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钥匙
作者:畀 愚

《收获》 2008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肖以立的命运是在顷刻之间改变的。县领导上东南亚招商引资,意外受到当地的经贸部长接见,但谈的不是经济与贸易,而是乡情。原来部长的祖籍就在县里,是下面镇上的人。部长从小深受中国文化熏陶,摆了一桌东南亚风味宴请县领导,在席间聊起了他流落在家乡的亲人,眉宇间流露出积郁多年的惆怅,说等他卸任以后一定要回来寻根。县领导大为感动,赶紧表示,不用等到那一天,随时欢迎部长阁下在方便的时候到访。
       县领导回国后马上让人查寻,一下找到肖以立头上,而那时他正处在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刻。下岗才几年,老婆就跟人去乌兹别克卖手套,一走两年后忽然出现,但不是回心转意,当妈的是记挂儿子。老婆不想再拖着了,扔下三万块钱就成了前妻,带着儿子去了乌兹别克。
       肖以立不怪她,反而有种解脱后的轻松。大丈夫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一个老婆不算什么,一个儿子同样也不算什么,肖以立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男人可以一日无权,但男人不可以终日无钱。肖以立再也不去隔壁打麻将、小来来了,怀里揣着三万块,他要么不去,要去就是下场子,赌筒子,三十六张牌是麻将里面的牌,不过台面大不一样,要是时来运转,一个晚上就能让人改头换面,一下变得财大气粗。可是,肖以立的运气不好,钱没赢到,偏偏赶上了派出所的抓赌行动。县领导来看望他时,他刚从拘留所里回来,脸上的阴霾还没散尽。领导不好多说什么,握了握手,就像是唠家常,问了问他已故祖父与父亲,又问了问他远在东南亚的亲人,弄得肖以立一头雾水,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这么一个堂叔来。但县领导很明确,在回车里的一路上,指示陪同的镇长,还是拉一把吧,这也是为了全县的经济与发展嘛。
       肖以立是被一把拉进城管队的,要不是学历实在太低,他还有可能被拉得更高、更远。但这也不得了了,旧貌换新颜,穿上灰蓝色的制服后,肖以立再也等不到清明节,买了一大捆纸钱赶去祖父的坟上,跪在那里想想,竟然有点出神。
       城管队的工作就像麻将牌里那张“百搭”,什么行动都能插得进一条腿,只要上面的命令来,到处都有城管队员在协助。不过,肖以立被安排在内勤,办公桌就摆在队长对面,有电话的时候接电话,没电话就跟队长两个闲聊天。肖以立很乏味,主动提出要去下面,他实在不是块坐办公室的料。队长想了两天后,答复他说也好,下去锻炼锻炼也好。
       肖以立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许多窍门都是无师自通,才干了半个月,就总结出城管工作的一条经验,说穿了就是一字方针——严。铁面才能无私。现在,肖以立走在大街,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代替的是两道凌利的目光,在大盖帽檐下一来一去,就像一把剪刀在一张一合。肖以立只要看到违章搭建,他只说一个字:拆;看到无证摊贩,他还是一个字:赶。赶不走就没办法了,肖以立只能说两个字:充公。可以说,为了镇上的市容,肖以立不遗余力,也不给自己留余地。一起上街巡逻的同事中,有人觉得这样做要出事,忍不住提醒他,还是慢慢来,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肖以立不同意,一正头上的大盖帽,说,我们得对得起这身行头。
       不过,肖以立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那就是面对薛佳丽的时候。薛佳丽是肖以立的对门邻居,他们住在一梯两户的顶楼,两个人从麻将桌发展到床上,这一步前前后后跨了好几年,那里有相当的感情存在,点点滴滴,都是一副一副麻将牌堆砌出来的。
       刚离婚那阵,肖以立一心要把她娶过门,可每一次回过头再想想自己,就提不上气来了。还是薛佳丽的话说得对,什么结啊离的?都是空的。薛佳丽说,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
       可怎么个好法?肖以立心中惭愧,更多时候只能在床上卖力。男人要对一个女人好,就要付出他的全部所有。歌里都这么唱的。可那个时候的肖以立,他的人就是他的全部所有。而薛佳丽不一样,老公是中学食堂里的司务长,不抽烟,不喝酒,每个月光菜贩子的孝敬就够养活一家人了。
       肖以立是在进了城管队后正式提出来的。一天下午,他坐在薛佳丽的床沿上,认真地看着她,说,离吧,离了我娶你。薛佳丽就像没听见,从抽屉里取出一瓶指甲油递过来,然后把脚搁到他大腿上。肖以立用心涂完那十个趾甲,又问,到底怎么样嘛?我是说真的。
       薛佳丽一声不响地躺下去,撩起裙摆盖住自己的脸,直挺挺地露着两条白晃晃的腿。肖以立等了好一会,才趴上去,揭开裙摆,他看到薛佳丽睁着眼睛,里面凝聚着一团雾一样的光茫。 薛佳丽是个奇怪的女人。说她懒,她每天都很勤快,一大早起床就在阳台上洗衣服,洗完了收拾屋子,擦桌、擦凳、拖地板,连家门口的过道都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干完这些,她冲个澡,开始在自己身上忙,对着镜子护肤、化妆,摆弄那一头大波浪,把它盘起来照上一会,松开后又照上一会,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弄到再也没什么好弄的了,就一遍一遍地涂指甲,涂完上面十个,再涂下面那十个。这几年街上流行在指甲上绘花、粘水钻,她去买来全套工具,常常是埋着脑袋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可你要说她勤快,放着五金商店的营业员不干,结了婚就停薪留职,在家里菜不买、饭不烧,中午宁可泡包方便面也决不下厨房,就知道下午一场麻将搓到傍晚,到了晚上还要续一场。这样一个女人,田园新村里住着的居民都在摇头。但是,她老公喜欢,跟肖以立不一样,她老公的喜欢是溢于言表的,对谁都能挺起脖子说,女人就得是这样子。他还让说三道四那些人去看看电视里,看看日本的家庭主妇,哪个不是呆在家里面的?
       薛佳丽的老公姓章,厨师出身,在中学里管了两年食堂,已然一副校长的作派,头发梳得笔挺不说,进进出出从来都是公文包不离手的,还喜欢人家称他章老师。有段日子,章老师有点疑神疑鬼,常常上着班,忽然杀个回马枪,可每次开门进来见薛佳丽不是一个人在忙,就是一桌四个在打麻将。章老师放心了,薛佳丽却不买账,当场就问他什么意思嘛?查岗啊。章老师一脸正经,说有事,他是回来取东西的。说着,去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一阵,往包里胡乱地塞点什么,转身就走。当然,章老师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通常都在薛佳丽不打麻将的时候,进了屋子就把她往床上拖。而且,话说得很专横:女人嘛,养在家里就得随时随地准备着。章老师在这上面是个很霸道的人,急风骤雨,完事就走,就像回家上了趟厕所。
       薛佳丽是一点一点变得忧怨起来的,这些情绪积聚在眼睛里,使她的脸越发苍白而沉静。现在,她一个星期也难得下一趟楼,常常是化好淡妆,静静地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而想些什么?自己都说不上来。她已经对肖以立说过好几次了,她迟早会变成一个神经病。肖以立不出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已经有段日子了,肖以立几乎每天中午都要上她家里一趟,这个时候来打麻将的人在吃饭,也是章老师在学校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肖以立经常是提着两客盒饭,他们就像一对默契的夫妻,一起吃完了,抹干净嘴巴,却不是每次都上床,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坐在桌边,面对
       面,天南海北,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没想到章老师中午也会回来。那天,肖以立正翘着二郎腿靠在他家沙发里饭后一根烟章老师忽然推门进来,两个男人都有点意外,愣了愣,还是章老师先打的招呼,问他怎么不去上班。肖以立说上,他这是手痒了,等着摸上两圈再去也不迟。章老师很感慨,还是你们自在啊。说着,就去了房间,还在里面大声说,你看我忙的,电话本忘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说心里话,他们两个的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肖以立下岗那两年里,每天不是过来打麻将,就是在外面赌,儿子很多晚饭都是吃在他们家里。章老师为这都开过玩笑,摸着孩子的头,对老婆说索性认下这个干儿子算了。薛佳丽白了他一眼,说又不是生不出来,想要孩子我们自己生。薛佳丽不止一次对老公表示过,她看不起隔壁那一家人,男的是赌鬼,女的就像一只鸡,谁撒下几粒米,她就咯咯叫着跟谁去了。薛佳丽说这样的人家,怎么可以结干亲?
       章老师对老婆是了解的,她是个清高而且孤傲的女人。这种女人是很难让人跟肖以立联系到一块的。但是,肖以立却从此多了个心眼。有一天,他找出一把家里的旧钥匙,交到薛佳丽手中,说,往后还是上我家吧。
       薛佳丽没作声,随手把钥匙搁在了冰箱上。可第二天肖以立就发现,家里的面貌不一样了,就像水缸里养着个“田螺姑娘”,一打开门,屋里的每样东西都理得井井有条的,都放在了它们必须在的位置上,而且一尘不染。
       肖以立还是想把薛佳丽娶进门,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可以让她留在隔壁?
       情况在肖以立提上副队长后发生变化。他忽然收到东南亚的来信,堂叔在信里夹着一张全家福,还问及了他祖父与曾祖父的坟墓,是不是还在?要不要修缮?肖以立觉得这种事情有必要向上面汇报一下,就贸然地去找了镇长。镇长没表态,下午就让他揣着信,带他上了县里。县领导看完信,想了想说,还是请你堂叔回来一趟吧,看看家乡的变化,看看我们的经济建设。领导说着,从书架里找出一本画册,让肖以立回信的时候一起捎过去。
       然而,画册还没来得及寄出去,提升副队长的任命就下达了。握着红头文件,肖以立想得更多的是回家,敲开隔壁那扇门,把好消息首先告诉薛佳丽。这可是他这辈子里面第一个带长字头的职务,而且还来得那么的出其不意。可是,薛佳丽只顾在忙她那十三张麻将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抠牌的那只中指上。肖以立一直等到四圈麻将下来,等那三个“牌搭子”都出了门,下了楼,才凑过去,笑嘻嘻地说,提了,他们提我当了个副队长。薛佳丽不说话,坐下去把桌上的牌一张张放进牌盒里。肖以立跟着也坐下,说,佳丽,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薛佳丽抬起头。
       肖以立挠了挠头皮,说,当然是我们。
       我们怎么了?
       看着薛佳丽睁得老大的眼睛,肖以立想起前段时候的教训,就小心翼翼地说,佳丽,还是考虑考虑,我们不该再这么下去了。
       薛佳丽愣了愣,但很快一笑,手重新回到麻将牌上面,把它们一张一张放回牌盒里。薛佳丽的语气相当的温和,听上去还带着那么一点轻佻。她说,是啊,当上副队长了嘛。
       肖以立赶紧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说着,他一把抓过薛佳丽的手,郑重地说,佳丽,我是说,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当他的老婆。
       薛佳丽的脸上看不出变化,过了一会,她把手从肖以立的手里慢慢抽回来,就剩一张牌让他抓着。薛佳丽轻轻地说,你一手都是汗。
       肖以立看着自己那只大巴掌,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薛佳丽又笑了,说,那你让我当谁的老婆去?
       我。肖以立说,当然是当我的老婆。
       薛佳丽嘴咧得更开了,说,你要我为个副队长去离婚啊?
       不是副队长。肖以立说,是我。
       薛佳丽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就散尽了。她捧着牌盒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的,想了想,却什么话也没说,一扭身去了房间里,扔下肖以立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
       肖以立是实在想不通。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想,一遍一遍地回忆,多少次是记不起来了,可每一次都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感人肺腑——薛佳丽在床上那么紧地搂着他,缠着他,绕着他,完了事都不肯松,还贴着他的耳朵根,一遍一遍地叫着他老公。肖以立割掉脑袋都不会相信,“老公”这两个字就是在床上派用场的。
       第二天一早,他等章老师去上班了,就敲开薛佳丽的家门,很有点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架势,进门就抱着她往房间里去。薛佳丽说牙还没刷呢。肖以立不管,动了一晚上的脑筋,为的就是要听她在耳边叫上一声老公。肖以立是有打算的,打铁要趁热,你叫了,他就把昨天的话题接上去。可是这一次,薛佳丽没开口,整个过程她都紧咬着牙齿,紧闭着嘴唇,就算鼻子里的气喘得像风箱,她都没把嘴张开。肖以立支着两条胳膊撑在那里,直视着她,问她这回怎么不叫老公了。薛佳丽满脸都是汗,她把目光一点一点移开,把头也别了过去,但肖以立还是看到了,两颗泪从她眼中滚出来,一闪就混迹于汗水之中。
       肖以立一下就软了,一头把脸埋进薛佳丽的头发里。但他多少是听到了一点,薛佳丽一动不动地憋了好一阵,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肖以立忍不住说,佳丽,你有话就说出来嘛。
       我没什么好说的。薛佳丽说着,推开他,下床去了隔壁的卫生间里,刷牙、洗澡,磨磨蹭蹭,老半天才披着一头湿发出来,见肖以立还张着两条腿敞那里,就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到他身上,说,他说不准会回来的。
       让他来好了。肖以立就像在赌气,说,来了,我跟他摊牌。
       薛佳丽没理他,坐到梳妆台跟前吹头发。肖以立等了会,只好爬起来,在一片吹风机的嗡嗡声中穿戴好,想了想,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索然,就走过去按住她的两个肩膀,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揉捏着。薛佳丽说,走吧,你不上班啦?
       班当然要去上,肖以立当上副队长没几天就像变了个人。主要是忙,副队长跟队员不同,每天人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晚上的饭局就从电话里来了,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兄弟单位的头头脑脑,哪个都不好推托,大家也是为工作嘛。肖以立常常是一个晚上要赶好几家饭店,就像当初赌钱那会转场子,但感觉上却完全不一样,喝了酒的人通常都很放得开,这跟赌钱不一样,赌钱是越赢越缩,而喝酒的人,越是喝多了,越要吵着往嘴里灌,就连饭店的服务员都看出来了,肖副队长在酒桌是把好手,只要他到了场,总能在高潮中再掀一个新高潮。其实,肖以立心里面清楚,自己这是在强颜欢笑,也是借酒浇愁。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尽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一头倒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但还是要想薛佳丽。肖以立就是在想的时候发现了黑夜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它遮住人的眼睛,同时也敞开你的心肺,弄得每次清醒后自己都想不通,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会想一个女人想到这程度?
       一天都后半夜了,肖以立借着那股酒劲,上
       了楼就去擂隔壁家的门,把章老师吓了一大跳,穿着裤衩,双手撑着门框,好说歹说地劝他回家睡觉去,你的家在对门。肖以立不听这一套,非要进去,非要跟他好好地谈一谈。章老师碍着面子,刚想放他进屋,薛佳丽忽然一嗓子阻止了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薛佳丽就站在章老师身后,垂着两条胳膊,蓬头散发的样子,就像是个神经病。两个男人一下子都怔住了,一起盯着她看。薛佳丽却谁也不看,说完这句话,扭身就回了房间。她的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一声尖叫:把门关上!
       这天夜里,肖以立没进自己的家门。章老师关上门他也跟着泄了气,沿着他家的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肖以立靠在薛佳丽家的门楣上一直昏睡到天亮。才如梦方醒,好像捅什么大娄子,他拍着屁股就跑下楼去,匆匆忙忙等进了城管队的大门,忽然发现自己板着一张隔夜脸不说,头发乱糟糟的,连牙都没刷过。
       薛佳丽还是老样子,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天两场麻将也从没拉下过。她的变化只有肖以立看在眼里。薛佳丽再也没去他家里当过“田螺姑娘”,就连中午带上去的盒饭也不吃了。肖以立每次提着两客盒饭去敲她家的门,薛佳丽让他进屋,却什么话都不说,自顾自地在厨房里给自己煮泡面。肖以立说吃这个对身体没好处。薛佳丽不吱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弄得肖以立很没趣,但男人龙门要跳,狗洞也得钻。肖以立从后面贴上去,恬着脸在她耳边说,就当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成吗?
       薛佳丽推开他,动作很轻快,也很干脆,端着碗就去了外间,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好像眼前根本不存在肖以立这个人。吃完了。摊开麻将,趴在桌上静静地等那三个“麻搭子”。肖以立在这张桌子前干坐了三个中午,第四天,他忽然一口就把话说到了绝路上:杀人不过头点地,佳丽,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薛佳丽目光一下子凝聚起来,扭头盯着肖以立,如同要从他脸上揭下一层皮来那样,看得肖以立很不自在,只能咧开嘴巴,却怎么也笑不像样。薛佳丽不等他再开口,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肖以立不服气,说,我哪没意思了?
       薛佳丽不回答,收回目光,伸手把桌上的麻将一张张砌起来,垒成一垛墙,又哗地一把推倒后,起身,去房里拿着肖以立的房门钥匙出来,放在他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口,一屁股坐到了墙边的沙发里。
       肖以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佳丽不说话,意思就摆在了桌子上。肖以立看了眼钥匙,发现上面多了个心形的中国结,缠绕在钥把上,红色的丝线就像血一样鲜亮。他抬起眼睛,对着薛佳丽点了点头,站起来,一把揣起钥匙,走到门外。肖以立最后扭头看了眼沙发里的薛佳丽,她正伸开两条手臂,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端详着那十个彩绘的指甲。肖以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一把甩上门,砰的一声,整幢楼都跟着摇晃了一下。
       说心里话,肖以立不缺女人,离了婚的男人在这上头有优势。有多少男人离婚,就有多少想再婚的女人等在那里了。刚进城管队那阵,就有找上门来做介绍的,现在,坐在副队长的位置上,不光做介绍的更多了,对象的档次上也有了明显的提升,不是丧偶的幼儿园教师,至少也是旅游公司里离异的年轻导游。肖以立再也不客气了,很有点来者不拒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从酒桌上抽出一两个晚上来,解决个人问题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嘛。
       然而,现在的相亲跟当年谈恋爱不一样。肖以立几下摸到了门道。离过的女人都比较急切,别看她们一个个坐得恭恭正正的,说起话来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可她们的眼睛深处燃着一团火,仔细看,这团火更像是一张嘴巴,里面不光张着牙齿,还缠着根蔓,大有一口下去,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思。肖以立可管不了那么多,很大程度上也是做给薛佳丽看的。他把这些女人一个个带回家里来,哄到床上,几乎就没怎么花大力气。他的力气主要用在上床以后,简直就是在拼命,好像下面枕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一块会叫唤的肉。但肖以立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这些女人叫,要她们嘶声力竭,要她们惊天动地。肖以立深信,这些声音会穿透墙壁传到隔壁去。他还深信,这些声音传到薛佳丽耳朵里是有作用的。
       可是,薛佳丽的脸上一点看不出来,还是那样的苍白。肖以立特别留意过,好几次在门口碰上,她每次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好像是个聋子,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反应很大的倒是章老师,有一次在楼梯上拦住他,没话找话,开始时说得还比较婉转,说他们佳丽睡眠不好,晚上醒了就没法再睡了,这些日子常常是靠在床头坐着守天亮的。肖以立心里冷笑,脸上却在装疯卖傻,说那得上医院看看去,睡不着的滋味他尝过,比死都难受。章老师哼了哼,拍着他的肩膀,说得还是很客气,问他女朋友是哪的?远亲不如近邻,哪天带过来坐坐嘛。肖以立笑了,一脸的得意,说他的女朋友哪的都有,就是还没到带出来见人的时候。章老师噎了,说,难怪,不是自己的用起来不心疼啊。
       这是什么话?肖以立满不在乎,撇着嘴巴说,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哪。
       章老师没话说了,看了他一眼,背起手,头也不回地径直下了楼梯。肖以立相当的高兴,看来自己在床上使的劲很见成效。可是,人还没走到楼下,忽然觉得那么的不是滋味,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薛佳丽,抹也抹不去——她穿着睡裙,抱着胳膊坐在床上,蓬松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
       深夜的田园新村里静悄悄的,每家每户都关紧了窗户。人们把酣睡的声音,把做爱的声音,把小孩的哭声与小孩父母哄孩子的声音,统统都关在了屋子里,只让微弱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就像那些半睁半合的眼睛。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这些紧闭的窗户造成了夜晚的宁静。可是,肖以立的家里不安宁,他跟旅游公司的年轻导游刚在床上拉开序幕,幼儿园的老师就来了,把门敲得就像出了火警。她一边敲,还一边扯着嗓子叫肖以立——再不把门打开,她就堵着大门守到天亮。
       这门,肖以立是说什么也不会开的。他按住导游,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个神经病,我们管我们的。可是,导游不这么想,任何一个脑子没问题的女人都不会这么想。她定睛看了肖以立好一会,一声不响,系上裤子就蹿出去把门开了。
       说穿了,两个女人吵架,比的就是嗓门,三言两语就把整个楼的邻居都惊动了。但是,一般的邻居都不会蹚这股浑水,耳朵贴着家门就能把事情听个明明白白了。开门出来的只有章老师。章老师站着看到差不多了,才像劝导两个争饭票的中学生那样,对两个女人说,有话好好说嘛,骂人多不文明?说着,又对肖以立使眼色,批评他:你怎么还站着?你得摆句话出来嘛。
       肖以立是实在没啥好说的,他看看导游,又看看教师,把目光抬起来就看到对门里面站着的薛佳丽。她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屋里的灯光从身后射出来,把整个身体都从睡裙里面勾勒出来,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肖以立叹了
       口气,对着章老师,更像是对他身后的薛佳丽说,女人的脑子都是有问题的。
       让肖以立没想到的是两天后,一封匿名信扔在了城管队的值班室。信没封口,等肖以立看到它,差不多在每个城管队员手里都过完一遍了。人家看完后,不吭声,都拿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肖以立是从队长手里接过信的,满满五页纸,可归结起来却只有两句话——肖以立是只披着人皮的狼,是个吃喝嫖赌的臭流氓。肖以立当场就一拍桌子,说,这是造谣,是污蔑。
       队长显然是个过来人,由衷地说,单身女人碰不得啊,尤其那些离掉的,一个个都跟口香糖似的。肖以立不明白,迷惑地看着他。队长一笑,解释说,嚼在嘴里可以,拿出来不行,一动手就粘指头。
       肖以立点了点头,说,让它粘好了,粘哪里都行,我光棍一条,我谈恋爱我怕什么?
       还是要注意一点的。队长坐下来,捧起茶杯,认真地对肖以立说,我们搞城管工作的,上哪都没关系,可走的时候得把屁股拍干净。
       肖以立不服气,一抖那五页纸,说,这是污蔑,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搞这个,她敢把名字写上去吗?
       你啊,死心眼。说完,队长再也不开口了,放下茶杯就埋头在办公桌的电脑上。这几天,队长迷上了上网,可他不去网站,不打牌,也不玩游戏,他只去一个地方——QQ聊天室。队长是聊上瘾了,几天后才对肖以立透露一点,让他也上QQ的聊天室里去看看。队长说,全中国的对象都那里等着你去搞嘛。
       肖以立是一下子开了窍,也入了迷,每天上班都守在电脑前,不会打字,就找来字根表,对照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一个字一个字地练。肖以立很快得出一个结论,QQ上的聊天室就像婚姻介绍所,而且里面不用交钱,也不用留名,天南海北的女人都汇聚在那里,只要对上眼,见个面、吃个饭、上个床都是水到渠成的事。网上管这一套有个动人的名字,叫做一夜情缘,肖以立觉得不是的,距离产生美,距离同时减少麻烦。现在,肖以立更忙了,每个双休日都要出趟差,不是去县里,就是上市里。他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个新郎倌,有时候还在手里捧上一束花。面对焕然一新的生活,肖以立走在路上都想唱歌,可哼来哼去就是那几句: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们的选择。
       元旦刚过,堂叔忽然要回故乡,还带着一个庞大的投资考察团。县组织部的一个科长把这个消息带给肖以立,同时还郑重地跟他谈了一次话,希望他能为全县的经济发展挑一挑重担。肖以立的心猛然跳到嗓子眼里,组织程序他还是知道一点的,就小心翼翼地说除了城管工作,他可什么都不懂。不懂可以学。科长说,这是一次机遇,也是一次挑战。
       肖以立是一步登天,任命公示刊登在报纸上那天,城管队在百福楼里摆了三桌,全体队员都到场了,一是祝贺,二是饯行。肖以立感慨不已,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举着酒杯,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往嘴巴里灌,一直喝到怎么回的家都记不起来了。后半夜,他在床上醒来,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却无端地想起了薛佳丽。第二天,肖以立没去上班,而是敲开了隔壁的门。薛佳丽有点惊讶,看着他,一声不响地把他让进屋里。肖以立在沙发里坐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佳丽,我要去县里了。薛佳丽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两个人隔得很远。肖以立掏出烟点上后,又说,开发区,办公室的副主任。
       薛佳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淡淡地说,你是越走越远了。
       可我的心还在这里。肖以立说着,站起来,绕过茶几就一把抓住薛佳丽,把她往怀里拉。
       薛佳丽相当的顺从,撅着屁股贴了会后,慢慢地站起来,忽然轻轻地推开他,捋了下头发就去了房里。肖以立无声地一笑,赶紧掐灭香烟,扒掉外套跟着就想进。薛佳丽却转过身来一把关上门,锁死。
       你这是干什么?肖以立说,佳丽,开门哪。
       薛佳丽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来,就三个字:你走吧。
       肖以立说,你让我进来嘛。
       薛佳丽再也不出声了,人贴在门后面,低着脑袋,垂下一头鬈发盖住了整张脸。
       肖以立插着两只手,在门口等了等,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重新穿上外套,想了想,对着紧闭的房门说,那好,那我走了。
       说完,肖以立头也不回,拉开门就走。肖以立是彻底死了这条心。薛佳丽却竖起两只耳朵,听着他一口气冲下楼去,都能听到他的脚步穿过小区,一直走出大门,走上大街,但薛佳丽就是不动,紧紧地贴着房门,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脊背上,死死地顶在那里。
       肖以立的堂叔终于来了。一架包机从东南亚拉来了一大帮人,不光县里的“四副班子”全部出动了,连市里的领导也亲自去了机场迎接。肖以立就站在这群领导中间,当堂叔的手一个个握过来,握到肖以立时,边上的人还没介绍完,堂叔已经一把抱住他,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堂叔仔细看完肖以立,回头对县领导说,一看就是我们肖家的人。
       县领导连连点头,一副深受感染的样子,张嘴就说了句歌词:今天是个好日子。
       当晚,宴会过后叙的是亲情。宾馆的套房里静悄悄的,县领导陪着坐在下首,就像是肖以立的副手,插不上话,就用眼睛来回看着这对叔侄俩。肖以立的堂叔闭着眼睛,头靠在大沙发里,一脸都在追忆。他告诉肖以立,当年他们的家住在镇西头的塔湾里,他们的院子里种着棵桂花树,树下有口八角井,在他们的院墙外还有一个大粪坑。堂叔一说到那个粪坑眼睛就睁开了,看着肖以立,斟酌了片刻,又说,要不是你爹一把拉上来,五岁那年我就葬身在这个粪坑里了。
       肖以立很茫然,父亲活的时候没说起过桂花树,也没说起过大粪坑,就连塔湾里的院子他都从没听说过。父亲的这辈子几乎就没说起过当年,他只知道弓着背坐在门口闷头喝黄酒。肖以立接不上话茬,只能对着堂叔点头,脸色相当的凝重,好像也深陷在回忆之中。兴奋的是县领导,一出堂叔的豪华套房,不等走到电梯口就拉住肖以立,说,看来你堂叔真是个念旧的人。
       第二天,肖以立陪着堂叔回了趟镇上。叔侄俩被簇拥在塔湾里的街上,这个镜头出现在当天的电视新闻里。深夜,本地新闻重播的时候薛佳丽看到了,她正坐梳妆台前卸妆,从镜子里看过去,她发现肖以立不一样了,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一样了。肖以立敞开着笔挺的西装,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在对每个人频频点头。章老师忽然在床上嘀咕了声他妈的,这小子是一跤跌进了青云里。可是,薛佳丽没有听见。她在脸上盖上一张雪白面膜贴后,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呆望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仿佛里面藏着双眼睛,也正在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
       薛佳丽变了,她自己没有觉察出来,还是每天收拾屋子、打扮自己,下午一场麻将,到了晚上再续一场,但章老师是看在眼里的。薛佳丽变得开始关心时事,每天的夜间新闻是非看不可的,不管晚上的麻将是输是赢,匆匆忙忙到了床上她就一件事——手里握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机。章老师实在是看不下去,说睡不着就
       吃颗安眠药嘛,霸着电视干什么?薛佳丽没理他,两只眼睛就知道盯着电视机的屏幕,可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连自己都不知道。
       夏天说来就来,太阳像火一样烧烤着每个人,但更火热的是正在兴建的木业基地。大地被扒开了膛、剖开了腹,水泥、钢筋、石块连同阳光与工人们的汗水一起被填进去,凝聚起来就是全县人民的希望。如今的希望再也不是田野上唱的歌曲,已经有了质的变化,是随时可以兑换成人民币,也能转换成GDP的。肖以立几乎每天都来工地转一圈,虽然他还在开发区的办公室里当着副主任,不过称谓改变了。现在,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称他肖总了,就连县里的领导也不例外。可仔细想想,肖以立自己都想不明白,他这个肖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任命过,也没有谁委派过。工地奠基那会,堂叔带着一大帮人从东南亚又飞来过一次,那些人都是实业家、投资商、工程师与技术员。他们一来就指手画脚、叽哩呱啦的,说哪国话的都有。肖以立把这些人简称为“八国联军”,而堂叔就是这群人的总司令。
       那天,奠基仪式一结束,堂叔赶着要回国了,他把肖以立叫到跟前话别,叔侄之情溢于言表,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堂叔伸手对着眼前那一大片田野一划,说,多好的土地啊。说完,他看着肖以立,又说,我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哪。
       肖以立赶紧说,您放心,还有我呢。
       堂叔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那一大帮子人,他的目光像风一样从每张脸上掠过,最后落在肖以立脸上,不说话,可这个时候目光胜过了千言万语。堂叔把手搭在肖以立肩上,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开口。他只在堂侄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把,又拍了拍后,一头钻进车里。
       轿车扬着漫天的尘土,拉扯着众人的目光,越走越远,留下的是没头没脑的肖以立。可是,等到肖以立回过身来,就发现自己变了。他在众人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他再也不是城管队的肖以立了,也不是开发区办公室的副主任。虽然,肖以立还说不清楚自己变成了什么,但开发区的大部分人都看到了他的这种变化,他的生活变得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在工地上转完了。就在边上的凯旋门里吃个便饭。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凯旋门面向的就是开发区里的老总们,里面吃、住、娱乐一体化不说,光赠送的贵宾卡,上面镀的都是24K的真金。肖以立吃完午饭通常是上到顶楼的VIP房里,开发区里的老总们大部分都在这里面,牌九、沙蟹、百家乐,可以说应有尽有。工作就是为了娱乐,一边是商场,一边是赌场,人生说穿就是一场会战。肖以立好几次摸着牌,心里面在感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的东西,想不到这么快又回到了手里。人生真像是场梦。
       现在,肖以立是决不会再去QQ上抛洒热情了,也不会捧着鲜花去见网友,没这工夫,更没这份闲心。现在一到晚上,肖以立有了更好的去处,那就是“金碧辉煌”,要不就是“天上人间”。跟QQ上那些头像比起来,KTV里的小姐更像货架上的商品,根本用不着动脑筋,只要有钱,搂进怀里就能往外带。肖以立闪电般地爱上了KTV。
       这天晚上,他跟开发区里的老总们喝多了,搂着小姐说出了一句豪言壮语来,他要把全中国五十几个民族的女孩子都过上一遍。老总们连连点头,相信肖总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肖以立就把话说得更大了,等到在建木业城落成了,等他有了空,他还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他要把地球上二百二十四个国家的女孩子都过上一遍。老总们这才发现肖总是喝多了,可又劝不住,只好带上小姐纷纷离场。肖以立十分扫兴,却也毫不在意,都走了也好,他一个人倒在沙发上打了个瞌睡。
       肖以立一觉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映着八个字:谢谢光临,欢迎再来。他走出包厢,过道里黑乎乎的,一阵热浪迎面扑来,晕得差点倒下去,幸好等在一边的小姐搀住了他。肖以立就埋怨她,说,这么大的一个场子,怎么连个空调都舍不得开。
       小姐也是一肚子的不高兴,打了个哈欠,说,都几点钟了?天都快亮了。
       肖以立是有心带小姐走的,他现在住的是宾馆,那里也是木业基地的办事处。两个人摸黑从歌厅的消防通道出来,站在路灯下两边看看,一辆出租车都没有。肖以立等了会,什么兴致都没了,从包里抽了两张钱给小姐,向她摆了摆手。可是,小姐老大不情愿,嘟着嘴说她陪了一晚上,汗出得衣服都湿透了,她要跟肖以立回去洗个澡。肖以立重新上下打量小姐,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倦,就又抽了一张钱给她后,头也不回地沿着马路往前走。此刻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空中没有一丝风,肖以立很快就汗流浃背了,就想找一张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经过一个花坛时,肖以立往后面看了看,小姐没有跟上来,他就在一盏路灯下停住,点了根烟,靠在那里等车。而薛佳丽就是这个时候蹿出来的,在他脑袋里面,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不言也不语。肖以立就是弄不明白,都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而且还经了这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这个女人怎么还在他心里面抹不去?她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蹿出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就连好几次趴在那些小姐身上时,他都仿佛觉得下面枕着的就是薛佳丽。肖以立还是想回趟镇上去,还是想看一眼这个女人,看看她那张苍白的脸,看看她脸上那种冷淡表情与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可是,他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他嘴里的烟还没抽完,几个年轻人从花坛里蹿了出来。
       肖以立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短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
       人们都是从电视里看到肖以立的堂叔出事了,他从家里被带走,罪名是涉嫌受贿与黑幕交易。县领导手里握着遥控器就给肖以立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关了。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几乎所有与木业基地有关的人都在打肖以立的手机,而他的手机里始终是那一句:您打的电话已关机。大家都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县领导叫来公安局长,勒令他一定要把肖以立找出来。县领导竭力克制住情绪,但说的话还是过了头。县领导说,就算死了,也要掘地三尺给我找出来。
       一个星期后,两个民工的小孩在护城河钓小龙虾,他们一路钓一路往前走,就发现了一具浮在草丛中的男尸。等到警察把尸体捞上来,人们才发现这已经不像是个死人了,整张脸被鱼啃掉了不说,连十根手指上的肉都没了,露着白森森的骨头。人们都看到太阳照在尸体上,那个肚子一点一点地涨气,一下就把身上的衣服撑破了。鉴定结果当天晚上就出来了,死者肋下有两处刀伤,但却是死于溺水。法医说,说白了就是让人捅伤后,扔进河里淹死的。
       刑警们从表面判断这是起抢劫杀人案件,但也有可能是仇杀,主要是在尸体上找不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没有发现钱包、手机,也没有发现身份证,只在那些臭烘烘的衣裤里找出半包烂掉的手帕纸、几个硬币与一串挂在腰间的钥匙。那串钥匙的其中一把上面缠着一个心形的中国结,丝线黑乎乎的,早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几天后,警察排除掉了档案中其他的失踪人口,就把所有与肖以立相关的人员,一个个请来了公安局的殓尸房,就连县里的领导也在其中。然而,谁也没认出这具腐烂的尸体。县领导就往冰柜里看了一眼,脸色一下自得像张纸。他再也忍不住了,瞪完局长,瞪着刑侦队长,一指冰柜就下了死命令:你不能确认他的身份,就别给我当这个队长了。
       刑警队长没法子,只能采用老办法,把肖以立的社会关系列出一大张表贴在墙上,让手下的刑警一个一个去问,挨家挨户地上门让他们去辨认。
       半个月后的下午,天上下着雷阵雨,警察敲开薛佳丽家的门,坐在麻将桌前的人都以为是来抓赌的,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的解释他们都是小来来的,是为了磨时间的。警察没心情理会,打开文件夹把男尸的照片摊在桌子上,请大家一定要好好辨认,是不是这里以前的邻居肖以立?麻将桌前的其他三人伸长着脖子在仔细地看,认真地辨,只有薛佳丽坐着没有动。她问警察出什么事了?警察不回答,一指文件夹,说。好好认一下。
       薛佳丽这才把目光转向桌上的文件夹,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但又很快转回来。薛佳丽慢慢地伸出手,她看到了别在文件夹边上那个物证袋,里面放着一串钥匙与几个硬币。警察说,只准看,你不要动。
       薛佳丽没理他,自顾自地摘下那个尼龙袋,扯开,抽出那串钥匙。警察发现这个女人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而漆黑的眼睛里正有一团薄雾一样的东西在凝聚。警察看到了希望,就看着她从众多钥匙里一下挑出那把缠着中国结的,捏在手里,像是要把上面那些黑乎乎的颜色擦干净一样,在手里来来回回捻着。薛佳丽忽然站了起来,警察慌忙用手隔开围着桌子的那三个人,由着她一步一步绕过桌子。薛佳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是在梦游,她捏着那把钥匙,一步步从家里走出去,一直走到对门,对着锁孔插进去,一拧,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