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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父亲与土地
作者:周同宾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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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农家子,吃粗食淡饭长大,穿家织布衣成人。从乡村走进城市已经多年,但根仍在那里,骨子里仍是一个乡下人,就禁不住常常想到农村,连梦中也常常出现故乡的黑土地。想到土地,总首先想到父亲。
       故乡在南阳盆地正中,大地一直铺到天边,田畴相连,阡陌纵横,黑土地千顷万顷,但属于我家的只有一小块,自古以来,是按四亩半纳皇粮的。地当中,却有二十四个排列有序的坟,占面积近一亩,拢起的黑土里,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骨骸。老祖爷的墓前,有一块古碑,立碑的时间,是“大清康熙六十年桂月谷旦”,那年,为公元一七二一年。也就是说,这片祖茔,传到父亲手里时,先辈爷爷起码已经耕种了二百年。先人的汗水使黑土分外黝黑,隐隐地透出咸味。地是不多,父亲耕作精细,尽心尽力侍弄,尽情尽意伺候。忘不了一个夏日的傍晚,无风,闷热,霞光似火,把天宇烧得通红,把地皮烤得炙人,父亲在酷热中犁地(刚收罢小麦,犁起来种红薯),为了尽量犁得深些,一手扶犁杖,一手狠压犁辕,腰弯如弓,头上的汗珠往下掉,背上的汗水向下流,汗都被阳光涂成了血红。他身后翻起的土垡子,好似三级风刮起的深水的波浪,反射着殷红的光。而后,又在烟尘中耙地,耙得细而匀,地面如新娘子刚梳过的头。那时,我是光屁股娃娃,正在祖坟前的石碑旁坐着,一边用采来的狗尾草编小狗,一边看父亲犁地。每看父亲,总被霞光刺得眼酸。只见父亲、犁、牛构成一组剪影,在展开的黑土地上缓缓移动,背景是天似穹庐,赤云峥嵘,空中充满带着无限热力的红光,好像充满希望,又充满无奈。时隔五十年,那情景仍然宛在眼前,仍然鲜亮,仍然沉郁。
       父亲老实本分,除了种庄稼,没别的能耐,除了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儿,没别的喜好。他最倾心的是土地,最难心的是自己土地太少。四亩五分祖茔地,即便精耕细作,能有多少收成?更何况土地给人的,并非只是衣食,还有心灵的慰藉,生命的依傍;后者,似乎更重要。有了土地,心里才踏实,只有在土地上,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那么一小块土地,父亲实在不能满足。他有的是力气,再多的地也能种好。
       父亲一直想买地,对土地的占有欲一直强烈。他说,太老爷在世时,我家有十亩半地,因为输了一场官司,被人霸占去五亩。那五亩,在村东,紧靠小河,呈月牙形,地势低,称“月牙池”,种小麦长得好,秋庄稼常被淹。太老爷临死仍不忘那地,弥留之际,一再念叨:“月牙池啊,我那五亩沙土地啊……”咽了气,眼还不闭。父亲说,他爷爷,他父亲,都无能,干一辈子,还是那四亩半地,连一分一厘也没添;要不是先辈传下那块祖茔地,还不去讨饭?父亲一直思谋着买地。他说,起码先买五亩,够上太老爷在世时的数。他一直为买地做准备。那年头,不能放钱,钱越放越不值钱,只能放粮食,粮食永远是粮食。除了大忙天,从不吃馍,入冬以后,一日两餐,省下粮食囤起来。母亲纺线织布,卖了布,也籴成粮食囤起来。全家人吃稀饭,穿旧衣,为的是买地。每多囤一斗粮食,就多了一分希望。我相信,每天夜里,父亲都做着土地的梦,梦中的土地,已不是四亩半,而是十亩半,甚或更多更多……
       有一个绝了后的老奶奶要卖地,卖了地,去住闺女家。但是,价太高,买不起,父亲十分遗憾。于是,就更加俭省,从碗边牙缝积攒粮食。过年只买一斤肉,为了祭祖宗;只杀一只鸡,为了祭灶神。母亲夜间纺线,常常到五更鸡叫,纺车的嗡嗡声,绵绵不绝,如绵绵不绝的乡村历史。
       有一个赌鬼要卖地,卖了地,还赌账。价不高,但父亲不敢买。那人是村中一霸,曾一把火烧了老成爷的麦秸垛,因为老成爷没借给他钱。父亲最怕恶人,怕给了他粮食,他不给地。偏偏有人买了,拉去粮食,就立了卖地的契约。父亲非常后悔,一再埋怨自己,骂自己胆小。很长时间里,一提起那事,父亲就叹气,一声声长叹,痛苦而深沉,好似那永久的悔恨将折磨他一辈子。
       1948年春,本村地主吴家卖地,卖三十亩,说是儿子在开封念大学,需要一笔学费。地价很低,两石小麦一亩,父亲当即决定买,至少买五亩。于是把家里的小麦全部拉去,把玉米、高粱、谷子、豌豆、扁豆、芝麻都折成小麦拉去,一粒粮食籽也不剩,只剩下半窖红薯,两筐芝麻叶;还不够,就找亲戚、近族又借来两石五斗小麦。验了界石,立了文约,那地就是我家的了。父亲说,真便宜,像拾的一样。还说,如果能借来粮食,应当把三十亩都买下。
       那几天,父亲很兴奋。他的眼前,仿佛已经铺开一条金光大道,走下去,一定能走出人生的辉煌,实现多年的希望。新买那地,在村北,地名“桃花张氏坟”。农村的地,块块都有名,“老虎背”、“瓦刀把”、“张相公桥”、“鲶鱼沟”、“使死老水牛”、“闯王下马坡”、“赵铁匠岗”、“独杆轿”、“进士冢”……还有一块又窄又长的赖地叫“王狗他妈的裹脚布”。
       不同的地名,展示着不同的地形地貌,不同的人文景观,往往还都牵扯着不同的地方掌故。曾想,如果每个村都编一本《地名志》,那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很有地域文化价值。直到七十年代,修“大方田”,才破坏了旧日土地的格局。代代袭用的地名,辈辈传诵的掌故,大都被埋进三尺黑土之下。那“桃花张氏坟”,内中就有一个沉重的故事。说是很久以前,本村一个娘家姓张的媳妇,十八岁嫁来,生得很漂亮,脸如桃花瓣,为和其他姓张的媳妇区别,村人呼为桃花张氏(那时候,女人都没名字,似乎从来就使不上名字)。婚后第二年,生一子,第三年,丈夫去汉口贩布匹,船沉汉江,人和货都没了。家中有地十亩,公公耕种。公公年老,拼上命干,终于累死。死前,对桃花张氏说,再难,也要守着孙子,孙子是一条根;再难,也要守着土地,没地,根没处扎。紧接着,天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家中存粮已经不多,婆婆为了媳妇、孙子能活下去,喝猫眼棵水自尽。死前,对媳妇说,再难,也得守着孙子,再难,也得守着土地。桃花张氏以柔弱之躯,顶立门户,田间劳作,其苦其难,可想而知。很多人劝她带上儿子改嫁,目的是想要她的地。阴阳先生说,那块地下,有个金蛤蟆,半夜子时,在地当中跺一脚,能听到哇哇叫声,是风水宝地,最宜做阴宅,谁能占住,后代富贵无穷。桃花张氏决不改嫁。土地就是依靠。儿子就是希望。不料,儿子八岁那年,突发急病,顷刻死了。桃花张氏哭罢儿子,又去自己的地里哭,哭得天昏地暗,终于气绝身亡。乡亲们就地埋葬了她。坟是扁长形,寡妇的坟不能拢成圆的。不久,坟上长出一棵苦楝树……父亲买下那地时,坟早已不存,地名还在用,乡亲们常常念叨那个刚强的女人,苦命的女人。
       记得第一次父亲领我去“桃花张氏坟”,是在一个早晨,满天瓦片云,都是柿黄色。路边的草叶上,都挑着露水珠,晨光把露珠儿染成了金豆豆儿。父亲大步走,我在后边紧跟。他的头顶、肩上,闪着灿烂金光。到了,他引我在地四周转一圈,意思一定是让儿子把新买的地记住,将来接他的班,永远耕种。他走着,不时把地里的礓石、瓦片拾出,扔掉,不时把地里的杂草拔掉,把根上带的土甩净,扔沟岸上。地里种的小麦,是连青苗一起卖的。麦苗黄、瘦、稀、低,死不临侵的。父亲直叹气,说:“真是糟蹋了地。”他抓把土,看看,闻闻,又放下,说:“这地薄哟。不上粪,咋能肥?地有良心,你不坑它,它就不坑你,你尽心伺候它,它就尽力给你出粮食。”我印象中,父亲说过很多关于土地的话。那些话,吐露了他对土地的深挚的爱,独到的理解,甚至还有不少形而上的思考。父亲如果识字,很有资格撰写一篇关于土地的论文。故乡的黑土地,不只出产五谷杂粮,也培育乡土的文化和哲学。
       为了新买的地由贫瘠变肥沃,父亲一有空儿就拾粪。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起床,到太阳胡子伸出地面,就把全村转遍了。他拾粪有经验,知道猪狗、没拴的牛犊驴驹会把粪便留在什么地方。我家的粪坑总比别人满,粪堆总比别人大。那时候,家家拾粪,连地主吴家的老爷子也拾粪。赶集、看戏、走亲戚,谁都背粪筐。从野地回村,看见车路上一坨牛粪,都要脱下鞋子用手插鞋里捧回家。在农民心目中,粪并不臭,并非脏物。特别是沤成的粪肥,实在含有醇厚的酒味,令人愿意亲近。直到“文革”,仍有人拾粪换工分。那时提倡村干部背粪筐。我曾多次在公社召开的大会上,看到数百个粪筐汇集一起的壮观景象。如今,没有人拾粪,粪筐已难得一见。村干部都西装笔挺,皮鞋明净,如果背上粪筐,就很不般配,似乎很滑稽。村庄的空地上,到处撒满牲畜的粪便,发出臭气,招引苍蝇,任屎壳郎团成蛋儿,悠悠地推。而土地,则因为化肥过量,老是板结得死硬,鳖盖一般。
       殊不料,只过几个月,天下变了颜色。这时才知道,吴家所以急急卖地,是由于儿子来信,说共产党马上就要成功。不久,划分成分,土地改革。如果没有“桃花张氏坟”,我家应是贫农,至少能再分得四亩地。结果,我家成了中农。父亲并不后悔。他说:“拿粮食买来的地,种着心里踏实;一个钱不花,人家的地就成了自己的,天下哪有这事!”依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的论述,父亲的思想及表现,确属中农,定为贫农,就不准确。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有句名言:“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农村革命的对象是地主,革命的目的是夺得土地。无地或少地的贫农,所以积极革命,说到底是为了土地。共产党所以得到贫农的衷心拥护,主要原因是承诺并实行了土地改革。贫农以革命的手段得到土地,父亲只愿意用自己的劳动,积累财富,扩大土地。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中农成分为父亲在村中固定了恒久不变的位置。贫农是依靠对象,中农是团结对象,而团结,是在斗争中进行的。在以后的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中,父亲就理所当然地不被信任,常常挨整。当时更想不到的是,那个中农出身,狠狠地影响了我大半辈子,从上学到工作,都被视为落后分子,即便表现好,也不得好报。“文革”中被揪出,在没完没了地写检查时,就不得不没完没了地深挖中农出身的阶级根源。我曾气愤地抱怨父亲:“你是用十石粮食买来个中农!”父亲并不辩解,只频频叹气,眼中闪着凄楚的泪光。那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不知道他心里更痛苦。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土改后,农村好红火。父亲最满意的是,新社会,没土匪,天下太平,没税捐,只交公粮,公粮也不多。家中的粮囤又大了。碰巧,又有人卖地,卖四亩。那是个贫农,刚从地主那里分来的地,地名“百石仓”,是因为那人好吃懒做,庄稼没种成,没钱买酒,不能度春荒,才卖的。当时,允许土地买卖。父亲拿出家中全部积蓄,又借一笔钱,买下了。父亲领我去“百石仓”。他以主人的姿态,骄傲地站在地当中,久久地端详脚下的地,一再说:“好地,好地!”我看见,他是那么强健有力,那么心高气壮,仿佛即使再有一顷地他也能种好。时代变了,他仍继续着他的土地梦。他或许认为,在新社会更容易置得更多土地。那些天,他一定十分舒心,他或许已经看见了前景的灿烂。他好像就不知道累,就连夜里也不歇着,剥麻、拧牛套、编筐编篓……直忙到驴吃完一槽夜草才睡觉;夜里干活儿时,油灯里只点一根灯草。
       在“百石仓”第一次种下的玉米刚出棒儿,陡地,来了个农业合作化运动。父亲迷惑不解,惶恐不安。他不愿入社,坚决不入社。不光是他,那么多贫农也不愿入社,只有那些缺劳力、没耕牛、少农具的人家才积极入社。不入不行,不得不入。父亲是最后一个被强拉进社里的。交出了土地证,牵走了牛驴,拉去了铁轮车,父亲一下子没了魂,也没了劲,怔怔地蹲在院里的捶布石上,两眼茫然看着好似顷刻间空虚了的家,久久无言,久久站不起来。他的眼泪正往肚里流。
       嗣后,过了十年,又过十年,二十多个寒暑过去,父亲一直给生产队喂牛,在低矮简陋的牛屋里,他度过壮年,进入老年。那么挚爱土地的人,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土地的人,却不愿再去亲近土地。他不是不想去地里干活儿,实在是不忍看见人们把农活儿干得那样马虎潦草。他说:“那是欺负地哩,作践地哩!”他说:“饿他们,活该!”对“大集体”,他一直没有感情,一直持批判态度,却又不能不活在“大集体”当中。他内心一定很痛苦。他心中一定有很多话,却没说,不能说。就在生产队即将散伙的时候,父亲病倒了。在病床上,听到又要分田单干的消息,他说:“又有地了,干不动了……”说着,泪眼汪汪,一脸无奈和忧伤。
       正是在划分责任田的时候,父亲死了,带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守着他的残破了的土地梦,被葬在祖茔一角。下葬时,这块祖宗耕种过二百年,父亲耕种过二十年的土地,已经分给了地主吴家的后人。
       〔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