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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刹那记
作者:张 楚

《收获》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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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仁王经》
       1
       樱桃是愈发地厌恶裁缝了。不过是立秋,裁缝已披裹了军大衣,将掉毛的矬领箍住短粗的脖颈。一张窄瘪的核桃脸被窗棂打成细小的碎格,偶有光斑飞蛾般浮游,她就慌乱着用掌心去遮蔽。她手上戴着副线手套,这样终日匍匐在“飞人牌”缝纫机前,“歌德歌德”地踩着踏板,永远不知疲倦。18款的阿拉伯睡袍早就不缝制了,县服装厂破产了,沙漠里的阿拉伯人民再也穿不到桃源镇的睡袍了。裁缝现在接的都是零活,春天裁风衣,夏天剪旗袍。虽然活比以前少了,饭量却大了。她吃饭素来香甜,从来都是副低眉耷眼的肃穆神情。在裁缝看来,每天能吃到大米白面,能喝到鸡蛋紫菜汤,能烧得起煤气,无疑是上苍的恩赐。樱桃常常看到她端起草莓剩的碗底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来舔去,同时嘴里发出急促的、响亮的咀嚼声。那一日樱桃看《动物世界》,便想,裁缝多么像只食欲旺盛的豺狗。
       裁缝戴的那副线手套,本是樱桃为罗小军织的。班上的女孩都在为男生织手套。细绒毛线很便宜,八毛钱能买一小绦,色彩极妍丽,有暗紫,有艳黄,有朱红,还有果绿。樱桃选的是素黑。她觉得罗小军如果戴上露手指的黑手套,就更像个小流氓了。器具也简陋,不是闲妇们织毛衣用的棒针,而是纤细的竹针,一尺有余,在手指间穿梭缠绕,即便上课时在抽屉里编织物什,老师在讲台上也不会有丝毫察觉。单是双手套,旁人四五天就完工。樱桃不行,她的右手还似先前那样,三根手指鸭蹼般纠结在一起,做起针织类的细活很不便当。她织了足足半个月。
       罗小军还没初中毕业,就去新疆当兵了,樱桃便没机会将手套送他了。即便罗小军不当兵,又能怎样呢?以前他疯了似地搞收藏,樱桃曾托煤矿工人买过不少张交通地图,有南京的,上海的,有巴黎的,伊斯坦布尔的,甚至还有张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攒了一捆也有了,他不照样没要?罗小军临行那日,樱桃倒是去偷偷送了。家属们都聚在县武装部门口。先是衣着鲜艳的农民舞龙狮,后是新兵代表发言,再是个唇边缀了颗桑葚般大小黑痣的中年男人“嗯啊”着无休止地演说。新兵蛋子都穿着没肩章的军装,戴着樟脑味的军帽,一撮撮绿硕的萝卜缨子似的。樱桃混迹人群中,睁了鼠眼寻觅罗小军。那几百号人模样也不太像,瘦的瘦肥的肥,可偏望不到罗小军。樱桃垂着头,坐到花圃边来回摆弄着线手套。刘若英(扌双)了下她肩膀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好冷啊。刘若英是来送黑皮的。黑皮高三没读完,要去旅顺当海军了。
       刘若英生得毹,又有点窝胸,便显得有些许的驼背。她小头小脸,眉寡目淡,已经念到高一。她早不在体育队练长跑了,也不再热衷舞蹈。五年级时,她有双粉红色猪皮童鞋,是她父亲到苏州出差时买的,写完作业,便在门口的煤渣路上跳新疆舞。如今她迷上了音乐。她父亲请了位退休的音乐老师,每个周末教她拉手风琴。“烦死了,”她时常对樱桃嘟囔,“我想学弹吉他,我爸偏让我学手风琴。他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烦死了。”
       烦死了的不光是她,还有樱桃。对于新近搬到家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樱桃老觉得别扭。煤矿工人失踪两年了。不是死于矿难,也不是殁于车祸疾病,而是失踪了。古冶矿的领导来过几趟,警察也来过几趟,都跟裁缝问些细情,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煤矿工人倒是有个弟弟,据说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动物园里当管理员,不过一封电报过去,却全然没有回音。总之,那个黑乎乎、满脸须髯、一推门就将裁缝按倒在床的男人再也没回过家。隐约听人说,他搞了矿上某工头的老婆,被人砍了手指踪东北去了。在樱桃印象中,那些落魄的人,似乎都会坐着火车逃往东北,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明亮的地方。樱桃还记得小时候,煤矿工人常带切糕回来,切糕上镶着金丝小枣、葡萄粒、芝麻跟亮晶晶的碎煤渣。他还偷偷送过她一双丝袜,一管口红,一方丝巾,当然,那是樱桃上初中之后的事。
       现下这男人是镇上的鞋匠,住在另一条街上。以前樱桃倒没怎么见过。一脸的碎麻子,鼻毛耷拉到人中,嘴唇呢,满是那种只有过度饥渴才生成的碎皮。用媒婆的话说,这是只没尝过女人味的老童子鸡。倒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那年月家里成分不好,地主出身,又没有兄弟姐妹掫扶,一拖两拖就拖成了老光棍。只是个修鞋匠,可不吸烟不嗜酒,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攒钱,虽说只是块八毛的生意,可终归还是生意吧,手里肯定是有俩子儿的。再说了,平生没贴过女人的身,如若尝了女人的鲜,定会知晓女人的好,不怕他不疼两个孩子。裁缝边穿针引线边点着头,算是应了。鞋匠送了两千块礼钱过来,过了几日,用三轮车把行李搬过来,草草摆了桌酒席,将媒人和邻里请来,喝了几盏酒,算是“倒插门”,正式做了裁缝家的女婿。
       2
       这男人晨起颇早。往往樱桃刚将台灯打开温书,正房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有了。樱桃撩了厢房的窗帘侧身观望。鞋匠正在刷牙。他刷牙的样子非常虔诚,门牙犬齿一百下,臼齿一百下。刷完牙齿后他打开铁门倒尿罐。无疑他是个好干净的人,樱桃听到破刷子在来来回回刮着尿碱,接着厨房的煤气灶开关“啪”的一声被拧开,火焰“噗噗”燃着,自来水“哗哗”流着,勺子“叮哨”地碰着锅沿。然后,草莓的哭声就从安谧的声响中浮起了。这个煤矿工人的儿子天生一副粗嗓门,都六岁了却夜夜惊梦,是个难缠的夜哭郎,不光夜间哭,早晨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扯开喉咙大哭。裁缝通常厉声喝止,将他的屁股扇得“啪啪”响。樱桃用棉花团塞紧耳朵,世界才在柔软的抚慰中渐渐安息下去。待她推开窗户通风,鞋匠已经开始练习倒立。他双手撑地,将身体倒贴墙壁,一双鞋帮渍了汗碱的解放鞋,将墙壁上的老苔藓划开道道刮痕,死掉的蜗牛壳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仿佛能听到他微微了了的喘息声。
       她已经给罗小军写过两封信。她长这么大还没给别人写过信,因而格外重视。信纸是贵,五毛钱三张,头尾是素粉碎花,朵朵缠着蔓延开去,将整张纸都铺满了。樱桃通常先在白纸上打草稿,打完草稿后方将文字正式誊到信纸上,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将信纸弄脏,留下浅黑的螺形指纹。沮丧是难免的,信里其实并没说什么。说白了,只是流水账似的日记罢了,只不过前边郑重地加了“罗小军”这三字。她说“秋天到了,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大雁南飞,丹桂飘香”,这些词都是她从《中学生作文词典》上抄袭下来的。她还说,院子里的芭蕉枯萎了,蔷薇枝干昨天被她用镰刀割掉,根茎处铺了层薄薄的炉灰,怕的是霜冻来临。她说,母亲为了结婚买了身水红色的羊绒大衣,由于大号和小号都是一个价钱,母亲就要了大号的,穿在身上连脚面都能盖住,像马戏团里的女驯兽师。如此而已。邮是邮不得的,尽管从同学那里要了他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她曾骑着自行车跑到邮局,那信封已经蠕进邮筒过半了,还是硬被她拽出来,惴惴地揣进怀里,东看西望的,怕被同
       学瞅见。傍晚了,桃源镇的每条主街,无论是“东方红路”还是“捷克路”,“友谊路”还是“斯大林路”,都有高音大喇叭播报《晚间新闻》,然后放些流行歌曲。樱桃听到一个吊诡的细嗓门唱着,雪在烧……雪在烧……风中的花朵……绝望地奔跑……便有流泪的欲望。伸了三根手指去揩眼睛,干进进的,没得一滴咸湿的盐水,就越发羞愧,拖了蠢笨的身子骑上加重自行车埋头憨骑,秋天在身后就愈发地深了。
       然而樱桃还是遭到了刘若英的耻笑。她耻笑樱桃是有道理的。她都给黑皮写了十六封信了,每封信都用唇膏涂了嘴唇的形状,还要夹上几片干玫瑰花瓣。信纸呢,白白净净,洒了桂花香水,叠成优雅的纸鹤,塞进一个杏黄色信封。你个窝囊废!怕什么呢?刘若英通常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狠戳一下,怜惜地说,要不,我替你邮信?
       刘若英当然不怕了。上小学时,罗小军三番五次追打过樱桃。他追打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樱桃长得蠢笨吧?可惜他腿虽比樱桃长,却没樱桃跑得快。那一回,他在“大众副食批发部”溢出的猪头肉香气中兴致大发,竟追到了樱桃家门口。刘若英家那时跟樱桃家尚住隔壁,她正在门口旋着脚尖跳舞,那顶新疆帽垂下的数条麻花辫仿佛让她真的变成了骄傲的维吾尔族姑娘。她什么都没说,只轻蔑地盯了罗小军几秒钟,罗小军的眼神就慢慢萎缩,背着绿军用书包转身走了。如果没记错,上了初中后,罗小军是刘若英众多的追求者之一,曾割破了手指写了封触目惊心的血书,内里抄的席慕容的情诗,托人捎给刘若英。刘若英窝沙发里,命樱桃用火柴将信点着。她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脆薯片,阳光将她的眉眼打成了锡纸的金黄,让樱桃的腰愈发直不起来。
       “我跟黑皮说了,放寒假了就去看他。”刘若英说,“你知道桃源镇离旅顺……有多远吗?”不待樱桃应答,她就继续自言自语,“哎,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除了傻吃蔫睡,知道什么呢?嗯?”
       樱桃虽没心没肺,可还是察觉到自己的信被人读了。她偶然从《少年文艺》上读到篇文章,说是主人公为了防止父母偷窥日记,将日记里藏根头发,要是头发掉了,便是日记被父母偷窥了。樱桃觉得这办法很好,也就将信里夹了两根。信封是浆糊封的口,本不结实,如果拆开再糊上倒也瞧不出什么。关键是里面那两根头发没了。樱桃憋闷了半天,还是去问裁缝:
       “妈,你是不是翻我抽屉了?”
       裁缝从缝纫机前撤出身子,军大衣上满是碎布条,头上呢,顶着丝缕的破线头。她先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几口凉水,又将根细红线穿进针眼,这才盯着樱桃身后说:“我哪儿有闲心管你的抽屉?我忙得连放屁的空都没有。”
       她说话时从来都是盯着人家身后,似乎后面尚站着旁人。樱桃还想问两句,裁缝又说:“你丢什么东西了没?”
       樱桃说:“没。”
       裁缝说:“没有你咋知道抽屉被人翻过?”
       樱桃不晓得如何作答,嗫嚅着转身去寻草莓。草莓正追着条野狗疯跑。樱桃揪了他的黑耳朵问道:“你动姐的抽屉了?”
       草莓说:“没!别揪我耳朵!”
       樱桃问:“谁进我房间了?说!不说我把你耳朵扯下来炒韭菜吃!”
       草莓泪眼汪汪地说:“爸去过。别揪我耳朵!”
       这孩子对矿工早没什么印象,管鞋匠叫“爸”是难免的。樱桃一阵恶心,回房将信件揉巴揉巴扔到垃圾桶,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后来又将信捡回来,小心着拿熨斗熨平藏进被窝,骑了自行车去街上买锁。买锁的时候,她在百货大楼门口看到了鞋匠。鞋匠正拾掇鞋箱,见了樱桃远远地喊:“樱桃!樱桃!”樱桃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骑了自行车回家。
       傍晚吃饭,裁缝煮的毛虾萝卜馅饺子。家里多日没吃过饺子了。鞋匠倒了盅散白酒慢慢饮。饮着饮着抬起头,对樱桃说:“樱桃……你去商场买啥?我见到你了……招呼你……你……你也没吭声。”
       樱桃不说话,裁缝蹙着眉说:“这傻丫头,嘴巴是用来出气的?你叔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吭一声!”
       樱桃半晌才小声解释道:“我没听见……”
       晚上出去小解,刚蹲到屋檐下,便听到正房里有人拌嘴。不禁将耳朵贴了窗户细听,方听清是母亲在训斥鞋匠。母亲声气时重时轻,时缓时急,听得出是在责怪鞋匠乱进樱桃的房间,鞋匠的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在辩驳什么,但辩驳得心不在焉,后来声音越来越嘈杂,满耳是鞋匠的喘息声。樱桃的脸便红了,转身欲回,慌乱中却将尿盆踢倒,裁缝在屋子里问道,谁呀?樱桃吗?还好草莓又开始哭夜了。他的哭声在深秋的庭院显得如此忧伤空旷,樱桃不免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满是星斗,一直朝北方洒开去。樱桃想,罗小军现在是不是也从军营的窗户看桃源镇的星斗?
       翌日吃早饭,樱桃的眼睛便有些肿涩。鞋匠不时盯着她看,后来方说:“樱桃,叔叔发誓,我没乱动过你东西。”
       樱桃开始不敢正眼瞅他,后来听没了下文,这才狐疑着抬头,正碰到鞋匠的目光。鞋匠脸上满是碎麻子,不过在昏暗灯火下倒也光滑油润,他的鼻毛修剪得齐整多了,说话时龇出口白牙,呼吸间满是薄荷牙膏味儿。樱桃微微笑了下,点点头。后来她想,兴许是自己疏忽了,头发其实并没有真正封到信封里。
       可过不几日,裁缝跟鞋匠大吵了一架。原来那天下雨,鞋匠便没有出去摆摊,将家里的衣服洗了。当然,家里的衣服包括他自己的,包括裁缝的,草莓的,也包括樱桃的。洗也就洗了,偏就洗了樱桃一条内裤。鞋匠倒是比先前的煤矿工人勤快多了。可这勤快如若不合时宜,倒不如懒惰些讨人欢喜。鞋匠没嫁过来时,衣服都是裁缝洗,裁缝忙,将裤子袜子裙子塞进洗衣机,轰隆轰隆转上几圈,就晾到竹竿上去暴晒了。鞋匠嫁过来后,嫌衣服洗得不干不净,要么是油渍洗不掉,要么就是白衬衣染了桃红色。他常常将四五个洗脸盆一字排开,一个泡洗衣粉,一个泡肥皂水,另外几个泡清水。樱桃见那些衣物分批分次地从一个盆挪到另一个盆,再从另一个盆甩到第三个盆,如此反复后,再将浑水倒掉,重新倒满清水。阵仗大得很,便想起电视里耍杂技的,不免“噗哧”笑几声。说实话,樱桃的内衣裤都是自己洗濯的,见了鞋匠代劳不免有些羞涩。可她还是没料到母亲会因此跟他翻脸。
       裁缝不单针线活拿手,抠人也是拿手。开始只骂骂咧咧,“不要脸啊”、“骚鸡巴啊”诸如此类。做过寡妇的,心肺里的怨毒冒将出来,是比用刀子捅人还要锋利的。鞋匠难免回嘴。回嘴也回不几句,脸涨成绛红,一只手戳点着裁缝单是颤。裁缝愈骂愈烈,后来径直扑了上去。除了吃饭如厕,樱桃很少见裁缝离开缝纫机,她没料到母亲身手如此敏捷。鞋匠的白牙在阳光下没开启几个回合,裁缝已如猕猴般蹿爬到鞋匠身上,两条腿将鞋匠臀部紧夹,一双手在鞋匠脸上挠来挠去。樱桃很纳闷母亲为何没从鞋匠身上掉下来。更纳闷的是,鞋匠只象征性地躲闪,并没还手或咒骂。一切如此安静,像无声电影那样岑寂着上演,樱桃的眼泪就流下来。她不再搭理他们,默默地将那条内裤从细竹竿上抻下,用热水烫了,泡了洗衣粉来回搓洗。洗着
       洗着就忘了两个撕扯的人。后来内裤也洗完了,忍不住去瞥裁缝和鞋匠。两人都蹲在花墙下,隔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各自喘息。裁缝还嘟囔着脏话,唇上满是唾沫,一双眼斜视着鞋匠身后。鞋匠脸上全是血红印子,不时有秋风旋过,将墙壁上的沙粒和枯草叶拂到他耳窝里。樱桃想踱过去安慰几句,却终归开不了口,心里难免怜悯起这男人,对母亲呢,则隐隐记恨起来。
       她倒不晓得裁缝这般做法全是出于紧张。樱桃毕竟是姑娘家,虽生得粗糙,却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裁缝虽断断续续做着寡妇,却也知晓男人若是下作起来,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樱桃便将这事说与刘若英听,说完后问刘若英:“你爸……给你洗……内衣么……”
       刘若英说:“怎么不洗?我十三岁那年我爸还给我洗澡呢。”
       樱桃黯然道:“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
       刘若英说:“我爸现在还给我洗脚呢。他那么胖,蹲在那里呼哧带喘的。”
       樱桃说:“我妈是不是我亲妈呢?我是不是她捡来的弃婴?她从没提过我爸。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若英安慰她说:“妈肯定是亲妈,怪只怪不是亲爸。你这么大了,虽然长得丑点,当妈的还是难免有忌讳。”
       见樱桃不开心,她又挑起快活的话题。她说,她打算寒假去旅顺探望黑皮。黑皮来信了,信里的字都被泪水打湿了,黑皮还从没哭过呢。黑皮说,他每天都梦到她,不光梦到她,还梦到他们亲热。黑皮还说,再见不到刘若英,他就直接跳进黄海喂鲨鱼算了。“我打算偷着去打工,不让爸妈知道。”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再用打工的钱,买一张去大连的火车票,”她把樱桃紧紧揽进怀里,“你不觉得我很伟大吗?啊?黑皮会感动死的!”樱桃感到刘若英跳动的胸脯顶着自己。为了去看黑皮,她竟然要去打工。打工,这个字眼只在电视剧里听到过。樱桃就想起罗小军。如果她坐了火车去新疆探望他,他会怎么样?
       “你没在学校的墙上看到广告吗?桃源镇第一家酒吧就要开张了。”刘若英那时迷上了台湾言情剧,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浓浓的台北腔。“酒吧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打算晚上去那里当服务员。我好好兴奋耶。”
       3
       刘若英当真去当服务员了。每天晚上九点才回家。那个酒吧叫“黑夜吧”,就在县职工俱乐部。职工俱乐部是“文革”期间盖的,看上去仿佛一座雄伟豪华的水库,墙两侧镶嵌着两条巨幅标语,一条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另一条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专供开批斗大会和演样板戏用,如今又有了新用途,常有走穴的三流歌星或杂技团来演出。樱桃曾经带着草莓看过马戏团演出。樱桃非常喜欢那个单手就能甩出四个棒槌的小丑。
       酒吧就设在俱乐部二楼,场子阔,能摆十几张檀木桌,桌上托着红蜡烛。大厅里有点唱机,五块钱一首。老板是县石油公司的会计,据说走的黑白两道,很有些来历。刘若英每天晚上七点上班,九点下班。因为是瞒着父母,便不敢声张,胆子又小,只得央樱桃接她。
       樱桃还是很乐意去接刘若英的。下了晚自习,回家也无趣。裁缝的工作间就在樱桃卧室隔壁,回去了,满耳是“歌德歌德”踩缝纫机踏板的声响,有时还要当模特,穿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走来走去,边走边忍受裁缝“你咋又胖了”之类的牢骚。草莓倒是睡得早,可以看两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演台剧《八月桂花香》,樱桃最迷刘松仁和米雪,她发现他们都长着可爱的大板牙。可鞋匠嫁过来后就不能随便去正房了,一则鞋匠喜欢看评剧,将黑白电视的按钮“啪啪”地转来转去,不是《花为媒》、《刘巧儿》就是《杨三姐告状》,大抵单身惯了,还喜欢光着膀子,即便初冬了,也只套件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单只披着条床单抠脚心;二则对于那次与裁缝的争吵,鞋匠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常大声召唤樱桃去看电视。裁缝通常轻轻咳嗽,樱桃刚迈出的脚步就颤抖着缩回来。
       自从每日接刘若英后,樱桃回家的时间便晚了一截。樱桃并没有将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说功课紧了,老师常常将课时延长。裁缝正缝着件寿衣。冬天到了,老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天寒地冻的季节去喝孟婆汤。裁缝头也没回地说,学习是不能耽误的,这样吧,我让你叔叔去接你,免得你害怕。樱桃听了不免有些意外,后来想,看来母亲对鞋匠终归放心了,不再胡乱想些没有边际的事了,心里竟隐约窃喜起来,也不知是为母亲喜呢还是为鞋匠喜呢?脸上砌着笑忍不住去瞄裁缝。只见裁缝将踏板踩得比往日里更快,寿衣的针脚也比往日里扎得更为细密。
       可思来想去樱桃又想拒绝,虽则鞋匠很是随和,可樱桃讨厌成年男人身上那种气味。樱桃喜欢男孩身上的味道,譬如罗小军,她从他身边疾走而过时,也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植物的清香,那是刚发芽的柳树、白杨、桑树或茱萸在雨后的味道,搀杂着泥土、麦穗和蒲公英的甜味。成年男人则不同,仿佛他们历经了多年的呼吸与排泄,身上沉淀下来的不是松脂的暗香,而是类似油漆、牲畜粪便和脏池塘混淆后的气味,这气味樱桃从诸多陌生或熟稔的男人身上闻到过。比如她们班的历史老师,人长得斯文干净,可他从樱桃身边走过时,樱桃却闻到种动物尿液的骚味,那气味让樱桃身上的每个毛孔瞬息挣扎着竖立起来,呼吸急促,闭了眼睛时身子恍如置于一条幽深漆黑的洞穴,没有一丝朝暾明亮的光。可若是拒绝了母亲的好意,又委实有些害怕,冬天夜来得早,夜深人静,耗子都懒得偷粮食,家里南侧是片玉米地,玉米早已入仓,只有成垛的玉米秸子矗在田野,黑乎乎的委实让人心生忐忑。刘若英住在“捷克路”的商品楼,离樱桃家尚有一里半路。樱桃只得应允了。
       这样,行程变得复杂起来,每日夜里樱桃先去职工俱乐部接刘若英,护送她回家后,鞋匠再来接樱桃。鞋匠似乎来得早,通常站在一抱麦秸垛旁,将手电筒远远地晃着,光线能甩到百米开外,待樱桃的自行车铃声响得欢了,鞋匠才温吞着嗓子喊两声:“樱桃!樱桃!是樱桃吗?樱桃!”有时樱桃忘了按车铃,鞋匠仍站在那里,待她侧身过了,才疑惑着问道:“樱桃!是樱桃吗?樱桃!樱桃!”樱桃这才发觉,原来鞋匠是夜盲症,夜里看不清东西的。不知道他每天来接自己,是只出于母亲的逼拶呢,还是他心里确实愿意?想到他眼睛如此了,还每日来提着硕大的电工手电筒接自己,心里渐渐生出些暖意。这暖意对樱桃来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十七的年岁了,从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厚的嗓门呼唤过自己的名字。
       便渐渐盼起夜晚的来临了。每每送完刘若英,余下的路就显得短促而漫长。有时候她故意下了自行车推着前行,为的只是让那温厚的呼唤声来得迟些。她想到他满脸的麻子,想到他每隔几天就必须修剪的鼻毛,想到他努力刷洗牙齿的样子,想到他晨起倒立时墙上的那双解放鞋,就忍不住“噗哧”声笑将出来。鞋匠呢,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许先前是爱说话的吧,只不过婚后气焰被裁缝轻易灭掉了,虽然在裁缝面前挺着胸脯,跟樱桃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可骨子里对裁缝却是弯着脊梁的,因而单独跟樱桃赶路,也从不主动说
       上一个字。牵引他们的只是手电筒的灯光,细长细长的,近的路照得清晰,能照得见衰败的车前草、枯萎的波斯菊、僵硬的石子、发霉的玉米骨头、长尾巴的肥鼠,抑或疾走的野猫;远的路照得模糊,只依稀辨出这是棵瑟瑟抖动的槐树,那是屋顶上的烟囱,这是堆过冬用的无烟煤,那是城外高耸的火葬场,抑或是偶尔路过的夜行人。他们的距离,通常也保持在两米左右,一辆“凤凰”牌加重自行车的身长。很多时候,镇子的夜晚似乎也只剩下了车子辐条滚动的声音,鞋匠磕磕绊绊走路的声音,连土狗都不会吠两声。后来樱桃想出了个主意,她在前边照手电筒,鞋匠在后面推着自行车紧随。这样有了自行车的牵绊,鞋匠反而走得安稳些。那一日不愿走了,樱桃想了想说:
       “叔,我驮着你吧。”
       鞋匠没有说话,樱桃却能猜到他一定在拼命摇头。
       樱桃鼓足勇气说:“你咋这么封建呢?你是我叔,又不是外人。”
       鞋匠这才磨蹭着过来,待樱桃骑了自行车后才跳上后架。他腿长,双脚不时蹭到地面,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樱桃要骑自行车,只得让鞋匠打手电筒。鞋匠呢,一手拿着手电筒照亮,另一只手紧攥着鞍座的弹簧,难免坐得不安稳,碰到沟沟坎坎,樱桃骑得晃来晃去,鞋匠就要掉下去的样子,情急之下扶了扶樱桃的腰身。樱桃穿了厚重的羽绒服,却仍然察觉到鞋匠的大手劲道不小,刚想说你扶稳了,鞋匠的手已然撤回去。半晌,樱桃听鞋匠叹息声说:“哎,有个闺女真是好呢。”
       樱桃心里一热,心房竟颤出小小的幸福。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生父。裁缝从未提及过父亲,家里也从来没有父亲的任何旧物,仿佛裁缝是蜗牛那样雌雄同体的动物,并不靠男人来生养。樱桃懂事后常常猜度,定是多年之前母亲与父亲之间生了龃龉乃至变故,方才导致母亲如此乖戾的性情。小时她隐约听邻里们嘀咕,地震那年,裁缝挺着肚子来到桃源镇,借了人家的草房替人缝制衣物,过了五个月生下樱桃,身旁连个伺候月子的人都没有。生樱桃的时候更别提了,甭说去县医院,连赤脚医生都没来得及请,裁缝自己用剪子铰断脐带,把樱桃裹进棉花里面……如此看来,倒有可能是父亲在地震中身亡了,这很正常,一九七六年地震,整座城市死了二十四万人,据说当时天崩地裂鬼哭狼嚎。有时候樱桃会胡乱地想,这座城市是个栖息着诸多幽灵的城市,那些魂灵并未抛弃苟活下来的亲人,他们在黑夜里孑然徘徊,在风里睡眠,在麦田里散步,同时嘴唇里发出虚无的、忧伤的叹息。
       那一天,樱桃驮着鞋匠刚走不远,便发现身后有黑影小跑着追赶。樱桃骑得慢些,那人就行得慢些,樱桃骑得快些,那人就行得快些。樱桃有些发怵,悄声说,叔,车链子掉了,你先下来,我拾掇拾掇。她猫下腰身朝身后看去,那人也就停了,侧身隐进路旁的玉米垛。过了会儿樱桃佯装修好了,继续驮着鞋匠赶路。那人又从玉米垛里闪出继续跟着行走。樱桃的左眼就突突地跳,只得将腿上的肌肉绷得更紧。等到了家门口,樱桃颤抖着嗓门说,叔你先推车子,我去开门!进了门后樱桃小跑着拐进厢房,黑着灯拉开一角窗帘。这时鞋匠已将自行车推进庭院,樱桃看到那个黑影的速度也慢下来。不一会儿听到有人开门,便听得鞋匠问,咦,黑灯瞎火的你去哪里了?
       原来那人是母亲。樱桃心就放下了。只听裁缝笑着说,哦,我刚才去给刘荣书媳妇送羽绒服了。鞋匠说,都快十点了,还跑出去做什么?明天不会送吗?把草莓一人扔家里,你倒真是放心呢!裁缝闷声不语,半晌听她叨咕,我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闲心鸡蛋里挑骨头,还让不让人活了?樱桃躺在床上听他们拌嘴,觉得母亲说话的语气有些绵软,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做派。仔细一想,母亲显然是在睁着眼睛撒谎,刘荣书家住在“斯大林路”,跟她回时的路完全在相反的方向。她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为何要说假话呢?难道……是在监视她和鞋匠?想到“监视”这个词时樱桃突然就脸红了。她跟鞋匠有什么可监视的呢?脑子里就映出了母亲总是斜视的眼神,想到她灰头灰脸的样子,愈发地厌恶。
       4
       裁缝的冬天格外忙。刘若英也不例外。她似乎爱上她的工作了。她将赚来的钱大部分存起来,零钱呢,请樱桃吃了碗兰州拉面,又给樱桃买了副护膝。樱桃有关节炎。刘若英父亲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家境自不必说,好歹见过世面的,可她跟樱桃说起酒吧里的有钱人,照样是一惊一乍。她说,那里的一瓶洋酒最少得两百块。常有那出手阔绰的,一晚上就喝上千八百的酒,而她父亲的工资,一个月也不过一百九十八元。又说那里的男人,小费给得也不少,有个叫辉头的,有次就给了她三十元,听得樱桃连连咋舌。
       “我现在往返的火车票都有了,”刘若英托着腮帮子说,“我还要攒些钱,给黑皮买件佐丹奴。”
       为了黑皮的佐丹奴,樱桃只好继续夜夜去接刘若英,鞋匠也只好夜夜去接樱桃。那一日,刘若英回得晚些,十点钟也有了。她似乎很扫兴。樱桃问是怎么了,她说有位客人,獐头鼠目的,大概是跑钢轨生意的江苏人,这些天老腻歪她。所谓腻歪,就是请她喝酒唱歌,不光请她喝酒唱歌,还给她送黄玫瑰,“烦死了!烦死了!”她恨恨地说,“眼里全是毒水,真想拿刀剜了他的眼珠子!”樱桃安慰她说,有人喜欢是高兴的事呢,说明你长得漂亮,人家都愿意亲近你。刘若英点点头说,这话你说得倒没错,这样看来,他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两人絮叨着走走停停。走着走着路灯倏地就全灭了,看来是停电了。每到冬天,桃源镇就趁着夜晚大修电路。路两旁的树木黑魃魃的,光秃的树枝手指般叉开,天上也没有月亮,两人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身后便扫过雪亮的灯光,知是夜行车路过,也没在意。等到了一丛玉米垛旁,那车就将灯火熄了。樱桃和刘若英忍不住回头看。这时车上影影绰绰下来两人,在她们愣神的空档,三两步跨到她们身旁,先将她们的自行车锁了,顺势拔下钥匙。刘若英尖叫一声刚想斥骂,一人已经捂紧她嘴巴,揪住她的马尾辫往车里拖。樱桃突然明白是如何的一回事。她粗壮的身体直接朝掳刘若英的人冲撞过去。那人似乎没料到樱桃的气力如此之大,一个趔趄跌坐到地。樱桃就朝刘若英大声喊:“快跑啊小英!快跑!”刘若英这才缓过神来,撒腿就跑。她小时候练过田径,短跑和长跑俱是强项,在县里拿过名次的。她很快如尘埃入土般在黑夜里消逝不见。樱桃本想跟她一起跑,她跑得比刘若英还快,可她的臂膀被另外那人死死钳住。地上的人摇晃着站起,将条手绢塞进她嘴里。樱桃又踢又踹,愈是挣扎,那人劲道愈是生猛。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将她熏得眼睛也要睁不开了。
       他们并没把她塞进车厢,而是将她挟持到玉米垛里。只听得一人懒散着骂道,妈B的,野鸽子跑了,剩下只烂麻雀,凑合着用吧。你先来还是我先来?他们的口音听起来是本地人,只是因了醉酒,抑或因了寒冷的空气,方将他们的声音衬得陌生而空荡。樱桃很轻易地就被他们摁倒在地,一人攥住她双臂,另一人在她脸上
       拱来拱去,后来干脆将舌头顶住她上嗓,吭哧着裹紧她的舌头。樱桃几要窒息,男人的手麻利地褪掉她的厚棉裤……
       樱桃始终闭着眼,不敢睁开。等睁开了,万籁俱寂,耳窝里是头发压倒野草的窸窣声,身子颤抖时,底下的玉米秸就爆出微弱脆响。她凝望着天空。星星多得很,银白银白的,并不如何耀眼。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怀疑是夏天到了,自己正躺在干草堆里,观望着打灯笼的萤火虫。及至后来,下身的刺痛和冰冷方才慢慢浮腾上来。不晓得又过了多久,她才打着寒噤站立起来。刚站起,又一屁股跌倒进玉米垛。良久,樱桃听到熟悉的呼喊声:“樱桃!樱桃!你在哪里啊?樱桃!”手电筒的光线晃来晃去。她想应声作答,才发现嘴里的手绢还没抠掉。等她将手绢扔掉,将裤子系好,方才朝那束光线踉跄着蹭去。
       “都十点半了。咋这么晚?”鞋匠狐疑地问道。他平日里很少主动说话。
       樱桃没吭声。她想去搬自行车,却是锁着的。也不知他们将钥匙扔到了哪里。
       “你没事吧樱桃?”鞋匠小声着问,“你方才在那里干啥?”
       “……撒尿。”樱桃半天挤出两个字。
       “哦。我们走吧。车钥匙呢?”
       “丢了……”
       “在哪里丢的?”
       樱桃想了想说:“忘了。”
       鞋匠把手电筒递给樱桃,自己扛了自行车跟在樱桃身后。樱桃走得慢,晃晃悠悠,鞋匠仿佛几次开口要问些什么,但又都憋了回去。到了家,樱桃将房门(扌双)开,安静地躺到床板上。母亲过来了,问道,你叔说你病了,发烧了吗?樱桃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母亲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将被褥盖覆到她身上说,你……是不是有心事?樱桃说,没。母亲沉默片刻,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挨她身子坐了,摩挲着她的手背说,女孩大了,有心事正常。哪个姑娘没心事呢?有的话你不要憋心里,说给妈听,妈好歹是过来人。裁缝极少这般温声款语地说话的。樱桃哽咽着说,把灯熄了吧,困死了。裁缝这才离开。樱桃挣扎着坐起,下身的疼痛一脉一脉撕裂开去,让她直冒冷汗。她哆嗦着从裁缝的麻袋里揪了团棉花,将下身潦草地擦了擦,这才将电热毯插上,紧紧抱住棉被,牙齿咬着松软的枕头昏昏睡去。
       第二天,樱桃没上学,托人递了请假条。裁缝给她煮了两个荷包蛋,派草莓端到床头。樱桃一口没吃,只瓷着眼盯房顶。房顶的苇席早被烟火熏黑,夏天的马蜂窝也已皲裂,单剩欲坠的空壳。那条塑料粘蝇器上,粘满了死掉的黑头苍蝇、蝴蝶、蜘蛛和蜜蜂,被窗户踅进的西风吹着,不停地荡。
       等到晌午刘若英来了。她好像还没从昨夜的恐慌中恢复过来。她神经质地握住樱桃的手,问她有没有看到她的自行车钥匙。她说,那辆公主车的钥匙本就丢了一把,如果这把也丢失了,那么就得撬锁头了,而她不想换别的锁,原装的锁多好啊。她又说,黑皮的佐丹奴还是不买了,她不想去酒吧里当侍应生了,倒不是累,而是危险。像她这样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要真是出点意外,她父亲会伤心得自杀的。自己说累了,见樱桃还没有言语,这才恍惚着问:“你昨天没事吧?几点到的家?”
       樱桃照例没声气。刘若英说:“哎,你能有什么事呢,你跑得那么快,鬼都追不上。再说了,”她捋了捋自己的马尾辫,笑着说,“就你这模样,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哦。”
       樱桃说:“我困了。”
       刘若英有些不快地离开了。临走前她突然问道,对了,昨天那辆车的车牌号你记下没?要是记下了,我们可以去公安局报案。樱桃想了想说,天那么黑,没看清楚。刘若英怏怏不乐地埋怨道:“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樱桃在床上躺了两天。裁缝请了位老中医过来。中医把了把脉,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伤风而已,给开了剂草药,命裁缝熬了与樱桃喝。裁缝在第三天便想杀只老母鸡炖了给樱桃补身子。鞋匠去街上出摊了,裁缝只得自己杀鸡。那只鸡虽看着愚笨,上蹿下跳起来裁缝还真是拿它没办法,就想呼邻居过来一并拾掇。怎奈邻居去串亲戚了,裁缝只得悻悻折回。等进了庭院不免暗暗吃惊。原来是樱桃从床上爬起来了。那只鸡怎的就被她抓在手里,一只手攥着翅膀,另一只手握着菜刀。见裁缝进来,也没说什么。裁缝只见一刀劈下,鸡头就被剁了下来,直挺挺飞到自己脚边。裁缝就说,我来吧,你去烧壶开水。樱桃默不作声。那只鸡虽被斩了头,却还是硬生生从樱桃手里挣开去,三扑棱两跳地飞上花墙。樱桃追过去一把捋下,重重摔到地上,咬牙踩了几脚。裁缝忙去烧开水,等水开了,樱桃将母鸡按捺进水盆打湿,开始拔鸡毛。眨眼工夫那只鸡就被褪干净,白白净净躺水盆里,溅出的血水将泥土洇成了暗红。裁缝就晓得樱桃彻底没事了,心底有些欢喜,匆忙泡了野山菇,灶膛添了木柴。水咕嘟咕嘟响着,她撒了大把的花椒八角下去,将鸡酽酽地炖了。
       鞋匠回家时,远远地就闻到了香味。他给樱桃买了糖人。本是小孩子吃的,樱桃木木地接了,端详会儿,憨笑着对鞋匠说,给草莓吃吧。草莓只舔着嘴唇说,我的牙齿掉了,不能吃甜的。樱桃就将糖人拿在手里观瞧。捏的是头猪,圆润躯干,尾巴俏皮地打着卷,一双乌黑的眼珠似乎会说人话。就想起小时候,罗小军每每将她围追堵截时,都会恹恹骂上句:“你个猪猡!把右手伸出来!”
       想到罗小军,方才想起有些时日没给他写信了。就溜进屋子洗了手,拿出纸笔。她告诉他,桃源镇的冬天和往年一样冷,大风小嚎的,不过还没来得及下雪。她又说,前些日子,广州的大马戏团又来演出了,不过,这次那个单手能抛接四个棒槌的小丑没来,也没看成鹦鹉做算术题,换成了一个兜齿的侏儒,这个侏儒身上缠着条蟒蛇,还能自由自在地走钢丝……写完后樱桃将信件封好,锁进抽屉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出来,将信贴到脸上来回着蹭,蹭着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顺着粗糙的鼻翼流下,将信封打得精湿。
       这个冬天其实比往年要冷些。樱桃穿了保暖内衣,又套了裁缝新做的羽绒服,还是常常冻得打寒噤。小雪那天,真就下了雪,刚开始还小,后来就漫天皆是,慢慢地卷了西风,淹没了整个桃源镇。到了大雪,樱桃就套上了刘若英送她的护膝,晚自习也不去上了,整日猫在被窝里写信。刚开始,信首还题了“罗小军”三个字,后来干脆就省了。她写道,放寒假了,刘若英真的去旅顺了,她穿着款最新样式的红色呢子大衣,穿着双黑皮靴,被她父亲亲自送到唐山火车站,当然,她没说是去看黑皮,而是去探亲,她叔父一家在旅顺工作;她写道,刘若英从旅顺回来了,她又白又瘦,割了双眼皮,手上戴着只铜戒指,刘若英给她买了个海螺,可惜海螺被草莓打碎了,不然的话他要是从新疆归来,她可以吹给他听,她相信他能听到海鸥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写道,鞋匠即便下了雪,还要到街上去摆摊,他说越是天寒地冻,人们越需要将鞋子补得密不透风;她写道,母亲今年接的活计特别多,母亲已经是桃源镇最出名的裁缝,连居委会的主任都亲自来家里,让她翻新了一件裘皮大衣;她还写道,最近老肚子疼,老反胃,常常呕吐,她很少生吃萝卜和白菜心了,因此她
       怀疑,可能是肠子里长了条猪肉绦虫。
       5
       樱桃的信写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她似乎把平时要对活人讲的话,全变成了死掉的符号存留在白纸上。上课有时也写,写完了带回家锁进抽屉。抽屉鼓鼓囊囊的。那天她把抽屉清理了下,仔细着数了数,这段日子以来,总共写了三十五封信。这些贴了邮票但没投递出去的信,让她既觉得羞涩又觉得幸福,羞涩是这些话好像是对远在新疆的罗小军说的,她跟他没什么交往,唯一印象深的,就是他小时候老欺负她;幸福也是闪烁其词的,只是心里觉得柔软温善,仿佛罗小军已听她亲自说过那些无聊的话,并且喜欢她亲自说这些无聊的话。
       又有什么用处?新疆那么远,她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甚至觉得他的相貌也逐渐模糊起来了,只记得他十一二岁时,脸窄小无肉,目光冷清,长大后脸依然窄小,一对铁皮耳朵挣挣着,眼睛大得似乎要撑到脸庞外边,喜欢穿双黑色冒牌耐克鞋,春天时他从她住的厢房后面疾走,扁瘦的臀部机械地摆动,浑身散发出类似铁器冰凉的光芒,这光芒将他四周的空气也浸润得干涩、疏离,她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这么想时,又觉得有些虚妄。
       而刘若英这些天根本就不用写信了。黑皮回了家。黑皮的父亲跟人下象棋,用马踩了对方的炮,又将死了老将,得意地哈哈大笑一声歪头死了。他父亲原是县车辆修理厂厂长,能言擅饮,据说一人能喝倒仨壮汉。得的肝硬化,肝硬化了每天还要喝上斤老白干。可终归没死在肝上,而是死在心上,这让子女们甚是欣慰。黑皮那天樱桃见了,胳膊上戴着黑箍,头上几乎没有发根,一双三角眼暴出的精光,并没有因为当了海军而有丝毫的减弱。只是比以前黑了,估计是在船上晒的。他只在家停留了两日。白天他忙着跟哥哥姐姐办丧事,晚上则抽空出来会刘若英。他请刘若英到饭馆吃了顿便饭,喝了几瓶啤酒。樱桃也去了。是刘若英硬拽过去的。她没别的意思,只是向樱桃炫耀她的男朋友罢了,就跟小时候她拿着动物小饼干和酒心巧克力,在樱桃面前晃来晃去一般。
       小酒馆里又冷又干,生着煤炉子,寒气还是让人不停打着喷嚏,三合板桌面爆了皮,皮上皮下俱油腻腻的,沾着沉淀下的炉灰、菜叶和肉渣。还好,熘大肠和木樨肉是热的,冒着刺鼻的香气。樱桃缩在一角并不夹菜,偶尔喝口茶水。刘若英就数落起她,说女孩长得丑点没关系,胖点也没关系,长了三根手指也没关系,可要是眼睛不灵活,呆头呆脑的,就真没人喜欢了,还说这小店服务态度不好,女服务员的白围裙脏兮兮的,明显是不尊重顾客嘛,菜端上来时呢,也不知道报菜名。后来她又埋怨起黑皮,说黑皮答应过,如果他回家探亲,会给她买鱿鱼丝和干乌贼吃,可这次竟然忘记了。可见,信里所谓的想她想得直哭,明明就是骗人的勾当。
       黑皮也只是一旁听着并不搭话,也不吃菜,一口闷一杯啤酒。大抵他还沉浸在丧父的悲伤之中,坐在那里心神不定的。后来他突然站起来瞄了刘若英两眼,把老板招呼过来将账结了。他嘟囔了句,真他妈B的烦!起身走了。刘若英愣了愣,尖叫着追了出去,把樱桃晾在饭馆。
       冬天的夜晚无非就是冷,还好樱桃穿得厚实。饭店离家并不远,樱桃开始倒没觉出如何,只顾“嗖嗖”地走着。快到拐角处,她的心忽然慌到不能再慌,不光心脏隐约着疼,连下身也撕裂般地疼。路灯还亮着,百米一杆,并不一抹眼似的黑,樱桃还是撒腿就小跑起来,跑着跑着到了先前鞋匠接她的地方,心里才隐约着踏实安稳。那晚之后,她极少上晚自习。也没接过刘若英,鞋匠也自然没接过她。她想起那些日子,嘴角倒时常滑筛出丝缕的微笑。她记得鞋匠拎着电工用的那种笨拙、老气的手电筒,蜷缩在一棵树下。即便她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过去了,他也不敢轻易认定就是她。他是夜盲眼。
       可是,现在她慢慢地走到树下,树下倒真站着个人。那人除了是鞋匠,还会是谁呢?他压着嗓子细细地问:“樱桃吗?是樱桃吗?”
       樱桃说:“是我。”
       鞋匠说:“吃饭吃得这么慢?”
       樱桃“嗯”了声。
       鞋匠说:“吃饱了没?”
       樱桃说:“没有。我不爱吃大肠,也不爱吃肝尖。”
       鞋匠说:“没吃饱的话,叔叔回去给你煮面条。”
       樱桃说:“我妈让你来接我的?”
       鞋匠说:“不是。”
       樱桃说:“要不我拿手电筒,你跟在我后边。”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走着走着,鞋匠突然问:“樱桃,前些日子,有天晚上我来接你。丢钥匙的那回……你……怎么了?”
       樱桃哆嗦了下,说:“忘了。”
       鞋匠说,“你那天慌慌的……还记得么。”
       樱桃不时吸溜着鼻涕。
       鞋匠说:“哦。忘了就好。有些事,不要老惦记着。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眨眼的空档。”
       等到了家里,裁缝还在灯下做活。她的腰愈发佝偻,头上戴着煤矿工人送她的棉帽子,不时拿起眼药水翻了眼皮,大滴大滴地挤着。见了鞋匠,淡淡地问了句,你去干啥了?鞋匠想了想说,能去干啥,接樱桃了呗,怕她害怕。裁缝就问樱桃,你哭啥?鞋匠去看樱桃,果然,樱桃的脸颊上全是泪水。樱桃说,困了,打哈欠打的,你怎么什么都管!裁缝摘下帽子,将发卡叼在牙齿上,把披散的头发捋顺了,盯着樱桃身后说,你学会了顶嘴是吧?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
       樱桃和鞋匠都不搭理他。鞋匠到厨房给樱桃下面条。樱桃在边上站着看。鞋匠做饭很有一套。主要是他的做法跟裁缝不同。譬如最简单的凉拌黄瓜,裁缝把粗盐用水稀释,捣好的蒜末和酱油一搅和,倒进去就是。鞋匠呢,是把花生油烧热了,撒上花椒、胡椒粉、姜片和孜然,等香味炸出来了,再泼到嫩黄瓜上。如果是下面条,鞋匠将水烧开了,先倒少许的山西老陈醋,等沸到不能再沸,扔段山东大葱,抓把海盐,打个鸡蛋,才将细挂面款款下锅。樱桃好吃这口,又酸又辣,吃后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生出毛茸茸、湿漉漉的翅膀。鞋匠说这叫酸汤面,正宗老兰州的吃法。鞋匠从没出过桃源镇,杂七杂八却也懂得不少,想必是光棍做久了,晚上睡不着觉,就只能琢磨着如何将肠胃伺候得如意些。
       面条很快熟了,鞋匠正用筷子往碗里挑着,裁缝走过来了。她把捞到碗里的汤面“哗”一声倒进锅里,大声清了清喉咙,一口痰吐出,不偏不倚就吐在荷包蛋上。鞋匠傻站着,樱桃也是。两个人直勾勾盯着裁缝端着马勺把,大踏步走到院子里,将一锅面全倒进了垃圾桶。倒完后她兀自拧开自来水管,用丝瓜瓤将锅铲洗涮干净,放到煤气灶上,然后用肥皂把手打了打,细细地搓了搓,朝棉裤上揩了揩,重新踅到厢房,屁股粘住板凳,身子俯到缝纫机上,继续给黑皮父亲缝寿衣。她动作缓慢,膝关节和肘关节似乎上了铁锈的机器,运作起来既生硬又散发出金属忧伤的气息。鞋匠什么都没说回了正房。樱桃也回了卧室,木木地躺上床板。她倒习惯了母亲对鞋匠大吵大闹,或者动粗将鞋匠的脸抠成糖葫芦。可这次,母亲如此沉静,倒让她不安生起来。她将棉被罩住了耳目,耳畔依旧是裁缝“歌德歌德”一成不变的踩踏板声。
       她终归不是母亲的对手,而有些事,也不像继父所说的那样,能忘就忘得了的,这样想着,鼻涕和眼泪把枕巾浸得又冷又硬。
       6
       鞋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平日见了樱桃,不再“樱桃樱桃”地亲切喊叫,即便两人走了对死面,也只是侧了身贴住墙壁,让樱桃先行过去;也没再给樱桃买过烤红薯、棉花糖、薄荷糖之类的零嘴,更不用说替樱桃洗衣服了。樱桃想,鞋匠是彻底地被母亲征服了,这让樱桃有些怅然。她很是企盼回到以前的老样子,有说有笑,晨起练习倒立时让她帮他掐表,看看倒立了几分几秒,是否能破吉尼斯世界纪录。裁缝呢,她彻底成了缝纫机不可或缺的零件,和机头、齿轮、针头、牙齿、脚踏板一起快速磨合、转动。樱桃甚至发觉母亲的模样也越来越像台缝纫机了:头颅渐渐长成矩形,脖子出奇的纤细,肩膀处划出两道生硬的曲线,身体则发酵似地膨胀起来,大脚走起路来“歌德歌德”地擦着地面,频率和缝纫机齿轮转动的速度都出奇一致。她话本来就不多,如今更是稀有,只有偶尔哄草莓睡觉,才会轻声哼几句老歌。她会唱《相思河畔》、《我一见你就笑》什么的:自从一相思河畔一见了你,你就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歌词从她嘴里错落有致地哼出,让樱桃想起深夜之时,针头在布料上发出的快速、密集、冷漠的击打声。
       裁缝越是这样,樱桃反而就越不怕她了。如果她怕了母亲,母亲反而会多疑,如果她越是跟母亲拉硬杠,母亲倒有可能心敞些。鞋匠不吭声,那么她就主动打招呼,鞋匠不给她洗衣服了,她就主动给鞋匠洗,鞋匠不给她买零嘴了,她就主动给鞋匠买双鞋垫。她也不是存心与母亲作对,只是母亲的嘴脸委实让她难以忍受。当然,裁缝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任着她性子做。虽然过了年,风还是硬朗得很,鞋匠每每回家,脖子都会跟褪毛的火鸡般抖个不停,樱桃就对母亲说,妈,你咋不给我叔买条棉围脖呢?又花不了几个钱。裁缝没吱声。过几天,樱桃发现鞋匠脖子上真就多了条灰格子围巾,毛茸茸的看上去就柔软。鞋匠的鞋大都是嫁过来时自带的,唯一的一双翻毛皮鞋,被鞋匠钉了一个又一个补丁,表皮的褐色毛皮早磨得光亮无比。樱桃对母亲说,妈,你看我叔的鞋,跟个要饭的花子没啥两样。这话说完了樱桃自己都有些后怕。鞋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老爷们的穿戴媳妇的能耐”的道理樱桃是知道的,这不明显是损裁缝么。裁缝回头看了眼鞋匠,鞋匠连忙说,破点是破点,穿在脚上可是真暖和呢!不要听樱桃乱说!裁缝又看了眼樱桃,樱桃的目光生硬地迎上去,裁缝的眼神就飘移到手头的活计上,咳嗽声说,你要是有空了,就陪你叔去“桂英”劳保商店走趟,给他买双军勾吧。话是这么说了,樱桃自然不会去买,不过,鞋匠几天后倒真有了双军勾,黑亮的皮子,鞋帮里全是棕色狗毛,穿在脚上威风得很。樱桃隐隐觉得是自己胜了,心头难免沾沾自喜。
       可樱桃越是如此,鞋匠反倒越是沉默寡言,话就更少了。每天早出晚归,轻易看不到他身影。还没出正月,鞋匠在街上叫辆拉铁锹的“三友”农用车给挂了,被同行用板车拉回来,坐在炕上哼哼唧唧。裁缝只打了个照面,问了句骨折了没有?鞋匠连连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只是筋扭了下,你忙你的。裁缝说用热水把脚泡泡,橱柜里有紫药水,也有麝香虎骨膏,自己贴上一帖吧。说完回了厢房。鞋匠就颠着一只脚去翻箱倒柜找药膏,一个踉跄瘫到地板上。樱桃正在写作业,听到鞋匠的叫喊声连忙冲进正房,将他小心着扶搀到炕沿上,又帮他褪了鞋袜贴麝香膏。鞋匠连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脚臭着呢!樱桃不搭理他,帮他将药敷好,又翻腾出一盒“三七”片,端了热水命鞋匠服了。等忙活完,抬头间正看到裁缝叉着腰板倚靠在门框上。樱桃就说,妈,你忙你的吧,我帮叔弄好了。鞋匠的腿就颤起来,不时拿眼瞥裁缝。裁缝笑了,说,你真是命好呢,白拣了个闺女,看来养老送终也不是什么难事了!鞋匠“嘿嘿”地干笑着说,这不都是托了你的福气吗?是你生养得好,生养得好……生养得好呢。
       翌日,裁缝突然说要带草莓去她姨妈家小住两日,算是忙过了冬,要休憩几天。这倒是件新鲜事,樱桃长这么大,一回亲戚也没走过。父亲自小就没见过,更不消说祖父祖母伯父姑母。母亲那头呢,据说亲戚都在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压死,绝了门户,只剩裁缝一人。去就去吧,樱桃无所谓的。中午吃了鞋匠炖的鸡蛋糕,晚上吃了鞋匠炒的麻婆豆腐,吃完了就趴着桌子温书,温着温着打起瞌睡。睡梦里有人敲门,却是刘若英来了。刘若英还没进屋先“嘤嘤”地哭上了。她穿着件火红的裘皮大衣,脖子上盘着油光闪亮的狐狸皮,眉眼黯然耷拉着,全没了平时的骄傲。进了屋先上了樱桃的床,将棉被捂住腿脚,手指缠着樱桃的手指不停地抽泣。樱桃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考试没及格?刘若英耸了耸鼻子,鄙夷着说:“不及格我会哭吗?你也太小瞧我了!”说完仍旧嗡嘤着垂泪。樱桃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心一意看着她哭。
       “黑皮不要我了,”刘若英抽嗒着,“这个没良心的,说不要我就不要了!拿我当什么!”樱桃傻傻地问,不是过年前奔丧时还好好的吗?刘若英说:“他说,他不喜欢我了。他喜欢上了一个北京姑娘,也是当兵的。听听!北京姑娘!皇城根长大的!”
       樱桃听她絮叨着有些犯困。后来说:“他不要你了,你就再找一个。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又那么多。”
       刘若英这才心敞些,说:“可是……可是……”
       樱桃倒极少见她这样温吞,就问:“可是什么?”
       刘若英说:“我怀孕了……”
       樱桃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上。
       “这种事,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的。”刘若英说,“我让他回来陪我去堕胎。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刘若英哇哇地嚎啕起来,“他说谁知道我怀的谁的种!”
       樱桃刚想骂黑皮,听到门又哐哨着响起,以为是夜风刮的,不料旋尔听到草莓“哇啦哇啦”的哭声,正暗自纳闷,裁缝已然闪进了屋。草莓被她揽怀里,努力睁着小眼,显然困了。裁缝见了刘若英也没如何寒暄,只僵硬地笑了笑说,是小英啊?你们聊吧,聊吧,我们娘俩去睡觉咯。樱桃想,母亲不是说在姨妈家住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刘若英仍喃喃自语,后来,她干脆央求樱桃陪她去县医院做堕胎手术。“堕胎”这个词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她绝望地躺在了樱桃的床铺上,用被褥死死蒙住了头。樱桃只见那被褥不时耸动,哭声没了,只听得窗外咆哮的风声漫过屋顶,将铁皮烟囱吹得铿锵作响,而糊窗户的草纸被风刮裂,“呼啦呼啦”地忽闪,谁家的狗“汪汪”地狂吠,吠得夜色愈发黑亮。她不禁直起身走到窗口,缓缓拉开窗帘。缺月挂疏桐,几颗碎星嵌到玻璃冰花上。她努着嘴唇朝冰花嘘了口气,满窗的景色瞬息变幻起来。她重又坐到刘若英身边,压着细嗓门对她说,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陪着她去医院的。她听人说过,做流产其实并不痛,就像被蚊子叮咬了几口。她还说,要是她实在疼了,疼得受不了,就咬她的三根手指吧,她不怕。电视
       里女人家生孩子,不都是咬着被角或者男人的手吗?她这么一说,刘若英似乎更害怕了,哭声从棉被下呜咽着传出,比裁缝踩脚踏板的声响更让人不安。
       7
       手术倒很顺利。医生是个男的,肥胖的肚腩估计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膝盖了,满脸的落腮胡则让他显得落落寡欢。他的手和他的身材一点都不协调,小、白、嫩、软、薄,将橡皮手套戴上时,他怎么着就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让刘若英紧紧闭上了眼睛。手术利落干脆,刘若英从手术台上迈下来时,医生犹豫着对她说,我闺女跟你同岁呢!女孩子家嘛,该懂得护着自己,免得遭殃受罪,将来落下病根,父母也跟着受累。也许他碰到这样的事挺多,他的口吻没有试图说教的意思。刘若英拼命低着头,嘴唇被她细密的贝齿咬得渗出血珠。到了走廊里,她将下巴软塌塌地顶住樱桃宽厚的肩膀,乳房忧伤地抖动着。樱桃随手摸了摸她白净细腻的脸颊。不晓得如何安抚她。
       不过有件事樱桃很是好奇。刘若英是如何知道自己怀孕了呢?一些事樱桃影影绰绰知道些,但不是很清晰,她刚上初二,还没来得及学《生理卫生》,裁缝呢,对闺女的事素来不闻不问,那些女孩该知晓的事,也从未郑重地说与她听。樱桃骑了自行车,刘若英坐在后面,由于心存疑惑,自行车就骑得东摇西晃,还被路上的石子硌得一跳一跳的。刘若英就不干了,说你存心害我是吗?我的肚子疼得要命,你是真对我好还是假对我好?说完又哭起来。樱桃不理她的茬,只是小声着问,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自己……有了呢?刘若英哼唧着说,你脑袋是榆木疙瘩啊,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呀?月经不来了,不就是怀上了吗?
       车子咯噔下就停了。刘若英大声骂道,你个死樱桃!黑皮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她的声音饱含着愤怒又夹杂着委屈。她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又怕崴了脚伤了身,只好从后座上伸手去捶樱桃后背。樱桃也不躲闪,也没继续骑自行车,慢腾腾地推着刘若英。刘若英这才欢畅些,说这还差不多,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得的,我是属黄鼬的,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樱桃你给我记着这句话。
       樱桃回了家,裁缝恰巧带着草莓去给客户送货了。她插了门闩,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炉钩子将蜂窝煤捅开,屋子里就热气腾腾起来。她脱了棉袄棉裤棉鞋钻进被窝,不住地哆嗦着。她记得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见红了。按照刘若英的说法,就是她也“怀”上了。她伸出手指掐算了一下,距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刚刚也是三个月。如果不出意外,定是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使她有了身孕。她边寻思边把肥胖的身体蜷缩成团,一只脚的脚心磨蹭着另外一只脚的脚背,只希望自己越缩越小,最后变成懵懂的婴儿再次钻进裁缝的子宫。后来她忍不住从抽屉里取出面镜子照着腹部,似乎确实比以前大多了,摸上去似乎也多了些许的褶皱。昏睡了片刻她又激灵着耸身而起,穿了衣服和袜子钻进朱红色的大衣柜。这大衣柜还是矿工跟裁缝结婚时打的,松木的料,漆也好,躺在里面倒是很舒服,鼻孔里满是松木的脂香,只是闷了些。她想如果这是口棺材就好了,自己一辈子躺在里面,不用见到任何人,哪怕是远在新疆喀什的罗小军。这样死了也好,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丑陋的秘密和流言蜚语会像水消失在水里,街坊邻居只知道樱桃在大衣柜里闷死了,却全然不晓得她为何闷死在里面。她甚至想到她死后,裁缝可能会抽身离开缝纫机,扒拉扒拉她的厚眼皮,然后命鞋匠借辆马车或拖拉机将她送到火葬场,草莓呢,可能会更高兴,再也不会有人揪他耳朵,刘若英呢,照样会和别的男人谈恋爱,用不了半月就将她彻底遗忘……樱桃越想越伤心。后来听到门响,知晓是裁缝回来了。裁缝大声喊道:“樱桃!樱桃!开门!”
       樱桃从柜子里慌乱着跳出,趿拉着鞋小跑着去开门。裁缝就问,你中邪了?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樱桃不敢去看母亲。裁缝进了樱桃的房间,前前后后观瞧一番,这才去缝纫机前裁剪布料。樱桃重新钻进被窝,将自己蜷缩成条肥硕的蛆虫。不一会草莓溜达过来,非要嚷嚷着和樱桃一起睡。樱桃将他拖进被窝,紧紧抱拥到自己怀里,伸了手去摸他脊梁骨。草莓长得瘦弱,脊梁骨摸上去硬扎扎的,让樱桃眼角沁出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出。弟弟很是听话,他一向惧怕樱桃,也没有哭闹,安然地枕了樱桃肉透的胳膊。姐弟俩一直睡到吃晚饭。鞋匠来叫他们,说米饭煮好了。樱桃这才抱着草莓去厨房。
       吃着吃着裁缝说:“樱桃,你把筷子伸到你叔的碗里了。”
       樱桃慌忙着把手缩回,低了头默默地吃。裁缝倒是很久没见樱桃如此安静,眼皮也不挑,话也不多,也不挑剔她了,就跟鞋匠拉起家常。她说,镇上孙德昌的闺女,就是在百货大楼卖布料的那个,长得像林黛玉的那个,跟百货大楼的经理有了。说“有”这个字时她停顿了下,继续神秘地对鞋匠说,那个经理带着她去医院流产,正碰到她姐姐去打保胎素,姐俩就碰上了。裁缝打了个饱嗝,不屑似地说,真是丢人啊,孙德昌闺女才十九岁,那个老不正经的都五十八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是作孽。
       樱桃撂下碗筷快速退回屋子。裁缝说你怎么只吃这点?樱桃窝着胸半句话也没说。裁缝似乎有些得意,说翅膀就是硬了,也得吃饱饭吧?吃不饱可是飞不起来的。樱桃没接茬,径自出了院门。晚上的风不似以前那样锋利,夜也不似以前那么黑,田野里的垢雪正在日渐融化,墙角里钻出了鹅黄色的蒲公英。樱桃在煤渣路上跑动起来。她小时跑得那么快,快得连罗小军都赶不上她,如今不行了,脂肪将她的臀部变得臃肿笨拙,两条粗短的大腿如非洲象般布满褶皱。除了去找刘若英讨主意,还能做些什么?
       刘若英的脸色红润许多,正在床上咂摸着嘴喝鸡汤,见了樱桃很是高兴,说还是你惦记着我,别看你傻拉吧唧的,却懂得心疼人呢。樱桃咧嘴笑了笑,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将下,只机械地摆弄着发梢,听刘若英骂黑皮的种种不是,骂着骂着她“噌”地下蹿了起来,用力拍了拍桌子,将本岑凯伦的小说震到地上。她父亲推门进来问是怎么了?刘若英说,麻烦你进屋之前敲敲门好吗?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她父亲讪笑着退出去。樱桃仍是木头般坐了,将沙发靠垫抱怀里抚摸着,眼睛盯看着沙发下的波斯毛毯。刘若英骂累了,也就不说话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两人匀称的呼吸、闹钟滴答走动的声响和窗外传来的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又过些时日,饭是更难下咽了,常常是课间操的时候,一个人偷跑到厕所,将早晨喝的大米粥吐得干干净净,也怕闻到那油烟味,以前是喜欢的,有事没事站在鞋匠身后看他掂大勺。尿也勤了,刚如完厕又隐约着来了。如此折腾了近个把月,肚子似乎也微微隆起了,好歹是冬天穿得厚实,旁人倒也瞧不出什么门道。樱桃几次找到刘若英,想将事情原委告诉她,可每次俱是缩手缩尾地溃逃回来。便知道当初刘若英去做流产是需要多大的定力。课也上不好了,尤其是体育课,考仰卧起坐竟然没有及格,让樱桃的脸上很是挂不住。这样的日子又维系了段时
       间,有一日她把刘若英叫到自己家中,大声对她说,让她陪自己去医院堕胎。
       刘若英惊愕的样子樱桃多年后仍会记得。刘若英的下巴瞬息间竟然脱臼了。樱桃只好先陪她去了附近的小门诊,让医生帮她把下巴接好。接好了下巴的刘若英眼睛还是大得惊人,她紧握着一只手,将它搁放在喉咙上,她这么做似乎是想优雅地扶好下巴,免得它再次掉下来。后来她好歹安定些,神情吊诡地问樱桃,跟谁有的?
       樱桃闭口不谈是谁的孩子。她只关心到医院打胎到底需要多少钱。刘若英告诉她,钱倒是不多,几百块。樱桃说能不能先借我?刘若英沉吟一会说,我上次用的钱,还是先前在酒吧里打工时攒的。现在往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呢?往哪里找那么多钱呢?她神情恍惚地唠叨着,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仿佛不是樱桃怀孕,而是她再次怀了别人的孩子。及至后来,她仿佛将钱的事情淡忘了,倒一味询问起是谁作的孽,声音也渐渐暖和起来,问樱桃有没有爱过那人?那人对樱桃又如何如何?樱桃就扶了大衣柜不停地呕吐,想起那一日的两个男人。她没看清他们的嘴脸,她只记得浓烈的白酒气味和他们粗糙的大手,以及下身传来的让她撕心裂肺的疼。刘若英上街帮她买了些橘子,安慰她说,她已经有办法了,虽然不是最妥当的办法,但终归是办法,总比这样拖延下去好,如果再这样不慌不忙拖着,没准哪天樱桃就会把孩子生在课堂上,到时候连个剪脐带的护士都没有,丢人的不光是她樱桃,还有她母亲和学校。樱桃就急急地问是什么办法?刘若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眼睛里漾出灿烂的笑意。樱桃的心里就安稳多了。
       樱桃被裁缝用皮带抽打是几天后的事。刘若英所说的不妥当的办法,原来就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裁缝,让裁缝带樱桃去医院妇产科做手术。裁缝那天等樱桃放学回来,二话没说先就将樱桃扑倒在床,一把扯下樱桃的裤子,将她的羽绒服撩上去,一双干枯的手掌在她腹部摸来摸去,摸着摸着裁缝险些昏厥了。她离了樱桃,稳稳地坐到缝纫机前,机械地踩踏了几下脚踏板,不成想全踏了空。后来她直勾勾地盯着缝纫机的皮轮,皮轮有些干涩,她皱了皱眉头,从抽屉里划拉出半瓶润滑油,小心着在皮轮上抹来抹去,抹完了随手将润滑油扔了,这才恍惚着说,樱桃,帮妈把柜子里那条皮带拿来。
       樱桃“嗯”了声垂头就去拿。这皮带是煤矿工人的,据说是哪个狐朋狗友送的名牌,煤矿工人失踪后一直在柜子里锁着,那天被鞋匠看到了想自己用,却被裁缝讨要回来。樱桃怯怯地将皮带递给母亲,裁缝稳稳地接了,命樱桃自己掀着衣襟,露出白皙、脂肪丛生的小腹,一皮带就抽将下去。樱桃一哆嗦,也没吭声。裁缝就一下一下地抽起来,樱桃开始还小声哼唧两声,后来连声气都没了。裁缝还不罢手,将樱桃的身体翻将过去,继续抽她脊梁骨,抽着抽着樱桃醒过来,轻轻地唤了声“妈”,裁缝嘴唇哆嗦了下,仿佛方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扔了皮带,目光在樱桃脊背上扫来扫去,后来伸了手去触,刚碰到樱桃的皮肤,樱桃就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裁缝一把将樱桃揽进自己怀里,嚎啕大哭。哭了没两声就歇了,怕左邻右舍听到。樱桃长大后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母亲抱着,尽管皮肉和筋肉都散了架,却仍察觉到母亲干瘪的乳房顶住了自己的乳房,母亲的心脏贴住了自己的心脏,母亲呼出的气息吸进了自己的肺里。
       后来,裁缝问:“谁的?”
       樱桃半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身子是软的,舌头是硬的。
       裁缝问:“谁的?!”
       樱桃就哭了。
       裁缝继续问道:“谁的?!”
       樱桃良久才哭着说:“我也不知道……”
       裁缝问:“是不是他?”
       樱桃嘴唇翕动着,“他……?”
       裁缝冷冷地说:“我就知道是他。”
       樱桃想知道母亲口中的“他”说的是谁。可裁缝没说。
       裁缝叹了口气,“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樱桃这才一惊,虽则神智模糊,却也隐约猜出母亲口中的“他”是谁,沙哑着嗓子说:“不是他!不是!”
       裁缝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你到底跟谁一条心?亏我生养了你!”
       樱桃被裁缝强行(扌双)进被窝,听到门响了声就昏迷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苏醒过来,只觉背部如被针毡刺了个遍,腹部亦是火辣辣地跳个不休,便想,鱼被人放到滚烫的油锅里时,是不是也这样的疼法?平躺着也疼俯卧着也疼,只得侧身卧了,盼母亲回来快给她上些云南白药。想着想着又昏睡了过去,似乎只有在睡梦中,屈辱和忧伤才会全然没了踪影,所有的事才会踏实如意,便对自己说莫醒来,莫醒来……等一只小手来回摸自己的脸,才将眼睁开,知道是草莓和伙伴捉迷藏回来。草莓问,妈去哪儿了?妈去哪儿了?我快饿死了!我要吃肉!樱桃呜咽两声,一个字也吐不出。弟弟就说,姐姐,抱着我睡觉,抱着我睡觉。樱桃哪里有心思去抱他,只好任他脱了鞋子躺进来,将窄小的头颅偎依着她的乳房,安静地闭了眼又睁开,说,姐姐,姐姐,我长大后要娶你做老婆,我喜欢你呢。樱桃哽咽着说,好……好。将他搂得更紧,怕是一松手,自己这口气就要缓不上来。
       傍晚时分,裁缝和鞋匠双双回到家。鞋匠似乎很是开心。原来下午裁缝没做衣裳,而是去街上帮他看摊子。裁缝不光帮鞋匠看了鞋摊,还去肉铺买了三斤五花肉、半斤草驴肉,又去农贸市场买了四两东方虾和一瓶高粱酒,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鞋匠将肉切了便要入锅,裁缝柔声说,你累了半天,该歇歇了,让我来吧。鞋匠有些受宠若惊,搓着手站在那里不知是继续帮忙呢,还是哄了草莓去玩。裁缝就嗔怪道,你有啥不放心的?我炖的五花肉肯定比你炖的香。鞋匠“嘿嘿”笑着,脸上的麻子聚在一起,反倒显得脸光滑许多。虽说是裁缝下厨,鞋匠也不敢走开,在她身后蹑手蹑脚站了,又是切葱姜蒜又是递酱油瓶子,见裁缝忘了放桂圆又偷着往锅里投了几粒,怕裁缝见了生气,动作倒极为干爽利落。等忙活得差不多也有八点钟了。鞋匠将裁缝腰上的围裙解下,这才快活地问,咦?怎么不见樱桃?
       裁缝说:“樱桃这孩子,又发烧了。躺着呢。”
       鞋匠问:“要不要请医生?”
       裁缝冷哼一声,“不用。被子一蒙,姜汤一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事。”
       鞋匠讪笑着点点头,将餐桌放好,又问裁缝:“樱桃起来吃,还是在床上吃?”
       裁缝朝他笑了。鞋匠跟裁缝结婚半年多来极少见她笑过,即便笑时也转瞬即逝,仿若夏天弄堂里偶尔吹过的凉风。不过裁缝笑起来倒比平日耐看些,鞋匠就多看了两眼。裁缝也不恼,叼了发卡拢拢碎发说:“樱桃估计不想吃腻的,我们吃我们的吧。”
       鞋匠又掂量着问:“要不要给她熬点稀粥?厨房里还有些绿豆和冰糖。”
       裁缝将五花肉盛进花瓷大碗,缓缓地转过身来凝望着鞋匠,即便是凝望着丈夫,她的瞳孔还是不自觉地偏离开去,对准了墙上褪了颜色的杨柳青年画。后来,裁缝斜着眼捋了捋鞋匠的衣领,鞋匠前胸有块油渍,她又用食指蘸了唾沫洇湿,指甲上下左右抠了抠,这才喃喃着说:
       “总是这么心细呢,你。”
       鞋匠对妻子温存的举止倒有些不适,将她的手掌轻轻移开,“嗯”了声,又试探着问:“要不要去问声?没准她现在烧退了,吃点油腻的,倒能开开胃。”
       裁缝转过身端起五花肉,说:“也好。随你的便吧。你是她继父,不要屁大点的事也要问我。你不一向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么?嗯?”
       鞋匠就进了樱桃的屋子。樱桃恍惚中听到脚步声,知道是他,没等他开口就说:“不吃。”
       夤夜,鶗鴂数声,寒灯吹熄,樱桃只望得见梁上无涯的黑。她本想将详情原原本本告知母亲,可一念到那两个男人,心里委实恶心,仿佛言辞沾了这两人,对她亦是另一次糟蹋。母亲又会如何看她?母亲无疑会将眼神斜盯在她身后的簸箕上,将她的身坯和星点可怜的自尊压成齑粉,她就跟鞋匠一样,在母亲眼前再也直不起腰身了。等裁缝摸黑推门进来,她慌忙着闭紧双眼。母亲偎了她的身子,半晌没得声息。旋尔裁缝撤身离开,寒风自门缝刮进,吹得额头冰凉,难免沉沉睡去。孰料不久,母亲又推门进来,仍是贴她坐了,影子般沉默。樱桃能感觉到母亲寒气沼沼的身体不住打着寒噤,浑身散发出染料、猪油和缝纫机油的气味。樱桃想去拉母亲的手,怎奈连臂膀也抬不起。裁缝就这样在黑夜里坐着,灯也不打,呼吸声也听不得一息,仿佛坐在樱桃身旁的只是个沉默寡言的魂灵。有那么片刻,樱桃以为母亲已经离开了,不禁睁开眼扫射四周,黑暗中却看到两束绿色的光芒安静地笼罩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哆嗦。裁缝这才起身关门离开,关门时门闩似乎碰到了炉钩子,裁缝及时扶住,金属钝响在暗夜里未来得及荡开,倏地就断了。
       8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中樱桃又听到鞋匠刷牙的动静,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他心情很好,嘴里吹着口哨,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大响,想必是昨晚的五花肉很对他胃口。及至寒日东升,草莓端了碗绿豆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樱桃吃。樱桃盯着弟弟的小脏手,眼泪就收不住了。草莓虽小,却有得耐性,等碗里的粥喂完,又奶声奶气问樱桃,姐姐,要不要再来一碗?爸爸煮的,好吃不?樱桃攥了他老鸹般的黑爪,想了想说,不吃了,你把妈给我招呼进来。
       裁缝进来时嘴里正嚼着乳豆腐,满嘴猩红,双眼肿胀。她先坐到缝纫机前缝了顶帽子,然后她侧转身子,手指不停揪着帽檐上的破绒线。生硬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樱桃这才支支吾吾地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在述说的过程中她并不敢看裁缝。裁缝也只安然地听着,并不插话。樱桃一口气讲完如释重负,身子也没了力气,恹恹地躺平。裁缝一点点逼仄过来,想去拉樱桃的手,樱桃激灵下躲开,起身扶着床沿将吃进的绿豆粥吐得满地皆是,边吐边思忖,母亲会说些什么呢?知晓了真相,她该不会怀疑继父了吧?想到母亲竟然会猜到鞋匠头上,樱桃的眼里就浸了泪水。裁缝的手硬生生地撤将回去,什么都没说,起身给樱桃倒了杯热水,半天才缓过劲来似地说了句:“你……别怕,有我呢。”她没说“妈”,而说的是“我”,樱桃这才感到丝暖意,却也只是料峭的春风里,零星的几点野火罢了。
       快到晌午时好歹筋骨舒展些,皮肉不那么痛痒,樱桃慢慢地穿着衣服,耳朵里是母亲隔三差五踩缝纫机的动响。后来,她看到母亲急匆匆走出厢房,将一件物事扔进垃圾桶。扔完后她又急匆匆进了厢房,站在缝纫机前按捺住胸脯不停地喘息。本来樱桃也没如何留意,可裁缝惊慌的神情让她心里生出丝不安。她趿拉着鞋佯装去倒垃圾,然后,她从满桶的煤灰、鹅毛、白菜帮子、生肉皮里捡出个塑料瘸。塑料瓶是白色的,崭新的商标是用老鼠尸骨歪歪斜斜拼凑的黑字,“毒鼠强”。这段日子家里的老鼠并不扰人,鞋匠手巧,用废铜烂铁和弹簧自制了老鼠夹子,夹子上放了块碎奶酪,竟打到了十五只肥硕的家鼠。母亲买“毒鼠强”做什么?听说国家已经禁止生产这种烈性毒药,想来母亲买上这么一瓶也非易事,干吗又要鬼鬼祟祟扔掉?樱桃盯着商标上老鼠干瘪的尸骨,寒气便迫上心肺。
       中午,刘若英来看樱桃了。她似乎还在为她的主意暗自得意,一个劲地问樱桃她母亲是怎样的态度?何时动身去医院?还好,她不再一根筋地追问这胎儿的由来,想必在她看来,能跟樱桃好上的,绝非什么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早没了探究的兴致。另外她还提供了条珍贵的信息,她说,刚才放学回家路上,她从电线杆上看到条广告,上面写着“不痛不痒,一针堕胎——广大粗心女人永久的福音”。只不过价钱并不便宜,两百多块,可药水真是管用的话,当初她倒宁愿挨上这么一针,也不愿看到那个男医生有条不紊地戴橡皮手套。她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樱桃,黑皮又回家了。听说这头没良心的骚驴在部队体检时,被查出有肝炎,要在家里待上段时间。樱桃觉得刘若英完全没有必要再打听黑皮的任何消息。这个男人不值得她拿正眼去看,可刘若英似乎并不这般想,她拉着樱桃的手,用近乎甜蜜的声音问道,樱桃,你说我要不要买上筒荔枝罐头,去看看他呢?他独自在家……肯定很无聊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最好热闹了。樱桃将脸颊面向墙壁,不再搭理她。
       裁缝这天也没再理樱桃的茬,不过伙食倒硬了不少,炖的小肘子肉。樱桃其实企盼母亲尽快出个准主意,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拿掉。裁缝呢,似乎并没着急,想来她在盘算最好的法子。任何一件坏事发生,总会有个最好的办法来应对,裁缝素来相信这道理。不过,她最好的办法还没有想出,家里却来了位陌生的客人。
       这客人是鞋匠带回家的。他白净柔弱,围着条暗红方格子围巾,身上是件瘦瘦的掐腰黑风衣,已然褪了颜色,衬得他像颗上了锈的黑色铆钉。他头上顶着细雪,踏着碎步尾随鞋匠进了庭院。裁缝正靠着缝纫机托着双腮走神,便听得有个男人细声细气地喊:“嫂子!嫂子!”
       裁缝、樱桃和草莓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家从没有来过亲戚。尤其是草莓,拽了裁缝的后衣襟,探头探脑地朝男人挤眉弄眼,被裁缝扒拉过去。她迟疑着问道:“你是?……”
       男人尚未答话,鞋匠就急忙说:“我正在修鞋,卖肉的王德胜把兄弟带到我那儿,说是你亲戚……”没待鞋匠解释完毕,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裁缝的手,裁缝想把手抽回,她没有和男人握手的习惯,不料男人热忱的双臂紧紧焊住了她的双臂,裁缝倒丝毫动弹不得。她看见他朝自己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他似乎察觉到她窥到了他与众不同的门牙,有些羞怯地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左眉未动,右眉梢则在瞬息间挑了两挑。她盯着他的黄金牙齿机械地启合,碎雪花不时扑进他幽深的口腔。她只得再次问道:“你……是?……”
       “我是你弟弟啊!”男人有些幽怨似地说,“我哥难道从来没和你……提起过我?”见裁缝仍愣愣地扫视着自己,他只得说道,“我哥就是岑国庆啊!我是岑国庆他弟弟,我叫岑卫星。”
       裁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客人是煤矿工人的亲弟弟,据说在南方的动物园里饲养大象,前夫失踪时倒给他拍过封电报,询问他哥是否去
       了南方。不过他也没回信。裁缝“哦’’了声,目光散淡地问:“你哥哥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鞋匠似乎觉得裁缝这样对待一位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有些生冷,忙拉着大象管理员进了正房。裁缝则在庭院里站了几秒,后来她望着樱桃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嗯?”樱桃也摇摇头。对于煤矿工人,樱桃已然将他忘却。唯一记得的,是他给她买过好多交通地图,有南京的,有苏州的,还有巴勒斯坦的。更小的时候,他给她买过切糕和麻糖。短短几年,樱桃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一点倒能肯定,他和他这个在动物园工作的弟弟全然不像。
       一家人都围看着这个外省来的人。他那么瘦,定是营养不良,是不是他把食物都喂给了他心爱的大象?他也不是很健谈,坐在炕沿上低头修理着自己的指甲。他小拇指的指甲两寸盈余,晶莹剔透。鞋匠瞄了裁缝一眼,商量着问男人,你晚上别走了,天这么冷,我们喝两盅?说完又去看裁缝,裁缝恍惚着回他一眼,并没吭声。大象管理员这才朝小拇指吹了吹,将指甲刀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盯看着鞋匠说,不了,我自己找地方住。这次我来得非常匆忙,并没有给孩子们带礼物,真是不好意思。鞋匠炒了个鸡仔,拌了块豆腐,热了热前日剩的草驴肉,倒了盅散白酒,两个男人默默喝起来。几杯酒下肚,大象管理员这才暖和过来,他说,还是家里好啊,自从唐山大地震后,他已十六年没回过老家,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南方那个疯狂的城市,饲养着大象和乌龟。他使用了“疯狂”这个词汇似乎还不过瘾,接着他详细描述起那个貌似文明其实野蛮的城市。他说,这座城市,空气里满是人肉的臭味;火车站、地铁、商场里全是盗贼,不光偷钱,还偷身份证、暂住证;大街上、天桥上、地下通道里全是飞车党,动不动就将行人耳朵割下、手指剁下,为的只是耳朵上的金耳环和手指上的金戒指。叙说这些情景时,他不停耸着肩,右眉梢跳得更加厉害,不禁让草莓吓得钻进裁缝怀里。鞋匠只“嗯啊”点着头,为了让客人显得更有尊严,他挑了几个有关动物的问题问他,比如,鞋匠有些谦卑地问道,大象……是不是……分为非洲象和……和……和亚洲象两种?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象管理员尖着嗓门嚷道,“你们这些农民,看问题总是这么肤浅!”他有些赌气似地将酒杯重重摔到酒桌上,有些诧异似地盯着鞋匠。鞋匠只得“嘿嘿”干笑几声,大象管理员这才缓缓说道:“首先我要说,仅仅根据外貌和大小来判断一个物种是不是由几个物种构成,是很冒失的!是极端不科学的!比如文糙龟,红耳亚种最大的雌性可以达到三十五厘米,而维纳斯亚种最大的雌性只有二十多厘米,泰氏亚种、黄耳亚种最大雌性在它们之间,四个亚种的花纹、花色构成在你们这些人看来,都会认为是不同的龟,而和它们没有关系的甜甜圈龟、彩龟,却拥有和它们相似的花纹花色。”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草莓的后脑勺,又摸了摸樱桃粗糙的脸,“另外某些动物幼年和成年差异相当大,例如棱背龟,从幼年生长到成年,食性会由肉食完全转换为彻底的素食。”
       他并没有说大象,而是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如此神奇的乌龟。一家人都焦急地等他继续说下去。而他却不说了。他好像累了,身体躺靠在炕缛上说:“我哥到底去哪里了?”他没有望着裁缝说,而是望着鞋匠说。鞋匠摇摇头,他这才将目光投向裁缝。裁缝“哼”了声,“我倒是想问你呢。你哥跑哪儿去了?扔下我们娘仨,不声不响就没了!没了!”
       她近乎愤怒地起身去了厢房。鞋匠这才郑重地对大象管理员说,天很晚了,他最好先去汽车站附近找家旅馆,免得待会雪大了,路泥泞不堪。黑灯瞎火的不要有什么闪失。大象管理员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问樱桃,请您给我拿几张餐巾纸,好吗?
       樱桃对这个大象管理员没什么好感,也没有心情去好感,她关心的是母亲。整整一天了,母亲再也没提过她怀孕的事,仿佛樱桃根本没和她提过这档子事。而樱桃是多么急切地想知道母亲的算盘是怎样打的,她有没有将这事告诉继父?继父如果知道了,会拿怎样的目光看她呢?他还会在漆黑的夜晚,提着硕大的电工手电筒去接她吗?樱桃在屋里走来走去,耳畔是“歌德歌德”的噪响。后来,她端坐到书桌前,打算给罗小军同学写信。她很久没给他写信了,那种素粉花朵的信纸也用完了。樱桃将做数学题的本子撕下一页。她写道:罗小军,你好,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我遇到了些麻烦事……写“麻烦事”这几个字时,樱桃眼前又浮现出母亲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张萨满面具嵌在黑夜上空。她接着写道:我妈的亲戚来了,不过我妈并不喜欢他。这个亲戚也让人讨厌,长着条会跳舞的眉毛和两颗黄金板牙,说话尖声尖气,浑身散发着大象和药水的气味……你那边冷不冷?桃源镇还在下最后一场雪,不过快立春了,估计雪化了,大雁就该飞来了,我的麻烦事也会解决掉,你也不用担心了。
       9
       然而这几天母亲仍然没有提堕胎的话题,何止是没提,简直和以前待樱桃没什么区别,照例做她的活。春天快到了,好些人家托裁缝缝制一种爱尔兰帽子,据说宽大的帽檐对付春天的沙尘暴绰绰有余。樱桃又急又气,急的是再拖延下去,出丑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气的是母亲为什么这样麻木不仁?她是否想凭这件事拿捏自己?
       倒是鞋匠对她突地亲近起来,也不再顾忌裁缝。那天中午他很早回来,在厨房忙活半天,端了盆黑糊糊的汤出来,汤上飘着几块枯木皮般的东西。他叮嘱樱桃赶快趁热喝掉。樱桃问这是什么汤?鞋匠的脸就红了,只说你喝就是了,对你身体有好处的。说到“身体”这两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却并不看樱桃,而是盯着碗里的几根香菜。樱桃“咕咚咕咚”地喝了。鞋匠的厨艺没的说,汤滋味鲜美,樱桃全喝下了,最后她用筷子将那几片贝壳样的东西挑出来,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委实猜不出是什么。第二天中午,鞋匠又炒了海马韭菜,偷偷端到樱桃房间。樱桃看着鞋匠,鞋匠将目光投向窗外,叮嘱樱桃说,樱桃……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问……叔给你煮的东西,你尽管放心吃好了……
       这样,鞋匠每天都弄些奇怪的食物来让樱桃品尝,有辣椒炒丁香,茴香拌洋葱,生姜末泡芥末油,还有生萝卜蘸酱,落葵炒菊花脑,肉桂煮羊汤。他甚至不晓得从哪里弄了些槟榔,让樱桃有空就吃几粒。樱桃将槟榔放进嘴里嚼着,一股烟丝呛人的味道,舌头麻麻幽幽。樱桃就晓得,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事,给她吃的东西,怕也全是对堕胎有益。果不其然,那天樱桃去正房里翻找毛衣,便在柜子里发现了本薄薄的旧书,叫《孕妇食谱》,好多处用铅笔重重划了波浪线。譬如孕妇忌吃食物里就有“海马”一则,写道:“《本草新编》曰:海马入肾经命门,更善堕胎,故能催生。《本草纲目》亦云:海马,难产多用之。《食物中药与便方》中介绍:妇女子宫阵缩无力而难产:海马一个,煮水,冲入黄酒半杯温服。故凡在怀孕早中期,切勿食之。”每一页多少都用铅笔划了横线,甚至连介绍如
       何保胎的相关条款亦是如此。
       看来她的事,家里除了草莓,是都清楚的了。鞋匠之所以能知道,只能是母亲相告。可是母亲为何迟迟按兵不动?那天鞋匠又炒了马齿苋给樱桃,樱桃低着头闷闷地吃。鞋匠并没立刻离开,而是垂头看着樱桃。樱桃见他站那里不发一言,就仰了头看他。她看到他眼里沁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见樱桃瞅他,连忙用手指掐住眼角,笑着说,春天该来了吧?风沙恁地大呢!樱桃说是啊,我顶不喜欢春天,昏天黑地,桃源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鞋匠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春天还是好的,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他顿了一顿,说,樱桃,其实你妈比我还……操心这事,只是她不说而已……你也知道她的脾性……她是你亲妈呢……你现在的样子,吃药其实已经不管事了……她在给你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又不能在本县……那些医生都认得她,她们的旗袍,你也知道,不都是你妈给她们做的?
       母亲当真关心自己?如若真把闺女当回事,为何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肯说?是面子重要还是闺女的身体重要?樱桃赌气似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将马齿苋的菜汤都咽干净。鞋匠磨磨蹭蹭拾掇着碗筷,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后来,他只是拍了拍樱桃的肩膀。
       学还是要上的,刘若英还是难免会碰到的。刘若英的装扮奇特而诡异,她套了顶灰色贝雷帽,戴副白口罩,脖子上缠了条厚实的花围巾,单只将一双惊恐的眼睛露在空气里。她偷偷把樱桃拉到车棚,很严肃地告诉她,这几天,有个南方口音的男人经常跟踪她,跟踪了几天后就不跟踪了,而是直接跟她谈了话。这个男人穿着件黑风衣,戴着副墨镜,跟电视里的侦探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跟樱桃要好,他甚至知道她堕胎的事。这个幽灵向她询问了很多关于樱桃家的事,比如她最后一次见到煤矿工人是什么时候?煤矿工人失踪多久开始有媒婆给裁缝做媒?鞋匠第一次去裁缝家又是何时何日?裁缝跟鞋匠在煤矿工人失踪之前是否就有往来?总之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比女人还烦,问的问题她根本无从回答。不过她还是认真回答了,因为这个男人警告她,如果她不如实坦白相告,他不但会把她去医院的事写信告诉她父亲,还要写成连篇累牍的大字报,贴满桃源镇每条主街道的电线杆。
       刘若英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走时还东张西望一番,大抵怕那男人在暗处盯梢。樱桃觉得好生奇怪,这人无疑是大象管理员,他跟刘若英问这些事,到底要做什么?狐疑着回到家,却看到大象管理员正蹲在门口,拿着卷皮尺悠闲地丈量着土地。他见了樱桃咧嘴笑笑,不慌不忙掏出笔记本记录着,后来他收了皮尺和本子。一本正经地对樱桃说:“你,喜欢岑国庆吗?”
       樱桃没理会他,径自推了自行车入门。见了裁缝,把这男人的古怪行径说了一遍,裁缝的额头就沁出汗珠。她咬掉了爱尔兰大檐帽的一根线头后,吩咐樱桃千万不要搭理这人。他无论问什么话都不要理会,就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好了。樱桃连连点头,转身去盛米饭,听到裁缝在身后嘀咕,哎,屋漏偏逢涟涟雨。
       晚上在家门口樱桃又见到那男人。他竟然正抱着草莓聊天。草莓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还要不时被他在脸颊上亲吻几口。草莓倒也安生,嘴里嚼着块旺旺雪饼,见了樱桃就大喊。姐!姐!大象叔叔买的饼干,你吃不吃?
       大象管理员见了樱桃,很礼貌地点点头。示意樱桃一并来坐。樱桃就坐了。她倒想看看他到底耍什么把戏。男人对樱桃坐到他身边没有觉得意外,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在给草莓讲大象的故事。他温声款语地说,我的侄子啊,我的宝贝啊,我们家唯一的骨肉啊,你知道吗?大象的脚趾数目往往不是绝对的,而是存在着变异。为什么呢?脚趾数目的减少,可能会让脚部有更多的空间来生长肉垫,而宽大的脚垫,可以应对森林松软的地面。……他声音温净、安详,似乎在这寒冷的户外也有种催眠作用,樱桃竟觉得困盹起来。她听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些事,远远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想象到的那样,而是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时鞋匠收摊回家了,见樱桃和草莓坐在大象管理员身边很是诧异。他热情地朝管理员打着招呼,喂!你还没走吗?你难道不着急回去上班吗?
       大象管理员的右眉欢快地蹦跳着,他告诉鞋匠,前几年他在训练大象表演时,被头发情期的大象踩断了肋骨,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两年。两年的时光啊,也只是树绿了两次,杜鹃叫了两回。他今年办了退休手续,再也不用和大象和乌龟打交道了。他这次回家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哥哥,跟他哥终老一生。可是——他哥却失踪了。说着说着,他突然把脸埋在小草莓的怀里,细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不过也就是哭了几下,立刻恢复了镇定,样子好像从来没哭过一样。他抱着不知所措的草莓,竟冲鞋匠耸了耸肩,但眼睛却是盯着草莓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笑兮兮的神情,他好像是对鞋匠说话。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我哥哥还育有一子,育有一子啊。一边说着,他一边抱着草莓站了起来,这我得向你们敬礼,他说,一边却做了一个请大象出场的动作。
       鞋匠慌忙把草莓从他怀里抱过负在肩上,又拉了樱桃的手急急进了家门,将铁门的门闩紧紧插死。他对孩子们说,不要再单独和这个动物园的人打交道,哪怕他给他们吃最好的零食,给他们玩最好玩的玩具。晚上吃饭时,樱桃留意到母亲不断睃着继父,每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鞋匠呢,倒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像个家主。他没去看裁缝,而是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往日里野猫叫春的声音和布谷鸟哀怨的鸣声。
       因了大象管理员的存在,一家人很快就吃完了饭,草莓也异常听话,并没有哭闹。裁缝匆匆涮了碗筷,催促樱桃快去厢房睡觉,而她自己也没有如平时那样,将缝纫机的踏板一直踩踏到深夜。母亲也有怕的时候,她也毕竟是个女人,是个没有什么气力和主见的女人,她的剽悍厉害之处,只是用在儿女和丈夫身上。这么想时,樱桃内心滋生出恣肆的快慰。她大声地说着话,叫草莓先别睡觉,而是跟她玩一种“拖拉机”的纸牌游戏;她又将走廊的灯打开,说是车链子没油了,要浇些缝纫机油。等浇完缝纫机油,她说头痒得厉害,头屑比雪花还多,要开煤气灶烧水洗头。裁缝没有叱责她,裁缝只是不时地看继父和草莓。樱桃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也就不再说话了,关了门去写作业,写着写着有人敲门,却是鞋匠煮了鸡汤要她吃掉。樱桃知道这东西是补身体的,大概前面吃寒性的食物太多了,怕她身体受不了,所以又给她吃点补的。她默默接了。鞋匠轻柔地说,要是没什么紧要事,就熄灯睡觉吧,方便时不用出门跑厕所,在院子里好了。
       樱桃那晚睡得异常安谧,梦也做得踏实。及至半夜,她突然醒来,屋顶上似乎有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可她却仿佛闻到了某种动物的气味,想到那位大象叔叔,难免有些紧张。她摸黑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鞋也来不及穿,蹑手蹑脚探到窗边,偷偷拉开一角窗帘,险些就要呼叫出来。
       院子里漆黑无光,樱桃却也能辨出有人正
       在庭院里挖东西。那人身影单薄细长,抡着把铁镐一点点刨那丛蔷薇。蔷薇刚入冬时就被樱桃割掉了,表层埋了炉灰。如今立了春,泥土松融,刨起来并不费力。樱桃就去摸裁缝的剪子,摸了半天却只摸得一把木尺。她又掀了窗帘,眼睛却瞬间刺得睁不开了。
       原来是鞋匠开门出来,将屋檐下的灯打开了。鞋匠穿戴齐整,脚上穿着新买的军勾鞋,脖子上围着灰格子围巾,手上攥着把切皮子用的砍刀,像尊门神似地站在那里。砍刀刃无疑很锋利,在灯光下射出一星两星的寒光。樱桃听到鞋匠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大象管理员把镐拢在怀里,樱桃知道他一定在尖声尖气地争辩着什么。可窗子紧闭,她根本无从听辨清晰。她想拿着木尺跑出去,小腿却动弹不得。她看到继父也在说话,他说话的速度很快,樱桃只能看到他的门牙和臼齿在白炽灯泡下泛着和砍刀一样的寒光。后来大象管理员将镐扔掉,捶胸顿足,那件黑色的掐腰风衣被他甩到泥土上。樱桃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隐约听大象管理员喊道:“你要是让我相信你,你就砍下自己一根手指!我保证以后再不来骚扰你们!”他声音虽歇斯底里却像音符那样错落有致,“否则,我夜夜来纠缠你们!我怕什么!我连精神病医院的医生都不怕!我可不是岑国庆!我是岑卫星!我是动物学家岑卫星!”
       樱桃看到鞋匠迟疑了会。樱桃想继父千万不要相信这男人的鬼话。鞋匠呢,手里拿着砍刀只盯着大象管理员。大象管理员温和地笑了两声,樱桃能想象到他右眉梢一定在神经质地抖动,“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从来都没有疯子勇敢。”说完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刀子。樱桃只见他身子颤了两颤,一件东西就掉到地上,“我的手指已经砍了,你敢吗?”他的声音并不惊慌,好像他刚才砍下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别人的。他安慰似地对鞋匠说:“砍吧,砍吧。你要是敢承认我哥没埋在蔷薇底下,就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吧。我求求你了,你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好吗?”
       多年之后,樱桃还记得那晚的情形。她看到继父的砍刀很随意地就挥舞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只是一下。伴随着继父的一声闷叫,继父的一截手指掉在了水泥地上。后来,那个大象管理员愣了愣,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指和黑风衣,二话没说就去蹿院墙。院墙上满是冰茬,他从上面滑落下来。他扭头朝鞋匠笑了笑,然后低头朝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樱桃看到他脸色惨白,嘴角上沾染着一丝血迹。这样,第二次他很容易就爬上院墙。他在院墙上坐了片刻,举起手臂哭丧着对鞋匠说,瞧,我留了十六年的指甲没了。他在鞋匠家的最后一句话樱桃听得异样清楚,这句话也是他郑重地说给鞋匠的。他说:“你是个疯子!”
       他很快从屋檐上消失不见。裁缝就是这时从正房里跑出来的。她疯着头发啼哭着用毛巾裹住鞋匠的手掌,又将鞋匠的手掌紧紧捂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同时埋怨道:“他是个疯子,你跟他较什么真啊?真蠢。”鞋匠吸溜着嘴,断断续续地说:“就是因为他是个疯子,才怕他伤着孩子啊。”裁缝不再说话,回头对傻站着的樱桃说:“推车子,送你爸去医院啊。真是个傻子!”
       10
       那个大象管理员再也没有出现在桃源镇,仿佛他这辈子从未踏足过这块让他伤怀的土壤。鞋匠的手指当天夜里就在医院接好了,只不过落下个病根,每逢阴天下雨疼得要命,还好,这并没影响他的生意,他修补的皮鞋,仍是桃源镇最结实的。
       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裁缝终于带了樱桃去邻县的医院。樱桃不知道裁缝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她堕胎还是有其他的想法,裁缝不说,她也不想问,但是,她现在不再感觉难过,有一种信天由命的放松感。鞋匠去车站送她们娘俩。在樱桃踏上汽车的瞬间,鞋匠突然伸出手掌,在她发质稀疏的头顶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掌那么温热,又那么粗糙,像是块在火炕上煲热了的松树皮。他的小拇指还打着石膏,在从她的脸庞滑落时,厚厚的白纱布碰到了樱桃冰凉的耳朵。樱桃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朝她笑。他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吸烟,可是他的牙齿还那么白。只是晨起的时候他不能练习倒立了。
       在刚驶出“捷克路”时,樱桃还看到了刘若英和黑皮。黑皮揽着刘若英的腰,进了一家饭店。
       虽说是邻县的医院,其实还隔了百十里路。纵然一马平川俱是平原,樱桃感觉却是要出很远很远的门。她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走的是国道。樱桃有点晕车,裁缝就央求售票员找个好位子,后来樱桃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了。等安置妥当,樱桃向窗外看去,她这才倏地发觉,柳树枝条全绿了,不时伸进窗户里掸着她的脸颊,那几株向阳的,已嫩嫩地顶了苞芽,随时都会被春风吹破的样子。路过大片盐碱地时,樱桃还看到了大丛大丛的蒲公英,她倒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蒲公英一齐怒放,锯齿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绿色光芒。一到春天她就会想起罗小军。她记得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常从她房后走过,浑身散发着铁器上了黄锈的气味。有时候他会吹着口哨赶路,口哨声并不嘹亮,若有若无,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隐藏进浮动的花影里……裁缝在车上睡着了。她睡得异常香甜。她仍穿着那件军大衣,掉毛的矬领箍住她的脖颈,偶有光线照在脸上,她就闭着眼用弯曲的手指象征性地遮挡一下。她那双比男人还大的脚板即便在车厢里,也会时不时地踩几下,仿佛她正坐在缝纫机前,听“歌德歌德”的皮轮转动声响彻她的耳际。
       在越来越颠簸的国道行驶中,一只七星瓢虫落在窗玻璃上,樱桃小心着捏起,放在手心里,让它在自己迷宫般的掌纹里爬来爬去。快到邻县县城时,瓢虫突然收了厚重花壳展开透明薄翼,仓惶着飞走了,它很快就消逝在正午刺眼的光线中。樱桃对这只搭便车的昆虫无疑有些失望,她轻轻叹息了声,便听到裁缝响亮地咳嗽两声,继而用一种近乎甜美的声音小声叮咛道:
       “樱子,快下车了,看好包裹。你……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