［“中华志气”小辑］极限
作者：刘富道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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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建成牺牲以后,黄顺华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梦里总是惊涛骇浪,一片汪洋。有时看见人像猴样悬挂在意杨上,树下面,波涛汹涌。他总是从梦中哭醒,醒来总是泪水涟涟。
那个夜黑黢黢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在原野上奔突。死亡笼罩着整个牌洲湾。
部队是晚上8时接到抢险命令的,20分钟后高炮五团一个营和舟桥旅一个营在中堡村会合了。再冲过去几百米,就到了抢险堤段。黄顺华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车队与破堤而入的洪水遭遇上了。此时此刻,大家都这么想的:冲上堤去,投入战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溃口。
然而,有15辆军车接二连三地被洪水冲翻,这些钢铁的庞然大物,在波涛里打几个滚儿就没影儿了。
惟一一辆没有被冲翻的军车,是高炮一连的一辆火炮牵引车。指导员高建成和连长黄顺华在这辆车上组织自救互救。车上的伪装网、篷布和墙板拆卸了,以减少洪水的阻力。所有人都脱去长衣长裤和鞋袜,减轻自身的负荷。全连66人仅有30件救生器材,首先分发给不会游泳的战士。
在黄顺华看来,其实,那天死神并没有向高建成发出邀请。他在分发救生器材时,两次把救生衣给了高建成,第二次还是命令战士必须给指导员穿上的。高建成仍执意不要,给了身边的两位战士。黄顺华后来想,如果指导员有件救生衣,他会被洪水卷走吗?
那些日子,高建成身体虚弱到极点,出席营党委会,他满脸虚汗,晕倒在会议室里。7月27日凌晨1点30分,一连接到团里命令,立即奔赴抗洪前线。团营首长命令他留守,他说:"这种时候,连队主官不上谁上!"他执意上了车。头一天抢险扛沙包,他就跌倒在堤坡上,连续5天,天天打吊针,可一天不落地上堤抢险。在黄顺华看来,指导员如果不是身体过于疲惫,这位曾经飞行过200小时几乎当上飞行员的汉子,这位在空军高炮学院受过严格游泳训练的优秀军人,能被洪水卷走吗?
黄顺华和高建成是同一天走出空军高炮学院校门,同一天来到广州空军高炮五团报到的。他们先后到了一连当连长和指导员。他怎么能够接受失去指导员的残酷事实呢?
火炮牵引车很快就沉没了,它在洪水冲击下晃荡着,依然承载着上百人---这可是两根救命绳呀!只有一部分人可以用手拉住空中绳索,大部分人只能拉住别人的胳臂。只有一部分人可以脚踩篷架,大部分人脚悬空着。上百人你拉着我,我拽着你,就像玩橄榄球一样抱成一团,漂浮在波涛中。
高建成和黄顺华手挨手拉着空中绳索,一人一只脚站在驾驶室顶上,水已经淹没到腰际,浪花不时打到嘴里。那水,掺和着农药、化肥和粪便的味儿。黄顺华回忆说,他们在这辆车上,就这样从初夜8点半,至少呆到深夜11点半。死亡包围着他们。谁心里都明白,生还的可能性几乎很小。
洪水越来越大,越来越猛,车右侧的意杨已经倒下一棵。高建成同黄顺华做出了弃车突围的决定。他们指挥官兵三五人编一组,按应急方案就近往树上转移。连里官兵提出同连长、指导员一道突围,高建成说:"请同志们先走,有我和连长在,大家不要怕。一定要树立信心,一定要活着冲出去,回一连见!"车两侧三棵意杨上,上了10个人。高建成和黄顺华最后把连队的技师和卫生员推上了树,瞬息间,车被掀翻了。
最后留在车上的,还有一位是地区军分区首长。高建成浮出水面,首先找到军分区首长,又让被洪水冲到一起来的两名战士把首长护送到树上。这时新兵刘楠正在水中挣扎,他奋力冲上去,把刘楠推上了一棵树。
不知被洪水冲了多远,战士何董华呛了水,支持不住了。他大喊两声"我不行了",就直往下沉。"不要慌,我是指导员!"小何听到回声,又鼓起劲浮出水面。高建成游过去,托起小何向前游,直到前方二三米出现一棵树,才使劲把小何推过去。何董华扒在树上了。他没有想到,他听到的是指导员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爬上树,坚持到天亮,上级会来救援我们的!"一个巨浪打来,高建成从此消失在激流之中。
在生死关头,高建成把生的希望让给了他人,把死的危险留给了自己。黄顺华常常想,他如果还有一口气,他还会去救人。他把自己的生命用到极限,无怨无悔地走完了33岁的壮丽人生。
这一天是1998年8月1日。高建成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地写在了八一军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