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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木船和一顶帽子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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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们深感悲痛。我们想象不到她们怎么会葬身在那条小河汊里。我们从电视里注视这条杀人不眨眼的小河汊,在我们的眼中它差不多只能算是一条阴沟,一个吃饱喝足的小男孩撒一泡尿就能导致河面的升高。我们听说平日里这一条小河汊的水浅得可以让人徒步涉过,只需把裤管挽高一些。灾难发生之后电视里的这条小河汊不动声色,平静得就像一个闭着眼睛打瞌睡的百岁老人,没让人感觉到半点狰狞。
       可它在一眨眼间一口气吃掉了十二个女人,另有两个男女可能也葬身其腹。
       我们听说出事时是黄昏,天已经暗了,遇难的女人和另一些侥幸逃出劫难的女人一起坐上了摆渡的小木船,从小河汊右岸的码头驶向左岸。除摆渡的老头儿外,这一船人全是女的,年龄大的约六十,小的只有十来岁,她们都是到河那边山坡下的村子去赶一个庙会,烧香许愿,访亲会友,然后结伴返回。她们拉拉扯扯上了小木船,一个挤一个地坐在船舷和船舱的隔板上,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并发出阵阵笑声。女人们总这样,她们像清晨林子里一群快活的鸟,她们不知道自己正面临危险,死神正在她们的头上不声不响地拍动翅膀,紧接着就要在她们的笑声中骤然降临。
       我们猜想,当小木船倾翻,乘客全部落入水中时,夜幕中肯定是一片尖叫。
       我们是在第二天晚上才从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了那条小河汊和那艘小木船。我们在新闻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得知灾难发生之后本地主要官员火速赶到现场组织救援。我们看到人们冒雨聚集在小河岸边,个个神情凄清。我们看到有一艘小船在小河汊里游弋,小船上的人用竹竿和网在打捞死尸,电视画面上正有一个女性死者被一张网兜住,直挺挺让人拖出水面。我们还看到本地官员们到死者家里慰问其痛不欲生的亲属,这些亲属在电视里涕泪纵横,让我们看了阵阵心酸。
       电视新闻告诉我们,据初步调查,这场灾难的原因是木船违章超载。这种木船核定载客数仅十四人,那天却装了二十四个。在二十四人中,有十位幸免于难,有十二位成为死尸,另有两位失踪,包括酿成灾难的摆渡的老头儿,人们正在寻找他们。
       我们断定失踪者凶多吉少,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早该从电视里冒出头来。他们的销声匿迹只表明他们已经完蛋。
       我们深感悲痛。如古人所言“物伤其类”。
       2紧接着就来了一个人,我们管这个人叫“庄”,因为他姓庄。这人有四十出头,戴一副眼镜,脸色阴沉,中等个儿,略显瘦削,有营养不良状。大家都在背地里暗自发笑,说这瘦子营养不良情有可原,他干那种事通常很难营养过剩,这是职业缘故。
       庄是从省城下来的一个官员,职位是处长。根据我们了解,他负责处理各类安全事故,他的日常事务就是跟形形色色的冤鬼打交道,为他们讨个说法并予申冤。曾经有一座新建的四层楼突然倒塌,住在里边的打工妹被压在废墟之下,死亡者达三十余人,事后承建该楼并偷工减料酿成灾难的包工头被投进监狱。还曾经有一座歌舞厅在午夜里起火,有二十多个男女被火焰和浓烟弄死于逍遥宫中,跟随他们一起丧命的还有数以百计的老鼠。事后查明该歌舞厅防火设施几近于零,一些责任人因此被通缉捉拿,搞得屁滚尿流。所有这些灾难之后的故事里都有庄的身影在里边闪现,这个人是每一起重大事故后必定出场的重要人物,他追随死者,翩翩而至有如火葬场的焚化师,他与为死者收尸的专业人员不同的就是他还为死者追逐生者,让这些生者为失去的生命付出一点代价,以此警戒他人,并对死者略做一点交代。
       所以他不像财神那样受欢迎,他总是让人避之惟恐不及,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就像勾魂鬼,不到时候你请都请他不来,要真出了事,你逃到哪儿都没法躲开他。
       在小河汊翻船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这位庄带着一个事故调查小组赶赴现场,阴沉着他那张脸开始了他们的规范作业。他们把有关者都召集到事件发生的那个小镇上,来的人包括地区的官员、县里的官员,还有镇上和村里的负责人物。庄让他们谈谈情况,人们便按通常程序进行汇报。翻船事件本身已经没有太多新鲜的东西可以谈,电视和报纸里都有非常生动的描绘,人们只是因为需要才不断地重复那些细节。由于业务范围的缘故,翻船事件本身对这位庄没有太大意义,对此类事件做出鉴定的责任部门通常是交通和公安部门,只有他们才有权认定这起重大事件是由于违规超载还是由于船员操作失误所致,庄对此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但是他拥有追究事件责任人的权限,他就像接受死者幽灵委托的律师一样一个劲地想对某些人提出诉讼,要求他们赔偿对死者欠下的债务。这种诉讼给人的感觉略有些阴森,且并不一定总能成立。
       这天庄极力追问某一个记录,将其作为他对事件调查的首要突破口。庄要求人们提供三天以前某一个会议的原始记载,他要知道是不是应当出席的人都出席了那次会议。人们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并提供了原始记载。三天前召开的会议是一次全省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会议之前,本省某外资企业发生一起重大火灾,有男女八人在火灾中丧生,事件被新闻媒介广泛报道。而后便有这么一个会议召开,有重要官员在会上通报事件情况,强调防患灾难并责成各地全面检查灾难隐患,务必杜绝重大事故再次发生,并严厉声明对玩忽职守导致人民生命财产重大损失者必严惩不贷。
       然而只过数十小时,严词警策言犹在耳,本县即发生翻船事件,十二人死于非命,两人失踪。倾覆于小河汊上的小木船就像一个意味深长的感叹号,对早先的郑重警告做出一个略显刺耳的回应,给人一种有意对之进行戏弄和挑战的感觉。
       我们这才明白庄脸上的气色为什么那么像勾魂鬼。我们觉得他确实有理由发一点狠,胳膊痒痒恨不得立刻就从他面前的那些人里勾出一两个来,把他们推进地狱,让静候其间的那张开血盆大口伸长尖利指甲披头散发的溺水女鬼把他们撕成碎片。
       但是我们颇不以为然。所谓天有不测风云,碰上了还有什么办法?这跟某一个安全会议是不是开过似乎没有太多关系。除了神仙,谁能预知那小木船会在小河汊里倾覆?当然更不会有谁希望那些女人凄凄惨惨死于非命。她们碰上了这种事纯属偶然,当了冤鬼似乎只好自认倒霉,没什么必要太不服气。我们对溺水者深表同情,但平心而论,我们还是主张冤鬼们像它们的前辈一样潜伏在水流深处,待时机成熟再从水下跳出来拖走一个替死鬼,然后自己转生为人,这比较有实际意义。我们认为它们不必挖空心思非要通过一个姓庄的瘦子去找出一个什么人来对她们的死亡承担责任,对它们来说这么做似乎意义不大。
       但是我们得承认庄确有敬业精神,他毕竟是吃这碗饭的,他得按他的职业要求行事,否则就是失职。幸好我们跟翻倒的小木船风马牛不相及,庄的勾魂索再长也套不到我们的头上,当我们愉快地喝着茶,看着电视的时候,我们由衷地感觉到这个世界十分美好,同时我们也可以对庄的一副勾魂脸色表示理解。
       庄和他的事故调查小组核对了有关原始资料。我们大家高兴地注意到,本地官员无论上下均无懈可击。在省召开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时,本县所有应当出席会议的主要官员全部到场,有两个一般人士因故缺席,其中一个因公前往省城开会,另一个因癌症住院,该病人已病危,出于人道考虑,不应予以追究。同时,本县在全省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之后,立即召开各乡镇电话会议,有关领导当场发表讲话,强调要按省里要求抓好贯彻落实,各地要高度重视安全,全面检查隐患,杜绝重大灾难发生。此后县劳动、交通、消防、水电等部门还专门派员到各地检查落实情况,所有单位都非常认真,没有发现有谁胆敢掉以轻心,玩忽职守的人。
       可是依然翻了那条小木船,十数人葬身小河汊里。
       看来这些冤魂的账只能算到那个撑木船摆渡的老汉头上,这老头儿让二十几个女人上了他通常只能拉十来个人的小木船,酿成这起翻船事件。老头儿目前列入失踪人员名录,估计已经死亡,人们正在小河汊四处打捞他的尸体,准备把他收拾清楚送进停尸房去。在这种情况下,摆渡老汉跟那些溺水女子的生死账恐怕只好由阎罗王亲自料理,庄一行看起来是爱莫能助。
       我们估计瘦巴巴的庄必定一无所获。我们看到他脸色更显阴沉,不禁深表同情。
       3翻船事件的失踪者在后来的两天内被陆续找到,情况跟我们所料想的相差无几。
       先是一个女性失踪者自动从河底浮出水面。这位死者仅二十出头,体格健壮,会一点水,却没有逃过劫难。在翻船事件之后,死者可能被某一股水流卷到河底并在那里被什么东西缠住,以致无法浮出身来,因此在开头一段时间里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之中。救援人员为寻找她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到附近一个珍珠养殖场聘请“蛙人”,也就是俗称的“水鬼”或潜水员来搜查河底。不知为什么“水鬼”拿了钱竟一点都没用,除了展示他们的古怪装束,没找到失踪者的一根毫毛。在“水鬼”们断言失踪者肯定不在这一段河底后,死者忽然从水底下冒了出来,以此表示对活者的看法。
       我们都从电视里知道了一个失踪者的尸体已经被找到,那些天里电视记者对事件的后续情节做了相当充分的报道。在第一个失踪者被找到之后,我们的注意力便集中到第二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失踪者身上。我们知道这一个失踪者跟前十三位死者都不一样,这是个男的,老头儿,木船的主人,职业摆渡者,对本次翻船事件负有直接责任。我们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迟迟不愿露面,他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在逃避罪责?一些富有想象力的人已经在猜测老头儿可能并没有丧生水中,他可能逃走了,他是个摆渡的,肯定擅长游泳,他逃出一条命后立刻发现自己要对十三个女性死者负责,他害怕了便藏匿起来,这种推测听起来符合逻辑。
       然后就像女失踪者回答“水鬼”的断言一样,摆渡老汉的尸体最终冒了出来以对我们的猜测做出答复。他的尸体在两公里外的一处浅滩被发现,这具原本不大、却因水浸泡而变成异常臃肿的尸体被浅滩岸杂乱的水草团团裹住,因此没被及时发现。
       我们都没有想到,在摆渡老汉的尸体被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同时,我们曾经对他的一无所获表示同情的庄也发现了一个失踪者并千方百计把他打捞出来。跟救援小组不同的就是瘦处长不是在那条小河汊上,而是在电视里搜寻这个失踪者,并且从人群中湿漉漉把他捞了出来。
       瘦巴巴的庄富有经验,尽管戴有眼镜,眼睛却特别好使。他在最初一轮的调查一无所获之后,调来了本县电视台拍摄的所有与本次事件有关的摄像资料,逐一研究。这个人是专业人员,他不像我们光会看热闹,我们早已通过电视新闻节目熟悉了他调看的那些录像资料,在屏幕上我们眼光集中在河中打捞尸体的小木船上,我们看到一具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尸被直挺挺拖出水面时,悲痛不已禁不住喉头发酸,那时我们可没留心岸上的情况,我们对那些人几乎是视而不见。
       庄就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失踪者。他比较了两份录像资料,其中一份是事件发生后赶到现场的第一个电视记者拍的资料,拍摄时间为第二天凌晨,其时本县县长等主要官员闻讯到达小河汊岸边,紧急组织救援行动,电视记者在差强人意的光线中,拍下了几组画面。第二份录像资料时间稍微靠后,拍的是当天上午十点,天已大亮,一个专程赶到的省级官员视察事故现场并慰问死者亲属,电视记者拍下了大量的镜头。庄不动声色地指着电视屏幕上的一个人说:“就是他,他在哪儿?”人们非常诧异。人们说不就在那儿吗?在电视里呢。
       “早先呢?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这才发现这人没有出现在最早的那些镜头里,也就是说,最先赶到现场组织救援的那些人里没有此人。
       “这怎么回事?”庄问,“你没报告?”受到庄诘问的人当即口吃起来,口吃的这个人是本县负责安全事务的下层官员,姓王,是个小个子,他负责陪同庄率领的小组调查事故责任,也许他从庄的口气里发现可能会追究到自己头上,于是赶紧自我辩解。
       “通知了,我听到消息后马上报告。”小个子王说,他是在午夜才听到消息的,那时除了几只猫头鹰外,整个县城都在睡觉。因为事关重大,王不敢拖延,即硬着头皮拼命打电话,按程序先向电视里的这个人打电话,不料这人有事不在家,被吵醒起来接电话的是他的夫人。然后王还试图再找到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挂他的手提电话,头两次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王没有办法,只好斗胆越级上报,将电话直接打到县长家里,把县长从睡梦中搅了起来。
       我们得说明一下:当天晚上王千辛万苦到处打电话没有找到、却在事后被庄从电视画面里捞出来的这位失踪者姓施,为本县的副县长,安全工作由其分管。
       我们感觉到施有麻烦了,他有点像那个水草缠身的摆渡老汉一样。那小河汊原本翻不了船,那个摆渡老汉原本会水他不慎落入河中时最多就是喝几口凉水,可是一旦有几根热情洋溢的水草缠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颇为施感到忐忑。
       我们得说我们对施充满好感,我们经常从电视里看到他,在电视画面上这人风度绝佳,他在发表有关安全问题的电视讲话时常会侧一下头,停顿一下再从容不迫地朝旁边看上一眼,那情形跟美国总统克林顿在白宫南草坪上发表讲话的模样挺像。我们知道这个人年轻能干,是一个前途远大的后起之秀,他从事过青年工作,在乡镇基层干过,年纪不大却非常成熟,处事老练,办什么都恰到好处。因此迄今为止一帆风顺,已经有人在猜测他下一步升迁位置是哪一个,人们对他普遍看好。却没想到他会湿漉漉让某一个省城来的庄从一幅电视画面里捞了出来。
       我们倒不是说他曾落入水中,我们是说他满头大汗,真像是落过水一样。在那幅电视画面里,他的表情异常疲倦而沉重,显然在为这起事故百般劳累和操心,看上去不能不让我们万分感动。
       4我们发现那条小河汊异常诡秘,高深莫测,绝不像表面那般平静温柔。事实上,正因为表面如此美好,这种小河汊才是真正容易酿成惨祸的地点,因为人们在这里容易丧失警惕。
       据我们了解,这条小河汊的上游有几条小支流,每一条小支流都联系着几条山涧,这些山涧汇集了几面山坡的雨水和泉水,注入各小支流,汇成小河汊,再蜿蜒东去,汇入一条宽阔的江流中。由于水源不一,水系复杂,小河汊里常有门派之争,北边支流与南边山涧的水流常纠缠不清,在河底绞出一些涡流,改变河床地形,影响渡船运行。这些涡流显然是掀翻木船、酿成惨剧的罪魁祸首。
       我们注视着电视屏幕上的这条小河汊,我们看到它终于把吃进去的溺水者全部吐出来,包括已经浸泡得异常臃肿的那个摆渡老汉。我们本能地感到这条小河汊还没完,它肯定是个玩恶作剧的老手,它肯定还想吐出某个东西,将其公诸于世。
       我们感到高兴,因为无论如何我们就是一伙看客,我们不会让小河汊把我们吞进去再吐出来,我们也不必担心省城来的庄孜孜不倦的认真打捞。
       这人和他的调查小组的打捞行动一开始收效不大。受到他们特别青睐的我们的施不愧精明强干之辈,他立即提供了富有说服力的材料,就像某一起杀人案的涉嫌者提供了某不在现场的有力证据一样。根据材料,施在小河汊翻船事件发生的前几个小时,在下午四点时分驱车离开本县,到五十公里外的地区行政公署公干,他去行署土地局联系一项公共事业项目的征地事宜,到计划委员会对本县一个重点建设项目的立项进行交涉。由于还有一些重要事务要在第二天一早办理,他决定当晚不回家,地区计委办公室便为他联系到地区行署机关招待所住宿。第二天一早,他忽然听到本县发生翻船事件的消息,饭也没吃就匆匆赶了回来。
       我们非常感动。我们发现庄追查翻船事件的肇事者,最终为我们查出并进一步证实了一个恪尽职守的好官员。我们知道施的司机和地区的有关部门都证实他的陈述确切无疑,我们由衷地感到高兴。
       可是庄还要挑他的毛病。“你在当晚有没有接到王的电话?”施明确否认,说,如果接到,他会马上返回。他说,他出差不在本县时一般都会打开手提电话,以便紧急联络,不巧出事那天他的手提电话没电,他因为出门匆忙忘记带上备用电池,因此失去联络,没想就在当天黄昏那只小木船倾覆于小河汊。
       庄追问他用的是什么手提电话,施即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只“诺基亚”,递给庄让他验明正身。这是一支新式小巧的“全球通”,用的是锂电池。
       我们感到有些好笑了。一条翻在小河汊里的小木船,居然跟一块手提电话用的锂电池牵扯到一块,庄查案查到这个分上,再怎么说都算得上吹毛求疵了。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这家伙尽管吹毛求疵,却终究一无所获。
       “按要求你应当最早到达现场。”他只是如此一再坚持。
       施强调说:“我在听到消息后立即就赶到现场。”“我了解有些情况不像你说的。”我们断定庄是在吓唬人,这种常见伎俩通常只能唬一些小孩子,对施这种身经百战的人一点用处没有。庄在以后的几天里阴沉着脸静默无言,领着他的调查组进行其他常规调查,并开始撰写调查报告。我们认为他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除了被水草缠死于河中的那位摆渡老汉,他捞不出哪个倒霉鬼了。我们却没料到他依旧锲而不舍,死死盯着施那只新式小巧的“诺基亚”手提电话。
       他在默然几天之后突然旧事重提,问陪同事故责任调查小组开展活动的小个子王:“当晚你往施的手提打过几次电话?”王又开始忐忑不安,他知道为十四条人命负责绝不轻松。他回家想了一个晚上后,对庄承认自己的记忆出了点毛病。他说,当天晚上他挂施的手提时,并不是头两次没人接,是一开始就电话不通。邮电程控总机提示说:“你所挂的手机不在使用区。”庄的那张阴阴沉沉的脸忽然露出笑容。“你们串供了。”他说,“要没问题串这干吗?”王矢口否认曾与施串供,他在矢口否认时脸上有一种慌乱的表情。
       我们得承认庄有些厉害,这个人能替冤鬼当讨债律师确实得有两下子。我们还明白他死死抓住一个手提电话到底是什么缘故。施的手提电话是新式“全球通”,那玩艺儿相当先进,比它落后十倍的电话都具有显示来电号码的功能,他那机器更是不在话下。这就是说,出事那天晚上王给他挂电话,他很可能是明知有紧急情况而置之不理,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可能确实不太合适。
       我们感觉到王慌乱的表情里有丰富的潜台词。施是王的顶头上司,王开始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施的手提电话通了却没人接,等于揭露上司置紧急报警于不顾,且跟施关于电池没有电的说法不符,他不改口怎么得了?如此看来他们确实可能已经串供。
       我们很替施感到着急,他好像已经给庄踩住尾巴了。那些日子里我们看到施频频出现在电视节目里,不断发表讲话,要求全县人民接受小河汊翻船事件的教训,高度重视安全工作。我们发现尽管被庄踩住尾巴,施依然风度翩翩,在演说中不时抬起眼睛,不慌不忙地朝旁边看上一眼,这家伙如此沉得住气,令人不能不服。
       后来我们回头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事说到底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说施和王口径一致一口咬定那就谁都没有办法,退一万步讲,即使施的那部新式“诺基亚”最终被庄逮住,即使庄查明施的锂电池当天晚上电量充足,能在王的报急电话挂来之际不歇气地尖声叫唤像个恶鬼一般,那又有什么用?施最多只是疏忽了一个电话铃声而已,就此还能把他捆起来,拖到阎罗王那里,去跟十四个冤魂对簿公堂?
       我们断定经验丰富的庄这回只是看住了一个水中的月亮,这种月亮永远也捞不出水面。不管怎么说,他辛辛苦苦一无所获还是令人同情。
       我们真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陌生人给这位庄打了个匿名电话,向他提出了一个令人心旌激荡的建议。这个建议一下子改变了小河汊翻船事件责任调查的僵持局面。
       5根据实地勘测,小河汊上的小船倾覆的地点离码头只有四五米的距离,水深不过两三米。一个人不慎在这种地方落水实在没什么可怕,只要有两下狗刨式就足以自救,如果落水者天生是个秤砣入水就往下沉也没关系,只要屏住气从河底往岸边走,跨出五六步就可以踩上浅滩,让鼻子从水面上冒出来。这种小水洼竟然一口气溺死十四个男女,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猜想,这起灾难发生时是黄昏,天已经暗了下来,能见度低,让人看不清逃生方向,这是酿成惨祸的一个原因。同时,出事那天下午下过一场雨,尽管不大,却可能沿山涧而下,在小河汊里形成一股水下暗流,过度超载的小木船一不留神驶入暗流中,即摇晃起来,船上的妇女惊慌失措拥来挤去,导致木船失去控制大幅度晃动,然后倾覆。这是灾难发生的又一个原因。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黄昏,也不是暗流。黄昏和暗流最多能够把一船人掀到河里去喝水,在那条比排水沟大不到哪去的小河汊里把人弄下去喝几口水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味,至多像场恶作剧。那些刚赶完庙会,烧过香拜过佛兴致勃勃却不幸落水的妇女们之所以承受不了这场玩笑,没能逃出厄运,关键是她们遭逢意外时全都蒙了,她们像溺水者竭尽全力要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拼命抓住自己的同伴,互相扯来扯去,谁也没法浮出水面或者走上浅滩,结果互相牵扯着丧生在离活命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那位会水的摆渡老汉,大约也是因为被急于求生的溺水妇女扯住无法脱身,只好相随而去。作为翻船事件的直接肇事者,把他扯下水确实有些道理。
       我们没想到在岸上的灾难发生之后,人们扯来扯去又把一个大活人扯入水中。
       有人给庄打了个电话,用匿名方式。这人显然是个知情者,且居心叵测。他对庄说,他已经留心观察了好一些时间,他断定庄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因此才决定提供一条突破案情的重要线索。
       “你可以到豪门夜总会去找一个梦露小姐。”匿名者说。
       光听一下这人提到的夜总会的名称,我们就知道那是只供一般人探头探脑,却不让他们探出一个脚尖的去处,这种去处总是有很多故事。当晚,庄在衬衫外系一条领带,略加打扮,在鼻子上换一副让人不易辨别的黑眼镜,带着他的一个部下微服私闯豪门,前往夜总会寻花问柳。他们到了偏居县城一隅的夜总会后,发现这里果然美妙无比,新装修的豪华大堂金碧辉煌,到处弥漫着新鲜油漆的香味儿,大堂两侧的沙发上坐着十数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看起来个个貌似天仙的女孩,按流行说法这些无所事事形迹可疑的女孩都是些“坐台小姐”。
       有一个女人凑过来跟庄攀谈。这种女人在该行业内被称为“妈咪”,是所谓“坐台小姐”的总头目。庄向这位“妈咪”打听“梦露小姐”,“妈咪”请客人另外选择。她说:“梦露小姐在接一个大老板。”庄掉头走开。半个小时后几辆警车冲进“豪门夜总会”,车上下来的一队警察直扑大堂。被突然袭击弄慌手脚的“坐台小姐”和“妈咪”炸了窝似的四处乱窜作鸟兽散,涉嫌容留和从事色情服务活动的夜总会老板和嫖客暗娼一对一对被警察捉进了拘留所。
       瘦子庄就在拘留所里见到了“梦露小姐”。这小姐果然不比好莱坞明星玛丽莲·梦露逊色多少,她是陕西人,靠天生丽质南下来做皮肉买卖,年纪不大,却见多识广有处变不惊之态。见了庄她只说:“今天真倒霉了。”庄询问了几个问题。庄不是警察,不是扫黄办干部,更不是妇女权益保障机构或者妇女收容所人员,他是个管安全事故追究的官员,去介入一起风化案没有一点道理,可他偏就来了。他给“梦露小姐”看了一张照片。小姐把嘴巴一歪说:“他呀。”她说她记得这个人。这个人风度翩翩,自称“石老板”,那晚从七点钟开始就跟她在一起,陪同他们的还有两个做建材生意的大老板,以及另外两位坐台小姐。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唱歌、谈事情,“然后各自干那活儿,一直到早晨。”小姐说。
       “午夜之后有人给他打电话吗?”小姐证实曾有两个午夜电话找跟她苟合的这位老板,“石老板”正兴致勃勃忙着跟她“玩”,只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就把“诺基亚”手机扔到一边,后来干脆关机,说:“不管他。”“脱光了都那么直挺挺老想折腾,就像一头公猪。”小姐说。
       6于是一顶帽子从那条小河汊飘了起来。这可不是摆渡老汉头上戴的那顶破斗笠,它是我们十分看好的、风度特别迷人的施头上的乌纱帽。
       我们像一群傻瓜似的大张起嘴巴。我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起安全事故变成了一起丑闻,那条平静的小河汊真是神秘莫测。
       我们对施深表同情。他好像有些吃亏,扫黄警察没把他捉于梦露小姐的床上,莫名其妙倒让毫不相干的小河汊上的一条船把他给翻进水里。我们对庄深表佩服,他那么执着地要从小河汊里捞出个人来,他果然就把这人捞出来了,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他有本事,还是因为眼下有太多类似人物在悉心恭候,只要一个劲地撒网,就能捞出一个半个来。我们对小河汊事件的遇难者深表悲伤,包括对那个虽负有直接责任毕竟丧生的老汉,还有意外地落入水中的那顶帽子。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扑通扑通还有一些东西跟着被拖进水里,包括我们。我们总是很容易忘乎所以,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条莫名其妙的小木船准备为我们倾覆,而后便会有一位不知是哪个老天爷派来的庄兜头给我们一网?
       我们觉得脊背发凉。我们得小心翻船,小心。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