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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雪花飞舞
作者:李 琦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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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对冬天、对大雪,有说不出的感情。一到下雪的日子,心情就混沌起来,说不出是舒畅还是怅惘。心变成了最薄的瓷器,被雪花所碰响。常常,我会默默地、长久地望着这充满神性的特殊的花朵,陷进一种很深的冥想里面,一种感动和温暖渐渐升起。从前的经历、逝去的往事、远方的友人、奇异的联想,都随着那轻盈的雪花扑面而来了。
       想起我和我的“绿窝头”
       我小的时候,一切得听命于家长。我的母亲一生坚持高标准审美,从穿衣戴帽到厨房的锅碗餐具,都讲究得可以。她总是把我们打扮得引人注目,从幼儿园起,我就开始在穿戴上体现母亲不凡的眼光。长大后当年的伙伴见到我是那么朴素普通,都忍不住回忆一下说:小时候你可真……
       有一年冬天,妈妈为我和妹妹做了一个绿色的毛茸茸的大尖帽子。这种帽子只见过画报上的外国孩子戴过,顶端尖尖的,还带一个白色的大绒球。我和妹妹相差不到两岁,个子一般高,模样相近,又同在一所学校。早晨,我们姐俩走在上学的路上,都戴一顶在雪地中分外显眼的帽子,连行人都忍不住在看。
       我的这顶帽子给我们班那些爱给别人起外号的男生带来了灵感。他们管我叫“绿窝头”。这当年让我深以为辱、怒不可遏的外号现在想起来还真挺形象。那帽子确实像一个夸张的窝头。在我的同学都戴着样式普通的风雪帽时,我的这顶帽子确实太特殊了。记得那时我上学之前总要犹豫一下,一想到那些讨厌的男生,我真想不戴这帽子。可妈妈不让。她说,你想让耳朵掉下来么?那时的冬天可真冷,不戴帽就等于是不要耳朵了。于是我就戴着这顶我并不喜欢的帽子上学去了。有一次,一个男生在我后边刚说了一个“绿”字,我使劲一回头,愤怒地盯住他。他讪讪地笑着说,还不让说绿了?接着他就胡乱造起句来,绿草绿地一连串绿。我当时想,我不会再和这样的人说话了。时隔多年,当我们变为成年人之后,我在一家医院的门前见到了这位同学。他来看病,他已经是疲惫不堪的中年人了。我问询了他的病情,他一一告诉我。等到就要道别分手时,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他说,你还记得你的那顶帽子吗?我刚要声讨他,他居然带着无限神往的神情说,那时候多天真,起一个外号兴奋好几天,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顶帽子,大白球一甩一甩的,多好玩儿啊!
       我无言。
       想起卖糖炒栗子的人
       从前,哈尔滨的冬天特别像冬天,嘎嘎冷。我们都穿得圆圆滚滚的,像五颜六色的糖球。
       那时的雪,经常一片一片地下。下得急的时候,就像一阵热烈的掌声。羽毛一样的雪,一会儿就覆盖了整座城市。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就像做梦一样。那梦里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卖糖炒栗子的人。
       卖栗子的都是在街上支一口大锅。卖主拿着铁锨,站在大锅前翻来炒去。天太冷,卖栗子的人脚穿那种长及膝盖的毡靴(俗称毡疙瘩),有的戴狗皮帽子,有的戴一顶棉帽。热气、雪花,使他们的眉毛、头发、胡子上都是一层白霜,就像圣诞老人一样。晚上,他们点一盏嘎斯灯,在飘着雪花的街头,嘎斯灯的小火苗一蹿一蹿的。卖栗子的人,袖手站在灯后左右跺着脚,就像从童话中走出的人。凛冽的冬天,于是添了几许香与暖。
       有一天晚上,全家都想吃栗子。我征得爸妈同意后,拿了五毛钱向卖栗子的飞奔而去。站在那口正在冒热气的大锅前,我一伸手,糟,钱没了。当时的沮丧真是无法形容。正转身要走,卖栗子的大伯叫住了我:哪能空手走呢?来,装上!我说钱丢了。他哈哈笑了几声,说钱丢了照样吃栗子,说声谢谢就中。我把又香又甜的栗子捧回家,向大人说了原委。爸爸连忙出门去给卖栗子的人去送钱。回来时,爸爸又点头又摇头的,说这个卖栗子的是个山东人,又仁义又犟,钱说啥不要,说买的是买的,送的就是送的。
       以后,等我再见到那个卖栗子的大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还是用那山东话吆喝着———新出锅的糖炒栗子,香死个人哎!
       现在哈尔滨的冬天不那么冷了,穿毡靴的早绝迹了。冬天虽然还是有卖糖炒栗子的,我却常常连看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在火苗一闪一烁的灯下高声叫卖,钱丢了说声谢谢照样吃栗子,那是从前的事了。
       想起一个风雪之夜
       1972年的冬天。我下放在某五七干校四营十一连。
       那时我们正在挖水渠。每天扛着铁锹或大镐,来回走十几里地,战天斗地炼红心。数九寒天,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大镐下去就是一个小印儿。我们经常干得满头是汗。出工下工,一路红旗飘飘,总有人在队伍最前面手举着主席像。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这很正常。
       我们连总举着的那个主席像是薄铁的(演出时,我们偷着拿它做过暴风雨之前打雷的声响),上面是毛主席去安源。毛泽东同志在这张画像上年轻、英俊,又是走路的姿势,与我们的出工下工,挺配套的。
       有一天收工回来后,吃过晚饭,各排讲评后全连紧急集合,重要的事发生了。
       原来,今天大家干得太累了,一听收工令下,饿得支持不住了,负责举主席像的那个班,也忘了自己的神圣职责。现在,我们都回来了,而那个领我们前进的主席像,却孤零零地躺在去安源的路上。
       我们紧张地听连首长训话。啊!(第二声)太不像话了!传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啊!我们却把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忘在荒郊野地里!啊!看看外面这风!(此时大风就像电影里的声响效果一样,极为配合地呼啸而过)想一想吧,同志们,我们还能不能这么安心地吃饭、睡觉,我们还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说到此处,首长哽咽了。
       全连静寂。那一瞬,我们全觉得自己错了。当天负责举主席像的那个班,羞愧难当。是啊,我们简直就是忘恩负义。当连首长宣布全连马上出发,说要“敬请毛主席像回营房时”,我们心服口服。
       那一夜我们步伐整齐,本来一个个已疲惫不堪,但因为是在做一件重要的、神圣的、赎罪的事,所以困意全无。踏着雪夜的月光,一连人马向白鱼泡畔夜行。一路上,天高野阔,北风呼啸,和这么多人在寂静的冬夜行走,我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后边的一个女生悄悄指给我看,说远处那亮闪闪的就是鬼火。她还告诉我,这一带有狼。鬼火闪闪,道路漫漫。开始我们还歌声、口令声不断,等找到冻土掩映之中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像时,心中的负担没了,紧张和庄严感也一下消失了。队伍开始放松,有些人甚至接近于放肆。前面虽然还是红旗引路,后面却变成了集体散步。学狼叫、说笑话的,东倒西歪的,如果不是连长或指导员严肃的目光,我们简直忘了是来干什么的。临近营房时,重新整队,才发现少了两个女生———原来,一个女孩子体弱多病,本想请假,又怕让人说有思想问题,强挺着,终于支持不住,掉队了。和她要好的另一个女生宁肯受批评,也不愿背叛友谊,正陪着她一步一步往回挪。
       连长指派几个强壮的男生去接她们,当这两个女孩子被找到的时候,她们正在茫茫荒野里抱在一起恸哭,她们看见了狼。
       想一想真是后怕,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了她们,那个荒唐的夜晚,在我们敬请毛主席像回营房的时候,我们的两个伙伴,就会被狼吃了。
       想起喜儿
       我记不清看了多少遍电影版的舞剧《白毛女》。样板戏的年月里,喜儿比方海珍柯湘她们,更具人性美,更牵动我的心。尤其它又是我喜欢的芭蕾。
       一个多美好的形象,年轻、漂亮,喜欢扎红头绳,会剪窗花,她有自己的大春哥,一份自己的爱情。
       初看《白毛女》时,当苦命的喜儿扑在含冤而死的杨白劳身上,悲痛的双肩一起一伏时,我的心疼得一紧一紧的。我忘了自己是在看戏,喜儿用肢体倾诉她的悲愤,我用心分担着她的痛楚。
       喜儿被黄世仁这不是人的狗东西霸占了。喜儿逃进了深山,常年的野外生活使喜儿变成了让人惊骇的“白毛仙姑”。
       这是奇峰突起的塑造。
       追光下,一头白发的喜儿出现在舞台上,我被那种难以形容的凄凉之美抓住了。破烂的衣衫,满头月光一样的白发。当“风雪漫天,喜儿在深山……”忧伤的旋律缓缓响起时,泪水顺着我的脸流淌得无法控制。喜儿啊,我知道你恨难消,仇无边……我知道风雪再大也没有你的冤仇大。我知道你的坚贞和纯洁。我看着银幕上舞蹈的喜儿,竟觉得她像是我的一个遥远的姐妹。
       有一个从小和我一起学舞蹈的女孩,清秀纤巧,安静羞怯得像一枚树叶。她长得并不多漂亮,可往人群里一站,却总是最引人注目。我当时不懂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她身上就是那样一种出众的气质。她虽然也参加了一个宣传队,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度没让她上台。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让她演出了。
       那是一次文艺汇演。她独舞,正好是跳“风雪漫天”那一段。音乐一起,她无声地移动脚步,那种轻盈优美,就像一棵小桦树舞动在台上。她跳得太好了,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之中,一种深深的凄迷之美从她白皙的手臂和伤感的目光中散发出来,观众看得屏心静气。我觉得,她的表情比剧情的要求还悲痛,还丰富,跳到“恨难消,愁无边,心潮汹涌逐浪翻时”,她已情难自禁,泪如雨下了。忽然,观众哗然,她昏倒在舞台上了。
       原来,她也遇到了黄世仁。这个黄世仁出身贫农,是当时的工宣队长。
       两个喜儿,都有自己的风雪之夜,都为命运泪流满面。
       想起豹子头林冲
       重义气,爱宝刀,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与美貌妻子互敬互爱的林冲,是我少年时代看《水浒》最为心仪的英雄。记得有一次我问丈夫,我为什么老能想起林冲呢?
       英雄嘛。他说。
       这种回答无法让我满意,英雄多了。是他身上那种秋色深重的悲剧特质?是他那种切入骨髓的孤寂?
       真是说不清。
       我父亲喜欢京剧。少年、青年时看李少春的林冲,那唱念作打,至今记忆犹新。父亲说,那演得真是林冲,阳刚之气,满台生辉,看得人胸胆开张。
       脸上刺着字,心里流着血,男人林冲用枪挑着酒葫芦,正走在从小酒店归来的路上。隐痛弥漫在风雪之夜,他的心事何等苍茫啊。
       英雄中了小人的奸计,英雄无罪而被发配。前程未卜,爱妻难见,自尊与刚强,牵挂与担忧,愤懑与抑郁,全在那一夜之间化作了漫天大雪。
       那天的雪真是太大了,大到压塌了林冲的草屋,使他不得不躲到古庙里。他还不知道,这是命运的一个手势,他因此听到了一桩血腥的诡计。于是英雄一枪一个,杀死三个贼子,无奈之中,上了梁山。逼上梁山的“逼”字用得真是好,悲愤决绝,尽在其中了。
       《水浒》中的好汉,诸多是泥沙俱下的英雄。林冲不是。他没有宋江的心计,没有李逵的粗糙,也不像武松那么冲动。他须眉正气,侠骨柔肠,有胆有心。有一种人生猛醒后的苍凉,是潸然泪下的豪杰,是仰天长叹的英雄。
       从宋代到如今,一千年的冬天过去了。一个小说里的人物,竟家喻户晓,夜奔的林冲,那行深深的、宋朝的脚印,总能在我眼前的雪地上出现。
       人事茫茫,岁月茫茫,今夜,又是一场大雪茫茫。
       想起远方的朋友
       雪,下着。这是时光走动的频率。这样的时候,常常是情不自禁,就想起远方的友人。朋友原本就不多,轻轻一想,全在心上。朋友又不是雪,怎么一到下雪的时候,就格外思念他们呢?
       想起他或她亲切的容貌———我的朋友们或额头高洁,或目光温和,都是善良和自尊的人。和他们相识,真是我的幸运。我望着窗外的雪,想起与他们交往中,那些有趣的往事,他们的声音、习惯的动作,他们的毛病,可爱的、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有一个人总是想冲着太阳打喷嚏,找不到太阳时,他就找灯。
       想起那个远在异国的人。说她是知己,每一个笔画都准确。一生中几乎知道我全部心事、分担我喜乐哀愁的人。她住的地方四季如春,连偶尔天阴一回都让她兴奋。她生活优越却不快乐,在从不下雪的地方,她也不向别人轻易吐露心中的忧伤。她和我一样,爱雪。少女时代,我们经常站在冬天的松花江边,一言不发地看雪花飞舞。别人曾奇怪,两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友谊。说实话,我们自己也奇怪。如今,在地球的两端,我们相互牵挂。这种牵挂,是永远。
       想起一阵美好的歌声。唱歌的人,站在烟波浩渺的湖边。风吹起头发,他轻抬双臂,歌声如金属落地,又如水袖飞扬。一曲《今夜无人入睡》,把那银灰色的夜晚变成了歌剧里的一幕,风声和月色,圣洁而悠远了。
       想起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安静的酒吧里,我与一人对坐。两杯绿茶,泡着一个温暖的夜晚。说到诗歌和人生,竟是那么默契。面前的人,宽厚善良,说话的声音沉着好听。我当时想,要是从没听过一个这样的人对你这样说话,那会是怎样的一种遗憾。
       想起一双秀美的手。这双手为我缝过漂亮的长裙。这是一双职业画家的手,本来可以创造出许多意境超俗的画面,可这双手现在最为经常做的事,是为久病的丈夫端水拿药,侍奉那个越来越乖张的病人,拉扯正在成长中的孩子。这双手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弱而无力,它要经常擦拭泪水,要不时放在疼痛的胸口……
       想起一条羊毛披肩,来自远东一家俄国小店。朋友把它带回时,只淡淡两个字“给你”。一个在意你冷暖的人,才会使你体味到没有他的那种冷。物在人空。我常望着这披肩发呆。友情如河流,不会干涸,可它的骤然转弯,却让人猝不及防,心怀怅然。
       我在哈尔滨的大雪中原地未动,却追随着北风,策马跑过一个又一个驿站。亲爱的大雪,你的飘落给了我一条道路,一条纯银的、只留下我独自足迹的道路……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