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生活在别处]多伦多市长
作者:余 曦

《收获》 2008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在我跑多伦多市议会新闻的九年中,这个加拿大第一大城市前后有过两位市长。梅尔·拉士曼和大卫·米勒。其中拉士曼(Mel Lastman)已经于2003年退休,米勒(David Miller)则从那一年起上台,至今仍在当市长。
       这前后两位市长,学历资格品位各异,个性风度举止不同。一个是闯荡社会自学成才成功商人,另一个则是哈佛毕业科班出身职业律师;一个出言大胆不怕自嘲口无遮拦,另一个则言词正经不苟言笑。他们之间在几乎所有方面都如此大相径庭,完全不同,令人觉得,好像他们的轮番出场,为的就是向人们提供一个对比似的。
       其中,老拉士曼在位之际,已经将近七十岁。犹太人后裔的他五短身材,但颇为健硕。拉士曼有一头天然的鬈发,一对如金鱼般突出的大眼睛,年轻时想必风流。而米勒上台的时候才四十多岁。他是英国人的后裔,身材魁梧,一头飘逸的金发,极具政治人的风度,有多伦多政坛“神童”的雅号。
       1998年深秋,当我开始跑多伦多市议会的时候,拉士曼是颇受市民拥戴的市长,而已经初显才华的米勒却在议会内处于被冷落的地位。他不过一名普通议员,既不是市议会六大委员会中任何一个委员会的主席,也没有在诸如警政委员会这样受全社会关注的委员会中任职。但是五年之后,拉士曼宣布退休,在随之而起的五马奔腾的竞选战中脱颖而出的,却正是米勒。促使此一局面发生的,和老拉士曼的手下人的腐败直接相关。否则,拉士曼如日中天的局面不会这么快就结束,四十来岁的米勒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向前台。
       一
       老拉士曼是多伦多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也许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原因吧,此君口无遮拦,什么样的话也敢说,为此闹过笑话,闯过穷祸;并曾为他的胡说八道在全多伦多乃至国际媒体前无穷无尽地道歉,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政治人。
       拉士曼是移民的后代。他的父母是波兰犹太人。他自己则在多伦多出生。
       没有有关他求学时功课成绩的记录,想必一般。传说比较多的,是他从小经商,在多伦多中区唐人街近邻的肯辛顿犹太市场自己家的食品店里叫卖蔬菜和水果,开始了销售员的生涯。
       拉士曼十六岁时遇到了后来的太太麦若琳,当时她才十三岁。他中学还未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在女朋友的帮助下,在市区一家家具店找到了工作。他的销售才能在这里进一步得到发挥,没有几年就买下了一家电器店,并扩充成为一家家具店。
       在之后的十多年中,包括整个六十年代,拉士曼的家具店不断发展,成为多伦多一家有名的连锁店。
       “商而优则仕”。拉士曼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出售了他的连锁店,涉足安大略省的政坛;并从1972年起,经选举担任北约克市的市长。
       作为成功商人,拉士曼的从政方式,讲究结果和效率。在那些年代里,多伦多是一个中等城市,周围包围着五个加起来面积远远超过她的卫星城市。北约克属于多伦多的城郊,比较荒凉。但是在拉士曼的领导下,北约克获得迅速发展,在北约克市政厅的周围,高楼林立,迅速形成了一个新兴的发展区域。拉士曼由是风头大劲。多年之后,北约克市政厅前的广场被命名为拉士曼广场,也是人们承认和表彰他的功绩。
       到了1998年,安大略省政府决定将市中心的多伦多市和周围的五个城市合并,成为一个新的多伦多市。于是六名原市长,需要角逐一个市长的岗位。争夺战最后在原多伦多的女市长霍尔和原北约克的市长拉士曼之间进行。拉士曼得到其他市郊地区的选民们的支持,最后胜出,成为合并后的、也是加拿大最大城市多伦多市的首任市长。
       六十五岁的拉士曼,登上了事业的巅峰。在竞选时,他承诺如果当选,三年不增加物业税的税率。虽然承诺还有其他种种,但不加税的承诺最形象,人们也记得最牢。六市合并之后,百废待举;六个市的政府及其管理系统、城市法律附例都要合为一体,工作量极其巨大,不曾预期的困难纷至沓来。但不管局面多么困难,老拉士曼则抓紧一宗大事:在不加物业税的前提下,平衡预算;也是纲举目张的意思。他最终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三年不加物业税,而城市照常运行。令当年许多嘲笑和不相信他的人们,目瞪口呆。
       政绩在某种情形之下,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当拉士曼市长任期三年期满之时,他的影响与日俱增、如日中天,竟然没有哪个从政人士胆敢跳出来宣布挑战拉士曼,和他争夺多伦多市长的宝座。
       西方的从政者,多为律师出身。其余则各种专业都有,如会计师、工程师、记者等等。但是像拉士曼这样高中是否毕业也还存疑、完全没有大学学历的商人成为市长的,绝不多见;而且可以做到乏人挑战,更是少见。
       2000年,拉士曼在没有具备质量的对手叫阵的情况下宣布竞选连任,势如破竹,席卷多伦多,得到全部选票中的百分之八十,取得了市长选战中压倒性的辉煌胜利。其时,一位热爱他的市民,送了他一幅他本人的木制人像,就放在拉士曼面临弥敦菲腊广场的二楼的市长办公室前,人们从广场走过都可以看到那个临窗微笑的木板做的市长拉士曼。他笑眯眯地举着手,好像在和人们打招呼,也仿佛在询问人们:统领多伦多,舍我其谁?
       二
       这个时候,多伦多未来的市长米勒偃旗息鼓,正在拉士曼领导下的多伦多市议会内,做一名普通的市议员。
       米勒是西方政界中人的典型品种。不过,他的身世颇为曲折。他于1958年出生在美国加州,但还在两岁时,父亲就死于癌症。他的英国母亲带他回到了英国。她在那里做一个高中教师。米勒到九岁的时候,他的妈妈又带着他移民到了加拿大,故此他也算是个移民。米勒经常为自己的移民出身自豪。他也是多伦多市议会中移民问题小组的主席。我了解到他出身移民这一事实,是有一次在多伦多大学召开移民问题座谈会时,他被邀请讲话,讲话之前他请座中的移民举手,他自己则率先举起了手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移民。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我想,像他这样的白人,从英国移民到加拿大,语言相通,就是口音有些不同,和黑人、亚洲人移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吃到的苦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但后来他当了市长,有一次听他在某项活动致辞时,描述他母亲在英国当的是教师,来到加拿大后,因为英国的教育制度和安大略省有所差异,也是很久无法重操旧业,只能另外打工,生活不易。他说话的时候,脸容严峻而痛苦,我才不禁想到也许他是了解一些移民的疾苦的。
       米勒的青少年生活并不富裕,但他很争气。高中毕业时,获得奖学金,进了美国的哈佛大学。加拿大似乎没有崇尚名校的文化,但获得这样世界级名牌大学的奖学金,仍然令人对他刮目相看。他在哈佛获得了经济学的大学学位,回到多伦多大学完成了律师学业。从1984年起米勒开始从事律师职业,七年之后的1991年他宣布竞选公职,从此踏上了从政之路。
       也许是少年时代的艰辛,使得他对于穷人
       充满了同情,米勒的从政之路一开始,就加入了左翼的新民主党人的队伍,曾经代表安大略省的新民主党出战,但未能成功。但到1994年,他竞选多伦多市议员成功。虽然参选市议员并不需要候选人隶属哪个党派,但米勒的左翼立场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他身高一米七八,身材颇魁梧,说话清晰有力,是一块从政者的好料,甫一出山,就引起多伦多政坛的轰动,在之后的将近十年中,他渐渐成为多伦多市议会中左翼议员的头领。
       这里需要简单地说明一下加拿大政界左中右派的差别。以我的观察,加拿大政坛的左、中、右政党的区别,可以从他们如何对待穷人的政策和态度上看出来。通常,这个国家中,无论左中右派,都是尊重和厚待穷人的。不过,右派在尊重和厚待的前提下,仍然比较讲究平衡预算,不能因为大开福利的口子,搞得国家债台高筑;而在认同公平的情况下,也比较讲究效率,允许一定程度的贫富差距;他们因此被一些人认为是“富人利益的代表者”。而左派则是穷人的盟友,他们顽强地努力,坚决地充满激情地斗争,为捍卫穷人的尊严和体面而战;为了扩大社会福利,他们有的时候,可以不顾政府预算的平衡,允许赤字的存在,甚至曾在某些省份如安大略省导致危机,他们因此被一些人戴上了“财政上不负责任”的帽子。而中间派,自然是左右之间的折衷。
       一般而言,在加拿大,中间派的自由党活得最滋润,右派的保守党次之,而左派的新民主党日子比较难过一点。
       1998年多伦多六市合并,拉士曼成为合并后的多伦多市长,米勒是其中一名议员。对于这个年轻自己二十多岁的富有实力的政坛老弟,拉士曼多少抱有一些警惕之心,但也略有一点爱才之意。如果和米勒日后成了市长对待拉士曼的旧属比较起来,当年的拉士曼对这位老弟还是比较厚道的。的确,米勒没有获得市长的任命出任任何市议会下属的六大委员会的主席,但是,他仍然获得任命,成为多伦多公共交通局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担当委员会主席与否,和工资待遇没有关系。但是,如果出任主席等职,在媒体上曝光的机会就大增。而对于一个从政者来说,这就是最要紧的事情了。因为媒体曝光和知名度直接相关。社会知名度则是从政者的生命线;而且知名度需要经常维护和刷新,因此委员会主席之类的职务,就很重要。除了委员会主席外,市议会派入一些大机构的管理委员会成员,因机构本身的重要性;出镜机遇也很频繁。管辖多伦多警方的警政委员会,和管辖公共交通公司的管理委员会,是多伦多市两大最引人注目的机构,米勒得以进入后一个机构,对他提高知名度,也是有好处的。
       米勒虽然未获重任,但他蓬勃的才干谁也束缚不住。终于到2001年年底的时候,机会出现了。他果断地抓住了拉士曼班底的问题,发动猛攻。2000年市选时以百分之八十的不寻常高票当选,一度如日中天的拉士曼政权终于出现大幅滑坡的迹象,拉士曼本人可能无意在2003年市长选举中继续寻求连任了。在那些惨淡阴暗的日子里,老头子心情极度糟糕,有一次市议会大会上他和米勒发生争论,拉士曼词穷之际,一时老羞成怒,指着米勒说,如果你总是这样胡说八道,你就永远别想成为这个城市的市长!老市长在市议会大会上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话语,固然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却依然一语惊人,令全场瞠目;一旁观战的记者们则只好摇头。数年以后,米勒说,正是拉士曼这番话语的激励,推动他去竞选多伦多市长的。
       不过,尽管有这样激烈的诅咒性的语言,不久,当米勒的母亲去世之际,拉士曼仍亲赴葬礼。在失去母亲的软弱悲哀的时刻,米勒并未期待自己在市议会大会上经常争论的对头、一市之长会突然现身。他起身迎接拉士曼时,不禁伏到老市长的肩头,流下了男子汉的眼泪。数天之后,在市议会大会上,米勒要求正式发言,向拉士曼表示衷心的感谢。他说话的时候,泪光晶莹。我亲眼目睹这一场景,不禁感慨,在两个对头剑拔弩张的政治斗争中,人性的光芒依然难以遮挡。
       三
       前文说过,拉士曼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人物,说话口无遮拦,推想这也许和他教育程度不高有关。本人躬逢其盛,也曾见识过一些他的胡说八道。其中胡言乱语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的,莫过于多伦多申办2008年奥运会。
       那是2001年的6月份,正当多伦多和北京竞争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紧张激烈的关头。拉士曼作为多伦多市长,自然也是马不停蹄奔走宣传。一天傍晚,他即将出发前往非洲国家肯尼亚进行宣传时,他遇到本地最大英文日报《多伦多星报》的一位专栏作者,于是信口开河地开玩笑说,“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到那样的地方去?我对那个地方虽然不过只有一点害怕,可我太太就真的吓得要死。我就像看见自己在一锅沸水中,那些土人在我身边跳舞。”
       这样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语言,怎么也不该从堂堂市长的嘴巴里吐出来吧。拉士曼似乎忘记了他是在和谁说话。第二天一大早,报纸出版了,全城轰动。市长拉士曼这才明白自己闯下大祸了。
       当天上午,市长办公室发来通知,市长将举行新闻发布会。全城新闻界一起出动,闻讯从美国欧洲赶来的媒体也夹杂其间,将经常被用来发布新闻的议员休息间挤得水泄不通。当拉士曼耷拉着脸走出来时,可以发现他自己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质。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笑口常开的他,此时脸色发青,神色恍惚,一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的样子,本来的散漫状态一扫而空。场面空前的紧张严肃。
       新闻会开始,拉士曼垂头丧气地检讨了一番,解释说那天傍晚十分劳累,那些话是随口说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绝对不是一个有种族歧视思想的人,等等。他的检讨或者解释颇为简短,因为他也明白,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损害已经造成,多说无益,接下来只得准备蒙受媒体猛烈的炮火了。
       市长讲话完毕,轮到记者发问了。拉士曼话音刚落,记者们一起开腔,问题从四面八方向拉士曼掷来。在一片声浪中,众口一辞最容易听清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打算辞职吗?
       你准备辞职吗?
       全场寂静下来,等候拉士曼的回答。
       他低着头,脸容痛苦地说:“I am sorry.(我很抱歉。)”
       接着有各种问题,诸如为什么说这种笑话?怎么对多伦多的市民交待?现在懊悔吗?他都一一回答。问题间隙经常夹着“你准备辞职吗”的发问,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就低头回答,“我很抱歉”。
       很快问题就转到人们最关心的方面,有人问道,国际奥委会中的非洲裔成员是否已经听到这则消息?他们的反应如何?会不会因此影响多伦多申办奥运?你准备怎么样来减少损害?
       这样的问题一经提出,场上的气氛顿时凝重和气愤起来,不管拉士曼怎么回答,大家都不满意,反而激起更多的记者发问,你打算辞职吗?
       我很抱歉。
       那你是不准备辞职了?
       我很抱歉。
       你到底是辞职还是不辞?
       
       我很抱歉。
       辞或不辞,请明确回答,Yes or no?
       我很抱歉。
       听到后来,大家有点明白了,原来“我很抱歉”是他的既定方针,一早已经决定了的;专门用来对付是否打算辞职的问题,也婉转地表明了他坚不辞职的心态。起先他说“我很抱歉”的时候,还带着些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懊悔,说到后来,是缩着头颈挨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
       事后有记者对照录音,细心地统计了拉士曼说“我很抱歉”的次数,好像是一百零一次。
       这个事件虽然一度惊天动地,但并没有真正威胁到老头的前途。许多百姓对市长秉性中跳梁小丑的一面都早有领教,不过付之一笑。后来多伦多申办失败,北京胜出。不过国际奥委会副主席Dick Pound还特地向北美媒体申明,多伦多申请失败是各城市竞争的结果,和拉士曼的胡言乱语无涉。也算清洗了市长的罪名。
       拉士曼其他的笑话还不少,最经典的是两个。一是1999年初,大雪压境,数天之中积雪一百二十公分,多伦多被大雪掩埋了。学校关闭、公司停工、政府也部分关门。城中死寂一片。扫雪是市府负责提供的服务,由市政府自己的扫雪车队,和通过合同聘用的私人扫雪车两大部分组成。面对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市府的扫雪大队颇感无能为力。眼看大雪纷纷,积雪深厚,影响了工商业和市民生活,拉士曼深感责任重大。在一个深夜里,给加拿大国防部长去电话,请求增援。
       当时市府每天都分上、下午两次召开新闻会,向社会公布扫雪进展和交通情况。在其中一个上午,拉士曼也来到会场,雄赳赳气昂昂地告诉记者们,已向军方求援,军队非常关心,答应驰援,已经出动。但是之后几天却再也没有听到拉士曼吹他请来的军队。再后来听说,军队虽然热情,但来的并不是工兵部队,没有扫雪的工具和设备,只能用雪铲干一家伙,效率并不高。没有多少天就撤退回去。社会各界都觉得这是个笑话。西人的习惯是开会发言之前,先讲个幽默的笑话,之后多年,讲到多伦多市府的笑话,拉士曼搬兵扫雪,始终列为榜首,听者无不莞尔。
       笑话之二,是拉士曼下台前夕,多伦多发生了非典型肺炎。多伦多是中港以外地区,非典爆发最严重的城市。一位多伦多华裔回香港探亲时感染了当时正在香港肆虐的非典病毒,带回了多伦多。当世界卫生组织(WHO)将多伦多列为传染高危地区、警告旅游者避让时,这个城市被意外的打击几乎击倒。突出表现是市长拉士曼,他在新闻会上怒道,什么WHO?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组织?它凭什么对多伦多说三道四?当天晚上,CNN将拉士曼的愤怒面孔播放了出来,同时播放了他的名言,什么WHO,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拉士曼的私人生活也颇不检点,年轻的时候还大大地浪漫过一阵。在他任期即将结束并且宣布不打算再次竞选连任那段时间里,一天上午,各媒体突然接到市府通知,说是市长召开紧急新闻会。纷纷赶来的媒体同仁们都有些纳闷。因为拉士曼既已成了看守市长、等待新市长来接班,他又有什么紧急新闻宣布呢。走进市长办公室的前厅,只见老市长哭丧着一张脸,神情沮丧,平时总是领带严谨西装得体的他,此刻领口松开了,领带也是吊在半空。更奇怪的是,平素鞍前马后跟着他的一帮助手当日踪影全无,而边上却破天荒地站上了他的满脸怒容的太太,这完全是史无前例的情形。记者们就更是一头雾水了。大家的想象力就是再丰富,也想象不出拉士曼夫妇把大家叫来是干什么。当然,新闻会一开始,谜团就解开了。拉士曼宣读了一则简短的声明。原来,堂堂市长还有着两个已经长大成人、年约三四十岁的私生子,如今决定找爹来了。由于拉士曼拒不相认,两个逆子已经将他告上法庭。法庭即日就要公开审理。眼看事情就要公之于众,拉士曼抢先一步,先行告诉媒体。
       全场哗然了一阵,不过很快安静下来,听老头回顾他的罗曼史。
       原来,拉士曼还是家具店老板的时候,和店里的女员工有染。两人明铺暗盖,非止一日,儿子都生了两个。在那情意浓浓的日子里,拉士曼还带着她周游海外,百般恩宠,无限浪漫。这一段奸情,最终因拉士曼的太太发现而告终。当时拉士曼和情妇在律师参与下签订了结束恋情的协议,拉士曼一次性给予她一笔钱了断。但是私生子们长大成人之后,才发现他们的生身父亲是本市的市长,家私百万,而他们兄弟俩都混得不怎么好,因此决定重新认这个老子。他们在诉状中开出巨额赔偿费用,美其名曰“痛苦童年的补偿费”。这两兄弟估计拉士曼不敢打官司,因为事情闹大,诉诸舆论,他堂堂市长的面子往哪儿搁?因此将价码开得颇高。没想到拉士曼在银子和面子之间选择了银子,不要面子,聘了律师和儿子们对簿公堂。市长和私生子们的官司在市中心的法院开庭时,媒体把马路挤得交通中断。
       四
       拉士曼的丑行和笑话,都不是最终让他败走滑铁卢的原因。令他在市长办公室里混不下去的,最终却是他左膀右臂的腐败行为。
       该案的当事人之一汤姆·嘉科巴,真的是个人物。他原本也是城中名人,当时的多伦多市议会预算委员会主席,拉士曼的得力助手,同时具备接替拉士曼出任多伦多市长的实力,只因此一事件,断送了美好前程。
       嘉科巴瘦削身材,高约一米八五,腿尤其长,身板笔直,风度翩翩。他有一双蓝色透明的眼睛,一头天然鬈发,目光凌厉,反应灵敏,行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令人敬而畏之。出事时大约四十开外的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光。
       嘉科巴天性聪明,脑力过人。白人一般在数字上反应特慢。因为英文中没有如汉语中的乘法口诀,白人学生们计算起数字来,手指不够,恨不能搬了脚趾来帮忙。这个嘉科巴是白人中的一个异类。他精于数字,长在计算,说起数据、百分比的时候,口若悬河。
       他也是政界中人,早在1982年就出道,入选多伦多市议会。在比较左的议会中,他是一名右翼的政治人。他从1990年起,担任多伦多市议会的预算委员会主席。通常,在一个市议会中,市长以下,预算委员会主席有点第二把手的味道。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选民选举,只选出一个市长;各选区则选出议员。市长当选之后,可以从议员当中,挑选一个看得中的,任命为副市长,但这个副市长和市长之间差距甚大。因为副市长虽然有这个头衔,毕竟是一个选区选出来的,而市长则是全市选出来的,具有很大的差别。副市长通常并无重大权柄,不过在市长外出时,代行一些市长的礼仪性的职务。
       而预算主席虽然也是一名市议员,但要出任此职,需要财政方面丰富的知识和经验,才能将全市财政运作得当;而市府的财政又直接关系到市民的钱袋,所以预算主席举足轻重。同理,在安大略省,头两把交椅分别是省长和财务厅长;而加拿大的头两把交椅,就分别是总理和财政部长了。
       嘉科巴从1990年起担任多伦多市的预算主席,多年来主持制定的预算,都保持预算平
       衡,不需增加物业税,因此早已名声鹊起。到1998年多伦多六市合并,来自北约克市的拉士曼出任合并后的多伦多市长,与立场比较接近(两人都是中偏右)的嘉科巴相见恨晚,任命他为自己的预算主席。在随后的三年中,为实行拉士曼三年不增加物业税的目标,嘉科巴立下了汗马功劳。
       嘉科巴是那种聪明绝顶、一眼可以看到问题本质的人;因为聪明,而且也积累了一点资历,因此格外自信,并且不给人面子。他在这方面是出了名的。
       多伦多的营运预算,一年六七十亿加元,约达四百多亿人民币,比加拿大一些边远省分的年度预算还要庞大得多。下面还牵涉几十个不同种类的部门,不同的业务。
       制定预算时,一般是预算委员会成员围坐一圈。他们全部是议员,是决定政策的人们。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高级官员等,则面对委员会而坐;这也通常是市民到市议会委员会上发言、发表意见的座位。此时,则形成了制定预算时三堂会审的架势。
       作预算的时候,通常总是各部门愁眉苦脸,提出多项计划、项目,强调它们的重要性,希望多给些银两,而预算委员会各成员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捍卫纳税人的金钱。
       作为预算委员会主席,嘉科巴是有备而来。可以想象他对各个部门的预算,事先都研读过,了然于胸。此刻,他坐在正中的主席位上,西装笔挺,身板挺直,不怒自威。对人家准备好的计划和项目,他通常不提什么意见,但对人家部门中管理的漏洞或者效率的浪费,他却提出刁钻的问题。这其实是一种迂回战略,虽然没有直接点到当天谈的项目,但既然管理如此成问题,那么当天的项目也就大有可以改善的余地了。逢到这种场面,主管高官没有不张口结舌、脸红而退的;而次日他们的狼狈溃退还会被各报刊载出来,更加难堪。作为采访市议会的记者,我经常目睹这样的情形,每次我内心都对嘉科巴颇为敬佩,觉得他干练果决,能力出众,接替老拉士曼成为市长,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一年圣诞假期前夕,我约嘉科巴就来年多伦多财政状况做了一次专访,也亲尝了他这种讲究效率、不给人面子的做派。在那次访问中,对我准备好的题目,他都认真、迅速、言简意赅地给予回答。当我把问题问得差不多、准备和他闲聊几句时,刚刚展开话题,他却立刻站了起来,大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幸亏我平日见惯了他的无礼行径,此刻也就见怪不怪,同时站了起来,并将最后一个萦绕在脑际的问题掷了给他,你这么能干,为市长落实三年不加税的诺言也立了大功,你自己为什么不竞选市长呢?
       他顿了顿,回答说,支持我和支持拉士曼的人们的背景差不多,只要拉士曼还决心当市长,我就支持他。
       我说,那你就这么等下去吗?
       他笑笑说,机会总会有的。
       他的身体语言让我领会,他指的是他和拉士曼之间年龄的差距。总得等到拉士曼退休的时候。
       没有想到,到2000年市选的时候,嘉科巴却宣布不再竞选市议员、要退出政坛了。这个消息颇有爆炸性。因为大家都期待他竞选市长的,不料等到的消息却是他打算彻底退出舞台。反差太大了。于是采访市议会的记者们相约一起拥去他的办公室,要问个究竟。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他镇定如常地向大家笑笑,然后以其一贯的明快作风告诉大家:我不打算再为他人做嫁衣裳了。我暂时退出政坛。另有地方聘请我。但是,只要机会成熟,我会回来竞选市长的。
       他的说法颇具说服力,而且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容人产生其他怀疑。于是记者们不再追问他。
       无独有偶的是,不久之后,多伦多市政府的财务总监利奇克,一位漂漂亮亮的年轻女人,也辞职了。她是转去多伦多市府在其中有股份的多伦多电力公司当分管财务的副总裁。市府专门开了欢送会。
       当时谁也没有把这两个人离开多伦多市府的事情联系起来。因为前一个是政界人士,民选的官员,咄咄逼人的角色;后一个则是所谓技术官僚,虽然身居高位,通常不接受媒体采访,人又温柔文雅,逢人总是笑眯眯的模样,给人极其柔美可爱的感觉。
       时隔不久,多伦多市府的电脑丑闻冒出了水面。
       五
       多伦多六市合并以后,新建立的多伦多市府的规模明显扩大,业务需要之一是配备电脑。经市议会批准,1999年5月,市府向社会招标,要求租用电脑。参加招标的公司中有一家叫做MFP的公司,该公司提出的租赁价格特别低,又符合其他方面的条件,于是被市府挑中。双方签署了为期三年的合同,谈定三年的租赁价格总值四千三百万元加币。
       但是,在合同的实施过程中,市府实际支出了八千五百万元,而不是市议会批准的四千三百万元。而且,总合同下的一些分合同中,租赁时间都是五年,而并非原先议定的三年。
       与此同时,市府又通过MFP公司租赁了一万件某品牌的数据库使用许可。但租赁的数量远超过市府的实际需要。这笔钱加上前面的八千五百万元,超过了一亿加元;等于将市议会原来批准的价码翻了一番多。
       事情最早进入多伦多市议会审计委员会主席、中美洲裔的市议员巴肯森的眼帘。巴肯森是黑人,虽然有色人种在多伦多已经至少占到本市总人口的将近一半,但是在执政的层面,在像市议会这种决定政策的高级场合,有色人种依然为绝对少数。他独立思考,敢于表达,并无势单力孤之感;在拉士曼治下,并不依附老拉;后来米勒掌权,他也并不投身米勒,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多伦多市议会长期以来共有六个常设委员会,涵盖了多伦多市政府所有的部门,加以领导。审计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门,人不多,但业务十分特殊和重要。
       巴肯森发现实际支出和批准的花销有重大出入以后,决定要查一查。但很快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市府官员推三阻四,对于提供资料,不那么积极。按理说,议员是人民选出来的,毫无疑问是市府各级官员的领导,通常没人敢对议员采取这般恶劣的态度。巴肯森心知有异,决心顺藤摸瓜。他后来发现,市府官员之所以胆子出奇的大、做出敢于顶市议员的少见的举动,因为他们有后台。他们的后台就是那个美丽文静的财务总监利奇克。
       于是,巴肯森频繁拜访利奇克,提出要调看种种资料的要求。这是天经地义合理合法的要求。但是,利奇克对此极为愤怒。一天上午,她捧着厚厚一大叠几乎达半人高的财务资料,来到巴肯森的办公室,将资料狠狠地往他的桌上一摔,道,你去看吧!
       就在巴肯森孤军作战、进展迟缓的时候,市议员米勒听说了这件事情,立刻来找巴肯森,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巴肯森的疑问。问明情况之后,米勒两眼放光,他发现突破的机会来临了。他对巴肯森说,事情严重,我们必须在市议会大会上开炮,把事情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
       当时的市议会,在拉士曼把守之下,是一个偏右翼市议员们占据多数的议会,米勒和他的左派同盟,通常占不到什么便宜。拉士曼提出的几乎一切议案,一般情况下,均能被大会采
       纳,尽管其中有的主张,遭到左翼议员们的义愤填膺、雄辩滔滔的指责,但最终都会毫发无损安然通过。
       对于米勒和巴肯森提出的电脑租赁出现的付款严重超出的质疑,拉士曼一开始也是采取拖和压的手法。拖,是指资料不全无法进行讨论,不断通过决议要求市府官员提交文件,靠这样把事情往下拖。压,则是宣称该支出超过预算的问题,相当严重,今后可能要闹上法庭求得解决,因此市议会讨论此议题时,也必须援引保密条款,关门开会,将公众拒之门外,媒体自然首当其冲。
       但是,在要求和保证公开化和透明化的制度面前,拉士曼的拖压的努力便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因为,按照制度规定,市府的所有会议必须向公众开放,市民可以参与旁听、循规定途径发表意见。只有当会议讨论到涉及人事问题、诉讼案件等时,才可以关门讨论。
       虽然由于他的强势地位,拉士曼可以鬼鬼祟祟,把问题压到暗处。但一亿元已经付出,大部分市议员还认为他们批准的不过是四千三百万元。为什么资金多付这么多呢?猫腻毕现。米勒和他的左派同僚,平常根本无法取胜的议案也要争个你死我活,现在碰到这样一个漏洞明显、可以让拉士曼出丑的大问题,又怎肯偃旗息鼓、轻易放弃?他们只要有机会,就群起发言,万炮齐轰。纳税人的金钱、从政者的操守、市民对于市议会的信任与否,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滔滔不绝。
       老拉士曼平时对市议会掌控的能力到了这个时候,变得像太阳下的雪人娃娃,迅速融化,事情很快急转直下。有一天,市议会开会讨论到这个问题时,不再宣布关门,这等于是将火热滚烫的新闻资源拱手送给新闻界了。
       市议会大会讨论有关问题刚刚结束,米勒已经满腹激情向媒体慷慨陈词了。无数的话筒、录音机、摄影机镜头对准了他。
       当天傍晚延至第二天清晨,铺天盖地的报道全方位而来。“电脑丑闻”的字样到处可见。
       舆论在怒吼!民意在沸腾!强势的市长此刻黯然失色,除了缴械投降,同意弄清事情原委,别无他途。
       不出数月,多伦多市议会大会以全票通过的空前一致性,决定举行公开聆讯、彻底搞清电脑丑闻的问题。事情是2001年下半年浮出水面的,到了2002年2月的市议会大会上,就全体一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老市长的政治生命,就此实际上已经打上了休止符。
       六
       公开聆讯(public inquiries),是西方社会政治生活的又一种形式。
       社会生活中,政府或政府首脑身上可能发生一些怀疑与腐败或滥权有关的事情,事情遭揭发后,群情汹涌,疑团重重,但真相却如深锁迷雾之中。在公众和反对党的强大压力下,政府于是同意举行公开聆讯,以弄清真相。加拿大从1993年到2006年执政的自由党,在其执政后期,发生所谓“赞助丑闻”。说的是自由党政府的一个旨在加强魁北克向心力的计划,预算总额逾亿加元,但政府将其中部分资金打给一些公司,这些公司拿了钱不办事,相反从收到的钱中提出一些,返回给自由党基金,甚或个人。事情最终被政府的总审计师发现之后,全国舆情大哗。公开聆讯时,前总理克里蒂安也被传唤作证。
       另外从1983年到1994年期间担任加拿大保守党政府总理的马罗尼,2008年初被发现他在刚辞去总理但仍是国会议员时接受了一名德裔加拿大商人二十三万加元现金。围绕这件事情同样是黑幕重重,百姓疑问众多,全国视线关注。加拿大现任总理已经表态,将为此举行公开聆讯,查清问题。
       聆讯通常委托法官,或者退休法官主持,向公众开放,由媒体做全程报道。公开聆讯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却可以收真相大白之效。上述联邦自由党赞助丑闻聆讯的结果,导致当政十四年的自由党在接下来2006年的大选中失利下台。
       多伦多市府电脑丑闻的聆讯,由安大略省高级法院的女法官贝拉美(Denise Bellamy)主持。这次聆讯分三阶段断续进行,每阶段持续数月。这主要是因为聆讯需要做准备的时间。多伦多市府本身和其他涉案的当事人都聘请了律师。律师们需要时间来查阅资料,准备案子。因此,开始聆讯的时候,拉士曼还在台上,结束的时候,多伦多已经是米勒时代了。
       聆讯开始的时候,吸引了大批传媒采访。拉士曼作为一市之长,是首批被聆讯会传唤的证人。对于他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故作镇静地进入了会场。当天,他的发言主要是叹了一番苦经,讲述做一个市长是多么辛苦。并未涉及丑闻本身。公正地说,人们后来在聆讯会上听到的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牵连。
       聆讯中出现的第一个人物是MFP公司的销售人员达绪都米。这个人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他是MFP公司方面多伦多市府电脑租赁这单生意的主要销售人员,因这单生意他进账了佣金一百万加币。考虑到加拿大人的平均年薪不足四万加元,这实在是一笔巨额收入。
       另外,他是多伦多冰球队著名前锋泰都米的弟弟。冰球是美国和加拿大最受欢迎的运动之一,在加拿大受欢迎尤甚,是这个国家的国球。泰都米以球风凶猛具有男子汉风格而在多伦多非常出名,后来这位球星也被牵涉到了聆讯会上。
       接着,退出政坛一年多的前市议会预算主席嘉科巴的名字也被提及。但是,这一次他的出场却不是什么好事。他是作为电脑丑闻的主角出现的。聆讯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冲着他和达绪都米之间的关系而来,目的是弄清楚,前者是否从后者那里拿了贿赂。
       调查的第一件事情是,代表多伦多市政府的律师发现,达绪都米在争取市府的电脑租赁合同期间,包了一架飞机,飞往美国费城,去观看多伦多枫叶冰球队在那里的比赛。据称,在飞机上有多位多伦多市府官员,其中包括前财务总监利奇克和预算主席嘉科巴。
       嘉科巴应聆讯会之请出席会议作证。阔别一年有余的嘉科巴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多伦多媒体的面前。这时大家才都恍然大悟,看来,当初这位前预算委员会主席宣布退出政坛,其目的不是韬光养晦,而是打算逃脱电脑丑闻的追踪。
       当嘉科巴快步走进举行聆讯的大厅,并坐到证人席上开始回答问题时,我注视着他,发现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身板依然挺直,神态也很自如,保持着那一副满不在乎、自信中带点傲气的做派。但是再仔细看一眼,却可以发现,他的底气已经不足。而这就改变了一切。虽然人还是那个人,风度还是一样的风度,但精神已不是那个精神了。当年多伦多市议会预算主席所具有的那种潇洒的气度神态,如今仅剩外表,内在的精、气、神,则荡然无存了。
       开始回答问题前,嘉科巴和其他证人一样,手按《圣经》,庄严宣誓:决不撒谎。
       然后面对是否上了达绪都米包机的问题,他干净利落地全盘否认:没有上那架飞机!随便提问的律师怎么变换角度地提问题,他都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没有,没有。中午休会时,面对传媒的各种镜头,他仍坚持说,我没有在那
       架飞机上。电视台瞬间将他的否认传遍了全城。
       数天之后,聆讯委员会派员前往费城机场,请求美国海关当局协助调查,看嘉科巴那次究竟乘坐包机进了美国没有?
       调查人员回来的当天,准备下午在聆讯会上报告调查的结果。嘉科巴提前一拍于中午时分接受记者采访,承认自己当时是在飞机上的。他对先前的说谎,特别是在宣誓之后说谎,表示道歉。
       他的说法和稍后调查人员的说法一致。调查结果也是,他是坐了MFP销售人员的包机去了费城的,进关记录上有他的大名。
       毫无疑问,嘉科巴的诚信遭到了巨大的打击,人们议论纷纷,疑团更加重了。 聆讯会接下来的一个证人,也提供了对于嘉科巴十分不利的证词。这个人叫做莱昂斯(Jeffrey Lyons),是本市一个闻人,以做生意说客出名。他当时受聘为MFP公司做说客。他作证时表示,当他和嘉科巴接触时,嘉科巴直截了当地索取报酬。据他理解,报酬包括两部分:一是为嘉的妻子找工作,二是现金。
       不久,一个更加戏剧性的故事出现了。
       聆讯会的律师指出,根据调查,1999年11月1日,MFP的销售人员达绪都米从自己的账户上提取了两万五千加元,两天之后,在嘉科巴的信用卡账户上,增加了两万一千加元(以后行文中的元,均指加元。一加元当时约值人民币六到七元)。进一步的细节指出,达绪都米从账上提钱之后不出几分钟,就给嘉科巴打了电话,然后驱车来到多伦多市议会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付款记录显示,达绪都米的车在那里停留了十三分钟。
       这样的证据似乎够得上确凿了。但是,达绪和嘉科巴却同声抵赖,并分别对一个取钱和另一个账户上增加了钱,编出自己的故事。
       达绪和他的哥哥冰球明星泰都米在作证时先后描述了相同的故事:达绪提出两万五千元,是给哥哥的生日礼物;而且以前也欠过哥哥的钱,因此这次送礼物的同时一并还钱。本来两万五千元作为生日礼物,不免令人生疑,哪有这么大额的生日礼物?还钱和生日礼物夹在一起,虽然补了一点漏洞,但却不合常情,礼是礼,债是债,能合二为一吗?
       被问及拿到两万五千元巨款礼物兼还款,是否打开看过?球星哥哥说,忘记了。也记不清到底拿到多少钱。
       嘉科巴那一方则更加干脆,那就是全盘否认。
       首先,嘉科巴说证据显示达绪都米在市议会停车场逗留十三分钟的那一天,他根本不在自己的办公室。
       其次,他对于自己信用卡账户上突然增加的两万一千元解释说,是他的岳父赠送的,让他们一家可以到迪斯尼乐园游玩。他的已经退休的岳父以前也曾是一位多伦多的市议员。
       到了这个时候,大概没有什么人会相信多伦多市议会前预算主席的话了。不久,聆讯当局聘请的罪案会计师检查了嘉科巴的信用卡账户,发现这两万多元中仅一小部分来自他的丈人,大部分来自他家庭成员的账户,主要是他的父母和他的祖母。而且还有不少钱是一百元一张的大钞存入的,其中一万一千元来自他的祖母。
       于是,为了这曾经给他们带来骄傲、如今却是不争气的儿子、孙子,老人们把自己的老脸扔到了全市瞩目的电脑丑闻公开聆讯会上。他们向全市市民讲述了另一个离奇的家庭故事。
       故事说,嘉科巴和他的兄弟早在九十年代初通过投资房地产赚了钱,但由于当时兄弟经济状况不佳,因此嘉科巴将自己应得的一份借给了兄弟。然后父母分期将钱还给嘉科巴。而到他的兄弟未来经济状况好转起来,兄弟会再将钱还给父母。
       至于为何打入账内的都是百元大钞。他们解释说,他们,特别是年高的祖母,对于银行和银行机器的不信任,他们通常储存现款,将现钞装在塑料袋里挂在门背后。
       不久,本案的另一个证人出场了。她就是多伦多市政府前财务总监利奇克。经过嘉科巴那些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人们对于她的故事,已经不寄予特别大的期待,谁都不会想到,现实生活的故事可以这般多彩多姿。
       首先是这位前市府财务总监的身份。就在利奇克出场的前后,一天早晨本市某英文大报的头版头条长篇报道,吸引了市民的眼球。报道告诉读者利奇克的出处。原来她是拉士曼的老部下。拉士曼曾经长期是合并前北约克的市长,而利奇克则是该市的财务总监。拉士曼出任多伦多市长之后,就把她带了过来,担任了合并后的多伦多市的财务总监。
       MFP公司是她推荐给市议会的。自然,那个涉嫌给了嘉科巴两万五千元的销售人员达绪都米对她也是优待有加,除了那趟出名的包机前往费城之行,达绪还请她吃饭、打高尔夫球等等。
       她的“精彩故事”发生在电脑丑闻之前,她还在北约克市的时候。1992年起,该市政府请了一个叫桑德思的美国电脑科技人员来承包软件合同。已婚的桑德思在利奇克的领导下工作,两个人之间却发展起了一场婚外恋。
       他们之间的不伦之恋维持了三年,后来虽然结束了,两人依然保持着朋友的关系。而桑德思在之后的七年中受聘先为北约克、后来为多伦多市工作,提供他的税收账单系统。据此间新闻机构统计,他七年中从多伦多赚取了二百四十万元加币,另外还报销了三万多元的宾馆住宿费。
       在聆讯中人们听到,仗着和女老板的特殊关系,桑德思在日常工作期间,颐指气使,神气活现,不听从其他人的意见。特别是,当六市合并之后,新的多伦多市需要做出决定选取一个新的税收账单系统,当时其他各市都不赞成桑德思的系统,但后来利奇克做了多伦多市的财务总监,就不声不响地又用上了桑德思的系统。
       令人惊讶的是,桑德思的系统分别获得北约克和多伦多的采用,却都没有经过招标的程序。聆讯中,那个美国人桑德思也许是自知理亏,拒不出席会议,给人们留下了恶劣的印象。
       持续了大半年的聆讯耗资巨大,总共花费了多伦多纳税人一千五百万元加币。出场律师将近五十人,各类证人一百三十名,提供各种文件两万份。法官贝拉美在聆讯结束之后的数个月,2005年9月,完成了她对于聆讯的结论和建议。前多伦多市议会预算委员会主席、市议员嘉科巴,财务总监利奇克和其他数位失责的官员都受到她的点名批评。
       虽然嘉科巴和达绪都米两人都对那笔两万五千加元现款的来龙去脉提供了各自的说法,但贝拉美认为他们的证词,没有说服力。并宣称,据此可以认为,嘉科巴是接受了MFP公司的贿赂的。
       贝拉美还提出一系列的改进市府廉政的建议。这些建议切中实质问题,操作性强。这些建议中包括:多伦多市议会应建立说客登记制度。市议员和市府官员拿到礼品必须登记,登记资料必须公布在网上。民选官员和市府官员离开多伦多市府的一年内,不可从事和市政府有关的说客业务。市长必须每年向公众就市府的预算、经审计的财务报告和批准的主要合同,向市民公开报告。等等。
       至于嘉科巴是怎么帮助了MFP公司的?原来,这个聪明而不动好脑筋的家伙,准备了一
       个动议,同意让这间公司的租赁合同从三年延长到五年,又将租赁利息从4.5%涨到12%。嘉科巴将这个具有重大实质性内容的动议伪装成一个简单的技术动议,利用其老资格预算主席的威信,蒙骗议员们胡里糊涂通过了它。
       “贝拉美建议”发表时,多伦多市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米勒出任市长已经两年。他对于贝拉美的报告自然非常认同,对一千五百万元的巨额开销也认为物有所值。贝拉美的建议公布之后,大部分已经实施。其中说客登记制度,经过市议会多番辩论,已获得于2007年2月的市议会大会批准并落实。
       此外,聆讯已经将有关材料移送安大略省警方,请他们做进一步的刑事调查,不过迄今没有消息。
       虽然聆讯本身没有法律效力,但对某些人而言,后果依然是严重的。
       拉士曼是最大的受害者。虽然没有证词指出他在事件中得到了什么不当利益。但是他的左臂右膀发生问题,也给他带来了负面影响。本来声名隆兴的市长,此时黯然宣布退出,不再竞选连任。
       和把家人都推上舞台表演、坚不认账的嘉科巴比起来,利奇克在聆讯上当场承认了自己和美国下属的地下恋情,承认了错误,态度是比较老实的。但是,错误既然犯下,就必须承担后果。她本来从市府财务总监转到多伦多电力公司担任副总裁,年薪是三十二万加元。她在聆讯中出场之后,电力公司和她本人立刻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在两周以后辞职。以后,安省会计师专业协会又决定对她提起专业纪律的聆讯。事件对她个人的专业前途,影响极大。
       七
       拉士曼市长任期的后半截便是在电脑丑闻的阴影下度过的,被人称为跛脚市长。公开聆讯的第一次调查开始后不久,2003年就来临了,这一年是又一个市选的年头,选举市长和市议员。
       此时,全市的焦点再一次投到拉士曼的头上。毕竟,他在2000年时扫遍全城无敌手的情形还留在许多人的脑海中,虽然出现了电脑丑闻,但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拉士曼参与其间,况且公开聆讯还刚开始,许多市民还不太清楚市政府的电脑丑闻,他们心目中的拉士曼仍和过去一样。因此,老市长的影响力仍使得一些潜在的市长候选人担心。他们对自己是否参选还举棋不定。因为虽然任何市民都可报名参选市长,但如真的决心尝试,成本也不低。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筹款,去组织自愿者,和拟定政纲等等,工作量巨大,绝非儿戏。
       拉士曼那里却是一味装神弄鬼,不说实话。一会儿说可能竞选连任,一会儿又说,需要考虑考虑。忽一日,接到市长办公室的通知,市长明日宣布是否参选的决定。拉士曼最终宣布他退出多伦多政坛,不复追求连任。
       这个消息一传出,有志当多伦多市长的人们大受刺激。很快,有五个具有知名度和政治实力的人相继宣布参加竞选。
       他们当中,有合并前原多伦多市的市长霍尔,她在六年前曾经和拉士曼有过一战,可惜未果,是五人中唯一和拉士曼交过手的人物。
       第二个是一位前自由党国会议员,多伦多人。这人自信能干,因反对自由党领袖、总理克里蒂安竞选时承诺免税、当选后抵赖的恶劣做法,慨然退出自由党,成为独立的国会议员,在全国享有声誉。
       第三人是被拉士曼宣布休想成为市长的多伦多市议员米勒。
       第四是一位大公司总裁。这人素来参加公益活动,长期为慈善团体、医院、学校等筹款;他也热心政治,曾为一些人策划过竞选事宜,这次走出幕后,辞职来选市长。
       最后一人,便是死不甘心的嘉科巴。固然他本来真的具备接替拉士曼做市长的本事,但如今在聆讯会上出丑出到这等地步,他却仍然敢再来竞选市长,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和脸皮。
       这一场竞选非常有意思。一场有质量的竞选,并非如人们想象的,就是开空头支票、诈骗老百姓。相反,候选人对于解决城市面临的各项问题,从财政平衡、公共交通发展、处理和联邦政府及省府的关系、廉政建设、市府运作效率、环境保护等,各抒己见,提供解决方案。有些虽然也是陈词滥调,但多数有观点、有事实,对选民和其他候选人,都颇有启发。
       五人大战中,本来霍尔一马当先。因为她当过市长,准备又比较充分,市民对她熟悉。民意调查结果,她大幅度领先其他诸人。
       而米勒是五人当中条件比较不优越的。首先,五人中其他三人都是中到右的立场,只有他和霍尔是左翼。因此,霍尔的一峰独起,对他的选情伤害最大,因为左翼选民的选票就可能自然流到霍尔的麾下。
       其次,他是五人当中知名度最低的一个。尽管靠揭露电脑丑闻捞取了一些政治资本,但普通选民未必了解此事。那时公开聆讯还刚刚开始,对他的帮助有限。
       但他的政治才能此时充分显露出来。虽然他是左翼新民主党的背景,但他组建的竞选班子的共同主席,却是来自保守党、自由党各党背景的知名人士。这些人资格老、本事大、号召力强。这个竞选班子让人对米勒的人脉关系和团结不同立场人物的能力,刮目相看。
       还有就是米勒本身的政治魅力。他比较真诚,而且重视细节。当他宣布参选后,我约他做过一个访问。当我到达市议会后给他打电话,他说不必到他办公室去,就在市议会门口广场的咖啡馆落座吧。采访开始时他解释说,市议员的办公室是用来履行市议员职责的,不能利用来从事竞选市长的活动。他解释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时至今日,当年采访的内容都忘记了,这个细节却一直驻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市长选举的日子是2003年的11月13日。当竞选进入紧张激烈的10月份后,米勒的选情开始出现突破性的进展,从步步紧逼到甩开霍尔的支持率。这时,他起用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就叫苗大伟。苗大伟和大公司总裁出身、中文名为庄德利的候选人,成为五人之中领先的两个,形成左右翼决战的格局。最后,苗大伟以稍高的选票,战胜庄德利,成为市长。在祝捷大会上,苗大伟高举扫帚,表示要肃清市议会内黑箱作业的不良作风。
       最后还要关注一下嘉科巴的战绩。统计得票结果,辛苦陪选几个月的嘉科巴最后选票,不足总票数的百分之一。再一次印证了反复被达官贵人们遗忘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名言。
       嘉科巴被公开聆讯认定是收了赃的,聆讯当局也将有关资料转给了皇家骑警,但警方似乎并未进一步调查。可能是起诉他的证据仍不充分。不过他的名声已经臭了,从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多伦多的政坛终于出现了苗大伟(米勒)时代。苗大伟虽然中年英俊,而且自诩敢于做“艰难的决定”,但是仕途也绝非一帆风顺。特别在2007年中,在推行市府重大决策时,在和媒体、社区和市民的互动中,也是经受过若干风浪,喝过几口水的。不过,这已经并非本文的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