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热 爱
作者：蓝 蓝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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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来临
连续下了几天雨,从早到晚雨水滴答个不停。街上的行人匆匆跳过水洼,踩着泥泞和落叶,一路抱怨着愈来愈冷的天气。
列车温暖的窗口渐渐驶离月台后,从车站里走出一个女人,惨白的路灯映出她瘦削的双肩和湿漉漉的头发。她紧闭双唇,茫然地向前方迈动双腿。
一辆拐弯的汽车的灯光掠过她的脸,又轰鸣着开走了。就在灯光一闪的瞬间,她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和一双枯涩空洞的眼睛像浮雕般凸现在密集的雨幕中。
……她默默走着,游魂一样穿行在黑暗里。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感到一股袭人的寒气迎面扑来,不禁打起了冷战。
雨越下越大。冬天来了……
由于热爱
秋天过后,你将不相信任何花朵吗?你见过它的枯萎、凋落;见过它经霜后憔悴的颜色———有什么能够坚持不变?有什么能够长久?
也许你会说,你熟悉失败、不义、痛苦这一类的字眼儿;你是自己绝望的见证人。散落在郊外沟渠旁的草屑、落叶,已勾不起你对时光变迁的感叹,而夕阳下苍茫的暮色正被暗淡的目光所消融。也许在你的记忆中真正存在和已经存在的只有罪恶和不幸的痕迹,为什么你那样轻易地忘却了春天、幸福、露水闪闪发亮的草地呢?
正如诗人所唱:“那些快乐的存在不会受命运的干扰。”它曾经属于你,属于你生命中最柔软的一部分。遗忘,意味着放弃,意味着怯懦的内心无法让美好的事物在世界上坚持活下去。你心灵的时刻表业已模糊,锈迹斑驳。
这些秋日零落的景象不是大自然的过错,正如许多事情并非是际遇和命运的过错。错的是你自身———它的冷漠、无动于衷,它那心酸的经历使你丧失了热爱和坦诚。
假如心中没有了热爱,一个生命还会有用吗?你忘了———“我们在好日子里所经历的一切就是维持我们的感情的重负,并赋予我们以力量去等待未来命运的一个主要支柱”(哈兹里特语)。或许今天夜里,会有一场大雪悄然无声地从高天降落,铺满了大道、田野、沟渠和屋顶。当你从落满雪花的窗口望去,你的心里是否会涌起一丝温柔的感情?瞧,屋外打雪仗的孩子们多么无忧无虑,而清扫道路的清洁女工,她挥动手臂的身姿是多么美。你将会注意到雪地上的脚印,大街上小心翼翼骑车上班的人;你的肺腑里充满着冬日清冽新鲜的空气……
就是这个———你内心里慢慢生长出的事物,那是热爱,由于热爱才诞生的宁静的生活。
古 井
井啊,我想有你沉睡的面孔,我想穿上你苔藓的外衣,让经过它的人看见怀中的白云。
或许你只是一只深深的眼睛?你蓄满自天而降的大地的泪水?
或许你是一个喉咙?———我想用你的男低音说话,单纯、忧伤,它只是一阵细微的雨声。
那些朝你围拢的头颅像一个花圈,没有挽联,他们贴近大地一如你没有眼睑的毛茸茸的长睫。
井啊,我想有你老人的宁静,当你在一条小鱼的嘴边泛起笑的涟漪,远处沙漠中就会突然冒出一股清泉。
墨 水
墨水里有多少待说出的话语!一支笔要从它黑暗中释放光芒,一张白纸要让它的悲伤留在世上;墨水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它的沉默,比话语更肯定;它准备着,一次死亡或一次诞生。
它寂寞、不安;它黑色的眼泪时而冰冷时而滚烫。
它在某些时刻会使一个写作者得到解放,但更多时候它是一个寻找表达者的牢房。
童 年
在故乡的里夹河畔,我遇见了我的童年。
她的眼神是纯洁的,但又透着严肃的光芒。
她说:“我在你的生命中,甚至,比你的一生还要长久。我从不曾远离你,你每一天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
“有时,你在田野散步,抚摸着毛茸茸的谷穗;有时,你在夏夜凝望着月亮默默想着心事,或者在灯下写着甜蜜的情歌———我便觉得你愿意和我呆在一起,你是快乐而天真的。
“但某些时候,你变得像一个生硬的成年人,你的心灵的门把我关在外面。我曾为你而伤心痛哭,当你变得冷酷而虚伪,你是胆怯的,像一个陌生人。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爱你,因为你最终要回到我这里。也许,你会低着花白的头,对我诉说你这一生的悔恨,在我看来,这也像一个婴儿新生的啼哭,它们一样令人喜悦、动听。
“我等着你,我有足够的耐心……”
说完,她转身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满面羞红地站在河岸上,久久望着河水不倦地向前流淌、流淌。
在楼梯拐弯处
那天下午,当我淋着雨从外面回来,忽然抬头看到了站在楼梯拐弯处的你———你是要继续向上走还是要下来?
我看见你微微俯下头来,朝我笑笑;你伸出一只手去接着雨水,又抬头眯着眼睛望望天空,说:“……下这么大。哎哟,真冷……”我看见你后脑勺有一绺头发翘着,半露出白皙的耳朵———看上去它显得娇嫩,像雨后钻出的圆蘑菇。
你忽然把手递过来,紧紧拉住我,毫不迟疑地让我贴近你的胸前……你轻声轻气地说:“淋着了吧你?……外面街道上水多不多……”我静静地听着你的心跳声,感觉到你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还有从你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青玉米般的气息……我揉揉眼睛上的雨水,艰难地爬上楼梯,推开门。我倒在床上,浑身像着火般发起烧来……
我知道你站在楼梯拐弯处……为什么你不在那里?不在我身边、眼前?悲伤的雨水沿着窗玻璃流淌下来———我还在爱你,这么久了,一直在爱着你……
洗旧被单
那天,刮着风。我把旧被单从床上扯下来,放进水盆里。
水龙头开着,水柱哗哗流涌。我站在池边,有一分钟(也许时间更长)。我伸手抓起被单,慢慢凑近它———像一部过去年代黑白电影里做梦的镜头———闭上了眼睛。
我嗅到了一个男人留下的气息,温暖的腰肢、手臂和头发的气味,我闻到了深秋的气味、灯光和夜的气味……头有些晕,我无力地放下双手。我眯起眼睛,看到灯和窗户还在被单上移动———我也曾走进那大朵的印花里吗?
我一下一下搓洗去旧被单上的灰尘。啊,甚至,我担心……但我的手指触到他的身体,我紧紧抱住它,布纹的肩窝,是的,我枕过的地方,有一朵浅褐色的芙蓉。
楼道里有人很响地锁车子,开门,在屋里弄出一些动静。风在拐弯的墙角旋聚起一堆落叶和纸屑。
我端着水盆,忽然又转过身。我那寒碜的旧被单晒在绳子上,轻轻飘动。它因经过洗涤而显得干干净净。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