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他虚岁五十一了,但大家仍然叫他“小宝”。这个当年由姥姥起的寄托长辈宠爱的小名,怕是以后都将跟着他,一直到更老、更不小宝的时候。
五十岁生日的正日子在去年12月底,那个时候到日本拍戏,忙得连染头发都没了心情。后来文隽去现场探班,带回的照片中有两人合影,两人都是一头白发。几乎所有看过照片的女孩子都会惊叫起来:小宝有那么老了吗?文隽说,那是啊……我们同年的。女孩子就嘀嘀咕咕:说是这样说,但,这是小宝啊……
那部戏名叫《新宿事件》,自去年11月开机到今年年初关机,拍摄过程曝光极少。5月戛纳电影节期间,曾影影绰绰发过新闻,透露影片上档时间为9月;而后,又音讯杳杳。私下里,间或有小宝的消息,说他去了泰国做后期或者去日本补拍镜头,有时候,为影片送审出现在北京……记忆中,小宝是一个笃定的人,他的习惯手势是交叠双臂于胸前,而神情总有点微微笑,所以就常常有一种等着看戏的闲散,所以,无论传说中他怎样忙于跑东跑西,都会让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于他,却还是不慌不忙的。
7月,香港,小宝开着白色的奥迪穿梭在九龙城中,找一间可以吃饭也可以抽烟的餐厅。“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哪里可以停车、哪里有好吃的东西……”
“那么‘新宿’怎么样了呢?”
小宝说,今天超热。就自己笑了起来。
现今的中国导演当中,少有小宝这样相貌堂堂的。老一辈中倒是不少。当然,说到一个男人先说长得好不好,是有点幼稚,尤其男人们对于被大多数女性公认长得好的同性,多半不以为然;而对于类似“相貌”这种就像电影一样属于各有所好的话题,也从来达不成一个广泛共识。不过,饶是如此,还是要说,小宝确实可当“相貌堂堂”这四个字。
“其他导演……也有长得好的……”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客气一下。如果一个小朋友被赞好看像叫小名一样一直到了五十岁,好看就成了胎记,于人是与众不同,于他是与生俱来。一个好看的人说“好看有什么用”和有钱人说“钱多有什么用”一个意思,就是客气地承认了一个公认的事实。社会常识和社交经验都告诉我们,以貌取人自古就有,不由自主。《
史记》记载的最早的出处,是孔圣人对于内贤外丑的弟子子羽的错判——孔圣人都如此,何况凡人你我。心理学上说,以貌取人的心理动机源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第一印象来自外表,其次是言行举止。也就可见,在并不了解的前提下,好看的人相对容易博得他人好感。
因此,言及小宝,首先就有一个优势:很多至今还未曾熟悉和了解他的人,如果看过早年的粤语片《三少爷的剑》或九十年代黄蜀芹版本的《画魂》,或仅仅只看了去年春节火爆一时的《门徒》,如果还能够记得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少爷或温文儒雅的潘赞化或神闲气定的苗警官,大概会对他已经有了好感。陈可辛说到十来岁的时候在香港街上看到当时正在热恋中的小宝和余安安,大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又正好在一起呢?就像一对神仙一样……
很多年后,他们终于第一次合作《门徒》,一个是导演一个是监制。距离初见,当中已经三十年过去。这个做导演的至今不知彼此第一次见面,那个做监制的因为他的外貌,留下怎样深刻的记忆。这恐怕也是一个男人说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好看的时候,最妙趣横生也最事不关己的评价了。陈可辛的好,在于实事求是;而尔冬升的好,在于从来也不挟貌自重。
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是1986年的《癫佬正传》,讲述底层精神病患者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和社工、传媒之间的曲折故事,揭示不为人知的社会盲区人群悲剧性的命运。在当时普遍营造温情怀旧的文艺片空气中,该片无疑别开生面;一经问世,举座哗然,也由此奠定了小宝之后所有影片的基本格调。同母异父的大哥秦沛因此获得1986年第二十三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和1987年第六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两尊最佳男配角奖座,首执导筒的小宝成为了香港影坛一大惊喜。此时,距他入行邵氏做演员,不过短短十年。
之后,拍摄《人民英雄》,将第七届香港金像奖的最佳男女配角尽收囊中,并被香港、台湾两地再度誉为当年佳片。
约定俗成中,稳固其大导演地位的影片是1993年执导的《新不了情》,当年香港无论是导演会还是金像奖,无一例外,都将最佳导演的奖杯颁给了他。同时,在其获得的六尊金像奖奖杯中,除最佳男主角外,所有最主要奖项悉数囊括。
转行做导演至今,截至2008年《新宿事件》,二十年,十二部电影,获奖不下六十个。如果登录由他挂帅的“无限映画”公司网站,将看到完整记录。平日里,他关注民生,喜欢和各阶层的人打交道,其固有视线的专注投射,使所执导影片呈现出洗练的风格和纪实的力量,从而真实再现了香港社会尤其是底层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困境和伤痛。香港评论界说:尔冬升可能并非香港电影界最出色的电影人,但肯定是最有心最有胆的一位。
这样的评语对比他公子哥儿一般的容貌和做派,常常会让人非常好奇。
商羊: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一部老的粤语片,你和钟楚红演的,她演一个神婆,撑一把伞就可以隐形,你演她男朋友,穿一身橙色的运动衫裤,傻乎乎的,又高,就像一根胡萝卜。
尔冬升:《我爱神仙遮》?那是钟楚红的第二部电影吧……(笑)那时候钟楚红才傻乎乎呢。
商羊:你不喜欢自己演的电影啊?当年邵氏的当家小生,十年五十部电影,至今还是很多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吧?
尔冬升:(笑)我要是有那么多钱,就把以前演的片子全部买下来,烧掉。
商羊:真的蛮傻的,脸红扑扑的,还涂红嘴唇……《三少爷的剑》当中对喜欢他的女孩子说,小丽,我觉得我没必要和你睡。
尔冬升:呵呵……后来做导演了,一想到如果还要戴头套演大侠,就会想吐。
商羊:演太多了,烦了。
尔冬升:一部分原因是,还有其他。比如演员的生活和大家是脱节的,我做演员的时候,就不知道泡面可乐多少钱;现在去问刘德华,大概他也不会知道白菜萝卜多少钱。‘那种随时曝光的生活,没有安全感,现在香港狗仔队那么厉害,就尤其了。还有,最主要的,我不要做甘草演员。
商羊:药引子不是很重要?
尔冬升:很重要,可是我不要做。(笑)我要在剧组里做最重要的那个人。
商羊:唔,不错。
尔冬升: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年纪大了,说这样的话大概没什么人可以骂我了。
商羊:做了香港电影圈的小宝很多年,见谁都是叔叔阿姨,谁都宠你,谁也都可以教训你……有一天发现自己做叔叔阿姨了,可以抬头挺胸了。
尔冬升:我对香港电影的第二代都很好的。现在不下有三十个人了这行吧,目前为止,最红的也就是谢霆锋。秦沛的两个孩子要入行,都是学音乐的,作的曲子还都不错,我说做幕后我可以帮忙,要是做歌星什么的,就帮不上
了,唱片上的事情我不懂。
商羊:你还蛮喜欢管教后生的嘛。世家子,在圈子里长大,好像都很注意敬老;爱幼就另说了,爱幼要看人品了。
尔冬升:我是特别尊重老前辈,以前做导演会工作的时候,就改了一个规矩,每年导演聚会按照年纪大小来排位子——当然这也是私心啦,因为我们只可能越来越老,以后我和陈可辛起码可以保证坐在主桌了(大笑)。……但是,前面说,我不要做甘草演员,也是心里话。我不是不尊重他们,但人跟人不同,我就做不到他们那样:年纪嘛也大了,所有晚辈都很尊重你,在剧组里都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小宝哥小宝叔,但你一直演的就是配角,虽然没有这个配角,主角都不成戏……我不要做那种演员。
商羊:人各有志。
尔冬升:那种感觉……不喜欢;而且我看了太多,知道再红的演员,也早晚有下去的一天,我不想坐着等那一天自己来找我。
商羊:危机感。
尔冬升:那时候老演大侠,楚原导演有一次对我说,骄傲骄傲,人要傲,不要骄——我一直都记得。
商羊:你是在很红的时候就想到要走了?
尔冬升:是,(笑)我不想等到有人赶了再离开。
商羊:所以做导演了,所有人都围着你。
尔冬升:(笑)大概我喜欢控制局面。
商羊:能够做导演的都有极强的控制欲,不过不是都愿意承认的。
尔冬升:做电影,从有一个想法开始,慢慢弄,最后弄成一个片子,大家看了会哭会笑会骂会赞……很奇妙的。第一次做导演很紧张,手都在抖,偷偷把手藏起来。好在香港的电影环境是一个很宽容的气氛,不排外,没有任何门户之见。
商羊:家里人都反对你改行做导演吧?一个家里出两个最红的小生,多不容易。
尔冬升:反对,当时都反对。我出道时大家都关照,都是家里的朋友,而且我是姜大卫的弟弟,谁敢欺负我?(笑)姜大卫那时候多红啊,我么,还可以……现在家里人觉得我的选择还是对的。
商羊:那是因为你做导演也成功了。
尔冬升:觉得我做得还可以。
商羊:突然谦虚起来了……
尔冬升:(笑)也不是,成功?有多成功呢?电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要让现在的我来说电影,我真的觉得它没有以前我们认为的那么重要了。这其中不仅仅是我们的心态有了变化,其实心态有了变化之前,是现实发生了变化——其实,让现在的我来谈电影,我都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生活中有很多可以谈的事情,电影未必是其中的一件。你说,你觉得电影重要吗?
商羊:不……那么重要。
尔冬升:就是嘛。
商羊:作为观众来说,如果我今天想好去看一场电影,晚上下雨了,或者说,男朋友来约我了,那么我可能就不去了。
尔冬升:对啊,你看……
商羊:但是呢,如果不期然地看了一部好片子,那种沉浸在其中的快乐或感伤,是下雨或者男朋友也不能一时取代的,这种时候,电影好像又显得重要了。
尔冬升:也对……(笑)我不是对电影失去了恭敬心,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个东西了,当然我喜欢这个事情,觉得有趣,也有意义。但是,现阶段的我们,做电影,感觉上就像是一群蚂蚁,排成一队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走着,边上突然一只大脚一踩,“轰”地一下,全都走散了;然后大脚踩过的地方拿布一擦,原来的气味没有了,我们也就无法再找回原地、找到彼此了。所以我说,现在谈电影,有什么可谈呢?
(沉默)
商羊:你喜欢香港吗?
尔冬升:现在也不那么喜欢了……觉得香港不适合生活。我喜欢新西兰,那里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很真诚的友善,他们那种笑容,还有说话的神情,都让人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开心,很平静。五十岁一过,我倒常常有一种遁世的念头。
商羊:其实,在《门徒》里面就看得出来。
尔冬升:有吗?(笑)不会是因为我安排了刘德华那个人物,他过那种生活,就被看出来了吧?
商羊:不是刘德华而是吴彦祖,是从吴彦祖身上看到的。
尔冬升:是吗?(点烟)
二
《门徒》开机发布会那天,2006年8月,八号风球过境香港。从半岛酒店看出去,凄风苦雨,大浪滔天;而屋子里一式西装笔挺的漂亮男女,不是穿黑就是穿白。刘德华、吴彦祖和古天乐分别端坐于一张古典华丽的高背沙发上,支着手,严肃。
小宝说,吴彦祖原本挑了古天乐那个角色,但是,我要他演现在的这个人物。
这是一个受命潜伏大毒枭身边的卧底,所以深居简出,独来独往。除了和毒枭生活的所有时间外,他必须和警队上司保持联系;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去一个不知名的旧屋天台,喂养一群无主的鸽子。
始终没有人问过导演,吴彦祖几次走到天台喂食看鸟,而后看它们飞向茫茫天空,眼睛里露出茫茫的神色,是不是仅仅因为对自由的渴望?
要自由,始终可以自由,哪怕代价惨重。他每一次去,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清楚,这是一个渐渐不复的自由。并不仅仅来自外部禁锢,更主要的,是主动放弃。
这也就是影片公映之后,评论说:“这个故事毫不复杂,故事背后的暗示却很复杂。导演用心良苦,机关算尽。他也是一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对于空虚有最深层的探讨,但为人作风却天生刻苦,于是明知道一切都是虚无,却仍然要在每一个过程中一丝不苟、事必躬亲……在《门徒》中,不要期望看到爱情。爱情似是而非,变得可有可无。他秉持务实的人生观,应该不喜无谓浪漫,却常常会有遁世的念头——在吴彦祖的身上,偶尔可以看到这样的痕迹。”
商羊:你认为,相比电影,生活更重要?
尔冬升:重要,当然重要。我想,我是做不到为了电影,放弃自己的生活。
商羊:那么,电影之外,你现在喜欢什么?
尔冬升:(不假思索)潜水。
商羊:因为极限运动?
尔冬升:不是,因为和大自然全然接触。整个人被海水抱着的感觉,非常好。有时候,你看到那个地方就离你这么远,(比划着一臂的距离)可是你就是过不去……很奇妙的感觉。有时候,你看着水里的小鲤鱼,浪很大,把它打回原地,它就一下一下靠着那两个小小的鳍,甩啊甩地,就要游过去——就是尼莫,知道吧?(大笑)一个浪过来,它又回去了,但是它又开始往前游……一起下水的朋友都要看鲨鱼啊什么的,我不要看,我喜欢看小鲤鱼,可以一看就看很久。有意思。
商羊:年轻的时候,你不是喜欢赛车?
尔冬升:现在觉得,那是一种很低智商的运动。(笑)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怕死,一圈一圈地兜来兜去,也没什么好玩的,是很刺激的,但是,其实不人性。要是有一辆车中途出事了,你看好了,是没有人会管你的,看也不看你,很残酷的。
商羊:要是看到有人出了事,会没有心理阴影吗?
尔冬升:我对于死亡,倒是没有其他人那么大的负担。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家
里朋友多,别人家里有了白事都要去参加,我常常去殡仪馆的。其实我现在最好奇的事情就是死亡,我很想知道那一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找了很多书来看,有的说看到了以前很多往事,有的说,看到了一道光……我最想自己去体验一下究竟会看到什么,我很好奇。对于很好奇的一切事情,我都想自己去看一下,看一下就好了,知道了就好。
商羊:好朋友傅声的死对你有阴影吗?
尔冬升:傅声……当然不一样,那是很难过的。一个和你那么亲的人突然就不见了。我们感情很好……确实是很难过的。
商羊:那你还要继续赛车?你的成绩好像很好,得过很多冠军,还有车队。
尔冬升:唉……年轻的时候,不就是那样嘛,猛,粗,都是那样过来的,而且也一定要经过那样的日子,后面才会明白过来。那就是年轻时会喜欢做的事情。现在的小孩子要做什么,有的长辈看不惯,我就没什么太多看法,自己都是那样过来的嘛。(笑)拍《早熟》的时候,我就很同情房祖名,他那个年纪明明就是应该玩、应该胡闹的,偏偏要被我们叫来拍什么电影,这个一定要这样、那个一定不可以那样,苦死他了。
商羊:你还老捉弄他。
尔冬升:(笑)晚上拍完戏过海回家,看他们过来了就叫船开走,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船走就是上不来。
商羊:欺负老实孩子。
尔冬升:房祖名倒真的是香港二世祖里面少有的会对长辈鞠躬的孩子,那是林凤娇教得好;成龙和房祖名在一起的时候,房祖名像爸爸,少年老成的。
商羊:那是因为你们这一代自己都像小朋友,小朋友只好快点老了。你看,当初觉得赛车会是自己一辈子喜欢的事情,哪里知道现在喜欢了潜水。
尔冬升:可是不经历那些,不到了这个年纪,是不会知道的。
商羊:潜水是自己以后一直都会喜欢的?
尔冬升:是。现在年纪也大了,不会那么多变化了。其实,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多变的人。我一谈恋爱就是很长时间,第一次谈恋爱就想到结婚,但是当时不可能,我做了男主角,余安安也做了女主角,就拍戏吧,不给你结婚的。
商羊:那么对于电影呢?
尔冬升:电影是一个慢慢退出的过程。
商羊:慢慢地拍得少了,慢慢地不拍了?
尔冬升:是啊。我想留出’一点时间给自己,去看一些从来都没有去过的地方。现在出国旅行,国家会重复,城市一定不重复。我还想去爬山——我一定要去一次喜马拉雅山,就是最近,一定要去一次。可能爬山需要一定的体力,高山上人体的反应又都不同,可能需要之前在香港附近每天爬山训练,锻炼一下体能。最近喜马拉雅山的登山纪录已经被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破了,他登上了基地。我也要去那里看一下。
商羊:你追求一种生活状态,其中,有电影的参与。
尔冬升:我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的人、物,也都是自然的不做作的。比如高尔夫我就不喜欢,那个自然环境是做出来的,不是天然的。那个运动就像我们年轻时候打撞球一样,是和自己打,没有对手的,很容易上瘾;而且,现在打高尔夫的人也多半是要赌一下的。我不喜欢那个。如果真的要在自然环境中走一走,我建议去加拿大,那里的草地、山,都特别安静,那是一个自然的环境。至于我做导演,也就是想尽量真实自然地记录下现在一些人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商羊:其实作为一个导演,应该对生活保持最大的兴趣。
尔冬升:前面说了,我选择不做演员做导演,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和社会脱节。我做了导演之后,有一天去旺角买鞋,有人走过来叫一声“导演”,我当时真的好开心。不做演员了,不就是希望过上这种可以随便上街、想去旺角买鞋就可以去旺角的日子吗?大家叫你“导演”,不会再叫你演的大侠的名字。你是你自己了。可是,我现在又觉得,其实一个导演的生活也慢慢要和社会脱节了,好像有这种风气——这种时候,就会对自己做的事情产生根本怀疑。
商羊:还好,你始终在维护自己做一个普通人的乐趣。
尔冬升:我恐怕是全香港认识三教九流最多的一个导演了。上至特首,下至毒贩,各行各业,都有可以聊的人。香港很多警察和我是朋友,还有法官,都很年轻的,小朋友一样。不过法官的生活是很严谨、很自律的,在香港做法官不容易。
商羊:都是做电影过程中结识的朋友?
尔冬升:对。做一部电影通常都要搜集好几年的资料,《门徒》就用了八年,当中三年时间和警察毒贩生活在一起。《新宿事件》也筹备了有十来年,大量的资料。但是说到拍得最开心的一部电影,倒是《早熟》。
商羊:为什么?
尔冬升:题材轻松啊,年轻人的恋爱,虽然触犯禁忌,但是,还是温馨的……会常常想起自己年轻时候。
商羊:大家公认你最好的作品是《新不了情》,不过我却喜欢《旺角黑夜》,很戏剧,很残酷,但是那种端正的大白天下的残酷,不阴冷。
尔冬升:电影导演创作一般就两种,一种剧本是灵魂,靠演技,一种是剧本不重要,导演的拍摄技巧为主,留白给观众。我是属于一定要剧本的,而且我差不多都是自己写剧本。我不是一个多么好的导演,做编剧好像有天赋,而且演员经历给了我一些经验,知道什么样的电影观众可能会喜欢。我一直在拍自己擅长的影片,《旺角黑夜》是一个看上去并非我擅长、好像依赖了很多导演手法的片子,但内质上,其实没有脱离我擅长的范畴。
商羊:所以,你不是那种贡献影像范本的导演?
尔冬升:(笑)我不是学院派。
商羊:也许写意和写实的不同。
尔冬升:我喜欢把一个故事讲得很动人,有真实的力量,也有艺术的美感。
商羊:说起来,又是香港导演的工作习惯了——你们从事工业产品,不那么介意自我重复,但必须保证它的市场空间,其中,尤其是市场接受度。
尔冬升:内地不是吗?
商羊:内地做艺术品。
尔冬升:艺术品的市场就很难找到规律了。
商羊:内地导演大部分都是艺术家,即使本来不是的,赢得市场后也就想当艺术家了。香港导演都是车间主任。
尔冬升:(笑)艺术家和车间主任有很大区别。
商羊:主要区别在女人的数量上。
尔冬升:(坏笑)噢——怪不得香港导演都去内地发展了。
商羊:那么你呢?
尔冬升:我不喜欢北京的生活,北京不是一个可以生活的城市。
商羊:女人也不足以?
尔冬升:(笑)我从小在这个圈子里长大,什么美女没有见过?美貌很暂时,吸引力可能比一朵云飘过眼前的时间都要短;何况,每个年龄对于喜欢的人的要求又各不相同。理论上,谁不想遇到一个能够让自己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爱一场的人?可是,谁也都知道,年纪不同了,想法不同了,也就越来越不可能爱上了。现在觉得,要真的爱上一个人,其实是很难的。我现
在就很想能有一次失恋的感觉,失恋多好啊,多么凄美啊。
商羊:年轻的时候,生活也多姿多彩。
尔冬升:(笑)哪有?
商羊:有遗憾吗?
尔冬升:唔……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大概玩得到一起是很重要的事情了,要事事都由着我,否则就不行——现在就不这么想了,但也是经过了年轻时候才会知道……应该去做一次催眠,就会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我就很想去做一次催眠,想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究竟有些什么,事先放一台机器,把我说的话都录下来,不过,(笑)我想我大概是不敢去看那个录像的。
商羊:都说你年轻时候大男子主义……
尔冬升:喂……(笑)我是没机会碰到张曼玉跟她讲了,她说我大男子主义真是害死我了……其实真正意义上的大男子主义是好的,我觉得,就是男人要有担当,什么事情都是大男人冲在前面,这才是大男子主义。我以前那种大男子主义就是什么都要听我的,其实就是自私啦,哪里是什么大男子主义。
商羊:谈到你,总还是不能避免谈到张曼玉——旁观者都会有一种善良但无意义的愿望。
尔冬升:那也正常……还是王家卫对她的影响比较大,是演了王家卫的片子之后,她突然开窍了。我们在一起三年,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就是成龙《警察故事》里面那样……她喜欢恋爱本身,那种浪漫的感觉。
三
小宝的公司“无限映画”在香港观塘一幢大厦里,紧邻有刘伟强的公司,不远处,陈可辛刚刚从尖沙咀搬来。这里集合了香港不少电影导演的工作室,最早的住户应该是以拍摄典型港片著称的杜琪峰。
公司开间很大,布置简洁,写字楼格局。沿着走廊一路,依次是小宝执导影片的海报,一幅邻一幅,没有特别突出的任何一个。至今为人称道的《门徒》海报离门不远,刘德华侧着脸背着身手执罂粟的造型,有恶之花的奇异感觉。
说到它,小宝却嫌太过华丽,“其实影片中的人没有一个像海报上穿得那么考究的。”
他不喜欢电影中呈现华丽考究,就像他有一次说到自己的影片只关注底层,说:“虽然家中都是明星,我却从小生活在九龙城中,出门不是卖衣服的摊子就是小吃摊,我哪里拍得出上流社会的生活?”
公司同事还在制作《新宿事件》收尾细节,从片花看,气氛凝重,节奏紧张,仿佛是刚刚从现场拍回的真实案件。九十年代日本街头生活的朴素和迷乱,对比错身女子哀怨的眼神,沿袭了小宝一贯叙述故事的刚柔并济。刚和朋友晚饭后的小宝还要去见金培达,“‘金培达做音乐是这样的,一下子说没感觉了,导演就要和他讲啊讲,把当时的情况、气氛、故事什么的都讲给他,他就会来灵感了。”
连着几个晚上,他们做音乐到凌晨三四点,小宝脸上未见倦意。他平日里不见得给人讨喜的感觉,但其实却稚气贪玩,骨子里仍然有着一个好命的孩童常有的淘气和往往会在安全冒险之外找到别样快乐的本能。2006年吴天明的“曲江”会议邀请三地导演去西安开会,余暇组织游玩,大家在法门寺看存放舍利的八宝盒,小宝跑到楼台边看山看村去了;武后墓地,所有入围看无字碑,小宝对不远处山脚下的农家生活更有兴趣。
“我是那种看港姐向来不看第一二名的人。”
可他终究还是一个看港姐的香港人啊——也许小宝就是那样一个在规矩之外喜欢不规矩的人。他的保守传统,是需要玩世不恭来表现的。他所有不设防的真心相对,都在电影里。
看小宝的电影,比较容易迅速看到真实的小宝。
商羊:《新宿事件》什么情况了?
尔冬升:还在审查中。
商羊:好像时间蛮长了,因为黑社会这个题材?
尔冬升:其实已经做淡很多了。
商羊:但你的风格向来就是很纪实的那种……
尔冬升:(笑)我不可能反动吧,基本的正义感不可能有偏差吧。这肯定是一个震撼的事情,但这也肯定不是一个突破接受底线的东西。
商羊:姜文有一次说,如果是意大利人到美国的第二代做了黑社会,说起来就是美国人作恶;要是华人到了美国的第二代做了黑社会,他妈的说起来还是中国人作恶,什么逻辑啊?!
尔冬升:是那个真实的事件震动了我,我就花了很多时间搜集数据、了解过程,有一个创作的冲动,觉得这个事情拍出来一定会很好看——拍了三个月,现在去日本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从出机场开始,每一个地方都那么熟悉;我大概可以做东京的导游了,带大家参观下水道都没有问题。
商羊:看画面上成龙被刀划在脸上的样子……其实不是那种最恐怖的事情,但是因为拍摄的方法,所以看上去很残忍。
尔冬升:成龙对那个戏很上心,毕竟我们很多年都在讨论如何在他原有受欢迎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合理改变。这次之所以会合作《新宿事件》,除了客观条件上,比如档期啊,我们彼此的阅历和认识的成熟啊之类,更多的还是主观上有了共识。
商羊:有新闻说他的父亲在关机那天去世?
尔冬升:最后的一段时间是在长春拍他和徐静蕾的部分……那种事情是人之常情,正好有记者知道了写了,还是出于对成龙的工作态度的认可——其实,那都是属于人生的无奈,那些无奈也是人之常情。亲人的离去是一种无奈,亲人离去的时候因为要顾全大局不打扰到他人正常工作和生活,刻意不表现伤心,也是一种无奈。作为导演,我当然觉得成龙配合工作最好;作为朋友,我希望他顺其自然地宣泄情绪,这本身就是矛盾的。(笑)那时就是觉得大家都很不容易,而且了解一个人,平时都是看不出来的,关键还是在遇到变故时候,可以看到人的本来。
商羊:有没有担心过万一影片审查不通过?
尔冬升:知道题材有点敏感,但多少还是存有希望——人都这样嘛。放弃内地市场绝对是我们不愿意的,一个正常运作的电影工业哪一个是靠海外市场维持的?都是首先靠本土的电影市场来维持,然后才是海外。内地现在是多大的市场啊,好莱坞片都来分,自己的电影没有做起来,拿去最高票房的都是西片。我们怎么会主动放弃内地的市场呢?(笑)我看都是一些被内地市场放弃的片子,才不得不依靠海外市场。
商羊:那万一不过呢?内地的好在于无一定之规,内地的不好也在于无一定之规。
尔冬升:这么说吧——如果审查通过,应该会根据尺度剪去一些画面和情节,相对支离破碎,也就可能评论上会多多少少有些不利的说法;所以导演和资方的真实心理,就想另外做一个完整一点的版本上海外……那么又有两个版本了——虽说大家都这样,但真的被点名拿出来说,总会不开心的嘛,就像小朋友们都很调皮可是老师就把你点出来了……如果确定不通过,那么就尊重现实,索性一门心思剪一个自己满意的,直接去海外。——这样我是轻松了,可以不必再心猿意马,但杨受成和成龙两位先生就有损失,我心理上也会有很大负担。当然,如果还能作为中影大片引进,那也好。
商羊:悬而未决的时候,最折磨人。
尔冬升:这个过程也帮助你了解一些事情。
商羊:比如呢?
尔冬升:比如……(笑)以前拍电影我是首先要剧本好,先是我喜欢的东西,才有可能考虑其他;现在知道了首先要可以审查通过的,其次才是剧本好。
商羊:以前不知道?
尔冬升:(笑)以前……不那么知道。
商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尔冬升:还是尊重现实吧。起码经过这些,我也知道了和内地合作呢,有些事情如果坚持一下也是可以的,并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冒犯人情。
商羊:你总是把人情看得很重,还是和家教有关。
尔冬升:电影是一个需要大家一起完成的工作,大家的能力和承受力又不同,导演要平衡当中的不同,也要平衡自身。
商羊:你还是坚持拍香港电影?
尔冬升: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面,对于这里的一切都熟悉,这是没办法的。做时装片,尤其是喜剧,真的需要大量的生活细节,这不是靠想象可以完成的。对于内地的生活,我根本比不上内地的导演,没有优势可言。现在手上有两个投资过亿的戏,也都是自己熟悉的题材。
商羊:倒是不去做古装武打大片。
尔冬升:(笑)我偏偏就是一个被古装武打片拍烦了的人,好假啊。这种片子走俏,我一直说,我惨了,我最烦这种片子了。
商羊:不是每一个拍古装武打片的导演都喜欢这种片子的,他们说不定也有烦的,但是他们会克服情绪,职业化地去做。
尔冬升:惨了,我做不到,当年我就在逃那种片子。
商羊:你三少爷嘛。
尔冬升:我是不喜欢不行的,我是一定要拍喜欢的。
商羊:没有生活压力。
尔冬升:拍电影的谁有生活压力?真有生活压力还拍电影?
商羊:(笑)那么,没有理想。
尔冬升:理想肯定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成为自己喜欢的、向往的那种人。
商羊:达成理想的过程一定需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或成为自己不喜欢的那种人。
尔冬升:我曾经也这么想,后来觉得变过去就变不过来了——这还是分理想对每个人的意义的不同,看一个人的野心有多大吧。我做电影,是在我自己知道的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做到最好。我没有大师梦。奖那个东西给我当然好,我当然很高兴,不给我,我不会特意为了奖去改变做片子的初衷和当中的所有选择。香港金像奖每年坐在那里的候选提名,很多人,开心的永远只有少数,多半都是带点失落的、有点不开心的和遗憾的……开心最要紧嘛,这个道理谁都知道。我就试过想说,我以后都不去参加金像奖了,(笑)但是我不敢……
商羊:(笑)好一个不敢。
尔冬升:是不敢呀。
商羊:那么,如果有人要你拍你不喜欢的题材呢?
尔冬升:没有一个人那么笨的,硬要我拍那种我不喜欢的,我也拍不好,拍来做什么?就一定要我拍啊,就那么抬举我?找别人去吧。
商羊:要你换演员呢?
尔冬升:如果大家都觉得要换,我自己觉得换了也可以接受,不过分,那么皆大欢喜,换了。
商羊:就没有死拧的时候?
尔冬升:好几个片子都是我公司自己投的——按理说作为一个制作公司要做项目,上面要有一个投资公司,派出的监制和我们的监制合作,电影拍完了再找专业发行商,每一个口都是各司其职就对了。但实际上不是。我每次自己做老板拍电影,都是很多投资公司不敢投,和我眼光不同,也不想冒险;不过我每次要开新计划的时候,自己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电影世道却不太好了。(笑)《新不了情》就是这么来的,《真心话》也是——事情往往是很怪的,你认为不行,但只要去做,结果倒又行了,关键野心不太大就好。我个人觉得,世道好的时候其实可以偷懒,世道不好的时候,应该有所作为。《忘不了》是中国星要为张柏芝量身定做的,像这种就根本谈不上拧了,大家事先都是谈好、有把握的——一般来说,很少有我非要你怎么样,或者你非要我怎么样的事情,都是合作,谈嘛,又不是报仇。
商羊:真的自己开戏了,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把握的?
尔冬升:是啊。
商羊:年轻演员中你很喜欢张柏芝。
尔冬升:她真是天生的演员,就是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出来拍戏了。我有时候在监视器里看着她一条就过,心里总是有点不甘心:怎么就能够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把任何小的情绪都照顾到了,都表现得那么对呢?我常常说,再来一条吧,其实第一条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她也不用功的,你和她说戏的时候,她拿毛巾擦汗,好像也不在听你。《忘不了》里面最打动我的一场戏,就是她看着刘青云和孩子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她在边上坐着,脸上露出一种神情,就是说,大概是可以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那里面有很多层次,很复杂,但是她做得很好。
商羊:内地一些女演员呢?
尔冬升:就合作过的几个,《门徒》里面的张静初,很用功,很努力——她最近正好在香港拍两部戏,联络过我问一些演员经纪上的事。我是觉得她作为演员有时候太过认真了,太累心,这不是一种科学的技巧。《新宿事件》中一个徐静蕾一个范冰冰,徐静蕾个人不是一个演技派演员,她的愿望更大吧,身份也多,但她做演员还是蛮职业的。来剧组之前把日语台词记得很熟,到现场我们叫一个日本翻译去帮助她矫正一下发音,结果翻译说,她发音很标准,根本不需要矫正。她人缘很好,现场所有的日本工作人员都非常喜欢她。范冰冰的戏我蛮喜欢的,本人也长得蛮漂亮的,但是那个人我不喜欢,电影外的心思太多了。
商羊:有没有看错演员的时候?
尔冬升:做这行没傻子的,个个都是人精。女演员到这个圈子来有什么企图,自己究竟有多少才能,我一看眼睛就知道了。舒淇的一双眼睛,一看就是一块演戏的好材料。
商羊:你也差不多是最早接触内地导演的几个香港人了。
尔冬升:黄建新啊,吴子牛啊,认识得很早。我很喜欢吴子牛的作品,觉得他很有才气,还尝试和他合作,但是后来那个事情也没有做成。我对内地的纪录片也一直很关注的,我个人喜欢看纪录片。
商羊:其实,你一直挺敢说的,倒也不想遵守这个圈子一些情面难却的暗法则。
尔冬升:我发现人老了确实会什么都看不惯,就常常显得啰嗦,大概是因为人老了会变得小气吧。(笑)不过我是这个脾气的,看不下去就说,但也不绝对——年轻的时候属于不懂事,老了就是不知趣。(大笑)
四
《新宿事件》筹备期间,2007年夏天,北京,小宝、方平、林炳坤几个人约了黄建新在金谷仓喝酒,偶遇。他是那种香港人惯常的打扮,白汗衫蓝格子衬衣,喝红酒。大戏开拍之前,还是施施然。
入夜时,突然说:“过了五十岁,以后就不做访问了。”稍顷,又说:“最后一个电台访问交
给甘国亮,文字访问交给你。”
大家开始嬉笑他。他也不太认真,也不太不认真,交叠双手于脑后,笑,自言自语:“说话太多了,留点时间给自己。”
小宝一直是一个认真的人,天性如此,倒不是对任一件事刻意要达成什么目标,只是一种做事习惯;所以有时候专门说到小宝的认真,或专门注意他的认真,他会不自然。小宝又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三言两语中,总有一句消遣的,无伤大雅,只是博来一笑。他喜欢的东西因为非常“实”,就常常显得“重”,电影如此,为人内质亦如此;而他日常生活的外化态度,往往轻灵,追求身心舒适,甚至有时候在探究某一种真理过程中,发现了探究本身带来的有趣,那么他对于有趣的兴趣又会突然大于了真理本身。
“人生最后一个访问”可以当玩笑听,那么小宝也许会生气,因为他本不是当一句玩笑来说的;如果当一句承诺听,小宝自己却又会茫然,因为仔细回想口出此言的初衷,也不过就是对自己原以为一眼望去多多少少有点荒废的人生,做一个小小的惩罚。
戏还要开,日子还要过,五十岁的人生也不是什么带有宿命的节点。小宝对年龄的敏感和看重,也只能说明他在为人处世的潜意识中,持有传统的自我约束。
“有时候看看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觉得怎么那么傻啊……做访问就记录了每一个时候很傻的一些说法,以后少说,就不傻了。”说这种话的小宝,就好像在说一句傻话。
他常常在很令人信服中,又很令人疑虑。令人信服的是结局,疑虑的是初衷。小宝是自身安全系统稳定维护的一个人,但是他却不太喜欢或擅长表达自己所可以给予他人的安全感。通常情况下,他与人并无习惯性的善意或恶意,自己心里秉持某一准则,只要秋毫无犯,他是无所谓的。
努力的人相对容易成功,而他人看到的总是成功此时,并非努力彼时。小宝自己虽刻苦,却偏喜天资聪慧而不用功的人,这就是所谓情结了。
商羊:姜大卫一次访谈说,你小时候秦沛常常要教训你,后来你长得比他高了,每次训话之前,他都要叫你先坐下。
尔冬升:(笑)我们兄弟感情很好的。秦沛和姜大卫是妈妈和严化生的孩子,后来妈妈嫁给我爸爸,生下我。姜大卫大我十岁。我拍第一部电影《癫佬正传》的时候,他们很帮我的,秦沛还在里面演很重要的角色……家里人做这行的很多,除了做演员、导演,还有做制片、翻译、化妆、摄影、灯光……差不多可以开一爿厂了。
商羊:妈妈在加拿大吗?
尔冬升:没有,和我住……明年九十岁了。
商羊:觉得……时间好快啊,她得金马奖终身成就奖那个样子还记得很清楚,穿紫色旗袍,你们兄弟三个和她合影,都是紫色系的衣服,非常好看。当时看照片的时候我们都说,看这一家人,还真敢穿,一家都穿紫,都还穿得那么好看。
尔冬升:(笑)到现在她自己都有一些朋友聚会,每个礼拜三,一帮老朋友,关之琳的爸爸关山啊,还有一些做幕后的,蛮开心的看他们……关爸爸的女朋友比关之琳还小……
商羊:朋友交到老是一桩幸福的事情。
尔冬升:交朋友不容易,我想想自己的朋友,生活和工作都谈得来的,不超过三个。很多工作上的朋友,真的过日子,想法又不同……很难的。我以前其实还蛮喜欢为别人做点事情的,所以还会做导演会主席,都是做事情的;现在就越来越不想忙那些事务性的工作了,总是对他们说“哎呀不要叫我了”——喜欢安安静静呆着的愿望越来越强。梅艳芳去世的时候我负责调度,啊,很累很累,一方面心里难过,一方面还顾不上难过,要组织大家一组一组上去,又要关照大家不要大声哭,不要惊扰到阿梅,因为她信奉密宗,藏传佛教,要安静地让她上路……啊,好辛苦。后来觉得当时还是让自己发泄出来的好,不要做那么多事情,就专心地难过伤心,反而好。
商羊:那次也是必须要做的,好朋友嘛。
尔冬升:是啊好朋友,好朋友很难,好朋友也不是说,你以为有多久就可以多久。
商羊:你说过,缺点越合拍的人越是合得来。
尔冬升:(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好的地方大家其实就那么几项,而且做朋友做夫妻,开始都是把好的地方拿出来,坏的就藏起来。我后来就觉得,要是大家不好的地方都差不多,比如都不喜欢整理屋子……(笑)大概矛盾就减少了,就合得来了。现在和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去马尔代夫度假,一个小岛,二十分钟就走完了,能有什么玩的?也就是你一本书、我一本书地坐一天,不用说什么话,也蛮好。
商羊:你现在还想得起来以前得忧郁症的情形吗?
尔冬升:记得啊……有一段时间我还一直把最后两颗治疗忧郁症的药放在卫生间,提醒自己。
商羊:是怎么开始的呢?
尔冬升:就是拍《烈火战车》的时候,那个赛车的戏嘛,春节刚过,1995年。刚开始拍就有一个人撞成了重伤……很难过,而且那个时候另外一个主演钱嘉乐又在别的组里受了伤,拍我的戏又要往后延误了,我当时一下子觉得这个戏可能要拍不完了,是一直都拍不完了——当时就是这种感觉。那个时候呢,《新不了情》又刚刚过去,拿了很多奖,评价很高,自己给自己的压力也就很大。身边也没什么人,家里人都在加拿大,当时也没有交什么女朋友,有一个不是那么正式交往着的……所以每天早上起来觉得心里很烦的时候,又觉得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很恐慌——其实现在想想要见亲人啊朋友啊也很方便的,又不是真的没人了,但,当时那是病了嘛……后来是去加拿大看医生,给我药,吃了才慢慢好的。所以后来有其他同行朋友什么的,有类似情绪焦虑啊压力大啊这样的事情,我都劝他们吃药,我还给好朋友送过药的。我知道这个事情的痛苦,所以知道要靠药物……我是还剩下最后两颗的时候,发现自己好了,心情不灰暗了,想法正常了。
商羊:摩羯座好像容易给自己施压的,摩羯座都是工作狂。
尔冬升:还是分人……我是忧郁症还没有完全好的时候结婚的,其实有点不负责任——后来分开的时候闹得很不开心,还打官司,现在想想自己有责任。她是从小就认识的一个好朋友,红颜知己,什么话都能说的……可婚姻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事情,年轻时候看来,是一个太复杂的事情。当时阿B钟镇涛也在闹离婚,八卦杂志就盯着我们两个,要是这期说是他,我就松一口气,通知说是我,他就松一口气……(笑)
商羊:好朋友和情人,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好像可以轻易转换,其实泾渭分明。是做朋友还是做情人,其实第一眼自己已经清楚了。(笑)以后搞不清楚的时候,想想第一印象。
尔冬升:(笑)有可能。
商羊:今年又打算结婚了?
尔冬升:年纪大了,担心自己人财两空。(大笑)
商羊:果真这样,那就正好享受失恋的凄美。尔冬升:(笑)看样子没可能了。
小宝在香港原有几间酒吧,跑马地景光街上那一间玄关处有大朵血色蔷薇的小小酒吧,曾经是圈内人喜欢的去处。还是回到2006年8月《门徒》开机的晚上,大雨封城,黑黑的房间里围坐着很多人:小宝一对、陈德森一对、陈可辛、施南生……老爷徐克趁着大雨去补拍几个空镜头,以备新片《铁三角》不时之需,来得有些晚。他进门时,带来一屋子水汽,南生忙着给他擦拭。
那是一个就连平日里的香港都不常遇到的晚上:有美酒、有好友、有良伴,音乐低沉,还有油炸豆腐的家常香气……大家聊着电影,偶尔也聊家事。在那个人情冷漠的城市里,屋外常常有急雨,敲打屋檐的鼓点,如光阴匆匆,也如城中路人,行色匆匆;却还有那么一个夜晚,就算是巧合也好,幻影也好,他们肯定互相真实聊过电影,互相真实道过晚安。
作为主人家的小宝,挽袖招待宾朋,间中陪坐聊天,把凳子挪来搬去。以前遇到世界杯,或者有谁要办发布会,照例都会找到他这里,他也是觥筹交错间,这里那里,一一招呼到。
那一天之后,也不是很久,小宝的酒吧已经易主,而小宝未曾提起。有朋友远道而来或闲时聚会,还想到去他那里,就一个电话打过去,小宝也照例一一安排,又照例一一给了折扣。
小宝视人情之重,不在他人想象。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绝好的艺术品必定来自严苛,而严苛就必定具备有悖人情之处;视人情过重的小宝,未尝愿意在两者的必然矛盾中,做一个不近人情的选择,因此,他天性的“勤”,也补不了他天性的这个“拙”。
不知道原载小宝门前的蔷薇是否还在盛开,或者不见旧主,已经成泥成尘;只是那个风雨夜里,小宝立檐下送客道别的场景,总还铭记。那一刻,蔷薇正探在肩头,兀自得意开放。
2008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