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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迷途
作者:唐 颖

《收获》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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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她们选择去越南。
       关于越南,自从马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问世,其“交趾支那”场景便成了唯一符号: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季节的更替嬗变。在殖民时代的烈日下,炎热贫困绝望交织着情欲放纵堕落……这一切,通过一个法国女人富有魔力的书写,成了许多女人性幻想的场景,湄公河,沙沥,轮渡,堤岸,伊甸影院,这已经不是一个个地点,而是性感的语词。
       事实上,早在《情人》之前,就有了越南,假如她们仍然记得这个城市曾经发生过的声势浩大的抗美援越游行,如同巨大扑克牌排列的领袖肖像牌曾经增添了一位留山羊胡子被称为“胡志明伯伯”的老人,他看起来更像个乡村教师而不是革命领袖。
       同时期流行过一本名《南方来信》的小书,书里的英雄叫阮文追,不识字的小女生是从无线电里听到这个故事,依稀记得男主角在将要走出家门成为抗美烈士时,最后一次给新婚妻子提洗澡水,这个情节令童年的她们产生了悸动。回想起来,这是个另类于所有中国本地英雄故事的情节,本地英雄不近女色没有婚姻。
       同时期还流行政治漫画,双手在滴血有一管生粉刺的大鼻子的美国总统约翰逊,以及戴着钢盔的美军士兵握着卡宾枪,他们背靠背站在丛林,心惊胆战东张西望,谁都知道仇恨的地雷就在他们脚边。而她们第一次结伴旅行,在昆明大街上看到两个穿军装的退伍军人拄着拐杖,他们各自少了一条腿,裤管在大腿部扎成米袋一样的口,那已经是一九八六年,中越边境的自卫反击战之后。第一次面对活着的战争残躯,站在昆明街口她们心跳如鼓。
       之后有个名字如雷贯耳,福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因为他的《现代启示录》,漫画上的美国佬在他的电影里被赋予了灵魂,这是她们这代女性看到的最震撼的战争电影,接着是《生逢七月四日》,汤姆·克鲁斯坐在轮椅上,阴沉痛楚的双眸,《野战排》、《猎鹿人》、《归家》,原来,越战令一代美国人致残。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然后某一天,《情人》横空出世,以风格强烈或者说罕见的性感叙述将她们重新带往越南,在泥浆翻滚的湄公河边,在轮渡上,戴宽檐帽的法国少女邂逅中国男子,在堤岸公寓,他们做爱,百叶窗外是堤岸的嘈杂街市,熙熙攘攘的行人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条的,“这床与那城市,只隔着这透光的百叶窗。”一部关于欲念的女性小说,却覆盖了所有关于越南的时代主题。
       从那时开始,越南的炎热潮湿便成了欲念的象征,因为“情人”,她们又追寻德纳芙的“印度支那”,陈英雄的“青木瓜”,她们互相说,关于越南,我几乎不与男人交流。
       所以,尽管她们对越南的想象和身处的时代一样多变,但最后,当她们走向她时,想象的世界已被杜拉斯的越南覆盖,关于“南方来信”、“现代启示录”、“昆明街头的残废军人”都被遮蔽了,被一个更为真实的欲念遮蔽,因为欲念就在她们各自的身体里,说穿了,她们是为这些场景去的越南,为杜拉斯的湄公河、沙沥、轮渡、堤岸、伊甸影院去越南。她们是去女作家的越南,女人的越南。
       关于越南,她们谈论了一些年,然后就有了越南旅行的计划,打算同行的三位女子,身居上海、北京和新加坡,她们说好三人从各自城市出发,在越南首都河内的某个旅馆会合。
       她们三人的丈夫都是巨蟹座,从讨论星座开始她们之间共同语言似乎越来越多,她们三人可以组成一锅营养健全的杂米粥,自称燕麦荞麦和红豆,简称为燕、荞、红。
       她们的聚谈便是“煮”,她们通过“煮粥”获取全新的营养。
       但是关于巨蟹座的话题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消失,这和她们在各自家庭担任的角色有关,如果说家庭是一部车子,夫妻必有一方是驾车人。当然,驾车的这一方总是更劳累更烦躁更早走向更年期,而坐在副驾座上的配偶,或者指挥或者抱怨或者干脆缺席。于是,必然的,车子前排的这两个人要么争吵不已要么干脆互不理睬,似乎,不太有可能出现比之更美好的图景。
       命里注定她们三人都是驾驶员,这给了她们星座之外的共同话题,关于长途车的艰辛不言自明,而她们面对的路途就是日常中的现实,这现实还饱含了更为隐秘的苦衷,甚至她们自己也是在语意含混的交流中渐渐清晰。这就是说,当日常生活的运作进入惯性滑动,莫可名状的空虚恐慌甚至忧郁在内心发酵,仿佛人生进入了第二轮思春期,虽然配偶仍在身边,但彼此已视而不见,她们互相问,有没有新的可能?
       就像“欲望都市”的四个女子,聚谈的主题是性爱和男人,在期待“大爱”出现的失望中,卷入降格以求的“小爱”中。不同的是,她们已是某人妻子,一些似是而非的婚外关系只能陡添烦恼。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关系还不足以颠覆家庭。
       到了这个阶段,她们宁愿不谈现实,现实令人疲倦,她们谈现实之外的人生,现实之外有人生吗?
       她们就是怀着这样的疑虑在谈话中构建起现实之外的人生。就这样,她们谈起了越南,当你经常谈论,过多谈论,越南就不再是越南了,越南成了符号,或者说,象征。
       女人是行动派,谈说之间,女人动起来了,女人有了越南行的计划。去越南正是谈越南的结果。
       当然,去越南不是去超市,总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工作女性要拿假,住家主妇要安排孩子,签证要申请,机票要预订,各地航班不同,有些城市不与另一些城市连接,比如上海不通河内,上海只连接西贡,旅行社的接待员不懂西贡为何地,只知胡志明市。如果去越南是一个微小的梦想,那么,随之出现的麻烦成了与梦想配套的现实。
       但女人不怕麻烦,女人有克服麻烦的天赋,女人可以轻易地在梦想和现实之间跨越。虽然在最后两个月的实际操作中,有一个女人退出,她是三人中最年轻的燕。燕没有大游行和政治漫画的记忆,不喜欢越战电影,关于杜拉斯,她只看过梁家辉演的《情人》,对湄公河的地理位置不甚清楚,却是个星座专家,关于人性的部分盲区她有自己的认知轨道。她说,我无法分辨东南亚的不同国家,我只对你们说的越南印象深刻,那个……性感的越南,她很像我们共同的情人。
       燕的实际状况是,她婚后才遇上“理想爱情”而与丈夫分居,为追随“爱”从上海搬去北京,之后,“理想”产生缺损,她搬回自己的出生地,在回归婚姻中有了女儿,她相夫教女并随着做乐队指挥的丈夫再一次搬到北京。燕是个出色的音乐教师,八岁的女儿是她最得意的学生,拿到的演奏奖项比父母相加还多,关于那场为爱所做的迁徙,燕即使偶尔回想仍感到疲惫。
       现在为了家庭生活再一次迁往北京的燕因心动极端过速一星期三次急诊送医院。燕患的是因心脏结构异常引起的室上速,所谓结构异常可能只是在心脏血管中多了一根细如发丝的微血管,它引起的心动过速如没有特效药及时控制,将有生命危险,所以医生对于目前已有心衰症状的燕居然敢出国旅行而感到吃惊,他讥讽他的病人,“无知者无畏”。
       
       燕对病情讲述过于平淡,不仅未引起她这两位医盲朋友的重视,似乎还有临阵脱逃的嫌疑,虽然她们没有把责备的话说出口。同时,在新加坡上班的养在不间断的努力和牢骚中成功地拿到了半个月的假期,荞突然担心在河内与红失之交臂,临时买高价票到上海会合红。
       荞是新加坡的专栏名家,外表文弱温和,却内心豪放行事不计后果,这个戴着知识女性面具的女侠,是从办公室去的机场,行囊里有一本厚达七百页的杜拉斯传记,和,为停留上海两日准备的冬衣,粉丝级的痴迷和专业。且听她怎么安慰不能同行的燕,她说,没关系,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去一次越南。
       还没有成行,便说“再去”,这就是女人。女人是孩子气的,女人会相信书本和电影,女人把虚构作品当作旅行指南,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幸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上路前遇到的一系列故障,令迷信的红认为,“这趟旅途一定有非同寻常的事发生。”
       先是出发时,红开房门把行李箱拖出门,回转身关门却瞥见客厅餐桌下有一堆灰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野猫。在一阵歇斯底里尖声惊叫后,野猫消失,是逃出门外还是躲藏进家里某处呢?失魂落魄的红却把自己关到家门外,拨了一通电话到丈夫公司。可丈夫公务缠身,此时正在会议中,他敷衍地答应下午回家一趟赶走那只该死的野猫。
       红不得不怀着令她惊恐不已的悬念拖着行李箱逃离般地坐上出租车去接荞,而在从荞家去机场的路上。司机下错高架桥出口,把车子开进虹桥地区而非虹桥机场。在红的指责养的指引下,司机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找到进机场的路,却发现乃是生活区而不是奔向候机厅的康庄大道。在几近绝望的七兜八转后,她们终于来到机场大厅门口,然后众多候机客看到机场大厅两个女人踉跄狂奔,荞一边问,今天是24日吗?
       “今天难道不是24日?”红惊问,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待红、荞两位找到自己的航班柜台,关闭的牌子正欲挂出。
       她们气喘吁吁登上飞机,却因为机械故障在封闭的机舱内等了两小时,其后果是她俩在广州机场的转机便相当局促,以致她们必须以非正常方式进入国际机场,一位身着粉红工作服的航空公司人员把荞、红和另三位转机乘客带到运送行李的转盘边,身材瘦小的工作人员竟爬到转盘上,逆着转动的盘圈爬到隔墙的那一面,然后让她们仿效他爬过去。
       对于有失尊严的姿态红表示拒绝,她人高马大,能想象自己“爬”的蠢样,“这是最近的转机路程,否则要坐巴士兜一大圈,就来不及了!”“粉红小厮”(气愤中红迅速给了他一个外号)焦急催促。
       身旁的转机客已经在墙那边,“算了,看在越南的面上。”瘦弱的荞轻而易举地爬过去了,剩下红一人,似乎也不再有选择,尽管手脚笨拙红到底还是爬到了墙的另一面,此时此刻离越南相对近的那一面。
       虽然抢回了时间,红对被迫爬转盘的经历耿耿于怀,留美生活十多年,让她习惯对任何事都用“法理”判断,在她看来转机时间不够当然该由航空公司负责,怎能牺牲乘客利益追回时间。红一路抨击抱怨,愤愤不平,其中也有对乘客包括荞的轻易妥协,最终是对自己苟且于环境的不满。小厮面露怯色走成小碎步紧随她俩左右,一边絮叨身为打工者的难处,荞满怀同情成了倾听者,而红已捷足先登机,站在舷梯上向荞招手,满脸不耐。
       “我们的越南行会有事发生。”她们又一次进入机舱,系好安全带,红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好事还是坏事?”荞兴致盎然。
       “福祸相依!不能用好坏界定!”红俨然一巫婆口吻。
       荞不以为然地笑了。
       “一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在越南,假如能顺利进这个国家。”红不容置疑地断言,“你不相信?我赌两张音乐剧票子!”已在百老汇下线的《猫》剧在上海卖到一千元一张票,而红宛如老练的赌徒,伸出两根手指,飞机开始缓缓前移。
       似乎,红的话音未落,越南就到了。从广州去河内的路程显得如此之短,短到红刚刚来得及讲述完属于她的人生问题:偏头痛,开始紊乱的生理周期,旧情复燃的苗头。正是昨天晚上,红的手机收到某人电话。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没接电话,两年前那些争吵让我觉得不堪回首。”红耸耸肩,“不过,我应该告诉女性杂志读者,外遇可以挽救婚姻,我正是有了比较才明白我那老公还不至于把我气到崩溃。”
       荞直笑,总觉得这人生通过红的嘴复述就有了情景喜剧的滑稽感。
       如果说,红和留在北京的燕曾经红杏出墙,希望在第三段关系中拯救日益沉沦的人生,那么荞只是个经常发表警示格言的观望派。她年轻时经历了新婚丧夫的巨大创痛,是个看起来乐天的悲观主义,她心无旁骛经营着第二段婚姻,宁愿选择不完美的关系,也不要童话般的开端而以悲剧结束。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从网上预订的旅馆,今天早晨得到回应,已经客满。”荞突然提出更亟待解决的难题,或者说,她宁愿讨论眼下更具体的现实。红不得不停止相对来说是空洞的嗟叹,她俩开始忙着翻腾荞从新加坡图书馆借的著名知性旅游指南《寂寞星辰》一书,飞机却在这时降落。
       走出河内机场已是深夜十一点,与一群皮肤黝黑的本地居民登上小巴士,在司机询问的目光里,她俩就着巴士内黯淡的灯光,继续把《寂寞星辰》的纸页翻得哗哗响。司机等不到回答已坐回驾驶座把车子开得左右晃动,飞快奔向某个目的地。之后车子停停开开,不断地送走不如说驱逐掉一批批客人,以这么一种匆促的似乎是倒垃圾的方式减去车上乘客。
       摇摇晃晃中她们匆忙选定一家名“一流”的旅馆(Classic Hotel),其实是荞的选择,“一流”“优质”这类词最能吸引追求完美的处女座的荞,她把有旅馆地址的那页书翻给司机,他只是约略一瞄,二话不说继续飞车,这时车里只剩荞和红。车子拐进台硌路的巷子,两边小楼房寂然无光,惟有小巷顶端一片粉红色灯辉勾勒出格子窗框和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堂,这一切有如舞台布景,虚幻、旖旎得暧昧,荞和红互相嘀咕,是妓院吗?想象中的妓院好像是这样的,旖旎得暧昧,还有些虚幻气氛,她们兴奋了。
       接着她们便看到笼罩在灯光里的“王子旅馆(Prince Hotel)”的招牌,喊司机停车,但司机听而不闻,车子沿着小巷继续前行,转了两个弯,仍然是台硌路的巷子,两边小楼继续沉寂,在一座黑漆漆的楼房前,司机示意她们到了。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到达,面对锁在夜色里的“一流旅馆”,她们拖着行李箱回到“王子”,付了定金拿了钥匙走进房间便发现旅馆内部陈设破败,再一次证明招牌亮丽多半是谎言,但已经没有选择。凌晨一点,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明天,箱子都不想打开了。
       谢天谢地,红再没有抱怨,只是上床前嗑了一片药,对于她至今仍然只嗑安眠药,荞感到庆幸。
       早晨六点她们被旅馆的拉线广播吵醒,几乎以为回到中国的七十年代,虽然讲的是越南话,但是任何语言从拉线广播出来都变得含混,当年她们也未
       见得听清楚用汉语播放的广播内容。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拉线广播这个形式,它曾经是你所处空间最强烈的存在,无论清醒还是睡梦,它百分之一百占有了你倾听的世界。
       红和荞面面相觑,记忆中这个竟然遗忘的巨大存在令她们神情恍惚还有些兴奋,红提起阮姓英雄,她记不得他的全名,但记得英雄为新婚妻子提洗澡水这个细节。荞说越南英雄叫阮文追,但她记不得关于洗澡的细节。
       红说怎么可以忘记这个细节,关于性的启蒙好像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对着荞不以为然的微笑,红由此及彼议论着性在人生中的绝对意义,婚姻到底遏制了性还是健全了性?她在早晨六点钟半闭眼睛试图给婚姻的性下定义。
       “难道我们今天还要重找旅馆?”红的话题已转到眼面前的去向,当她睁开眼睛见荞在锁行李箱。
       “回到classic,”荞不甘心困顿于“王子”,“‘一流’是可以争取的,‘王子’便无法企及了,所以反而成了空话。”荞善于过滤被似是而非现象掩盖的真理,眼前是被尘土模糊的旅馆窗玻璃,窗帘架锈住了窗帘,一间无人问津的客房,“你我作为女人终究要回到classical(古典的、正统的)。”写了多年专栏的荞由此及彼总结道。
       “在那段关系中,我和他除了sex什么都不存在,不是伴侣更不是朋友,我们之间连正常的人际交往方式都无法建立,我们无法谈话,谈话就是吵架的延续!”红七兜八转将谈话引向她热衷的话题,那时她们已经坐在旅馆的餐厅,只安放两张餐桌的家庭旅馆小餐厅,四墙挂着廉价的绘画印刷品,餐桌压着玻璃板,但她们却吃到了松软又有咬劲的法式面包、煎蛋、烟熏肉,越南咖啡正通过小小的过滤器滴落在她们面前的陶瓷杯里,正应一句广告语,“滴滴香浓”。后胡志明时代早餐。
       很精彩的开始,拉线广播,法式面包,荞迫不及待在她的笔记本匆匆写上一句,作为将要展开的专栏文章的引子,一边回答红。“反过来,谈得来不一定能上床,男女关系只能帮助你看到人生更多的缺陷。”荞说着,一边记在本子上,这就是有个写专栏的朋友的弊端,所有的隐秘已在早餐桌上被写进文章。好在红几乎不看报纸,她多年前作为陪读夫人伴随丈夫读学位去海外,也给自己拿了个教育学的学位,在当地中学工作近十年,又随被公司派驻回来的丈夫回到上海。红没有再工作,她需要在家陪两个孩子适应新的生活,这一陪陪了五年,孩子们相继进了中学,红重新悬空。
       白天她们才会发现,从“王子”到“一流”虽然才几百米,小旅馆一间连一间。原来她们恰好行走在河内老城的旅馆区,人行道不超过一米,小店小铺的货物架和行人争空间,小街街角杂货店门口乱七八糟扔着许多塑料小凳,摩托车铺街满道喧嚣地拥过来,骑士半数是女子,飞车时,头盔下乌黑长发飘逸,越服“袄黛”衬出她们纤细的腰身,娇柔和飒爽互相映衬,红和荞站在街边顿时矮了三分。
       当天夜晚,红和荞拿着《寂寞星辰》找到一家被标着一颗星以家庭化著称的法式餐厅,“家庭化”是自助游旅行指南最有感召力的标志。
       露台上,凉风习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餐台烛光闪烁,她们想起了杜拉斯,是邻桌国籍不明的亚裔男子给了她们“情人”再生的幻觉,他脸部的侧影,端坐桌旁的姿态,包括咀嚼,实实在在都是优雅的具象。
       养用手机拨通北京燕的电话,“他完全符合我们想象中的越南艳遇!”红接过电话,向燕描绘优雅男的迷人风姿,他的脸庞轮廓、侧脸线条,甚至咀嚼,在红的叙述中,有着一种放大的强烈,因而产生了虚构的力量,这让荞更着迷于红的描绘而不是眼前景象。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称得上优雅的男人。”红的描绘让燕叹气,生生后悔没有同行。
       那晚,不知名的优雅男抢了法式菜的风头,两个与他相距两米左右距离的中国女人竟食不知味,她们轮流说电话,与北京的燕谈论说不厌的话题,关于不断修改的好男人指标,关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艳遇。一月亚热带的晚风凉意渐浓,白桌布上半杯红酒一朵烛焰便足以乱性,旅途上的女人是迷途羔羊。
       那个被描绘的对象已在她们讲电话时悄然离去,他在她们的谈论中被忘却,或者说,被超越了。
       从餐馆出来沿着还剑湖南岸朝着市政剧院去,与老城三十六行喧闹的市井气氛迥异,即便经历了胡志明时代,郑殿一带仍然保留了当年法国繁华街区的商业气息。还剑湖东南角的邮政局、国家银行等,巴黎的市政设施丝毫不差地被复制,国宾馆是当年法国驻河内的总督府,黄带绿色镶边,锻铁护栏,往南索菲特大酒店纯白色建筑前绵延几百米的台阶,草坪宽阔起伏如同湖泊绿浪翻滚,不远处的市政剧院大楼更是法国建筑这首乐曲进入高潮的部分。
       “你怎么相信这里曾是北越的首都?”红惊问。
       “难怪有法国人将河内称为‘异乡的家园’,”荞感叹,“这么一比才发现上海的法租界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刚才那个‘优雅男’在上海也是看不到的。”
       “他比梁家辉更接近我心目中那个‘中国情人’。”荞憧憬着,其神情已飞速退回女生时代。
       “但也更加不真实。”红摇头不以为然。
       “用不着探索真实性,你说这一切真实吗?”荞指着眼前的法国人留下的索菲特酒店,雪白的精雕细琢的法式建筑被华灯镶出一道灼灼闪烁的金边如同宫殿,“听说这座著名酒店在八十年代老鼠肆虐连安全出口都没有。我们看到的都是风景明信片,旅行地就是给我们享受不真实的特权。”
       说到真实性,那么老城三十六行区再真实不过了,这里的夜晚仍是人声鼎沸,摩托车是减少了,但小贩在和行人争道,小街街角杂货店门口的塑料小凳已坐满旅游者,有些旅人干脆坐在人行道街沿,人手一瓶杂货店的啤酒,街道甚窄,对角线上的人互动热烈,彼此挤眉弄眼。
       “没想到街头比酒吧更酷!”到处寻找刺激的红不再想他处,她已经在和旁边卖烤鱿鱼的越南妹讨价还价。
       “老早我们坐在弄堂口乘凉,也喜欢望野眼,走过的行人个个被打量,无聊得很开心。”在新加坡生活了十五年的荞,对任何能让她联想过往时代细节的场景都会感念不已,并且给予发散性思维,“所以说河内人更有平民的快乐,因为户外生活最草根。”
       于是她们手握啤酒嘴里嚼着烤鱿鱼干,塑料小凳就是当年乘凉凳子,适合怀旧,定下神来才发现旁边停着的摩托车上斜倚着一位越南辣嫂,她皮肤黝黑,乳房异常丰满,与异国男子们谈笑风生。
       “我看是E罩杯了?”荞评估着对方乳房尺寸,笑瞥一眼红,红体型丰满,D罩杯,“胜你一筹。”
       “胜我一筹不在E,是在肚脐,吊带衫下露出一截肚皮,紧致得与她年龄不相称。”红打量辣嫂,煞是羡慕。
       却见辣嫂手托乳房有声有色,小凳并排三位年轻白人抬头痴望并“嗤嗤”地笑,仔细听去,红一阵阵惊诧,她向荞做着同声翻译。
       “我的乳房很重哦,我的身体常常不堪重负,不得不用我的手去托住它们。”男人们哈哈大笑又立刻噤声,当他们发现两个亚裔女子在做听众。
       
       “基本上是成人电影的对白。”荞连叹带评论。
       先前的优雅男已是上一部电影的角色,是记忆的镜头,假如这一部片子风格更狂野。
       “那次派对上,我和她一样,有些疯癫,”红抬抬下巴指辣嫂,她拉着荞坐到旁边。半瓶啤酒令红脸色潮红,往事从发热的体内涌出。“可能喝了些红酒,可能要回国了,不如说已经预感到回国将面对的婚姻危机,我一直在笑,神经质得失态,他那天是派对的主人,第二天便打电话给我,说他对我有冲动……”
       “噢哟,这么直接,不过很真实……”
       “那么说,是被真实打动,与他第一次约会便上床了。”
       “以前说自己性冷。”
       “冷了这么多年,被他一点就燃!和他的关系里,发现本人的动物本性,性原来也是可以单独存在的。”红想了想,“即使现在是这么个局面我也不后悔,”像是在和荞争论,而荞恰恰是最不争论的,“这种关系一点不美好,可是真实,就像你说的!”红拿着喝空的啤酒瓶,有些坐不住了,正在讲述的往事仍然给她挑动。
       夜风开始刺骨,毕竟是冬季,转眼间街角人流稀落。
       “观音!观音!”神像柜台售货员手掌上托着一颗如长生果大小的半身雕像向经过柜台的两位中国女子兜售。
       以观音的标准,这颗雕像面容过于俊俏妩媚,且一对乳房很扎眼。
       “说她观音还不如说她更像马利亚……”荞拿过迷你雕像,摸摸耸起的部位。
       “那倒是的,马利亚要给耶稣喂奶。”红认真指出。
       荞直乐,“嘿嘿,关于乳房的话题已经延续到卖神像的地方。”
       这是去夏龙湾的途中。她们被巴士带到旅游品商场。
       “在看什么?”
       剑眉吊梢眼的青年男子,精瘦黝黑有一股村野气息,令她们联想早年宣传画上的越南游击队员。他是导游,英语流利虽然口音很重,人们叫他阿芒。
       “你觉得她是观音还是马利亚?”红笑问阿芒。
       年轻导游看一眼雕像,“观音吧?”他反问。
       荞摇头,“Too sexy!”脱口而出,导游的嘴角即刻浮起笑意,他朝红眯起一只眼放起电来。
       红转身对着荞耸耸肩,领头朝远处的咖啡摊去。
       摊位上的咖啡更香也更苦,荞很享受,红顾虑晚上的睡眠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这个摊位的咖啡很有名!”阿芒突然又出现在她们身后。
       “不错,对我来说太浓了。”红客气答。
       “导游好像蛮殷勤。”荞在一边用上海话说。
       “只怕太殷勤……”
       话末完,导游端起红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红朝荞瞪了一眼,荞似笑非笑。
       “还好啊,不是太浓。”导游放下杯子问红道,“要不要我去跟老板娘说,给你重新做一杯更淡的咖啡?”
       “不用!谢谢非常感谢!”红连声道谢,转身又朝荞耸肩。
       她们又去其他摊位转了一圈,荞一路忍俊不禁,“怎么突然客气得过分。”
       红冷笑,“没看到人家误会了?”
       “怎么啦?”
       “你随口说了个‘sexy’,这种英语语词你说起来没有感觉,对于这位导游就比较敏感,让他误会……”
       荞笑问:“误会什么?”
       “以为我们挑逗他,”红皱皱眉,“否则,他怎么突然放肆起来,居然喝我杯子。”
       “出来不就是来放肆的?”荞笑问。
       红一惊,便笑了,“好啊,你倒是放肆给我看看。”
       巴士堵住去路,她俩抬头,阿芒正站在车门口一双吊梢眼含笑望住她俩。
       这部旅游巴士重新上路后气氛迥异于整个上午的沉闷,这和导游突然活跃的状态有关,他上车后要求每个旅客唱一首自己国家的民歌,他自己带头唱,好像是首情歌,不外乎“爱”、“思念”、“远去”之类。当他吟唱时,目光渐渐凝聚到中国女子这边,那双眼梢上吊的游击队员的狭长眼睛,当它们倾注热情时也是富于进攻性的。车厢里的目光跟着凝聚过来,直至拢到红身上,红如坐针毡,再次怪罪养,“是你闯下的祸。”
       荞笑着打量一眼女伴,原本中性的牛仔衬衫穿在红身上更凸显其熟女风韵,“D罩杯的女人,年轻男人迷恋,他们还在‘喝奶’期。”荞笑答。
       坐在前排的亚裔女孩回头道:“这部车上最英俊的男人在第一排。”
       红和荞一愣,互睃一眼,一起伸长脖子朝前看去,才发现车上几乎全是异族的后脑勺,除了前排女孩,一时无法辨认谁是英俊男。
       红朝荞耸耸肩,耳语道:“看起来这是趟欲望之旅,某女已胸有成竹……”
       “说不定是你的情敌。”荞捂着嘴笑。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已不会对英俊男发梦。”红自嘲一笑。
       她的笑眼和那双吊梢眼相撞,红转开脸。
       在甲板上,她们与英俊男不期而遇。车船一程,客人们彼此已不那么陌生,荞与刚结识的孟加拉男保尼交谈热烈,红帮着翻译。保尼三十刚出头前额却开始谢顶,深棕色的肤色双眸深陷,对于一个在牛津拿英国文学硕士的学者其体格似乎过于强壮,但目光不失睿智。保尼如今加入非政府组织工作,更愿意和中国女子谈她们国家的经济改革而不是文学。名叫弗兰克的法国中年男子走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他扯过身边戴着墨镜穿着无袖T恤肌肉惹眼的深肤色年轻男子,为他摘去眼镜,笑问红和荞,“能辨认他的血统吗?”
       她们看到一双眼梢插入双鬓的黑眼睛,却配着高的鼻梁,卷曲的黑发,笑出一口广告白牙。臂上的肌肉令人目眩。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但我从未见过他,我母亲是阿尔及利亚人,我出生在法国,刚去过中国。我很喜欢北京和上海。”混血男一口气说道。
       “他叫戴维,我们刚从中国回来。”弗兰克补充道,戴维伸出手臂揽住了弗兰克的肩膀。他们互相深情对视。
       红和荞面面相觑,“他正是我喜欢的type(类型)!”刚才坐前排的华人女孩凯瑞走过来,不容置疑地发表评论。
       “可惜,他是同性恋。”红语锋不乏讥讽。
       “Anyway,他超有型!东方美目配棕色皮肤!”凯瑞答。
       凯瑞来自台北,高挑,时髦,牛仔短裤和SISLEY的T恤配披肩直发,她本人就是个型女。
       “漂亮,傲慢,与幸福失之交臂的正是这类女孩。”红对荞鼻子哼哼,不掩饰她对凯瑞的不以为然。
       “活生生就是年轻时候的你。”荞回答她。
       “我有她那么漂亮吗?”红冷笑问,“眉眼就像用小号羊毫笔描画出来,这么标致才会这么挑剔。”
       “你和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说那时候的你。”荞笑答。
       “你的意思是漂亮和讨厌成正比?”
       “也不是讨厌啦,就是让人头痛。”
       “给过我忠告吗?”
       “忠言逆耳,你要是听得进就不是你了。”荞呵呵一笑,红郁闷。“个性强的女人自有吸引人处。”荞安慰般添上一句。
       红耸耸肩不置可否。
       “瞧瞧,来了不是,”荞学着红耸肩的样子,“这不就是你的经典反应。”
       红叹气了,“看起来我的命不好,是性格不好!”
       “不要抱怨,大小姐,这世上有多少女人在做牛做马,被生存压得透不过气。”
       
       “是啊,世上只要有人饿死,就不要奢谈痛苦。”
       红扬起上挑的眉峰,锋芒即刻毕露,却也令红衰退的美貌平添光泽。荞微微一笑,想起年轻时的红,那时候的她不苟言笑,微蹙眉尖,似乎与自己的美貌保持着距离。自从成为海归家属,红就像换了一个人,喜怒形于色,有些时候直率得咄咄逼人,她性情变化走的好像不是常规路线。
       她们已回到船上餐厅用午餐,一边仍嘀嘀咕咕继续刚才的话题,平时为人温和的养乘机半真不假刺一下多少有些骄横的红。
       无疑的,餐桌上六人已分成两派,至少从座位上是这么泾渭分明,她们三个中国人坐一排,虽然凯瑞脸朝窗外完全自闭于旁边的同胞,桌对面三人来自德国,一对情侣和其中一位家人,情侣自顾亲热,年长家人视若无睹,犹如路人。
       用餐时,导游阿芒又走过来问长问短,荞说:“我们托红的福,船上两天阿芒对我们一定服务周到。”
       “阿芒不够格调。”凯瑞非常不屑地摇摇头,似乎是突兀地加入谈话,就像刚才在巴士上,“这条船上只有这个叫戴维的男人称得上美男,我喜欢美男!”
       红笑笑没有答腔,她起身离开餐桌,来到甲板上,船在平静如镜的水中滑动,夏龙湾特有的石灰岩岛屿如山峰一座接一座矗立远处的海水中,在强烈的光线下正渐次朦胧,卷入轻烟笼罩,气温明显上升,红早晨上身的牛仔衬衫已经嫌热。
       荞走到她的身边,红说:“工作狂人,有没有带笔,送你两句长短句。”
       不等荞拿出笔,红已念念有词,“谁不唯美,谁不迷恋美男,黑目棕肤两臂肌肉耀眼,纵然与女人无缘,伊也倾倒。”
       阿芒走过来问她们是否想去看看刚刚分配好的房间。
       “我热,正想进房换T恤……”红对荞道,扔下长短句,便跟着阿芒走,回头见荞正忙着记笔记,便退回去拉她同行,“你跟我一起去房间,这个阿芒让我怕……”
       “怕什么?”
       “怕被性骚扰。”
       “嗨,先别管他,我正接你的龙头,”荞甩甩手里的纸,“听听顺不顺口,谁不艳羡河内老城辣嫂,腰纤乳丰,一路走来摇曳生姿……”
       “太顺口了,简直像出自同一人的口。”红赞叹,抬头见阿芒站在甲板的楼梯口,炯炯剑目。
       难道你能抱怨导游有一双剑目?红只能白嘲。
       要进船舱,阿芒把她们让在前,“旅客是单数,我给你们两间房,你们三个中国女生,有个人可以单独拥有一间房。”他走在红的后面说道。
       “不要告诉她们,就给我了。”红高兴地回答。
       莽没有明白他们的对话,询问地看红,红未给予反应。
       在狭窄的船舱走廊,他们只能走成单排,荞走到头里,红在中间,她能感觉阿芒的鼻息很有分量地落在她的后颈项。
       客房是标准间,两张单人床,配有卫生间,狭小得可称“迷你”,但卫生间里的如厕淋浴设备一应俱全,包括洗沐用品。
       荞再次感叹越南旅游业的国际化,站在其身后的红却不发一言,她身后的阿芒几乎贴住了她的背。
       “对不起!”见红转过脸,阿芒退后一步站到卫生间门外,船晃动了一下,她触碰到阿芒的手,那手冰凉。
       “这间房给你了!”阿芒离去时对红说,吊梢眼在幽暗的舱房门口闪闪发亮。
       荞随阿芒离去,红换衣服,顺便在客房的洗手间洗漱一番,只等心绪如常。回到甲板在楼梯上遇见船上最抢眼的法国同性恋人,年长的弗兰克风度翩翩与青年俊男戴维登对,红上前与他们并肩,复又活跃,有说有笑。
       当荞和凯瑞上甲板,看见红自如地斜倚在躺椅上,正和与她并排躺在旁边的戴维聊天,弗兰克在和另一对同性恋说话。
       红见到凯瑞过来立刻抬起身,拍拍旁边的空处,示意她一起坐,当凯瑞和戴维谈话时,红便退出,那边荞和保尼又谈起文学,正需要红做翻译。保尼曾经写过诗,崇拜聂鲁达,他让红告诉荞,虽然他还没有未婚妻,但已经有个愿望,在未来的婚礼上。他要送一句聂鲁达的诗句给新娘,“我要带给你一切,如同春天带给樱桃树那么多。”
       荞并不掩饰她受了感动。
       红笑对荞说:“看起来,保尼是你的type(类型)。”
       荞笑着转脸对着船外的风景,那一刻的姿态妩媚,红被此景触动。她离开主甲板下到二楼经过餐厅,见阿芒一人靠着桌子喝着罐装可乐。独自坐在餐厅喝罐装可乐的阿芒递送出一缕落寞,红的出现让阿芒绽出笑容,却过来两个警察,阿芒敛起笑容站起身,红退出餐厅。
       下午,阿芒带领船上旅客参观岩洞,在越过一条狭窄黑暗的洞穴过道时,阿芒停下,等着落在最后的红和荞。在过道里,他们又走成单人行,荞在前面,红在中间,她重新感受阿芒的鼻息吹拂到她的后颈项。
       红走出洞口立刻戴上太阳眼镜,被深色镜片挡住的脸看不到表情,荞走过来轻声道:“保尼好像不见了!”
       红和荞等在新的洞口外,等着走在最后的阿芒上前,红询问保尼去向,才知,是警察的例行检查让保尼离开了船,他没有带护照,不能在船上过夜。
       “这可不像拉线广播那么好玩吧。”红看看沉默的荞。
       “这件事也影响了阿芒的情绪吗?看他脸都苍白了。”荞却把话题扯到阿芒。
       晚餐后,餐厅变成了酒吧,中间一张餐桌上放满各种酒,多的是红酒,情绪一直偏低的凯瑞买了一瓶用法国技术在越南酿制的红酒,一杯酒便让凯瑞发起牢骚,她和男友同居三年没有走向婚姻却走向分手。红回答说,如果要结婚,就不能同居,同居和结婚的弊端一样,在关于揭去了恋爱的纱幔这方面。凯瑞问:“也许到了你们的年龄,索性就不想结婚的事,到处旅行也很潇洒?”
       红和荞互相看一眼,荞知道,红更愿意隐瞒自己的年龄和婚姻。可是红却答,“那倒不一定,婚姻和旅行不冲突。”
       凯瑞惊异地打量红和荞,“你们的状态让我以为是单身,”脸上便有不以为然,“但是,如果我做了妻子和母亲,我只和家里人出来旅行。”
       “说这样的话为时尚早。”红微笑的嘴角撇出一缕讥讽,她起身坐到离众餐桌稍有距离、摆满各种瓶装酒的销售台旁,脸转向窗外,对面船只的灯光照亮黑沉沉的海水,这是舞台的近景,远处层层叠叠的岛屿则像静止的天幕上的剪影,那种最老套的舞台天幕。
       阿芒不知何时出现,他坐到红身边,他的头发湿淋淋的,船在微微摇晃,她触碰到他的手,那手冰凉,红一惊。阿芒说:“洗澡水是冷的。”
       “喝酒会热些!”红似乎要给阿芒买酒。
       阿芒说:“已经不冷了,坐在你边上就热了。”
       红可以装作没有听见。那一刻,在她的视角,能看到凯瑞继续喝酒继续说话,而荞永远是好脾气的倾听者,与她们相邻的桌子坐着两对同性恋,法国的这一对,和北欧的那一对。
       她后来又回到她们“三人帮”的桌子,那时餐厅已走掉一半客人,阿芒也早已离开,他是被船上干部模样的人叫走了。红问荞:“刚才长短句接龙到哪里?”
       荞说:“我整理出来了。”
       “什么长短句?”凯瑞问。
       长短句写在纸上有一种格式美感,凯瑞浏览后
       淡然一笑,“在讽刺我吧!”又出声读了一遍。她问养要来笔,在她的纸上写将起来,一边念道:“谁不想偶尔放肆,红杏出墙,在夏龙湾的甲板,萍水相逢,春光乍泄?”
       “作为反击,应该说很到位!”红自嘲。
       荞则感叹,“又是一个才女!”
       红问凯瑞:“现在的女孩又漂亮又有才,男人觉得自卑吗?”
       “才不呢,他们可以视而不见!”凯瑞冷笑。
       “是故意视而不见吧?”红问。
       荞笑了,红问:“笑什么?”凯瑞跟着笑,红耸耸肩,也笑了。
       “有什么高兴事?”弗兰克和戴维经过她们的桌子,问道。
       “在甲板上喝酒看美景是高兴事。”红答他,“只能喝酒看景了,红杏出墙并不容易。”红转过脸用母语对凯瑞说,两人第一次相视而笑,荞仔细折叠起写着长短句的纸欲放进包里。
       弗兰克从荞手里拿过纸来,横看又竖看,“是诗歌吗,写什么呢?”
       三女一起朝他笑一起摇着头,旁边的戴维被此景逗笑,他笑着一个人朝甲板去。
       弗兰克瞥一眼戴维背影道:“今天是戴维的生日!”
       这句话连荞都听懂了,她们惊喜的反应,在旅途,任何情绪都被夸张了。
       “我们要给戴维唱生日歌!”红告诉弗兰克。
       “能不能不惊动别人?”弗兰克弯下身一瞥周围轻声道,瞬时拉近了与中国女子的距离。
       “明白,我们只对戴维一人唱。”红默契地用气声答。红示意弗兰克在她身边坐下,她用母语对凯瑞说:“我们把他拖住,你去甲板找那个混血儿,这是一场争夺战,我们要帮你把他夺回到异性恋的队伍。”
       凯瑞一愣,较真道:“要是他是个顽固的同性恋呢?”
       荞好像刚刚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你还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至少要试一试!”
       “你们谈吧。”见她们互相说得起劲,弗兰克起身欲离去。
       “弗兰克,你今晚没有特别的事要忙是吗?”红问他,同时向凯瑞使眼色。
       “是,在船上最大的事就是没有事需要忙。”弗兰克笑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们有些问题要请教。”红再朝凯瑞和养使眼色,荞推着凯瑞,几乎是把她推走的。
       “我先要去买包烟。”凯瑞很多余地向两位女同胞解释道,她朝餐厅柜台去,待红和养再抬头看她,窈窕身影已消失。
       凯瑞折回船舱时,红和荞正在聆听弗兰克述说他的故事。
       红和荞看见凯瑞沉着脸。
       “不顺利?”荞问。
       凯瑞摇头。
       “这么快就放弃了?”红转脸问道。
       “他说不能闻烟味。”凯瑞给自己斟了大半杯酒,一瓶酒已去半瓶。
       “那又怎么样,你把烟掐灭就是了。”
       “问题不在烟,而是……”
       凯瑞的话被站起身的弗兰克打断,弗兰克道:“你们先聊,我去找戴维过来,你们答应过要给他唱生日歌的,对吗?”
       “当然!现在就唱吗?”红问。
       弗兰克笑着摆摆手朝甲板去,有一种急切,似乎他心爱的男孩正在远去。而三女已飞快聚向她们自己的方位。
       “你说问题不在烟,那么问题在哪里?”荞寻根究底问道,她拿出工作时的严谨态度。
       “问题在我们,”未料到红回答荞,“以为自己好心,却把难题给了凯瑞……”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对我的态度,远没有对你们这般热情。”凯瑞答。
       见红和荞询问的目光,凯瑞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你们对他无所求。”
       “难道他看出你对他有所求?”红问得直率,荞一脸好笑,却又不好意思笑。
       “他知道你们已婚。”
       “他怎么知道?”红追问。
       “我好像在白天告诉过他。”
       “哼,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卖了。”红哼着鼻子。
       “对不起!”凯瑞的锐气突然尽失。
       “没关系,开玩笑,”红笑得舒展,“有你在旁边对比着,想装年轻也装不出来了。”
       “倒是有点自知之明!”荞嘲笑。
       “他都不愿意与我对视,我看着他时,他把目光移开。”凯瑞郁闷地喝尽杯中酒,她似乎很热衷扮演失意角色。
       “好像,他对弗兰克要比弗兰克对他更专注。”荞说,夜晚的她却在喝茶。
       “其实,他就是弗兰克豢养的爱物!”凯瑞强调着“豢养”这个词。
       “所以我对过分俊美的男人从来就有戒备!完美的表象后面有着什么令人吃惊的真实等着我们呢?”红夸张的口吻令她自己失笑,时刻惦记着专栏的养拿出笔记本,红抓住荞的手肘不让她写字,“明天吧,明天的早餐台上有更精彩的……”
       当弗兰克带着戴维坐回到她们的桌子,红便去柜台拿来干净酒杯,顺便买了一瓶越南南部高原大勒酿造的红酒,她为桌上每个人各斟了半杯酒。
       凯瑞终究掩饰了自己的不爽,随着红和荞举杯,而弗兰克的杯子举得最高,空气陡然有了生日聚会的那份热烈。
       接着当她们微微躬身把头凑拢用气声对着戴维唱生日歌时,这窃窃歌声便有了异样的感染力,眼看戴维的眼圈红了,在弗兰克的请求下,她们又用中文唱了一遍生日歌,戴维狭长的眼睛亮闪闪,似乎,感动令他更沉默。
       这之后的夜晚,她们和弗兰克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事实上,凯瑞和戴维并没有加入谈话,他们面对面坐着,脸侧向同一个窗口。红和荞与弗兰克谈论了巴黎和杜拉斯,弗兰克告诉她们,他在巴黎市区和郊区有几处房产,不存在谋生问题,作为巴黎市民,对于杜拉斯略知一二,却远不及荞了解的程度。说到杜拉斯,养的语调立刻有了激情,她用翻译家王道乾的华丽文体吟诵杜拉斯的呓语:“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脸容。”弗兰克的蓝眼睛正当其时闪烁出火花,凯瑞转回脸,她被年长男子更富魅力的眸子吸引,现在她的目光追随着弗兰克,而戴维微侧脸颊,对着窗外的水遐想,那是红很久未遭遇的场景,一种丧失现实感的,或者说,更为虚幻的气体正在遮盖现实,她悄悄起身去了甲板。
       后来荞也出来了,她告诉红,法国人已回房间,凯瑞被一对似乎是同事关系的韩国男子邀请去他们的桌子继续喝酒。
       她们回到房间时船上已停电,红离开餐厅时把剩下的半瓶酒拿给凯瑞,她同时决定把单身房让给她,“我想今晚的凯瑞更需要独处。”红意味深长。
       “我想她今晚认清了另一个现实。”荞说道。
       “对美男失望!”两人异口同声,为此互相击掌。
       红摸黑洗沐时,荞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夜色如最浓烈的色彩涂抹着海水和远处的座座岛屿,夜色也是最魔幻的色彩,它令现实变得朦胧而有美感。
       荞说:“十八岁时,我和他曾在海边过夜,那时的身体圣洁得不敢触摸,直到结婚才有性。”荞口中的“他”是那个永远不会到达三十岁的前夫。
       “禁欲的坏处是我们口是心非了很多年。”
       “发现没有,这条船上有五对同性恋,却只有一对异性恋。”荞已经转换话题,红坐过来与她并排背靠墙板坐在她的床上,她们的脸对着窗外。
       不远处的岸边停泊着另一艘游轮,灯光勾勒出游轮的轮廓,轮廓灿烂如梦,这梦幻般的灯影同时投
       射在水面,水无法平静,荡漾出涟漪,那涟漪反射着灯光,一闪一闪,“就像光的鳞片。”红说道,“这是西村寿行所形容的。”
       “西村寿行?听起来像日本人?”荞问。
       “是个写推理小说的日本畅销书作家,记得那个著名的电影《追捕》吗?就是他写的。”
       “太记得了……”荞激动感应。
       “让我记住他的名字,不是电影,却是一篇短短的随笔。”红说。赋闲这些年,她读了许多书,几乎成了荞的领读人。
       荞询问地看着她,等着红说下去,对于荞,听红讲故事比阅读原著还要吸引人,只有红具有讲述的魔力。
       “这篇随笔就叫《光的鳞片》,作家年少时做过渔夫,有个夜晚,一艘豪华客轮从他的渔船旁驶过,他这么描写,‘男的女的都从上面望着我,都是些盛装的男人盛装的女人,女人白净的面庞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客轮同时也被灯火的波纹包围着,那是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美。’”
       “‘不敢逼视’,呵,呵,日本人喜欢这类形容。”荞评说。
       “少年渔夫就是在这一刻感受到极度的悲哀,”红深吸一口气,“西村寿行是这么描写的,‘海的彼岸有繁华的都市,客轮朝着那座都市驶去,人们也朝那个方向去。’”红以一种自言自语的节奏复述,“‘我体味到一种极度的悲哀。从我这个面色黝黑、没有文化的渔夫儿子身边掠过的那些白净的女人的脸,是一种无缘的存在。’”
       红凝视着不远处的游轮,双眸闪烁着游轮的灯光。
       “后来作家去了东京,”沉默片刻,红继续,“虽然做了几十年的东京人,但是那种‘无缘的存在’一直跟随着他,他觉得这种‘无缘感’和二十年前本质上是一样的。”红微微一笑,“读这篇短文也让我想流泪……”
       沉默。
       “我们不是也在追寻,包括每一次旅行?是否就在追踪那艘从身边驶过却与我无缘的客轮?”后来,荞在她的笔记本上这么写道。
       “当时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也算是一种悲观的共鸣吧?”红问。
       “悲观是写作的动力。”荞答。
       “我并不想做作家!”
       “你不写是暴殄天物!”
       红被这句话逗笑,荞也笑。
       “好容易有个对你路子的孟加拉男却叉被赶下船。”红突然掉换话题。
       “奇怪的是,今晚阿芒很早就消失了!”荞笑答。又把话题兜开。
       “船上有警察。”红说。
       “警察担心阿芒被女性游客带走吗?”
       “担心的该是女性游客,要是他说出,‘请把我带走’?”红笑问。
       荞“呵呵”直笑点着头。
       “请把我带走”是养的一篇专栏文章的题目,讲述了发生在第三世界旅游地的年轻导游渴求富裕女游客把他们带出自己家乡的故事,养在文章中引用了一位女性主义者的概念,“那些女游客突然间在异国的性关系中处于强势地位,是行为的主动者,也许这段关系,不无交易,然而至少,她是购买这一方,女人像男人一般,到落后异地,去消费一个阶级、种族、文明,一切都比她低等的男人。”荞在她的文章中藉此引申出另一个疑问,“这类故事最后的结局是,女人仍然是感情用事的,当她把他带走时,常常忘记这只是交易,女人是否又从嫖客变成痴情人?”
       现在红又从养的观点引申,提出她的疑问,“最强势的人也是最无情的,女人无法真正强势,因为女人最终要付出情感,否则她为什么要带走他?”
       “假设一下,要是阿芒提出‘请把我带走’,你会怎么回答?”荞反问。
       “这种事怎么可以假设?”红抗议,却又道,“至少,这个叫阿芒的导游,不会让我想要带走他。”她想了一下,鼻子哼哼,“呵,要越过阶级、种族、地位的差异,谈何容易,哪怕一个晚上!”
       “假如阿芒像戴维那样英俊?”
       “那么,凯瑞会经受这类考验!”红答,荞笑了,红一步跨回自己的铺位,钻到被子里,“你不知道我对俊男免疫?”
       次日早晨,船在婆吉岛停泊,她们发出欢呼,原来保尼出现在岸边,犹如久别重逢,养和保尼拥抱,红给燕拨电话,此景她宁愿站在远处作为旁观者来描述,可惜手机没有信号。
       当荞和保尼在甲板上互相拍照,并做着简单的交流,这一次红拒绝给他们翻译,红一个人坐到船头。阿芒过来了,他对红说:“我经常带中国团,交了不少中国朋友。”
       “恨不恨美国人呢?”红突兀地转换话题。
       “不恨!”
       “真的吗?”红不相信地瞥一眼阿芒。
       “我们现在想的是如何挣钱。”阿芒似乎明白红内心的潜台词,“战争是很久前的事了。”
       红点头,“看起来我们两国人民比较有共同话题。”
       两人一起笑。
       靠着甲板栏杆远眺的凯瑞,脸微微偏转来,红几乎能从凯瑞的视角看到自己和阿芒交谈甚欢的情景。这时阿芒伸出双手,他的手肤色更黑,张开手掌,掌上有老茧,阿芒告诉红,他的父亲是果农,旅游淡季,他回河内郊区在父亲承包的果园干活,导游只是他的第二职业,或者说,他是个用业余时间读英语考出导游执照的年轻果农。阿芒又说起他的在战争中残废的大伯,战后,大伯这个农田强劳力成了累赘,他那一家至今挣扎在贫困线上。
       然而这个话题如此不和谐于眼前的场景,人们包括她自己不正躺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夏龙湾的溶岩石峰在烈日下好像在蒸发,缥缈得宛若天上的云,正从湖面飘往天上,或从天上飘落湖面,如此绝美景象如果在电影里展现,便将带出与之相反的人间残酷,此时生发出这个联想的却是荞,她正与保尼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分享眼前这一个《印度支那》里出现过的美景。在电影里,血战和性爱发生在美如仙境的夏龙湾谜一般的水和石峰的背后,德纳芙饰演的法国女庄园主同时失去了情人和养女,以及,她的印度支那。
       周旋在游客中的阿芒是否有过那种“无缘感”,红想象着,突然就心生悲哀无比空虚。她起身朝着甲板上的人群去,那里弗兰克戴维和另外几对同性恋人正举着酒杯碰杯,不寻常的场景——头顶骄阳的鸡尾酒会。
       当周围的世界开始熟悉起来时,时间便加速地流逝,分手简直突如其来。午餐时,他们已回到海防市,刚刚上岸,他们这船客人便一分为二,大部分游客被另一导游带走,剩下她们三个随阿芒回河内。保尼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突兀的别离,他又奔回来欲加入她们的行列,却被阿芒推开,“你要去的地方跟她们不一样。”还在懵懂中的保尼已被新导游拉走。而随着人流走远的弗兰克回过头似乎刚刚发现分离的现实,他奔回来,一一拥抱吻别这三位中国女子。
       这一幕成了蜂拥的码头边最突兀的画面,人人都蹙紧眉尖,被炽热的阳光、拥挤的人群、喧嚣纷乱和各种原因引起的耽搁搅得心浮气躁,即便是恋人离去也表现不出温柔。
       回程巴士的热烈气氛立刻扫荡了道别时留下的怅惘,虽然车上除了她们三个加阿芒,其他旅客都是陌生的。但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的澳洲大学生情绪之高涨,简直要把车厢掀翻掉。这一排人女生是主力军,嗓门早已盖住男生,他们正反复唱着:“向你道别啦,我亲爱的驾车人,眼睁睁看着你远去!”这首
       告别歌却被他们唱得狂放欢快,满车人一起笑,“哈哈哈”的发着痴,包括红和荞。
       只有凯瑞置身度外,她坐在车子右侧的单人椅上,与红、荞同排但隔着走廊,就像隔着大洋,今天的凯瑞以更加任性的方式去坚守她的孤独,她执着地保持将脸侧向窗外的角度。
       喧闹声中阿芒离开他的副驾座位置走到后面,欲把一张折成条状的纸给她们,在递出纸条的瞬间阿芒有一秒钟的犹疑,在“左右”之间,荞探过身子飞快地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是阿芒的E-mail地址和电话,荞顺手传给红,一边道:“你把我们的联系地址写给他。”
       红像送接力棒般把纸条立刻又传给凯瑞,一边道:“凯瑞写吧,我没带笔。”凯瑞回眸看了看纸,既没有接纸也没有接话,荞把她的笔塞给红,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看了看,便笑了,她把这张名片直接递给阿芒。于是又引来澳洲女生疯疯癫癫的起哄,荞在一旁像看情景喜剧般发出笑声,而凯瑞仍然维持侧脸看窗外,脸无表情,犹如在另一维空间。
       “凯瑞怎么啦,今天就没有笑过?”待阿芒回到座位,莽悄声问红。
       “我说过才貌双全的女生比较难搞!”红也用气声答。
       “不就是你年轻时的腔调?”荞反问。
       “所以我比较为她操心。”
       “我以为你讨厌她。”
       “不是没有,”红答,“就好比讨厌过去的自己。”她说着探身向凯瑞把还捏在手里的纸条再次递给她,“凯瑞,这是阿芒的联系地址,请你代为保存,给我就像扔在垃圾箱,我从来保管不住东西。”
       凯瑞摇摇头,“我才懒得保管。”语气几近反感。
       红便把纸条还给养。
       “给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写英语E-mail,你为什么不能保管?”荞拒绝。
       “我懒得写什么E-mail,那就干脆丢了。”红提高声调,把纸一揉,扔进自己的包里。
       凯瑞有些吃惊地回眸,下意识地朝地上看去,欲言又止。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本来就看不起阿芒,你却要她保管阿芒地址?”
       红一笑,欲言又止。
       还有三小时她们要坐上夜行巴士继续前行,去越南中部的顺化。凯瑞去街上购物,她打算与她们同行中部,红和荞去街角做河内最后的逗留。在傍晚六点她们便喝起了啤酒,荞用手机给燕拨电话,拨通后却交给红,由红述说船上的故事,关于弗兰克和戴维,戴维和凯瑞,以及有着一双游击队员鹰眼的导游,红总结说:“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开始得很精彩,结束得也很快,因为没有时间了。”
       北京的燕决定听从医生建议,住院接受射频消融手术。她在电话里向她们解释,所谓手术是通过穿刺股静脉或动脉,把电极导管插到心脏里去,在异常结构处释放高频电流,令局部组织坏死。因为不开胸,风险显然比传统心脏手术小许多,但也不是没有风险,寻找异常结构是否顺利难以预料,仍然存在病人在手术台丧命的概率,医生坦率承认。
       燕一番冗长的医术性的叙述终于让红和荞感受到生存本身所要面对的巨大风险,之前的那些话题,在这场风险前陡然失去了意义,握着电话的红处于失语状态,现在却是燕在安慰她们,“死生由天,我相信命运,哪里没有风险,就说你们的旅途……”
       “噢,不要说穿!”红制止道,“我已赌上两张音乐剧票,我们这边的风险是,有人未来人生将阵脚大乱。”
       荞吃惊地看住红,“我们俩时时刻刻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等着听你们的故事。”燕发出期待的笑声,就好像她正朝咖啡馆去而不是医院的手术床。
       夜晚八点,天还未完全黑,当她们把行李箱拖到旅馆大堂门口等着去顺化的夜行巴士时,竟看到弗兰克和戴维从对马路过来,一阵惊喜的拥抱,才分手三小时,却像一次长别。她们把这对恋人请进旅馆大堂宛如请进家里的客厅,正坐在大堂电脑前收发E-mail的凯瑞抬头看见戴维有些意外,但她只“嗨”了一声便继续忙她的事,冷淡得有些无礼。
       他们坐在大堂沙发上重新进入聊天气场,两女努力显得殷勤虽然等巴士这件事让她们有些分心,红对戴维说:“你说过你要给我你的旅行博客。”养觉得好笑,她知道红上网只收发E-mail,几乎不关心他人博客,尤其不会去看法国人的博客,索要戴维的博客分明是为了掩饰凯瑞的无礼,或者说,是对自己年轻时候不通人情的傲慢的补偿。
       旅行社的巴士终于姗姗来迟慢吞吞地摇晃着停在旅馆门前,在心里守候着巴士而焦虑的养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旅馆外,红紧随其后,一阵忙乱,摆放行李,找座位,与法国人再次告别。司机已经发动车子,她俩才发现凯瑞没有上车,隔着旅馆大堂落地玻璃窗看见凯瑞仍然端坐在大堂电脑前,荞回进旅馆招呼凯瑞,又一个人返回车上。
       “凯瑞改主意了,她说不去中部,要在河内多住两天,与某个朋友会合,然后一起坐飞机直接去西贡。”她告诉红,摇头感叹,“变化之快不可理喻!”
       红只是抬抬她那很具锋芒感的眉峰,并未表示太多的惊讶。
       “碰到戴维让她改变了主意?我以为她应该对戴维死心了。”巴士启动往中部去,喜欢寻根究源的荞则在自寻烦恼解这道难题。
       “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八卦,凯瑞要打喷嚏了。”红说笑着没有立刻表态。
       “好像刚收到E-mail,说有人让她留在河内。”荞继续着自己的思路。
       红似笑非笑,“那么,是很特殊的朋友了。”
       “她给我留下电话,要我们去西贡前给她发信息,她会帮我们预订旅馆。”荞说。
       “那就不要麻烦她了!”红起身脱下外套,折叠,仔细放置在头顶行李架上,回头四顾凌乱闷热的车厢,踟蹰片刻才坐下,立刻又起身关上车窗,坐下后,又起身,打开窗口上方的冷气空调开关,调整着冷气输送口的角度。终于摆弄完毕,这才坐定,吸了一口气,荞以为她要开始某个话题,比如关于凯瑞的乖戾多变,却未料到听得红在说:“说真的,我也蛮不想继续上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河内过几天悠闲日子?”
       “现在才有想法,是不是太晚了?”荞问。
       “Anyway,”红学着凯瑞的说话腔调,“凯瑞是有魄力的,她终究选了一条有风险的路。”
       “怎么讲?”
       “她为这个人改变了自己的旅行计划。”
       “可能是同居男友追过来。”荞继续猜测。
       “可能是另外什么人。”红诡谲地一笑。
       “什么人?”红的表情令荞心生疑窦。
       “现在还不能说,只是我的猜测。”
       荞睁圆眼睛看住她。
       “昨晚我没有睡好,凯瑞房间的动静我是听到一些的。”
       “快告诉我……”养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不能乱说的,有一些动静而已,剩下的只是我的猜测。”
       “你存心让我肚肠痒,就讲讲你的猜测。”荞精神振奋。似乎一越而过气象凌乱气味浑浊的夜行巴士。
       “可见女人都是gossip(飞短流长)的,”红感叹,“哪怕是你这样的知识女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令凯瑞改变?”
       “改变什么?”红明知故问似的。
       
       “改变行程。”
       “那不算什么,改变人生才可怕。”
       “难道改变行程不是已经在逐步改变人生吗?”荞问,自答,“这可是一篇现成的专栏题目。”顿了顿,似在脑中温习一遍,“快把你知道的秘密一起分享。”荞催促。
       “我现在说出来你会觉得荒唐,我自己也觉得荒唐,”红似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不过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么清晰,让我们再等等,等回到西贡,就真相大白。”
       荞惊奇地看着红,“有这么神秘?我不相信!”
       “你看,还没有说出来你就不相信,所以我不要说,说出来就扫兴。”
       “别故弄玄虚了!”
       红笑笑不答腔,然后道:“我们的中部行会很平淡,要发生的事都在夏龙湾发生了。”
       “夏龙湾发生过什么呢?”荞惊问。
       红和荞来到西贡也就是胡志明市已是一星期后,西贡应是越南游的高潮部分,假如说她们当初是为杜拉斯的“情人”而来的越南。
       对于背包客,越南是自助旅游的天堂,在旅行社花二十七美金买一张可自由上下的“open tour bus”的票子,便可以从河内一路游到西贡,像细带子一般狭长的越南,这长度便是巴士从北到南一路加起来总行程四十八小时。
       从河内出发往南第一站已是中部的顺化,这一站行程有十八小时,顺化是旧皇城,阮朝古都和皇陵都建立在这里,在顺化以北一百公里,沿着Ben Hal两岸八公里,曾是南北越的三八线,越战时,这里是著名的非军事区,血腥战役的发生地。
       关于在Vinh Muoc北部著名的地道,五年间,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一年,曾有十七个婴儿在这条两千米长的地道网中出生的传奇,要比那些古迹更吸引这两位越战发生时正在小学求学的中国女人。然而。到了顺化再坐长途车到一百公里之外的Vinh Muoc那块被烧焦的土地,红和荞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路途的疲累以及战争的阴影,是的,顺化仍然充满了战争的痕迹,皇宫城墙外边便是一个露天的战争博物馆。坦克车装甲车追击炮,一些年轻的白人旅行者,也许就是越战老兵的后代爬在那些今天看起来有点像电影道具的武器装备上,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本地的孩子则爬上爬下,将它们当作游乐园的娱乐设施。
       “也许我们应该专门为战争来一次越南。”红说,那时她们紧挨坦克坐在石头底座上,“凭吊我们愚昧而快乐的童年。”
       这“愚昧而快乐的童年”的说法竟让荞湿了眼睛。
       然而,她们终究不再是为探索真理而孜孜以求的年轻女学生,对自己说以后专门为战争来一次也是一种遁词,现在,她们更像是在和自己的年龄赛跑,渴望把未知的路途留给一种遭遇。
       就像红预言的,中部行是平淡的,或者说,更像一般意义上的旅游,短短的七天去了四个城市,除了旧皇城顺化、相邻的古镇会安,还有海滨城市芽庄和西贡附近的高原胜地大勒。
       感觉上大半时间是在车上度过,没有发生任何奇遇,紧密的时间表除了让红的偏头痛频繁发作外,荞则见缝插针匆匆写就一星期一篇的专栏文章。
       在高原胜地大勒的最后一夜,荞给凯瑞发手机短信,却未收到回信,荞很失望,她本来希望凯瑞能帮她们预订旅馆,红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请把凯瑞忘记,关于预订旅馆这件事并不重要。”
       事实也是如此,西贡是更加繁华的城市,打开《寂寞星辰》,旅馆数不胜数,“凯瑞留了这么大的悬念给我们,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见到她。”荞很不甘。
       红笑笑,每每说到凯瑞的变故,她便噤声,这使荞觉得,红的反应和凯瑞的变故一样不可思议。
       不过在巴士开往西贡的途中荞收到了凯瑞的短信,她告知人已在湄公河三角洲一带,也许会去沙沥,她已在西贡为她们订好旅馆,并附上了旅馆地址。
       昏昏欲睡的红即刻坐直身体,荞更是振奋,“我们明天就去湄公河,和凯瑞会合!”
       “要是她并不想和我们在一起?”红质疑。
       此时,车鸣人声轰然入侵,就像电视换了个频道,画面骤然强烈纷乱,声音更是震耳欲聋,犹如失手把音量调到最高度,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从瞌睡中惊醒,车子正进入胡志明市。比河内远为宽阔的街道车阵潮涌,越南特有的摩托车更是壮观,密集铺满整条大街,拆去消音器的马达尖利高亢,她们俩朝车窗扑去。“耶,西贡,我们来了!”她们欢呼。
       巴士进入市中心,络绎不绝的旅游者,引人注目的是一对对的准情侣,年老高大的白人旁伴着娇小细弱的越南妹。
       “繁华,堕落,很殖民遗风呢。”荞评论。
       “正是我想象的西贡呀!”红叹息。
       凯瑞为她们预订的旅馆竟也在令人兴奋的闹市街,这里小旅馆密集,但旅馆正门都在马路的侧巷里,进入巷子才发现这里更繁华,一间连一间的小咖啡馆,门前都有小天井,天井里有葡萄架,架下是铺着白桌布的餐台。咖啡馆在就餐时间兼做西餐业务,厨房就安在门对面巷子另一侧,煎牛排的香味,咖啡的香味,涂抹面包的奶酪香味,香而不嘈杂。
       她俩拖着行李箱走过两三家咖啡馆便是下榻的旅馆,“放下行李就去吃东西。”红宣布。
       “先去旅行社订去湄公河的票子,我们在西贡只有三天时间。”荞提醒。
       “只有三天,还不留在西贡?”红问。
       “三天在西贡也嫌不够!”荞回答。
       “所以为什么还要离开西贡去什么湄公河,我们刚到。”
       荞想了想,“不就是为了杜拉斯吗?”
       “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留下遗嘱让我们非去不可,而且还有堤岸……”
       “还有卡迪纳街!”
       “卡迪纳街有什么?”红有些困惑。
       “伊甸影院!”
       红仍然不解。
       “杜拉斯母亲弹琴谋生的地方,她童年的重要场景。杜拉斯为此拍过一部电影,就叫《伊甸影院》。”
       “作家都是这么自恋吗?”红总要唱唱反调。
       次日,荞和红已经行走在西贡的堤岸,娇小瘦弱的荞穿上露肩棉麻裙,夹脚凉鞋,头戴遮阳草帽,俨然一热带少女,一向比她出风头的红只能甘拜下风,她的T恤短裤自惭形秽于西贡的艳丽风情。
       红的手里拿着纸片,前一晚她上网找有关信息,很凑巧地读到《纽约时报》上一篇名为《杜拉斯的西贡》的文章,作者把杜拉斯当年留足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堤岸、沙沥、湄公河,以及“中国情人”的大屋和死后的墓地,在其捐助的庙宇甚至有“情人”和他妻子的照片。
       红是在深夜近十二点时读到这篇报道,那时旅馆老板回家前要锁大门并关闭所有的电脑,红赶在关门前走笔如飞把有关信息抄在纸上,所以虽然文章长达三页,匆忙记下的也就一小片纸。那是一系列的地址。
       早上八点,两人已坐上人力车直奔第一区的堤岸,寻觅“这床与那城市,只隔着这透光的百叶窗”的公寓,《情人》中最性感的场景。
       按照红在纸片上的记载,这公寓是在今“凤凰酒店”的地址,才几分钟人力车夫就把她们从旅馆所在的第五行政区运到第一区的堤岸,西贡的中国城。事实上,五区和一区连接,她们下车的地方是堤岸的开端部分,马路空阔商店稀落行人稀少。
       
       “我简直难以相信公寓是在这条路上,我想象中该是马路很窄,商铺密集,人口嘈杂。”从人力车上下来打量周围环境,荞十分失望。
       然后她们马上发现,虽然这一带已接近酒店的号码,但确切的号码却找不到。事实上在确切的号码和接近的号码之间缺少了十几个号码。问题是,这一带并没有酒店,更没有那带百叶窗的公寓楼,眼面前一条小巷子倒是躲着许多人家,潦草搭建的简陋平房把小巷挤得铺铺满满,它们给予荞热烈的想象力兜头一盆冷水。
       荞因为焦虑而唠叨起来,红不声不响拿着地址仔细对着号头,平时多少有些玩世不恭的红捧着那张破烂纸片竟显得十分执着,虽然她对杜拉斯远不如荞那般痴迷。
       她们只能继续前行,寻找可以说上话的中国餐馆,横穿了好几条马路才进入餐馆密集的区域,在一家中国餐馆她们被告知,凤凰酒店仍在几条横马路之外,这条称为陈兴大道的马路分A、B街,凤凰酒店在B街,而B街在南越政权时是另一条街名。
       她们至少又步行了三刻钟,终于真正进入堤岸腹地,但中午前,即便是堤岸仍然有些清寂,被美国作者想象为“为任何通奸者保持匿名的酒店”的凤凰酒店就站立在面前,她们更沮丧了,这是一栋水泥外墙的大楼,远不是杜拉斯约会的公寓格局。
       站在街头眺望,看不到有百叶窗的旧公寓楼。酒店对面大楼挂着一块华文招牌“堤岸都市人事社”,它带出了早年堤岸是个独立城市的历史遗痕。时间已近午后,惟有阳光和八十年前一样炽热,一月的西贡气温已高达三十度以上,她们只想尽快从这片令人疲累的街区逃出来。
       她们招来出租车,去纸片上另一个地址,有“中国情人”募捐的中国庙宇的Huag Vung街,至少在这座庙里可以看到已届古稀的中国情人和他妻子的照片,《纽约时报》文章煞有介事描写那位妻子有一张“不被爱的脸”,美国作者调查出“情人”的名字叫黄水梨。
       “‘黄水梨’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煞风景?”红问荞。
       “我对这位作者提供的信息完全失去信心。”荞答,“我有预感,在那条Huag Vung街也看不到什么。”
       “还是不要看到好,看到了不是更扫兴?”红笑着皱眉,“假如照片上是个糟老头?”
       荞双手捧住脸颊像患上牙痛般“丝丝丝”地抽着冷气,以痛苦状拒绝红的诋毁。
       出租车已把她们载上Huag Vung街,其实这条街就在陈兴大道旁,如同荞预感的,等着她们的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同样的号码却是一家煤球店,这条街有好几座中国庙宇,庙里有华人,虽能说华文却无法与她们沟通,谁也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杜拉斯是谁?情人又是谁?
       不甘心就此结束寻觅,她们又找到情人老家的Nguyen Hue街,这条街在西贡最繁华的第五区,按照文章描写,“老家”是今日警局所辖的缉毒所,这条街倒是有警察局,但既没有缉毒所也不见老屋痕迹,她们无法用手势告诉警察或市民,有关缉毒所和它的前史。
       当她们耐心地继而绝望地向那些警察或市民询问时,渐渐觉得这询问本身便是荒谬的,如同梦呓,从被问者同情的目光她们看到的是两个表达不清去哪里的迷路的糊涂女人。或者,更像梦游人。
       下午的太阳更加炽热,她们满头大汗头晕目眩,走到卡迪纳街角见到餐厅,像见到清凉的水池一头便扎了进去。
       “你是否地址抄错,情人的家该在沙沥,而不是西贡,还有庙宇……”一盆意大利面一杯冰咖啡下肚后,情绪便缓过来了,头脑也清醒了,荞如梦初醒问道。
       红一愣,拿出小纸片反复阅读,“那么沙沥不在西贡?”她小心发问,她的纸片上沙沥、西贡和街名一片混杂。
       “当然,沙沥在湄公河三角洲,离开西贡有几小时。”
       “那么沙沥的街名怎么会在西贡看到?”
       荞愣住,这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算了,忘记堤岸吧,现在我们是在卡迪纳街啊!”荞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一叠从地摊上买来的二十年代西贡卡迪纳街的黑白照片,与落地窗外的卡迪纳街对照着。
       “殖民地式直角状路口,Continent酒店外的罗望子树,街口的丽池酒店。”荞嘀咕着好像在清点遗迹,突然就来了精神,她告诉红,“丽池酒店在越战时期,曾经充当美军联络中心,这一带在战时记者云集,酒吧被铁丝网围住,吧里有人肉交易,no money no honey(无钱便无爱)。”荞夸张地念念有词,然后正色道,“这是战争时期卡迪纳街的价值观。”
       红一声冷笑,“仅仅是战时吗?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上海也是笑贫不笑娼?”
       荞点点头,“所以我一直犹豫是不是回去。”
       “昨天晚上居然收到他的E-mail,此人已经移居上海,谈了一番收购旧洋楼的生意经,我还以为他把信发错对象。”红冷冷道来,毫无过渡,荞却笑起来。红有戏剧化描述天赋,也是她自嘲方式,荞想,是这场外遇将她磨砥得锐利。
       “我想他是故意对你炫耀。”
       “所以才可悲,明明是专业人士,怎么到了上海就变成生意人?拿赚钱事当聊天话题,粗俗当有趣。”
       “也许本来就不是同路人,即便同过床。”后面一句话荞没有说出口。
       但红就像听到一样,“我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不见得,说不定他有千古恨,以为可以征服一切的人却被你甩了!”
       “我昨晚才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从电脑上删去!”
       “不算晚!”荞意味深长。
       “索性把自己的E-mail地址都换了,群发给所有人,除了他,所以以后关于生意经的信息是跑不进来了。”
       荞笑起来,“女人辣手起来也够狠的。”
       “从此,玩也只跟我们女人自己玩了。”红得出新结论。
       “我明年才有假期回上海探亲!”荞却叹息起来。
       “噢!”红一愣,然后道,“怪不得觉得现在的上海味道不对,你也不在,我又为什么回来?”
       无论在哪一座城市,只要坐进餐馆之类的地方,红和养的老话题便能无限延续,然而时间飞逝已近黄昏,荞终于惦念起她的伊甸影院,她展开胡志明市地图,“我想,伊甸影院应该在附近。”荞心中另有一张杜拉斯的“交趾支那”地图。
       从清凉的西餐厅重新融入街头的溽热,她俩就像两具被耗尽电能的电动玩具,已挪不动步子,站在影院对面Continent酒店门口,朝那间曾经风云旖旎的建筑物呆望一阵,阳光刺眼,看出去的景物十分恍惚:影院已成为商厦的一部分,只能从外墙看到传统西方电影院的特征,门楣上方水泥墙上细致的浮雕顶端中央耸起的尖塔。
       她们在伊甸影院门口叫了出租车直奔旅馆。
       荞洗澡的时候,红去楼下大堂上了一下网,证实情人大屋和那闻庙宇是在沙沥,而凤凰酒店则是作者逗留西贡时下榻的酒店。
       “那么,我为什么会把美国作者留宿的地方当作当年情人们做爱的地方?”红无法想象自己错误的根源,意兴阑珊地把自己抛到床上,身体合卧,四肢伸展成大字。
       “太荒诞了!在西贡找沙沥的屋子。”荞居然笑
       起来,她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找出地图查阅,“不过蹊跷的是,这两条沙沥的街名居然能在西贡找到,而且是在堤岸,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寓意?”荞从地图上抬起头问道。
       红没回答,只有轻微的鼾声,她睡着了。荞睡意顿浓,紧随人梦。
       她们重回街上,夜色已浓,她们去堤岸的大排档吃晚饭,终于真正感受其嘈杂喧闹,然而关于杜拉斯爱地的追寻和有关“情人”的话题却被现实生活更迫切的悬念覆盖,那晚在西贡最拥挤的滨城市场荞竟瞥见凯瑞,她拉着红在人海里挤了半小时去追寻,但凯瑞犹如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闪现了一下便消失了。
       “你看清楚了吗?就她一个人吗?”红有些唠叨地问了几次。
       “我只认得她,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她就是和什么人在一起,那种情况下也无法辨认。”
       红耸耸肩,“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如果她一个人在城里,她应该会来找我们。”
       荞没有答腔,她打开手机,给凯瑞发短信。
       “凯瑞,你回西贡了吗?请联系我们,离开越南前我们一定要在马杰斯特酒店一聚,我请客。”
       “为什么你请客?”红问。
       “你不是赌两张音乐剧票,我想,你赢了!”
       这一次红困惑。
       “我此刻才突然明白,她那里发生了一件想要瞒住我们的故事。”
       “?”
       “你不是说过在船上的那个晚上,你没有睡好,听到了凯瑞房间的动静?”
       “我想知道凯瑞如何回答你。”红扬起眉峰。
       直到次日才等到凯瑞的回信,只有一行字,“告诉我见面时间。”
       “关于马杰斯特有什么典故,除了它也是一座殖民风酒店?”凯瑞问,今天的凯瑞穿了一件在本地购置的斜襟立领粉红灰和粉蓝灰为主色花的越式短袖衣,配一条牛仔中裤,一双越式夹脚木屐令凯瑞平添西贡风情,带几分不羁的洒脱。一星期的旅途生涯,竟让凯瑞旧貌变新颜,矜持换热辣,好像脱下紧身衣,曾被封锁的热能从她的肢体五官汩汩流出。
       这是荞的感觉,而红正埋头仔细阅读菜单,奇怪的是,她只有读菜单时是最投入的,荞不便展示心中诸多困惑惊讶,尽量以她惯有的心平气和回答凯瑞的问题。
       “典故倒是不清楚,这里位置好,露台上可以俯瞰西贡河,也许我们可以坐到露台上用餐?”她询问凯瑞。
       “谢谢你请我,到西贡一星期,我这是第一次坐进这么豪华的酒店。”
       诚恳的语气,倒让正在读菜单的红吃了一惊,她抬起头遇上凯瑞的目光,两人对视,几分挑战,几分相知。
       这是星期一的夜晚,马杰斯特酒店的法国餐厅只有几桌客人,那些铺着雪白桌布摆着刀叉和餐巾静静迎候客人的空餐桌就像闭幕的微型舞台,焦虑神秘,是幕布拉开灯光转亮前不绝如缕的等待。
       “我甚至无法确认这场旅行是好梦还是噩梦!”凯瑞以她突兀的方式说道,餐桌上真正的谈话好像刚刚开始,那时主菜也快结束,她们三人点了一式一样的牛排,只是荞那一份是“全熟”,因而肉质最老,握在右手的刀就没有停止过劳作,盘里还剩三分之一,嘴里还有嚼不动的肉渣却不便吐出来。
       一瓶红酒已喝去大半,荞不喜酒,心思又被筋筋攀攀互相扯住的老牛排占去大半,除了碰杯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再也顾不上喝酒。红也是忌酒的人,因为偏头痛,所以这酒大半进了凯瑞的口,其实早在夏龙湾的船上人们就发现凯瑞嗜酒。
       “反正我们以后很少有机会见面,说出来也无妨,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凯瑞这个名字有点虚假,这能算名字吗?”凯瑞问,“像个假名不是?我为出门旅行专门印了名片。”她把她曾经发给她们的名片拿出来在手上扇着,不无讥讽。
       “这次出门,我就是要反自己的道而行之。”凯瑞重新放好名片说道。
       “你做到了吗?”红问。
       “你们不是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眼看红又开始针锋相对让荞觉得有点对不住客人似的,她拿过凯瑞的杯子给她斟酒,处于亢奋状态的凯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本来心心念念想着去会安,却被一封E-mail留在河内,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凯瑞会因为这个人留下来……”
       这两个比她年长十岁的女子只是互相瞥了一眼,好似暗暗确认某种存在。
       事实上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开头,让荞无比激动,不过,她用自己温和的外表掩盖了。“有什么关系,旅途上萍水相逢。”荞善于安慰。
       红拿起酒杯示意凯瑞碰杯,“不用紧张,明天以后我们就各奔东西。”
       “你很厉害,姜是老的辣,”凯瑞对红举杯,一笑,“你把球发给我了,你自己半路退场。”
       “要是不好玩,不用拿球,让它留在界限里。”红向凯瑞举举杯。
       “关于旅途,我们应该给它一句话,‘来不带来,去不带去。’”荞说,一刀一刀耐心地割着她的牛排。
       红微微吃惊地瞥一眼荞,不知她何时进入知情者行列。
       “去不带去,真有这么洒脱吗?”凯瑞发出疑问,手里的刀子滑过盘子落到地上,在寂静的西餐厅动静很大。
       她们三人一起看着动作迅捷的服务生冲上来为凯瑞换上干净刀叉。
       “是红把我的名片给了别人。”凯瑞对荞说。
       “噢?”荞去看红,急性子的红此时却安之若素,“你可没有告诉我。”荞对红说。
       “谢谢,你们没有大惊小怪让我很安慰。”凯瑞说。
       “所以,我们要出发去顺化的那个晚上你收到E-mail?”荞终于发问,“后来那对法国同性恋进来。”她随之指出。
       “也许他们的出现也刺激了我,再次看到戴维我突然就想起我在纽约的朋友说过的,所有我们眼中的美男在今天的时代都成了同性恋……”
       荞的目光变得急切,但她克制着,保持沉默。
       而凯瑞的目光转向红。
       “我知道我接受阿芒的邀请和他一起去沙巴,的确有自甘堕落的意味。”
       “何以见得接受阿芒的邀请便是自甘堕落?接受美男就不是了?”沉默良久的红问得尖锐。
       “游船的夜晚停电……”凯瑞举起酒瓶端详着上面的商标,“他来敲我的房门问我要不要蜡烛,我后来明白他是来找你,”她放下酒瓶看住红,“那间房他以为你住着。”
       荞半张着嘴,就像看一出戏剧急转直下,只等真相大白。
       “噢,还有这段曲折?”红嘲笑,是自嘲。
       “到了现在,who cares(谁在乎)?”凯瑞像红一般耸耸肩,她们互相对视,锋芒转为笑意。荞放下刀叉,示意服务生收去恼人的牛排盘。
       凯瑞从包里翻腾出一包烟,端了自己的酒杯说去露台抽口烟,服务生过来收空盆,餐厅只剩她们这一桌了。
       “太刺激了!我也要喝酒了!”荞说着拿起酒瓶一看是空的,还要叫酒,被红制止。
       “他们等着打烊呢!”红指指墙边站成一排制服雪白的服务生,“去酒吧喝吧,如果要听故事必须喝够酒,虽然有些不道德,说好了,我买酒。”
       “她的意思是,是阿芒把她留在河内,等等……”荞沉吟道,“游船的夜晚,阿芒去找她,不,是去找你,于是他们之间发生故事?”荞自言自语,
       摇摇头,“噢,我需要时间消化……”
       “并不复杂,只因为与她发生故事的对象是阿芒……”
       “就是因为阿芒,才让我想不通啊!”荞发出的感叹简直像悲鸣。
       后来,她们俩一起去露台陪凯瑞抽了第二根烟,或者说,象征性地分享了一下夜空下的西贡河。被夜幕遮挡的西贡河没有任何特色,也许,当身边的情节更为强烈的时候,无关的场景便退远了,无论是西贡河,马杰斯特酒店,或者将要去的酒吧,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右手夹烟左手端酒杯的凯瑞微微抬头喷着烟雾,突然吟诵道。
       两位年长女伴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红深深感叹。
       “好一匹马杰斯特露台上的女狼!”养的口吻说不出是欣赏还是讽刺。
       “等等,后面两句也出来了,”凯瑞夹烟的手指定格在嘴旁,“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谁不想在马杰斯特酒店一醉方休,今宵酒醒何处?”声调渐高,抑扬有节奏。红不禁莞尔,荞已经拿出笔在餐巾上匆匆记录。
       “是的,谁不想做武则天,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红紧接道。
       女人们放声大笑。
       “这样是不是更酷,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爱就爱?”凯瑞问。
       女人们来回吟诵最后一句,笑声愈益舒畅。
       “好一派女狼胡言!”红笑得眼泪都出来。
       “是女狼壮语!”荞更正。
       在说笑声中,她们看见一艘游轮缓缓而来,在西贡河上,在她们的露台下,华灯钻石般镶嵌在游轮上,勾勒出船的轮廓,灿烂如梦幻,西贡河瞬时盛满了“光的鳞片”,成了幻梦的背景。她们发出惊喜的叹息声,接着又陷入了沉默,眼看着晶亮耀眼的游轮朝她们接近,即刻,或者说,几乎是同时,便已经远去……
       她们离开酒店,去旅馆街的酒吧接着喝酒,现在凯瑞改喝墨西哥啤酒,红和荞要了“血红玛丽”。
       “你们这代人最时尚的就是‘血红玛丽’了,”凯瑞嘲笑地摇摇头,“哼,烛光音乐鸡尾酒,老土了。”
       “说点时髦的听听。”荞问。
       “现在最时髦的是环保,不再消费,去边远村庄做扫盲志愿者!”
       “噢,是绿党?”荞问。
       “我母亲是,她还能追求什么呢,除了在选举时做啦啦队,平时做做慈善,还能做什么?”
       三人又一起大笑。
       “好吧,言归正传,阿芒呢?他在西贡还是回了河内。”红正色问。
       “他当然在河内做他的导游,我们一起去了沙巴,回来便各奔东西。”似乎受到“武则天”的鼓励,凯瑞无所谓地,或者说试图无所谓地讲述了一个略显含混却又是如此清晰的故事:
       她和阿芒一起去了沙巴,他们相处了三天,在另一个也是景点的地方,回河内后便分手了,凯瑞似乎并没有遇上诸如“请把我带走”之类的情节,因为那三天里凯瑞的情绪喜怒无常,时不时要后悔一下。
       “后悔什么?”红又犀利发问。
       “一切,路上发生的一切,过去的一切。”
       “路上的故事不就是为了颠覆自己的过去吗?”红问。
       凯瑞没有回答。
       然后,她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直率描述:
       “夏龙湾的晚上停电,阿芒拿着蜡烛来敲门,问我要不要光,我让他进房,他像带着个火炉进来而不是一支蜡烛,房间突然很热,他在害怕,我也害怕,我们互相害怕对方。船舱的客房原本是那么小,风起来了,船在晃,把我们晃到一起,他的身体很烫,手却是冰凉的,这种分裂打动了我……”
       她们仍然坐在酒吧,凯瑞的位子空着,她的啤酒未喝完就走了,她急着赶回旅馆,却没有告诉她们她住在哪里,好像她仍然有些故事没有说出来,然而,讲出来的那一部分已经足够她们消化。就在这时,荞的手机响了两下,是短信进来,燕的短信。
       “这么晚,她还不睡?”她们异口同声,已经十一点半,平时燕九点就熄灯睡了,突然想起她住在医院。
       “今天手术台上三小时,感觉很坏,觉得自己随时要走人了,心里很寂寞,这时才发现,没有一段感情可以在紧要关头支撑我温暖我,不管是丈夫,还是那个曾让我搬离自己城市的人,这种时候,想到他们只觉得是与我无关的人。现在我躺在病房怎么也睡不着,手术台上的坏感觉还留在心里,我在想,我经历过的那些感情原来都是过眼烟云,没有分量的?情轻薄因为人轻浮?我在问自己!”
       红和荞轮流读燕的短信,无言。给燕拨电话,关机。
       她们回到旅馆也仍然未做讨论。次日,荞天未亮便起床,赶早晨的飞机回新加坡,这天下午,她要去办公室赶编版面。红的航班比她晚四小时,荞离去时,服过安眠药的红没有醒。
       她们回到各自的城市便如不同方向的列车在不同轨道运行,旅行期间各人都累积下不少事务要处理,几乎没有机会再联系。两个星期以后,红收到荞寄来的报纸,她们在旅途中胡诌而聊以自娱的长短句被放进她的专栏,题目就叫,《谁不爱长短句——纪念越南之行》。荞忠实原创,不做删减:
       谁不唯美,谁不迷恋美男,黑眸棕肤两臂肌肉耀眼,纵然与女人无缘,伊也倾倒。
       谁不艳羡河内老城辣嫂,腰纤乳丰,一路走来摇曳生姿。
       谁不想偶尔放肆,红杏出墙,在夏龙湾的甲板,萍水相逢,春光乍泄?
       谁不想潇洒,谁不想做艺术家?谁不想:乘“Open Tour Bus”,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一路流浪?
       谁不想做女狼,在月圆之夜呼啸?谁不想在马杰斯特酒店一醉方休,今宵酒醒何处?
       谁不想做武则天,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爱就爱!
       最后一句壮语,或者说胡言,仍然让红笑得眼睛湿润。在她的记忆屏幕上,越南行竟然定格在马杰斯特酒店的露台上,凯瑞的指间夹着香烟一手端酒杯,吟诵着“女狼壮语”。那时,一艘游轮缓缓而来,在西贡河上,在她们的露台下,华灯钻石般镶嵌在游轮上,西贡河盛满“光的鳞片”,瞬时成了幻梦的背景。然而,对于她们,对于身处某酒店露台的自己,如梦如幻的游轮,满河的光的鳞片,在朝她们接近的同时便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