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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沉默
作者:王 璞

《收获》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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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全部灾难都起于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帕斯卡
       上
       田宇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忆起那天早上他看到金一木讣告时的心情,就像摸到身上一个永不消失的旧伤疤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是个星期一,天气晴朗,湿润的凉气从开了一半的窗户里飘进办公室,房间里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人间,是在云端里,然而他却没有心思去分辨自身的处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计算机屏幕上的文字吸引住了,那是发到他邮箱里的一份电邮:
       本校心理系助理教授金一木因心脏病急性发作,于三月十八日夜不幸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金教授追悼会将于三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时在红蝴世界殡仪馆举行。请各位填好下列回条,于三月二十二日之前传回。
       本人将参加/不参加追悼会
       本人将自行/在校门口/尖沙咀地铁站搭乘校车前往
       香江大学教务处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九日
       注:请划去不适宜的部分。
       田宇是这间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三十五岁,已婚。两年前从美国应聘到此间教书。当时他刚拿到明尼苏达大学的社会学博士学位,正在彷徨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联系到了一位北大学长。那人名叫利常民,新任位于香港的这间大学社会学系主任,说是系里正好有个一年合约的助理教授位置空缺。于是几通电邮之后,田宇便飞来香港,坐进了这间坐北朝南、有个小阳台的办公室。
       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别人削尖脑袋梦寐以求的好位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他自己却不这么觉得。相反,看着那些留在内地发展的同学们的成就,他心里还不免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说是酸葡萄滋味也可以,说是不甘落后也差不多。那些在内地大学教书的同班同学,职位最低者也是个副教授了。有个师兄还是一间名校的正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主任。头衔太多,一般规格的名片上排不下,只好加长一倍变成折叠式超级名片。相形之下。他在美国苦斗十年,名校的硕士博士都拿到了,到现在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的助理教授,这个头衔,在内地往往被人简化成助教,那是内地大学教职中最低的职称。可是当初在大学里,他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大二就发表论文,大三就译了本书,大四拿到一个学术期刊的新人奖。留校任教几乎没有悬念了。只因他一心想要出国,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联系学校考托福方面,才放弃了那个大好机会,千辛万苦地到了美国,千辛万苦地勤工俭学,结果怎么样?哈,助教。
       田宇注意到金一木,也许因为他也跟他一样,是个神情抑郁落落寡合的助理教授吧。其实金一木并不是全校年纪最老的助理教授。历史系有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背也驼了,眼也花了,看上去足有七十岁,也还是个助理教授。金一木的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他的沉默。
       田宇和金一木曾作为学生纪律委员会委员,并肩坐在一个会议桌边,开了好几次会,却从未有过一句交谈。在那些喋喋不休说着废话的委员们中,惟有他俩始终保持着沉默。田宇有时从眼角朝这位同事扫一眼,心里便不由得自嘲地想,自己在这些饶舌的委员们眼里,大致就跟这金一木似的吧,虽是面无表情,低眉敛目,却令人联想到格格不入、惴惴不安、心怀叵测这类词汇。不过他心里更为强烈的一种感觉是庆幸,还好有这位老兄,才让自己的沉默在这些人中不至于首当其冲。因为自己毕竟是个新人,沉默得有理有据。
       金一木就不同了,据说他在这间大学已经干了十一年。尤其他个子又十分魁伟,那腰圆膀壮、西装骨骨的硕大身躯,正襟苊坐在这冷气森森的会议桌边,确实是个不容忽略的存在。他那雷打不动的沉默,对于这帮叽叽喳喳的芸芸众生,简直就像是一重压顶的乌云,一道不祥的隐喻。
       有一天,那主持会议的委员会主席,终于点金一木的名了:
       “金老师的意见呢?我们希望听听金老师的意见。”
       这位主席便是常务副校长,姓骆,在学校的位置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因此人称骆老二,主管包括心理系在内的所有文科学系,算是金一木顶头上司的上司了。田宇不由得为金一木捏了把汗,他转过头朝金一木看去,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这一看也还是吃了一惊。只见那人好像遭到风暴袭击似的,那张一直都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本来就不大端正的五官,因为惊慌,因为失措,扭曲得一塌糊涂。发生特别明显变异的是嘴唇。那上下两片嘴唇,好像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似的,只是在那里颤抖,牵扯,时合时分地蠢蠢欲动。可是,发出来的,却只有一种含糊的声音:
       “我……我……我……”
       骆老二冷眼看着他,目光中似乎闪着几丝嘲谑,但毫无助他一臂之力的迹象,在这骤然的沉默中,田宇不由得屏声静气——他担心人们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在这时,终于有一句话从那痛苦的嘴巴中挤了出来:
       “我没意见。”
       长条会议桌旁的人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这都是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人士,温文尔雅,教养深厚,然而听到这句经过如此强烈期待的简单句,他们的脸上还是显出了隐隐的微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这时,骆老二开腔了:
       “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意见?就算是说一声Yes,或是No,也成其为一种意见吧!尤其是金教授,对我们刚刚热烈讨论的这个学生走堂问题,应当是深有体会的吧!据我所知,金教授的堂上,这个问题也很严重是不是?”
       金一木的那张灰白面孔,腾地一下血红了。
       “我……我……”
       然而这时的“我”与刚才的“我”已经不同,这两声“我”之中含着的怒气和怨气,呼之欲出。只见金一木脸红着,眼睛瞪着,眉毛竖着,似乎要发作了。但骆老二好像没看见对方的神色似的,眼睛朝会议室那面大钟一扫道:
       “好吧,没意见就算了。时间也超过半小时了,请大家把议题带回家好好斟酌一下。有什么意见,会后可以书面形式发给我。”
       于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被困在这间会议室已达数小时的人们,听到骆老二这句话,如蒙大赦,不约而同都做出一些放松的动作,伸的伸腰,踢的踢腿,收的收活页夹,动作最敏捷的那个人,竟已一个箭步,跨到了门口,哗地一下拉开那张沉重的房门——这时,田宇本能地往身边那个庞然大物瞟了一眼。一年多后,当他面对着计算机上那个人的讣告时,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来的,正是那一刹那他所看到的那个镜头:不是惨白也不是灰白,那些平时用来形容苦恼人脸色的词汇,对于这张脸全不适用。那张脸上的颜色,是一种无可形容的阴暗,只记得当时他心中一震,这个人早上出来没洗脸吗?但立刻他就意识到,当时使他觉得此人神色阴暗异常的,只是因为那毫无光彩的目光。尽管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与那两道目光遭遇,但田宇心里明白,对方眼里根本没有他,也没有任何东西,整个世界都不在那目光视野之内,然而那却不是傲慢,也不是疯狂,而是与眼前世界似乎不相干的一种情绪。那时,在跟着大家匆匆离去的忙乱中,田宇来不及为之下一个界定。可
       是此刻当他看到讣告上那个字眼“去世”,一个词语跟着便在他心里跳了出来,“死亡”!对了,那是死亡的颜色。
       在系办公室碰到利常民是第二天中午的事。那天下课后田宇顺便进去看看自己的信箱有没有信,利常民也在那里,似乎正跟秘书莫达在商量什么事,见田宇进来,两个人便都停了话,看着他。
       “田博士你下午有课吗?”利常民问道。以前在大学,他管田宇叫小田,现在私下里也还是那样叫,但只要旁边有同事,他便改了这种称呼,似乎是表示尊重,表示恭维,但在田宇听来,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没有。”田宇道。
       “那你去参加一下心理系金一木老师的追悼会吧!”利常民道,“本来我是要去的,可惜临时有个会,去不了了。咱们系一个人都不去不大好吧,田博士你就去做个代表。”
       “可是我……”
       “你回条上签了不去是不是?不要紧的,去的人不会爆棚的。”利常民笑吟吟地道,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笑不大合适,又正色道,“就算爆棚了,我先前已经订了位,你就坐我那个位子好了。”
       “是的,利教授订了位。”莫达看着她桌面的记事板点着头道,“校巴一点整在校门口等,东大门。”她抬起头看了田宇一眼,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再次肯定道,“对的,东大门。”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切就像是一场设计好了的阴谋,要把田宇推进一个设计好了的陷阱;然而反过来看,又何尝不可把它看成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是这位大师兄专为他这个小师弟准备的。关于田宇在此事中的境况,某位先哲不是早有一个术语界说,叫作“换位思考”。这个“位”既包括主体,也包括客体,甚至包括那承载着这主客体的时间与空间。同样一件事情,只要换了个位去想,意义会完全不同。
       不过,当田宇走向那辆虚位以待的校车时,他的确对即将面对的一切茫无所觉,他只是感到有点累。上了三堂课之后,昨天看到讣告时所感到的那点悲哀早已所剩无几。一般来说,他对失败者没什么兴趣。没错,他心里已经把金一木归到了失败者那一档了。天亡便是一种失败,何况这夭亡者如此委琐。
       车上只有两个人。
       田宇站在车门口往里一看,便停住了正要往车上跨的另一条腿。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没错,表上指着一点钟,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早有一道声音从车上传来:
       “你也去参加追悼会?上车上车!”
       发出声音者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名女子,田宇认得她是市场学系的温晴。在一次大球场上举行的期末考试上,她所监考的班,紧挨着田宇所监考的班。出于无聊,他们便站在大球场后面的记分牌下,断断续续交谈起来,内容无非是一些个人信息的闲言碎语。但三言两语之中,田宇对温晴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她爽快,开朗。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却全无其他香港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客气,那些人“唔该”“谢谢”不断,令人感到连常用问候句“吃饭了吗”都似乎可能冒犯了个人隐私。温晴呢,却一开口就痛快地告诉田宇她是港大硕士,牛津博士,到这学校已三年多了。她甚至以一种漫不经心似的语气,向田宇透露,她正在第二个合约期中,这次的合约是三年期。
       田宇当时没有答腔,为的是掩饰他听到这一信息时的情绪。他假装正被前面那一大片奋笔疾书的考生吸引,并有所发现似地朝他们踱了过去。“啊,原来合约还有三年期的呢!”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这句话,就这样被他回避掉了。这句话显然不合时宜。那就等于是告诉对方,他比她低一个档次,拿到的只是份两年期合约。这温晴,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出头,她凭什么得到如此优遇呢?就算牛津是间名校,北大比港大也不差呀,明尼苏达好歹也是间一流美国大学,排名比牛津差不多远。难道是因为她有重大成果,特殊贡献?那他不也刚刚拿了个国内核心学术期刊的优秀论文奖吗?他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三年期合约这回事,年初他拿到那份两年期的合约,是多么的兴奋呀!无论如何,比那第一份一年期的合约前进了一大步,意味着,怎么说呢,就好比在一辆超载的巴士上,他终于从临时加座坐上了正位。那天下午在利常民的办公室,当他把那份合约拿给后者看,那位老兄还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连连道:恭喜恭喜!请客请客!他提都没提还有三年期的合约。言语之中,田宇还听出了暗示,这份两年期的合约亦是来之不易,他利常民为之是出了不少力的。
       不过,田宇并没把与温晴的那番对话向利常民透露,一是没有机会,二是没有必要。透露给这位学长、引荐人、兼顶头上司听又会怎样呢?可能性无非有以下三种:一,利常民也被蒙在鼓里,于是跟他一样愤愤不平;二,利常民知道这事,但为田宇争取更好待遇他力有不逮,于是尴尬,因尴尬自然会迁怒于田宇;三,利常民早已熟知台前台后所有的运作规则,但他凭什么要为田宇两肋插刀呢?他已经帮了他一大把,没见得到什么回报,反而时不时要为他操心,甚至有可能扶持了一名自己的潜在对手。于是他会为这名对手的消息灵通贪得无厌而恼羞成怒。
       从田宇对利常民以前的了解来看,利常民的实时反应一定是第一种,但事实上第二种可能性最大,第三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或是混合式,第一第二或第二第三种可能性各自占到若干成分。不论如何,有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哪一种可能性造成的后果,对于改善他目前的处境,都有害无益。
       此刻,一眼看到在中巴最后一排座位上向他盈盈浅笑的温晴,田宇那颗沉重的心蓦地一轻:这趟差使看来不会那么枯燥乏味了吧?顿时他脸上泛出几丝笑意,一步跨上了车,坐到温晴身边。
       香江大学的这辆吊唁专车一点半从大学出发,比原定时间推迟了半小时;乘员七人,比原定人员少了三分之二。其中有一名还是领队罗伯特临时从过路者中拉来的。那人跟他一样是名鬼佬,大概下了课正要回家,讲义夹子还端在手上,就被罗伯特连拉带推地挟持了过来。
       “我有篇论文要赶,真的!真的!”
       那人被拉到了车门口还垂死挣扎,不肯轻易就范,但罗伯特在他肩上猛击一掌:
       “是一场中国追悼会耶!跟你的论文有关。”
       这句话大概产生了动力,那家伙耸耸肩膀上了车。
       罗伯特是心理系主任,澳洲人,金一木的顶头上司。他是那种任何场合都无法将之忽略的人物,即算他不是个鬼佬,即算他个子不是那般高大。他那张半熟龙虾似的红脸膛,他那永远兴高采烈的神态,他那自来熟的作风,都令他引人注目。在公众场合,他永远是在场者中最为忙碌的人。好像人人都是他老友,他满场转地见人便热烈握手,亲密拥抱,要是对方是中国人,他总不会放过表现他那生涩粤语的机会:“早晨!”即算当时是夜里十二点,他也会来上这么一句,引起一片意料中的爆笑。
       要是对方是女性,罗伯特接着的一句便是:“你好靓女!”校董会主席王项丽明七十出头了,他也照此恭维不误。常言道礼多人不怪,那王老太听到这话,精心修饰过的粉脸,也笑成了一朵花,于是将自己的一只纤手,施施然放到了罗伯特那只早已伸在那里的巨手里。
       
       不过罗伯特最为脍炙人口的一句粤语,还是他跟新同学见面时的口头禅:“我啪都系好朋友。”
       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灵感。而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新生,听了这话,无一例外,全部放声大笑,伴之以热烈拍掌。罗伯特那一字一重音的语调太可爱了,配上他那副故作正经的表情,用心理系某学生一句广东话来形容,叫作:“抵死的鬼马!”
       不过金一木追悼会举行的那一天,罗伯特显然全无搞笑的心情。他第一个到位,一脸肃然地坐在车门口座位上。从田宇看到他起,一直在打电话,催请那些报了名的老师快快前来。可惜他的努力收效甚微,失望的神色一次一次地出现在他脸上:
       “怎么?来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
       “能不能找人代替……什么?”
       罗伯特的口气焦急而恳切。
       在此之前,田宇与罗伯特没什么接触,虽然他也曾被他热烈地握过手,甚至被他逗笑,但他不认为罗伯特已经认识了他。一般来说,田宇也不喜欢这种咋咋呼呼的人。貌恭必诈,田宇总觉得在罗伯特那大肆张扬的热情里,含有目的可疑的作秀成分。所以下意识地对他敬而远之。可现在,看到罗伯特在车门口忙碌的身影,他不由得有了几分感动。
       “不管怎么说,金一木还是幸运的,”他对温晴道,“摊上这么一个好老板。”
       温晴没答腔,她只是盯着他看,目光里有种奇怪的神情,怀疑?嘲笑?惊讶?好像都有一点。
       “怎么?”田宇不由得问道。
       温晴一笑,“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他们心理系有十八个人,来一半这个车也早就满了员。但是你看,他们一个也不来。”
       “也许等一下……”
       “好,咱们打个赌,今天只要心理系有一个人来,我请你吃海鲜大餐。否则的话你请我。”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罗伯特刚好打完一个电话,在拨打下一个电话的间隔中,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便回头朝他们这边一望。温晴满不在乎地回给他粲然一笑,同时口中对田宇道:
       “放心,他听不懂国语。广东话也只有那么三板斧。”
       田宇道:“听懂也没什么。我又不是他们心理系的。”
       “可你老板是他死党。”
       田宇一惊,“你是说利常民?”
       温晴点点头,“不说他说谁。利常民原本不是心理系的吗?罗伯特是他老师的同学。他当你们社会系主任,还是罗伯特举荐的呢!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田宇呆呆摇头,他突然惊觉,虽然他与利常民算是他乡遇故知,几乎每天都见面,一起吃过了无数次饭,但他其实对那家伙一无所知。利常民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却没有一个字谈到自身的处境。从北大分手到香江重逢的这十多年的遭遇,在他的谈话中是一片空白。“讳莫如深”,这个成语在田宇的脑海闪过。是呀,细想想,利常民对他自己、对系里系外人事,可真是讳莫如深呀。他不记得利常民提起过罗伯特。
       “他们个个星期都要在一起吃饭。”温晴继续道,“埋在那一堆的都是本校权威人士,校长夫妇,骆老二,那棵常青树王项丽明也是他们的座上客。”
       “你怎么知道的?”
       这回轮到温晴表示惊讶了,“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看着田宇的那种神气,就好像他是个外星人一样,“书呆子耶!不记得那句古训了吗?功夫在书外。”她笑道。
       这当儿有两个人上了车,于是他们都住了口,转而跟那两人打招呼。大家虽然并不认识,但平时在校园里来来去去,面孔自是似曾相识,便都友好地点头致意:
       “哈啰!”
       “嗨!”
       那名秃顶的中年男子忙向他俩递上名片,“我在图书馆任职,请多多指教,指教!”他一迭声地道。
       温晴也变戏法似地从什么地方掏出几张名片,分派给大家,连那刚刚被拉上车的鬼佬也没遗漏。
       田宇没有名片,他不想印名片,那助理教授的头衔,如何拿得出手?他向大家拱拱手道:
       “对不起我没带名片。我是社会学系田宇。”
       那刚上车的女士跟着他道:
       “我也没带名片。我是人事部的费安娜。”
       这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年轻女子,胖乎乎的,眉目倒还清秀。她微笑着向大家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们每一个人。有的还很熟呢!比如罗伯特教授。”她朝罗伯特那边努努嘴,“我连他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都背得出来。”
       温晴笑道:“那你背呀!”
       费安娜头一摆,一本正经道:“那不行的。个人隐私除非取得他本人同意,是不能随便透露的。”
       罗伯特正在清点人数,见大家都在朝他看,以为是催他快发车,便道:“OK,再等两分钟,两分钟,总务处密斯陈马上到。”
       那真是田宇所出席过的最为凄清的一场追悼会。除了大学方面这七个人之外,就只有寥寥五六名吊唁者。一问百多平方米的小灵堂,零零落落摆着几个花圈。田宇暗自数了一下,总共不过八个。其中还有三个是一模一样的,除了挽者的名字,连两条挽联上的字迹都一样,显然出自同一家花圈店。大概是某位家人朋友为了死者的面子替他拼凑的吧?整个灵堂最醒目的是那高悬在正中间的死者遗照。当他们一行人迈进灵堂门,不由得都被那照片吸引,一齐抬头向照片行注目礼,田宇“啊”的一声,冲口而出:
       “金老师以前好英俊!”
       他仿佛感到手臂被人撞了一下,忙转头一看,旁边是费安娜。不过她一脸肃然地也正望着那遗像,田宇正待回头,费安娜旁边那张哀伤的面孔使他一时怔住了。这难道是刚才那满口调侃谈笑风生的温晴吗?转眼之间,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只见她低眉敛目,嘴唇颤抖着,脸色苍白着,眼角上闪闪发亮的,分明是眼泪!田宇的心不由得一动,也忙低了头。
       其实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相片上这位中年男子并不准确。的确,这男子五官端正,天庭是饱满的,地角也是方圆的,但不由人不对之肃然起敬的,是从那眉宇之间流溢而出的凛然正气。这与平日里人们在校园里看到的那个委琐困顿的小男人是多么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难道大家不是因为这种感觉而被镇住了吗?田宇不由得又冒出来了一句:
       “真可惜!这么年轻就走了。”
       还是没人回应他的话,尽管每个人都在望着这张像。但人人默然不语,说是沉痛哀悼也好,说是麻木不仁也好,倒是那个临时被拉来的鬼佬对田宇一望,说了一句:
       “什么?”
       这时,罗伯特朝他们转过头来了。从下车到这里,他一路都昂然领先,俨如一名颁军人物,权威写在脸上,庄严体现在步伐上。他的脸色是那么凝重,气宇是那么轩昂,就连成散兵线分布在路上兜售丧葬用品的小贩们,也都望风披靡,乖乖退到了一边。现在,听了他老乡的这句问话,罗伯特这才停一下脚步,并不专门对着哪一个人道:
       “没什么。中国追悼会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中国追悼会。”
       当然,他是用英文说的。说过了之后,也不管大家反应如何,他就又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到灵堂前,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那守候一旁的司仪大概也
       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到这时才猛省似地高声喊道:
       “二……三……三鞠躬。”
       然而罗伯特已经挺胸直背,朝一旁走去。那里,正有一中年女子搀扶着一白发老妇迎了过来。一言不发,她们朝着大家纳头便拜。费安娜抢前一步,扶住那老妇道:
       “是金伯母吧?这位是我们的罗伯特教授,金先生的系主任。我们都是他的同事,我们来送他一程。金伯母节哀。”
       老妇抬起一张皱纹累累的枯瘦面孔,茫然地望着对面这张红通通的脸,眼睛里并没有泪水。然而,当她抬眼向他们这帮人一扫,田宇不由得心里一抖,他感到一股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绝望的气息。是的,绝望!绝望的气息从对面这个行将衰亡的身躯流泄而出,那纹风不动的五官,那稀稀疏疏的白发,那干瘪的肢体和垂挂在那肢体上的衣物,满溢着的都是绝望。让人不由得不想到:这个人存活的时日是在以分秒计算的了。然而,只见那两片焦枯的嘴唇一动,竟然发出了声音:
       “走了……走了……小元……死了……不该……”老妇道。
       一旁扶着她的那中年女子便向大家解说道:“我妈哀伤过度,话也说不清楚了。她说我哥哥死得不该,这么年轻就把她抛下走了。小元是我侄儿,嗱,就是那孩子。”她向跪在一边作孝子的一名男孩扬一扬下巴,“他本来去了英国读书,这下看来只好休学回港了。没了教育津贴,那么贵的学费,哪里付得起哟!这是最让我妈难过的。”
       “孩子妈妈呢?”温晴轻声问道。
       “唉,那女人,不要提了,”女子叹着气道,“若不是付那一大笔离婚赡养费,我哥哥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么惨。”
       田宇不由得又向那男孩看了一眼,男孩子低着头,看不清他的面目,留在他这一瞥之中的,只是一个瘦弱的侧面,没有生气的眼梢,尖削的下巴。一缕额发,贴在那苍白的鬓角。
       罗伯特早不在跟前了,田宇发现,当费安娜向金伯母介绍他时,他突然表现出一丝局促,完全没有死者领导的风范,只匆忙握了一下金伯母的手,好像那是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
       那天晚上田宇本来是有约会的。一位老同学从内地来,约他吃饭。但刚走出灵堂,手机就响了,同学告诉他临时有事来不了。田宇合上手机抬起头来,他看见温晴关切的面孔正在一旁望着他:
       “还回学校吗?”她问道。
       “不回。”田宇不假思索地道。
       “我也不回。再跟那帮家伙在车厢里闷一小时,受不了哦。”
       “那帮家伙”的身影正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匆匆向前,领头的正是那个大只佬罗伯特。
       “不如一起去吃上海菜吧,附近有间很好的上海餐馆。我去过一次。再说,你输了,你得请客哦!”
       温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离得这么近,在这嘈杂喧闹的小街上,她那清秀白皙的面孔,使得他眼前一亮,云开雾散似的,于是田宇露齿一笑,“好呀!”他道。
       他们喝了一整瓶女儿红,然后还觉得未尽兴,又到附近一间酒吧继续喝。田宇喝的是马丁尼,温晴喝的也是马丁尼,只不过加多了些冰。她不断地加冰,加冰。不知为什么,那一夜留在田宇心中的印象,便是她那加冰的动作,神经质中不失优雅,只手突兀地一抬,但在杯口停顿了,手指微微一抖,悄无声响地,便有一块冰,落到了酒里。
       “我太太是个无懈可击的贤妻良母。”当他们喝下不知第几杯马丁尼时,田宇道,“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她就跟我一道来了。”
       温晴的面孔朦胧在了对面,黝暗的烛光中,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冷笑,也许两样都有一点儿。
       “再过两个月我就结婚了。”她道,“我们是在美国认识的,他跟你一样来自内地,学的是金融,现在派驻在北京。”
       此时她已讲过了金一木与罗伯特的故事吗?田宇记不大清了。那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散布在他们俩自己的故事之间。把那些片断连接起来,其实只是一根错落有致的线条,牵扯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一名怯懦卑微的下属,无意中得罪了他的上司,终于不堪其忧,在种种压力之下,死了。完全是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的现代翻版。有点新意的只是那个原始细节:有一天,下属无意中在上司的办公室,撞破了那家伙与他小秘之间的好事。
       无疑,温晴具有讲故事的才能,即使讲到最为惊心动魄处,她也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听去只是事实的陈述,之中却隐含着冷静到冷血程度的褒贬:
       “罗伯特也真算得上男子汉,那种危急关头,他还不忘顺手抓了件衣服往玛丽身上一盖,这才从容不迫站起身来,对那个惊呆在门口的倒霉家伙喝道:‘怎么不敲门!’要是换上一个机灵一点的人物,自然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咱们这位书呆子却不然,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边看着那对男女匆匆将衣物往身上套,一边试图解脱自己的干系,一个劲地咕噜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他反复说着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一直到罗伯特忍无可忍,朝他大喝一声,‘出去!’他才扭头跑了。我看他的心脏病,就是在那天落下的。注意啦,我这个‘他’,指的不是罗伯特,也不是玛丽,而是金一木。荒诞小说吧!”
       田宇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不过他立即意识到这笑容有点卑劣,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问一句:
       “你这是在讲故事吧?”
       “我活够了还是怎么的啦?竟敢拿罗伯特编这种故事?人家是校长的红人,常青树王老太的座上客,连骆老二也奈何他不得的。告诉你吧,这故事在咱们学校不说是尽人皆知,十个人里面知道的也有六七个人吧。我讲的这个,绝对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不止一个人听金一木亲口讲过,其中的一名,跟他是好朋友,他的办公室,当时就跟金一木的办公室紧挨着。金一木从系办公室落荒而逃之后,跑去的就是那人的办公室。”
       “啊,是谁?”
       温晴直直地看着田宇的眼睛,“你知道他是谁。”
       田宇朝她对望着,他听出来末尾那句话她用的是句号而不是问号,便惊疑地又问一句:
       “谁?”
       温晴不说话,两只手捧起酒杯来,放在嘴唇边,却不喝,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酒杯上方凝视着田宇。这回田宇看清楚了,那眼睛里闪灼着的,是盈盈笑意,意味深长的,欲盖弥彰的,然而田宇却感到全身一阵燥热。
       “我不相信!”他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光,大声道,“利常民那个人我了解的,他不可能会这样的。”
       可这句话一出口,中午在系办公室利常民那张沉郁的面孔在他心里一闪,他下句话的音高不由得降低了八度,“我了解他的。”他又重复一句。
       他看见对面那张秀丽的面孔上,笑容依然,可是怎么了?优雅却是荡然无存了,那分明变成了幽然的冷笑,而从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流泄出来的话,虽然是那么低沉,却是一字一惊心。
       “你了解他?”温晴道,“亏你还是社会学博士,你了解你自己吗?”她顿了顿,垂下了眼皮,又说了一句话:
       “我呀,我就不了解我自己。”
       自问自答般的,叹息般的。
       之后,是一片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还是田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些?”他问。
       温晴还是沉默着,但她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身子懒懒靠在椅背上,终于,淡淡一笑,“因为无聊。”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田宇想起罗伯特在金伯母面前的那一丝局促。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冲温晴笑了笑。
       田宇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见义勇为的人。从幼儿园时代,他就被老师当成胆小怕事的典型,受到批评。有一次,三个男孩欺负一个新来的小朋友,有个女孩去向老师报告,她指田宇为目击证人。但当老师传他去作证时,他一言不发,老师很生气。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正义感也没有!”老师道,“看见还是没看见,你只要点点头或是摇摇头。这总可以的吧?”
       田宇还是倔强地沉默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他心里根本不像外表上这样风平浪静,他恨死了那个女孩,他没招人没惹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为什么要被人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摇头得罪老师和小朋友,点头得罪另外的小朋友。他一个也不想得罪,老师再一追逼,他放声大哭。
       被传召到园里的母亲,问明了事情缘由,对老师道:
       “这事怪不得孩子,是我这样教他的。”
       她当然没对老师说,她自己的妈也是这样教她的,“沉默是金。”田宇的妈妈告诉他,妈妈的妈妈也是这样告诉她自己。当田宇一天天长大,得知了妈妈和外婆信奉这一套人生哲学的原因,就更加信守这一座右铭。外公就是因为一时激愤,为打成胡风分子的朋友说了两句话而送了命的。固然,他后来平了反,人家赞他是个血性男儿。可是这一大家子人因他而倒了几十年的霉该怎么算账?母亲总是将自己插队落户十年、到头来只得以嫁人这种手段调上来的悲惨命运,归咎于她父亲当年那飞蛾扑火式的见义勇为。
       “其实我一开始对你那爸爸就只有厌恶,”她不止一次这样对儿子倾诉,“可自家条件这样差,而他却出身好,又是党员,有办法把我调进城安排工作。唉,城里户口是有了,工作也有了,可我这辈子就是这样毁了。”
       自己没结婚之前,田宇在父母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坚定地站在母亲这一边,他跟母亲一样,拒绝与那粗暴而又无能的父亲发生任何来往。可是待他跟妻子牟雅珍在明尼苏达的学生公寓厮守了三年,他对父亲倒渐渐有了几分理解。牟雅珍当然不像母亲恨父亲那样恨他,相反,她爱他。可是她那阴柔的爱,与母亲那强烈的恨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伤筋动骨,难以承受。田宇最受不了的就是每逢他遭到挫折时,牟雅珍那副欲哭无泪强颜欢笑的神情。这还不算,她还试图以这样一些话安慰他:“不要紧,大不了我回原单位接着干,还好我是停薪留职。”这时,田宇心里那种郁闷,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火气,在心里翻腾。金一木追悼会后那个周末,当他跟利常民对坐在教师饭堂里,一同享用一份牛扒套餐时,奇怪地,他的头脑里泛起了牟雅珍那一副凄然的笑容,以至于一时之间,他觉得对面这张面孔十分陌生。
       “我想……”田宇开口说道,但是下面的话却失落在一片迷茫中。
       利常民面带微笑耐心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他这人就是这样的绅士风度,从不随便打断别人的话,即算是听学生结结巴巴念着那些胡乱抄来的课堂报告,他也认真倾听,时不时还心领神会似地点点头,以示鼓励。这大概也是他特别受学生欢迎的原因之一吧?可不管怎么样,这一刹那间,田宇觉得他这副形象特别虚伪,特别可恨,那些卡在喉头的字句,突然滑溜出口了:
       “我想跟你求证一件事。罗伯特的事。”
       “罗伯特的什么事?”利常民道,他正叉起自己盘子里的一片肉,那举着叉子送肉到嘴边的动作,并未因田宇这句话而发生停滞。田宇眼盯着那块肉被送进了那张开来了的嘴,一鼓作气地道: “你知不知道那鬼佬公然跟他小秘在办公室里乱搞,大白天!”
       利常民现在在咀嚼那块肉了,他的腮帮不动声色地蠕动着。
       “知道。”他道。
       “那……你知不知道金一木的死跟这有关?”
       “不知道。”利常民回答得跟刚才一样干脆利落。
       田宇目瞪口呆了。他倒是预料到利常民会否认,可没想到他会否认得这样彻底,而且一副天真坦荡的模样。刹那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那天与温晴的一席谈,莫非只是一个梦吗?但利常民却在这时又开腔了,他眼睛看着正在啜饮的汤盘道:
       “我想你大概还不了解香港的新闻法吧?香港的新闻法与美国是不同的。香港的新闻法有一条,提供事实证据和证人的义务不是原告,而是被告。也就是说,媒体上披露的消息,如果遭到有关人士的控告媒体必须提供证人来证明消息的真实性。”
       “我不明白……”
       “这就是说,”利常民仍然自说自话似地道,“媒体要证实自己消息的真实,惟有把报料者端出来。你明白吧?”
       “不明白。”
       利常民却嗖地一下将目光对准了他,“不明白吗?小田呐,我是想提醒你。凡是你不打算为之站到证人席上去的事,只能把它当作耳边风,姑妄听之。”
       “但如果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还关系到大学的声誉、学术环境的健康以及学界的风气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呢?”
       利常民仿佛又沉浸在眼前美食的品味中了。田宇第一次注意到学长那优雅的额头,女人般光滑而细致,可惜中间部分刻上了两道深深的皱纹。田宇的口气不由得柔和了一点:
       “唉,我真没想到堂堂大学府里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想,如果它真的是事实,与这样的人为伍,我觉得是一种耻辱。大白天,在办公室,要知道,这是学校,不是公司。”
       他的话仿佛没对利常民发生任何影响,他似乎仍然沉陷在自己的思虑中,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那颜色混浊、鲜美得有点可疑的例汤,然后,等到田宇也沉默下来,到他们之间那片沉默几乎要变成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疼痛,他才好像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
       “出国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在思维方式上最大的改变,是凡事不要看得那么绝对,多年来我们在国内受到的教育是非此即彼,非恶即善,非美即丑,非好人即坏人,非高尚即无耻,其实大多事物倒是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或曰中庸。‘中者,天下之至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多少年来,我们把它理解为庸俗,其实大谬不然。我们大多数的人,难道不都是些庸常俗子?而那叫得响亮感人泪下的伟大,却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
       “你的意思是……”田宇道,将尾音拉得长长的。
       但利常民毫无填补那些虚线的意思,他径自那样神龙不见首尾地说下去:
       “我小的时候,听故事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真的吗?真的吗?每个讲故事的人都说,真的。只有我爸爸的回答不一样,当然不是真的。他说,所有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我长大了才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每个故事,包括那些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都是真真假假,真假交叉。这才会有‘说来话长’这句讲故事的术语。所有动听的故事都必须是说来话长的。只有儿童才会相信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故
       事——儿童或是智力相当于儿童的大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田宇又摇摇头,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个问题,利常民却拿起片餐巾抹了抹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把你引荐到我们学校——好吧,我下面还有个会,不能跟你深谈了。”
       仔细想想,偶然性的因素,在我们生活中占有的比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甚至可以说我们的生活就由无数个偶然组成。假如田宇那天没有与玛丽在文学院的电梯里偶然相遇,也许他就会听从了利常民的观点,慢慢将对他话语中那种明显的暗示消化在肚肚肠肠了。学长总是学长,何况他还是他的伯乐。一番话的确可堪深思。倒是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从哪方面来看,都应当好好提防。再说,要忙的事多得很,那些日子,他正准备一篇重要论文,争取能去参加一个顶级国际研讨会。如果成功了,不要说拿到一个三年期合约了,说不定副教授职位也手到擒来了。
       也是合该有事,那日中午,田宇本来是打算吃个方便面医肚的,不料打开柜子一看,别说方便面了,连片饼干也找不着,只好去饭堂。而就在从饭堂回来时,他遇见了玛丽。
       假如当时还有第三者,也许田宇就不会注意到玛丽。平心而论,玛丽并不是那种特别张扬的女子,以中国人的眼光看,她根本算不得是个美女,甚至连眉目端正也算不上。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鼻子也不够高,只是皮肤很白,所谓吹弹得破的那种玉雕粉琢似的白。不过,当时吸引了田宇的,倒不是她的皮肤,而是她脸上那目中无人的微笑。
       达芬奇在画蒙娜丽莎时,是不是在街头遇见了这样一位女子呢?老实说,田宇心中当时泛起的就是这个念头。对那些拚命渲染这幅不朽名画的专家们来说,他这念头简直是一种亵渎,怎可以把玛丽这么个俗女子跟那位千古美女扯到一块呢?但田宇当真是这么想的。他其实一直都欣赏不了蒙娜丽莎,美丽个屁!当他在巴黎卢浮宫面对那幅原作时,第一时间涌上他心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粗俗的话。话虽如此说,怪的是,之后他却时不时会回想起那副笑容来,想起那笑容他就觉得自己又俗又傻。
       玛丽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后他一步进来,进来就取了这个挑衅似的位置,以这么一副傲然的微笑面对着田宇。他们两人的个子一般高。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可是玛丽脸上的那种神情,使得田宇不由得心生一种强烈的愿望:伸出手来在她眼睛前晃一晃,以判断她究竟看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这时他并不知道她何许人也,所以他绅士派头地低下眼皮,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玛丽脚上那只大红拖鞋。那么白的脚,那么红的鞋!她赤白着脚套着双红拖鞋。顿时,他猛省过来她是谁了。鬼使神差地,心理系办公室里那三级片的镜头在田宇心中一闪。他蓦地一下抬起眼来,冲入眼里的却又是那副神秘的微笑,趾高气扬而纹风不动。田宇那想要搅动这笑容的强烈愿望又在心头蠢蠢欲动了,他不假思索地发出了一声招呼:
       “嗨!”
       就在这时电梯停了下来。玛丽朝门口跨去,眨眼之间,门复又关上,田宇发现他一个人被抛在了这个闷热的铁箱里。他脸红了,是烧热的红还是愤慨的红?不得而知,他只觉得自己这副目瞪口呆的神气很滑稽,不由得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四周没一个人,也没有玛丽。突然之间,他切切实实地把握到了愤怒。金一木式的愤怒。迈出电梯时,田宇不无自嘲地这么想。
       “对了,那就是玛丽。”温晴说,“她简直是罗兰·巴特那句话的形象诠释:脸像天使,脚像妓女。也是罗伯特这家伙活该倒霉。守着这么个尤物,想不动心都难。”
       这是在田宇的家。他在离学校五站巴士路的地方,租了一套村舍,背山面海,环境清幽,主要的优点是跟学校之间这种不即不离的位置。对学生来说这地方太贵了,对教师来说这地方又档次太低,所以竟有了一种远离尘嚣之感。温晴是第一个被邀请来访的同事。
       本来他是邀她去酒吧的,但是他报了几间酒吧的名字,温晴都摇头,最后他灵机一动道:“那去我家怎么样?我那里正好有两瓶好酒。”
       温晴宾至如归地陷身在那只蛤蚧形摇椅上,从进屋开始,她一直在夸田宇的品位,从家具到摆设到酒具到他调酒的技术,她都表示了赞叹。然后,当田宇跟她谈起电梯里那一番遭遇时,她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她笑道,“玛丽的绰号就叫圣安东尼的诱惑,简称东诱。咦,你这么严肃地看着我干吗?好恐怖哟!你可以想象出了那种事之后,金一木每天在系里碰见她时的心情了吧?可怜的家伙!那简直是对他自尊心与忍耐力的挑战。‘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兜头一个大巴掌,将那副笑容从那张脸上打掉。’金一木这样告诉别人。但金老师那样的人,他除了说说外,还能干什么!噢,还忘了告诉你一个细节,金一木的晋级申请被否决时,曾找罗伯特申诉过一次。当他垂头丧气、不得要领地从罗伯特办公室出来时,一抬头,面对着的就正是玛丽的这副笑容。哈,你想想!”
       但田宇一笑也不笑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今天想跟你谈什么?”
       笑容凝固在温晴脸上了,“什么?”
       “你为什么看上我?”
       出乎他意料之外,温晴既没有故作惊讶,也没有勃然大怒,到底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她只是抬眼看他一下,用两只手捧住了那个胖嘟嘟的红酒杯,心平气和地反问道:
       “你看呢?”
       “以为我是唐吉诃德,会为那虚拟的心上人单挑风车?以为我是董存瑞,会为了新中国舍身炸碉堡?”
       笑容又在温晴脸上荡开了,“哈哈哈!唐吉诃德!哈哈哈,董存瑞!董存瑞是谁?你们大陆的英雄人物?可是——可是你想没想到,万一这心上人不是虚拟的呢?又万一有人真愿意做唐吉诃德呢?”
       “也许吧,但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你。”田宇道。
       这时,温晴那闪灼不定的目光终于在田宇脸上落定了,她脸上的笑容却刹那间荡然无存,她用那本来就有点咬文嚼字感觉的国语一字一顿地道:
       “说不定我倒有意试一试呢?我的意思是,做唐吉诃德。”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寂。听得见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在窗外,一滴,两滴,三滴……起风了?下雨了?田宇听见心在胸口突突地跳,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会因心跳过速而休克,可为了什么呢?这紧张得没有道理嘛!还好温晴又开口说话了。
       “我就不信,”她说,“我就不信每一枪刺过去都是风车,这个世界的荒诞我早有领教,但就算是荒诞,也有线索可寻的吧?我就是想看看各人都有什么道理。一个人为所欲为,一个人死于恐惧,他们的周围居然一片沉默。其中必有道理吧?我不想跟谁过不去,那个大只佬也好,那条变色龙也好,甚至,甚至……我都不想搅他们的好梦。也许,只是好奇心在作怪吧?”
       “有那么严重吗?”
       “你说呢?一个人死了——”
       “他是死于心脏病。”
       “你真这么想?”温晴有点挑衅似地看着他。
       “但总还是有个目的的吧?”田宇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目的何在?”
       他的口气强烈,虽然听上去有种夸张的感觉,对
       温晴似乎全无影响,她突然说道:
       “你们这些大陆人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老是让我搞不懂。”
       “老是?”
       温晴叹了口气。“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的那一位,也是个大陆人,其实我们相处好多年了。就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结婚。”
       “噢!”
       “你知道他一直都吸引我可又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明确性。他做什么都是那么目的明确,一二三四五,理由充分。哪怕上趟洗手间,也关系到人类前途国家命运似的有理有利有节。搞得人紧张透了。”
       “哈!”田宇干笑一声,“我倒很能理解这位老兄,你让人去冲锋陷阵,至少总得拿出一条理由来吧,一条,只要一条。”
       温晴摇了摇头,“没有。”她微微一笑,“也许,只是一种直觉吧?也许只是我觉得你的肩膀够宽,可以让人放心靠一靠吧?”
       这套房子的特点之一就是到处是灯和镜子,尤其是客厅里,抬眼看去,到处都是灯,所有的灯都开了,镜里镜外只见一片光影和人影,可田宇还是觉得不够亮,以至于对面这女子的脸朦朦胧胧的,一时很远,一时又很近。“我是不是有点醉了呢?”他想,有一种沉陷感,从身体到思想。
       至今,田宇也没搞明白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一定是他们两个人都喝醉了。不过他清晰地看见白色被单上面那自得更加夺目的裸体,线条流丽得令人难以置信。月光或是星光从没拉严的窗帘透射进来,使得这间冷冰冰的小屋越发像是幻境了。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什么声音。就连乐极而悲的呻吟也是往下沉落的,如同风暴沉入到深邃的海底,最后,一声咣当的门响,万籁俱寂。
       第二天下午田宇有个讲座。跟另外两名访问学者一道作个名之日“海外华人族群”的系列报告。田宇被安排在第一个发言,当他一坐到那个写有他名牌的讲台上,就看见对面一双亮丽的眼睛在朝他忽闪,多么纯真!这是温晴吗?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然而他立即就明白,那发生过的一切是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在温晴的旁边,坐着利常民,而在利常民的旁边,还坐着罗伯特。
       讲座结束之后,大家一起去吃晚饭,由系里做东,罗伯特和温晴都作为嘉宾被邀请。到此地任教的两年中,像这样的饭局,田宇已经体验过了无数次,连上菜的顺序也能背下来了。不过这一次却有点特别。骆老二虽然没来听讲座,竟然也来参加,温晴就坐在他旁边,而罗伯特坐在她另一边。她是席上唯一的女子,于是反客为主地成了这次饭宴的主角。
       田宇的位置在温晴的侧面,中间隔着罗伯特和利常民。他看不到罗伯特的脸孔,因为他一直都对着温晴和骆老二的方向。他只看到那白里透红的侧面,那脸色是越发的红了,简直就像煮熟的龙虾。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温晴的缘故呢?田宇只想判断,但他判断不了,此时此境,他缺乏作出正确判断的冷静心境。这时,他无意中看见温晴跟骆老二的目光在空中相对,那样意味深长般地一闪,来不及让人品味其中含义,就已经分开了。刹那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悻悻然,难道是醋意?莫非他爱上了这个娇小可人的女孩?这念头使得田宇一惊,不由得血涌上头,正在这时,温晴的面孔从罗伯特旁边伸了出来,向他露齿一笑,举了举杯。
       “来,田老师我敬你一杯,你讲得太好了!我真的获益匪浅。真的!”
       骆老二的脸也在她旁边和蔼可亲地招摇着,“来来来,大家一起干!利教授,一起来,恭喜你,你们系真的是人才济济呀!”
       田宇还没搞清方位,一杯酒已下了肚。这还是骆老二第一次这么抬举他。以前他们虽然一起开过几次会,即算他就坐在这家伙对面,他也是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的,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难道是因为他今天宣读的那篇论文真的很伟大吗?可那只不过是把他五年前发表过的博士论文斩件出售而已,斩下的还不是肉嫩油多的主要部位。重要部位已陆陆续续卖得差不多了。
       田宇想把温晴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点,试图在上面找到昨夜风流的蛛丝马迹。但那张脸又隐退到罗伯特那张龙虾脸后面去了。在他面前晃动着的,是利常民略显苍白的长脸。
       “再吃一块辣蟹吧!这间饭店就是这道菜最有名。”利常民对他道,体贴地将一块蟹放到他盘子里,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那样的郑重其事,一本正经,好像他们在对付的不是已经化作佳肴的螃蟹,而是某个重大的学术问题。
       奇怪的事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了。田宇突然发现他成了忙人,用一句流行语来说:火了起来。校刊主编请他把那篇讲座论文整理一下,交给校刊发表;骆老二请他去谈话,征求对课程改革的意见;罗伯特请他在他筹办的一个研讨会上作讲评人,并主持一场讲座;连学生会也来凑热闹,学生会长,那个曾在港督府跟警察发生冲撞一度成为新闻人物的火爆男孩,请他去给一年一度的校际辩论会作评判。这一场热闹的高潮,是有一天当他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发现一男一女两名青年站在门口等他。
       “我们是都市快报的记者,我姓陈,您就叫我杰西卡吧。”那面容有点像舒淇的女孩满面春风地道,“我们想来找您做个专访。”
       田宇吃了一惊,“找我?!”
       “是呀,您是田宇教授吧?”
       这称呼让他心里一动。虽然平时学生也常常这样称呼他,可是听到这种称呼从一名记者口中吐出,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他竭力保持着那一副矜持的笑容,把他们让进了屋里。原来他们看到一份网络报纸上有关他的一篇文章,请他来加入“内地学者在香港”系列专题节目。
       “田教授太适合这个系列了,”杰西卡道,“读了那篇文章,我们都非常地佩服您哦!”
       “什么文章?谁写的?”田宇问。
       “文章题目是《未来之星》,署名是血色黄昏。是这个名字吧?”杰西卡转头问那男孩。
       那看上去很朴实的男孩解说道:“这当然是个网名啰。”他全身披挂着摄录器材,穿件有无数口袋的帆布背心,一望而知是个摄影记者。
       “田教授不介意我们给你配几幅近照吧?我们这位戴维的摄影作品拿过很多奖的。而且他还读了你的大作,很崇拜你的。”杰西卡道。
       那个叫戴维的摄影师冲田宇得体地笑了一下,“照几张随意的照片就可以。”
       相机镜头面前,大概很少有人能随意起来。而且,当这个摄影师从取景器前抬起眼睛看田宇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感觉到崇拜的神情。他那审视的目光,倒真像个拿过“很多奖的人”。
       起先田宇并没想到两个记者跟温晴有关。事实上,那日晚宴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她从他视野里自动消失了。田宇倒是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但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听”。加之田宇想要跟她联络的热情也不是很大,也就没再尝试。忙碌中,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了。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在好几个学生的簇拥下从学生会出来,头一抬,正好看见温晴站在一棵树的阴影里,手里提着个装满了书的袋子,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一惊,他愣在了原地。夕阳从树叶间流溢在她的脸上,把她那张秀丽的脸装点得更加柔媚,刹那间,他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记挂着
       她。
       “杰西卡对你很崇拜的。”当他们对坐在临海的一张餐桌旁,温晴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的学生。”她低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扒,自说自话似地道,“一心想做郑裕玲第二——你知道郑裕玲吧——我就给她介绍了这份工。我说,你得从头学起,先学习怎样处理人际关系。”
       “那么……是你让她来采访我的?”
       “你以为呢?”
       温晴亮晶晶的眼睛从对面望着他,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然而还有丝丝缕缕的笑意,隐约从眉目之间流露出来,不知为何,这倒使得她那张一向阳光的面孔,黯然了。难道是忧郁?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田宇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对的,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温晴道,“所以我们才应当互相扶持,你不会以为我是爱上了你吧?”
       “不会。”田宇道。
       “那就好。”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各自咀嚼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慢嚼细咽,似乎要将那百味交集的心情,都一起咽下喉头,流入肠胃,消化于无形。话倒是很多,但从何说起呢?
       “你不用恭维我,我这人很迟钝也很无能的。”终于,田宇打破了沉默。
       “不,”温晴道,“我读了你那本书,真有点妒嫉呀!你是天生的学者。凭你的本事,就算是扔到废墟的夹缝中,一样能够生存。我现在一点不怀疑,若是你碰到金一木那样的事,绝对不会跟他一样窝囊的。”
       “咦!”田宇抬起头来要笑不笑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那个倒霉鬼呀?”
       “当然。”温晴道,“事实上,我已经跟杰西卡透露了一点金一木的事。”
       “啊……”
       “不用担心,”温晴道,“我还没提到你。”
       田宇的目光随着那在走道里不断移动的侍应的身影游走,可是他能够感觉到温晴那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竟然有灼痛感。
       “我还听说,”温晴的声音在对面静静流淌着,如同咒语,如同一种自然现象,“罗伯特很欣赏你呢,他推荐你去参加的那个研讨会,规格很高哦,除了你,其他所有的讲评都是正教授。你现在很抢手哦!”
       田宇抬起头来,目光凛然,“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温晴道,“我只想告诉你,他说要帮我找地方出书呢。”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已经找好出版社了。”温晴道,语调慢条斯理,但那微微的颤抖,还是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波澜,“其实,我根本没找好出版社。但我能接受他的好意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抬头看着他,那目光跟她那故作平静的语调恰成对照,挑衅的意味呼之欲出,不过,与其说是跃马扬枪,不如说是凭栏横槊,苍凉之中透着悲哀,田宇感到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就是在那天夜里,田宇作出了决定,跟温晴站到一起,把这件事捅给报社。风险很大,他可能这一跤就滑倒在了这里。但是最坏的可能也就是,如温晴所言回美国或大陆从头开始。甚或不至于有牟雅珍说的那么惨,要“回原单位接着干”,顶多就是到美国一间三流大学,从讲师开始从头来过。以自己的能力,相信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可伸张正义的感觉的确可以与恋爱的感觉相比,怎么形容呢?踌躇满志?扬眉吐气?气壮山河?都不对,其实只是一种从那沉默的一群中脱颖而出的快感。温晴说得有理,一个人一辈子总得伸直腰活一回吧!
       “还有一个问题,”那时,他俯视着这双在幽昧的床头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情的细节的?”
       她看着他,良久,闭上了眼睛,“金一木亲口讲给我听的。他是我的初恋。”
       下
       后来。
       有关后来,每个人的记忆都模糊不清。如同老人,越是近年的事情越是记不清楚,甚至全部忘光。我相信,这种现象不光有生理方面的原因,也有一部分心理方面的原因。下意识的,每个人都想把不那么美好的记忆像残渣一样丢弃。而年老体衰与妥协无奈一样,都是生命的残渣。
       那篇文章终于没有见报,说是不了了之也可以,说是无疾而终也可以,用“废掉了”这个带有江湖色彩的词汇来形容,恐怕更加接近事实。但当我跟田宇提到这个词,他立即一脸怒容。
       “请你注意用词!”他说,“不然咱们就没法谈下去了。再说一次,我之所以终于决定了放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想卷进不干不净的人事纠纷中去。不管怎么说,我首先是个学者。作为学者。第一要务是为自己争取一个良好的学术环境是不是?”
       他这人的确一望而知,是个学者。并不只是因为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也不只是因为那副精致的无框眼镜,而是因为气质和那谈吐。“温文尔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类词语用来形容他是十分贴切的。老实说,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吸引。也许是因为在我们这行业中,很少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物。他的能说会道,他的聪明智慧,甚至他的潇洒风度,都属于不露痕迹的那种。难怪杰西卡一见面就给他迷住了。她天天拉着我往香江大学跑。到后来,她干脆甩了我,独来独往。所以有段时间,我把那场采访完全丢在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在我们的记者生涯中,流产的个案不计其数。
       我没想到我会再次碰到田宇,更没想到他会跟我倾吐衷肠。我跟他几乎是陌生人。在采访中,摄影记者是不用说话的,我也不想说话。若不是工作需要,我对大多数的采访对象,都毫无交谈的愿望。他们只不过是我镜头中的一个个物像而已,当他们处于镜头之外,就不再是我关注的目标。我想,令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坐到这间小酒吧来的,大概只是我信口的一句寒暄吧,当时我和他都在参加一个酒会,当我走过去向他做自我介绍时,没想到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了一下,他立即连连点头,居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接着,他问起杰西卡。
       “杰西卡吗?”我道,“她总算脱离这可鄙的行当,去做少奶奶了!她先生蛮有钱的,不用她出来韫食了。”
       田宇当时,只是异样地看了我一眼,便和一位过来招呼他的朋友走开了。可是,当我在酒会中途退出、独自站在外面等电梯时,一转头,发现他站在我身后。
       “哦,田教授!到什么地方去喝一杯好不好?”我道,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邀请很突然。
       但田宇瞥了我一眼,竟然道:“好呀。”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然而几分钟之后,我们竟对坐在一间小酒吧里了。
       田宇现在已经是名人。在各种媒体上都经常看到他,他在报纸专栏上谈天说地,在电台主持一个文化节目,在电视上做嘉宾参与流行话题的讨论,不止一次,我把遥控器信手一按,就看见他在屏幕上出现。神采飞扬的劲头,使我一时间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当初那个拘谨谦和的青年学者吗?
       有一首流行歌曲好像是专为咏叹我这种感觉而作,歌词大致是这样的:
       我曾经认识你
       我从不认识你
       人们说我们是朋友
       人们说我们很陌生
       我喜欢你,我憎恶你
       
       无论如何,我没法把你忘记……
       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使我萌生去续写那篇流产报道的念头吧。
       关于那篇报导的流产过程,有四个版本,我们的采访主任,人称猪头炳的那位老兄的版本,最为直截了当,不管谁来问,他都一副经典猪式表情,硬邦邦道出那句外交咒语:
       “无可奉告。”
       对那些略知一二内情的,他便道:
       “碰上两个临阵逃脱的人渣,你有什么办法?我们被炒是小事,报社没那么多钱赔。”
       杰西卡的版本则复杂得多。一心想做伍德沃德和费尔特第二的她,把金一木事件当作她的水门事件了。经过一个月的紧张奔走,她写出了一组报导,从各个角度揭示这一事件的真相。重头戏是一篇长达两万字的专题报道,题目叫:《没有硝烟的战场》,还有个副题,叫作:“一场尽人皆知的谋杀案”。为了煽情,她甚至在温晴的帮助下,找到了金一木的母亲,为那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做了一场采访,然后写出一篇千字特写,配在正文旁边。猪头炳很支持她,事实上他几乎跟她一样热心。看了杰西卡交来的初稿,他十分兴奋,说是一定会引起轰动效应,让他们这份奄奄一息的报纸起死回生。由于文章太长,他还决定仿效水门事件报导的模式,以连载形式对读者日益冷漠的头脑狂轰滥炸,“以唤起他们的良知和正义感。”他这样宣称。可是在最后关头,杰西卡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冷硬,以至她始终没分清说话者是男是女。
       “据我们所知,你写了一篇有关香江大学已故教师金一木的报导。”对方问明了她的名字之后,这样说道,“那篇报道严重失实,如果见报,你们要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杰西卡当然不会被这样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吓住。她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孩。相反,这通电话激起了她天性里那股喜好冒险喜爱挑战的劲头。她当即打电话给猪头炳,没想到对方跟她一样正怒火填膺,原来他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
       “黑社会的办法也来了,认错了人吧!嗬,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发,明天就发!”猪头炳道。
       可是过了两天,当一切都已完成只等发稿,杰西卡找他去签字时,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猪式表情又回到他脸上,他道:
       “哪篇稿?哦,谋杀的那篇是不是?再等一等。”
       “等什么?”
       “噢,你不知道吗?两个报料人反口了,都不肯用真名。光用姓都不肯。还大学老师呢,垃圾!人渣!”猪头炳愤怒地道。
       “不会吧!前天我还见过了田宇!”
       “前天是前天,你现在给他打电话试试看,你打,你打!”
       猪头炳立逼着杰西卡打电话。其实杰西卡哪里用得着他逼,她比他还急,她拿起电话就打,打了手机又打座机,哪个都不通。座机是永无止境的长音,手机则是那句永远不变的计算机留言,“对不起,对方的电话已关机”。她又给温晴打,那时已是夜半,温晴的声音在电话中听来很疲惫,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田宇吗?我也找不到他,他去了美国开会。”
       “找您也行。你是不是……”
       “杰西卡,”温晴打断她的话,“你先找到田宇好不好?我也在找他,我们找到了他再一起谈。”
       “你后来还见过杰西卡吗?”田宇问我。此时我正在就欧陆各地的酒吧风情侃侃而谈,去年我作了一次欧洲十国游,专门去体验各地的酒吧。田宇是个少见的好听众,为我和他自己叫好了酒之后就一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他心领神会似地微笑着,时不时点点头,体贴地说一声“哦”。可是冷不防,他打断我的神侃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我一惊,忙扮天真,“您跟她没来往吗?”
       他摇摇头。
       “哦,没有。”他道,“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打通,好像是,她变换了号码。要不就是换了工作?”
       “出了那件事,她不想在那间报社再呆下去了。她是个特别好强的女孩。”我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久之后,我也走了。”
       摇曳的烛光中,我看见田宇埋下了眼皮,“对不起。”他终于说,声音很低沉,但足够清晰。
       “我打电话的目的,”他继续道,“就是想告诉她那件事中我所能知道的真相。我想告诉她,我并非临阵逃脱,没有必要嘛,当初是我主动站出来的嘛。可是后来,后来我知道了一件事,使我对自己在这场事件中的动机和立场发生了怀疑。” 我沉默着,感觉到心在胸口跳动,一下,一下,一下……这是怎么啦?
       “简言之,我觉得我所付出的一切没有价值。”田宇道。
       “可另外的版本却显示,”我忍不住道,“还有另一层原因。”
       “你的意思是……”
       “我想——我想……我的意思是……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您一定……”
       “你想?”田宇道,面孔板得紧紧的,“我绝顶聪明……我一定……”他强调着那个经过他修改的主语,死死盯着我的脸,仿佛上面显露着他急于要探询的答案,眼见得这张阳光明媚的脸阴沉下来,突然他眼睛一瞪,发作了:
       “是那个女人告诉你们的是不是?说我被招安了是不是?岂有此理!我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实力才有了今天。这些年里我开过多少次研讨会,发表过多少篇论文,参加过多少次活动呐!哦,她说我那次是与罗伯特同机去美国的对不对?那完全是个巧合,我没想到他也去开那次会。她抓住那本书不放是不是?我那本书、我那本书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出得出来!它的学术价值摆在那里的。再说,那可是一间美国名校的出版社呀!不要说罗伯特了,校长、校董会,就算是港督出手,对它的影响也等于零。”
       他滔滔不绝地说呀说的,那种急于表白的劲头,使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将那些一直堵在心中的疑问一吐为快。不,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是我一直在搜索枯肠,想要找到一个最为简洁明了的句子,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疑问一言以蔽之。最后,还是他自己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冲我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一直沉默?”
       “因为我……无话可说。”
       田宇叹了口气,口气放缓了。
       “从前,有一段日子,”他开口说道,“我是有记日记的习惯的,鲁迅日记的那种日记,把每天见了什么人,发了什么信,写了什么文章,做了什么事简略记下来。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就不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表面的事实毫无意义,有两个成语大概可以表现现代人的生存处境于万一:千回百转,曲径通幽。噢,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我真的要跟杰西卡、也跟你说声对不起的,那就是我在发稿之前的突然消失。不过,即使是现在,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到比那更好的抽身办法,在当时的那种情境中,怎样跟你们、尤其是跟那么崇拜她那温老师的杰西卡解释呢?如何既让你们理解我,又伤不到你们,以及她——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可我不懂……”
       “你不懂,你们当然不懂啦!你们那样年轻,连我都差一点陷进去,要不是……要不是费安娜无意
       中的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费安娜?”
       “哦,学校人事处的一名……你们当初不是也采访过她吗?”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田宇却端起杯子来一口饮干了杯中的残酒,举手招呼一名正从我们桌边踱过的侍应,“买单!买单!”
       果然,正如杰西卡所形容的,费安娜是个“很八卦”的女子,敬业乐业到神经质的地步,这就是说,她不止是有问必答,而是一问十答,不放过每一个炫耀她的好记性的机会。我在她那间堆满了卷宗袋的狭窄办公室见到她。一听我说是杰西卡介绍来的,她便热情地站了起来,忙着把沙发上的卷宗搬开招呼我坐,口里连连地问着:
       “杰西卡还好吧?上次见她还是她生第一个宝宝的时候,好可爱的一个小宝宝!听说又有了是不是?我正要打电话给她,人家给了我一个秘方,既可以瘦身,又可以养胎。你刚才说什么?想了解一点温晴老师的事?她离开我们这里已经五年了,让我想一想,五年零五个月,还差几天呢——”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人,我便不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我听到一些对她不利的传言。”
       “什么传言?”费安娜道,瞟了一眼紧关着的门,“是不是跟……骆校长的那回事?”
       我点点头。
       “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是说不得的,个人隐私嘛!其实就算真有那回事,也不出奇,说句难听的话,比那龌龊得多的事大把的啦!只看发生在谁身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明白我话的意思吧?温晴跟骆校长的关系是不一般,她来这里就是骆校长推荐的嘛!当初她到我们这间学校,还是我给她起草的合约。骆校长亲自吩咐下来,修改了好几次。他说,人家在美国职位很优厚的,条件太差如何肯来。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报到的情景,就在这个房间签的约,签完约她就去了骆校长房间。不过,门一直都是开着的,我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墙倒众人推的事我是不做的。后来她也有时来坐坐,不过每次都开着门。这是我看见的。我看不见的那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监控。”
       我起身离开的时候,费安娜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温老师离开学校应该是差四天,够五年零五个月。”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这是温晴听我开诚布公说明来意之后的第一句话。我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位着一身便装的中年女子便是当年那位光彩照人的才女了。她如今在一间研究机构上班,我在她家那光线幽暗的书房见到她,即使坐在她对面,我也分辨不出她眼睛里闪烁的神色到底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生怕被她下逐客令,便急急忙忙把要点说出来。当然我不会引用田宇和其他人的原话,那太唐突了,我只是在委婉地转述他的自辩词之后表示:
       “我相信他的理由,可我凭直觉,相信您也有自己的理由。”
       “我真的不想多说什么了。”温晴道,声音疲惫,神色也像个梦游人般。
       “即便为了杰西卡也不想吗?您可是她当年的偶像呐!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她跟您谈过了话回来是多么兴奋——即便是现在,她也还在挂念着您,本来她要跟我一起来的,小的一个孩子生病了走不开。‘老师完全是被那条变色龙害了’,她一直都这么说。”
       “啊,她真的这么说吗?”温晴抬起眼皮看我一眼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他有他的道理。的确,我没有向他透露全部真相。可我——我不是有意。有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也许,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把世事的险恶又估计过低。”
       “那么,”我硬着心肠继续问道,“当初您决定打破沉默时,没有想到会有殃及他人的危险吗?我的意思是真的有那个‘他’存在吗?”
       温晴吃了一惊似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从来不曾相信那些传闻,”我忙道,“真的,杰西卡也不相信,即使在她最愤怒的时候,她也是尊敬您的,其实,其实,您一直是她的偶像。”
       “哦,是吗?”她的脸微微红了,这使得她显得年轻了点儿,但只有那么一刹那,沉默了会儿,她将头微微一摇,“可那是真的,一部分。”
       难道是我在不知所措中无意流露出来的惊疑和痛惜,打动了她吗?总而言之,堤防突然被冲破,她接着说道:
       “一部分,是的。虽然‘他’……总之我是不能站到证人席上去的。我没有权利,也绝对不想毁掉‘他’的事业和家庭。你明白吧?你理解吧?”
       她一直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我也没有问。那名字呼之欲出,却仿佛一个咒语,只要一出口,就会改变一切:现实、迷梦和幻境。我们都沉默着,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夜色从四面八方淹至。
       利常民是我采访的最后一站,也可以说是多余的一站。因为我已经预见不会有什么收获。而且我犯了新闻写作的大忌,先入为主。是的,我承认我来者不善——当我打着采访的旗号求见他时,心中对他新近得到的讲座教授头衔却是并无几分敬意的。然而,还没见面,我对他的看法就在悄悄发生逆转了。
       我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刻钟,院长办公室秘书把一张纸条交给我道:
       “这是利教授给您的,他去饭堂了。今天他跟学生吃饭。”
       纸条上字迹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戴维先生:你好!
       若不介意的话,来教职员饭堂跟我们
       一道便饭如何。饭堂位置如下:
       利常民
       下面是一幅用铅笔画得很工整的线路图。每一条线都细而直,显然用了米尺。标记的文字是一丝不苟的漂亮楷书,每个字都一般大小。我照着它很顺利地找到了饭堂。在门口一说出利教授的名字,那名看上去有点木讷的侍应脸上就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请这边来。”他说。
       我完全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位忠厚长者,白白胖胖的脸,配着一副宽边眼镜,镜片后那双小眼睛眯细着——长期高度近视者的习惯。
       “来来来!”他向我热情招呼,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你来得正好,刚刚上了这条大石斑。来来来,大家下手呀!”
       桌边围着六七个年轻人,大家只是嘻嘻笑着,并没有一个人出手。利常民便举筷站了起来。
       “会吃鱼者吃鱼头。”他道,“你们看我,稳准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利常民筷子上早已夹着了块白肉,是鱼鳃上最嫩的那块。不过他却不把那块肉立即放进嘴,笑容在他脸上淡出,他朝席上人马环顾一回,道:
       “考考你们,谁说得出‘稳准狠’的出处?”
       大家面面相觑。
       终于,有个男孩红着脸,犹豫地举起了那只没拿筷子的手。
       “这是‘文革’语言吧?”
       “答对了!”利常民欢喜地道,朝这位腼腆男生赞许地连连点头,“答对了答对了。你的知识面蛮广的嘛。”
       一个女孩立即反对,“才不是,教授你不知道,阿海是国语人。他中三才从大陆来香港的。”
       这名叫阿海的男孩脸更红了,但他只是瞪了女孩一眼,埋头把自己盘子里一块牛扒狠狠填进嘴。
       利常民微微一笑,对女孩道:
       “好,那我考你一个香港问题,彭定康的宠物狗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住了,坐在阿海旁边的男孩立即插言道:
       “乔安。”
       
       哄堂大笑。就连那正不自在的阿海也笑了。原来女孩的名字就叫乔安。乔安一时间怔住了,她不知如何是好。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嘴里还含着一包食物,她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
       利常民却傻乎乎地追问: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他对着他身边的女孩问。女孩则指指乔安。
       “教授,你问乔安好了!”她说。
       “啊,你叫乔安?!”利常民道。
       他那恍然大悟的样子,引起了另一波笑声。那极力维持着尴尬笑容的乔安,这下子完全垮了。她腾地站起身来,冲出了饭堂。
       “利教授您真是的。”阿海道,“乔安一口气选了您两门课,次次上课都坐头排,您竟然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利常民像孩子一样显出不安的神情,他站了起来要去追乔安,大家七嘴八舌把他拉住。
       “不用管她不用管她!”
       “乔安生气不过两分钟的。”
       “利教授你太好人了!”
       饭后利常民把我领进了他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虽然比一般教授的办公室足足大出了两倍,却仍然显得拥挤不堪,四个大书柜就占了一半的空间,桌上地上柜上顶上到处堆放着书啦纸啦活页夹啦,就连他的办公椅上也放着一叠纸,他把纸往面前的桌上一放,叹道:
       “刚刚送来的文件,又是要上课又是要作研究。”利常民苦笑着对我说,“还有这么多行政工作。哪里记得这许多学生名字。”他还在想着刚才那插曲。
       “那当然。”我道。
       “唉,我告诉你,他们在我眼里全成了一片。男生也好,女生也好。靓仔也好,肥妹也好。混成了一堆,明年我一定要辞去这个苦差。啊,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言归正传,你想了解一些什么?”
       “金一木事件。”我道,盯住了他的眼睛。
       生姜到底是老的辣。利常民一点也没在我的突然袭击下惊惶失措,他的眼睛又眯细了——我这才发现眯细眼睛并非要看清楚对方,而是要屏蔽自己。
       “事件?”他慢吞吞地道,“这个词有点严重了吧?”
       “不是曾经有媒体来调查金教授猝然去世的真相吗?据我所知,利教授当时也接受过采访的。”
       “哦,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利常民道,以一手轻击额头作回忆状。我注意到,那只手十分的白皙,自得刺目的那种白。突然,那手微微一颤,他猛不丁地抬起头,目光扫向了我。
       “怎么,你们现在又要旧事重提吗?”
       “是这样的,杰西卡,”我道,“就是当时来采访的那个女孩,和我——当时我是摄影记者,我们打算将那篇采访稿改成一部电影剧本。也算是废物利用吧。我们觉得虽然作为新闻稿它发不出去,作为电影故事倒是蛮精彩的。”
       “是吗?”利常民道,笑意仍是在那张脸上若有若无地飘乎着,“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有个细节,卡住了我的思路。我想,也许您可以帮帮我。” “请说。” “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可以让所有的人一夜之间转了胎?我找不到这个令人信服的细节。”
       利常民微微地一笑。
       “那你可找错人了。”他道,“我对文学是个门外汉。电影也看得不多。但是根据我的生活经验。我想,你要找到这个细节,确实有一定难度。因为没有什么事是一夜发生的,就算是中六合彩,也有它的一套流程,从打算买彩票到走去买,到选择那六个数字,到填写那些数字,到开奖,至少也得两三天是不是?这中间就包含了许多因果关系。表面现象往往是一系列因果关系的结果。”
       他的声调依然慢条斯理,他的神色依然从容不迫,他还时不时征询地朝我看看,耳光是那么恳切,使得我竟有点惶惑了。
       “我想,就这件事来说……”我咄咄逼人地道。
       “哦,就这件事,你说金教授这件事是吧?媒体有媒体的立场,校方有校方的立场,而每个人也都有他们自己不同的立场对不对?我猜也许是大家最后在息事宁人这一点上达到了共识吧?毕竟,金老师是正常死亡。这是有医检报告证明的。至于说到背后的因果关系吗,你想想,正如我刚才所言,就连买个六合彩都那么复杂,像这样一件事,里面的因果关系就更复杂了。关键在于人们站在哪个角度去把握它。”
       “利教授您的角度呢?”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突然之间,我发现对面这张面孔实在是不年轻了。眼角、嘴角,乃至额头上的皱纹,所有的线条都趋于下垂。而那正对着我的目光,也缓缓地垂落了下去。
       “我的角度……”他喃喃道,“我的角度有什么文学价值吗——我看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下面我还有个会。”
       于是,直到今天,这部稿子还在我的电脑里,一部非驴非马的文稿,既非新闻特写,亦非小说,更非电影剧本。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它都是一部草稿。一切都处于修改状态中,只除了那个题目——沉默——无论它以哪种形式发表,我都不想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