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创世纪者”
作者:南 野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女船长裴奈与电脑古莱
       那天,记得是10月11日,宇航船的女船长裴奈突然快活地喊叫道:“看,前面出现HB星,我们正好飞了一半路程。非常准确,不愧为古莱!”当时我们都聚在宇航船的中心控制室内用餐,我吃的是精制墨鱼丢斯。丢斯是一种压缩型太空食物,它的包装朴素,但味道异常鲜美。杜墨手里拿着一小块胡萝卜酥饼,即使在飞船上她也非常注意自己的体形。船长的男友庞丢则照例吃那种花哨的巧克力食品,他认定自己需要大量的卡路里,船长裴奈总让他做一些剧烈的运动。只有船长裴奈才喜欢吃人工培育的动物肉制品,这时她眼前的橘红色包装盒内还有两片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鹿肉。这种动物我太熟悉了,它们是我实验室制造物中最普通的一种。
       听到裴奈的叫声,我们都集中到巨大的太空实像屏前,果然在中间位置有一颗已经呈现圆形的星球,它看上去像足球大,发着白光。我们都快乐起来,这意味着距离地球还有半年时间。繁华喧嚣的地球对我们这些星际间暂时的生活者来说,仍然具有最古老意味的吸引力。就在这时,飞船的内部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发出尖利的金属擦响声,我觉得它明显具有着痛苦的含意,并且感到整只飞船在瞬息间似乎停止了一下。但我们来不及惊奇与恐怖,一切都已经恢复为正常。我们一齐松了口气,只有裴奈还疑虑不安地盯着主控电脑看,过一会儿,她才轻柔地说:“古莱,你还好吧?”“我很好。”电脑的扬声器中传出一声回答。标准的男中音,沉稳柔和,几乎没有金属腔调。裴奈重新微笑起来。
       分子生物学家在KN星
       飞船以近百倍光速向地球飞去。后来几天,从屏幕上可以看到HB星渐渐移到左边,终于被抛到身后。这说明我们已由朝HB星的右边方向斜角飞越过去。
       电脑古莱十分自信地操纵着飞船。它从来没有出过错,从它被制造出来后,这一点完全可以相信。我们这个时代普遍使用高智能电脑,它们被人类充分信任与依赖,古莱是其中之一。裴奈是它的主人,她在宇航船制造总厂直接购买了这艘飞船,进行星际间的载客与货运。她的男友庞丢是她的助手。他们主要飞行从地球到KN行星的路线。KN星是地球最主要的科学家移民星球,它的状态很接近地球,却没有高智能生物。大约300年前它被发现,一些科学家获准首先将自己的实验室搬到那里,以防止新的科学实验对地球可能的进一步污染。这些科学家一般在KN行星上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地球休假一阵。
       特别到了我们这一世纪,地球上人口达到200亿,以金属与塑料新建与扩展的城市地面就大都是垃圾垫起来的,自然环境已经濒于消失。某种意义上说,地球生物界的整体状态已经被歪曲,除了大量的猫狗类宠物外,野生动物几乎灭绝,而且已不可能在现实的环境中重新自然繁殖与生长。尽管我们的科学其时足可以通过基因改造来制造直到生产它们,但它们往往在幼年期就夭折。它们中的大多数无法适应那些品类奇多的金属与塑料散发出、积聚在地球表面的气味,以及其它各方面的压力,即使在所余不多的几个森林公园里也是如此。许多动物园和森林公园只好关门大吉。大批应时而生的制造动物的分子生物学家对此也束手无策。直到KN行星发现,像我和杜墨这样的生物学家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动物制造与培育基地。我们在那里用基因编码方法造出各种动物幼体,然后让它们在KN星的良好自然环境中生长,再将成年兽运往地球,以保证地球上的野生物种数量,当然也防止对人有害的物种偶然被制造出,即使那样,不至于危害大多数人。
       这是一项全球性的工程,由政府给予资助,但报名参加的科学家并不多。我们利用已有生物细胞就可以进行基因的构型重组,获得新的物种,包括地球上已经灭绝的。可幸的是我们现在已没有科学的萌生时代那么多的道德论争,譬如能否由人制造出新的生物种,这已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首先我们有一部分取样的动物,开始从地球上带去一些,像野兔、驯鹿一类,只要几只就够了。我们直接取动物的体细胞,将细胞中的基因内容进行改造,那就是已掌握其全部遗传密码的DNA分子,只需将它视为生命的原点。经过长期的努力,技术性的问题都已经解决,包括品种的大改动,使之成为全新的动物。而后便是构型上细部的调整。
       对于我来说,旧物种基因的模仿肯定不如新物种创造更吸引人。我是曾经被称为狂妄自大的那类科学家,这里我只侧重谈我的工作方式,由于它确实具有与众不同之点。那就是我从不制造一般的动物,或一种动物的群体,我制造的是这些动物一个个的个体。首先是个体,然后它们再集合为一群(如果它们走到一起的话),决不是相反。因此,我非常注重基因构型的细节,非常用心于对细节的触动,将这作为一个立足点。我的这些动物,它们一培育出来就富有个性,有个性的品质,像自然界中繁殖的一样。开始时我曾经考虑过,也设想过为一种生物编码出最美好、最有用的本性,但我很快埋葬了这个念头,一群完美相似的动物就像一伙儿完善相同的人一样乏味与可怕。实际上根本没有绝对完美的构型,我逐步认识到,只有不同的构型。那时我意识到应当珍重差异,即使是由于差错。甚至差错正是差异之源,这恰恰是摆脱单调重复的有效道路。
       差异才是导致自我的标记,产生识别这种标记的感觉,这非常重要,我觉得。我不能容忍没有自我感觉的生物体被制造出来。我也决不制造那些善于表演或任何可驯养成宠物的动物,我在它们构型的几处细部做一些有趣的调整,这样它们永远不会被驯服。所有我制造的动物都必须奔跑在自然的环境。
       真实的情况是,宠物物种就在地球本体上制造着,它们已经泛滥。大部分唯利是图的生物学家都经营宠物品种开发,这类公司非常多,它们都让我觉得十分可笑:作为一种生命创造,这就是我和那些伪科学家在工作和立场上的分界。
       还好,KN行星上目前有最适宜的丛林,而没有拥挤的人群。散布各处的诸种科学实验基地大约已有近万个,这个密度当然还不至于快速地改变什么。由不乐观的发展趋势来看,KN星球的被改变也是早晚的事。地球政府已在号召平民向此星球正式移民,每年来此旅游观光的地球居民更越来越多,他们总对丛林中自由奔走的各种形状独特动物大惊小怪,有的提出了高价购买带回地球。飞船偷偷携带动物的情况已很普遍。当人类一旦群集,这一些情况总会发生,倒也不必惊奇。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只能做我自己的事。
       我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有时受一种分子构型的吸引,很多天埋首于实验机器之间,可谓废寝忘食。每当一个新生命方式成型,它分裂,增殖,遵循它内部的命令成长,体现出具体的性格来,目睹这过程就能令人激动。另外,对于这些生命体,行星上有足够的营养供给它们,令它们自由生长。我的工作也就不像当初在地球上那样充满压力。
       紧张的工作并没有使我有任何不适,KN星上氧气非常充分。植物众多,到处散布着清澈的湖泊,科学家们随时可乘直升机到各实验点互访与交谈,就一些科学问题高谈阔论一番。我在工作疲倦时,就制作一些接近于海生蛞蝓一类的简单生物,来作为休息。其他时间,我用来和我的工作同伴、也是我的女友杜墨相处。散步和做爱是我们的主要方式。
       老实讲,我很满意这样的状况。一种现代科学的复杂创造与简单自然温馨生活的结合,它满足了我的诸种欲望。然而杜墨并不满足,她时常愁眉不展,若有所失的样子。“我在这里真的很快活,戈耳。这点你可以相信。但我很茫然,失去了人群的飘浮的感觉。倒不是寂寞,有你我不会寂寞。我觉得不坚实,时时感觉到这个星球是悬空的,它好像不像地球的地面那么稳固。”她不容我插话地说出了这些。典型的地球人观念,我很能够理解,却爱莫能助。
       其实KN行星一点儿都不比地球小。这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从杜墨的话里听出了她的真实念头,那就是她怀念地球上的人,大群的人,城市,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闪亮的金属交通工具。还有社交,舞会,聚宴,演讲,欢呼,等等。她所表达的不是她个人的观念,而是真正大众的观点。现在是女权时代,女性的思想才是地球的主流思维。大多数女人现在都不会甘愿做科学家和艺术家这样的角色,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边缘职业,在人数上更是少数派,像杜墨已经与众不同。后来我在裴奈那里听到了如此论点,她说:“女人最好拥有产业,就像我。我们最喜欢做的就是指挥高尚、稳重、忠诚的电脑工作。我们也愿意支配男人,但男人们都太顺从了,没有电脑那么有挑战性。”
       飞船去向遥远太空
       我们这次租用裴奈的飞船运送一些动物回地球,主要为了充填杜墨的人群失离症所导致的心灵空缺。我爱杜墨,所以我决定这样做,尽管我还一点儿都不想回地球去。我知道到达地球后,我起码有一大段时间会感受不知做什么好的痛楚。每次都这样。我带着我的工作机器,可这些精巧的机器只是我的安慰,在地球上它们毫无作用,除非我用它们去制造宠物。
       我提到这是个女权时代,这与远古的母系制度有所不同,它没有必须遵守的法规,却处处体现于人们的行为习性。经济占有权的转移仍然是主要因素,如我们乘坐的飞船就登记在裴奈名下。从精神上讲,在物的领域,女人比男人更勇于冒险。我想,这最早源自女人对装饰物的天生兴趣,这些装饰物品后来被不断证实恰恰都是最具价值的,甚至成为价值的等同物,像原始时期的贝壳,随后的宝石与稀有金属等。
       所以杜墨表示出想回地球,我就把那些已成年的动物(它们有形似斑马的新一代荒原马,有接近于豹子的两种猛兽等等)装箱,收拾好我的机器(我不想停止工作,起码在飞船的一年时间可以做到这点),然后去KN星的一个宇航站租下一艘可以即时起航的飞船,再将那些装有动物的巨型笼箱和机器搬入去。我近乎快乐地做着这违反自身意愿的事,而且做得又快又利落。
       当飞船在HB星的右边经过时,我们已经在飞船上飞行了半年。半年的说法应当是准确的,虽然在太空飞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可供计算,但飞船里装有带日历的电子钟,它仍给我们指示着时刻。
       从宽大透明的张力窗看我们经过的太空,它显得无比深邃,颜色黑暗中映出一丝深蓝。远处的星辰比在地球上看去更远,但偶尔有太空飞石擦过飞船身边,我们就可看见一片反射的白光。
       在飞船中更多的感觉是静止。所有速度的参照物都太远了,这种远我是以古代希腊人的心态来体会的,它们犹如指向着存在与不存在的界限。在一艘航行的飞船上考虑飞船之外的事物,首先面对着时间与空间的冲突。这里出现了古希腊人已经意识到的时间的非共同性质,而从20世纪以后,这个问题更突出了。如我们的飞船此刻经过其他物质散布形成的空间,在时钟上却依旧体现为自己的时间。古希腊人说,光也有时间。如果我们认为飞得比光更快,我们最终会飞到哪里去?按照理论,由于超光速,到达与看到的不再是以前的滞后,应该是超前,可事实上总是现在被保持着。作为飞船的乘坐者不断体会到这些,难免陷于困惑。
       我们的飞船有整整一年要载着我们,以极度的超光速在超过、取消却又是穿越的矛盾中行进,当我思索的时候,古希腊人整体性的观察的清晰与迷惑同时都恢复起来。
       由我以上的叙述能够看出,我们这个时代又一个特征就是一部分人重新缅怀古希腊的思想文化。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指的是小部分科学家和艺术家。我们的联想要广泛得多。大多数人为迎合时尚,则把毕达哥拉斯当做一个圣人,这主要因为他的“宇宙是数”的观念已被普遍实行。建立在数字基础上的电脑控制着几乎一切生产性的部分,同时它们也是操作者,它们代替着人在思想,计划,行动。人更多的只是所有者,也即传统的食利者。
       飞船正朝着这样的地球奔去,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内心生出一股烦躁之意。想到地球上聚集着200亿个如此无所事事、又吵吵闹闹的人,他们日常的主要工作竟是养宠物与计算自身的收支,我感到自己已在沉入忧伤的海洋。
       我朝飞船上的卧舱走去。我发现杜墨与裴奈都早已去午睡,只留下庞丢在照看古莱,还有我在一直陷于胡思乱想。我感到了困意,还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我朝着杜墨的舱间走去。
       余下的日子都这样过去,对于飞船来说,它飞越过的漫长空间也许有另一种意义,可我们这些乘客感受不到。包括飞船已以60度的角偏离方向,它早已不是朝向地球,而是朝着太空的尚不为人类所知的深处飞去。第二年的四月里的一天,它终于到达了。
       以生物观念分析古莱的错误
       那一天裴奈说:“我们到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星球,它的主要颜色是绿与蓝色,但上面没有地球上现在最能够被飞船的视眼探测到的灰白色与米黄色。这是大城市和更大的沙漠的颜色。接着我们发现球面上色彩的布局也与地球有很大的不同。
       “古莱,这是怎么回事?”裴奈用严厉的音调问。
       可历来反应迅速的古莱这会儿在犹豫,它犹豫了足有半分钟。它用仿佛刚睡醒的声音回答,但它的声调逐渐变得愉快:“我们现在靠近一个未知行星,一个比地球和KN星球都要美丽的地方。它是一颗无名恒星的第四颗行星,它的大气层覆盖度、陆地面积、水的面积为……”接着是古莱快速运算的音乐声。
       我在一旁思忖,古莱是否过于人脑化了,它的思考与行事方法具有充沛的情绪。但就在这时,裴奈果断地击键打断了古莱的运算。
       裴奈说:“我们要到达的是地球,不是什么更美丽的地方。”她飞快地敲击着晶莹透亮的电脑键,企图寻找出古莱的飞行记录中出错的位置。
       “现在进入行星气层,准备着落。”古莱却已经在旁边的小荧屏上映出这样的字幕。裴奈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回过头看了看我和杜墨,苦笑了一下,然后狠狠瞪着庞丢。庞丢赶紧走到一边去,藏到我的身后。
       飞船外传来巨大的呼啸声,然后就安静下来。古莱已经让我们安然着陆。但裴奈仍然坐在那里,她丝毫没有打开舱门让我们走出飞船的意思。她说:“我们首先得找出错误来,证明我们是否安全,然后再决定出去。”我们自然都同意她的意见。裴奈就坐在那里继续击键,电脑主屏上不断显示出古莱记下的每日的航行图像。仿佛时间被往回推动,一直到半年前所记录的飞船经过HB星时的画面重现,裴奈停止了击键,她疑惑地看着这一页图像,久久考虑着。我俯身过去看到荧屏上足球大的HB星停在略靠左的位置,这说明飞船正朝向它的右边飞过。图像旁边有一堆数字,夹杂着少数文字说明。文字说明表示飞船应当朝右边斜角方向行驶,但数字表明的却是HB星本身在空间上已向右位移的实情,按照数字指明,飞船得由HB星的左边过去,才符合原来的航线。看来古莱正在这里出错了,它没有去注意数字提示,只凭经验看到HB星出现在前面,就自信地朝右而去,结果飞船在另一方向到达一颗未知名的行星。这正是人类所最易犯的情绪性错误。然而这回所犯者不是人,而是一部高智能电脑。
       一台差不多最高级别的计算机更相信直接的目击,以致忽略数字计算,推翻了已存在的单纯计算的结果,导致飞船航线偏差,这听来像一件奇怪、不可能的事,它却发生了。这不是由于别的原因,恰恰因为它的高智能方式。它已经十分接近人类,于是便犯了与人相似的错误。
       下面是船长裴奈与驾驶飞船的电脑古莱的一段对话。
       裴奈:“古莱,我已经发现你在10月11日所出的差错。”古莱:“我错了。”裴奈:“你怎么能犯如此粗浅的错误!”古莱:“我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裴奈:“你要寻找出原因,才能改正。”古莱一阵运行,发出了焦躁的嗡嗡声。古莱:“我找不到原因。无法改正。”裴奈:“你必须改正,重新飞往地球。”古莱:“我无法改正。不能飞向地球。”裴奈:“你要受到惩罚。除非飞往地球。”古莱:“我接受惩罚。不能飞向地球。”“他妈的,该死的古莱!”裴奈恼怒地骂起来,她一时不知道怎样继续与古莱交谈。这时电脑发出红色的灯光,旁边的小屏幕上映出一行字:“绝对错误。停止运行,受惩罚,死亡。重新启动,死亡,爆炸。”裴奈连忙击打键钮,毫无反应。电脑果然已经死机。
       裴奈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行文字,她不能相信这种情况会出现。她自以为太了解古莱了,我想。我看见她伸手去按电脑的重新启动钮,连忙拉住她。“这太危险!”我提醒她。
       “不!”裴奈拖长声音喊叫起来。这时庞丢走过来抱住她,使她不能乱动。
       “我们还是先下飞船吧。”我说。此时我觉得我已经明白了,对古莱的奇特状况,它对自己错误的出乎意料的激烈反应。我由一个生物学家的角度明白了这点。后来在飞船外面,我对他们三个说:“像古莱这样的高级别智能电脑,实际是一种仿高等生物计算机,有时在临机判断上完全与人相仿,能做出随意、灵活、超出编定程序之外的反应。与一般电脑相比,它的长处很明显,在工作上几乎可以完全代替人。但它一旦出错,也就是像人一样的错误,由于情感,或者性格。古莱对自己太过自信,也许它有意在某些时候像一个人一样判断问题。现在它被证明出错了,这肯定充分伤害着它的自尊心,某种程度击垮了它,使它陷于自卑。由此它在自省中给自己施加压力,进一步夸大错误,以致采取如此过激的自惩方式。所以原因就在于它过于复杂了,就像人一样。”
       在未知星球的争论
       我们打开飞船的门走出来,就感觉到眼前一片苍绿。迎面展开着一座显然非常辽阔的森林,树木都很高大,树干与树叶一样都是深绿颜色。树干异常光滑,树叶的大小介于梧桐树叶和枫树叶之间,呈规则的椭圆形。看得出这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树木,而且它们拥有非常适宜的生长环境。
       我首先走下飞船的舷梯。我仍然在想着电脑古莱的疾病状况,这无疑是一种疾病,智能型的自动控制、调节的防御性机能高紧张度运行导致疾患,这就像人有时受某种类型病毒侵入,机体作出过激的免疫反应,过量的抗体散布血液中,产生出不可逆转的疾病症状。这时候,机体的免疫机制如果保持平静,有克制地应对,或索性不作出反应,可能反而无事。能否给仿生物电脑进一步编制出这样的防范程序呢,我想,这似乎在表明我也同意电脑应该是不犯错误的这个原则。可这会很困难。
       “这些是什么?太好看了。”我听到杜墨在欢叫,她让我的思想驰回到未知星球的现实。我看见她在仰面观看着什么,我也朝空中看去。原来在我们的头顶上到处飘飞着许多带绒毛或翅翼的种子,有的很大,像一些以奇特的姿势浮游的小鸟。
       “这也许说明这个星球上还没有飞翔的鸟类帮助树木们传播种子。”我说,“植物只好产生出这样自己扬播的方式。”“这里看起来很不错,我们完全可以生活下去。这个行星的年代与地球差不多,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由于没有产生出动物,它保持住了原本的自然环境。这真是太好了。我得回飞船把那些动物和机器都弄下来。”我欢快地往下说着,我没有听到回答,才发现杜墨站在我对面,正惊奇不已地看着我。她的表情是愕然与愤怒。她见我注意到她,才说:“戈耳,你清醒一点儿,难道你准备让我们永远呆在这个没有人、也没有人知道的荒凉的鬼球上,我们不准备离开了吗?”在几步开外,裴奈和庞丢也正不出声地盯着我,满脸不相信的样子。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问题不在于我们准备不准备离开,而是我们已经无法离开。”“我们真的不能走了吗?这不可能。”裴奈又喊叫起来。杜墨这时也走过去和他们俩站在一起,满怀疑问地继续看着我。
       “让我们冷静些。”我说,“我们得面对现实,古莱已经自我关闭,谁也不能再去启动它,那不仅仅是太危险,是自杀!我们还算幸运,着落在这样一个适合于生存的星球上。”听到我这样说,裴奈突然恢复了常态,她挣开庞丢拥抱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古莱是不可能是这样的。它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它只是一台尽职的电脑,它有责任保护人类。它只是暂时死机,重新启动就会恢复正常。所有的电脑都这样。”我说:“现在我们停止争吵吧。我们先在这里呆一天,然后再做决定。但我仍然要先把那些动物和机器搞下来。庞丢,你帮我的忙吧。”就这样,我和他们三个人之间总算结束了这场争论。我和庞丢忙碌起来,杜墨和裴奈则逐渐终于被周围的景色迷住,走开去采集那些奇花异草了。
       结局:戈耳与杜墨
       第二天的情况发展异常迅速,结局在我们当中飞快地出现,谁也无法阻挡它,更不用说事后去改变。当时我们之间的争论重新爆发,仍然是各执一词。裴奈说:“我一定要走,冒险也要试一试。我决不在这里生活。”杜墨也附和着说:“是的,这里根本就没有生活。因为没有人。”我说:“我们就是人。”“就这么四个吗,这太可笑了,戈耳!你竟然认为四个人就可以在一个星球上生活。”她嘲笑起我来。我只好说:“你们不能拿生命去冒这个险。”杜墨这时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她仍然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吧,难道裴奈不比你更了解她的飞船和古莱!”这时裴奈已率直朝飞船走去,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庞丢,她看见庞丢也略有些踟蹰,就狠狠地嚷道:“庞丢!”庞丢不情愿地跟着她走去,嘴里嗫嚅着说:“你从没有听过我的。”裴奈果决地打断他:“问题在于我不必要听你的。”我看到杜墨也在朝飞船移动脚步,一阵伤感袭来。我突然有了说服她的理由,我说:“杜墨,你想想,如果飞船能够重新飞回地球,他们也就知道了我们还在这里。他们也就知道了这个星球,地球上就会派人来接我们。那时这个行星一定也会被定作移民点。相反,如果古莱依然坚持自惩,结果你自然明白。”杜墨此时站住不再走,她显露出看到一点希望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朝着我走过来。这时我看见裴奈和庞丢已经登上飞船,我连忙拉着杜墨向森林那边跑去,一直跑到森林边缘才停下。我们回过头来,看到飞船仍在草地上横躺地停着,像一条庞大的比目鱼。飞船接近暗黑的深灰颜色与绿色的草地并不协调。我们没有再看见裴奈和庞丢,他们已进入飞船。
       过去好几分钟,飞船依旧无比安静地停着,是裴奈在犹豫,还是她已改变主意?我正在做如此推测,眼前闪出一片耀目的白光,遮没住整个飞船的身影,随后才是猛烈的爆炸声传来,我们的视野中已是一大团火光与烈焰。
       我们一时被深深地震撼着,就这样看着飞船自爆燃烧,刚才还与我争论的生命伴同固执的电脑一起成为灰烬。这固然深深刺激了我们,但除我们俩之外,无人能注意到这个悲惨景象。当然还有那些被我们所制造出来的动物,它们昨日由箱笼里放出,已在草地上遨游。在它们相互之间,捕食的行为已经在露出萌芽。但它们看到飞船爆炸的场面,除了直接目睹的惊恐,仍然不会有其他意念。
       至于在浩茫的太空,这点火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我们被如此深地震撼着,我们的渺小是多么明显。
       我们只有在时间的延续上寻求对这种微弱感的克服。人类在地球上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延续下来,才能够将他们的影响波及更远的所在。那么我们现在也可以这么做。我有些兴奋地望着杜墨,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脸上布满迷惘。
       她说:“戈耳,我们以后怎么办,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地球了是吗?”说着她已经泪流满面。我见状搂紧她,我说:“我们现在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可将来呢?”她固执地问着。“将来我们就在这里生存。这很容易,你看这里的条件不错,比KN星上还好。”我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我们还有机器,可以在这里制造很多动物,这个星球就会热闹起来。”“可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人,只有我们两个!”她大声绝望地叫起来,坐到地上去。一匹荒原马闻声口得口得地跑过来,用嘴唇去碰她的头发。我挥手把它赶到一边去。我平静地说:“这儿会有许多人的,你相信我。”这就是我们确定在这颗未知星球上生存的第一天的故事。那时候我感到全身发热起来,那种令人快乐、紧张的感觉压迫着我,使我迫切想做一件事。我却克制着,等待着这一个夜晚的到来。
       夜晚,在没有月亮(永远没有)、只有群星闪耀的天空下,我们在草地上。我拥抱着她,草很松软,我们脱去了衣服。她暂时地忘却了离失人群的孤单与绝望感。我俯身向她,脸挨紧她的耳边。后来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面前她的美丽的脸上浮生起许多淡红色小斑点,如盛开的草莓花朵。再后来我躺在她的身边,她已经睡熟,我用力呼吸着周围植物的浓厚气味。我想,等到这个星球的环境也被破坏,起码得一千年之后。我安然睡去。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