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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拉长苦短的生命
作者:陈 锟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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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弄堂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又十分肮脏,十分潮湿。弄堂里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朝着里面的一家工厂走去,全都是一副任劳任怨的神态。后来有人对我说,这儿是一片名贵的街区,两边的大楼里有许多黄金白银,是上海滩上的一盏金融神灯;你置身于其中,就像进入神圣的教堂一样,从各扇窗子里会传来上帝在数钞票的绝妙声音;而这些高楼的大门却是朝外国人开着,朝富人开着;穷人只能从一个门口走向另一个门口,如同一股股阴冷的穿堂风,带着一个痛苦到另一个痛苦。
       海关大钟敲响十下,弄堂里突然冷清下来———上海假肢厂吞进了近千名工人。看来经济越繁荣,假肢厂的生意就越好。
       我在门房里办好繁琐的手续,经过七拐八弯,摸进了假肢厂招待所108房间。
       屋里没有人,却有股悲凉的气息。还好,我不是来投宿的。
       大约十分钟后,孙立宇拄着拐杖走进他包住了个把月的房间。孙立宇说对不起,他刚刚做好最后一次假肢模型,让我久等了。而我该怎样向他道歉呢?我知道,他天天在等我,起码苦等了一个礼拜。我把他扶到椅子上,请他像我一样坦然地坐着;这样,我就觉得我们是一对四肢健全的朋友,心头略感宽松。
       我提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饮食起居,又比如,招待所的服务态度;他说都不错,住在这里比在家里舒服,只是少了一只脚,行动感到不便。
       你瞟一眼他的左脚,在裤管和鞋子的掩埋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我必须告诉你,脚踝以下没有筋骨和血肉,只有一个高科技产品,或者说,一个四季恒温的苦难的结晶体。我发觉他气色红润,比以前胖了些。穷人得感谢灾难!
       然而,使我感到心神不定的,主要是装在皮包里的那份协议书,迟早得拿出来,给他过目,叫他签名,随后同他一刀两断,彻底划清界限。就在我犹豫的当儿,他突然问道:听说工地上经常发生断胳膊、破脑袋、折脚骨的事故,是不是真的?
       你能说前两天一个钻机工被钢丝绳打瞎双眼吗?你还能说这类工伤事故层出不穷,是建造高楼大厦的基本代价吗?我说没有这回事,他只是中了背运的大奖,概率是十万分之一。于是,他宽慰地笑了笑,打听起小毕、根法等人的情况。这些人都是他的伙伴,他们一道走出安徽的一个穷山沟,来到厦门打工,所有的家当全部塞在两只编织袋里。我保存着他们身份证的复印件,知道他们的年龄均在二十岁上下,是一支建设新世纪的生力军。
       我奉我们工程处王小宝处长之命去火车站招收民工的那天,正好遇上下雨,还刮着五六级大风,只见他们几个小伙子背靠背,围成紧密的一团,把编织袋顶在头上,就像一只大蘑菇,在风雨中抖抖颤颤,却又显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王小宝要求民工身强力壮,累不倒干不死,即使有点跌打损伤,贴几块膏药便可复原。根据这一原则,我去摸他们的胸肌,一个挨一个地摸,就像摸市场上活鸡的肚肋,以壮实为上品。然后,我一问,他们一答,检验是不是聋哑;然后,按我的口令,他们走几步、跑一阵,看看有没有形体上的缺陷;然后,叫他们逐一出示身份证和当地政府开具的劳务输出证,十八岁以下、四十岁超过者,一律淘汰。就这样,我把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二个小伙子带到工地,编入民工队伍,为顺安工程的建设灌输了一股新鲜血液。
       眼前的孙立宇,就是那股鲜血里的一粒白细胞。他看上去并不强壮,显得比较文静,但他读过高中,相貌也端正。事实上,孙立宇非但干苦力不比别人差,而且心灵手巧,称得上一个三脚猫电工,时常无偿地修理电器装置,博得了王小宝的弟弟、工地主任王小贝的赞扬。于是,王小贝把他的工钱提高到每天二十五元。而他,干活儿更加卖力,差点将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了。
       这事不能怪王小贝。出事的那天中午,我和王小宝刚好向建委汇报完顺安工地的安全防范情况。我们的劳保措施是一流的,别说没伤着工人的一枚手指头,就连擦破一点皮也不曾有过;总之,我们的口号是文明施工、安全落实到头发上,也就是说,我们情愿放慢工程进度,而决不肯损害工人弟兄们的一根头发丝。建委领导喜出望外,准备放下架子到顺安工地来考察,一经证实我们工人的头发浓密乌亮,迎风招展,便下达红头文件,向所有施工单位推广安全生产之经验。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光能获得一笔可观的安全奖,而且声誉将像十二级台风一样势不可挡,横扫竞争跑道上的一切对手。走出建委,王小宝手舞足蹈地说:小陈,你是喇叭筒,今天吹得很好听……我请你去吃生猛海鲜……
       手机就是那会儿叫响的。王小宝听完电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呆在路边像根水泥电灯柱。我并不探听电话内容,这是自己对自己立下的规矩。在外面混饭吃,你得学会看风使舵,察颜观色,切不可大惊小怪,多管闲事。但可以肯定,中午这顿生猛海鲜是吃不到了。
       司机的职业眼光委实不错,开着计程车主动向我们靠拢。王小宝示意让我上车,他自己坐在前头,叫司机快速开往厦门一家最近的医院。
       我发现王小贝迎候于医院的门厅前,便推断哪个工人倒了大霉。
       王小贝眼皮微微发红,说话结结巴巴,但我还是听明白了,那个由我亲手挑选来的孙立宇,约摸一小时之前,自告奋勇地去排除钻机配电箱里的故障,不料,这台老爷钻机的行程开关失灵,钻塔上的电动葫芦坠落下来,砸在他的左脚踝上,使他当场昏死过去。
       现在,他疼醒了;他躺在小铁床上,疼得哇哇叫;发现我们走到床前,痛叫声戛然而止,接着是重重的喘息,一手扳牢床沿的角铁,一手抓住床头的铁栏———慢慢弯曲,像一支弩弓;是的,他变成了利箭,一枚怒不可遏的利箭,他想射出去,射出这个令人痛不欲生的世界。要是真能射出去,那倒也好,至少可以解脱一切痛苦。然而,护士小姐过来给他注射一针速效麻药,使他很快瘫软下来,再也射不出这个痛苦的世界了。
       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医生。那个医生说,他仅仅是值班,给病人包扎一下伤口而已,至于进一步的诊治,要等到主任医师上班才行,他一个人处理不了这种粉碎性的骨折。
       粉碎性……那当然,并且是大面积粉碎。我们都是他的领导,请求你快点……保住他的脚……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保得住当然好,保不住嘛……锯掉反而痛快。
       听听看,像出自医生之口吗?但,就是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说的,他还做了个拉锯的手势,就像对付一根拦路的树木。我真想请他吃一拳,请他那个草莓一般的大鼻子吃,叫它喷溅出鲜艳的人道主义。
       王小贝见势不妙,赶忙拉我出了医生值班室。
       那两个护送孙立宇来医院的民工,一个捏着毛巾帮他擦脸,不知是虚汗还是泪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另一个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生怕他撑起身来逃走似的。他俩面如土色,就像被孙立宇的命运所感染。
       而我们三个头头走到廊道的顶端,一个转弯角落里,不顾墙上的禁烟牌,各自点燃了香烟。
       要么马上换家医院,王小贝提议道。王小宝说,大医院都没有把握,转往小医院有屁用!
       听说还有家专看骨折的医院,王小贝说,小陈,你知道吗?
       我说就在镇海路上,打车去不过半小时,但那儿以中医为主,保守疗法,治这种粉碎性骨折够呛。
       那该怎么办?王小贝又问,难道眼看着锯他的脚?
       哎呀,你说得太绝对了!他的哥哥、我们的王处长说,医生总是往最坏处着想,其实是吓死多打死少,我们不要那么悲观。
       出现片刻静场。
       这家医院靠不住,肯定靠不住。别的不说,光说医德吧,哪有把伤势这样严重的病人搁在一边,他们却例行公事按部就班。想起那个缺德的草莓鼻子医生,心里一阵发寒;要是孙立宇真的落到他手上,保证像剁猪蹄子那样一刀了结。于是,我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与其在这里等着截肢,不如趁早送往上海;要知道,上海第六医院甭说粉碎性骨折十拿九稳,就连断肢都能再接,而且屡屡成功。
       倒是个好主意,就是怕住不进院,王小贝说。
       住在露天棚里也比这儿强!问题是飞机票,起码三张,一下子弄得到吗?
       一天有七八趟航班,买晚上的估计没问题。我说,护送人选得赶紧定下来。
       就我俩送他去吧……
       开什么玩笑!王小宝说,我不同意。大哥,那你说谁去合适?
       谁都不去。就在这里医治。大哥,你怕多花钱,是不是?可你想过没有,人家是一只脚,人活着就靠两只脚,万一少了一只,活下去还有什么奔头!
       你总得听听这里医生的意见呀!我看听不听一样。大哥,碰到这种事,你不能摆出一副老大的派头,要尊重我们———这样吧,我们三人表决一下,少数服从多数———我主张送他去上海!
       王小贝举起一只手,举过头顶。小陈,这事是你提出来的,就用不着装腔作势了。王小宝说,不过,你俩给我听好,我还是不同意!
       同意出钱就好,王小贝说。滚吧!———王小宝突然骂道,滚到工地上,闭牢你的臭嘴,管住那帮猪猡胚,不许他们来看热闹!
       我们沿着走廊拼命加快脚步,到楼梯拐角处拐个弯,然后又拐个弯,那弯头好像没完没了。王小贝一手搂住我的肩膀,连拉带推地说,不要顾忌他,我们给他一点面子,他反而牛起来———到底谁怕谁!
       我说你们毕竟是兄弟,顶他一回就顶他一回,而我……
       你怎么啦?吓死了?吓出尿没有?你这家伙!你现在应当硬起来,硬得像钢筋一样———你是去抢救一只脚!
       王小贝比我果断,是条好汉。在好汉面前,我也不赖。
       你看,我们都豁出去了。是的,我们豁出去抢救一只脚。王小贝留在工地里安慰民心。这一点,我们已经商量好。由他发布消息,孙立宇虽然断了脚骨,但是医生说小事一桩,绑紧夹板、封上石膏,一个月后就能下地走路,大家暂不要去医院惊扰。我找到孙立宇的身份证,凑足机票钱,便搭乘的士直奔“厦航”售票处。
       售票员说,飞往上海的航班最早是后天下午。
       于是,我又奔向“东航”售票处。我在大厅里观望那块寄托着希望的电子显示牌———航班动态历历在目,希望就像天幕上的星辰,正等着你乘着飞机去采摘———当晚八时零八分———有票!
       售票小姐说,仅剩一张,不过,刚刚售出两张。
       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希望仍在向我招手,希望贯穿整个城市,凝聚于月亮下山的那一头。我顺着希望之路穿过去,一直抵达“南航”售票厅。3号窗口里的小姐不但面孔美语言美,而且胸脯美心灵美,我真想让她做妹妹。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这里三天内去上海的航班全部销售一空,而据她所知,“上航”售票处尚有今明两天的票子。
       于是,我赶到城市的最南端(几步之外就是大海),走进一个很不起眼的门面,买到三张次日上午七时零六分的机票。这样,虽说隔了一天,但比当晚出发却更好,因为抵达上海正好是医院门诊时间。有机会,我要当面向“南航”那位小姐道声谢谢,并约她出来吃顿饭———看你的运气了!而我的运气应当说不错,因为没有她的指点,我还不知道“上航”在厦门设有售票处。
       这时,我感到饿极了。我拐进麦当劳,啃下一只汉堡包,喝几口柠檬红茶,然后到公用话亭里拨通王小宝的手机,报告买着机票,又问了问孙立宇的现状;他说医生正在给孙立宇会诊,结果还没出来,反正不着急,晚上要求出院也来得及。
       是的,晚上必须让孙立宇出院。我呼了王小贝。我们通话时商定,吃好晚饭在医院里碰头,然后护送孙立宇到机场,今晚我们三人就在那儿的招待所里住一夜,以便明早及时上飞机。
       至此,我松了口气;你也得为我松口气。我尽了绵薄之力,不,可以说竭尽了全力。即使上海的医院保不住那只受苦受难的脚,我也不会感到歉疚,我想王家兄弟也不会感到歉疚,因为我们都努力过了,那只脚的主人只能去诅咒自己的命运,像破报纸一样的命运。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做的。王小宝刚才的语气十分低沉,哀伤的调子十分明显;悲剧若发生于他弟弟身上,也不过是这样了。我原谅了他中午的粗暴态度。为了一个民工,出动两个头头陪着去上海,而且多花钱,你也不可能露出好脸色。
       好了,以后发生的事,如果跟我的大意有关,那请你原谅我的花心,也就是说,我不该迫不及待地去勾搭“南航”那位小姐。我买来两枝黄玫瑰,中间插一张名片,就像筷子夹着一片菠萝蜜伸进窗口,请她品尝突如其来的甜美。她显然明白黄玫瑰象征着什么,于是把汉显呼机号写在一张小纸片上,递给我。我想,到上海之后呼她一下,留言:我带走了你春天般的微笑。小姐们爱听怎样的话,我心中有数。
       尽管如此,我回到我们工程处里还未超过四点。南方的日头刚刚偏西,正是各行各业大干快上的好时光。我叫出纳开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由我去银行直接提取。她问派什么用场?我简要地叙说了孙立宇的遭遇,并告诉她我们三人明早赴上海。她说王处长来过电话,不准我领取大额现金。
       我不想跟她费口舌。是的,同她争论没有结果。我立刻打电话给王小宝,叫他指示出纳开支票———机票都到手了,不同意也得开!然而,这次我太低估了王小宝的水平,他的水平超然于人类之上,像寒风一样在高空飘忽不定———他关掉了手机,叫你发呆发傻,以至于一切的计划全部落空!
       不,他不是有意关机,而是手机电力不足,暂停使用。是的,就是这样!还能怎样呢?我打车赶往医院,试图当面向他讨个说法;要是因为伤了他自尊心而卡住我们去上海的资金,那我愿意以九十度的姿态朝他鞠躬,再磕一个响头,磕在他肥壮的屁股上也行,只要他在五点以前通知出纳开支票。或许,他拿得出两万现钞,所以不让我白费力气跑银行。总之,他不会刁难我,刁难我对他有害无益;晚上他会把两百张百元大钞捆成一包,虽不情愿但还是递给我,就像麻将桌上的输家一样。
       实际上,我是头号输家,输得干净彻底,连块遮羞布都不剩,赤裸裸地站在病房里。赤裸裸,是灵魂还是肉体,这无关紧要。我慢慢向病床靠近,向吊着盐水和血浆的孙立宇送去我的羞愧,因为我的羞愧无地自容。
       护士小姐做好最后一项护理工作,退出去之前问道:你是不是他的亲戚?
       我们没有丝毫亲属关系。
       既然如此,护士小姐只允许我看望一会儿。
       我不清楚这“一会儿”到底是多少时光,所以尽量把“一会儿”拉长,就像我们都在拉长自己苦短的生命。现在,病房里只有两个人,我呆立着,孙立宇平躺着。寂静无声。不对。死,才寂静无声。而我分明活着,起码是我的羞愧在他的身上游动,像蛇一样游向他的左脚踝之下,一点一点盘踞起来……
       据说,孙立宇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恢复知觉;到那时,他发现自己被锯掉了一只脚,会不会像利箭一样射出去,带着我长长的羞愧射出这个痛苦的世界?我难以想象明天太阳升起时病床上的情景。但愿他明日仍然像现在这样,平静地躺着,有葡萄糖、维他命、血浆吸收,有护士小姐来护理,还有,一小片阳光照耀着残缺不齐的肢体。我忽然觉得,在医院这个拯救肉体的舞台上,自己多余得像一只漏底痰盂,供人家吐口水也不要。
       我去退飞机票。
       由此看来,我还是有点用场可派的,那就是扮演一个跑龙套的丑角,让王小宝放声大笑。医生说他早就离开了医院,那么,我同他通电话时,他有可能正钻在某个小妞的怀抱里,给弄得垂头丧气,就信口编造一套谎言。其实,他已经在孙立宇的手术单上签了字,明知那只脚将被截掉。此刻,他躲在哪里暗暗发笑,我不想知道,或者说,我根本不想与他联系,他的手机开着也罢,关着也罢,跟我无关。甚至,我不同王小贝联系,我同任何人都懒得联系。你要知道孙立宇的状况,自己到医院里去看吧———他只是短缺一只脚,就像螃蟹给折断一枚小爪子,其他都好得很,不掉价,也不影响娶妻生育,繁殖苦难的后代。
       我乘上出租车,惟一的愿望是“上航”售票处不要在我到达之前关门。作为一个输家,这三张机票钱如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得牢牢抓住不放,给自己的良心买件避寒的冬衣———让孙立宇感到一丝人情的暖意。一个多么愚笨的办法!但像生命一样真诚。我一看手表,相信时间能使我实现这个愿望。前后两次离开医院,中间只隔了三个半小时,而大夫的动作是那么的神速,技术是如此的娴熟,完成了一整套截肢手术,真不愧为一流的医院一流的设施一流的医师一流的服务一流的效率。
       当我损失掉一点退票费之后,西边的晚霞自作多情,朝码头上空飘移过来。我依靠于一株椰子树,在灰尘和鸥鸟之中,听着一家酒吧里传来萨克斯曲《回家》,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是的,无家可归。对面,鼓浪屿的美丽风姿正在消隐,沿岸的霓虹广告发出了占领夜景的信号。人远天涯近,一轮明月在心灵的视野里徐徐升起,惟有影子伴随我,消磨着时光。我不是替孙立宇悲伤,而是为自己难受,一种说不出原因的难受,真正的难受。
       呼机叫了三遍,我才去找公用电话回话。王小宝在“沙杨娜拉”等我,叫我立即过去。其实,我和他只隔一条街道。他要兑现中午的诺言,请我吃生猛海鲜。而我猜想,他被某个小妞吸光了精气,需要补充些酒水和蛋白质。见面后,他没有回避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说他把小妞包了两个钟头,地点就在三楼的小房间里。我想问,那段时间孙立宇正好在被医生锯脚骨,你王处长有没有感到什么部位不舒服?他紧接着解释道,他很困,睡了一觉,所以到现在才呼我;又说,那个小妞下水时光虽不长,但挑逗人的本事就像调节煤油灯,黯下去了又被捻亮,叫你始终处于火烧火燎的亢奋状态。不过,他也老实承认,一觉醒来全身疲软,腰部隐约胀痛,腰子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如果我有兴致,他可以把那个小妞呼过来,让我接他的班,因为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叫他去买些上等鹿茸片来泡酒喝,恢复干劲立竿见影,鼓励他晚上继续干,一直干到天亮也不伤元气。他避开我设置的要命的圈套,把话题引到孙立宇身上,说他吃好晚饭得去医院陪夜,使病人明早醒来有个安慰。
       我冷笑一下之后就默不作声,让他去唱独角戏。而他脸色发青,老是出汗,不断地用餐巾纸擦拭着;他的心虚,可以从他的汗液中看出,也可以从他嘴里的气味中闻出。总之,他愚弄人的手段并不高明,充其量是江湖郎中的把戏。上桌的菜有扇贝、红螺、竹节虾,还有海参香菇汤。要是在平时,我一口气能吃下这些海鲜的一半;而此刻,我的胃口张不开,于是,我玩着剥虾壳,剥了一只又一只,把虾仁都扔在盘子里。
       王小宝一边喝着加饭酒,一边用调羹往嘴里灌着海参汤,神情十分贪婪。这时,一支凄伤的乐曲好像踏着地板一步一步向我们的桌位走来。
       小陈,你肚肠里爬动着几条蛔虫,我看得清清楚楚。难受是肯定的。王小宝点燃香烟,猛吸了几口,继续说道,其实,我心里苦得没法说。你知道我来玩小妞,要么是特别高兴,要么是特别伤心……
       不管怎么说,你欺骗了我!错了,小陈!你买到飞机票后,医生已经在动手术了;我想让你赶到医院也没用,所以……手术单上是你签的名,没错吧?你抓着这点来生我的气,那就更错了。我问你,当公安人员向你亮出逮捕证时,你不签名,就不让你吃手铐了吗……照吃不误!同样,医生说那个小家伙的脚必须立即锯掉,你有什么法子保它?
       医院总不能强迫做手术吧?你是说我们把病人转往上海,叫这里的医生丢光面子,出尽洋相?可以,完全可以!但你的饭碗就得当心了———他们会向建委告密,说你出了恶性工伤事故,非但不及时上报,而且还转移目标;这样,停工整顿的命令不出三天就下达到顺安工地,我们跪下求饶都来不及了。
       医生告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因为他们得不到好处了。我叫他们把手术做得好一点,塞了五千红包啊!小陈,你做过生意,应该明白病人就是医生的客户这个道理,而客户一走,等于失去了到手的赚头,不狗急跳墙才怪哩!再说,孙立宇的脚确实保不住,去上海也是白费财力和精力,这是主任医师下的结论。机票退了吗?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小陈,我有苦难言,只好来找小妞发泄……总之,这桩事我没有做错,你更没有做错,要说谁做错了,那就是老天爷,不该闭着眼睛把灾难乱扔到工地上。我要保住大伙儿的饭碗,只能让他在这里接受手术。
       我往王处长的杯子里倒满酒,然后我们干了一杯,相对而坐,面面相觑。他脸色略有转变,透出一些红晕,但眼睛仍发不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上海还是要去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当然是个把月后,给孙立宇去配只假脚……
       在孙立宇装配假肢期间,陪同并且照料他生活的是他老家来的女朋友。假如我少了只脚,远在杭州的小情人会不会来护理?我不敢设想。那个来自安徽的小姑娘,我从未见过,她去预购回老家的火车票还没有回来;但愿她晚些时候返回,因为我不想见到她。我想,一个残废者的恋人,面容肯定是哀伤的;她挽着男友踏上归家之路时,留给我的伤感必定十分沉重———不,不必到那时,现在我已经感受到有东西压向心头,压向我整个的灵魂;而我的灵魂在哪里?我怀疑自己的灵魂已被无情的生活注销,像尘埃一样飞扬于空气之中。
       ———小孙,看看这份协议书,如果没有意见,那请你签个名;钱,我带来了。
       孙立宇接过两份同样的协议书,认真地审阅起来。
       我低着头,我缺乏观察他表情的勇气。这份协议书是我按照王小宝的意图拟定的,大意是一次性赔偿孙立宇人民币两万元,他不再追究我们的任何责任,并且从签订协议之日起双方断绝一切关系。
       有关他在沪安装假肢的费用、这段时间的工资以及营养补贴,都已经结清,而我又擅自做主,把他俩回家去的路费也给加在了营养补贴的白条上。
       孙立宇对协议书没有提出异议,他把签下名的那一份递给我,还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小孙,回家有什么打算?
       ———有了两万本钱,我可以开一家无线电修理店;现在我们那儿的家电多了,估计生意不会太差。陈副处长,我会牢记你的恩情!
       我会牢记你的恩情,他说。
       他这样一说,微微笑起来。我将两万现钞交给他,叫他点个数。他把两沓钞票搁在手上,掂了掂,又放下,笑出了声音。
       至此,我的任务全部完成了。我的任务是摸他的胸肌,检验他的身体素质,然后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民工,丢掉一只脚,然后又让他装上一只脚,得到两万现钞,即将变为一个无线电修理工。但他却笑了,他掂了掂两万钞票的分量之后,笑出了声音,一种怪怪的声音。这间屋子应当会说话,至少是三言两语,让我听明白他笑声里的全部意思。
       ———小孙,我还有事……以后常联系吧。我起身告别,不过没有忘记为自己的良心买件避寒的冬衣———装于信封里的三张机票钱插进了他的衣袋。
       他握住我的手,好像舍不得我离开。我必须尽快离开,带着他怪怪的笑声;是的,这笑声更大了。而我的手,突然觉得,紧握着一只脚———那么的温热,那么的壮实,就像曾经在阴风冷雨中摸过的胸肌……
       〔责任编辑 那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