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自在飞花
作者:李 晶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好长一段时间了,眉平觉得乳腺胀疼,尤其是月经期间,左侧乳房里总是一啄一啄的难受,手指轻轻摸,能触着里面一个肿物,杏核般大小,有点儿硬。
       开始那杏核还是软的,轮廓不清楚,疼也不明显,也只想着顾得上时去细查查,竟就耽搁了。一下子它像长熟了似的,时时地纠疼起来,疼到尖锐时,里面像埋着一颗深扎着的肉钉,好像连心脏都要给钉穿了。手指头再小心摸上去,觉得那颗左乳充满了张力,脂水在里面沸腾起来,皮温升得很高,很高,仿佛是一枚热烘烘的炸弹。
       那次单位里体检,大夫在检查乳腺时,让她脱去上衣,双臂高举过头,大夫的两只手自锁骨下方开始搜索,不断地以手指轻轻推按,再轻轻滑摸,突然间,她尖叫起来,把大夫吓了一跳。后来大夫知道她还是未婚,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就建议她去医院将肿物切掉。她没去,不是因为轻视,她觉得,那么随便地就给身体动刀子,简直是残暴。
       现在疼痛难捱了,不得不重视,这才去上医院看,想不到乳腺科会有那么多病人。都挂专家号,她也挂了。先在大厅里站着等,快有半个钟头时,护士小姐总算喊她名字,叫她进到诊室门口的走廊里接着等,这就看见了专家诊室门内的大致景况。
       都是女同胞,人人以自己最方便的姿势袒露着乳房。大夫是个老头子,伸着两只干瘦的大手,满脸挂着经验与老练。他叫一个病人袒着胸双手叉腰,用力收缩胸大肌———用力,用力,他吩咐道,并且将手扣上去,一推又一推……女病人态度很执拗,连说带问带比划,与此同时,她身边还凑着好几位,一只一只白亮的乳房包围着专家老头,争相抢占他的注意力。好像谁对他缠问越久,他就对谁触诊最细,谁逃离虎口的把握也就越大。
       眉平埋下脸,木然盯着走廊的白砖地面,觉得心里发紧,呼吸受阻。她明白自己心理还是没准备好。那儿哪是一间诊室,整个是一只淋着毒气的浴罐。人们挣扎着,消耗着,求生的呼叫显得如此难堪,羞耻!
       街上阳光和煦,令周身绵软,她缓慢步行,给自己一个考虑的时间。漂移的目光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丝绸店,她走过去。
       眉平现在还是单身,平日里一直散漫,过着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清静生活。挑选丝绸是多年的嗜好,比较情绪化,挑了并不打算裁用,只是收着,留着,好像收藏艺术品似的,存有一箱子了,即使到了下辈子也享用不完。但她从来不想享用的问题,一旦碰见丝绸店,只是任性地扎进去。
       挑好一块真丝双绉,图案是月白底子上染着水墨云彩,非常艺术。眉平去交款,想不到看见前面交款的人是张熟脸,老同学旗雯。眉平不想理她,在后面别着脸。
       可是旗雯发现了她,立刻就热乎起来。她跟眉平展示自己买的衣料,看眉平买的哪种,拉住眉平的手再要上楼去挑选,又颇为关心地打探眉平现在的生活,现在住哪儿,结婚没有……眉平淡淡地说,我还那样。说着抬手一指布店对面的医院,告诉她自己手里还拿着刚挂的号,这会儿快过了,得马上去。
       她匆匆摆脱旗雯,快步离开丝绸店。一直是这样,她轻易不愿同谁有哪怕一丁点儿的亲密关系。不会因为怕人家不高兴而装出非本意的快乐。厌嫌就是厌嫌。
       可能是旗雯偏偏是那种既大大咧咧又极恋人的女人,好容易遇着个伴儿,她不希望放她跑了。她追到医院门口,拽住面色惨白的眉平,仔细问,眉平你怎么不好?瞧你气色好像有点儿问题……
       眉平真是烦她,站住了,皱起脸来,没好气儿说,我一直就这个气色,我得了乳腺癌!
       旗雯一听,眼睛马上泛红了,摇头说,真的?不可能,不可能,走,你跟我走,到我哥他们科去,好好查查再说。
       听说旗雯有个哥哥在这医院里,还是个主治医,眉平脚底下迟疑了。旗雯哥哥是胸科,正在做手术。手术做完,旗雯哥哥走出来,摘下淡蓝色的纸帽子,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汗,一面给眉平问诊———他没有让眉平脱净上衣,问话也含蓄,这给眉平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一会儿功夫,眉平得到很多药,乳癖消、复方丹参什么的。旗雯哥哥认为,照眉平的述说,很可能患的是小叶增生,跟经血不调有关,他叫眉平回去先吃中药看看,不好再来。
       可是,一个突然的念头就在这时候急不可耐地冒上来。眉平忽地转身,一只手伸过去使劲拽住旗雯哥哥的白大褂,她说,旗大夫,你给我做手术吧,给我把这个东西切了!眉平没有丝毫犹疑,直截了当地要求他。
       旗大夫站住了,一双眼睛注意地看着她,把头摇了摇。眉平心中迫切,又一字一字清晰地重复一遍———旗大夫,给我把这个东西切了吧,马上切。
       可能是眉平坚定的情绪感染了旗雯哥哥,他很专注地看看她,掐指算一算时间,随后温和地朝眉平点点头笑了一下,说道,好吧,切就切啦,今天是星期四,下个星期四,还这会儿,你来找我。
       因为看专家门诊,眉平把唐老师的课给耽误了。可是她今天一定要看见唐老师不可。她站到教学楼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眼睛紧紧盯住过来的人。人一丛一丛地涌过去,涌过去,没有他的人影儿。没有,直到最后。唐老师像是长了翅膀飞了。
       她不甘心,就近在电话廊给他挂电话,一回回的盲音。盲音是肯定的,唐老师讲完课要在某个食堂吃饭。她应该上中文系古典教研室里去等他,或者直接找到食堂去。那都有把握找到他,可她不肯,她从未那样找过他。她只想要相遇,只要相遇。
       她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茫茫地、焦灼地面朝着他可能经过的几个关口。久久地搜索,等待,巴望他忽然出现。
       捱到中午过了,校园里几处走人的地方几乎都空静下来,她才确信自己的等待白费了。她索然地走出校门,踱到一个烤白薯的圆炉跟前买了一块刚出炉的白薯。刚刚咬上一口,却见唐老师正从大街对面的书店里大步走出来。眉平素来不是喊叫之人,又非常怕过乱糟糟的大马路,眼看着唐老师人就蹬上自行车,不见了。
       半小时之后,眉平的电话打通了。她抑止不住自己的喘吁,冲那边的唐老师说自己今天缺了课,非常遗憾,而下周的课还是要缺,假如唐老师能够把周四的课倒一下就好了……这个愿望实在太过分,一点儿可能性也没有,可是,这真是她的愿望!
       眉平不去想她的电话对于唐老师来说会造成什么,她只是需要这个电话,需要跟他说一说,说什么话并不重要,撂下电话之后,人还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竟至涌出眼泪来。
       眉平的听课完全是属于闲事,好像人们看电视一样。研究生她早就毕业了,留在学校的学报编辑部工作。唐老师的古典诗词赏析课开了有几次时,她处理他的一份讲稿,这才知道中文系每周四开着一门她早想听的课,于是就去了,不知不觉就深浸其中,痴痴地关注起讲课的人,几乎是崇拜。
       她记得很清楚,头一回是赶上讲冯延巳。唐老师认为冯延巳的用情态度是反映了他的品格修养和性格。譬如说那一首《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诗人是用幽微的意象表现他那深隐的心灵,多么沉痛,多么悲怆!
       那繁枝上面千万片的梅花就要落下来了,在落下来的瞬间,它们不肯轻易放弃,它们在空中飘洒盘旋,随风浩荡,像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样,那盘旋飞舞的挣扎的姿态,不是代表了一种品格,一种操守吗?李后主也写过:“砌下落梅如雪乱”。梅与雪是同质的美物,其坠落之象,美到极致,他们都是在无可挽回的哀悼中,赞叹那悲剧性的不甘放弃的苦斗,寄托自己的诗心怀抱……
       眉平选的座位在教室最后面,可以细细地打量唐老师。唐老师比较瘦高,脸庞方正,喉结微微起伏,声音也是微微的激越。
       她惊奇唐老师的课如此投入,如此深入。
       这样来讲课,现在中文系真是很少很少了。讲到李的句子“菡萏香销翠叶残”时,唐老师竟然如此细致地分辨出“菡萏”与荷瓣的不同,那珍贵的芬芳之意,假若是平平地用了荷瓣,该是多么的庸常无趣,而“香销”给人的感受,也与直说“凋零”是不同的。
       ———这时候,她注意到他笑了。他口唇拉平,露出牙齿,笑得无声,笑得温和、沉着,是中年男子经过岁月醇化,真正懂得欣赏之味的笑。
       ……你们记得杜甫“著叶满枝翠羽盖”吗?那个翠字也是用得好,你们看到的是翡翠碧绿的颜色。但是这里就要注意,荷花的凋零不是风飘万点的摇落,而是残缺,而是残破;冯延巳就写过:“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那真是一种残破的画面!
       唐老师不看着谁,头微抬,眼光长长地投出去,望着教室后面的什么地方,神情像是正同几百年前的诗人会晤,这便丝毫不妨碍眉平对他的注视。
       眉平一直活得很任性,从研究生留校到现在已经三年多,始终还孤自一人在学报编辑部的大屋子里。每周两个半天,编辑部几个人来上班,各自处理处理稿件,交换交换意见,其他时间基本不必来,她独自住这也还是可以,所以,学校就总说,下批吧,下批一定给解决。但是难得住房指标下来,总还是先给了比她更需要的有这样那样负担的别人。有好心的女老师给眉平先后介绍过男朋友,都没成,不仅眉平不乐意,男方也都受不了她,说她太冷,冷傲,根本不打算走进婚姻,根本不像是生活里的人。
       唐老师那时刚从外面调进来,暂时借住学报楼上一间小屋里。唐老师的那份讲稿是学生因为喜欢而自发整理的,学报主编却很看重这讲稿,叫眉平细致编一下,有问题直接上楼去找唐老师。眉平却没有那么直接,好几处问题都是自己一点点解决,费了好大的神。到毛条过了,送来大样的时候,眉平才打电话把唐老师请下来。
       楼里不办公时气氛极其幽静,只从走廊和门窗的灯光上能够辨出来哪间屋子依然有人。唐老师进到学报编辑部,看到眉平正弯着身子从一只小号的电炉子上提起一把样子很袖珍的铜壶来,桌面上摆着两只式样考究的紫砂茶杯。
       眉平请唐老师坐下,而后便动作很快地让茶,她说,唐老师,铜壶煮三江,请先喝点儿茶。唐老师喝了,是很好的绿茶,里面两三朵菊花。他很快感觉出倒茶的女编辑不大寻常。她人生得秀丽,美而不艳,可是,一种比这茶还要寡淡的生活,使她人看上去十分寂寞,那寂寞不单纯,是显得肃肃的,带着点无法排遣的冷气。
       唐老师没有太多琢磨她,轻轻地推开茶杯,伏在桌面上埋头看长长的校样。校样比他所想象的要清楚得多,所以就看得很快。几分钟后他抬起脸来,温和地对眉平笑笑,说,很难挑出错来,你弄得真细致。眉平说,哪里啊,是学生整理的好。
       眉平问唐老师,课能讲满一学期吧?唐老师回答,如果房子能够快些解决,就可以一直讲下去了。
       于是眉平知道唐老师还要把妻子接过来。
       以后眉平和唐老师就认识了。并不多来往,除了每周一回两个小时的课之外,时而还会在食堂或者校园里遇见,遇见了就相互点点头,不大说话。虽说都是住在办公楼里边,上上下下离得很近,但也仅是那么近近地离着。
       只是眉平的生活忽然间增加了一块。她也使上录音机,那种微型的像块蛋糕大的小东西,每次听课时尽量坐前边,把唐老师讲课的声音一句不落地录进去,回来后反复听,不仅听他的讲课,还听他的呼吸,喘息,整个人的声息。
       她比以前更多时间在校园内散步,散步到入夜时分,望见办公楼上唐老师的窗子分明地亮着。寂静的黑夜里,一束长长的光投射出来,照清她脚前草地及草地边沿细碎的颗粒。
       她久久地愣在那里,精神完全集中在那束长长的光上面,使她连自己都忘掉了。
       然后回到房间,躺在小床上,黑暗之中,心思全在那片灯光上。
       这种在黑暗当中的默念默想,加深了她的孤独,也加深了她的幽闷。她回想唐老师来看校样的那个晚上,那么短暂的几分钟的功夫,心里会发生那么突然那么强烈的波动。她注意他伏在桌案上的头和肩膀离着她如此的近,她有点儿惊慌,竟至呼吸不济,心脏抖跳,身体因为突来的渴望而发热———去亲近他,这念头是这样的新鲜、不可抗拒。能够亲近这个心爱的男人,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呵!
       眉平闭上眼睛想,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和唐老师这样的男子共同地去走一条路,那路实质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共同,全身心的共同。
       眉平听人说唐老师来自南方一所大学,几年前女儿不幸夭折,妻子因为悲痛忧伤长期患病,他决定调到这个北方城市的大学来,主要是为了给妻子治病换环境。
       亡女病妻,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背负着的伤痛,他默默地吞咽着它,也抵除着它,将心智用于对古典诗词的深切的着迷。他修长的身体像一棵素净而又坚执的树……
       自己只能站在这棵树的旁边,去观望,去感觉,这是唐老师对她的意义———眉平想。
       难道,真就是全部的意义吗?
       她一次次问自己,回答是否定的。
       眉平生日那天,孔林来到学报编辑部。他掐好今天是星期二,照着老规矩,编辑部人都在家里,只眉平自己在。眉平永远在。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不算短,他惊奇时光在一个女人身上居然留不下痕迹,正像他对一个女人总是痴心不改一样。她活得依然单纯,简易。陈旧的写字台,折叠床,电炉子,家当全部折叠在书柜里……成摞的文稿堆在桌面上,她难得抬一下高贵的头。
       她还是不重视他,眼睛埋着,嘴唇紧闭,两只细白的手来回来去掀动一沓厚稿子,那破稿写的什么?写的什么破文章?
       他走近,把一只笨重的常年不挪窝的大沙发哧啦一下转了个个,正面朝着她落坐。香烟点上,腿翘起来,眼睛须臾不离她的脸。不由分说的举动带出一股子铺张气势,对她稍有震慑。她的脸动弹了,眼睛微微掀起,漠漠地看一下他,那神气真是冷淡啊。冷淡之中透出来讨嫌。
       ———总是这样———凛然不可犯———关门主义,那种冷飕飕的劲儿是她的一贯风格,即使你同她擦肩而过,也会立刻感到一种距离。
       总是这副神气,这个冷女人,如此吝啬哪怕一丝的笑容,就像大多数人吝啬金钱一样。但是,孔林今天对此并不是很在乎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大大改变。气度啊,涵养啊。现在他是都能忍受,忍受她那故意的怠慢和故意的冷。忍受着,端详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琢磨,她的沉默也许是一种挽留。
       孔林心中又生出猜谜的兴趣。他想,就是因为如今他还是猜不透她,所以,就还是要追逐———他巴不得让生活有些难度。
       他自顾自地大说起来。他说三年前他从编辑部离开之后如何的奋斗,在外面加盟一个房产公司,房产买卖做起来是如何的惊险好玩儿,哥几个如何的出色,等等。
       他说他三年里也有损失,比如说老婆孩子抛弃了他。他说,你知道,我这人任性,比你也不差,这是我们一个共同点。生活在往前飞跑,这对我们这些任性的人,只有好处,好多的非分之想,经过我们奋斗,可以不再是非分……他又像以前那样,陶醉在自己的言辞里。
       他的话语越来越流畅,强烈的说话的欲望就像涨潮之水无可阻挡,哗啦啦的言辞伴着吁吁的烟圈儿一波一波地往她脸上飞扑,往她头发丝里钻,感觉上,他是非常舒服。
       她其实挺给面子,一直干听着,中途板着脸顺手将窗户推开,随后繁文缛节地收拾桌子。动作隐忍,神情是思忖的,她没有阻止他。
       他忽然语气诚恳,他说,你知道,我对自己烦了,很烦,真的,陀螺得要停下来,得要重新生活,哪怕又遇见打击,打击我不怕!他说,你听着,我并不是因为无聊才来找你,你是一个目标,老是像张白纸———真的,纯纯洁洁的,就是太薄了,太薄了,可别叫风吹了,扯了,我来做你的镇纸……
       可能镇纸的说法有点儿太别致了点儿,他终于听见她笑了一声。
       接下来,他顺理成章地邀她出去吃饭。他记得,进到饭店里,她主动选了一张插着一棵黄玫瑰的餐桌,随后就将眼睛长久挪开,去望身旁一扇窗子。外面的景致是纷乱的,她不大感觉餐桌的存在,他的存在,什么样的心思使她一再地老是留心窗子外面?
       他端详她,觉得郁郁寡欢的她看起来依然是超众。简洁的衣饰,弯软的短发,沉暗的眼睛。温亮的阳光将她一张脸照得刺目,非常刺目的脆弱的洁白,像是刚刚输完血。这正是她独特的美。这个奇妙的女人啊,实在像尊汉白玉雕像。说来像这样的面孔真是不应该寂寞,可是,有谁知道,她的人生空洞无味,缺少高潮,有谁知道,她患有严重的自我幽闭症。美妙的容貌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意义,甚至是浪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那颗非现实的脑袋就是不肯改变呢?
       ———不过有朝一日我会叫你改变的!孔林喝了半瓶干白后,猝然将这话脱口而出。他见到眉平的脸刹那间因为愠怒腾地红了,红的面积好大,连着脑门连着脖子,像几年前她遭遇劫持一样。
       孔林一直以为他同眉平之间是有着一种绝对的前世的姻缘,那次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
       那天他已经和别人一道离开编辑部,已经回到家了,儿子问他影碟怎么也没换回来几张,昨天他确实答应得好好的,明天星期六,要跟儿子好好看看影碟。妻子(现在是前妻了)小万跟着便数叨他从来就是哄骗,谁知道他一天到晚脑子使在哪儿了。他听了就来气,撂下碗筷换衣裳,决定跑一趟编辑部再回来吃饭。
       于是就撞见那件蹊跷事儿。推门一眼看见彭副主编和眉平在地上扭成一团。不屈不挠的眉平既不哭也不叫,一只手死揪着彭某的头发,一只手死揪着彭某的头发,一只手将他的眼镜朝地上砍,玻璃飞溅的碎片弹到孔林的胳膊上。他冲进来,好容易才把彭某的脑袋从眉平的衣襟上拽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就是总想知道,她是不是个凡胎!
       彭副主编调走前,满心不甘地这样跟孔林说,他告诉孔林,他是蓄谋已久的,那天傍晚,他人先藏在桌子底下,待眉平独自洗澡回来,刚刚要梳理湿湿的头发,他便像一发炮弹似的呼地从桌下猛射出来。
       孔林后来不止一次回想彭将脑袋伏在眉平衣襟上的样子。他看得清楚,彭的手是死命地揪在她的衣裳下面的。男人的手比男人本人更可恶。它一直揪进孔林的心里去。那一刻他痛不可支,突然给了彭副主编当胸一记着实的重拳。
       孔林从酒杯后面打量一碟碟的菜肴:透明的琼脂糕,滑腻的乌鱼蛋,细脆的芦笋尖儿,都是女人菜。上汤了,摇滚骤然响起,仿佛整个空气掀卷起来看不见的大风。狂烈的旋律呼地一下激着了她似的,她陡然站起来,上洗手间去,脚步过于捷快。他盯紧她,待她又落座时,他挨她更近些,语气浑浊地说,你不要对眼前的世界视而不见,不要把生活推得那么远。知道吗,你这人是需要有个仗义的人来帮你翻篇儿———翻篇儿,我也需要。可是,你别错看了我,也许我有很好的品性,只是还没有表现的机会……
       出了饭店的门,孔林稳住身体对眉平说,注意,你注意,我还会找你,还是不打电话,我喜欢你没有准备的样子!
       孔林说到做到,又一次找眉平,事先不打电话,知道编辑部里又只她一个,突兀地敲响门,搅乱她的时间。那样的闯入几乎是带着打劫的意味,眉平会满脸愠怒,然而,终于还是冷静,很有些无谓似的随他走出来。
       她随他进餐厅,点了两菜,照例又沉默良久,任他说叨,静静地想她自己的心思。他计算她的忍耐,捕捉她面容的变化,为那种淡漠而焦躁,然后又不禁承认,那是她身上真正风华绝代的东西。
       孔林其实也很清楚,眉平能够听任他,是因为她轻视他,也许她是以守为攻,等待他自行退却。可他才不会退却,他要的就是面对。不管她是否拿他当回事,他总相信,是有一种影响力在那儿扩散着。
       他相信,他已经把一种东西传染给她,并且让她感到了他的个性。
       眉平奇怪自己竟然容忍孔林。从一上来,他在她面前吞云吐雾,唾星四溅,她就感觉到,那是侵犯,而她能够用来抵挡的武器,除了冷淡应付,再没有别的。
       他说呀说呀,把身边的空气全都占满,仍然保留着以往的尖声锐气,以及一种似乎还没进化好的生猛,又加上新从商海学得的一套狂躁嚣张,所有的话无不带着蛮野,有时就像是毒蛇吐信。
       孔林忽然离开沙发,一屁股坐到她的桌面上,这一瞬,她不由得往后闪身,可是,椅子后面便是墙,她无处可逃,他的脸近了,近得可以看见他眼中虹膜的颜色。她本能地小心,屏住呼吸,提防他再作举动,却发现他长长地吸一口气,给出一个友善的笑。她奇怪那居然是友善的,又居然希望将那感觉延迟下去,随后很快明白是错觉。
       做他的听众是可怕的,不仅是耗费时间,不仅是空气中夹着密不透风的烟雾。她觉得他的声音、气势,以及所有邪性的举止中全带出一股子压迫力。她不能不承认,他拥有的真多,除去钱和表现欲,他还有一套上好的牙齿和胃。他的胃口大得很,吃速也极快,咀嚼起来牙齿分明是锐利的,锐利的声响简直令她害怕。
       毫无疑问,这世界是他们的。她很清楚,孔林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敷衍的人,她总是试图劝说自己,甩脱他并不难;然而问题是,在讨嫌之中,一种东西正强有力地挨近她,拨弄她。
       她努力不去看他。面对桌上琥珀色的滟滟的杯盏,眼光常常凝驻在杯盏间的阴影中,心里一点点摸索往日的思路,像是摸索灰雾中的道路。
       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不像样子,毫无质量可言。每当夜晚独自醒来,望着空静的沙发、书柜、办公桌,永远哑默的书稿堆,会感觉身边织满蛛网———蛛网也不曾摇动的生活,浸在蠕蠕的阴气里,使她不知时光,无所痛痒,只是闻着自己,拥着自己。然而她绝不是生就要如此的,她只是难以明白,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作对的东西?
       这天晚上,孔林把她送回来,却不走,像个主人似的站在屋子中间嚷嚷着说,你有什么病?你为什么非得这么生活?你应该到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去,自己的屋子!
       他大步跨过来,话说得明确:真的,我是好心说好话的,绝不来半点儿虚的,真的,你不肯去我那儿?那我哥们儿那儿呢,可以吧?我哥们那儿正空着一处房子,你先住进去,愿意吗?
       孔林走掉,她在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躲不开的凄寒,枯静,随时敲门的可能性。天花板上坠着硕大的吊扇,仿佛是坠着沉沉的孤闷,恍惚中,一只黑黢黢的盖子旋转着,旋转着。她感觉脑袋浑浊,神经颠乱。孔林那些佻薄的话,夹着不可阻挡的烟气,像一团一团疾驰着的乌云,死罩在头顶。
       为什么,他总想琢磨你?是想深知你吗?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忿忿地揭掉被子,一耸身坐起来。周四下午四点十分,眉平随着旗雯哥哥走进门诊手术室。
       因为走的后门,之前没有再验血量血压,也没有听心脏,只是在门口换了一双拖鞋。护士长备好消毒床单和器械架,吩咐她,把上衣脱干净,然后上床躺好。旗大夫正在戴围裙手套口罩,转脸来看着她说:别全脱,这屋里冷,留一条胳膊出来撩着就行了。她听护士长的,裸净上身平平地在手术床上躺好。
       她躺着,看着旗大夫紧挨她的左侧坐下来,她说,我从小到大,身体没有动过刀,也不知怎么会得这个病。旗大夫说,这算什么病啊。他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开始摸找她左乳上的肿物。因为人躺着,那东西藏起来似的,半天没有形。她低眼看着,说,在乳头向左横半寸的地方。还是没有。她把右手伸过来,说,给我戴只手套,我来找。旗大夫便大声向外面喊:护士长,过来一下!果然眉平很快将部位准确找到。旗大夫用圆珠笔在那个地方划线,开始消毒,打麻药针,麻药针使那颗乳房像只苹果似的变硬了。
       她听见肌肤切开的沙沙声,不疼,但有一溜一溜的血汁向背下流淌的凉丝丝的感觉。旗大夫唏嘘着叹道:乳腺最爱流血了……
       心里一阵抽紧,她把头扭到一边去。旗大夫换过两次剪子,那个东西形状比摸时要圆要厚。她清晰感到,乳房的豁口不断在张大,血淌着,似乎半片脊背都被浸泡了。终于,它被摘下来了,旗大夫将它搁在盘子里让她看,核桃一般大,金黄色,染着血。他说,一看就是脂肪瘤。他又将它翻转一下,看见这东西的底部沾着几点白米似的粒粒。他似乎有点儿思忖了,说,这是什么呢?一瞬间,他们的眼睛突然相撞。他一双眼睛在口罩上方炯炯地看着她,他问她:咱们没有事先预约,不能去做冰冻切片,只能等五天以后病理出结果,你放心吗?她沉了一下,简洁地说,放心。
       从手术台上下来,护士长给她蘸擦身上的血,然后将她的胸和背缠了一道道白绷带。她呼吸艰难得很,忍了半天的眼泪此时终于簌簌地落下来。旗大夫走过来看她,她埋着脸低声说,我没法呼吸了。旗大夫宽慰地拍拍她肩膀说,你要适应,这样才不会渗血。
       孔林再来时,发现眉平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眼眶里青郁郁的,眼睛显得更大,脸庞削出来尖尖的下半部,举止几乎有些衰弱。当他提出今天就带她去看他哥们儿的房子时,他惊奇她没有拒绝。与此同时他又发现,她竟像忽然遭到了一阵猛烈的打击似的,整个人瑟瑟地抖颤起来。
       那房子是陈旧的公寓楼里最下层的一个独单。光线阴暗,空气潮湿,有股子刚刚打扫过的尘灰的味道。家具有限的几件都是单数,一只双人床,一把椅子,一个木箱,一面折叠圆桌,圆桌上摆着电话……
       孔林打开头顶一盏吊灯,盯视坐在椅子上的眉平。这刻她不像她了。沉默中的软弱意味,甚至是等待,似乎是很明显的。非常柔顺非常黑的头发从蜡色的脸的两侧洒落下来,眼睛懈怠地看着地上。懈怠,使这个人普通了许多,平常了许多,然而,依旧还是特别,她整个人像是这屋子里凝结的空气中一块特别的空白。
       孔林喉咙发紧,心中涌起一阵黑雾般的满足感,他欣悦地想他终于缚住她了。
       但是,当他发现眉平刚刚做过手术,满身上都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知道她是刚刚做过手术,他又笑起来,说,你做得对!
       他说他有一回在深圳马路上遭人殴打,打得满身血,跑去医院裹伤时,心中竟异常痛快———他觉得自己终于破损了。
       他说,你明白吗?破损没什么不好,破损说明你勇敢,而勇敢呢,才说明你不枉活一场。我觉得,我算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你呢,也和我一样,我们什么都可以战胜。
       眉平在这间陌生的单元里住了下来。一个龌龊的地方,无论怎样打扫,那龌龊都祛除不掉。
       几天来,她总是干躺着。人世间所有的繁忙对于她仍旧无关紧要———阳光、生活、人群,都不为她而存在。她躺着,眼睛颠倒着漠漠看四周。四壁萧然,阴冷昏暗,一种模糊的遗忘将神志占满。
       起风了。很大的风。窗外两棵大杨树响若急雨,千楼万厦像起哄似的跟着狂吼。随后就是骤雨。银柱般的雨丝敲击着玻璃,一扇本来是用纸板钉着的窗子很快透出来湿印。她虚弱地下床,挡紧窗户,无力的身体因此而喘吁吁的。
       又回到床上,侧耳谛听风雨声,感觉整个城市像荒草一样摇晃,颓然的心情因为这摇晃而变得更加荒凉,而那风风雨雨,似乎越来越近地围袭着她,把她的弱和冷,孤独与嫌恶,全都搅动起来。
       ……这床真不坏。她听见他说,谁都需要床,人生从床上开始,再回到床上。他说着,将手里的黑衬衣搭到床梁上,像是搭上了一面海盗的旗子。
       她奇怪衣裳对人如此重要,没有了衣裳,竟会使人顿失尊容。一阵致命的压力,使天地倒悬,使身体陡然分离开。她看见一副异样的女人的肢体,是如此的奇怪,扭曲出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筋骨里面发出声响,某个地方似乎已经弄断了。她很骇怕,尤其是羞恼,她想挣脱那肢体,那声响,可是,一种像是滑沙般的惊人的坠落感,将意志迅速软化,吞没。
       好长的时间里,她在水盆里不停地擦洗。擦着,洗着,脸孔,脖子,胸口(伤口已经解除绷带、拆了线)———所有他碰过的地方。她站在水泥地上,充分直观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此之前一直不曾认得它,现在方才初次相识了,却是满心的痛楚。她凝视着浑身上下,十分用力地紧紧搂住它,大滴的泪水从眼内涌出来。
       什么东西在那儿偷响一下,又一下,她一阵心悸。起身,下床,确信屋里只有自己。到处静悄悄的,犹如墓地,只有风雨在外面磅礴旋转。时间,慢慢走着,慢慢走着———钟是他挂的,仿佛他是时间的主宰。
       她踩着那时间,在屋内蹑足而行,像个游魂似的。眼睛不住地向四周打量,似乎想找到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但陌生到了极处,这屋里没一件东西是自己的,就连自己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可是,不论他真在与否,感觉上,他总是在的。为什么他总是在的?因为他掌握着这儿的钥匙?
       他侃侃地说,他是一个喜欢掌握钥匙的人,他说他小时曾经跑上一座新楼,把里边刚进的一批新桌子新柜子,凡挂钥匙的地方,统统都锁上,手里集了一大串儿新钥匙。
       你明知你是轻视他的,你鄙视他,厌恶他,却又为何隐隐地怕他?
       ———怕,一定是有所需要———哪本书上这样说过。
       她想,她是没办法防范他,而就是这种他随时会到来的可能性一直在咬蚀着她,她恨死了。
       电话声猛地炸响起来,极其的锋锐,她感到整个头皮都麻透了,拿起来,孔林的声音像一杯烈性酒直刺喉咙。他人在什么地方暗暗地隐藏着,声音污浊而低沉,他说,电话你能接我还以为在做梦,我真是感谢,真是感谢,生活有时真就是一场梦———你要强迫自己爱上我,然后,你就爱上我了……噢,对了,要是外面来叫卖豆腐的,你出去给我买两块,我就最爱吃豆腐啦……她咔地掐断了他。
       她红涨着脸坐在那儿,脑袋因为愤懑而一阵晕眩。但是,忽然,像柳暗花明似的,她记起来,今天星期四!看下钟表,她的心骤然间突突地跳跃着,飞快地穿好衣裳。
       进教室时,眉平整个是恍惚的,连迟到者应有的道歉也没有。推开门后,见到前排竟有个空座,她径直走过去坐下。
       唐老师看见她,有些诧异地略微住了下神,再接着讲课。
       今天讲的清词,“云间三子”的几首不同的杨花之作。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阑?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
       ———李雯《浪淘沙》的上半阙。李雯,明万历三十六年生人,顺治初年,为众臣推荐而受清廷高官,心中自觉身败名裂愧悔万千,他是不肯服务于满清异族,可家境容不得他逃脱。身事异朝,且是异族,这是一个污辱,他自比杨花之命,刚刚绽开就遭风吹零落,任人践踏!
       别一首,陈子龙的《浣溪沙》:百尺章台缭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它漂泊奈它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陈子龙,明崇祯十年进士,选推高官,后因抗清事败投水而死。
       “云间三子”之最后一位,宋征舆,杨花词为《忆秦娥》: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云时著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宋征舆在满清做官,并中进士。在此前,曾与陈、李倡几社,书生意气,十分要好,几年后三位挚友离散,陈李相继弃世,他不禁满腔疚苦,郁郁地思念那“旧日春衫”。
       ———“云间三子”皆是以这怨悱的杨花之词抒写情怀。为何他们都写杨花?因为杨花最是断肠之花。别的花虽然命短,究竟还来得及被人所欣赏,而那杨花,在开的霎那间就零落了,所谓:“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宇宙间多少美好的事物,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所以欧阳修不是说:“过尽韶华不可添,小楼红日下层帘”,李后主更是叹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眉平一句一句细听,睁大了眼睛望着唐老师,眼睛里涌起泪水,泪珠滚在脸上,一滴,又一滴。她不擦。
       唐老师渐渐又注意她,渐渐又转移了视线。
       他站在讲台和黑板之间,一扇窗子被他侧身挡住,但阳光照射的角度很明澈地包拢着他的每一条轮廓,她似乎头一回将他整个人看得完全。甚至于她相信,她能够了解到光线照不到的他生命的侧面。
       她相信他是在讲他自己。他自己的人生里面,有多少悲伤哀痛的内容。杨花纷飞在他的眼前,他的身上……
       杨花如雪,如梦,那是我们每个人飘零散落的自己!
       讲课结束,教室里迅速空荡,只有一个学生留在前面刷刷地擦黑板。眉平还钉住了似的坐在位子上,她感觉心中很多东西又都回来了。
       她痴痴地盯着黑板,看唐老师遗下的那些字渐渐地被板擦一行一行地抹了,变成一些雪白的粉末,飞到脸上来。
       忽然唐老师人又进来,想起什么似的,走到眉平身前,问她,这一期学报还有多吗?校外几个学生想讨两本。
       眉平说,好办,现在就可以过去取。唐老师便随着眉平一起去学报编辑部。雨早停了,风依旧猛,稍微说句话,立刻觉得风流直逼喉咙。
       取了新一期的学报,眉平知道唐老师已经分给房子,住在外面了,那地方离她现在的“租房”不远。
       她问唐老师怎么回去?唐老师说,风太大,家里事情多,我得打个车赶回去。眉平说,正好,咱们一起打辆车。
       一起坐在出租车里,感觉像是坐在了一艘摇晃着的船上,那颠簸不是因为司机开得猛,而是整个城市都在大风之中无规则地跳舞。
       眉平几乎喊着似的,问唐老师,上两次的课没有顾上听,是讲徐灿吧,非常可惜,有没有学生整理录音?
       唐老师说,可能有吧,回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就想听,能不能耽误你一个小时,给我讲讲?
       这实在是非分的要求,眉平心里明白,但是她的口气执拗得很,她收不住自己,急促地说,唐老师,一会儿前面下车,先到我那儿坐坐,就坐一会儿。
       出租车车厢很小,他们咫尺相挨,频频相撞。眉平定睛看住唐老师的脸。那张脸微微有些抖动,但是眼中缺乏欲望。
       唐老师向她轻轻摆头,委婉地说,回来吧,回来有时间我一定给你重新讲。
       什么时候有时间?就现在吧,就现在!因为一时急切,眉平忽地一个踉跄撞了唐老师。感觉唐老师扶她的手既敏捷又有劲儿,甚至带着点轻轻的暴力。再坐好时,却见唐老师很明确地又一次摆头。
       楼前停了一辆出租车,孔林透过窗子看见眉平拉开车门跳下来,她身后一个男人的面孔模糊地闪了闪,眉平朝他扬起一只手来,俩人就着忽忽的风流互道再见。
       孔林盯着眉平进门来,人站在厅里静静收拾,然后就上厨房去泡方便面。他呆在屋里扬声问她,知道风有多大吗?十级,十级大风,还出去,什么要紧事儿?
       她没回答他,只有方便面香喷喷的气味浓烈地飘过来。
       他忍不住过去,站到她面前,再问她,你一天干什么了?———没干什么。那就是想干什么了,你想干什么?你跟我说。
       眉平沉默着把碗筷洗净,再拐出去拿毛巾洗脸。他趁机把两手环到她的腰上。她立刻甩开他,说,如果你不打算让我单独住在这儿,我就走。
       她说话没表情,从来不看他的眼睛,这是最令他恼火的。
       他控制住自己,从她身边走开,把脸朝着窗子说,你别这么无视我好不好,我不是因为无聊才追求你,我是一个痛快人,或者说,豪放的人,我愿意敞开窗户说亮话,我什么都由着你,你呢,至少应该尊重我。
       尊重你什么?尊重你乘人之危吗?怎么能说是“乘人之危”呢?怎么就不觉得是一种拯救?你的观念有问题,问题很严重。
       砰地一声重响,门关上了,他听见她快步走出去,忽忽地套外衣蹬鞋子。他飞快地跑过去,拽紧她胳膊,由于用力过猛,他们一同跌倒在地。
       他摔得挺重,她也不轻,当他把她扶起来推到屋里时,头一回见到面色怫然的她满眼噙着泪水。
       女人只有在疯狂地爱着什么人的时候,情绪才会如此抑郁难解,孔林这样想。
       孔林又叨叨说,你不是一个真正健康的人,你只是因为自己生得美而想要个别,你任性就任性在了这里……
       他自说自话,眉平没有反应。但是这个晚上,他觉得过得很好。不管怎样,面前的对手总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虽然她的沉闷就是她全部“陪嫁”,堆在床上,她是一团又厚又重的忧愁,只须稍稍一触,它就散开了。他久久地纠缠她,直到觉得她的每根血管每个细胞都知道了他这个人。
       那天之后,孔林为一桩生意出了远门,他说十天半月不会回来。眉平为此常常整个白天潜藏在图书馆里念书,或者坐在那儿久久地想心事。图书馆里总有一对对的小男生小女生卿卿我我挤坐在一起,小着声儿说悄悄话。看着他们,她的心里会不静,可是那种亲切温柔的气息挨着她,使她感到安全。
       孔林连着好几天没有出现。到又一个星期四时,坐在唐老师面前听讲,眉平觉得一颗心重新安定下来。是的,安定,一种少有的静态重新包裹着她,她暗暗地平舒一口气,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他拿不走,真的自己———他永远是拿不走的。
       她请唐老师上学报编辑部去,向他讨教。讨教的内容不定,总是多方面的。
       眉平本来不大喜欢晏殊的词,但唐老师的推崇令她改变了看法。唐老师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开首是美丽的,有歌又有酒,感伤藏于其中,然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里面对于人生世事是表现了一种理性的观照,是十分的圆融平静。他对于悲哀的排遣,超过了不少人,虽然也是身陷不幸,但他的修养很是帮助了他。“小园香径独徘徊”,这徘徊的动作中,不是有一种思致的韵味吗?不是有感伤,也有觉醒吗?真正有理性的诗人,应该是对自己的情感有反省的。
       眉平问唐老师,那么谁更好些呢?唐老师微微笑着,他说诗人的用情态度一般是不能用好不好来说的,不过我只是觉得,有的诗人虽然像一团柴禾,烧起来火苗挺高,可是,乌烟气也都冒了出来;有的诗人则静如一片水晶,那么晶莹,那么皎洁,又那么坚固。
       眉平又问,理性是抽象的东西,它和具体的感知是怎样统一起来的?
       唐老师说道,理性有时可以使美体现在生动的感知中,那其实又是非常抽象的。比如说,“自在飞花轻若梦”,这是扑风捉影的写法吧,却是美妙得很,那不确定的闪烁的魅力,是多么的传神。还可以这么说,我们在赏花时,不必非要实在地占有,因为在摘取之前,欢乐其实已经存在了……
       像这样的讨教有过两回,都是坐在学报编辑部里。曾经眉平是想过把地点换到现在那个住处,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不仅是因为她缺乏勇气。她发现,唐老师真正的心向与素养,确是无人可攀的。他所以那么推崇理性,是因为他抱着一种要完善自己品质的纯粹而又执硬的态度。
       眉平越来越看明白了,唐老师对于她,永远的只会是一种幻觉。她想,这幻觉的好处,就是那个“自在飞花轻若梦”。
       旗雯忽然电话打到学报,很着急地找眉平,说是她哥哥叫眉平上趟医院,有重要事儿和她商量。眉平立刻去了。
       旗大夫一上来竟神色不安地向她道歉。他说,我们是太大意了,差点就弄出大事故,当时你一再要求切,我们就切了,冷冻也没有临床做,后来病理倒也没说什么。可是,这两天,有些片子医院科研组又再次复查,你的也在其中,又有了一些新说法,不太好。
       眉平问,什么不太好?旗大夫说,你左乳上的切除物病理比较复杂,几位专家有争议,认为并非全良性,某种细胞较为活跃,有非典增。
       什么东西活跃?什么非典增?眉平有点儿急。
       旗大夫说,你别紧张,别害怕,还来得及,请你来,是建议你住院,再切一回。
       眉平问,再要切多少?他告诉她,可以选择,当然最好的方案是全切掉,包括左侧的淋巴———没事儿,这种手术现在很多见,也有整形医院的后续整形,所以第一你不用害怕,第二也不必顾虑。
       旗大夫给她准备的时间仅三天,他说就这三天里,病床好安排,并且她的情况也是宜早不宜晚。
       眉平把电话留下,强撑着离开医院。回到空静的房子里,她一头倒在床上,仰面瞪着灰色的屋顶,觉得一块巨大的石碑横压在胸口上。她忽然对自己身体异常地恐惧和陌生———原来它是一架病体!一颗快要溃烂的果子使它病入膏肓,急待疗救,使它的质地如此不纯不良。而为了恢复它本来的状态,她必须得和那个器官告别,牺牲局部以保存整体。假如医生及时疗救了她,她已是另外一个人,残破的新生在向她招手……
       时已傍晚,也许是为了镇静自己,她乘车子去学报编辑部呆着。
       后来她开始收拾住院的东西,从书柜上面拉下来一只箱子,打开,看见久违了的一箱子花丝绸齐齐地码在里面,俨如一箱子盛开的鲜花,它们哪一块是早买的,哪一块是晚买的,现在竟都一一地回忆起来,甚至连买时的心情,那新鲜的感觉,气味,此刻全都想了起来。
       她怔怔地伸手指拂触那些轻轻软软的花绸缎,泪珠一串一串地落下来。她无声地哭了很久。
       离开学报前,她忍不住给唐老师打了个电话———她往他家里打,是第一次,她把他当作一个近人,跟他说自己将要面临的事情。
       她的声音不太控制,有些发喘。
       唐老师宽慰她,说,既然发现有不良因素,还是早早切了好。
       撂下电话她稍微冷静些,然而心里却不禁有些急急的疼,唐老师话说得会是那么简要,平和,本来她所担心的因为唐突造成的紧张感竟完全没有,而她盼望的,比如他会说他要去看望她之类的话,哪怕是客套,竟也半点儿没有。
       因为疲惫,夜里她睡得沉,到了早上忽然醒了,四周没有一点儿动静,可是仍有感觉,感觉他在,就在这屋里。
       一股子很熟悉的电炉味在屋里弥漫,她翻转身,看见孔林无言地蹲在那儿取暖,脸已经被电炉子烤得发红。
       你出什么事儿了?大事?他问,同时一副关切的神情走近来,拿眼睛溜溜地搜索她。
       心里又讨厌,发现她正在面对一个不可救药的窥视者,这个人对她的欲望———那变本加厉的欲望,是想深知她———确实是。这样想着,昨日产生于体内的风暴重新又剧烈起来,头脑一阵晕眩,她把脸扭开去。
       但是,突然间,她脸又转过来,厉声呵斥他,走开,她说,你走开,我得了癌症!
       ……好了,现在你该满意了,可是,我不怕!
       她说完,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显出来一种力量,一种气势。
       而他竟满不在乎地听着她,微微歪着头,又把烟点上。对此她愤怒得不行,一种沦落的心情腾然升起,连同一种彻底的想要亵渎自己的冲动使她哑声喊叫,你很高兴是不是?好,好你还可以更高兴!她把手伸过来,揪住他的衬衣撕扯。
       然而两只胳膊被他缚住了,随后她看到一种格外稳定的询问的目光。他向她怒气冲冲的脸上轻嘘一口气,说,你真是脆弱啊,你说你不怕,其实呢,连每根头发丝都在发抖。
       就是说,又要挨一刀?又要流点儿血?啊,我说什么来着,破……损,破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座山峰吗?这山峰现在有了毒了,它还美个什么?它还对谁有用?谁?要是这个人认为有用,那他自己就没用!切吧,切了才好,人到最后没必要给别人看,切了才痛快!
       电话这时响了,他很独断地把它拿起来,跟里面的旗大夫来回客气一番,他说,病人有点头疼,给您添麻烦了。噢对,是明天做,我这正要去医院,不是还来得及吗?噢对,我是病人家属,几分钟之后就赶到。
       撂了电话孔林匆匆出去蹬鞋子,这时眉平又在屋里尖诮地喊了一些什么话,他没听清楚,也顾不得理会她。
       孔林走后,眉平一直呆坐在那儿,被一种不可忍受的荒凉控制着,不曾动一动。
       她只是把眼睛好长时间望着窗子对面。那儿有一个狭长的平台,平台的角端搭着一块东西,不清楚,黑色的,三角形的,像喜鹊,更像墩布,是墩布,一把倒垂着的墩布的头。好长时间那东西不动,她肯定那确是墩布。但是,忽然间,它竟然飞起来,带着喳喳的叫声远去。
       她心悸地想,本质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切,连同她的一点点偶然的猜想都是灰黯的,错置的。
       她没有力量挣脱这份灰黯与错置,是因为想象与现实如此的格格不入?哦,问题就是这样,你想象,想象,想象,结果什么都是一个空。苍白的空,荒凉的空,永远是属于布景似的东西,永远是虚虚地悬挂在那儿,此外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使那张布景更加显要和固定罢了。
       那,什么东西是实在的呢?只有疼痛、憎厌,到了明天,这疼痛与憎厌还会平添多少倍。
       她陷在苦闷的绝境中,电话先后响过两轮儿,她不去接。然后的大半天,屋子始终死寂着,只是窗外秋叶的坠落声,像一种壮烈的仪式似的,比什么都要响亮。
       孔林回来已快半夜,人带着外面忽忽的浊气和尘土,带着暧昧的黑色的夜气。
       他把灯打开,看见眉平抱着膝盖埋头坐在墙角,脸色好像刚刚放过血。
       他奔过去,朝她哗哗抖动着手里的一份报告大着声说,喂,振作点儿,听我给你讲,我借出来的病理,四个玻璃片儿,跑了东城又跑西城,跑了四家医院咨询,总算收获不小,你看看,这份是真正医科大病理专家的报告,你没事儿,根本没事儿!什么手术,整个是没必要!
       孔林说,四家医院中两家说法模模糊糊,两家则坚决反对再开刀,尤其是医科大那个老头,刚从西德回来,手底下带着俩博士正讲着课呢,孔林上去就给人家打断了。老头把眉平的病理———四个玻璃片反复地在镜子底下看几遍,摇头说,完全不用再施手术。老头笑话现在的外科大夫简直有动刀子瘾,据说哪个医院一天统计切掉的乳房达二十来只……总说切掉了才保险,这什么理论?这个理论要能成立,我们干脆把所有的器官都切了不是彻底保险了吗?孔林说,人家这么说了,我还要找补,又问,教授,如果像这样的病理是您夫人的,切吗?教授回答,不切。———如果是您女儿呢?教授笑笑,更加用力地摇头:不切。
       孔林说完,笑着看眉平,注意到,她的眼中有一道幽光一闪一闪。从住进这里之后,他就常见这幽光。
       他瞪着她,说,你会笑吗?你怎么不笑?有什么可笑的。她说。
       孔林盯着她的石头似的后背,和缓地说,你知道,你是自认为有病,可其实没病,你得纠正自己整个的人生态度,你这种人生态度是一种病理现象。
       看她不搭话,他又问她,怎么样,明天就不去医院了吧?这时她使劲答一声,去。他一愣,问,为什么还去?她不说话了。
       他按捺不住一股子怒火,愤然叫起来:你为什么还去?你是不相信?你觉得我这都是瞎编的?你说说,我他妈哪吒似的,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给你咨询来咨询去的,为的什么?
       ———你知道你为的什么。她突然感觉肩膀上被沉重一击,她转过脸去,看见孔林一双怒目汹汹地圆睁着。她本能地朝角落里挪,可是胳膊被扭住了,一阵疯狂的拳头雨如此猛烈,持久,无以复加地落在身体各处。她咬牙保持住沉默,无畏而顽强地忍受着。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此刻无论有多么疼,心底都是麻痹的。忍到后来,渐渐昏厥了,所以她记不得孔林是在什么时候走掉的。
       当上班族匆忙的喧哗声响过去,楼里重新进入完全的清寂时,眉平慢慢醒来。她觉得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长梦,房间是这么的白亮,竟有点儿晃眼睛。咣咣咣,哪家出来人倒垃圾,那么使劲地敲簸箕,仿佛在炫耀他们庸常的忙碌的生活蕴含着无穷的美味,窗外面,则传来敲梆子卖豆腐的吆唤声。
       她重新进入意识,想起来马上该做的事情,披了衣裳下地,将房门推开,一步一步撑着走到外面去。
       次日的诗词鉴赏课上,唐老师注意到眉平没有来。然后是再也没有来。
       不久在下一期的学报上,唐老师看到他的关于“云间三子”所作的杨花词的阐释讲稿被刊发出来。他读了一遍,其中很多的细处都是他不曾讲过的,但是比他的讲解要精妙深湛得多。看整理者的署名,是叫晓。他不由心头一颤,迅即想起王国维那句词来———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坠!他猜到晓是谁。
       上学报编辑部去,眉平不在,一个人正要锁门,他告诉他,眉平好久不上班了,住在学校新分配的单元里。不过现在也不好找她,因为她近日患病,一直住院,有时还做化疗,房间号码多少多少。
       唐老师没有记住那号码,眼光不太稳地粘滞在那刚刚碰合的门锁上。门扇之上,似乎许多无形却可视的东西在漫漫地游转。
       走出来时,眉平的面孔和整个形象跟了他很久。他使劲回忆那个房间号码,毫无印象,后来他索然地想,即便将那号码记住了,又有何用呢。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