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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小说新人]前面的路
作者:金 瓯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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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瓯在宁夏,今年27岁。作为年轻的写作者,金瓯有一种血气方刚的强悍和猛烈———《前面的路》可能有多种读法,但最终它是关于路上的人的故事,一个人、一种性格被粗暴的叙述追赶得元神毕现而狼狈不堪。路上的人肯定是狼狈不堪的,他们疲惫孤独,衣衫褴缕,还会走错路,但他们有一种真正的自由精神,有对远方不灭的渴望,他们的神经是如此强韧,以至于他们能把泪化作酒,把所有的困顿坎坷化作嘶哑的、惊人的大笑。
       ———这是一种狂放的、甚至是残酷的喜剧精神。
       ———编者
       银川和青铜峡之间相距七十多公里,我是早上八点出发的,快骑到吴忠时是十点多一点,天是阴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为此我出了更多的汗。这时我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几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在一旁打量着我,我想摸一下其中一个的脑袋,他很机灵地躲开了,其他的小孩开始笑他,开始动手把他往前推,他死命地抵抗着,和他们几个推推搡搡。就在这时我脑子一转,想试试另一条路,也就是他们身后的那条路,我猜想这条路可能更近一些,因为它很可能不用穿过吴忠市直接到达青铜峡,这样我既可以看看新的田园风光,而且可以节省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几乎在决定的同时就出发了,逐渐加快把速度保持在每小时二十公里以上。一开始我还很高兴,这条路上人和车都非常少,路边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很多农民在田里安静地插着稻秧,偶尔有人抬起头看我一眼,手遮在眉前,腰部缓缓地转个小角度,就又低下头去继续干。农妇们都带着鲜艳的头巾,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水田的四处。但走着走着就不对劲了,这条路没有一点要拐弯的迹象,等我发现这一点后已经骑了有一个多小时了。我大致判断了一下,如果在我所能看到的地方没有拐弯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条路根本不通青铜峡,那么我就得掉过头往回走,这就是说,我非但没有节省时间,反而多浪费了两个小时;另一种是这条路通往一个与吴忠青铜峡成等边三角形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条路通往青铜峡,我样,我大概就没有节省任何时间,但是我走了一条新路。正是这最后一条使我坚定了走这条路的想法。不幸的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看到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黄羊滩农场”,这下我才彻底地傻了眼了。
       原来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农民都是农场的工人。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场部和家属区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还是不甘心再花四个小时到青铜峡,这几乎就是平时从银川到青铜峡所用的时间,于是我停了下来,吸了一支烟,来来回回想了一遍。青铜峡现在应该是在我目前所在地的西南方,如果在这个方向上有条路的话,那么肯定可以通到青铜峡,于是我就往这个方向找去,找了好半天,没有这条路,于是我又想,说不定这条路是往西的,出去以后才往南走。
       我又上了路。这是我在旅程中犯的第二个错误。这条路正像我想的,往西走了一会儿就折向南,但还没等向南,又向西,渐渐地路的两旁开始荒凉,出现了沙子一类的东西,我知道这下是彻底地完蛋了。现在我要从原路到青铜峡要花六个小时,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到达目的地是在晚八点以后,而刘老五告诉我他下午四点钟要上班,让我务必赶三点以前到达。现在的时间是北京时间下午2:21时,我从车子上下来,点着一支烟,陷入了空前的失落与迷茫。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吃饭,水只剩下一个瓶底,包里的几块糟心面包我原来根本没打算吃,现在倒好几口吞下去还连点感觉都没有,实在没办法,打起精神再上路吧。这荒郊野地的,住没地住,吃没处吃,至少先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再说,于是又走。还好,没走几步就遇上个放羊的老头,我向他问路,当他听说我是从银川来的要上青铜峡去,大约眨了二十秒钟的眼睛,好像今天阳光太强烈了让他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然后他说:“娃娃,你把路给走错了。”他的话刚刚说完,天就开始下雨。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是第二天的凌晨零点30分找到刘老五的。他刚下夜班,正要回家去,我远远地看见是他就喊了一声,他在原地愣了一下,走了过来,当时我正脱了鞋坐在一堆砖头上,觉得自己的每一个脚趾头都有乒乓球那么大。雨已经停了,地上一洼一洼的水在路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每一洼都让我想起一个伤心的故事。刘老五走到我面前,扶起车子,然后对我说:“走,吃饭。”后来我一直在想刘老五为什么不问问我那天的经历,他走到我面前,扶起车子,说:“走,吃饭。”然后在以后的十几天里每隔两三个小时都说上一句类似“走,吃饭”之类的话,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什么话能值得让他一说。除了“走,吃饭”我只听到他说过半句像是只为单纯表达一个什么意思的话。当时我在一个朋友家,向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宣布我准备骑车旅游,如果有可能就他妈把整个中国兜了一圈。李红征首先跳出来发难,他说,你这是想干什么,想出名吧你已经没戏了,早八百年就有人已经把这事干了。什么沿着长城走的,沿着运河走的,沿着长江黄河走的,沿着丝绸之路走的;有徒步的,骑车的,开汽车的;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人家都他妈走遍了走烂了走绝了,你才想起来,你是不是想成为咱们宁夏头一个干这事的,我估计咱们要是认真打听打听没准也已经让人给干了,你还是没戏。他说完大伙都哈哈笑,我有点生气,因为李红征这小子从来就这样,不管别人干什么他都在里边乱搅和。我说我从来就没考虑过什么出名,有人老想把自己的屎屙到别人家的坑里。我只不过是想体会一下自由的感觉,一种运动,这种运动从我的心里来,以我的腿来体现,没有人能影响你,也没有人把你当成交通肇事者,你只管走,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在“走”这件事上,你全部的意志都可以以行动体现出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取得我的自由。我说了这些话后大伙都不笑了,我看着大家,觉得自己马上高大起来了。其实我想骑车出去既不是像李红征说的那样,也不是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只不过就想旅游,虽没多少钱,但有的是闲时间,所以干脆骑车得了。没想到我的话把大伙镇住了,我正想哈哈一乐,给大伙说明我的真实想法,这时突然从角落里传出一句话:“你想自由吗?天和地就把你束缚住了……”这人说了半句再不往下说了,大家都掉头看他。他就是刘老五,当时我不认识他,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你想自由吗,天和地就把你束缚住了。”路上我一直想着这句话,刘老五背着他的大军用背包,里面鼓囊囊地装着我俩所有的衣服、干粮和水,以及修理自行车的全套工具。虽然他说过这句话但他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出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向单位请了假。这会儿我们正一起溜一个大坡,车速快得难以想象,而且越来越快,车把晃得快控制不住了。我们分开了一点距离,相视一笑,我先捏闸让车子慢下来,刘老五一直没停,直直地冲了下去,我想叫慢一点,想了想就噎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行还是不行,这一路上总是他在照顾我。
       有一点让我非常恼火,我总感觉到在他眼里我是个女人。他总要照顾我,提醒我是不是累了要休息一下,其实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要不就是问我热不热,那眼神就像如果不是骑在车上的话,他马上就会来摸摸我的脑门。住旅馆由他登记,吃饭由他付账,买冷饮,买水,买烟,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该由他去做,因而态度强硬,不容我插半点手。包括他肩上的那个大包,本来我也准备了一个大包,而且一路背到了青铜峡,但他非要把所有的车西都抢过去自己背着,最后连我的包也被叠好了放在他的包里,他才踏实了。我想要的是一种伙伴关系,不想当被他带出来玩的姑娘或是小家伙,但他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尤其是我俩爬牛首山的那个大坡时,这个坡算得上是银川平原的南入口了,在两山之间,坡度非常大,而且很长,据说解放军就是在这里把马鸿逵的部队彻底打傻了。爬坡前我们休息了一下,我提出把东西分成两份,一人背一个包,他执意不肯。后来就开始爬坡,天太热了,我估摸着这是老天特意挑选了这样一个天气来给我们罪受,如果你脱掉衣服你将马上被烘干,如果你不脱衣服你就得处在一个由衬衣、裤子、裤衩袜子所组成的粘粘糊糊的又臭又热的湿泥里。我双手推着车把,几乎每走一步就得捏住闸休息一下,然后眼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皮像烤脆的鸡蛋皮一样“啪啪”地裂开,向上翻翘着。刘老五在我后面,我看他也不行了,因为我听见后面的喘气声像火车拉汽笛似的,都这样了他还要说话,他说:“你要是不行了就把车子搁这儿,你先上去待会儿我下来推。”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感动,我知道他说到做到,我要是个女人将来他去要饭我也铁了心跟着他一起去,可问题是我不是女人。我应该算是他的伙伴,作为男人我必须完成自己的那一份,我把这作为我行为的准则。所以当他说完后我简直难受极了,不过还没难受到感觉被侮辱的程度,就是一种不痛快,极不痛快但因为对方绝对的好心而不得不压抑住,忍住,咬紧了牙沉默不语。要是说这话的换了李红征我肯定这会儿已经骂到他第八代祖宗了,但是对他不行,我得忍着。
       到了中宁后我准备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我决定请他吃饭。要了四个菜,五瓶啤酒,他一言不发,由着我摆布。等我们坐好了准备要吃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在他面前我怎么还是像个女人,就好像他是由着我这个“女人”郑重其事地做一回决定,郑重其事地花一回钱。要是我把我准备要说的话说出来,我敢打赌他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分给我一个装两三件背心的小包,意思意思,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然后在什么问题都“没有”的情况下,望着我这个“小可爱”的一张满足的笑脸,出发。
       想到这一点后我沮丧得连个屁也放不出来了,到底一句话没说,闷着头吃完了饭。回到旅馆后我躺在床上吸烟,他则去检查自行车。我看他是重新把自行车拆装了一遍,一直花了足足有四个钟头,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来。这时我已经准备睡了,他又去研究地图。我躺在床上想由他去吧,当个女人我也认了,已经骑到这儿了,总不能吵翻了分手,何况他并不是有意让我难堪,如果换个人不定高兴到什么份上呢,睡吧。
       我就睡了。
       我们一路骑到了泾源,刚一进泾源我就感觉老天对我们的考验一下子结束了,凉爽,湿润,柔和,到处都绿得像能滴出水来,看不到一点我们一路上司空见惯的荒凉的黄土地。还有牛,白色的房子,看上去比川区悠闲得多的农民,连刘老五的眼睛都冒出光来了。我们停留在山顶,简直想一辈子不走了,就站在这儿,好好把眼睛里所缺乏的绿色补充补充,黄土高原上烈日所泛的白光塞了我们满满一脑子,塞得又胀又痛。
       在泾源住的第二天,我们步行去了一趟老龙潭,在路上有一辆旅行面包车从我们身旁经过,车上的人从窗口伸出脑袋,叫着:“看哪看哪,两个徒步旅游者。”我冲他们招招手,心情特别好,那辆车很快就没影了,我们又追上了一个老大爷的毛驴车,他邀请我们坐上去,问了很多农村老大爷式的问题,后来我们嫌他的车太慢,而他又舍不得让驴快走所以我们就又步行前进。说实话这是我们七天来走的最为轻松的一段路,昨天休息得不错,我们的身体大概也正好适应了这种高耗能的生活,轻轻松松就到了。
       关于老龙潭一直有一个传说,也就是说人们大都只能找到老龙潭三眼潭中的前两眼。你费尽千辛万苦也只能找到前两眼,假如你碰巧了或是由于不知什么原因找到了第三眼,假如这样的话,据说那一眼非常小但非常深,小到大概就像一口井,深到差不多会穿过地球。据说是这样,这时你望里一看,你就能看到一条龙的幽灵,这就是那条龙的鬼魂,那条泾河老龙的鬼魂,他被魏征斩了后孙悟空又杀了他的全家,所以他就在这里千百年地徘徊不去。据说你只要看到他你就会绝望到要跳下去,据说他的悲惨心情能感染所有的人,而只要你跳下去就必死无疑。
       在路上我对刘老五讲了这个传说,刘老五非常喜欢,他说:“对,跳下去,只要能找到我就跳。”遗憾的是我们连那第二眼都没有找到,我们一直找到下午四点钟实在不行了才走的。这里的森林太密了我们担心会迷路,再说干粮和水也带得不够,又缺乏防身的武器。山里有豹子和野猪这我们早就听说了,那第一眼潭非常令人失望,潭底的那点水连我的脚丫子都漫不过去,天下闻名的泾河在这里只有一尺来宽,当然了它用不着有多宽,因为这是河之源,也许它觉得这就够了。
       这一路上还是刘老五背包,虽然好多东西都放在旅馆了,比如说修自行车的工具什么的,包还是挺沉。从老龙潭回来的半路上,我发现刘老五瘸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事,我说不可能没事,你已经明显走不动了。他说没事,我一下就火了,跳过去抢包,没想到他软得跟团棉花似的,我的手刚拉了一下包带,他就倒了。我吃了一惊,愣了愣就扑过去给他脱鞋,他没有一丝力气阻拦我,他但凡能动是不会让我把他的鞋脱下来的,他的那种强硬态度我已经领教得够够的,不然我以后不会拒绝和他同行。
       鞋脱下来后,我有点想哭,又想一下子把他掐死。他说:“我买错鞋了。”没错,是买错了,造这种鞋的工厂应该被原子弹炸掉,最好是连里边的人一起炸,一个活口都不要留。我穿的是名牌鞋,这时就知道名牌鞋的好处了,但造名牌鞋的人也该死,因为他非要卖的让我的朋友买不起。总之我现在什么样的心思都有,看着他那两只烂得快露出骨头的臭脚,我都快吐了。内疚,深深地内疚;感动,感动得想哭。可是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他非要让事情发展成这样,发展到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步,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知道他对我好,可我宁愿被活活烧死,宁愿他把我当成傻逼,也不愿内疚,不愿被感动,不愿有找地缝钻的感觉。不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想逃避责任我才这样说,我天生就讨厌这些东西,看书时如果这本书敢感动我,我立马就把它从窗户扔出去,看电影也一样,它只要露出一点这样的企图我马上就退场,我打心眼里不需要这些。一路忍啊忍啊忍着他,到了还是把自己扔沟里了,这他妈的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我示意让他自己爬到我背上,他死活不肯,一怒之下我把他扛了起来,没走两步我俩就一块跌到地上了。他像个小妞一样乱踢乱动,还想咬我,干脆我也坐到地上,和他面对面,这时候挖个坑把他就地活埋的心都有。
       吸了两支烟后,我决定不走了,破天已经黑得连路都看不清了,星星全他妈出来了,起的什么哄!
       第二天一早我们搭了一辆到县城赶集的三轮蹦蹦车,老乡们啧着嘴感叹了他的臭脚以后,建议他找点干土把脚糊上。我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大概是嫌他的脚影响市容。我们先到了县医院,给那双脚做了全面包扎,打了消炎针,医生护士的狗屁好奇心之类的事,就不说了,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找个舒服点的车把他送回家去。自打给他脱下鞋后,我俩就再没说过话了,直到把他交给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姑娘,这才是他该照顾的对象。我说:“再见。”他也说:“再见。”从这以后我开始过一种最为平静的生活,上班,吃饭,上班,吃饭,看电视,睡觉,偶而也和朋友一起坐一坐聊聊,但是一直没有再见过刘老五。我打定主意,如果谁在我面前说刘老五半个“不”字,比如李红征这种人最有可能,我就拿榔头夯到他的脑门上去,但是如果有人再让我和刘老五一起出去干个什么,那就请他拿榔头夯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无法预知后面发生什么。在从老龙潭往回走时,我们还兴高采烈地说着翻过六盘山,直下西安一类的废话,实际上那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只是结果还未显露出来罢了。直到我一拉包带,他“扑通”一下跌在地上,我们所有的美梦,半年多的准备就全部玩了完。
       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糟,谁也别想从这里掏出关于这次旅行的半句话,我会毫无来由地破口大骂。刚到家时我就把留了五年的头发铰了,把以前的那些衣服全都送给一个做拖布的,天热之前买了两件白衬衫,天冷之后买了一件羽绒服,并且接受了一个防疫站工作人员所表白的无聊爱情,准备在孩子生下来之前跟她结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说了刘老五的故事,据说这两年多来他一直在继续这种“被天地的束缚”的活动,先到北京,又到了黄山,然后又到了北京,在穿越科尔沁草原的时候据说他的身影上了外国电视记者的镜头,但他还是拒绝说话,反正你“逃不出天地之外去”再说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又骑到西安,据说他那时的目标是西藏,他要不歇气地一直骑到拉萨去,在布达拉宫前面停下来照张像,然后再不歇气地骑到新疆,骑到天山,在牧民的帐篷里喝上一碗奶茶,吃上一盘手抓饭,听大伙给他唱支壮行歌,再往哪儿走?可能是青海吧,再不就是云南,啊,对了,西双版纳,反正他不会没处去。但是他却遇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以前我也遇到过,他选错了路。
       他不仅选错了路,还选错了时间。据说那是春季,春季会发生好多事情,比如草木要发芽,猫狗要发情,山要发山洪之类,这都是常识,一般人应该掌握的。他先是选错了路,他选择了翻越秦岭到成都走康藏公路。这就错了,他应该选择109国道从西宁走青藏公路,或到乌鲁木齐走新藏公路,其实他最应该走的路是直接回家,否则不定会碰上什么。这一回他只不过是碰上了春季常有的山洪,谁知他下回会不会碰上山体滑坡、地震、火山爆发、龙卷风,或核战争什么的,总而言之他非得碰上这么一回才能老实,这一回是山洪。
       据说他是眼看着那股子水冲下来的,先是听见了好大的动静,然后眼看着前面的一辆白色面包车翻了个儿卡到路边的树上了。回头一看,后面水也下来了,把他围到了中间,接着自行车就倒了,他一下子飞到了半空,到了空中后两条脚还依着惯性蹬了有五六秒钟,好像他仍然骑着那辆破车似的。在空中他看见那辆面包车忽拉一下就没了,然后他掉到了河里,浑身一激灵,才开始猛然明白。据说他掉进的是渭河,具体是哪条河大伙也说不明白,反正西北就这么数得过来的几条河。泾河我到过,尺把宽,绝对淹不了他,黄河就更不可能,黄河绝不会为了淹他专门绕到秦岭边上去,所以可能是渭河。据说他一掉进去,是连淹带呛明白过来了,昏头胀脑地开始用爪子扒腿儿蹬就游起来了,这得感谢祖宗有灵,要不是老祖宗费了老鼻子劲修了几条引黄灌溉的水利工程,在宁夏哪有地方让他知道在河里游泳的滋味,以便取得经验,挽救自己的生命。他一直被冲着走了七八里地才从河里爬上来,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裤子和一条裤衩,连头发都快被拔光了。全部装备丧失,全部资金丧失,可能是淹明白了也淹糊涂了,精神头儿还挺足,马上就顺着河往上走,遇到第一座桥就又上了路,走饿了就唱张楚的《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走累了就唱崔健的《让我睡个好觉》。一直走到碰见个好心的农民送给他一双鞋一件背心,两个饼子和五毛钱,这全得靠走,还得靠碰。那件背心连虱子都不愿在上待,那双鞋据说是双旧“老解放”,更确切的叫法应该是“帆布凉鞋”,我敢打赌他一定想到了自己被洪水抢走的那一双,我愿意相信水抢走的是双名牌鞋,不然人家也不会抢。
       据说他用五毛钱买了一张站台票,开始可耻地盗窃铁路部门的应得收入,然后被捕获,在列车员和乘警宽宏大量地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之后,他感激涕零地甩着那头还有百分之四十在一尺五以上的长发,开始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从头扫到尾,一共十五节车厢,以至他远在青铜峡的女友这辈子也不会对任何一个看上去肮脏、匪气,或者下贱的人悄悄地在心里皱一下眉头。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让我非常恼火,因为他让我又一次加倍深刻地认识了以前曾经认识到的事实,即我在他面前狗屁不是。
       据说他刚到家时1米75的个头体重只剩下40公斤多一点儿,放在秤上都站不稳。他女朋友像侍弄婴儿一样喂了他一个多月,眼见着他会爬了,会走了,会说话了,就又张罗着去上班。上班刚刚三个月,多一天都没有。他们单位每月的七号发工资,他八号到的我家,就像从地底下直接冒出来的一样,要求借我的自行车。
       我老婆临产,肚皮撑得都透明了,走路得我托着肚子,他敲门进来,背着一个新的破包,看了看我老婆,“噢”了一声,撂下二百块钱。我让他收起来,他不干,我差点一拳砸过去,他才收了起来。我敢说他身上连五百块钱都没有,倒是挺大方,一进门就撂下二百,跟个大阔佬似的。我老婆生孩子,她爹才给了她一百五。
       我估摸着他从我家出去直接就奔拉萨了,我家就住在109国道边上,路比较好找,这回他大概不会走错了。
       〔责任编辑: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