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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小说新人]我们分到了土地
作者:刘玉栋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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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早晨醒来后,我听到马儿咴咴的叫声。从被窝里爬起来,透过朦朦的窗子,我看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拴着一匹马。马是枣红色的,正垂着脖子啃一捆秆草。枯败的枣树枝条上挂满白霜。秆草湿漉漉的,马鬃也湿漉漉的。马儿抬起头,朝窗子这边看了一眼。我这才感觉到冷,我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爷爷蹲在离马儿不远的地方,他抱着烟袋,几乎是蜷缩着坐在那里,他瘦小的身子骨那么一缩,就像一个长年蹲在屋檐底下的咸菜缸子。刚才在窗子后面,我没有看到爷爷。这时候,爷爷看到了我,也许他看到了我眼里的迷惑。
       爷爷说:“咱家的马。”爷爷的喜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他突然不自觉地乐了,乐出声音来,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乐出声音来。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就像这深秋的早晨一样清凌凌的。我说:“这不是咱家的马。这是生产队的马。”爷爷的喜色已经收敛,他不再理我。他的目光集中在马上。这时候他站起来,抓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起马的身体,草屑和尘土纷纷落下。有一根马毛飘起来,飘得很高,它从枣树的枝杈间穿行,闪着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我说:“爷爷,这下我有马骑了。”
       爷爷说:“马可不是叫你骑的,马是来犁地的。”我说:“我们家没有地。”这时候,我听到母亲在院子外面喂猪的声音。我觉得我该去上学了。
       我说:“我该去上学了。”爷爷说:“今天不去上学了。”爷爷并没有瞅我,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枣红马清扫着身子。
       我说:“今天不是星期天。”爷爷说:“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母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泔水桶,她看到我站在那里愣神,就说:“刘长江,你还不去上学?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一扁担高了,你还不去上学。”我说:“今天不去上学了。”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爷爷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烟末,一边说:“今天分地,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接着,爷爷擤出一把鼻涕,随手甩在潮乎乎的院子里。
       爷爷说:“等一会儿去生产队分地,抓阄儿。你看看我这双手,糙得跟锅底似的,你看看。”爷爷叼着烟袋,伸出一双大手来。
       爷爷说:“我想让刘长江抓,他手干净,脑子也干净,没有私心杂念;刘长河不行,刘长河是老二,老二不能抓;要说老小也行,可是老小,刘土地,他脑子不灵。我想了想,还是刘长江抓。”母亲愣怔片刻,说:“那就不去上学了。”母亲听到刘土地的哭声,放下泔水桶,进屋去了。
       爷爷让我去换一件干净衣服。我不太情愿地去了,因为我不喜欢穿干净衣服。一会儿抓阄儿的时候,那么多人盯着我,我不自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觉得一个十三岁的人,穿着新衣服去抓阄儿,肯定会被别人笑的。但我还是换了,因为我可以不去上学了。抓完阄儿后,我可以去村东的苹果园里坐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野兔子的行踪。
       换好衣服,我重新回到院子里,看到刘长河正站在爷爷跟前。
       刘长河说:“爷爷,刚才我去解手了。”刘长河从来不说拉屎屙尿一类的词儿,他对谁都说他去解手了,虽然他只有九岁。他把头发向后梳得很整齐,并且用水顺过,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脑瓜皮上。我知道他是在学习村南的马东。马东是镇上兽医站的兽医,人能把整个胳膊伸进牛的屁股里,可他的头发从来不乱。
       刘长河说:“你跟刘长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爷爷说:“你还不去上学?太阳都一扁担多高了,你还不去上学?”刘长河说:“我也不去上学了。刘长江不去上学我也不去上学。”爷爷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你去干什么?”刘长河说:“我也去抓阄儿,刘长江能去抓阄儿,我为什么就不能抓阄儿?”爷爷说:“刘长江是你哥哥。”刘长河说:“那我换名字算了,我叫刘长江,他叫刘长河。我叫刘长江,我就是他哥哥。我是他哥哥我就可以去抓阄儿。”母亲领着刘土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母亲说:“刘长河,你较什么劲啊你,你再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长河说:“刘长江不去上学我就不去上学。”母亲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土地看到母亲发火儿就嘿嘿地笑。刘土地的下嘴唇非常宽阔,就跟土地一样宽阔。刘土地笑着对母亲说:屙尿。
       大家都知道,刘土地说拉屎的时候,屎就已经拉到裤子里了;刘土地说屙尿的时候尿也已经撒到裤子里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又要扇刘土地的耳光。“啪”一声,刘土地的左脸红了。刘土地就哭。
       刘长河说:“揍扁了也不去上学。”爷爷说:“不去就不去吧。今天分地,你们都去,老天爷一看人多,就能分给咱们好地。”我躲在爷爷身后,尽量地缩着自己的肩膀,我怕前面的人看到我。那件深蓝色的学生装很硬很板,就像牛皮纸做的一样。我的脖子开始不舒服起来,来回蹭几下,反而更厉害了。刘长河领着刘土地跟在我的身后,刘长河也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他过于俊俏的脸跟我们的弟弟刘土地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时常令我们的母亲李秀英悲喜交加。每当有人对刘土地过于关注的时候,我们的母亲李秀英就指着刘长河说:“这是我的儿子刘长河。”现在,母亲李秀英正在家里洗我们的衣服,照顾我们家的枣红马。
       我们跟在爷爷身后,穿过一条条小巷,绕着一座座猪圈,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饲养处走去。刘长河在后面唱着歌,我知道,这是那个拐子老师教给他的,几年前我也学过,现在我已经忘了歌词。刘长河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刘土地就像他的战友一样,被他拽得东摇西晃。刘土地的嘴里也在唱,不过,那属于他自己的歌,谁也不会听懂的。
       饲养处里已经没有牲口,它们被人们带回各自的家中,草料里开始增加营养,鞭子即使落在身上,也变得软弱无力,它们开始过幸福生活。在饲养处空旷的大房子里,一排排整齐的木槽里空空荡荡,显得清冷许多。木槽里的板子被牲口的舌头舔得光滑明亮,现在它的里面坐满来抓阄儿的人们。人们坐在里面抽着烟说着话,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双手挂在木槽上面拴马缰绳的柱子上,就像镇中学的学生们在上体育课。我坐在门旁的一块石头上,周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马粪味儿,我看到刘长河已经爬进木槽,刘土地在下面急得呱呱直叫,他的鼻涕已经伸进嘴里,然后在他那宽阔的下嘴唇上扭动着,就像流淌在平原上的两条小溪。
       爷爷说:“刘长河,你给我下来。”刘长河说:“他们都坐在里面。”爷爷说:“他们都坐在里面是等着抓阄儿。”爷爷正想过去把刘长河抓下来的时候,队长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张会计和王测量员。爷爷就立在了那里。队长说:“大伙儿静一下,都到齐了吧?还有没到的吧?没有了是不?咱马上就抓阄儿,抓完了阄儿咱就去分地。看到这斗了吗?原来它是分粮食的,现在咱用它来分地,里面放的是号码,念到谁,谁就抓,只准抓一下子。嗳,孩子也来了不少,不管是大人孩子,就只准抓一下子。”队长怀里抱着一个柳条大斗,他的目光很快从我眼前闪过去了。这时候有人喊:“有没有弄虚作假?”队长说:“头朝下,谁要弄虚作假谁头朝下,他妈的一个。”爷爷来到我身边,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把我拉起来,拍打着我的衣服,把手掌放到我的后脑勺上,说:“斗里是纸团,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抓一下就行。”会计开始点名,整个房子里静下来,我看到我的邻居高台阶走过去。我喊他台阶叔,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有个小女儿,叫小芹,刚刚会跑。他已经跟父母分家过了,所以他是代表他老婆张春梅和女儿小芹过去抓阄儿的。高台阶长得高大黑壮,平时喜欢跟人掰腕子,总赢,不过今天,我看到他把手伸进斗里去的时候,抖得厉害。当他把纸团攥到手里,轻声地骂了声操他娘。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耳朵里塞满马嚼草的声音,心里有野兔子窜来窜去,我想我的同学们现在正坐在教室里,听花蝴蝶女老师讲解神笔马良的故事。明年我就要考初中了,考上初中就要到镇上中学里去上学,像那里的学生一样在单杠上吊来吊去。我觉得爷爷把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能闻到爷爷的粗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鲜腥味儿。
       “刘小鸥。”爷爷的手哆嗦一下。刘小鸥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爷爷刘小鸥片刻之后把我推过来,我爷爷刘小鸥的两手就像树叶一样落在我的肩头,软弱无力。我听到刘长河喊我的名字,他说:刘长江你不能过去,凭什么让刘长江……我知道是爷爷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听到刘土地放声大哭的声音,他只有六岁,可他哭起来的声音却像六十岁的老人。
       我把手伸进去,像爷爷嘱咐我的一样闭上眼睛。我摸到一粒纸团,它潮乎乎的,凹凸不平,就像兽医马东的女儿马宁宁摁在我手里的纸团一样潮乎乎的,凹凸不平。马宁宁个头比我还高,坐在我后面,她总喜欢用铅笔戳我的脖梗子。有一次她趁花蝴蝶女老师回头写字的工夫把一粒纸团塞进我手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铅笔字:你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吗?我的脸马上就红了,浑身痒得厉害,就跟现在一样。我知道我出汗了,热气腾腾地出汗了,在这个深秋的上午。
       还没等爷爷回过神来,我就展开纸团,我看到了一个粗壮有力的“1”,心里不禁“扑通”一下子。我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十分高大,时时刻刻在追求它,我想学习是“1”,我想个头是“1”,我处处都想是“1”。此时,我手里攥着这个“1”字,激动万分,以至我爷爷刘小鸥跑过来,把纸条拿到他手里时,我还没有从这个“1”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抓阄儿结束,三十多个小纸团已经来到人们手中。爷爷刘小鸥双手抻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走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看看,队长,你看看。”队长一看就乐了,说:“刘小鸥,你的孙子真疼你,上来就给你逮个第一,以后你就第一下去了。”爷爷说:“这是啥意思?”队长说:“分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松口气,于是就想松一口气,但我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来,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刘长河在后面喊:“操你妈刘长江,凭什么好事都轮到你的头上,凭什么好事都是你刘长江的。”比我矮一头的刘长河怒目圆睁,他的屁股后面跟着比他矮一头的刘土地。
       我不愿意理他们,我感到很累,我想去村东的苹果园,我想坐在苹果树下面歇一歇,我也不想再去追什么野兔子。所以我回过头,走出马粪味儿熏天的大房子。走出饲养处时,我还能听到刘长河的叫骂声和刘土地的哇哇怪叫。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爷爷蹲在离马儿不远的地方,他抱着烟袋,几乎是蜷缩着坐在那里,他瘦小的身子骨那么一缩,就像一个长年蹲在屋檐底下的咸菜缸子。刚才在窗子后面,我没有看到爷爷。这时候,爷爷看到了我,也许他看到了我眼里的迷惑。
       爷爷说:“咱家的马。”爷爷的喜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他突然不自觉地乐了,乐出声音来,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乐出声音来。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就像这深秋的早晨一样清凌凌的。我说:“这不是咱家的马。这是生产队的马。”爷爷的喜色已经收敛,他不再理我。他的目光集中在马上。这时候他站起来,抓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起马的身体,草屑和尘土纷纷落下。有一根马毛飘起来,飘得很高,它从枣树的枝杈间穿行,闪着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我说:“爷爷,这下我有马骑了。”
       爷爷说:“马可不是叫你骑的,马是来犁地的。”我说:“我们家没有地。”这时候,我听到母亲在院子外面喂猪的声音。我觉得我该去上学了。
       我说:“我该去上学了。”爷爷说:“今天不去上学了。”爷爷并没有瞅我,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枣红马清扫着身子。
       我说:“今天不是星期天。”爷爷说:“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母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泔水桶,她看到我站在那里愣神,就说:“刘长江,你还不去上学?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一扁担高了,你还不去上学。”我说:“今天不去上学了。”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爷爷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烟末,一边说:“今天分地,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接着,爷爷擤出一把鼻涕,随手甩在潮乎乎的院子里。
       爷爷说:“等一会儿去生产队分地,抓阄儿。你看看我这双手,糙得跟锅底似的,你看看。”爷爷叼着烟袋,伸出一双大手来。
       爷爷说:“我想让刘长江抓,他手干净,脑子也干净,没有私心杂念;刘长河不行,刘长河是老二,老二不能抓;要说老小也行,可是老小,刘土地,他脑子不灵。我想了想,还是刘长江抓。”母亲愣怔片刻,说:“那就不去上学了。”母亲听到刘土地的哭声,放下泔水桶,进屋去了。
       爷爷让我去换一件干净衣服。我不太情愿地去了,因为我不喜欢穿干净衣服。一会儿抓阄儿的时候,那么多人盯着我,我不自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觉得一个十三岁的人,穿着新衣服去抓阄儿,肯定会被别人笑的。但我还是换了,因为我可以不去上学了。抓完阄儿后,我可以去村东的苹果园里坐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野兔子的行踪。
       换好衣服,我重新回到院子里,看到刘长河正站在爷爷跟前。
       刘长河说:“爷爷,刚才我去解手了。”刘长河从来不说拉屎屙尿一类的词儿,他对谁都说他去解手了,虽然他只有九岁。他把头发向后梳得很整齐,并且用水顺过,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脑瓜皮上。我知道他是在学习村南的马东。马东是镇上兽医站的兽医,人能把整个胳膊伸进牛的屁股里,可他的头发从来不乱。
       刘长河说:“你跟刘长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爷爷说:“你还不去上学?太阳都一扁担多高了,你还不去上学?”刘长河说:“我也不去上学了。刘长江不去上学我也不去上学。”爷爷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你去干什么?”刘长河说:“我也去抓阄儿,刘长江能去抓阄儿,我为什么就不能抓阄儿?”爷爷说:“刘长江是你哥哥。”刘长河说:“那我换名字算了,我叫刘长江,他叫刘长河。我叫刘长江,我就是他哥哥。我是他哥哥我就可以去抓阄儿。”母亲领着刘土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母亲说:“刘长河,你较什么劲啊你,你再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长河说:“刘长江不去上学我就不去上学。”母亲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土地看到母亲发火儿就嘿嘿地笑。刘土地的下嘴唇非常宽阔,就跟土地一样宽阔。刘土地笑着对母亲说:屙尿。
       大家都知道,刘土地说拉屎的时候,屎就已经拉到裤子里了;刘土地说屙尿的时候尿也已经撒到裤子里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又要扇刘土地的耳光。“啪”一声,刘土地的左脸红了。刘土地就哭。
       刘长河说:“揍扁了也不去上学。”爷爷说:“不去就不去吧。今天分地,你们都去,老天爷一看人多,就能分给咱们好地。”我躲在爷爷身后,尽量地缩着自己的肩膀,我怕前面的人看到我。那件深蓝色的学生装很硬很板,就像牛皮纸做的一样。我的脖子开始不舒服起来,来回蹭几下,反而更厉害了。刘长河领着刘土地跟在我的身后,刘长河也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他过于俊俏的脸跟我们的弟弟刘土地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时常令我们的母亲李秀英悲喜交加。每当有人对刘土地过于关注的时候,我们的母亲李秀英就指着刘长河说:“这是我的儿子刘长河。”现在,母亲李秀英正在家里洗我们的衣服,照顾我们家的枣红马。
       我们跟在爷爷身后,穿过一条条小巷,绕着一座座猪圈,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饲养处走去。刘长河在后面唱着歌,我知道,这是那个拐子老师教给他的,几年前我也学过,现在我已经忘了歌词。刘长河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刘土地就像他的战友一样,被他拽得东摇西晃。刘土地的嘴里也在唱,不过,那属于他自己的歌,谁也不会听懂的。
       饲养处里已经没有牲口,它们被人们带回各自的家中,草料里开始增加营养,鞭子即使落在身上,也变得软弱无力,它们开始过幸福生活。在饲养处空旷的大房子里,一排排整齐的木槽里空空荡荡,显得清冷许多。木槽里的板子被牲口的舌头舔得光滑明亮,现在它的里面坐满来抓阄儿的人们。人们坐在里面抽着烟说着话,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双手挂在木槽上面拴马缰绳的柱子上,就像镇中学的学生们在上体育课。我坐在门旁的一块石头上,周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马粪味儿,我看到刘长河已经爬进木槽,刘土地在下面急得呱呱直叫,他的鼻涕已经伸进嘴里,然后在他那宽阔的下嘴唇上扭动着,就像流淌在平原上的两条小溪。
       爷爷说:“刘长河,你给我下来。”刘长河说:“他们都坐在里面。”爷爷说:“他们都坐在里面是等着抓阄儿。”爷爷正想过去把刘长河抓下来的时候,队长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张会计和王测量员。爷爷就立在了那里。队长说:“大伙儿静一下,都到齐了吧?还有没到的吧?没有了是不?咱马上就抓阄儿,抓完了阄儿咱就去分地。看到这斗了吗?原来它是分粮食的,现在咱用它来分地,里面放的是号码,念到谁,谁就抓,只准抓一下子。嗳,孩子也来了不少,不管是大人孩子,就只准抓一下子。”队长怀里抱着一个柳条大斗,他的目光很快从我眼前闪过去了。这时候有人喊:“有没有弄虚作假?”队长说:“头朝下,谁要弄虚作假谁头朝下,他妈的一个。”爷爷来到我身边,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把我拉起来,拍打着我的衣服,把手掌放到我的后脑勺上,说:“斗里是纸团,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抓一下就行。”会计开始点名,整个房子里静下来,我看到我的邻居高台阶走过去。我喊他台阶叔,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有个小女儿,叫小芹,刚刚会跑。他已经跟父母分家过了,所以他是代表他老婆张春梅和女儿小芹过去抓阄儿的。高台阶长得高大黑壮,平时喜欢跟人掰腕子,总赢,不过今天,我看到他把手伸进斗里去的时候,抖得厉害。当他把纸团攥到手里,轻声地骂了声操他娘。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耳朵里塞满马嚼草的声音,心里有野兔子窜来窜去,我想我的同学们现在正坐在教室里,听花蝴蝶女老师讲解神笔马良的故事。明年我就要考初中了,考上初中就要到镇上中学里去上学,像那里的学生一样在单杠上吊来吊去。我觉得爷爷把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能闻到爷爷的粗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鲜腥味儿。
       “刘小鸥。”爷爷的手哆嗦一下。刘小鸥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爷爷刘小鸥片刻之后把我推过来,我爷爷刘小鸥的两手就像树叶一样落在我的肩头,软弱无力。我听到刘长河喊我的名字,他说:刘长江你不能过去,凭什么让刘长江……我知道是爷爷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听到刘土地放声大哭的声音,他只有六岁,可他哭起来的声音却像六十岁的老人。
       我把手伸进去,像爷爷嘱咐我的一样闭上眼睛。我摸到一粒纸团,它潮乎乎的,凹凸不平,就像兽医马东的女儿马宁宁摁在我手里的纸团一样潮乎乎的,凹凸不平。马宁宁个头比我还高,坐在我后面,她总喜欢用铅笔戳我的脖梗子。有一次她趁花蝴蝶女老师回头写字的工夫把一粒纸团塞进我手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铅笔字:你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吗?我的脸马上就红了,浑身痒得厉害,就跟现在一样。我知道我出汗了,热气腾腾地出汗了,在这个深秋的上午。
       还没等爷爷回过神来,我就展开纸团,我看到了一个粗壮有力的“1”,心里不禁“扑通”一下子。我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十分高大,时时刻刻在追求它,我想学习是“1”,我想个头是“1”,我处处都想是“1”。此时,我手里攥着这个“1”字,激动万分,以至我爷爷刘小鸥跑过来,把纸条拿到他手里时,我还没有从这个“1”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抓阄儿结束,三十多个小纸团已经来到人们手中。爷爷刘小鸥双手抻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走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看看,队长,你看看。”队长一看就乐了,说:“刘小鸥,你的孙子真疼你,上来就给你逮个第一,以后你就第一下去了。”爷爷说:“这是啥意思?”队长说:“分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松口气,于是就想松一口气,但我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来,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刘长河在后面喊:“操你妈刘长江,凭什么好事都轮到你的头上,凭什么好事都是你刘长江的。”比我矮一头的刘长河怒目圆睁,他的屁股后面跟着比他矮一头的刘土地。
       我不愿意理他们,我感到很累,我想去村东的苹果园,我想坐在苹果树下面歇一歇,我也不想再去追什么野兔子。所以我回过头,走出马粪味儿熏天的大房子。走出饲养处时,我还能听到刘长河的叫骂声和刘土地的哇哇怪叫。
       3
       葬了爷爷之后,那天下午,邻居们都走了。喧闹了几天的院子,猛地静下来。刘土地坐在枣树下面玩尿泥。天已经很冷了,刘土地仍是穿着一身单衣服,他坐在地上,脸蛋子被冻得青紫青紫。这两天,刘长河不知道正在跟谁学武术,他正在用铅笔刀打磨一根木棍,他做得很认真,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他的宝贝武器。我走到西偏房里,看到马槽里只剩下几根硬邦邦的玉米秸,就拿起筛子,给枣红马筛一筛草料放进去,枣红马兴奋地扇动着鼻子,哈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有一股浓重的青草味儿。
       现在,母亲正躺在床上,虽然天在一点点地变黑,但我不敢去叫她,我知道她很累。也许她正在生我父亲的气。爷爷死去的那天早晨,本家几位老人开了个小会,他们商量是不是把爷爷的死告诉城里的刘大海。
       大爷爷说:“老四在世的时候可是说过,他跟刘大海啥关系都没有了。他已经没有刘大海这么个儿子。”大爷爷看上去很生气,他的嘴唇哆嗦个不停,他是我爷爷的大哥。我爷爷排行老四。
       二爷爷说:“不过,刘大海毕竟是老四的儿子吧,说是这样说,但做可不能这样做呀,如果哪一天刘大海回来问起来,大伙儿谁担这个责任?”三爷爷说:“我真想一刀劈了那个玩艺儿。”母亲说:“我跟刘大海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们看着办吧。”他们又问我,我说:“我没有爹。”最后,他们还是派人给刘大海拍了电报。我的父亲刘大海很快就寄来一百块钱,在汇款单的简单留言上,他写道:惊闻父亲驾鹤西归,儿子悲痛万分,悲痛万分。儿子明日去青海出差,不能回去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大爷爷说:“孽障!”二爷爷说:“不是东西!”三爷爷说:“操他姥姥!”母亲说:“买口棺木还得用一百五十块钱呢。”母亲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把刘七喊来,把那头猪杀了,一半卖肉,一半招待亲戚。”刘七是个屠夫,他收拾一头猪仅用两袋烟的工夫。过年的时候,我和刘长河经常去看他杀猪,要是能掏到一个猪尿泡,就高兴死我们了。不过今天,刘七要杀的是我们家那头正在茁壮成长的白母猪。
       所以现在,我站在院子里,再也听不到猪哼哼的声音。我把刘土地从地上拉起来,我说你看你把衣服都弄脏了,这么冷还坐在地上,手上全是泥,快进屋里把手洗干净。刘土地的嘴里吱吱呀呀的,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我牵着刘土地的手。我们来到屋子里,我蹲下来给刘土地洗手。我看到刘土地的鼻涕已经流进嘴里,我又给刘土地擦鼻涕洗脸。然后我们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我们是在等着母亲做饭。外面天越来越黑,刘长河也来到屋里,他把他的木棍藏在柜子后面,以免让刘土地摸到。然后他也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刘土地的身边。刘长河头发依然板板正正,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油亮亮地泛着光。我知道上午他在给爷爷兜丧罐之前偷偷地往上面抹了猪油。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外面黑透了。我们排成一排,坐在屋子中间,除去刘土地的嘴里不时发出呀呀的声音,我和刘长河谁都没有说话,我们知道我们的爷爷死了。虽然我们还不太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我们已经懂得死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所以我们默不作声。但我们的肚子并不知道爷爷死了,它像孩子似的叫出声来。
       可是,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我们侧耳细听,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想我是老大,我叫刘长江,而不是叫刘长河、刘土地。我应该进屋去看看母亲,我知道我们的母亲李秀英流了很多眼泪。她可能累了,睡着了。但我们的母亲睡了我们怎么办?如果她睡到天亮,我们也坐到天亮吗?刘长河和刘土地还等着吃饭,他们饿极了吃不上饭会闹翻天的。
       于是我推开门走进里屋,借着外面微弱的光,我发现母亲并没有躺在床上,我转过身,看到母亲坐在那把老式的圈椅里,她胳膊撑在椅子上,手托着脸腮,像是睡着了。我不知道是退出去好,还是上前把母亲喊醒。我就这样站在那里,柜子上的座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是刘长江吗?”母亲说话了,声音沙哑,听上去有气无力。
       “天都黑了。”我顿了顿嗓子,接着说:“刘长河、刘土地,他们都坐在外面呢,他们的肚子叫了,都等着吃饭。”“你还吃饭,你个小王八蛋!”母亲喊一声,猛地扑过来。在黑暗中,母亲准确地抓住我的一只耳朵,然后拉着我的耳朵把我扯过来拽过去的,连着摆了好几摆,我听到母亲嘴里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个小王八蛋,我揍扁了你,你还想吃饭,你去看看柜子里还有多少粮食?”母亲放开我的耳朵,又用拇指和食指抓住我的脸,然后把拇指伸进我的嘴里,同时,她的另一只手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她的两根拇指伸进我的嘴里,我尝到一股臭烘烘的咸味儿,然后她的双手开始向两边用力,就像用力掰一个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西红柿流出红色的液汁,我拿舌头轻轻舔舐,那红色的液汁发出涩涩的苦味儿。
       “叫你吃,我弄烂你这臭嘴。不是你,你爷爷不会死的。你这个败家子。”母亲把我摇来晃去,我就像魔术师手中的小木棍似的,昏昏乎乎,懵懵懂懂,在黑暗的屋子里滚过来滚过去的。
       母亲扇我的后脑勺。母亲踹我的屁股蛋子。
       母亲抓起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母亲举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腚地抽我。我不敢哭,我没有眼泪,我听到最后母亲说:“你简直就是个杀人犯。”杀人犯?我是一个杀人犯?我跑出门去躲在猪圈里,趴在猪以往睡觉的干草上,干草毛茸茸的,如同猪毛一样软软的,我似乎感觉到猪那暖烘烘的身体。我想老天爷你让我变成猪吧。我的身体麻酥酥的热辣辣的,我趴在干草上,嘴里发出哼哼的叫声。
       我闻到一股炖鱼的香味儿,那是从高台阶家里飘出来的,不一会儿我看到台阶婶出来倒泔水,她家养的是一头黑猪,台阶婶连叫猪的声音都十分好听,她长得也漂亮,她不到二十岁,可早已当了妈妈。
       从屋里传来刘土地的哭声,他肯定是饿了,只有饿了他才哭得如此悲痛,刘土地时常有吃不饱的时候,他比我们的饭量都大,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母亲把手指头伸进他的嘴里,把他塞满嘴的食物抠出来,因为他已经吃得要吐了。
       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觉得有个东西在戳我的肋骨。我睁开眼睛,看到刘长河蹲在我的身边,他正哧哧地朝着我笑,在黑暗中,他的牙齿特别白,他两手拄着那根木棍,说:“刘长江,咱娘让我出来找你。我就知道你躺在猪圈里。”“你滚。”“叫我滚,你知道你为什么躺在这里吗?因为你就是一头猪,公猪。”我从干草上爬起来,我想跟刘长河打一仗。可我浑身疼痛不说,我看到刘长河手里还攥着一根木棍。此时,刘长河已摆好架式,说:“来啊,刘长江,你这个杀人犯,我正想教训教训你呢。”我的头一下子耷拉下来,我说:“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我的声音很小,也许刘长河根本就听不到。
       “改天我再找你算账。”刘长河说完就爬出猪圈,他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似的。
       我也从猪圈里爬出来,外面很冷。我站在院子里愣了会儿。我确实不想回到屋里去,就来到西偏房。我伸手摸了摸马槽,里面草料已经不多了,我又往里面添了些草料,然后,我一屁股坐进堆在屋角的那些草料里。草料全是玉米秸和玉米叶子,用铡刀截断后就成了马的粮食。我觉得草料里舒服极了。它们哗啦哗啦地把我埋起来,身上就暖和许多。
       我想爷爷把马牵回来,爷爷就死了,那以后谁来喂马呢?谁来为马扫身体,谁来饮它呢?马是我们家的了,我们不能卖,因为我们还有地,我听三爷爷说,我们家分到了八亩地,八亩地我不知道多大,但我想肯定不会少的。那以后谁来种地呢?母亲的本事再大,她也不可能种活八亩地。但想一想,也不能不种啊,我们还有这么多肚子,特别是刘土地的肚子,那就是一个无底洞啊。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听着马甩尾巴的声音,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我浑身麻木木的,就像一块冻地瓜一样,被冻透了,全身都灰乎乎的。我慢慢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然后来到屋里,我看到他们还睡得很香,就悄悄扯过来一点被角,贴着床沿一块空地方躺下来。
       一会儿听到母亲喊我们的声音。“起床了起床了,刘长江,你给刘土地把衣服穿好,刘长河,你去东偏房给我抱点儿干柴火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刘土地正瞪着我,我忙从床上爬起来,先给刘土地穿上上衣,然后再给他穿裤子,此时,刘长河已经穿好了衣服。他伸手“嚓”一声从挂在墙上的月份牌上撕下一张纸来,然后弓着腰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让屎憋的。他解手去了。
       我突然发现西面的土墙上用红色的粉笔写着一排字:刘长江是一个杀人犯。这时候,刘土地也看到了,他指着那一排鲜亮的粉笔字哇哇地叫。
       我对刘土地说:“我不是个杀人犯。”刘土地说:“你不是个杀人犯。”刘土地突然把话说得清晰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刘土地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他说:“你不是个杀人犯。”
       4
       那是一个怪怪的下午。我去地里拾柴禾,在村南的麦场上,我看到了马宁宁正在学骑自行车,她的身材越来越苗条,她穿着一身红衣服,裤子上镶着黄色的花边,这是她父亲马东从县城里给她买来的,她是我们班穿着最好的学生。她两手推着车把,一只脚踩着脚踏板,一只脚在下面用力地划,然后,她的一条腿便飘起来,就像一只小燕子似的,但蹬两下后,车子就开始左右晃荡,于是她就急忙跳下来,她扭着小屁股,看上去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背着草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发呆。她看到了我。
       她说:“干什么去,刘长江?”我说:“我去地里拾柴禾。”她说:“你拾柴禾干什么?”我说:“我们家的柴火不够烧了。”我们家喂一匹枣红马。生产队分给的玉米秸子豆棵子,母亲舍不得烧,那是马的草料。于是我去地里拾柴禾,拾地头上的玉米杆,拾从树上掉下来的干树枝。冬天越来越深了,我们家的柴禾越来越少了,我已经拾了好多天。
       马宁宁说:“刘长江,你的作业做完了没有?”我看到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雪的样子。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觉得我的肚子里空空荡荡的,如同被刘七挂在柱子上掏空内脏的死猪一样,我不想一个人去远处拾柴禾了。
       我说:“我帮你学自行车吧?”马宁宁说:“好啊,我正愁着没人给我扶一扶呢。”我双手抓着后车座,马宁宁在前面蹬,她蹬得越来越快,我跑得也越来越快,马宁宁咯咯地叫着,她兴奋极了。几圈下来,我出汗了,皮肤摩擦着硬邦邦的棉袄里子,发出一种酸乎乎的味道。我看到马宁宁的脸蛋红彤彤的,有淡淡的热气萦绕在脸上,她脸蛋两侧黄茸茸的汗毛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说:“真带劲。刘长江,歇会儿吧。咱们一块儿吃蛋糕。”马宁宁把车子支好,然后从兜儿里拿出一个纸包,纸上一块块发暗的地方,都变得透明起来。她把纸扔掉,一块红亮的蛋糕出现在手里,她一分为二,把一块举到我眼前,说:“杏仁蛋糕,你吃吧。”我往后退一步,说:“我不吃。”我感到我嘴里已经溢满口水,我咽一口唾沫。
       马宁宁说:“挺好吃的。”我说:“我真的不吃。”马宁宁说:“你就尝尝吧。”说着,马宁宁就把蛋糕塞进我嘴里。我无法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马宁宁的注视下,我轻轻地咬着蛋糕,我想到刘土地,我想到刘土地能六口吃掉一个馒头。我想到刘长河,我想到刘长河半夜里起来偷吃挂在屋梁上筐里的油条,一脚踩空了柜子,被摔得鼻青脸肿。我轻轻地啃着蛋糕,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
       我说:“马宁宁,你知道蛋糕是怎么做的吗?”马宁宁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是我爸爸从镇上买来的。”吃完蛋糕,我们又开始学自行车。马宁宁在前面骑着,我从后面扶着。我一边跑一边咂摸蛋糕的滋味,我一边咂摸蛋糕的滋味一边掉眼泪。
       马宁宁说:“你累了吧,刘长江?”我说:“我不累。”马宁宁说:“你累了我们就不学了。”我说:“我不累。”马宁宁说:“我听着你喘气的声音都变粗了。我们还是歇歇吧。”我说:“我不累。”马宁宁还是停下来,她回头看看我,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没有了,她说:“你怎么哭了?”我说:“你还有蛋糕吗,马宁宁?”马宁宁说:“就一块蛋糕,我妈一次只让我吃一块。你怎么了,刘长江?”我松开车座上的手,说:“那我回去了。天都快黑了我回去了。”我背起草筐,听到马宁宁在后面说:“你作业做完了没有,刘长江?”我回过头来,我说:“我不想做了。”马宁宁说:“花蝴蝶会罚你的。”我说:“我不想再念书了。”马宁宁张着嘴,好像很吃惊。她说你是三好学生体育委员学校里快开运动会了你才多大你为什么不念书了你呀。
       她的头发梢湿漉漉的。她的脸蛋红彤彤的。
       她的汗毛黄茸茸的。她推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她穿着一身买来的红衣服。
       她越来越漂亮。
       5
       我突然醒来,周围静极了。睁开眼睛,只见一抹月光拐进屋里。我是被一个声音喊醒的。可是,当我睁开眼后,那个声音没有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细细的,如同一根细弦从一个耳朵里钻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里钻出来,紧绷绷的,被人轻轻一弹,然后就飘远了。我无法再睡,就从床上爬起来。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在月光中,枣树发出清冷的光泽。一股被霜露浸透的柴火味儿弥漫在院子里。我朝西偏房走去。马儿正在吃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它的一对大眼依然闪着光亮。我每次在夜里看到它,它的眼睛都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睡觉时的样子。它到底睡不睡觉呢?我是准备问问爷爷的,只是没来得及。它发觉有人走进来,就甩甩尾巴,用前蹄踏踏地面,然后把鼻子伸过来,发出咴咴的声音。它这是表示亲热,我知道,于是我抱住它的脖子,它的脖子光滑极了,温暖,干爽,像绸面一样。我把脸贴在上面,它的鬃毛耷拉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它的牙齿截断草料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把它牵到街上去,骑上它。爷爷说它是不能骑的,是来给我们家干活儿的。可干活儿只是白天的事,晚上我是可以骑的。于是我把缰绳从柱子上解下来,牵着它悄悄地穿过院子。我们来到街上,街上静静的,偶尔能听到一声猫叫。我们家的猪圈里黑洞洞的,已经空了很长时间。母亲说等几天到镇上去赶集,再买一头小猪来养上。我把马儿牵到猪圈旁边,我踩在圈沿的高处,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抓着鬃毛,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它的背上。我觉得自己猛地长高不少,月光下,周围的东西变得与以往不同起来。蹄声踩碎了夜的静谧,发出咔咔的声音。接着是狗的叫声。我们拐过高台阶家的房角,来到南面的街上。穿过马家胡同时,我突然想起白天我去学校,马宁宁塞给我的那个纸团。她把纸团塞进我手里,说:别忘了我。她的眼神怪怪的,让我无法理解。我烫手似的把纸团塞进兜儿里。我害怕纸团,害怕那种潮乎乎、凹凸不平的感觉。此时,它就在我棉袄的口袋里。我们来到村南的路上,左边是水沟,右边是池塘,马儿仰着头,一声不吭地向前走着。我坐在马背上,左手攥着缰绳,左手拿出那个纸团,轻轻地把它展开,在月光下,我把眼睛凑上去,我看到纸团上用钢笔写着四个工工整整的蝇头小字:来日方长。我不完全明白,但我能够感觉到它的意思。我的心里猛地悬空一下。蹄声变得急促起来,我放松缰绳,抓紧鬃毛,胸脯趴伏在它的背上,侧脸看着西边的弦月。风声大起来,温柔地捋抚着我的头发,我看到李家坟的三棵枣树从眼前一晃而过。
       我看到月光下有一个黑影,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是我们刚刚分到的土地。马儿突然停下来,我勒一下缰绳,它的两只前蹄跃起来,差点儿把我掀下去。它的身上潮乎乎的。它回过头,朝我夸张地扇动着鼻子。
       我望着月光下的那个黑影。
       泪水搅碎了月亮的光泽。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