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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圆桌]世纪末断想
作者:陈应松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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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一的世界
       维特根斯坦说:“我就是我的世界。”“惟一的历史就是我的历史……世界和我何干?我的世界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世界。”我能服从于某种程式吗?当然,如果仅仅是形式,我不能背叛,比如诗的形式和小说的形式,七字的律和五字的绝。我只是用这些形式来表达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从第一次感受到那个边地小镇的黑夜恐惧起就形成了,它形成在没有电灯的漆黑的河堤上,形成在没有一座庙、却有许多焚香祈祷的遗址(母亲的心也是一座遗址)上,形成于小镇的灰尘和雨后冲出的铜钱的古老中,形成在那些具有某种神经质又喜欢胡思乱想的小镇人堆里,形成在独有的歌谣、习俗、忌讳和贫穷里。哪怕我们经受过同一种贫穷和荒唐,我却是惟一的。因为我所经受的那一刻,与你遥迢千里。历史像一块飞来的石头,它打破了你,它打破了我,可是部位不同,伤痕不同,疼痛不同。
       况且,我坚信,我使用的语言描绘的那个景象,将是我独有的,它是我的呼吸,我独有的体气,热烘烘的美和打动人心的部分。
       幸存者
       幸存者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如果是一场阴谋,被毁灭的岂止那些倒下来的无辜者,还有理想和真实的历史。幸存者需要承担的是所有那些痛苦和悲愤无声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对于社会来说已经成为了民间的一首虚无飘渺的歌谣,一杯搀得太淡的酒,一页残破的诗笺。幸存者作为一个悲剧的尾音部分,将要传唱至永远,这是他所不能承受的旋律与感情。他将站在饱受惊吓的历史面前,由珍贵的幸存者变为落寞的遗弃者。
       他还要满怀希望地等待历史清醒过来。
       惊 散
       诗在这个时代像被枪声惊散的野鸭,几片纷纷落下的残羽就是现今的诗。另一些好诗正在鸣叫着,在天荒水远的地方,然而你逮不着它了。
       即 景
       那个捏着烟望着田野的老人,是岁月最庄严的建筑。
       耐心·归宿
       写作需要耐心,它是一种“耐心的劳作”(阿莱桑德雷),是一种人生的完成。当我们读略萨的《绿房子》或者卡夫卡的《城堡》时,我们会品尝到他们写作的那种耐心程度。对于一只鸟来说也是这样,当它精心地营造自己的窝巢时,它是极其勤勉和有忍耐力的,而这窝巢建起,身心就有了归宿。一部作品也是写作者自己的精神归宿。鸟从来不炫耀自己的窝巢,它只炫耀羽毛。因为羽毛是装饰而窝巢却是归宿。
       生命的飞翔
       “翅膀是鸟的悲剧……它把生命带入永恒的异乡。”这是我近年读到的最好诗句,而且是一个无名作者的诗句。我先是感动,后又摇头。对于一个远走他乡的忧郁少年,这诗已经达到了伤感的极致。然而,翅膀所行走的地方,永远是鸟的故乡。
       翅膀是为了飞翔的,飞翔才能显示生命。对于鸟,天空是与神亲近的处所,而且天空有鸟的墓碑。大地是鸟的归宿,但天空倒映着它的归宿。天空中的蓝色已经接近了神的高度。因而鸟是危险的,神躲在雷电的鞭挞声中,只有鸟才知道神的真相,大地上的人仅仅是猜想。
       属 于
       属于你本性的东西,必须借助于梦幻才得以体现和圆满。本性是灵魂中最孱弱的部分,它缓慢地生长,不像恶那样疯狂繁殖。回到你的内心和幻想中,你才能免遭现实的伤害。
       等 待
       “美只是恐惧的起始。”诗人里尔克这么写道。瓷器屏息着,脸色苍白。因为它清楚,最后的命运只能是一声尖叫。
       聆听者
       “在诗歌中,像在其他的对话方式中一样,讲述者多半也就是聆听者”(布罗茨基)。
       不要欺骗自己。如果你愿意聆听另一个你的灵魂杜撰的故事和情绪经历,相信别人也愿意聆听。我时常会泛起一种古怪的念头:我的作品是写给某一个人的,而这个人还没有出现;在我写作时,我看见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的笔的移动,每一个字句的良苦用心,这一双眼睛都看透了。
       其实这个隐形遁迹的人,就是我自己,另一个我,我的灵魂。我的文字的严正的审判官。
       现实·记忆
       现在很难想象,在没有电灯和纱窗的日子里,我们是怎样过来的,是怎样对待黑夜、恐惧和蚊虫的。
       然而我们已经过来了。在回忆的时候我们省略了这些,现在看来认为是重要的东西,记忆中的确没有印象,不屑一顾。记忆与现实是排斥的。
       现实显得如此的平庸和琐碎,记忆显得如此的精粹和美好。
       论往事
       往事历历。
       往事是形而上的一种形态,是精神活动。往事从物质变为了精神,这是一个神奇的转换。哪怕是证实往事的一些物件,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其属性也是精神范畴的,它清晰地摆放在那里,又恍恍惚惚在我们心上一阵雨,一阵雾,一阵阳光地闪现;它是精神的触发点,是开关。而我们用语言进行的回忆,似乎是要上溯我们坚守的某一种德行,而不是苦难的生活。土墙、掩体、披星戴月的日子,都不过是这种德行在黑夜里闪出的一个亮点,一个光斑,记忆把它捕捉了。这往事“是一个伟大回忆的部分”(叶芝)。
       往事进入幻觉中,就有可能变成我们崇拜的一种东西。它的亲切感也有如人神的相悦。神的所有的履历都是往事,因此往事具有神性。是神给我们孤寂的人类存放于大脑里的一座灯塔,在现实的风狂雨猛之夜,温馨地挺立在遥远的岸上,指引着我们颠簸、迷失的灵魂之船。
       往事是历史,历史就是宽容。因为神为人的所作所为都赎了罪,就像尿毒症患者透析过一遍一样———神清洁了我们的血液,使之碧波澹澹,在往事的大海里充满了神灵的宁静,花雨纷飞。
       往事是减缓死亡脚步的缆绳。因为回忆,我们年迈的脚从死亡的深渊里拔了出来;回忆充满着神奇的力量,它用往事的火气抵御死亡的阴冷。往事是多么有力啊,它在喝退地狱的苍苔,红日朗朗,慷慨悲壮,姣丽动人,这就是往事。
       往事是另一种祈祷的语言,它在给神说(提醒神):“看哪,神,我们的每一步都踏着你的脚印。”
       论麻将
       麻将是人对社会的感情发泄的一条便捷通道,排除对金钱的攫取,它可能文质彬彬,但它同样埋植下仇恨、殴斗和杀戮的可能。麻将还是一种体面结束生命的方式,许多老人在激动中含笑倒毙于麻将桌前,它掩饰了人生的痛苦,浪漫而乐观。
       麻将是最简便廉价的尘世的欢乐和痛苦,它是在一些人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才好时爱上它的。麻将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约定俗成的朋友聚会,常常不欢而散。每一场麻将都是人们算计的筹码,它让你无缘无故地坐在那儿,不停地摆弄和组合它们。为了得到一张牌而不惜舍弃许多牌。我们所“和”的往往是别人的一张废牌。也就是说,你舍弃的牌往往会成全算计你的人。在一种轻松的、彻夜不眠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想着怎样把自己之外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在达到这个目的的途中,你不停地改变初衷,见机行事,但往往事与愿违。热爱它的人往往有着异常的对饥饿和寒冷以及排泄的忍耐力,所谓麻将的享受其实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折磨。这种病态的赌具是时运颓败的象征。
       内心
       人的内心是一个肮脏无比的垃圾桶,是污染最严重的一条河流,要从那儿挣扎出一个干净的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人有一种自身净化的能力,他能把它们时常清理,把罪恶肮脏的东西弃在心灵最隐蔽的角落或者将它深埋在某一处,不让它重新出现,不让它传染另一些健康的思绪、意识、准则。他还有“克制”这一道拦污栅,以警惕、无情的目光守着随时想蹦出来的罪恶。如果这一切失灵了,那他就成了一个危害社会的恶魔。
       灵魂灾荒
       世界上有各种灾荒:水灾、旱灾、虫灾、火灾、兵灾、交通之灾和环境之灾,但最大的灾荒是灵魂之灾,它荒芜、腐烂、死亡在个人的内心。因为人的自欺,人们掩饰了,并且绝不承认。这所有的灾难都来自于个人的灵魂灾荒。
       那些不能正视这一现实的人说:我不是灾难的制造者;对一座垮塌的桥来说,我不是造桥者,不是受贿者,不是提供劣质钢材的人和闭着眼审批的人;对一个垮掉的企业来说,我不是贪污受贿者,不直接从事推销,不是吃喝嫖赌的厂长。我既不是某个案件的杀人犯,也不是肇事的司机,手中也没有斧头乱砍滥伐,不纵火,不制造农药,不拿枪,不罚款。我只是一个书生,一个握笔的、没有任何侵略意图的书生,小知识分子。这世上的罪恶,每天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罪恶,也与我密不可分吗?我既无权,又无钱,两袖清风,抱残守缺,与这个时代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灵魂并不信服这些。许许多多的人,自诩为明哲保身,独善其身,但“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霍布士)。因为灵魂的灾荒(不再洁净,不再主持正义)而成了那些灾难的“帮凶”。在中国,若有一个这样的犯罪分子,就有九十九个此类的“帮凶”。就像叔本华说的,我们所剩无几的生命之所以存在,“是失足的结果,是罪孽的结果”。
       时 间
       我在故乡小镇的河边拾到了一颗锈蚀成半截的弹壳。这是哪一场战争的遗物?或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在光天化日之下洞穿了哪一个人的身体?
       战争的所有激情都消失了,铁对身体的示威无影无踪。这颗弹壳被泥沙灌满了。时间解决了一切。
       论欢乐
       再也没有像欢乐这样遭人非议了。在毫无道理的欢乐中,欢乐被认为是一种神经质。在黄发驼背的老人眼里,婴儿的欢乐和青年的欢乐一种是纯真,一种是淫荡和无知;在沉思者的眼里,所有的欢乐都轻了点儿;上帝为战场上的欢乐而悲悯;富人为穷人的欢乐而狐疑;英雄的欢乐是危险的欢乐,他将剑含在了喉咙里;庸人的欢乐总是被我们忽略了,并贬低他们欢乐的价值。好像欢乐是一种奢侈,只有富人用钱才能买到。
       在勇敢中寻找欢乐何尝不是一种奢侈。一根小草的欢乐是因为春风在抚摸着它;一株大树的欢乐是因为雪压枝头,众目睽睽于它的代价当然是在痛苦中也要做出挺立和欢乐的样子。而小草的欢乐就是欢乐,是欢乐的本质,是纯粹的欢乐。威廉·詹姆斯说:“欢乐是一种宗教的灵感。”欢乐是上苍暗示的,没有逻辑,没有贵贱。卑贱者因为对生活的索取表现出他们极大的忍让,欢乐便成为了他们生命中随时爆发的焰火;自视高贵的人已经学会了揽于各种各样的欲望丰富自己,欢乐这生命的根就被他们削减了,删节了。另外,政治家忧虑于暗杀、起义和下台,商人忧虑于破产、暗算和积压,贪官忧虑于败露、隐藏和敲门,学者被各种书本和观念压得喘不过气来,已经无暇顾及欢乐。偶尔走到欢乐的面前,不是装模作样便是浅尝辄止,在短暂的与欢乐的会面中表现出他们的矜持和慌张。欢乐像在遥远乡下的父母,他热爱他们,纵有万贯家财,也无法亲手孝敬他们,供奉他们。
       “当他们打鼾时,他们是上帝。/……没有过多的话语,/他们仍是上帝”(安妮·塞克斯顿)。学会那样的鼾声吗?肆无忌惮的、堂堂正正的鼾声。好像神在宣谕:在肤浅的欢乐里,才有深沉的鼾声。
       乡 村(一)
       如果我能绕过一湾流水和看到一簇桃红,我知道,那是我魂归的时刻。
       我病得如此严重,以至于不敢在泥泞中走回父亲的清明;可我又渴望着凝视一株没被道路铲除的枯桩,看它爆发出三月争先恐后的绿芽来。
       我看见榆树上有牛擦痒的痕迹,老年人把冬天的鼻涕抹在矮墙上。阳光正在乡下悠然地游走,星星全去了田野的上空。蛙声留给了乡村,蛙肉留给了城市;可是它们前仆后继的歌唱,就是粮食的本来面目。
       乡村(二)
       最后没有被腐蚀的就成了文化。岁月只淘汰着人,把他们一一抹去,可是路却愈来愈长,石板上的路,屋脊上的路,砧声里的路,和民歌里的路,到处闪烁着雨水的光芒。
       门楣期待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老人;一幅年画期待着一个梦幻般的红衣媳妇;一个青花碗期待着一个家族的续谱;一条步履蹒跚的狗期待着重回菜花地里的春光。
       黄泥地上的历史是我们所有已逝岁月的幻觉。被经年的雨所冲刷不动的,除了树根就是那一面朝向蟋蟀的月亮。
       乡村(三)
       我叫农夫。在柴烟燃起的黄昏召唤儿女们归来。我背着犁,耕种土地。我相信纯朴,没有坏心。惟一诅咒的是连阴的雨水。我骂牛,那是因为爱它。谷子和棉花是我的遗传。我还保存着远古的传说和先人的德行,保持着迷信;而迷信是我们宁心静气和绝无贪婪的根本。
       记得桑椹吧,记得红薯吧,记得碗里的清汤和一把对夏天发言的蒲扇吧,记得父亲的驼背和庙宇的青苔吧。乡村是往事的海洋。它与诗十分近似,差不多都走进了诗里。因此,乡村是我们精神的归途,是人生苦恼的伟大歌手。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