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五年之约
作者:孙少山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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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玫在对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由于心猿意马,当时根本就没有在意。那天我们在一个市中心的小公园里,我看着天空下面仍然光秃秃的杨树枝在浩荡的春风里摇动,心里正在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她回家去。对她的话只是听着,“啊啊”地应着,做出专心听的样子,其实没深想她说的那件事。自从那次分开之后,我对她再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激情了,对她的这次来哈尔滨也仅仅是应酬而已。我甚至对自己当年那种疯狂的劲头感到很惊异。和她毫无目的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心里一阵阵地悲凉。那天气温是突然升高的,我穿的衣服很多,有些燥热。公园里除了几堆老年人在打扑克,游人很少。
她说,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我说,你说吧。我看了她的脸一下,怎么也找不出让我激动的东西,觉得不过就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和大街上别的年轻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你不能说它非常漂亮,当然也不丑。她说,那天晚上小赵也在家,突然来一个电话,你猜是谁?我说,是谁?她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我问,是谁?她说,是林中国,你记得吧?当时我就慌了,小赵就在眼前呀,我胡乱地答应了几句就赶紧放下了。小赵两只眼盯着我问是谁,我当时就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发烧,肯定是通红了。我说是一个同学,他问,是林中国吧?我就只好承认了。
我问,他怎么会知道是林中国呢?他见过照片呀。相玫说,是你给我们照的那张,你记得吧?
那次事件之后,我现在离开家的每一个小时都必须对妻子有个交待,我对这并不很反感,这说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拿你当回事,如果没有人在意,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和相玫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心不在焉,对她说了些什么毫无印象,我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妻子解释这段时间。是相玫回去之后,我才想起她那张照片是真不应该让小赵看的。她和林中国坐在一张床上,她抱着林中国的腰,咧着嘴笑。男女两人只要一在床上搂抱,立刻就给人一种想入非非的感觉。照相的场地是很重要的,比方说有一位中国的女影星,她的条件是只许在海滩拍她的半裸照,别的地方一概不允许,这很有道理。其实只要想想旁边是有人给照相,那肯定就是没有什么,但那感觉却是无法抹掉的。我问,你怎么能把那张照片让他看到?可不是,过去和别人一块儿的照片在和他结婚前我都给烧了,就是和林中国这张不知怎么夹在一本书里给他偶然发现了。当时我们就吵了一架,你想,他能不记住?
那天我在相玫的宿舍里,还有她同屋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刘琴,一个是胡白秋,大家正在说相玫的长裙子像结婚的礼服。她新做的一件雪白的长连衣裙,一穿上的确如新娘一样。正在这时林中国进去了,大家就拉着叫他扮新郎。林中国当时脸涨得通红,但禁不住大家的硬扯强拉,也就照了。照片很好,我猜想相玫不是忘记而是舍不得烧掉。因为她和林中国毕竟是有过那么一段。
相玫告诉我,第二天林中国又给她打了电话,说他正在北戴河疗养,过几天就要回北京去做第二次手术。他受了重伤,被贩毒分子打中了三枪,其中一枪打中了头部,曾经死过去,昏迷不醒半个多月,现在坐着轮椅可以活动了。但是头部的子弹还留在脑袋里没取出来。过几天回北京去做第二次手术,如果不成功就有死的可能。他要相玫在五个月之后,如果没有信或电话,就到3210医院去把他的骨灰盒取回来。
在相玫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无动于衷,觉得那个林中国是故做一种悲壮,真死了也轮不到让她去取骨灰盒。我甚至认为这仍然是年轻人的那种可笑的浪漫。但几天过去了,相玫的那些话又让我想了起来,我越来越在心里感到了震动。
那天在蓝色的天空下面晃动的树枝,围坐在一起打扑克的老人,在我们脚边的一个可口可乐空罐,这些当时都没什么印象,过后已经忘记,现在却因那个林中国的电话,都在我的记忆中清晰地出现了。这好像是在平平常常的一些物质中加上一种催化剂。还有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一对年轻人,他们缠绵地偎依在一起,一秒钟都不愿分离的样子,就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当年时光。
二
八年前我在市文化局任创作员时,到北京戏剧学院进修。就是我要毕业那一年,相玫也去了,她是在一个短期班,一年就结业,而我是三年。她是我们市下面宁县文化馆的人,以前就认识,所以到北京一见面就很亲热。那天早晨我正要出去打水。我们是租西郊一所小学的房子,洗脸水要到外面的水龙头去打。一出门,我愣住了,她正要进楼,我们俩就那么像两只头一次见面的狗那样,互相伸出脖子瞅着对方,谁也不先开口,僵住了。那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她提一个包,我提一个桶,足有两分钟,她开口笑了,我也笑了。然后她才说,呀,想不到是你呀。我说,真是巧了!把桶一扔就接过她的包提上了楼。
相玫原来是学舞蹈的,无论相貌还是身材,在两个进修班的女孩子中绝对是出类拔萃。她的出现使得我们班所有的男学员都亢奋不已,伙计们,小班来了一个明星!
我还注意到他们小班来了一个穿一身橄榄绿的警察,这小伙子身材很高,皮肤白得像女孩子。这就是林中国。由于当过多年盲流,我曾经很多年都对警察抱有一种恐惧心理。后来总算克服了,但对身穿警服的人却一直无法亲近。当我和小班的男学员们都很熟悉之后,对这个林中国仍然没说过一句话。
有一次我从街上回来,路过学校操场时,看见一群孩子蹲在地上围了一圈儿,一齐低着头玩什么,内中一个大人趴在地下,高高地撅着屁股。那时已经快中午,太阳白花花的晒得操场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们就那么不顾天气炎热,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玩着。我不由得也走了过去,原来他们是在弹玻璃球儿。按照规则,这个大人必须把另外的两个玻璃球儿用他的那个击进洞里去,他个子太高,孩子们蹲着弹,轮到他就只好趴在地上。第一个,“叭”的一下,他打进去了;擦了把汗,调了下屁股打第二个。这一个的位置的确很难打,孩子们都屏住气看着。他瞄了半天出手了,也击中了,但是却偏了。孩子们一齐欢呼。大个子站起来,懊丧地说,他娘的,完了,完了。抬头看见我,涨红了脸,笑笑说,我上盘赢了,赢过一盘了。他就是小班的学员林中国。我一霎时对他感到很亲近了,说,你看你热的,快回去吧。
从那次以后,我们就开始说话了,见面都很高兴地互相问候。他几乎还是一个大孩子,未开口先脸红。
相玫是在最后一学期才和林中国好上的。对于他们的关系我觉得心平气和,这比相玫和那几个已经是有妇之夫的同学在一起让我容易接受。
相玫说,呀,你们男同学怎么个个都像饿狼一样啊!我说,他们都在家里有老婆,离开这么些日子了当然是都饿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大约就像一只狗看守着一块肉骨头一样地看守着相玫。四周是一群饿狼,尽管我看得百倍警惕,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威胁的吼叫,相玫还是不断地为他人所取。比方说我不会跳舞,我就不能不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到那些会跳舞的人怀抱里去。进修班不仅在学识上良莠不齐,在年龄上相差也太大。我们这一些干脆就是相玫、林中国他们的上一代人。很奇怪,年方二十的相玫却和我们打成一伙,对她年龄相仿的那些男同学不肯正眼瞧一瞧。她常常老气横秋地对我说,他们能算是男人吗?一些孩子!
我劝她说这样下去是没有个好结果的,她应当把注意力转移。后来,她曾主动地对我说她和林中国到外面去过了一夜。那是在林中国的一位姑姑家里。她说,你相信吗?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说,当然相信,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一个纯情阶段。
林中国要求相玫嫁给他,相玫说,我现在还不行,过几年等我想好了再嫁吧。
几年?林中国问。
五年。相玫说。
三
你相信吗?当时我是真的。相玫两眼看着我。
当然相信。我说,我怎么能不相信呢?别人都不相信我也会相信的。
相玫脸红了,低下了头,她知道我有所指。
三年以后,当我把离婚协议书送到相玫面前时,她忽然变卦,说不行,还要考虑考虑。我当时就蒙了,这可是她朝思暮想的啊。从开始我就一直说不可能,但她非要结婚不行,她甚至说如果不能嫁给我她都要死给我看。并且她给我写了一份保证书,郑重其事地签上字。她写的是自愿嫁给我,永不反悔。如有一天不信守诺言我可以任意处置她,包括杀了她也不要任何人干涉。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她热情澎湃时恨不能扒出心来给你,但只要过了时候,马上会忘得一干二净。我历时三年,费尽了心机才得到了妻子在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字,她却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
五年之后,林中国准时到相玫所在的七台河市去找她了。但是扑了个空,相玫在他到的前一个月刚刚离开。她在进修班结业后,到了七台河市的一家中学教音乐。
我找出地图,从云南的昆明到黑龙江的七台河,正是从中国的最西南到中国的最东北,斜穿了整个大中国。我想象他是怎样万里迢迢地赶来,满怀着希望,结果却是人去楼空。我似乎看见他高高的个子站在学校的楼前,那大孩子样儿的脸上悲伤欲绝。就是为这,我感到了震动。
相玫说,我怎么能想到他会真的去找我呀?
林中国问了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他们都不知道相玫的去向。当时相玫和一个公司的经理又爱得要死要活,那公司的老板娘雇了些流氓要毁她的容,她狼狈万分地逃出了七台河市。当然学校里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地址。
我问相玫,又过了好几年了,他怎么会知道你现在家里的电话呢?
相玫说,你可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他现在是直属公安部管的一个保密单位,什么人的电话也能查得到。他本来是因为参与了走私小汽车的案子,差点儿要被判刑了,一个专管缉毒的大干部下来招人,发现了他的档案,把他要了出来,让他参加了现在的缉毒机关,也是让他将功赎罪的意思。你想想吧,专门从北京派直升飞机到北戴河去接他,这是什么身份?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中了三枪,坐在轮椅上,人一定不像样子了。
那次相玫是到哈尔滨来给她们文化馆买电子琴的,只是顺便看一看我。她第二天马上就返回去了,看样子也没有把什么取骨灰盒的事当真。她走之后我倒把林中国这个小伙子想起来了,都分别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如此痴情。我还记起了一件事,我有一次因挤公共汽车和一个北京人打了起来,被那人打破了鼻子,他一定要我陪他去找那人,他要帮我打回来。那次事件让我很感动。
四
相玫又一次来到哈尔滨已经是夏天了。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这是最好的季节。我以为她是来玩的。见了面她告诉我说她要到北京去看看林中国到底是怎么样了。我有些惊异地看看她,问道,他一直没有再给你打电话吗?
是呀,她说,从那次通完电话到上个星期天,就是整整五个月过去了。
我说,也可能是他已经死心了,你不是告诉他说你早就结婚了吗?
我都告诉他我的孩子已经三岁了。相玫说,可是他说只要我去把他的骨灰盒取出来,跟我结不结婚没关系。
我笑道,他是骗你去看看他,你想,当时没死,做了手术也没死,医院怎么也不会让他动第二次手术反倒死人。我想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的穷极无聊的日子。
可是不行,这些天我就心神不安,想了又想,总觉得应该去。相玫说。
我们俯在栏杆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江面上开往太阳岛的船只穿梭般地来来往往。我扭头看看这个明显憔悴了的女人,觉得她是有些良心发现的意思,我说,小赵能愿意吗?你跟他怎么解释?
我把一切都跟他说了,他不相信林中国真的是残废了,根本就没那回事,他说那是个圈套,坚决不让我去。可是我相信是真的。林中国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你也知道,他不会是那种人吧?
我点点头。
相玫说,如果他像小赵所说的,仅仅是骗我去看看他,那么,我更应该去。我和小赵吵翻了,他说,你去了就别回来。我说,不回来我也要去。
去吧,不去良心会不安的。我说,这种事只有去见上一面,然后双方都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解脱了。
她说,从他没有信儿开始,我越来越不安了。我一天天地数日子,到满五个月那天起,我就常常夜里做梦梦见他,最近几天几乎天天都梦见他。前天夜里,就是我来的那天,我梦见他两眼看着我看着我,泪水就扑啦啦地往下流;我一阵心酸,扑上去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结果把小赵都给哭醒了。我抱住的是他,把他的胸膛都哭湿了。他怕我得了神经病,一早就上火车站给我买了张车票。说实话,就是林中国没有残废我也不可能把小赵扔下去和他生活了。小赵没有一点儿对不起我的地方。相玫停了下,又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不是还像当年那样吗?
我笑道,那可不一定,很多电影上都是要上飞机了,甚至是正在举行着婚礼,突然过去的情人出现了,女主角儿义无反顾地扔下丈夫就跟着跑了。
相玫说,那是没有孩子,你可不知道,女人一有了孩子,什么都变了,我怎么也不能扔下毛毛,那是我的命根子!
哟,我说,贤妻良母了。她苦笑道,小赵的局长就对小赵夸过我,说我是贤妻良母,我说,你们局长那是有眼无珠。我问,你从来就没有给他写过信,或打个电话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相玫说,我没有他的通信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他说纪律不允许。
我说,他这是开玩笑,骗你的。他应该让他的家人去取他的骨灰盒呀,怎么也不该是你。
相玫说,这话我说过,他说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单位地址,他不想让他的父母知道他的情况。
我的心感到一沉,不敢再说别的了。我陪她在一家小饭馆里吃午饭,要了两瓶啤酒。她说不喝。我说,不怕的,我看了,附近就有厕所。她笑了。她很能喝啤酒,从来就没醉过,但一喝上就要撒尿。有一次我们喝了酒出来,在北京的大街上怎么也找不到厕所了,憋得她直转腰子。
吃过饭,我就对她说,我下午单位还有点事……
她一笑说,我知道,忙你的去吧,出来趟不容易。她对你还好吗?不记恨那件事?
我的脸一阵发热,说,不,还好。
五
相玫是晚上的火车,我扔下她一个人走了,她还要自己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独自呆到晚上九点钟。我回到家后越发觉得对不起她。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不知多少个男人都吃过她的苦头儿,但都对她恨不起来。有的甚至为她闹得家破人亡,多年之后却仍对她念念不忘。我相信,这么多年以后,即使相玫不结婚,林中国也不会对她抱有任何幻想了,特别是经过了那次从遥远的云南到七台河扑了个空,他应该彻底明白过来。他又残废了,就更不能有一点儿希望。他就是想在自己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时,看一看过去的爱人,借此回忆一下当年的美丽时光。说起来,这是一个很可怜的愿望。为了这样的一个愿望,他不惜撒谎,甚至带有一种威胁的味道。如果你不来,你将受到良心的折磨。但是,我可知道,相玫是个最不会安慰别人的女人。但愿她这次能让一个别无他求的人感到安慰。
相玫去北京的那几天里,我也常想起进修班所在的那个小学的院子,那里有一大片桃花,是那种不结桃子专门观赏的桃花,春天时开花红艳艳的让人很感动。
过了几天,相玫从北京回来了。我一拿起电话她就说,我回来了。我放下电话就去找她,这也许是一种好奇心在作怪。在宾馆里见到她,我问,你去了几天?她说,六天呀。我说,你瘦多了。见到了?怎么样?
她半天没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提包,取出一些日记本和一大沓信,说,你看吧,交给你了。
怎么回事?这些是林中国的东西吧?我问,他怎么样了?
死了。相玫说。眼圈儿发红了。他是自杀的,用手枪。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她慢慢地告诉我,她到那里一问,院里的人马上就安排她住下了,对她照顾得非常好,他们把她当成了林中国的家属。院长再三向她承认错误,他们没有做好防范工作,他是特殊身分的病员,自己一直带着防身的手枪,大夫曾向上级部门提出过,但上级部门给予的答复是他必须时刻佩带武器,所以他们很难做到万无一失。院长反复申明这不能算是医疗事故,最后问她有什么要求。相玫自然就把自己和林中国的关系如实相告。这样,院长才松了口气,然后详细地把林中国的情况说了一遍。
其实林中国的脑袋里并没有子弹,击中头部的子弹没有伤及大脑,只是斜穿过眼睛,把左眼睛打瞎了。另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肺,也算问题不大。第一次没取出来的是一颗打穿了肚子又射进脊椎的子弹。就是这颗子弹使林中国的下肢完全瘫痪了。一开始大夫们就没抱有希望,但是为了安慰他,说取出来之后也许能恢复行动自如。结果当然使他失望了。
他留下了遗嘱,坚决不许通知他的父母,他要让他们一直都认为他还活着,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请领导按时给两位老人寄养老费,他过去是每月寄200元。他的骨灰和遗物交相玫处理。
相玫说,医院里也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的病历上名字叫刘全宝,只有他的遗嘱上写了林中国。
他的骨灰盒呢?我问。我和医院的人讲了,我已经结婚,怎么也不能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去,就请他们帮助处理了。相玫说。
她看了我一眼,面有愧色。但我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她又说,就是他的这些日记和给我的信我也不能带回去。我想交给你,只有你替我保管了,行吗?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说。他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算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相玫说,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没有比这更彻底的了。
他今年多大了?我问。过了生日才二十八岁,实际上是比我小一岁。相玫说。她又摸着脖子上的金项链说,这是他给我留下的,他让院长亲手交给我。你看要多少钱?
我说,要两千多吧?她说,两万多,这个坠儿是宝石的。那年在北京我们一块逛商店,这样的项链标价是一万二千块。我开玩笑对他说,将来谁能给我买这么一条项链,我就嫁给他做老婆。他对我说,给他五年时间他就一定给我买这样的一条链。我当时的确是开玩笑,我脖子上戴的是一条十二元钱的镀金项链,怎么敢想这样镶宝石的?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这东西,没有了一时也不行,好像脖子就不是自己的脖子了。说过也就完全忘记了,怎么也没想到他当真了,一直记住这么多年。
说到此处相玫泪水汹涌而下。我心里万分惭愧,她跟了我许多年,我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这样贵重的礼物。
林中国让她去,大约就是要叫她去取这条项链。
六
林中国留下了三本日记。也许是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这些日记大多是记载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如买了一件上衣,或一双鞋,到歌舞厅里去玩一晚上,某天某日喝醉了。再就是写他对相玫的思念,他在日记里对她的称呼是“小象”,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小动物的感觉。也有一些是涉及到了他的业务活动,但都很隐晦,叫人怎么也弄不明白是记了些什么事情。
他的信共计十五封,大部分是寄出去又退回的,有三封是干脆就没寄的。全是写给相玫的。这最后一封信差不多有八页纸,是留给相玫去取的。
相玫:感谢你来了。你总算来了。一路上好吗?买没买到卧铺?你怎么也不能想到我差点儿把你家那个赵洪运给杀了。我到过宁县,也见过你们全家。我是专门去杀他的,我杀了他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是我没有下手,我看到你们的孩子,把枪收起来了。我不能让你们的孩子没有爸爸,就是我把你得到了,我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这个孩子。我回来了。
其实那次东北之行不是我最伤心的,我在回来的火车上心里很平静,我饶了一个人的性命,成全了一家人,觉得自己是做出了一种牺牲。最让我伤心的是第一次到你那个七台河,我回来时伤心得几乎要跳车自杀。咱们是约好的呀,我去的时候正是五年。去前我给你去了几次信,你没有回答,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我想让你看看我已经不是当年在进修班时的那个我了。的确,在进修班时我一无所有,我有什么权利让你爱我呢?到七台河时,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我成熟了,我有钱了,我给你带去了大约有三万块钱的东西,包括咱们在北京时一起在西单看过的那种带宝石坠的项链。我记得那时你一看眼睛都发亮了,说这一辈子谁能给你买这么一条金项链你就嫁给他。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但也是你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给你买这样一条项链!我满心想让你惊喜一下,谁知道你已经不在七台河了。他们非常可恶,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那时只要知道你的地址,哪怕你在天边我也要赶去。
你要问我钱从哪儿来的吧?我来告诉你。咱们离开北京后,我回到单位就开始想着要搞钱。你知道,如果我仍然老老实实地当我的小警察,别说是五年,就是五十年也休想能攒够买一条项链的钱。我的父母都在农村,他们一分钱也帮不上我。我在一个小小的镇派出所,那是一个穷镇,就是我敲诈勒索也弄不到多少钱。再说咱不是干那种事的人。好在你给了我五年的时间。我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个赚钱的门路,虽然也是犯法,但不是很丑恶的事情,这就是参加了一个走私团伙,主要是倒卖进口小汽车。两年下来,我就有了近十万块钱了,我在镇上偷偷地买了一栋房子,只用了四万,剩下的我想给你买点首饰衣服,加上结婚也就够了。
我去找你时心里想得多美啊!我领着你高高兴兴地一起回到石桥镇,咱们结婚,然后我就洗手不干了,和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一定会喜欢我们这个小镇子的,有一条小河,水清得比北京的自来水还清。一年四季鲜花不断。镇上有一个文化站,我可以想办法把你安排在那里。我们这地方虽然小,但是很古老,文化方面是很了不起的,历史上出过一个翰林,三个进士。咸丰皇帝的老师杨明斋就是我们镇老杨家的祖宗。这里人人都会唱歌,人人都爱好文娱活动,镇上的小剧团也年年在省里得奖。你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如果来了,就是全石桥镇的美人了,是石桥镇的骄傲,当然更是我的骄傲。我想得多么美啊!
我的命运就是从东北回来急转直下的。因为我的离开,我们那个团伙儿出事了,五个人都被抓,就是在过境时出了漏子。如果有我在就会没事的,他们自然就供出了我。所幸的是我们没有走私过毒品。据说我要被开除公职,判三年刑。就在我关押期间,老徐从北京来到我们县上。他看了我的档案,把我提出来,问我想不想立功赎罪?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小个子,说话很和蔼。后来才知道他的级别相当于我们省的公安厅长。认识了他,很难说是我这一辈子的幸还是不幸,人生就是这样。从此我走上另一条路。
他认为我参加过走私团伙,一是对边境地形熟悉,二是对走私的方式明白,这样我就比别人更能让走私毒品的团伙接受。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打入贩毒团伙儿,从内部打击他们。我告诉你吧,所有破获贩毒的大案,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靠我们这样的人破获的。一辆汽车正跑着,你能检查出轮胎里有毒品吗?一个人要上飞机,你能检查出他的大肠里有可卡因吗?这是任何仪器都做不到的。从此,过去的那个林中国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不能和过去的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往,连通信也不行,包括我的父母在内,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不和任何人联系我都无所谓,只有一个人我不能做到,你知道这是谁。
你不要认为贩毒的人都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那样,个个是没有一点儿人性的恶魔。恰恰相反,他们大多是贫穷山沟里的农民,特别是那些刚干了不久的人,他们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庄稼人的习性。比方说吃饭时,掉到地上的面包渣都要用手捡起来放到嘴里。还有,在车站你看到那些讨小钱的乞丐,一般人都是走过去了,他们却必定要扔下十块八块的。对这些老人或残疾人,他们是出手最大方的人。当然,我不是说应该同情他们,他们危害社会这是决不允许的。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人。而且你知道,我也干过这一路生意,差别仅仅是货色的不同罢了。对这些人,只要抓到大多数都是枪毙。我已经把十一个人送上西天了。有一次一个家伙还领我到他家里去了一趟。他独门独户地住在山坡上,只有两间小草房子,有三个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年代生产的那种“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是现代化电器。他的女人把家里的一只鸡杀掉给我们吃了。但是我仍然没有办法放过他。他的那个最小的孩子是一个两岁的男孩子,那两只怯怯地看着我的大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我觉得他当时就看穿了我是个什么人,只是他不会表达出来。
我们的同志也不断地有人被杀,你想只要让他们发觉了,他不杀掉你,他就别想活。我们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关系。我本打算再干两年就退役,隐姓埋名,去找到你,到你们那里的公安局里去当个一般的民警,平平安安地干到退休。我已经立过两次大功了,组织上会答应我的要求的。没想到出这次事故!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局,天下哪有永远不被识破的骗局?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失误,也可能他们仅仅是产生了怀疑,也可能是有人确切地认出了我。反正他们是一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就开了枪。双方一交火,他们三个全给打死,我们也有两个受了伤。我的伤很重,那个姓王的只是腿上中了一枪。如果说单从这次任务上看是偶然的失误,那么从这行当上看就是必然的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不是英雄,永远也不会是英雄,可是我瞎了一只眼,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而且也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就在上个星期天,我去看了看咱们当年在那里学习的那个地方,小学迁走了,那栋楼也拆了,正要盖新楼。在那个操场的角上我呆了好长时间。那里有一大片蒿草,都长得没人深了。就在那草丛中,我想起了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唉,那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除了你,我还没摸过一个女人的身体。我多么想再摸一摸你啊。我真心地感谢你,真的。也许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的胃病好了吗?听说胃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好的,只要你注意保养。
在北戴河的时候,我还抱有希望,我觉得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只要能重新站起来,我仍然可以生活下去。那时候,每天黄昏我都要独坐在海边,当暮色四合,海天模糊,听着那不息的涛声,我就会想起了你,觉得你离我很近。好像你就会从海的那边踩着波浪向我走来。我常常有一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以前的那个林中国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完全消失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刘全宝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和林中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的父母和过去的亲戚朋友只知道那个林中国,对这个一只眼睛、两腿瘫痪的刘全宝一无所知。而现在的同志们,只认识一个叫刘全宝的伙计,对那个林中国又一无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是谁。也就是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住的地方是中央首长们住过的疗养场所。国家对我算是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老徐说只要能把我治好,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回北京动了第二次手术,我仍然以为有希望,我还年轻啊。可是我偷看了我的病历,这对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知道我永远不行了。
组织上曾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要求是国家无法给予的,除了你是任何人都不能给我的,可是你已经不能给我了。但愿有来生,但愿有来生,你会答应我的,对吗?再见了。来生再见!
七
到宁县去的火车是下午三点,我送相玫上了火车。她的脖子上就戴着那条项链。
〔责任编辑 赵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