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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没有如果的事
作者:苏 德

《收获》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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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有些味了。汐清侧了个身,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她觉得眼眶有些涩,用力地眨了眨,深处的神经又盘结到一起,还闻得到酒精散发后的气味。鲁为均的小狗鲁卡撅了屁股钻进窗帘,拉开一大条光线,哗——好像什么东西散了一地。这声响惊醒了鲁为均,他迷糊糊地转过头来,却被七点钟的阳光刺了个正着,可原来除了阳光,什么东西都没有散落。透过玻璃窗,汐清在鲁卡的屁股上方看见一只麻雀,它胖得很,还在勤奋地一路跳啄着,非常欢快的样子。麻雀是汐清最喜见的,但得三五成群的,方不觉凄凉,所以这孤单的一只,再欢快,也让她不由觉得冬天真的要到了。鲁为均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用力一拽,将她整个满怀裹得牢实。想什么呢,又发呆。鲁为均问。他再挪一下身子,沉沉地扑跃了上来。
       汐清觉得面目四周起了一圈尘,绕着笔直的阳光散得纷纷扬扬。她嗅到了鲁为均嘴里的酒气,是皮艾蒙特红酒,昨晚她自己带来的,电视机柜边还残着小半瓶,仔细看,地毯上也滴落了些。于是应一下景,答道,在想冬天里能喝点红酒真好。最近鲁为均将头发烫卷了,蓬蓬松松的,和青胡茬搭配在一起,很衬这个人。一些人打扮好了,便会很像这个人,打扮得不好,就不像了,反倒成了别人。汐清伸手去碰鲁为均的下嘴唇,干裂的口子被红酒浸成绛色。真好看,她心想。
       是觉得喝完红酒后能做的事儿好吧?鲁为均收了下眼角,嘴唇穿过汐清的手指,伏下整颗脑袋,用力地开始亲吮,身体还是滚烫的。可就只因为这一句话,汐清忽就觉得不耐烦了,她伸手利索地拍开他的脑袋,说,我要洗澡了。然后像翻开一具尸体般,卸掉身体上的这个男人,径自往浴室走去。心想,鲁为均就是这样的,说什么从不绕弯,而这不绕弯里常常还带了点粗俗的戏谑。但汐清恰恰相反,那和情爱有关的,她喜欢掩着遮着藏着,说一句话还留有三分别的意思,容下点猜想的愉快。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心底里,还是喜欢夏征多一点。
       夏征坐在曼哈顿的一间沿街咖啡馆里,点了杯双倍奶油的拿铁,他靠着窗坐,约的人还没有来,于是取出笔记本电脑,想重新挑选一下油画的照片。最低不能少于三万美金!耳边又响起了王耀的声音。这次他来纽约和几个中青年画家一起开联展,中方的策展人便是王耀。今天,有个在美国的意大利收藏家想约夏征看一下作品,也许还要收几幅。作为代理人,王耀本该陪同着一起来,可偏偏又恰巧有个中国参赞约他私聚。临分开前,他特地叮嘱了夏征,其实只是叮嘱一个数字,也是一条线,这条线再往下,就掉价了,对不住以前买你画的人。嗯,三万美金。夏征怔怔地想。从大学到大学毕业,从做大学老师到进广告公司做艺术总监,从总监到现在的职业画家,夏征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好像就是一条又一条的线,他越过了这条线,就前进一点,前进一点,又自然地划出了另一条线,总之,线就是一个价码,价码越垒越高,当然,画也越画越少。最初的时候,他想画,但王耀不让,说画多了,不稀罕,出名后市场上全是你的画,这价格抬不上;到后来,他想画,又有点力不从心了。原本以为开头收敛点,才能来日方长,却没料想所谓才华和灵感,是润湿了的种子,撒进地里这年不发芽,便生生地烂了,也败了土壤。有时候想到这些,他会萌生责怪王耀的意思,但转念想想,这些年自己的画从几百元人民币到如今的几万美金,一大半功劳还是王耀的。是呵,这画虽是他夏征画的,可没有王耀,夏征这个名字又算得上什么呢?
       因为画画的感觉少了。这一两年里夏征的怨气也重了,他开始有了叹气的习惯,叼一只烟斗坐在藤椅上两眼空洞地叹气。他也不知道这叹气声是什么意思,只是胸口总堵得慌,唉。可汐清就是不喜欢这叹气声,一听便要发脾气,有的时候,他们只因为一句叹气声便就闹得不欢而散。汐清说别人的叹气声里有哀怨,可你的怎么就如此丧气?一声一声地折腾得人心烦!这一两年,她的脾气好像也变坏了,这一变,夏征娶她的心思暂时又搁了浅。细细算来,他们已经同居了十年,十年前,差不多也是快入冬的时候,汐清在背包里藏了一瓶红酒,怯怯地敲开了他宿舍的门。
       夏征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并没有去整理图片,他看见桌面上skype的图标,忽然很想用它和汐清通电话,可尝试着拨了很久,都没有应答。来纽约已经一个星期了,刚开始时忙着布展,倒时差,日子是白驹过隙,等到画展开幕后,又忙着接受一些采访,直到今天终于有了这么半天的空闲,他才发现自己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去过,而汐清,竟也一个电话都没有拨来过。他看了看时间,那边应该是早晨七点,今天是周六,哦,可能汐清还在睡觉,临期末了,选修课的作业应该陆续交了上来,她每次看作业都很认真。
       从鲁为均家回来,汐清又洗了一次澡,她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加了消毒液,头发洗了两遍。家里的热水器已经用了很多年,水管有些老化,水忽冷忽热,可她每打一个寒颤的时候,又会非常想念鲁为均滚烫的身体。他们做爱时,鲁为均的那些吻就好像花洒里泻出来的水珠子,蹦落到每一寸肌肤上,有些痒,却很贴人心意。可水珠子,终究还是要擦干的,不擦干,这么贸贸然走出去,会感冒。汐清用一块浴巾包裹住头发,穿了浴袍,走去书桌前想给房东打电话,热水器和水管都该换了,她看见电脑上skype显示的未接电话,是夏征。于是一边蓬蓬地擦头发,一边尝试着回拨,屏幕上蒙了一层雾。系统显示,对方不在线。她又看了看右下角的日期:11月11日。哦,单身节。
       十年前,在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什么是单身节的时候,汐清就已经假借着青涩情怀开始感伤起孑然的孤单。那时候的她还在读书呢,才二十岁带了些零头,看见喜欢的人,脸上还有些怯怯的羞红。十年前的单身节,她把自己和一瓶红酒一起送到了夏征面前。可夏征这样的男人,应该早就记不得这个日子了吧,他对数字一直都很迟钝。
       汐清褪掉浴袍,对着镜子开始抹乳液,她很喜欢借着镜子审视自己,头发、脸、脖颈、肩胛、乳房、腰臀、腿……她的头发又长长了,原来已经这么长,如果不是伍佐的那首诗提醒了自己,她还只记得自己头发到耳际的模样。乳液是杏仁味的,有些苦,汐清觉得这气味很像夏征,弥漫地,涂抹在皮肤上,却又很快可以被吸收,而如果觉得它凉,靠自己的双手反复搓几下,就又暖了。所以乳液和水不同,水最后还是会蒸发,且不是带走身体里的热气就是留下点水垢什么的,有伤;而乳液,虽是侵入的却无害。镜子里的汐清长得算不上美艳,却很贤,贤妻良母的“贤”。如果问一百个男人,应该会有九十九个说她这样的女人娶到家里很放心,得体乖巧又懂事,决不会有什么出格的红杏事。
       但鲁为均,是那第一百个男人。
       鲁卡四岁多了,是一条去了势的约克夏公狗。它是鲁为均前任女友卡卡留下的“遗物”。卡卡现在美国,读完了两年的进修课程后,在纽约谋得份总经理助理的职位,也过上了曼哈顿上班女郎的生活。至于艺术,她告诉鲁为均,还
       是先靠边休息一下吧。
       卡卡是汐清的大学室友,当年,鲁为均疯狂追求汐清的时候,她看在眼里,还帮助鲁为均传了好几次情书和素描。可汐清在感情上似乎始终都是似是而非的,对鲁为均那些炽热举动收在怀里,却又不露声色。鲁为均和卡卡同在美术系,他非说自己遇到汐清前,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但那都是在梦里!还煞有介事地翻出一些素描来给卡卡看。果然,素描画里的,都是汐清,只一张脸,正面的,侧面的,低头的,仰首的,等等,各种角度皆有,落款时间确也是在他第一次见到汐清之前。
       可这该不是你胡编的吧?卡卡斜瞟了鲁为均一眼,将信将疑。
       我发誓!
       那时候的鲁为均还是一个光头打扮,竖起三根手指,很郑重地贴着太阳穴,一脸好笑的诚恳。后来卡卡回忆,自己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男孩。而她也愿意相信他的话。即便汐清对此不相信,也不以为然。
       现在,鲁为均每次看到鲁卡的时候,都会想起卡卡,他终于知道这个姑娘的厉害了,如果留下的是个私人物件之类的,那收起来或者丢掉都可以,可这偏偏是一条生命!但又和那些离婚后留下的小孩不同,因为它并不需要很多的关心与责任。
       卡卡知道如果对鲁为均索求的关心多了,他一定会生厌,不耐烦,而如果半点都不要求,他又会觉得自己没了丝毫的价值感。更重要的是,鲁为均常常会觉得寂寞,这时候鲁卡就成为他忠实的陪伴。
       所以有的时候,鲁为均会觉得,卡卡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汐清走后,鲁为均又睡了一觉,鲁卡很乖地盘在他脚跟也眯了一小会儿。过去,他常会梦到汐清,但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三年前做爱后,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汐清,反而是卡卡,一次,两次,三次,笑盈盈地入梦。现在,他和卡卡偶尔用skype打电话,也常会用它来电话做爱。鲁为均觉得,这是卡卡频繁光顾自己梦境的主要原因。
       这三年汐清每次来找鲁为均的时候,都会带一支意大利红酒,她也只喜欢喝意大利皮艾蒙特区的红酒。有一年,夏征受邀去意大利办画展。汐清办了助理签证,画展结束后还硬拉着夏征一起绕道去了皮艾蒙特,带回不少绝品的好酒。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红酒产生那样的迷恋,但当站在山坡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葡萄园时,她流泪了。那是一片红色海,汹涌,腥辣,扑面而来。
       接连拨了几次冗长的skype后,夏征要等的人到了。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西方人,英文并不怎么好,所以贴身带了个年轻的东方女人做翻译。夏征觉得这个女翻译很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来的眼缘。他有些迷糊,等到面前的人都落座了,才发现自己竟连图片都没有挑好,不禁一阵忙乱,赶紧断了网,关掉skype,草草进入一个资料文件夹,随手拖了几张图片出来。
       整个会面都很顺利。老头名叫迪诺法布,来自意大利著名的手工皮鞋制造商家族,他因为喜好收藏艺术品,自己在纽约开了间创意咨询公司,沿袭了家族对美和财富良好的嗅觉和操控力。而那个东方女人是他的助理,中国人,按照她翻译迪诺法布的话来说,就在未来的这一两年,老头子觉得是时候该把金钱输入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了。
       沿着第六大街往回走的时候,夏征满脑子都还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样子。说实话,他并不怎么关心迪诺法布的言谈,大概这几年早就习惯了“躲”在王耀身后点头示好,或者偶尔插几句感兴趣话题的方式,他并不懂得如何直接与艺术商们接洽。
       记忆里,夏征在努力搜索肖像去和那个女人重叠,笔笔直的黑头发,齐刘海,皮肤有点黑,是细眉,下面藏着双狐媚的眼,她穿了件海蓝色V领毛衣,露出小半个胸,也是浅褐色的,再下面呢?夏征没好意思多看。但女人的手很瘦,左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旧伤口,看起来很深。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势,在面前来回比划,又带了放肆的笑声。那笑声,也很耳熟。
       天色完全暗下来,第六大道上摊棚区里的巴西商贩早已陆续就位,他们很少吆喝,只默默地守在铺子边,或者三两坐成一排交谈,身后的摩天楼在灯光下像一张巨大的海报,秋风一吹,光影动了动,一切看上去都很迷离。这是夏征第二次来美国,上一次还是在十年前,他跟着学校交流访问团一起来听演讲,当时讨论的主题是“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化的西方动力”。这么一晃,就是十年。
       二
       文艺心理学下课的时候,汐清在文史楼的走廊上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美术系叫鲁为均的学生。他剃了个光头,穿一件花毛衣,一条黑色薄绒运动裤,一双脏到发灰的白球鞋。汐清并没有立定仔细看他,只是用余光一扫,便打量了全部。鲁为均也并不是来找她的,他只是故意来让她看见的,腋下还夹着一块写生板,穿过文史楼的走廊,往画室走去。
       卡卡已经不止一次将鲁为均的那些素描转给汐清,她粗粗看一眼,收到床铺下的整理箱内就再也不说什么了。这是进大学的第二年,汐清的耳垂上开始有了小粒的仿珍珠耳环,齐到耳际的童花头,让她看起来像一名三十年代的女校学生。她的老家在广东番禺,和当年那个“许小鬼”挨得很近,从上中学起,她便看熟了《两地书》,有时候怀揣在被窝里,想起那些一板一眼字句背后汹涌的波动之情,心就直发慌,有些烫,不知与谁说好。本来汐清是可以和比她大五岁的姐姐渚清说的,可渚清读到初中毕业肚子就被人搞大了,嫁了人,到今天已经是个九岁男孩的母亲,也不上班,就成天坐在自家的大院子里晒太阳,给儿子和男人打毛衣。在汐清看来,这样的渚清离自己太远,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可以和自己抢被窝挠痒痒说点悄悄话的姐姐了。
       汐清从老家出来念书的时候,渚清带着儿子也去了火车站,隔着窗玻璃,汐清对着渚清哈了一口气,那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真要走了,她心里还是舍不得渚清。可渚清似乎没注意到,因为儿子突然挣脱她的手往车厢后面跑了,边跑边大声嬉笑,她只有忙不迭地追过去。汐清望着这背影,觉得姐姐胖了,腰上也有了赘肉,大热天的,裹在一条不合身也不合时宜的深褐色长袖裙里,头发新烫好,像一朵刚开的菊。她一恍惚,在不远的地方,又看到另一个渚清,那还是她初中三年级春天时的模样,一大把的马尾辫,个子很高,身材饱满却很紧实,穿一条浅蓝色的无袖连衣裙,手里执了把伞,像在等汐清放学一起回家。那时候家里因为拮据,只有一把可以撑出去的伞给孩子用,于是只要逢下雨天,渚清都会先送汐清上学,再来接她回家。可现在,境遇不同了,渚清嫁了伍岳——一家私营红酒厂的厂主,因为攀了伍家这门亲,她们家如今在番禺也算得上是小康了。只是汐清觉得,当什么都可以有了的时候,渚清却不在了。
       汽笛鸣第一声时,汐清别过脸去,不看父母,不看姐姐,她突然心很难受,这种难受顺着喉管一直向上涌,她觉得脸也有些麻木,表情定是很难看的。可就在这个时候,窗玻璃“笃笃笃”急促地响了三下,是渚清,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子,脸蛋也红扑扑的,调皮儿子的手腕抓牢在手心里,她冲汐清笑了一下,露出颗调皮
       的虎牙,凑近玻璃窗也哈了口气。就这样,原本还踌躇在汐清喉咙口的难受,顷刻间冲上鼻腔和视网膜,她咧开嘴哭了,哭得很伤心。而渚清却笑了,笑得很自然又很温婉,她立定住,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像是在安慰汐清,乖,别哭。
       一路上,汐清都觉得眼里有泪,黏稠的,像是被渚清哈了口气,怎么都抹不掉。
       汐清对鲁为均的态度,卡卡一直都在心里暗暗地恼火。她本并不是那么喜欢鲁为均的,只是觉得你汐清这样算什么,是或者非,总该有个态度吧。素描一张一张收了,人也不止一次看过了,好不好呢,就是没一个说法。日子一天天过去,鲁为均又总找借口请卡卡吃饭,聊天和自习,他和她倒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其实,鲁为均只是想从卡卡那儿打探点汐清的心思,可卡卡哪来的小道消息,被问得不耐烦了,脾气上来,转脸就走人,而鲁为均也真会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紧步跟在身后求饶。一来二去,他们倒成了别人眼里的一对。
       在卡卡心里,住在一屋,有时还同进同出的汐清,就像一潭阴冷的池水,她把自己包得太好。一次,卡卡答应鲁为均劝说汐清去听一堂他们美术系的艺术史公开课,以便他能借此机会真正地和汐清说上话,但课结束了,汐清倒像是着了魔,魂灵出窍,谁都不理自己走了,留下卡卡和鲁为均两个人原地发呆。后来回到寝室,卡卡问汐清是怎么了?她只回答了三个字:没什么。为这事,卡卡心里置了气,她告诉鲁为均,以后任何关于汐清的事,请他自己去问去探究,她不想掺和也没兴趣!
       去听课之前,汐清就听过夏征的名字,他在学校里也算小有名气,公开课很受欢迎,因此,汐清很早就到了,占得两个前排靠中间的座,还随身带了本书,如果课不好听,能消解些时光,而卡卡,一落座就开始左顾右盼着看鲁为均来没来。
       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教室,女生们大都是三五成伴的,头发各种样式,满面春光,而男生则更喜欢单个独行。鲁为均照例是腋下夹一个小本,嘴里叼支圆珠笔,咻地就进门了,他的着装和几天前汐清在文史楼走廊上看见他时没有改变,只是光光的脑袋上今天戴了顶烟灰色毛线帽,一直扣到眉,耳朵是看不见的。有女生起哄,鲁为均呀,开春了你不知道吗?鲁为均无谓地耸了耸肩:你管我。他一屁股坐上第一排课桌,劈开两条腿,轮番地转了三圈,终于坐定在汐清的前排。前天,他喝多了和人打架,对方一个啤酒瓶砸来,后脑勺便裂了条口子,倒也不严重,缝了三针,但玻璃碎片扎了左耳好几个口子,刚开始结疤。寝室里,鲁为均侧着脑袋照了照镜子,还是决定戴顶帽子遮丑。毕竟他今天可是要跟梦中情人徐汐清说话的。
       稍一坐定,鲁为均就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回过头去和卡卡她们打招呼。可正在这时,夏征均匀地踱着步子进来了,他只好回头冲卡卡挤眉弄眼了一下,又不自觉地瞟了汐清一眼,汐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穿一件圆领的藕色毛衣,露出两片雪白的锁骨。
       上课了。夏征说。
       原本嘈杂的教室像煮沸的开水,关了火,慢慢地平息下来。汐清觉得那一句“上课了”显得温软而让人心生好感,她合上面前的书,抬头看了夏征一眼,又不自觉地看了看面前鲁为均的后脑勺。其实刚才,她知道鲁为均回头看自己了。
       在老家读中学的时候,也有男生向汐清表露过爱慕的意思,那个男生抄写了一首《蒹葭》夹在周记作业本里塞给汐清,里面还有张不知何时拍下的汐清照片。那是一个因为爱打小报告而非常不讨学生们喜欢的班干部,所以汐清对于他的表白很害怕,她怕这首《蒹葭》会把她和同学们也孤立起来。她将周记本塞进课桌的最里面,每次放书包的时候,都要压得再紧一点。这样无声息地过了一周后,有一天放学,那个男生突然硬生生地走到汐清面前,说,把我的周记本还给我。当时汐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伸出一只手去掏课桌里的本子,可书包压得太紧,一下子掏不出来,一次,两次,额头上都急出了汗,一脸将哭的窘迫,最后,本子掏出来了,皱得很,蓝皮面翻出一斜角,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蒹葭》,男生也许也是紧张,竟恶狠狠地夺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关于汐清和这个男生的闲言碎语在班上流传开来,但因为没有后文,渐渐地,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汐清回忆起当时,除了那心脏将要跳出喉咙口的窘迫外,就只记得蓝皮面的周记本皱巴巴的样子了,而里面的《蒹葭》,是那样白。
       下课的时候,夏征提前预告了四周后需要停课两周的通知。
       我要去美国开会,所以停课两周。
       说这话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擦黑板,这是做老师以来养成的习惯,他从不指望大学生们还保留有值日生的好习惯,也不愿给下一位老师添麻烦。今天,他的心情非常不错,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汐清,其实最先注意的是鲁为均,因为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戴了帽子。前几排坐的都是美术系的学生,一共三十来人,他早看得眼熟了,可这堂课鲁为均身后坐了个新面孔,一个半小时里她都听得非常仔细,虽然面前摊了本小书,却从没有俯首去旁读。
       做了老师后,夏征才发现,原来无论教室多大,学生多多,只要站到高出一截的讲台上,下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有学生在打盹,有学生在传字条,有学生在打掌中宝,有学生在胡思乱想……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通常,夏征都会准备两个小时的讲课内容,这足够他一个半小时的课上用,他也喜欢一边讲课一边欣赏讲台下的风景,那真是千姿百态:遮掩、畏惧、疲惫、兴奋、共鸣、无谓……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永远卷不到最后的轴画。
       今天的一个半小时里,夏征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细细打量汐清。他觉得她很好看,可真要说点详究,又不知道这好看来源于什么。五官?发质?肤色?身材?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女学生看上去很舒服而娴静,她始终都在看自己,眼神像水,是潭水,眨一眨便有涟漪;她也不与身边人说话,一个半小时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专注地坐着,听着,看着,到最后,夏征甚至觉得她好像用眼神说了很多,都是对自己说的。可她究竟说了什么呢?于是,这堂课上,他自己成了走神最厉害的人。
       汐清的整堂课也在细细地打量着夏征,他头发中规中矩,鬓角好像是新修过的,五官看起来很温和,是好老师的模样;他穿了件深卡其色风衣,里面是鹅黄衬衫,没有打领带,还松了领口,露出一枚饱满的喉结;他讲课时,手持一截粉笔,轻轻地点,迅速地写,字很漂亮,遒劲而流畅;他低头翻讲义时,又带了点迷离,眉头紧蹙一下,仿佛在思量什么。她那么看着,脑海里闪现一念,想起了《两地书》。嗯,是的,那里面的“她”定也是如此呆呆地望着上面的人吧。
       一个半小时的平静观望里,让汐清完全忘记了面前的鲁为均,也忘了身边的卡卡,忘了整个教室里还坐有那么多的学生。她只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台上的人,和台下的自己,那是她反复读过的场景呵,可从小到大,她听过那么多男教师的课,却惟独在这一天,像是被敲了一闷棍,呆呆地,自我营造起一个世界,躲进
       去,最好永远不要出来。她望累了,便支起手来托着下巴,眼睛也有些湿润,心口很暖。她听他从日本绘画谈到韩国古描,这堂主讲近代东亚绘画史的课,随着投影仪上一张又一张的图片和夏征平缓而富有节奏感的语言,慢慢地在流逝。汐清听得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记,可它们又总悄悄地从另一只耳朵里溜走,除了一股热腾腾的暗自欣喜外,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夏征宣布下课,转身去擦黑板,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卡卡在一旁伸了个重重的懒腰,汐清觉得这好像是个经久的梦,那一个世界,又完全地消散了。她看着夏征的背影突然很难过,想哭。
       你好,徐汐清。我叫鲁为均,也是广东来的,我画过很多你的画。
       鲁为均终于开口了。这一整堂课,他根本没有仔细听,蒙头想了很多种开场白的方式,在梦里,他们说过话吗?好像没有。他想起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汐清时的模样,和自己青春期梦里反复出现过的场景一模一样,那是金色夕光中走过来的女子,袅娜而清秀,面带羞色,眼神里总还有点欲说还休的不得已。只是梦里的那个人如棉絮,他伸手去揽,是酥的,他探究地去吻,她又回应得热烈,与面目不相称的热烈,可那双手很冰凉,顺着他的胸口一直摸索下去,留下一整片电击般的麻木。于是,每天早晨醒来,鲁为均的床单上都会有梦遗的痕迹。有的时候,整个月鲁为均都梦不见那个女人,他就很焦躁,上课也没有心思,只得在课桌上反复地画她的样子,他听人说,白天见得多了,夜里做梦一定能梦到,于是画啊画,各种各样的神色,各种各样的姿态,最后他竟成了学校里最会画画的人。
       鲁为均的父母过世得早,从小他就在外婆身边长大,到了十三岁外婆去世,才将他托付给番禺的表姨家寄养。表姨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儿子,性格有些古怪,不太爱搭理人,那时候鲁为均很怕表哥看见他床单上的精液渍,便每天一大早起床用湿毛巾敷床单,敷完了又偷偷拿来表姨的电吹风吹干,吹得硬邦邦一块。好在没过多久,他便考去了广州市区上高中,开始住校。
       此刻,在阶梯教室里,鲁为均眼前的汐清眼神还有些散,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梦里的那个人,轮廓是模糊的,在一层薄纱般的梦境后,但她的神情、肢体却清晰而生动,可与之回应;而面前的汐清,恰正相反,她的轮廓很真实,但除了轮廓之外,一切对于鲁为均而言都是陌生且模糊的,他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双眼的聚焦出了问题,总之,这么贴近地看着,她的神情却还是模糊得如同相隔数里。
       卡卡见汐清一时没有回神,便收起懒腰,轻轻地戳了下她的胳膊,喂。她说。这一整堂课,卡卡的笔记都做得很认真,偶尔抬起头看见鲁为均在前排挪了下身子,伸出手来搔搔毛线帽,就觉得很好笑,她知道鲁为均一定很紧张。她看见他的毛线帽被搔得有些松了,露出一小块耳朵来,是一片血痂。他打架一定很凶吧。从小,卡卡的父亲便是学校里的政教主任,专门收拾像鲁为均这样的有“潜质”变坏的小孩,但她又偏偏总容易喜欢上那样的男生,只要他们不是欺弱怕硬的,即便有些蛮横,也很招人喜爱。
       半晌,汐清才重新有点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夏征,他却已收拾起讲义,慢慢地向教室外走去。背影走得很轻缓。再一回神,面前的鲁为均太清晰了,是一张脸部的大特写,光脑袋配上绒线帽,像一枚乌壳的鸡蛋。汐清有点紧张,又不知所措,只得尴尬一笑,也动手开始收拾面前的书本。她想快点离开这里了,这堂一个半小时的课,让她仿佛沉沉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
       走出教室的时候,夏征很想回头再看一眼。一下课,他就转身擦黑板了,擦完再转回身来的时候,那个戴帽子的男学生已经整个地将那个女生遮住,他看不见她了。他原地站了会,很想走上去说点什么,也许可以借着老师的名义,问他们上课听得如何?有什么需要再说清楚一些的吗?尔后自然一点,顺便问问她的姓名。他只是对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好感,可最终,这一切还是没发生。他觉得这么走上去很贸然,事实上,下课后除了上前来提问的学生,他从不会主动和学生说话,而他也知道,绝大部分上前提问的女生,都是想和他说会儿话。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从读书到做老师,身旁的女孩从不会少,因为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眉目清朗的,自然招很多人喜欢。可偏偏,今天下课后,没有人上来提问。夏征想,如果有人来问,能这么多站一会儿,也好。
       三
       夏征回到酒店时,王耀正坐在大堂的休息区里喝咖啡。他远远地看见夏征走进来,张开胳膊去招呼,夏征!夏征在王耀身边,看见了刚才的那个东方女人,她闲闲地坐着,待他走到面前,才起身唤道:夏老师好。不等夏征回过神来,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王耀已经哈哈大笑。夏征啊夏征,据说刚才你没认出她来呀!而一旁的那个东方女人也咧开嘴来笑,牙齿很白。
       夏征细细去打量,仍是面熟,好像就要想起来在哪见过了,却又来阵风把所有线索都吹走,他觉得这些年记忆力都不如前了,一切都不如前。因为站立了起来,女人的身材显得很高挑,上身穿一件辣红色丝光滑雪服,里面还是刚才的那件海蓝色毛衣,脸色要比下午更红润,眼神里有明显的倦意。可她是谁呢?
       我是毕绿,也叫卡卡,汐清大学的室友,美术系九六级的。夏征夏老师。卡卡见夏征半天都没想起自己,便懒得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夏征看起来明显老了,也迟钝了。下午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他坐在那儿,穿一件旧款的卡其色风衣,里面是件深青色衬衫。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直接射到他脸上,金光一片,却沉寂得很。他好像盯着电脑看了很久,一旁的咖啡动都没动,奶泡直接沉入杯底,留下一股丝质般的波纹,她跟在迪诺法布的身边走上前去用中文打招呼,你好。他这才木木地起立。而接下来,是一系列惊慌的动作。卡卡很想帮他圆场,便控制着整场会面的节奏,留给他一些时间好好地介绍自己。她知道迪诺法布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他见过的画家和他上过的女人一样多。
       王耀扬手示意服务员拿菜单过来,后来又去哪逛了?他问。
       夏征摇摇头:就随便走了走。我要一杯清水。他终于想起卡卡来了,可这感觉很不好,照理说,这个名叫毕绿的学生在十年前,还曾是他耳边频繁响起的名字,因为当时的她和汐清住一间寝室,有时夏征在莽鹿书店买书时,也会遇见她们。可如今他却已经几乎在记忆中抹去了这个人,不由让人心惊,他不知还有多少曾经很重要的人或者事,也在这些年的光阴中被轻巧地擦去了呢?他都不记得了。这是在骗自己,还是根本被自己骗了?
       迪诺法布很精明。卡卡缩了下头颈,说。整张脸完全要埋进滑雪衫的领口里了,她下巴抵着自己的胸口,抿了下嘴。
       有你帮着说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这儿还有另外几位新近画家的新作,他若是有兴趣,也可以约来谈谈。王耀起手点了根烟,接话道,你跟夏征老婆反正是好朋友,其他的都好商量。
       哦?结婚了?卡卡听到这些反倒来了精
       神,她提起下巴,坐正了些,伸手也想要根烟。王耀便立即打开了烟盒递过去,回答道:没有,但差不了多少。卡卡被第一口烟呛到,咳嗽了几下,露出一点笑意来看夏征,汐清可真长情呐。
       夏征坐在一旁,听见自己的事被这么轻描淡写地翻来覆去说,觉得很没意思,想起下午给汐清打电话没人接,就想回房用电脑再试试看,汐清应该起来了吧,出国前,她好像有点感冒,也不知道好些了没。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在时间的经过中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身边有一个人,只是习惯。有的时候,夏征也会认真考虑爱与不爱的问题,年轻时,他对爱有很崇高的想象,读书那会儿喜欢过一个师姐,她长得很像林青霞,穿一件白棉大衬衫裹在一条宽肥得不合身的天蓝色牛仔裤里,可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看起来,她就是很性感,臀部夸张的曲线令每个走在身后的男生都很悸动。后来,他还喜欢过好几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她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散发着一种奶香,是成熟女人才会有的奶香。可三十岁生日一过,夏征开始觉得,年轻女孩身上又有他想要的青春、无畏以及无穷而旺盛的精力。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爱。后来遇到了汐清,是第一眼就动心的人,他们在最初的时间里忐忑、欣喜、焦虑、想念过,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前戏过程,最后才达到高潮,应该是满足了,依偎了,相守了,可结果呢?结果是,回想这十年,是淡的。
       我有点事,先回房了,你们慢聊。夏征觉得自己有点累了,王耀和卡卡的对话也实在令他无法提起兴趣。他很想回忆起下午见过的那个意大利老头长什么样,却徒劳。回到房间,夏征为自己泡了杯绿茶,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眺望纽约的夜景,茶雾起了一层,敷在玻璃上很袅娜,他觉得窗外景色像一张画,而自己的脸就印在整个画面上,是呆滞的,叠了两层薄影。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又低头看了看时间,午夜十二点。于是转身接着给汐清拨电话,skype的窗口跳出没多久,接通了。他赶紧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画展的邀请帖,对着小窗晃了晃。画展开幕了,挺好的。他说。
       小窗里,汐清穿了件嫩绿色薄绒家居服,头发半湿蓬蓬的,垂到胸前。夏征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在屏幕上抚摸,她的脸,发梢,锁骨,肩胛,乳房……很想顺着一直摸下去,却被桌子挡住。我很想你,他说。这句话出口,自己也被感动了一下,不禁两眼湿润。玻璃窗外的纽约市一片星光,可他知道如果再回头望出去,只能觉得凄凉。他想回家了。
       汐清中午喝了点粥,清一下酒后的肠胃,然后将头发吹到半干,坐在书桌前准备接着改这学期学生交上来的期中作业。她在一所理工科院校教《大学语文》,课很轻松,学生大都是男生,所以每堂课下面能坐满一半人,就算不错了,不过对于《大学语文》这四分的学分,他们还是要的,于是大部分作业都从网上复制一些再粘贴,糊弄过去就好。汐清不愿为难学生,这样的作业,她一律给一个“B-”的分数,不至于太难看。可这学期班里有个叫伍佐的学生,很特别,他每堂课都坐在第一排,从不开小差,听得起兴时还会附和几句。过去,汐清习惯了自言自语般的教课方式,也很少写板书,从不对下面的学生提问,到临学期末,便大段大段地将考试答案公布于众,留下一句“好好背,祝你们好运!”所以突然遇上伍佐这样的学生,她觉得累。其他同学倒似是看戏,每堂课都旁观着他们一说一附和,回去甚至还暗自散布了一些师生恋的蜚语,视为乐趣。面对这样的关注,汐清只是无奈,因此每回备的课都要比以往更仔细,生怕出了纰漏。
       这次伍佐的新体诗作业是一首《你》,里面字字句句都在写汐清,汐清觉得这不够隐晦,因为她都读懂了,只是那一句“长发散落肩胛,是一幕丝绸”让她顿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长发。最后,她给了这份作业“A-”,写了“挺好”二字作评语。她伸手将最上方伍佐的作业放人已阅那栏,突然,电脑屏幕又闪起来。是夏征。
       汐清在电脑里看到夏征,他穿一件藏青色衬衫,外面披了卡其色风衣,那是她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件风衣,她记得。
       昨晚看作业晚了,睡到十点多才起,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又补充着问一句。他们有一周没联络了,夏征总是这样,忙起自己的事情来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过去,汐清会为此黯然伤心,可如今,她的心不一样了,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她还是爱夏征的,却不会再追随他的情绪起起伏伏。这大约就是成长吧,在和风细雨里,波澜不惊。她也知道自己为何需要鲁为均,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有夏征所匮乏的力量。
       嗯,是力量。她喜欢鲁为均进入自己身体时带来的冲击,如同飞机降落地面时,疾速而不可抑制的冲击,每一次她都在那一瞬间来临时用力抓鲁为均的后背,指甲深深地嵌进去,要听到他低沉的吼。她爱极了酒精混合唾液的亲吻和喘息,那令人加速心跳,陷入无法自控的境地,一直向下坠,向下坠,直到撞击地面,到达,减速,逐渐平稳。这是她需要的心跳方式。
       和夏征通完skype后,汐清给鲁为均打了个电话。卡卡在纽约遇上夏征了。她说。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鲁为均去摆平卡卡。她深知“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如果说自己是能降鲁为均的人,那鲁为均降的,便正是卡卡。
       鲁为均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在睡梦里。他含糊地嗯啊了几句,叫汐清放心。如果她要说,三年前早就说了。他在鲁卡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伸了个懒腰。又补充了一句:怎么走得那么快,真想你呢。
       汐清“去”了一声,挂断电话。用手指了撸还没干透的头发,记忆里,三年前,甚至十年前,卡卡的模样还是很清晰。读书那会儿,卡卡是寝室里最热情的一个,而汐清,恰相反。汐清觉得那是因为卡卡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她天生自信、乐观、充满活力,可以自如地和男生聊天、吃饭、喝酒,与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可以率直地和女生交往,不捏藏心事,暗伏戒备。而她呢,遇见夏征之前,她更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上图书馆看书,一个人在教室里自习,但这也敌不过卡卡的热情,几次和她同进同出地做一些事,比如,去听夏征的课。严格算来,卡卡是她和夏征的“媒人”,没有这个人,很可能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故事。这种连带反应很奇妙,就好比是《罗拉快跑》里的故事,每个人各自生活着,却又是依存在另一些人的世界里,罗拉改变一下,别人也跟着改变,别人改变了,罗拉也会不一样。
       而这十年,汐清和夏征就是这样。
       一直以来,汐清都觉得夏征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安分。他们同居后的第二年,他便经不住老同学的劝诱,辞职下海去他们公司做了广告设计。那时候,市面上会用电脑做设计的人很少,夏征搁下画笔,自学了几种设计软件,倒也显得很在行,很快便晋升为设计总监。而汐清,也顺利地直升读研,白天上课,夜里替熬夜赶设计的夏征煮宵夜。那段日子,是汐清心思极为细密的时候,有时夏征要陪客户,回来得晚,她就裹一条毛毡在沙发上等他,蜷着睡着了,直到天亮才发现他彻夜未归。忙是那几年夏征最为
       频繁的理由。
       后来,广告公司因美国的母公司突遭信用危机宣布倒闭,夏征第一次失业。也就在这个时候,王耀出现了。当然,汐清觉得,即便没有王耀,夏征的改变也无可逆回,他只可能变为另一种样子,是另一个夏征。但对她而言,那个站在讲台上温和自如,平静接受所有目光的夏先生,不再了。
       四
       夏征和汐清的第二次相逢,是在莽鹿书店。那是他临去美国开会的前一天,他觉得该买些书带到飞机上看,再买一本朗文袖珍字典,备不时之需,一走进书店,就远远地看到了汐清。她穿一件海棠红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搭黑色毛背心,站在一排艺术类书架前,手上翻的是本绿皮面的东南亚艺术史。夏征不禁有点心虚,因为前一堂课他的大部分备课笔记都是从上面摘的。书店里很暖和,老板娘惯常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夏征将雨伞放人铅桶,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来书店的原因,不禁慢慢地朝汐清的方向踱去,他站到一排书架前,随手抽下本书来,漫无目的翻着。很快,他觉得身体被书店里弥漫的温热所浸没。这书店里满是潮湿的气氛。
       不一会儿,夏征挪动了第一步,他走去汐清身边,似有若无地说,你上过我的课,对吗?
       那一晚,汐清失眠了。她在手电的亮光下,默默地看着书,上面有夏征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她轻轻用手去抚,想象他也在微弱灯光下备着课,竟有点暗自欣喜。其实,当她下午站在教工宿舍区的水杉树下,从夏征手里接过他从宿舍里取出的《东南亚艺术史》时,还显得很恍惚,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跟着他出了书店的门。一路上,她都在小心揣摩着几分钟前他站在书店书架前说的那句“你喜欢这本书对吗?我有,可以借给你”。
       她觉得能够那样走在他身旁,真好。
       夏征第一次从美国回来的日子,汐清记得很清楚。因为半个月的时间对她而言,太长了。她开始留意美术系的走廊,那儿定期会举办教师和学生的联展,她去书店买夏征的画册来收藏,去教学楼走廊找他的作品来看。她看他画母亲,是个佝偻后背的苗族老太太;她看他画湘西,比沈从文小说里的要浓烈;她看他画上海,带了凄风苦雨的苍凉……对夏征,她不再是一无所知,因为画里有他想说的一切。
       半个月之所以漫长,也因为汐清自己在欲念中尝试着和夏征会面、交谈。她可以清晰地把每个细节当作一种推进的过程,她知道他从小在苗家寨子里长大,是阿妈用苗族老绣给他画了第一幅画;她知道他从初中到高中,都是保送的好学生,直到考了当地艺术类专业及文化课的最高分,才来到上海;她知道他在大学读书那会儿,是美术系公认的才子之一;她也知道,他曾经有过的那些恋爱。很多年以后,汐清回忆起这半个月的漫长,甚至敌过了十年光阴。到那时,她才明白,原来漫长是伏在心里的,和时间无关。
       鲁为均渐渐地发现了汐清对夏征的关注,他偶尔一次在美术系的大厅走廊上看见她,是惊讶,第二次,是窃喜,到了第三次,他已经发现她过久地停留在夏征的油画前。其实,男人也有第六感,哪怕这种感觉往往来得比较迟。虽然敏锐度上,男人不如女人,可行动起来,他们却可以很果断,只要有什么前去推一把。而鲁为均发现的端倪,便是推他直白追求汐清的那股力量。这追求,开始不再仅仅止于通过卡卡递一两幅肖像那么简单。他约她吃饭,看电影,逛书店,去公园,还约她和美术系的同学一起郊游。他说我很喜欢你,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因为紧张,话说得像是一柄露白的马刀,擦在磨刀石上,有点刺耳。汐清不置可否,只说,你送我回宿舍吧。到宿舍楼底,一抬头,便看见了在阳台上站着的卡卡。
       其实汐清一早就发觉了卡卡对鲁为均的喜欢,她不说破,是抱了点戏谑的心情,站在一旁看戏。大城市里的姑娘怎么了,热情又怎么了,还不是莫名其妙把心爱的人往别人身边推?虽然刚开始对于鲁为均,她有点说不明的忐忑,毕竟有人那么热烈地追求自己喜爱自己,令她有不足道的虚荣。这种虚荣感带着她仿佛有点喜欢上了这个男生,但第一次遇见夏征后,对于鲁为均刚萌生的喜欢,灰飞烟灭。
       有的时候,汐清觉得和夏征相比,鲁为均是有能逗她开心的本事,她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和重视,可她却不以为然,而她越不当一回事,鲁为均就越心急,这种心急到后来反而让人有了逼仄感。于是,找到一个恰当机会,她告诉鲁为均,卡卡其实一直都喜欢他。
       五
       望着夏征走向电梯的背影,卡卡轻轻地打了个嗝,打完嗝满嘴都是咖啡的香气,她觉得今天心情太好了,她能想象汐清知道她和夏征在纽约重逢时的紧张,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挂断夏征打去的电话,找鲁为均。
       见夏征走了,王耀坐得离卡卡近些,他伸出一只手去搭她的肩膀,皱起脸上的一砣肉,说,三年不见,日渐风韵。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夜,还有点销魂。见他这般动作,卡卡很巧妙地避让了一下,举手示意服务员来杯冰水,转头答了一句:我看你也要一杯吧,降降温。惹得王耀哈哈大笑。
       王耀是个大光头,下巴留一撮小胡子,皮肤自得很,因为上了点岁数,有些中年发福。他穿了件笔挺的中山装,坐着看很有点派头,可惜因为个子不够高,站起来裤腿在脚踝的皮鞋口处顶了个大圈,像两只放空米的小米袋。卡卡觉得他比三年前更令人厌恶,但她没把这种厌恶之情摆在脸上,这是她在时间里改变的,变得圆滑、机敏、凡事都留一点退路,不至于得罪了人。
       这次夏征的画要是卖出,你能赚不少吧?她替自己点根烟,眯起眼睛来看手机。上面有一条迪诺法布的短信,他说,miss you!
       那还不得看你怎么哄迪诺法布?这次老头要是能把夏征的画收了,消息传回去,以后他的画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王耀整个人向后仰,双手摊开,接着说,等事情成了,我就替你办你的事。要知道在国内,想将这事办好办妥帖,你信得过的只有我。
       好的。先谢了。卡卡将整杯冰水一口气喝了,她觉得这种直达心肺的冰冷很过瘾。我要走了,老头找我。说完,起身走向大堂的门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尔后钻入彻底沉黑下来的纽约夜。
       迪诺法布走后,卡卡照例给鲁为均去了个电话。此刻是上海时间下午三点,并不是做爱的最好时机。可是她要,她觉得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是湿的,心也是湿的,需要用鲁为均的声音来烘烤一下。他们通过skype热烈地做爱,中文夹杂英文,卡卡感受到的力量,从万千里之外传递而来,而这种空间里抽离的快感令她瞬息平静,仿佛灵魂出体,在某一处,某一个点位,和鲁为均交融。在这一刻,她很想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在乎。
       在电脑前渐渐平息下来,卡卡关掉视频,光着上半身提着麦克风,再和鲁为均说了会儿话,无关痛痒的话。鲁为均没有问她夏征的事,卡卡也没有说。他们又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说饮食聊天气再说些和鲁卡有关的话题,最后互道再见,宝贝。这话听上去很逢场,可在过去,他们真的这么互相称呼,是一对在别人看来幸福而甜蜜的小情侣。
       
       挂断电话,卡卡沉入温热的浴缸,她睁开眼睛来想看看水底,却觉得刺痛,只好如死尸般浮到水面。这套在三十七层的独身公寓是迪诺法布为她购置的,在纽约,他还有另外三个像她一般的情妇,她们不仅是他身体上的伙伴,也是生意场上得力的助手。他需要她们,需要的时候,从不说要,只说我想,像个孩子般等待“施予”,可卡卡心里很明白,迪诺法布比任何她遭遇过的男人都要精明强悍,他看上去的绅士和温和只是一件衣服,因为他需要体面地外出。
       和迪诺法布的做爱,在卡卡看来,是一段没有明确终点的过程。他依靠一些激素来刺激器官,以达到可以进入身体的目的,而后便紧紧抱住对方,轻柔缓慢地说话。他喜欢由上而下地直视卡卡,用轻绵的词语称赞她的美丽,东方人才会有的美丽。有的时候,他也喜欢伏在卡卡的背上,将整张脸都埋进她的头发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迪诺法布的身体老了,皮肤也有干燥的褶皱,他们的做爱,只是终结于药效的殆尽。每次想到这些,卡卡的心都会有点酸。
       她觉得谁都无法和时间还有岁月比赛,因为它们跑得太快了。
       在卡卡的安排下,迪诺法布又见了夏征一次,这回王耀也作陪同,他细心准备了一张光碟,将夏征这几年的作品一一陈列,并且标上这些画在国内拍卖时的价格,这曲线,是往上的,态势良好。
       他这几年的创作不多,但每一幅的走势都很好。王耀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迪诺法布,三年前,老头去中国挑选华裔助手时,便是通过他的推荐带走了卡卡。虽然在国际艺术品拍卖会上,迪诺法布早已是张熟脸,没人不认得,可对于中国现当代艺术品,他还是个生手。因为手生,所以一直都没贸贸然地收,只偶尔在青莲阁和瀚海的拍卖会上观摩,同时也是带着卡卡去见世面。
       迪诺法布对卡卡很满意,这种满意不单是容貌上的,还有性格里的聪慧,在纽约这几年,她是所有助手中最上进的,当然,也包括在床上。他很喜欢她的头发,乌黑的,直且亮,黄褐肤色也很合心意。可惜他自己老了,不然兴许还能有些关于爱的热情,而现在,他只剩下些对身体和欲念的热衷,以及拍卖场上占为己有的快感。在意大利,迪诺法布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妻子,还有三个打理家族生意的儿女,他们之间的感情平和得很,没有争执抑或任何感情破裂的征兆,可他却极为恐惧见到妻子,因为每次看见她佝偻慢行,小手臂上满是褶皱,双眼混浊得像一盘快要落下的月亮,都仿佛是时间在示威,告诉他一切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迪诺法布觉得妻子的身体里映射着自己,令人沮丧。可他也只是不愿看见妻子,却从没想过要和她谈分手,更何况,现在纽约的四个助手兼情人,每个人都不逾矩,不见面也相安无事,总比自己横生一事令她们将来为了名分而争来抢去的好。
       这几年,迪诺法布的收藏重心已经准备从南非转移去中国,这一刻他等了很久,也决心在中国的拍卖场上会一会朗乔治,目前在中国,这个人才是艺术拍卖场上最耳熟能详的名字。卡卡搜集了很多关于朗乔治的资料,以及他这十年来收进和放出的作品名录,其中并没有夏征的,这恰也是迪诺法布看中夏征的原因。他心里很清楚,王耀那张光盘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半真,多少是半假,不用彻查,都大概能知一二。像王耀这样的艺术经纪人,这三十年来,他见得多了,手法并无二异,但只是因为目前中国的艺术品拍卖市场,一切都还未成型,由得他们空子可钻。不过,作为生意人,有利益便有朋友,他决心捧起一个夏征来,以此和朗乔治在拍卖场上打第一仗。
       夏征和迪诺法布之间隔着一个王耀,这样的会面方式令他觉得很轻松,他几乎不需要说一句话,只在王耀需要他附和的时候点点头,或者微笑。几天前,在这间咖啡馆单独见迪诺法布时,夏征光顾着揣测卡卡的身份和来历,所有聚焦点都在她身上。到今天,他才注意到,面前这个传说中在国际拍卖场上叱咤了三十年的老头,看起来还有点孩童的天真:他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羊绒开衫,头戴顶标准的英式礼帽,手上还有一根胡桃木拐杖,说起话来很慢,却很清晰,兴起时会大笑,偶尔还支起胳膊来在空气里比划,仿佛自己才该是个艺术家。夏征对迪诺法布的感觉,不好不坏,他也看得出卡卡和他的关系。
       最后,迪诺法布和王耀之间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口头协议,他会用平均每幅三万美金的价格收购这次画展上所有夏征的画,并且希望王耀以不公开的方式、最高不超过三万二千美金的价格去市面上将所有夏征的画收回,以伺最好的时机出手。而在那之前,迪诺法布还会安排夏征参加NPO每四年一次的当代艺术家评选,用一些奖项来增加他的名气,提升画价。
       临走时,王耀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可是迪诺法布先生,我并不能确保市面上夏征的画能都以三万二千美金的价格收回,要知道目前夏征的画价在国内一直都在涨,也不知道买家肯不肯出。他一边伸出手去和迪诺法布道别,一边说。
       我想这不会是问题,就看王,你是否愿意。迪诺法布笑着回答,跟着语速节拍用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眼角显露出清晰的鱼尾纹,这答话听起来,更像是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就在这一瞬间,夏征在迪诺法布的眼睛里看到了犀利的透彻,仿佛什么都逃不过这双眼睛。他不禁有些发怵,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撇开,往别处看去。咖啡馆外起了一阵风,穿过夏征的身体,他觉得有种寒冷正慢慢地从心底散出来。冷,真的冷。
       汐清在课堂上将作业散了下去,慢悠悠地说了一堂主题为“名人书信”的课,这个课题她很拿手,因为自己本科与硕士的毕业论文都是它。而如今,做了老师,成为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时,汐清才忽地觉得自己以前错了,她那些关于台上台下心灵互通交流的神往,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讲课中消失殆尽。有的时候,她看见台下有样貌英俊的男学生专注地望着自己,心还会不禁怦怦地跳,可跳了一会儿,一个转身,却又看见那人转而专注地低头玩弄手机,或者干脆倒在书本上睡着了。于是,那些心跳很快又平静下来,变成一种无奈。汐清觉得如果再选一次,自己也许不会再做老师,也许,还不会爱上夏征。可世界上没有如果的事。
       下课后,伍佐走来讲台前,手上捏着自己的作业,他站得很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今晚去你家。说这话的时候,将汐清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对方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那背影,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鲁为均突然打来电话,约汐清今晚去他家。
       我今晚有事。汐清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像一柱冰乳石,碰不得。鲁为均悻悻地挂了电话,心中有气,他想起这几年凡是自己主动约汐清的,都被她拒绝了,倒是三两个月不搭理,她又会带一瓶红酒颠颠地来敲门。他们之间就好像是一场心理的角力赛,一退一进,他却永远都是被动,想着,瘫倒在床上,觉得很丧气,连画到一半的画也再没有兴趣继续。鲁卡正撅着屁股使劲嗅着地板上的松节油,不住地打喷嚏。
       这几年来,鲁为均的画一直卖得不好,就连
       送去画廊寄卖的画也还常收不到回款。迫于压力,他只得放低尊架去给一些酒吧做壁画或者挂画,赚点微薄的房租与生活费。他不喜欢王耀这样的经纪人,不然三年前,就不会因为这事和卡卡闹翻,导致她说走就走,只身去了美国。鲁为均也还和过去的同学保持着联系,但大都只是喝酒吃肉聊艺术尔后宿醉的方式,他们都说如今夏征的画卖得算不错,但毕竟他要早出道十年,在艺术圈,年龄和名气一样重要。可在鲁为均眼里,他夏征算什么,他不服,十年前,他心仪的女生爱的是夏征,十年后,他不想一切都证明汐清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六
       汐清忐忑地站在夏征的宿舍门口,抬起准备敲门的手,又放了下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夏征回来了,在他和学生们约定的两周后回来了。他重新站到讲台上,鼻梁上多了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更书生气,汐清在台下,偷偷地看他几眼,心里很激动,却又表达不出,只是木的,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课桌上紧紧地捏牢那本绿皮书。半个月前,他们并没有约好借书的期限,仿佛为的只是留下一点微薄联系。
       第二天,夏征在自己宿舍楼的信箱里,看到了那本绿皮书,边上还有一张小字条,写着两个细细长长的字:谢谢。他觉得这字,长得和汐清很像。书页有湿透后被烘干的褶皱,发了一股花露水的香,浓郁的,那些铅笔字在被浸润后,很模糊。他猜汐清昨夜来过了,也许敲了门,可他和同事们去喝酒,醉了,没听见;也许她是在房门口踌躇了会,终还是没能举起手来敲门;抑或,她连踌躇都不曾有,早准备了这小字条,一来便放入了信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记起前一天下午在莽鹿书店遇见汐清时的场景,好像是自己叫她晚上送书过来的。你晚点送过来吧,我要先和同事们去喝酒,他们一定要为我接风。夏征是这么说的。夜晚,宿舍,单身女子,还有喝了酒的男人。这听起来寓意重重。在美国的半个月里,他也常想起这个女生,那感觉有点迫切,偶尔又有些迟疑,毕竟,他是老师,她是学生。可真的面对面了,他还是起了点调皮的戏弄之心,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好比回到读书那会儿,和班上男生一起调戏同班女生。但说完那一场话后,夏征的心里真就起了一阵热潮,顺着胸口朝下腹部一直蔓延下去。不过,想归想,吃了接风饭,喝了酒,他把约汐清来宿舍还书的事全忘了。直到看到信箱里的书和字条。
       她是不是误会了呢?那话里会不会带了轻薄的意思?夏征叹了口气,将书卷起来揣进口袋,往学校走去,头还有些晕。他想去找汐清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刚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就碰见从宿舍楼里走出来的汐清,她走得很急,手里还提着一只旅行袋。
       哎,你,等一下,夏征叫她,他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汐清听见夏征的声音,停下脚步,眼睛还是红肿的,她面对着夏征站着,想闭一闭眼睛,却觉得痛,心里酸楚。夏征看见她这样,有些不知所措,你要出去?他问。走近一些,才发现她脸上毫无血色的惨白。汐清点点头,我要回家,家里出了点事。
       前一晚,汐清从夏征宿舍回来的时候,鲁为均正站在她的宿舍门口,喝了酒,脸颊微红,眼神还有点涣散。他远远见她走过来,便迎了上去。路灯下,鲁为均看出去的世界很朦胧,路是糊的,人也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梦,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热烈的,不似汐清她那样冷冰冰,拒人千里。
       你……他伸手去揽汐清的腰,一个字都没再多说,只想完全地抱住她,用力地,他没有喝醉,只是有些晕,他在饭店里还看到了夏征,他才真的喝醉了。
       汐清被这突然的拥抱吓了一跳,很快,她闻到了鲁为均身上的酒气。她不挣扎,也不回应,也许只是觉得刚才在夏征宿舍门口站立得太久,回来的路也太长,身体冰冷,正需要鲁为均这样炽热的拥抱。可不一会儿,鲁为均二话没说便伏首去亲她。汐清被鲁为均脑袋后透过来的路灯光晃了一下眼,像惊醒一般别过头去推开鲁为均,向后退了三步,把早就想好的话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卡卡喜欢你,我也有喜欢的人了,但不是你!因为紧张,用词显得很机械,说完立即快步朝宿舍走去,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回头看鲁为均,也不想看,她猜卡卡也许正站在阳台上看见了这一幕。
       此刻,汐清回想起昨晚,每一件事仍然清晰万分,她觉得自己那样推开鲁为均快步地走向宿舍,每一步都不是为了远离那个酒醉撒疯的人,而是在走向姐姐渚清死亡的消息,她刚踏上宿舍的楼梯,管理宿舍的阿姨便自上而下地朝她走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你家里出事了。
       替汐清排队买火车票的时候,夏征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徐汐清。他拿着汐清的蓝皮学生证站在人堆里,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心里便很高兴。买完票,夏征走在汐清身边,替她提着旅行袋,如同很多假期分别的学生情侣那般陪她等车,送她上车,安顿好,然后又默默地站到站台上,透着玻璃窗看她。他没有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汐清也没有说,突然,他觉得好像应该和她再说些什么,便又转身跳上了车。可进了车厢面对面地站着,还是辞穷,只有在她的车票背后写上一串数字,然后张开手臂去揽她的肩,低头在耳旁说:坚强一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
       列车开动的时候,汐清望着那一串电话号码,想起前一晚鲁为均的拥抱,再扭头看窗外的人,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夏征这样的拥抱,那令人觉得由衷的安心,踏实。她知道如果没有夏征。自己也许是会喜欢上鲁为均炙热的拥抱。可那只是如果。
       七
       伍佐来的时候,汐清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她特地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来摞在一起,想等下能给他带走。伍佐是标准好学生的长相,肤白,中等五官,头发梳得很整齐,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指很长,每次去推眼镜的时候特别惹眼。今晚他穿了一件咸菜色的薄夹克,里面绛红羊毛背心里还打了根领带,非常隆重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来汐清家吃饭,上一次夏征也在,可因为两个男人都寡言,一顿饭除了汐清与伍佐的一问一答外,就是筷子夹菜的声响。
       他不在?伍佐看了看敞开的卧室门。
       嗯,去美国办画展了。汐清替伍佐盛满一碗饭,学校食堂的饭菜还吃得惯吧?她问。伍佐看上去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站台上乱跑乱窜惹得渚清在身后追的小男孩。汐清想起姐姐渚清,又有点伤感,因为两家的特殊关系,渚清死后,伍佐再也没被允许回过徐家,直到他自己考来汐清的学校读书。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伍佐时,汐清觉得他比记忆中的那个小伍佐要沉稳,冷静,也没有儿时那么活泼好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但很快,她还是在嘴形和双手间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渚清的嘴也是这样的,很饱满,像一枚刚煮好的菱角,她的手,也是白而且长。
       这十年里,关于伍佐的消息,汐清只在回家时隐约听父母说起,他读书还不错。母亲有时候想外孙,只能偷偷地等在学校门口和他说一两句话。十年前的那场谋杀未遂和畏罪自杀案,像两把尖锐的柄刀直刺两家每位老人的心,谁都无法对此释怀。
       
       汐清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渚清时,她安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用茜草上了一层厚厚的妆,身体的大部分皮肤已经显出青紫色。汐清的母亲在追悼会上哭昏过去几次,她哭喊着渚清的名字,拍打玻璃棺材,谁都拉不动。汐清看着姐姐,眼泪顺着眼角一颗颗地往下坠,她俯身向前想和渚清说几句话,却哽咽,只有哈一口气在玻璃上,想等她醒过来能够伸手抚去。她想起姐姐出嫁前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天,想起自己要去上大学前和渚清的对话,她问渚清,如果当年没有伍佐,她还会跟着伍岳吗?可渚清只是伸出手来摸她的脸,回答,世上没有如果的事。大半年后,伍岳和渚清一前一后倒在掺有鼠药的毒酒下,但伍岳命硬,渚清命薄。验尸官在渚清身上发现了多处新旧伤痕,案子也结于一场家庭暴力引发的谋杀。直到那个时候,汐清才恍悟了为何这几年来姐姐几乎不穿没有袖子的衣服。
       我可以参观一下吗?伍佐站在卧室门口问。汐清点点头,伸手指向另一道关上的房门:随意,但夏征的那间画室别进了,他不喜欢别人进。卧室里,伍佐看到了汐清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夏征,他们坐在一张草坪上,是七八年前的模样;梳妆台上,他又看到了一张黑白照,是一对姐妹,一高一矮,都穿了花裙子,帆布鞋。伍佐停顿在梳妆台前,拿起像框,去拂尘,可玻璃很干净。
       那是我和你妈妈在她出嫁前不久拍的,汐清倚着门框说,看得出吗,她那时已经怀了你。伍佐摇头,喃声自语: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他转过头去,又问,你和他为什么不结婚?
       汐清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吃饭吧。
       伍佐和汐清面对面地坐在一张长桌上,他看出了汐清的心事。
       你长得和妈妈很像。他说。其实这是一句违心话,也许他想表达的,只是感觉上的神似。十年来,伍佐除了儿时微薄的记忆外,再也没能看见任何和母亲有关的物件,更不用说是照片。父亲伍岳在半年后就续了一房弦,是个更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替伍家又添了个儿子,却也像母亲当年那样隔三差五地挨打。自从十多年前葡萄园收成锐减,红酒厂生意一蹶不振后,父亲便像一枚塞满火药的炸弹,稍不留神就将四周炸得粉身碎骨。
       汐清不吭声,她心里想问渚清以前的事,却又怕伤了伍佐的心,便硬生生地随每一口饭吞下去。她也没有提那首诗,现在想来,那更多地也许是在写姐姐渚清。
       交女朋友了吗?忽然,她想起一个不会令气氛尴尬又贴切身份的问题,毕竟伍佐已经二十岁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手刚触到门把手,就有直觉告诉汐清,外面的人是鲁为均。
       鲁为均手里提了支小瓶的94长城,头发刚刚洗过,刘海还没干透,耷拉在前额。他在楼下看见屋里灯亮着,知道夏征还没回国,便跑去一旁的便利店买了支红酒,坐电梯上来。在电梯里,他心很躁,虽然知道自己不该这么上来,却如何都控制不住这股怨气。他对着金属门上下打量了自己,觉得一切都有点不可思议的荒诞,现在的汐清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女生,她也许从来不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那梦里的她,究竟是谁呢?
       有事吗?汐清打开门,真看见了鲁为均,她瞪了他一眼。身后的伍佐从餐桌前站了起来。是谁?他问。
       看到伍佐,鲁为均有点惊讶,又有些不知所措,接不上话来。只好我、我、我,连说了三遍。他心里想问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你们还在家里吃饭?可每一句话问出去都没有立场,站不住。
       伍佐从汐清僵直的背、鲁为均尴尬的表情以及手里的那瓶酒中看出了端倪,他猜到这个男人来时的用意,便也不吭声了,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继续坐下来吃饭,吃得很匀速。汐清从鲁为均手里取过那瓶酒,说谢谢你送来的酒。然后准备关门,并用眼神让他识相点离开。门“砰”地关上了,但因为过于用力,惊到了屋里屋外的三个人,也露了她窘迫的心思。伍佐放下碗筷来看她。
       至于门外的鲁为均,这次彻底被激怒了。他急速地在外面敲门,每一声都好像是在砸门。徐汐清,你开门!他喊道。声音在走廊上四处碰壁,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回声。汐清慌了,怕惊动邻居,只好赶紧又打开门,手上还捏着他带来的那一支红酒。
       他是谁?进了屋,鲁为均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努努嘴,耸着肩膀问道。他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无谓点,只是胸口的那一把火,早就烧到了嗓子眼。
       汐清站着不动,局面让她觉得有些丢脸,可态势似乎已经收拾不住。餐桌前的伍佐倒显得很老练,又抓起碗来磨洋工地嚼饭,他心里有点莫名的兴奋,好像真是自己被人捉到了痛脚。可就算要捉人偷情私会,那也该是夏征的事。
       请你回去。半晌,汐清才逼出这一句话。她心里很气,怎么看鲁为均怎么觉得滑稽,他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来这放肆。
       听到汐清的这一句话,鲁为均嗓子眼里的那股火轰地一声,彻底烧进脑袋,被理智拴起来的阀门在一瞬间完全销毁。他鼻子酸了一下,眼睛发红,伸出手去狠狠地捏住汐清的肩膀,大声地问:我问你,他是谁?我问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说完便直接朝伍佐走去,一把提起他领口的领带,像抓一只小鸡般地将他从餐桌前提起来。
       伍佐虽然体力上不如鲁为均,但也丝毫不服弱,倔着脑袋狠狠地瞪向鲁为均。
       放手,他是我外甥!汐清从身后抓住鲁为均的胳膊,用力地拽了一下,你疯了是不是?却没想到鲁为均一个转身,餐桌灯光下,竟是张流了泪的脸,他觉得心里窝得慌,委屈,一把甩开汐清,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抵在餐桌旁。而汐清没有站稳,左脚绊右脚,跌倒在地上,顺带着餐桌上的一碟菜,“哐”——脆生生散了。
       就在这时,还没等汐清反应过来,一旁的伍佐硬起拳头,当脸就给了鲁为均一拳,拳头很硬,速度也极快,正脸将鲁为均揎了出去。鲁为均踉跄了好几步,一头撞在夏征画室的门上,懵了。伍佐的手还停不下来,干脆抡起那支小红酒,直接朝鲁为均的脑袋上砸去。
       鲁为均觉得有点晕,红色液体在双眼前拉开了一帘子的帷幕,他本能地伸手去撩,是酒,再过一会儿,他有些站不住了,一屁股顺着门框坐在地上,觉得酒变热了,黏稠了,顺着太阳穴和脸颊一直往下淌。他感觉到画室的门被撞开了,汐清在尖叫,而伍佐愣在原地,失去知觉的前一秒钟,他又看到了画室里的很多画,很多。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觉得鼻子仍然很酸,想哭。
       临回国前,王耀做东请卡卡和夏征去第五大街的一家中餐馆吃饭。因为临近圣诞夜,中餐馆外还挂了些松树叶片和响铃,在风里叮哨叮哨地响。纽约的中餐大都是改良过的,以潮州菜和粤菜为主,擅用调味酱料,吃起来总有种甜酸的味道。卡卡来晚了,她穿了件黑色高腰皮夹克,脚蹬深褐色马靴,身材看起来高挑而饱满,远远地走来,很心不在焉。见着卡卡,王耀想显露点绅士派头,起身来为她拉开座椅,他闻到她身上黄茶香水的味道,觉得甜,又很陶醉。
       一落座,卡卡便别过脸去问夏征,汐清现在的电话是多少?被她这么劈头一问,夏征有些懵。她自己也觉得唐突,便又立即补了两句:她
       最近还好吗?我们老同学很多年没见了,想叙叙旧。
       哦。夏征如明所意地点了点头,掏出圆珠笔来,写了两个号码给她,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手机。
       其实卡卡要找汐清,只是因为前两天她给鲁为均打电话,没人接,今天临出门前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手机也一直是关机。这在过去,从没有发生过。而那天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鲁卡突然朝自己跑来,朝她叫,舔她的脚跟,尾巴晃得很厉害,而鲁为均就站在不远处,她叫他,可一转眼,人又不见了。梦醒后,卡卡觉得心慌,便马上给鲁为均去了个电话,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了。她想找汐清,觉得她一定知道鲁为均在哪。
       大约三年前,鲁为均和汐清在一间画廊里重逢,从那时候起,卡卡就知道这个女人永远都不可能从鲁为均的心里退出角色,而鲁为均的心,很早就因为有了汐清而变得拥挤不堪,是她蠢,那么莽撞地将自己塞进去,爱了他,却注定在里面被挤压,以致难以呼吸。这是她卡卡的悲哀。
       其实爱上一个不爱或者不那么爱自己的人,就注定了是悲哀,因为你在乎。
       汐清接到卡卡的电话时,正在超市里买一些补品和水果,她打算午饭前去医院看望鲁为均,而伍佐还关在拘留所里。这一两天里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些疲惫,鲁为均和伍佐都看到了夏征画室里的画,邻居们也都知道了鲁为均伤在她家中,伍佐这个平时看起来孱弱的书生突然又变得如此暴戾。她觉得头疼,想起每一桩事情都头疼,甚至没想好等夏征回来时该如何去解释。
       你知道鲁为均在哪吗?卡卡开门见山地在电话里问。她不喜欢汐清,很不喜欢,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再和这个女人有任何瓜葛。哪怕曾经她还以为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汐清第一时间就听出了卡卡的声音,但她还是在电话里愣了愣,她的迟疑是因为在掂量该如何描述鲁为均受伤的事。在汐清的记忆里,自从十年前卡卡和鲁为均谈恋爱起,卡卡就和自己隔得远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处处都在防她,好像随时随地她都能将鲁为均拐走。可越是这样,汐清心里就越不把鲁为均当一回事,她的一些虚荣心也在卡卡的防备里得以增长,直到卡卡和鲁为均毕业,离开了学校,彻底地离开了她的生活。刚开始读研的那段日子,汐清还有些不习惯的落寞之情,毕竟一个曾那么在乎自己的男人从此往后就不会再出现了,她又有点想念。而三年前,在“极端画廊”的青年联展上,她和鲁为均还有卡卡的重逢又好像是大学生活的延续,她不禁有点兴奋,毕竟那时候和夏征的日子过得太浅淡了,一切都很乏味。
       鲁为均受了点伤,但不碍事,现在在医院。汐清将一摞补品放上收银台,想显出轻松且无碍的氛围,她问多少钱,然后将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又对着电话说,他家里人也从广东来看他了,他的表姨和表哥。
       为什么会受伤?卡卡问。
       和人打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汐清答道。
       哦,那麻烦你告诉他让他开手机。谢谢!说完这一句,卡卡的电话就直接掐断了。
       汐清收起电话,在收银单上签字,写下三个工整的“徐汐清”。她提着塑料袋往超市外走的时候有些木,如今她也已经能够把谎话当成真话说,撒谎最重要的技巧是,先把自己骗了。她想起刚才写下的那三个字,在心里问,徐汐清是我吗?我还是那个徐汐清吗?怎么好像一切都似是而非的,令人缓不过神来。她觉得方才在电话里其实应该关问一下卡卡的,她在美国好不好,可那些对话是那样短促而有力,根本容不得一点柔弱之情。卡卡之所以掐断电话,是因为迪诺法布来了。她在门背后深呼吸,调整了情绪,可门一开给他的,还是一个僵硬的微笑。她心里很担心鲁为均,因为知道如果是小伤,他一定不会连手机都关了。
       迪诺法布伸手去抱卡卡,一进门就看出了她脸上的忧虑。但迪诺法布并没心思去追问原因,他伏在卡卡的身体上,轻轻地啄她的肩,说,卡卡,下周一起去中国吧。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卡卡和王耀私底下一定有些他所不知道的交情或者说,交易,可那是什么,那曾经是什么,他并不在乎。在迪诺法布看来,卡卡是一个很好的伴侣,他希望其忠诚,但也绝非勉强与霸占。在他的世界里,女人和艺术品不同,女人首先需要得到的,是欣赏,而艺术品,只和占有与肯定价值有关。所以,如果早十几年,他会更爱女人。
       八
       汐清觉得外面天亮了,她小心地侧过身去,伸手在床沿边摸索自己的内衣。她看见那瓶番禺产的红酒已经见底,横在地板一角,还散着一股酒气。她细细地数自己的衣服,也不慌张,等夏征醒来伸手去撩她,穿一件他就替她脱去一件,尔后又重重地将她扑倒在床上,再要了一次。汐清觉得有点痛,床单上还留着她初次的印记。她将脸靠在夏征的肩颈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很平静。
       在参加完渚清的追悼会后,母亲将一瓶伍家工厂制的红酒递给汐清,说那是渚清在出嫁前特地替她藏的,希望等日后汐清出嫁时能带走。现在渚清先走了,汐清将它也带了走,一路火车上都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是番禺葡萄园年份最好一次收成酿的酒。小时候,渚清很喜欢带着妹妹去半山腰看葡萄园,那望下去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汹涌地,扑面而来。临离开老家前,汐清又去了那个半山腰,只是现在葡萄园的面积大不如从前,一旁还盖了化工厂房,土壤也贫瘠了许多。她望着,看见另一旁伍家的院子,里面是一片凄惶的神色,连阳光都照不进。
       回学校后,汐清抱着红酒来找夏征。在火车上,她读到报纸上的西方趣闻,原来,11月11日。是外国人的单身节,所有单身男女都应该在冬天来临前聚到一起互相取暖。她将红酒放在手袋里,走到教工宿舍区,这次,没有犹豫就敲响了夏征的门,一些事便如溪水流到尽处,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弯,发生了。
       汐清觉得夏征的身体干燥而温暖,所有动作都很轻柔,拿捏了分寸,不逾矩地。即便是侵入身体的那刻,也让她觉得并不莽撞,这是她的第一次,她痛了一下,心想,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在汐清向鲁为均说出卡卡喜欢他的“秘密”后,有一长段日子里,鲁为均和卡卡是硬生疏远的,上课坐得很远,见面也不打招呼,主要是卡卡在避着他。一开始,鲁为均刚知道卡卡喜欢自己时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几乎已经把所有注意力和精力都耗在了对汐清的惦念和追求里,突然要去面对卡卡的感情,他觉得力不从心。他想过找卡卡说清楚,免得她误会,可后来,才发现也许误会的那个人是自己,因为卡卡根本不乐意见着他。他听管宿舍楼的阿姨说汐清从寝室里搬走了,自己在校外租了个房。汐清倒不避他,只是问到她现在住哪时闪烁其词。鲁为均的心里很明白。他问汐清,那个人是不是夏征?汐清愣了一下,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心里很明白。
       开春后,美术系去黄山写生,但鲁为均在路上把腿摔断了。他上莲花峰的时候,一不小心踩空了一截台阶,翻身倒下去,一看后面的人是卡卡,便努力控制了身体尽量朝另一边去,可另一边有一块两个巴掌大的石头,直接磕到他脚
       踝上,痛得他嗷嗷地叫。在当地医院简单包扎后,鲁为均在带队老师的陪同下先回校了。躺在宿舍里,他每天等隔壁宿舍的同学替他打饭,拉撒洗漱都要在胳肢窝下撑一根拐杖,慢慢地去。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送饭的同学变了,他一开门,是卡卡。
       你的饭。卡卡将一次性饭盒往桌上一放,转身正要走。鲁为均却立即靠着床抬起手里的拐杖去戳她,喂,别走,陪陪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快,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对卡卡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卡卡看他吃饭,一边看一边眼睛里湿润的,好像有很多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鲁为均觉得从传统角度而言,卡卡并不算是个美女,她皮肤不够白,五官也不精致,唯一赛过常人的黑长发也被她一把扎在了脑勺后,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说话很大声,但性格的确很好,和任何人都没隔阂。这时他有点庆幸当初没傻冒似地去找她“说清楚”,其实说清楚什么呢?他不过是从汐清那儿听到点所谓的风声,可这风声也可能是汐清说出来为自己开脱出纠葛局面的。
       汐清搬走了,你知道吗?沉默了半天,卡卡问。没等鲁为均接话,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和夏征同居了,但她自己说是去校外准备明年的考研。
       鲁为均不响,闷头吃饭,这事情他早猜到了,一次在教工食堂他看见夏征和汐清一起吃饭,虽然举止上没什么亲昵,但他们的每个眼神和每个动作里都透着一种亲密,他看得心灰意冷,其实算算他们在一起并没过多久,却彼此好像已经是对方生活里的习以为常,本就该属于对方。从那天起,鲁为均开始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画室里,哪都不去,也不许自己喝酒,把与难过有关的不甘心,统统地都收起来,的确,现在的他拿什么去和夏征争?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鲁为均才抬起头来,将话锋转了。按日程表,这次美术系去黄山应该待足一个月的,住在半山的养老院里,清静又安心。
       我……卡卡没说下去,她留了点余地,让鲁为均自己去理解。在莲花峰上,鲁为均摔下来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因为看见他朝自己扑来,可叫完缓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倒在了另一边,抱着脚踝也在嗷嗷地叫。她有点内疚,如果不是自己那么惊叫了一下,也许他不会骨折,大不了两个人抱个踉跄一起摔,垫底的是她。所以卡卡寻了个理由,请假回来了,她觉得鲁为均受伤多少是为了不伤害自己,也担心他一个人在宿舍没人管顾。
       你该不是想我了吧?鲁为均合上一次性饭盒,用筷子当中扎了个洞,为环保。他觉得自己摔断脚踝也许是最好的结果,那时候如果扑倒卡卡的话,她就后脑勺着地了。这样吧,作为你的救命恩人,你每天要给我送饭,陪我说话。他朝床上一躺,又说,该伺候的都得伺候。说完觉得好像话里还有另一种意思,自己也不禁坏笑。
       卡卡抬起手来隔着桌子指他,也笑,脸上的表情自然了,眼睛里的一圈水雾也散了。他们之间长达几个月的疏远,过去了。
       鲁为均脚踝拆石膏的时候,手里已经拉着卡卡的手。
       汐清第一次看见鲁为均拉着卡卡的手,是在莽鹿书店。鲁为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显得很不自然,倒是卡卡,像没事人一般照常地打招呼,问近况,因为原本就不属一个科系,所以自从汐清搬走后,她们再没见过。两个人都说不清是谁在避谁。在卡卡眼睛里,汐清总是犹豫不决的,她的犹豫不决又往往有故意的成分,她故意要鲁为均那么惦着念着她,也故意要在卡卡面前给鲁为均难堪,过去她会用一百次的沉默来模棱两可鲁为均的追求,现在就会用沉默来问责自己和鲁为均的关系。由头至尾,汐清除了“挺好的”三个字外,没有多余的话。卡卡问她最近好吗,她说挺好的;卡卡说她和鲁为均前几天去美术馆看展览了,夏征的画也在参展呢,她说挺好的;鲁为均说那我们去吃饭了,你继续挑书吧,她还是三个字,挺好的。
       出了书店的门,卡卡不高兴了,她觉得鲁为均这么急着带她离开书店,是心虚。鲁为均说我心虚什么呢,有什么可心虚的?卡卡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样的对白,在七年后,三年前的极端画廊外,又一次重演。当鲁为均看见伫立在自己画前的汐清时,他不自觉地拉起了身边卡卡的手,在那一刹那,卡卡隐约感觉到心一沉,她也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汐清了。
       毕业后,卡卡去了一间设计公司做设计员,而鲁为均则在毕业第一年就被S画廊签为签约画家,本来以为前途无限,却没想到良性合作了三年后,那个犹太老板突然二天拿走了他和另外十几位画家的近千幅画作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鲁为均一分钱都没拿到,甚至连日后的生活也成了问题。他和其他人商量着要告犹太人,可他们都没什么名气,又是跨国案,派出所只给备了个案,每次去问,都说在调查。这一调查又是好几年。鲁为均脾气躁,画没了,钱也没了,在家里里外外摔东西骂人,像一只受了伤的困兽,卡卡倒也忍气吞声,她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鲁为均就哭了。
       那以后,过了一年,鲁为均才又重新开始画画,卡卡明显感觉到他比以前要内敛沉默了,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脾气忽晴忽雨。但好在。一切看似真的在好转,现在,鲁为均又能参加“极端画廊”的青年联展了。
       卡卡记得那幅画,那是鲁为均这几年脾气最晴天时画的。画里的人是卡卡,她还是学生时代的模样,手里执了一本书,倚在窗口凝望远方。画的名字叫做:青春梦。其实卡卡很明白,画里的女子除了相貌之外,其他的,都属于汐清。她读书时的风风火火习气哪容得这样娴静?她也没有那种眼神,企盼的,欲说还休。可卡卡没有点破,她希望能维持住这种晴朗的气氛。像卡卡这样的女孩,工作了几年后,想问题也懂得了绕弯,她觉得一个人的成长分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你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另一个则看你能不能控制得住身体里的自己。如此看来,汐清很早就成长了,卡卡也已经成长,而鲁为均一直都没能长大。又或许,鲁为均其实正在成长,因为他已经懂得在画里用卡卡的形,来传汐清的神。
       鲁为均只是很简单地和汐清打了个招呼,这一次,卡卡并没有显得很热络,她和汐清甚至没有互换过电话号码。两三分钟的闲聊里,卡卡一直都在打量着汐清,她明显感觉到汐清身体上的某种气息殆尽了,她看上去比以前开朗很多,容貌上也没有显得七年光阴有多漫长,对于鲁为均,她显得很好奇,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但鲁为均似乎并不愿意提起过去几年的种种遭遇,他拉着卡卡的手,说要去看另一个展览,得先走。
       在画廊外,鲁为均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可没心虚哦。卡卡照例瞪了他一眼,你心里清楚呦!话说得很轻松,心里却紧得很。
       几天后,汐清给鲁为均打了一个电话,她说电话是问王耀拿的,至于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她自己也说不清。鲁为均想起那个叫王耀的经纪人,矮胖的,很白,戴黑框眼镜,下巴有撮滑稽的胡子,像修剪好的女人阴部,他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貌似诚恳,却总有让鲁为均不放心的地方。卡卡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得了被害妄想症,你有多大的名气呀,画也就那么几十幅,人家可
       是国内有名的艺术经纪人,谁高兴骗你?!
       但鲁为均就是不喜欢王耀。
       就这样,在一个晦暗不明的夜里,鲁为均约汐清坐在一间破旧的咖啡店里聊天,他酸溜溜地说,我请不起高级的地方,只能委屈你在这里了。汐清却笑了,她翻看一下菜单,抬起头看了鲁为均一眼,回答道,没关系,这里不错了,还有红酒。
       这一眼,让鲁为均整个人松了一下。他觉得那些用自尊和不甘心搭建起来的屏障,坍塌了。十二点过后,他们沉默却搂抱着去了咖啡店隔壁的家庭旅馆。汐清在床上问他,画里的人是不是自己?鲁为均否认了。
       回到家,小狗鲁卡冲鲁为均迎面而来,欢快得很。卡卡和公司同事一起去tearm building还没回来,鲁为均坐在床前,将那些给人骗走的画的存档照片一张张翻看,那里面也有一张“青春梦”,是梦境,鲁为均年少时百转千回无数次遇见汐清的地方,他点了一支烟,看得很入神。
       原来人人都会有个青春梦。
       而汐清回到家,看的是自己和卡卡大学里的合照,像册的最后,是一张她本科毕业时和夏征在教工宿舍里的合影,那也是夏征离职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坐在一堆打包衣物前,神情凝重,谁都不开心。汐清怪他就因为职称评不上了便要辞职去下海;而夏征,则似乎对未来的生活毫无把握,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广告公司应该会有发展空间。
       可就是从那时候起,汐清骨子里对于师长的爱慕之情,像一枚原本打得漂亮的领结,扯开了,就再怎么打也回不去了。无论夏征后来是做总监,还是当画家,都不如那一句“上课了”来得温软而令她沉醉。
       她坐在夏征的那张老藤椅上,晌午的阳光正好铺来身边做被子,很暖和。她浅浅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学时代。那也是她的青春梦。现在回想,梦里面充满了如果。如果她当时没有去听夏征的课,如果她没有在书店里遇到夏征,如果她喜欢了鲁为均,如果她卡卡还是好朋友,如果……还有如果,她没有打掉那个孩子。
       就在直研面试前一个月,汐清发现自己的月事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她忐忑地坐在妇产科门口,捏着手里的病历卡,上面填了个假名字,假年龄。她没敢告诉夏征,也不想说,因为夏征最近正在准备从讲师到副教授的考核。走廊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她去医生那儿给自己排了个号,是个女医生,四十来岁。等待的病人不多,可她还是又去了洗手间一次,因为觉得小腹似乎有一阵潮热湿粘感,想再确认一下。
       在洗手间门口,汐清迎面就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卡卡。
       你怎么来医院了?卡卡看见她有点惊讶,问道,身体不舒服了?
       唔,感冒。汐清撒了个谎,因为事发突然,她显得很紧张,径自就想往洗手间里走,也不问卡卡为什么来这儿。可鲁为均的声音,又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了,汐清!
       汐清转头看了鲁为均一眼,更觉尴尬。
       我陪他来最后一次复诊,拍张片子。卡卡说。
       在洗手间里,汐清看见一个染了金黄头发的小姑娘,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站在洗手台前熟练地拆一包“早早孕”试纸,她瞥了眼包装盒上的广告词:早早孕,怀孕自己早知道。
       李佳佳!李佳佳在不在?护士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可“李佳佳”往药店去了。
       汐清在药房买了药,塞进口袋里,一路上手都没离开过口袋,将那一盒早早孕捏得很牢。她思维也跳跃得很厉害,一会想起夏征昨晚说的话,一会想起可能怀孕的事,一会又想到鲁为均和卡卡。这几个月来,和夏征在一起,住在一起,她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仿佛他们本就该这么一起生活。白天,她去上课,他也去,中午各自在学校的食堂里吃,晚饭一起回教工食堂吃,在宿舍里的时候,她看书,他写报告,有时候也会去画室熬夜,为赶一些参赛作品。这一两年,正是夏征名声逐渐起来的时候,她不敢耽误他。
       可这些自然而然的事情里,汐清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也许是因为在一起并没有经过多大波折,潜意识里她是有点不甘心。她喜欢夏征,很喜欢的,可夏征呢?他好像对自己是十全的把握,早算准了一切,又不露痕迹地让她自寻烦恼。昨晚,夏征对汐清说,如果这次评不上职称,打算辞职去朋友的广告公司做事,换个环境。说这话的时候不温不火,不急切,也不是退路的意思,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对汐清,他也是这样的,好,却不至于很好,因为碍于师生身份,在学校里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下课后遇见也只停在路上说一两句话,便错开了。每次,汐清看见其他女生都靠在男生的肩膀上蜜蜜地笑,心里有些酸,从前没谈恋爱的时候,她是一个人,现在谈了,有时候反而更孤单。今天看见鲁为均和卡卡,她竟有了些嫉妒之心。
       走到教工宿舍区门口,汐清远远地看到了鲁为均,他坐在一张石凳上,光头上冒出了一排青茬。其实在医院的时候,鲁为均很早就看到了从妇产科走出来的汐清,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叫她,因为觉得事情不太对,可又不方便多问,只好先将卡卡送回了宿舍,才来这里等。他觉得心里对汐清还是有点放不下的感情,但至于那感情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结果是什么?鲁为均开门见山地问。
       汐清捏了一下口袋里的盒子,不说话。她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他们坐在长凳上,汐清说了自己回老家给姐姐渚清奔丧,又问了问鲁为均脚伤的事,再试探地问他和卡卡的恋爱……一切都很平静,好像一对经久未见的老友在更新近况。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汐清突然觉得坐在身边的鲁为均离自己很远了。临到末了,她都不愿承认去医院的真正原因,看似漫不经心地屡次岔开话题,她问鲁为均,过去画她的那些画,真是见之前就有的了?
       鲁为均狠狠地点了点头。
       夏征回到家的时候,汐清已经在早早孕的试纸上看到了那两条紫红色的线,她将试纸丢进垃圾袋里,再将垃圾袋丢出门去,然后坐到沙发上发呆,奇怪的是,她心里丝毫紧张和混乱的情绪都没有,好似是如常的,自然的。她没有仔细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在脑海里浮现出那年暑假的渚清,她还想起外甥伍佐,觉得很忧伤,仿佛是宿命,一切又在自己身上重演。
       夏征脱了鞋,也坐到沙发上,伸出胳膊来揽她,问她这一天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去大礼堂听直研的讲座?汐清木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知道要选一条和渚清不一样的路走。
       九
       王耀一直都记得三年前和卡卡的那一晚,当时卡卡的左手手腕上还缠着纱布。他第一次见到卡卡,也是在那场青年联展上,是卡卡给了他鲁为均的名片,并问他能不能帮他们找回原来被骗走的那些画?王耀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回答可以,但有条件。卡卡显得很警觉,问他什么意思?他反倒是哈哈大笑,有种调情成功的窃喜感。
       没什么意思,就是有个拍卖行的朋友托我帮迪诺法布在中国找女助手,最好是科班出身,聪明,能干,要先去纽约培训三年。他说。迪诺法布神通广大,别说一个德国骗子经纪人了,就算是十个,他也有办法帮你挖出来。
       卡卡却犹豫了,因为要去纽约三年。这事她没有对鲁为均说,只问他如果自己要去国外
       读三年书,他会不会介意?那时正好是汐清和鲁为均重新又联系上的日子,鲁为均回答她,不介意。从那一天起,卡卡就隐约地觉得有些什么改变了,或者说,是变回去了。直到她真看见汐清和鲁为均从旅馆里走出来。
       卡卡和鲁为均大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是她一个人发了一包怒火,愤怒,真切的愤怒,她像鲁为均以前那样把家里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砸遍了,骂所有难听的脏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脏话,反正再没有比尖锐叫声和器物的碎裂更让她觉得泄愤了,最后,卡卡问他到底和汐清多久了?
       三个月。鲁为均竟然承认了。承认的代价是,他被赶出了家。
       愤怒过后,向卡卡身体上席卷的是疲倦,她觉得累,很累,家里已经没有一处可插脚的空地,满地碎片。鲁卡惶恐地蜷缩在角落,看她。这时候卡卡倒宁可鲁为均对她撒谎,说没有,说恰巧我们就是一起去了旅店,去干吗?开房聊天呗。她自嘲道,冲鲁卡呵呵地笑。
       躺倒在床上,卡卡哭了,愤怒化作了悲伤,她觉得痛,很痛,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再醒来,她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医生说,是卡卡自己走来医院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玻璃割开的伤口,淌着血,她走过那一条急诊室的走廊时,所有人都惊慌地看着她。她还告诉医生,自己是走来的,想打车,但出租车司机嫌她流着血,拒载。
       很痛,没人肯帮我。这是她晕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于这些,卡卡都不记得了,甚至于对那几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充满疑惑,她住了一天医院,手上还绑着绷带就去见了王耀,她说,你让我去纽约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今晚我不想回家。
       第二天,从王耀工作室里出来,卡卡被一道阳光刺伤了眼睛,她像挨了一记闷棍,眼冒金星,胸口堵塞喘不上气来,她一屁股坐到小区门口的花坛边沿上,哭了。好一会儿,有个买完菜的阿姨路过,好心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卡卡不响,只是哭得更伤心。
       后来,王耀将卡卡介绍给了正在中国观摩拍卖会的迪诺法布,他们见了几次面后,老头觉得卡卡很合适,决定带她去美国。鲁为均也同意了和卡卡分手,并且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和任何损失,可卡卡只是整理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并毁掉了那幅青年联展上撤回来的“青春梦”,她没有和鲁为均告别,便坐上了离开上海的飞机。
       在飞机上,卡卡呆滞地看向窗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她觉得自己的青春梦,就像那幅画一样,永远都只是个替身。
       荒唐。无数个梦里,卡卡都这么嘲笑自己。
       当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卡卡刚从睡梦里醒来,她觉得右手胳膊麻了,好像有万根刺在扎自己,转头一看,右手还在迪诺法布的手心里,他正看着机舱窗外的雪,下得一片片很分明。通过王耀的人脉关系,卡卡在北京约了好几位美术评论家,安排接下来替夏征“打鼓吆喝”的事,这些迪诺法布都不愿出面,他只想最后一次在瀚海的拍卖场上隔空会一会朗乔治。
       下飞机的时候,卡卡给夏征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北京了没有?夏征说,我们已经上了出租。在往酒店去,堵在三元桥附近。一路上,卡卡看沿途景色,北京比起前一年要干净些了,那些为奥运围起来的工地大都到了收尾的时候,一切都有点整装待发的姿色。车子路过工体时,她又想到了鲁为均,想起七八年前他们还在读书时,来北京看画展听演唱会,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那么多工地,却也灰蒙蒙的一片,如果下雨便一定伴着点黄沙。她很想再试着给鲁为均打个电话,可迪诺法布在身边。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当口上多在乎的事,多伤了她的心,时间永远都能治好,其实也不是治好了,只是打一针封闭,谁都不想再让它痛。当大半年后鲁为均打听到卡卡在纽约的电话,给她打了个声泪俱下的越洋长途后,卡卡已经不恨他了。她只是没想到,鲁为均挂完电话后,还能接受汐清从门外递进来的红酒。鲁为均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吸毒的人,明明知道是错的,毁坏的,却欲罢不能。卡卡走后,他甚至让汐清来家里了,反正是个单身汉嘛。他宽慰自己道。
       这些年,和汐清的牵扯有时让鲁为均很迷失自己,他爱她吗?身体的占有和侵入又往往好似是在赌气在较量,他要,他不容她在床上忤逆。可他到底是在和汐清赌气,还是在和夏征较量?他迷恋的究竟是那个梦里人,还是汐清?他都始终得不到答案。
       昏迷的这段日子,鲁为均好像把过去的这三十多年人生都回看了一遍,里面人物纷呈,他想起卡卡,心里愧疚,想带着鲁卡坐飞机去看她,可梦里的卡卡隔得很远很远,她好像在叫他,问他,伸手拉他,可再怎样,他们都触不到对方。
       汐清和伍佐又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张长桌子前。只是这次是在看守所。
       伍佐看起来憔悴了,脸色有点黄,头发也凌乱着,他的金丝眼镜歪了,说是早晨起床时翻身压到的。他不停地在擤鼻子,擤一下就颤抖一下,说话也不如过去那么沉稳利索。鲁为均至今都还在医院里没有醒来,虽然医生说生命已无大碍,但何时醒来就要看造化。所以伍佐要在看守所里呆多久,也取决于造化。
       在医院里,汐清被鲁为均的家人刁难得很厉害,他们开出了一个远远超出医药费的价格来哭天抢地,当然,这点钱还是基于鲁为均可能会醒来的基础上,如果三个月之内他醒不来,那,价格另谈!哭天抢地的是鲁为均的表姨,但汐清心里很明白,不愿意轻易饶过她的人是鲁为均的表哥。在她提着一大堆补品走进加护病房时,就忐忑地预料到了如今局面。
       你是不是生气?伍佐擤了一下鼻。
       汐清看着他,回答,我只是替你可惜。
       最近,我常会梦到妈妈,但都是你卧室里那张照片里的人,那个妈妈。你知道的,后来,后来她就不一样了,后来的她脸色是暗的,胆子很小。伍佐伸出一只手来搓自己的眼角,金丝边眼镜弯得很厉害。
       我姐姐可不会希望你现在坐在这儿。汐清心里很生气,但也内疚,伍佐会坐在这,和她脱不了干系。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何伍佐会那么冲动,瞬间之内暴戾得令人惊讶。她还记得当鲁为均一头血水倒在画室门口时,在伍佐的脸上读到的笑意,那种肌肉抽动的笑令汐清很害怕,隔了十几秒钟后,她尖叫了,把所有恐惧和慌张都叫了出来。而伍佐也在这尖叫声里瘫在餐桌椅上。一双眼睛像挖空了的井。
       那个人,怎么样了?伍佐问。他头低得很低,不敢正眼看汐清。
       还没有醒。但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过几天就会醒。汐清尝试去安慰他。
       最好永远都不要醒。伍佐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像我妈希望我爸那样。
       夏征和王耀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两边,他们各自藏了点心事,所以一路上没怎么搭话。夏征还在捉摸鲁为均在自己家里受袭的事,而王耀则在想昨天下午朗乔治的助手给他打的电话。车子出了机场高架后就堵在了三元桥,可两个人都没发现,直到卡卡给夏征去了通电话,他看向窗外才发现堵车了。
       从美国回来后,汐清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夏征伍佐在家里打伤鲁为均的事,他是从邻居口中听来的传闻,而家中画室损坏的锁也证明了事实,卡槽上留有猛烈撞击的痕迹。那一晚,
       夏征狠狠地要了汐清一次。他要求自己放空所有疑惑和愠怒,抽干净,只是一味地亲吻、抚摸和抽动,但也是第一次,他感到力不从心。微弱的光线下,夏征觉得汐清泛白的身体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而他自己已经开始衰败。
       他们也到了?王耀转过头来问。他停顿了一下,又问,明天下午的演讲做好准备了吗?
       夏征点点头。关于演讲,自从离开大学校园后,他就没再实践过了,可好比一门曾经熟练的手艺般,搁下了八九年再拾起,虽比不得从前,却还算得心应手。夏征准备的演讲题目是“中国当代艺术的身份回归”,和十年前在纽约开会时讨论的主题恰好相反。这十年来,作为一个画家,一个在市场里不断被提升身价的画家,他也在亲身经历着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起伏与辗转,并拿捏着其中不变的规律。
       出租车在僵滞的马路上一点一点挪动,快挪过农展馆的时候,汐清给夏征打了个电话。夏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觉得这是汐清打来的,这种强烈的预感以前也有过。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有些言之不出的第六感埋伏得很深。可这一次,他却对于汐清的电话有了反感和猜疑。
       汐清问他到北京了吗?天气如何,身体如何,接下来怎么安排之类。他觉得客套,一切都很客套。作为男人,夏征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体里有敏感的部分被触痛了,他很想清清楚楚地问她鲁为均为什么会在家里受伤,可又忍住了。他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夏征怕一句话问出去,他和汐清都会无法收场。
       在夏征的印象里,过去到别的地方布展或者开会,汐清很少会主动打电话给他,但这也只是在他的印象里。事实上,过去他根本不记得这种细小的琐事,不记得是谁给谁打的电话,通常情况是,突然之间他想到还有汐清这个女朋友时,就掏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但也说不到几句,程式化地闲扯:在哪呢?吃了吗?我后天回来……有时候,汐清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也是在挂了电话后突然感觉到的,便暗自想刚才应该问问她身体好不好,怎么听上去这么累才是。可一转身,王耀又安排他去忙别的事情或见别的收藏家了,那些和汐清有关的疑问,好比是一阵烟雾,很快就消散了。
       挂了电话,夏征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来捏两眼之间睛明穴,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累,心里堵得慌。
       汐清给夏征打完电话后,朝鲁为均的家走去,她约了一个人,一个将近二十年没见的人。她知道他还记得她,就好像她能在医院第一眼认出他来般。
       徐汐清。他一手牵着鲁卡,一手拿着份报纸,正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等她。
       单林剑。汐清回答。
       哦?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他站起来,挑了挑眉说,鼻梁上是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还有一脸莫名的正义感。十几年前在班上,他就是以这样的造型获得了大多数人的厌恶。而当时汐清对他并没有很强烈的爱憎之情,只是当她看到那首《蒹葭》时被吓倒了。那是成长过程中最容易拉帮结派搞孤立的阶段,她很怕自己被全班同学孤立。
       他们的谈话基本围绕在是否能放过起诉伍佐的焦点上,单林剑一会儿努努嘴,一会儿推推眼镜,一切动作和中学时无异。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均均为什么会在你家受伤?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他问。
       汐清依旧还是撒谎,她按照和伍佐商量好的口供说鲁为均只是来家里找夏征,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一起参加一些青年画家的联展,而不小心和伍佐起了点年轻人的口角,动起手来。这样的话汐清自己说起来都有点胆怯,她觉得简直漏洞百出,虽然在派出所警察们并没有刨根问底地追究,但面对单林剑,她觉得每一个字都在被轻蔑地审视。
       出乎汐清的意料,听完她陈述的一切,单林剑突然微笑了,他抱起鲁卡一言不发,只是笑,朝鲁为均家的方向走去,走出三五步后,笑声变大了,几乎是仰天长笑,再走出十几步远,突然他回过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徐——汐——清——你——真——虚——伪——和中学时一样的虚伪!
       看着单林剑的背影,汐清几乎要哭了,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难受过,有一种深深的羞辱感,又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难堪。十年前,卡卡也说过她虚伪,她做作,她最好想要全世界的男人都爱她!当时汐清否认了,她在心里坚定地否认,可今天,她忽然觉得力不从心,觉得心里那部分曾有的倔强被击溃了,它们缩成一团,萎在角落里,终于承认了这种虚伪。
       但虚伪是一件外衣,很多人也许早就穿上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回到家,汐清推开画室的门,坏锁哐的一声落地,声音砸在水门汀上格外刺耳。画室里是这几年来拍卖场上拍掉的所有夏征的画,本来一些是收藏在王耀的私人仓库里的,但因为黄梅天仓库漏水,才转移到这里来。这是夏征和王耀之间共同的秘密,他们对此心照不宣。那些在拍卖场上轮番被提起来的价钱,不过是为了某一天对于这些画全盘的脱手。几年来,因为收夏征的画最多,王耀便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提升夏征的画价上。他很清楚只要对迪诺法布脱手了这些画,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源源不断的财富。有了这些基础,他可以再去专心做另一个画家,用更短的时间循环,让资金在这个市场中增长以达到不可估量的利益。
       汐清翻动那些钉着油画布的木框,一张一张,她看得有些出神。没错,这几年夏征画画的技巧是越来越纯熟了,可随时间推后的画作里,却越来越少了种灵气,那是用热情和生命才能带动起来的灵气。汐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少了热情而让所有的画在她眼里都死气沉沉,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觉得周围很安静,一种濒临喧闹的安静。她知道热闹声就要来了,知道夏征的这场北京行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四周蛰伏的喧闹将倾巢而出。他们会变得真正富有。
       可在这一瞬间,汐清却觉得如果时间能倒回,她宁可夏征还安分地在学校里教书,是她的“先生”,他偶尔作一两张画,画里满是对生命的热情,喜悦或者悲伤。她想起那个未成形便被打散的孩子,心里满是酸楚。
       十
       迪诺法布和朗乔治的会面并不是在拍卖场上,他们友好地通过各自助手约了在酒店里用buffet,之所以选择buffet,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他们都不喜欢过于隐蔽和安静的环境,都喜欢四周有人在走动,有人在似有若无地路过。整整三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无论是迪诺法布还是朗乔治都没有说任何和拍卖有关的问题,他们只是谈艺术,谈文学,间或说点中国有趣的旅游去处,像两个久熟的老朋友。卡卡在一边吃着,听着,一边心里暗自感慨着这种一捅即破,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伸手去捅的局面,因为这是迪诺法布和朗乔治的道行所在。
       从夏征的口中,卡卡知道了鲁为均受伤住院的场景,她心里很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也是卡卡离开中国后第一次去想到鲁为均和徐汐清之间会有的暧昧、情欲甚至是说不清的痴缠。但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鲁为均的女朋友,也不是徐汐清的好朋友,而只是一个旁观者,说得再近些,她只是一个通过skype和鲁为均做过几次
       爱的女人,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千百次,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和你没有关系。
       可千百次的自我安抚后,卡卡还是背着迪诺法布订了往返上海北京的机票,她打算向他请一天假,早晨赶早机,下午再飞回来。心里却说,我只是去看一下小宝贝鲁卡。
       王耀和朗乔治的会面被安排得很隐蔽,朗乔治让助手安排在一间西餐厅的包房里。谈话内容很简单也很直接,朗乔治希望王耀能够在拍卖会后把手上所有夏征的画作都转让给他,他愿意出比迪诺法布开价高百分之十的钱,目的很简单,在第一场阻击战中,必须先给迪诺法布一个下马威。王耀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说我还要回去想想。可就在回宾馆的路上,他又接到了朗乔治助手的电话,他们愿意把价格再多开两个百分点,但这已经是死价了。
       他们怎么说?回到房间,卡卡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死价是比迪诺法布高百分之十二。王耀松了松领结,动作幅度很大地坐在卡卡身边,顺势还想要给一个拥抱,可卡卡很轻巧地避过了。
       不要忘了你已经答应迪诺法布,他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卡卡走去冰箱前,拿两罐饮料,一罐扔给王耀。
       所以我才把这事告诉你,你以为我傻?见利忘义?
       No!你不傻,但的确见利忘义。你把这事告诉我,无非是想我去转告迪诺法布,看看能不能再要个好价钱罢了。
       卡卡的话像一把匕首,直接刺向了王耀。他带了点欣赏的眼光看卡卡。
       哈哈,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嘛,没白跟着迪诺法布。不过你放心,只要夏征的这笔买卖做成了,接下来我一定力捧你的鲁为均。有了前面的基础,他的身价会比夏征升得更快,况且还年轻,前途无量。
       这话三年前你跟我说过了,可这三年来,鲁为均的画还是在画廊里寄卖的命。说起鲁为均,卡卡有点动气,但她把这股气憋在心里,因为一想起他目前的窘况,心里不免伤怀。
       三年前,卡卡之所以下决心和鲁为均分手跟迪诺法布走,除了知道鲁为均和汐清暗通款曲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借迪诺法布的关系找到那个德国经纪人,要回骗走的画,并且希望日后能帮助鲁为均他们在艺术品市场上真正摆脱困境。她始终都没有告诉鲁为均自己去美国纽约的真实目的,至今他都一直以为她是去读书。
       在听完卡卡的转述后,迪诺法布决定单独和王耀谈一次。
       当卡卡抱起鲁卡的时候,它很友好地舔了舔她的手。鲁卡的舌头很温润,就那一下,卡卡哭了。她看着屋子里熟悉的摆设,看着她亲手挑选的窗帘,还有阳台上久违了的麻雀,记忆翻涌而来。你好吗?她放下鲁卡,蹲着问它。鲁卡摇晃了尾巴,冲她叫一声,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它领她去另一间屋,小画室,卡卡一打开门。就看见了自己。
       画室里堆着很多卡卡的肖像,各种神情皆有,她在笑,她在怒,她在发脾气,她在沉睡。卡卡一张张翻看,她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画里的人是自己,那眉目间的神情和气韵,是她的,真正属于她的。
       这一天,对于卡卡而言很短暂,却也很漫长。离开的时候,她注意到在玄关的钥匙盆里放着一摞催款的账单,鲁为均还是这样的健忘。
       离开鲁为均的家,卡卡去医院看了鲁为均,他睡得很深。因为经常在网上视频,鲁为均的模样对卡卡而言,一点都不陌生,可当她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时,心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下,这种刺痛传达到手指,酥麻得很。她竟然胆怯了。鲁为均的病床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夹着病历,卡卡细细地翻看每一天,虽然还没有醒,但从做的CT来看,淤血正逐渐地变小,一切在好转中。看完了病历,她走去鲁为均面前,将一摞付好的账单压在他枕头底下,俯下身亲了他一下,鲁为均脸上有均匀的鼻息声传来,抚过卡卡的脸颊,这一瞬间,她想过不回北京了。
       卡卡?汐清停下了脚步,试探地问。其实她已经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认出了卡卡。
       卡卡回过头去,她听得出那是汐清的声音。我们外面谈,她说。
       汐清跟着卡卡走到病房楼下,正午的阳光有些毒辣,隔着葡萄藤廊架上的葡萄叶斑驳而下。汐清低着头,好像是个做错事等待老师发落的学生,而卡卡靠在一根水泥柱上,用不太友善、审视的眼光看她。
       鲁为均这是怎么了?卡卡问。
       汐清抬起头,目光和她交会了一下,又立刻放下。她想撒谎,可觉得自己所能编织出来的谎话都不堪一击。
       我……汐清停顿了一下,半天才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卡卡。说完后,她觉得整个人松了,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三年前,从卡卡在旅馆门口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卡卡。
       你真不要脸。卡卡说,她显得很冷静,但目光里满是愠怒。你爱夏征就好好跟夏征过日子,你要鲁为均就好好跟鲁为均在一起,为什么总要在两个人之间周旋?
       汐清不说话,脸色显得很难堪。
       卡卡看着她,心底的无名火愈发凶烈。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也没有立场冲汐清发火,因为她是谁,鲁为均是她的谁,凭什么到这里来指责?三年前,汐清已经不再是她的好朋友,所以她连向好友耍脾气的权利都不再有了。
       一场沉默后,卡卡转身走了,她不愿意再面对这种沉默,因为那让她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过分了,她不想有这样的内疚感,也不愿到最后显露了自己的软弱。
       卡卡——汐清叫她。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来,一切已然,那在年轻时最好的友情早已经发酵,现在的她不需要了。
       鲁为均醒了,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卡卡,可一晃眼,卡卡又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久长的梦。他努力回忆最后一个知觉的丧失,是在汐清家,他那么愤愤地提着一瓶94长城就去了,撞开夏征画室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夏征的画,那些他曾经很留意的在拍卖场上高价卖出的画。他这才明白了一切。
       鲁为均任由自己躺在病床上放空,他看着刷得并不整齐的天花板,动了一下右手手指,感觉到输液针的刺痛,再动一下左手左脚还有右脚,都尚有知觉,这才松了口气。可因为躺了那么久,他还没有力气坐起来或做其它大幅度的动作,只能试图揣测这是自己进医院的第几天。过了不一会儿,汐清推门进来了。鲁为均马上闭上了眼睛,他睡得太久,早把之前的怨怒忘得一干二净,只想和汐清开个玩笑。
       从楼下上来这一路,汐清都在哭,仿佛从在病房里见到卡卡那一刻起,她就呆愣住了,没缓过神来,由着卡卡数落。直到看着卡卡背过身去,她才如梦惊醒般,想起一直都欠卡卡三个字:对不起。可这三个字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她很难解释自己所做的事,她知道自己还是爱夏征的,但对于消逝了的某种感觉和缺乏的力量,她又很迷恋,而鲁为均身上恰恰有她对于青春的记忆。现在她哭,是因为很明白,就算那三个字说出口,也挽回不了什么,她早就失去了卡卡,也可能会因此失去夏征。
       她现在只有守着鲁为均,企盼他能醒来,她不能看着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男人变成现在这样,也不能看着自己的侄子为此遭受几年的牢狱之灾。
       病房里有一股陈年的消毒水气味,即便南北开窗通风一整月,都挥散不去。汐清坐在鲁
       为均的床边看他,由于随时要准备开刀取淤血,他的头发又被剃光了,这模样像极了大学时候。这十年,鲁为均好像都没怎么老,是变化最少的那个,还一样在努力画画,还一样吊儿郎当,一样身处性情为所欲为。
       汐清伸手想去摸鲁为均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她趴在床沿边哭了,哭得很伤心。心里翻涌出很多感触,关于卡卡的,关于鲁为均的,关于夏征的,关于伍佐和姐姐的,甚至还有关于单林剑的。她觉得单林剑说得很对,她虚伪。
       鲁为均很想睁开眼睛给汐清一个意外惊喜,可他听到了哭声,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不停颤抖,于是,很多真实的感觉重新回来,他想起了十年前的汐清,想起了卡卡,想起了夏征,想起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纠葛的种种,心便不由沉下来,身体也僵了,百味杂陈。
       你为什么哭?鲁为均问汐清。
       汐清先是本能地伸手去擦眼泪,没,没哭,她说,紧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破涕为笑,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医生。转身想出病房,可鲁为均拉住了她。突然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想起去黄山写生摔断腿那次,在宿舍里,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卡卡跑回来看他,他用拐杖去戳卡卡,拉住她,让她不要走。
       这是第一次,鲁为均发现面对汐清时,卡卡的影子已经无法消散。
       汐清告诉鲁为均,卡卡来过。
       单林剑在离开上海前,还给汐清一张照片,那是十几年前他偷偷拍的,还不小心给表弟鲁为均看到。鲁为均自己都不记得了,但就是那一晃眼的看,令他后来的梦里才有了汐清的模样。
       十一
       参加完又一个研讨会,夏征觉得很累。他在北京烈日空旷的马路上等出租车,王耀站在一边不停地唠叨接下来的行程。他明显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加速,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几天从东城到西城,从军博到国贸,又是研讨会又是新闻发布会,还有三五场的演讲,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而到了晚上睡眠也不好,总在想鲁为均受伤的事。他觉得自己体力大不如前,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待会在西单图书大厦还有个讲座,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吧?王耀问。他虽然也觉得炎热和疲惫,心却是兴奋的,因为几年来精心部署的一切都将变成现实,噢,不,应该说是都变成现金。他加足了所有的马力为夏征铺排一切,只等几天后拍卖场上见分晓。到时候,夏征的画价,将上一个全新的台阶,不再像过去几年那样每次前进一小步,而是飞跃!是的,飞跃!王耀每次想起“飞跃”这两个字,都忍不住从心里笑出花来。可他万万没想到,意外就在他信心满满最得意的时候发生了。
       当夏征在讲座台前坐下,试图伸手去移面前的话筒的时候,他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直接倒了下去,手却还惯性地举在半空中。就这样,台下的人只看到夏征的手,慢慢沉入讲座台里,轰的一声,没有人及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夏征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他伸手想要去解衬衫的纽扣,可没几下,沸腾的意志就完全冰冷了下来。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冷静,所有心烦、焦躁和不安,都在瞬间化为乌有,他重重地摔了下去,又轻轻地飘了起来。这是一种疾速的解脱,他不再对于拍卖场上的价格有任何向往,也不再对于和汐清的未来有何憧憬,他只是觉得累,很累,预见不到任何美好。
       就这样,夏征在讲座会上猝死。后来医生鉴定的死因是:心肌梗塞。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个大城市重要报纸的艺术版头条都是夏征的死讯。作为一个被国内很多艺术评论家看好的青年画家,画作标价又在这几年的拍卖场上节节上升,这样的猝死无疑让很多收藏者惋惜,因为他还来不及确立自己在画坛的地位,今后也不会再有新画作出现。于是,夏征的画开始掉价了,速度之迅猛是王耀始料未及的。他开始后悔最后一次和迪诺法布单独谈话时没把合同签下来,那时候他还想沽名钓誉一番,借着朗乔治再提点价格,谁料想到如今人财两失。
       鲁为均是在报纸上读到了夏征猝死的消息。那天,他正准备出院。他答应了汐清不起诉伍佐的民事责任,也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卡卡留下的那一摞付完款的账单。看着报纸,他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他这近三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人生无常”这四个字的含义,他突然明白没有人能知道明天自己是否还活着。于是,鲁为均决定去北京找卡卡,他想把卡卡带回来,他要和她还有鲁卡一起生活。他还想给她看那些画。
       夏征的追悼会上,汐清没有哭,她无法对着一个骨灰盒哭,倒是王耀哭得很伤心。谁都分辨不出这哭声里,更多的是追思缅怀还是痛心疾首。鲁为均也来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对不起”,他藏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十年前,是他写了匿名信寄到系里,说夏征搞大了女学生的肚子,令他不仅无法评上副教授的职称,还被迫自动辞职离开学校,如果不是那一封信,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改变。
       可世上能有如果的事吗?鲁为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有如果的事,他宁可自己没有做过那些荒唐的青春梦,没有爱上过和梦中人一模一样的汐清,也没有被妒忌和不甘心蒙了心智。他很清楚当年夏征之所以那么平静地辞职,是为了汐清能够顺利地直升研究生,他不想横生枝节,对她造成负面影响。也就因为这样,鲁为均觉得自己输了,他输在并不明白什么才是爱。
       当年的事,夏征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下来了。他没有告诉汐清,他总善于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包括爱,让整个人都沉甸甸的,直到死去。
       拍卖会后,迪诺法布一个人回了纽约,他在离开前留给卡卡一个地址和一张支票,地址是那个德国经纪人现在在加拿大的住址,至于支票,他说是卡卡应得的,并给出一个结实的拥抱和亲吻,告诉她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他。可在走出机场后,卡卡却将支票塞进了垃圾箱,她心里很感激迪诺法布这几年教她的一切,但她不愿把自己的身体和金钱联系到一起。她并没有想好是否要和鲁为均复合,过去的伤口在手腕上是结疤愈合了,可时间和经历也在改变着卡卡,现在的她只想独当一面地做好一个艺术经纪人,凭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像鲁为均这样的中国青年画家们。当然,他们首先需要懂得的是,艺术里的暴富,往往只是黄粱美梦。
       王耀找过汐清好几次,他想拿回那些寄放在夏征家的画,可汐清却突然消失了。学校说伍佐因误伤而被判了两年的缓刑后,汐清就办了离职手续,离开了。她带着那些画,和夏征的骨灰盒回到了番禺。后来,番禺的半山腰上冒出过一股青烟,它伴着山下那片红色的海洋,像一幅令人绝望的油画。
       汐清胳膊上缠着黑布,烧光了那些夏征的画,那些在岁月里让他们越行越远,直到再也无法相会的画。烧的时候,她失声痛哭,她还在想着如果的事。
       一稿2006年夏
       二稿200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