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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像鞋一样的爱情
作者:方格子

《收获》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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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小纳后来回想起和伯年的情爱纠葛,觉得还是那一双鞋在起作用,她说,婚姻是一双鞋已经不算新鲜的话题了,但是,寻找一双鞋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其实就是寻找爱情的过程。
       事情得从一个偶然说起,陈小纳的工艺厂部分设计师要出访南方一座城市的工艺公司,那座城市有着国内最好的女款皮鞋,去之前,厂长就接到对方电话说,想要送一份礼物给工艺厂的女同胞,一是为了感谢富春工艺厂一贯照顾他们的业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自己那座城市打打品牌,大家都知道那是对方谦虚了,在多如牛毛的皮鞋行业,惟有那座城市的女款皮鞋常常要缺货——女士们太爱换鞋了。陈小纳以前还开过玩笑说,婚姻中最不稳定的因子其实还是女人,女人对婚姻的态度有时就像换鞋。徐政说,那些女人不包括你吧。
       大家都报了尺码,只有陈小纳不报,陈小纳的鞋柜有很多款式的鞋子,手工刺绣鞋面的软底鞋,轻巧灵便的运动鞋,平跟软底牛皮鞋,还有苏州很女子化的绣花鞋等等的都摆满了整个鞋柜。不够,徐政又买回来两个长方形的小柜子,原来大约是设计了放书的,但是陈小纳的鞋太多了,徐政就把陈小纳的鞋一双一双排整齐了码放在两个小书柜里,说,老婆,你的脚是不是太贵族了一点,看吧看吧,我家都能开个鞋庄了。
       陈小纳就撒了一次娇说,什么呀,人家桑小安光靴子就有七双,你看你看,我靴子不多吧,就这一双。徐政一听小纳撒娇他就害怕,赶紧住了口说,是啊是啊,桑小安比你更腐朽。后来徐政还是拗不过陈小纳,过几天陪着小纳去了鞋庄,精品柜上挑了一双,抱回家才算安抚好。当然小纳也不会叫他吃亏,她会顺着徐政的某些要求,把一些原本在床上做的事换个地方呀,换个姿势呀什么的,小纳一边顺着一边还说,徐政,你是个阴险的人呐。徐政当然是幸福的,说,我阴险你幸福不是。
       当然陈小纳总有她的说法,我为什么买这些鞋呀,不就是不合脚嘛,不合脚就换一双。徐政接一句道,不会哪天你觉得我不合适了也换下我吧。小纳说,啊呀,你是在提醒我吗?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很哲学的话题,比如,为什么有人说婚姻像鞋,合不合脚自己最清楚。徐政说,以前的女人,裹了小脚穿鞋,那又说明什么。小纳很快接上去说。所以那时的女子是没有自主权的。很快,小纳又接着说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日子是越来越无聊了。徐政,我心里总是空空的。
       徐政正在为小纳煲汤,说,你在暗示我什么呀。
       厂长问小纳,小纳,听说你总爱买鞋,你要几码的?
       小纳正在画图,服装新款,她抬起头来说,厂长,我不穿高跟皮鞋,硌脚,疼,干什么呀,要委屈自己的脚。
       厂长说,也许这次你会找到合适的高跟皮鞋呢。小纳说,算了吧,给了小安吧,小安小安,你要两双吧。小安说,我不要,我穿靴子多,单皮鞋我也不喜欢,单鞋就是单调。小安笑了笑又说,厂长,小纳三十五码的,你就随便要一双吧,搁在她办公桌上,当作工艺品好了,总不能拂了别人一份心吧。厂长说,嗨,女人啊,对鞋还是大有研究的。
       动身去南方的前一天晚上,徐政说,南方这个城市除了气候好,水果也很不错的,小纳,你那么爱吃水果,这下是可以解馋了,可就苦了我。徐政很无辜的样子,小纳不忍心,就积极主动地把自己热辣辣的身子贴上去,徐政,你可真贪啊。徐政一个横越到了小纳身上,我那是舍不得你。小纳在暗地里睁着眼,生活原来就这些呀。
       这个晚上两个人像是新婚,迫不及待又是永远不尽兴的样子,到后半夜了,小纳又被徐政拨拉醒过来,徐政现在已经掌握了小纳的弱点,也就是找到小纳的软肋了,小纳最怕他在自己耳边轻声地反复地叫,小纳小纳小纳。往往这样重复几遍后,小纳就会像一条鱼一样游到徐政胸前,徐政总是为自己阴谋的得逞为小纳的善解人意幸福陶醉。
       第二天是上午十点的飞机,行李昨晚徐政都已准备好了,所以两个人睡得很踏实,加上激情两三次后,疲惫的感觉总还是有的。一直到桑小安电话来催,小纳才惊醒过来,就用手拍打徐政,都是你都是你。徐政哎哟哎哟地喊疼,看一眼闹钟,说,没看错吧,才七点半哪。小纳不信,光着身子起来赤着脚跑到客厅,墙上的钟也才七点半。她说,天啊,这个桑小安,吃错药啦。又倒在床上,很快给了徐政一个机会,徐政从背后抱住小纳,这个动作几年来习惯了的,照例是一只手臂枕着小纳的头另一只手放在小纳胸前。睡了一晚,力气又蓄起来几分,两个人都觉得对方身子的暖热,小纳的身子动了一动,徐政也动了一动,小纳说,累。徐政说,不累。小纳又说,累。徐政又把身子紧过去一些,说,不累。小纳松了身子,两个人很快连在了一起。
       候机时,桑小安走过来笑笑说,小纳,我看错时间了,没坏了你们的好事吧。陈小纳白一眼桑小安,说,又不像你们,小夫妻黏乎,我们老夫老妻的黏什么呀。桑小安说,什么?感情都深到这地步了,才三年就老夫老妻,小纳,你们真幸福哪。
       出差的整个过程有一部分在后来陈小纳的心里没留下什么,见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去了海边,虽然是热带但终究是秋天了,海水总是凉了,玩海的人还是很多,尖叫着把快乐充分夸张,大多是内地过来的,不常看到海,又无法用别的什么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浪漫心情,只能尖叫或者大声叫唤。
       陈小纳对水永远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那要缘于她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到江边,那晚江面特别安静,天空布满了云彩,月亮在云层背后,透出亮来,这样的天空,抬头看是低了,觉得压在头顶。当小纳往江面看时,那天空整片地映在了水里,看起来江里天空的倒影就是江水的深度,那像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小纳站在江边,这情景吓着了她,她惊叫一声就跑回了家,打那以后,水对于陈小纳来说,是最没有吸引力的自然之一了。
       她和几个同事一起,躺在太阳伞下,看海边人来人往,小纳闭着眼,还在回忆和徐政的那些片断,她的心里就觉得一酸一酸的幸福,脸上抑制不住有了笑容。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说,陈小纳,怎么不下海啊。
       小纳睁开眼。先是看到一张脸,那是一张特别健朗的黝黑的男人的脸,结实,富有弹性,小纳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笑一笑,说,不会游泳。说罢就坐直了身子,她这才看完整了面前这个人,算不上英俊,但是个子却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吧。小纳说,您是……
       男人说,哦,前天我们在机场见过,那时你晕机走不了,我还背了你呢。
       嗨呀呀,小纳惊呼,道,原来我那么狼狈过呀。你叫伯年吧。我想起来了,那天听人说,只有伯年背得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什么话,你是客人,就怕招待不周。伯年说,你怕太阳吧,到了海边,不黑是不对头的。又说,走呀走呀,我教你游泳。
       同事们就起哄,小纳哪敢啊,她只会在水缸里游,也不能满水,她忌水的。
       小纳转过头去看远处,桑小安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仰着头浮在海面上,很悠闲的样子,小纳
       说,你们看小安,天啊,她多像是海的女儿。伯年加上一句,要是你到了水里,那就是美人鱼了。这话很受用,小纳很爱听,但还没等她表示害羞,伯年一把拉着她的手就往海边冲去,小纳啊一声,又夹杂了些许刺激,还有紧张,说,不不,我不会游水,我怕水。看伯年还是拉着不放手,小纳提高了音量,说,你信不信,我的前世是在水里淹死的。
       这么一说,伯年就放了手,只是两个人已经到了水里,阳光很好,水温也适宜,伯年说,小纳,那天一见你,我总觉得以前我们见过。小纳暗想,不会吧,刚才我见他也是那感觉,危险啊,那都是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上一个陌生的人才会产生的感觉。小纳说,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吧,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伯年忽然弯下腰,泼了一手掌水过来,小纳没有准备,刚好有一片波浪拍过来,她居然站不稳要往后倒,伯年上前一步就搂住了小纳。小纳喊,别,别,岸上同事看到了,你放开。
       伯年说,我教你识海水,很快你就会喜欢这里的。小纳说,和水有关的我都不可能喜欢。伯年说,海水不一样啊,都说我们人类的起源在大海,你把身子往下,蹲下来,或者你把耳朵贴着海水,你会听见有很多声音,那些都是海里的生命。
       小纳说,耳朵不能进水吧,你可别陷害我啊。伯年哈哈哈笑起来,说,我像是要陷害人的人吗?你试过在刚从阳光下收回来的棉被里睡觉吗,柔软,温热,还有浅浅的香,不沉下心来你闻不到,要是你能躺在海面上,对了,现在的海面就是那床阳光下的棉被,你会感到一种快乐。小纳说,那快乐也是隐藏了很多不安全因素吧。伯年说,是上升着的快乐,眩晕。小纳,你为什么不敢试一试呢?你别怕,有我呢。真的,只要你真心亲近大海,那它回报给你的,是无尽的记忆,非常美好。小纳还从来没有听到有人把大海比作阳光下的棉被,虽然牵强了一点,她还是觉得新鲜,有点跃跃欲试。她弯下腰,蹲下来,又把双臂浸没到水里,她的脸一点一点挨近了海面,然而,她感到了内心的恐慌,有一种灾难来临的毁灭之势,漫无边际无处着落的空旷。小纳这时忽然有种感觉,人在这个世界上,说到底就像现在这样,周遭永远都是海,你是个体,你随时会被淹没,你找不到什么可抓在手里。小纳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嘴唇开始发紫。伯年说,你怎么了,你一定不舒服了,我背你回去。
       那就是整个南方之行后来留给小纳的最深刻的印象。游玩结束了,大家各自都拎回了自己的那双皮鞋,小纳和桑小安一个房间,桑小安正在试穿各式服装,又配上那双皮鞋,在房间的地毯上来回走,又笃笃笃到外面去走了一圈,回来时拎了一个榴莲。小纳受不住那味道,臭臭的,桑小安就塞过来一勺,小纳来不及躲开也尝了口,居然发现还蛮好吃的。到睡觉时桑小安叫起来,这什么皮鞋呀,小纳你看你看,我的脚。哎哟,痛啊,小纳你带创可贴了吗?
       上机前伯年来送,伯年在握住小纳的双手时用了一点力,小纳。他叫小纳。小纳内心不由得一热,在海边,他忽然搂住自己时,他的身体是有力度的,是强壮的,倒不像南方的男人,瘦弱又缺乏野性,在两个人靠近的一刹那,小纳还闻到了伯年身上微微的海腥味,新鲜的,带着热带海洋的味道。小纳说,谢谢你教我认识了大海。伯年说,你不会忘记大海吧。趁大家忙乱之际,伯年说,你的身体像鱼,真的,你是一条美人鱼。小纳礼节性地笑笑挣脱了被握着的手。她觉得,伯年是在轻薄自己。
       回到家,日子很快回到了原来。上班,画图。和徐政做一回夫妻,只是,那个叫伯年的男子时不时跳出来,像要握住小纳的手,小纳小纳。他居然也叫她小纳。有一天晚上,小纳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放海岩的片子,纯真的生生死死的爱情,小纳有一搭没一搭地被牵起别样的情怀,身旁徐政在看一本书,南方地理杂志之类的,周围很安静,安静到只有伯年的笑声在海滩上肆意飞扬。小纳觉得不行了,心思动了动,想起伯年那一身强健的肌肉搂住自己,恰到好处的空间,不觉得窒息又觉得是秋天突然生出来的暖。她转身对徐政说,你说,南方的事物是不是都很热的,比如太阳,比如气候。徐政说,我上次去那里,倒是觉得南方的女人特别热情。小纳白一眼徐政,把身子往被窝里塞。她侧身睡着,脑袋里全是海岸线,金黄色的海滩,浪漫的爱情故事,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和徐政的过程过于简单了。两个人从初中开始同学,到高中,大学时各自分开了,过了四年,又都回到了这个地方,生活也是有条有理的,房子,车子,要不是小纳坚持要到三十五岁才肯要孩子,徐政早就把种子播下了。小纳在被窝里说,徐政,我想学游泳。徐政放下杂志,忽地压到小纳身上,两只手挥动起来,说,来,来,我教你,是不是这样游,小纳很快喘不过气来。
       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厂部宣传科通知说,要组织一台服装秀,推出本工艺厂的形象品牌。小纳个子不高,一米六二,只是骨肉匀称,身材条杆挺拔,理所当然要做一次模特儿了。小纳自己设计服装,她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做成了一件典雅大方的中式上衣,用的是黑底羊绒面料,领口是半高的,看似平常,却把白皙的脖子衬出来了,又因为羊绒的面料质地柔软,领口处又缀上了黑色的小亮片,按说黑上加黑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因为那是亮片,所以,小纳能从灯光底下看出那种活泼来。肩膀处裁开,露出一分肩胛,膀子处又把袖子合拢,在手腕处收了线,刺成毛边,胸前配上一条用椰壳做成的小鱼。鱼是浅咖啡色的,用一根细细的黑羊绒线挂起来,整件上衣几乎没有赘物。小纳原是长发,这会儿把头发挽成髻盘在脑后,用浅灰色的羊绒薄呢做裙子,在小腿向下一分处收住,裙口微斜,右边开了一条缝,沿袭了旗袍的品质,所有这一切都准备充分了;这时,就需要一双皮鞋。
       徐政把小纳所有的鞋都取过来试穿,不是鞋帮高了,就是鞋身宽了,或者就是颜色不配,徐政嘻嘻笑着把自己那双森达男鞋拿过来说,小纳,要不只能穿我的了,可能别有一番味道呢。小纳说徐政,你要害死我了,快帮我想办法。
       伯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小纳的意识里,好像伯年送过他们工艺厂女设计师一人一双鞋,小纳刷一下冲到储藏室,很快丢出来几个盒子,不是这双。不是这双。小纳自言自语。当最后一个盒子被她托在手里时,小纳想,就是你了。
       小纳把鞋拿出来,这时才知道这双鞋的不一样来,她想起桑小安给她看过,桑小安的那一双,黑面尖头鞋,后跟是一柄不锈钢的小柱子,走在路上声音倒不是很大,但一到工艺厂就不一样了,那声音是空前的响,刚从南方回来的那一阵,工艺厂的走廊便充斥(口当)(口当)(口当)的声音,要是整齐划一的话,那跟部队操练没有区别。鞋是黑的,跟是银白的,配是很相配,但终究少了一份雅致,有了做作的生硬。小纳当时还想过,这个南方啊,还说品牌呢,看来是经不起品的。
       但当小纳仔细地欣赏自己的鞋时,又觉得很多不同之处,鞋面也是黑的,但却是纯绒的,是绒就有绒毛,那绵软的绒毛把黑色这样冷的
       色调也衬出了一点小暖,鞋尖恰到好处,分寸掌握得当,太尖了,像利器,太钝了又会显出主人的愚笨来,鞋跟也是黑的,还是以绒为主,到了跟底才用上一片橄榄型的硬皮,稍稍显出了女子脚底的从容。小纳忍不住笑了,说,相约不如偶遇啊。徐政坐在沙发上,说,是啊是啊,我们就从来没有约好了要做同学要做夫妻的。
       小纳没有答腔,却顾自红了脸。她也坐到沙发上,穿上袜子,当她把脚放到这双皮鞋里的时候,心里有了温柔的感觉,仿佛遭遇了一场爱情,那样的妥帖,丝毫没有陌生。她在心里说,伯年是用了心思的。小纳把盒子拿过来,看商标,只一个字:纳。小纳以为看错了,再仔细看,不错,就一个字,纳。盒子的左侧还有几行字,大意是说,以前做鞋子是纳鞋底的,密密地一层一层布叠起来,是为纳,“纳”这个牌子的创始人一直都以做鞋为生,都沿袭好几代了,算起来有三百年的历史,二十多年前才改做皮鞋,却怀念以前布鞋的辉煌,为了纪念,把鞋名定为“纳”。小纳看完,觉得还是不可思议,仿佛是做了一个梦,她徐政徐政地叫,徐政在旁边说,发现什么了。小纳有点语无伦次,又忽地不想说了,觉得那是一个小的秘密,她初步决定这个秘密只对伯年说,也就是一念之间,小纳觉得她和伯年的距离近了。她站起来,革革革地在房间的地板上走,走到门边,拿了钥匙,又取了手机,说,徐政,我要出去。徐政说,你怎么啦?小纳不敢回头,说,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包。
       事实上小纳出门后没有具体的目的,转了三条街,她发现自己的脚还是蛮精神的,一路走着接受了不少回头率,那是“纳”在说话,轻声细语,还有她身上的衣装,都成了一个亮点。小纳终于找到伯年的手机号码,发了个短信过去:我挽着“纳”走过了三条街。伯年回过来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我来。小纳说,是想起你的鞋了。
       后来的服装秀对于小纳来说就是生命中一次意外的绽放,她在台上的每一步每一次回眸每一个优雅的动作,都因了有一双合心合意的鞋,仿佛一场爱情的开始。桑小安看见小纳的鞋,吵着要换,小纳开始不肯,又怕,桑小安说伯年是偏了心的,只得在后台脱下来,说,小安,只穿一会儿啊。只是桑小安怎么也穿不进,她是三十七码的。桑小安有些不解,说,小纳,我突然想起来,你一米六二的个子怎么那么小脚,三十五码的。小纳说,我哪知道呀。说是那样说,小纳私下里想,这鞋大约只适合我穿的吧。
       小纳那一次后开始对伯年有了向往,两个人的联系都凭藉了短信,你一条我一条,天凉了,添衣吧,伯年说。风大了擦点护手霜啊,小纳说。有时就只有一串名字,小纳小纳小纳。又有一次,看到一地的黄叶,小纳发了一条过去,我想你了。这样的短信,似乎还带着两个人的热度,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个早晨,小纳刚到单位,就接到电话,是伯年。伯年说,我来看你了。小纳惊慌起来。她急忙请了假,到车站去看伯年。伯年依然是黝黑的,穿上休闲装更显得挺拔了。小纳见到伯年,没有来由地低下头来,觉得自己有那么两三次在短信里是示了爱的,但真见到了,却是手足无措的,眼睛也不敢看伯年。伯年说,你准备怎么安排我。
       小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伯年,只说,我,我请你吃饭吧。两个人就笑,伯年想想打了个车,司机问去哪里,小纳支支吾吾说不好,伯年很快握住小纳的手,说,去省城吧。小纳呀一声,说,不,不,太远了。伯年说,有我来看你远吗?小纳便不再说话。
       省城不远,开车一个半小时,小纳坐在车上,觉得自己是在犯错误,怎么那么冲动呢?为了一双鞋,好像不至于吧。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会儿说,停车。一会儿说回去,司机有点不耐烦,说,小姐,是去省城呐,不是去国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这边是单行线。
       伯年听司机说话就笑,说,师傅啊,你真够哥们的。司机听伯年这么一说,放起了音乐,《天空之城》,空旷绝望的旋律,小纳曾经在一家音像店听到过,当时没在意,听着听着觉得难受起来,又回过去问老板,什么呀放的。老板说,《天空之城》。小纳问什么意思,老板说,有一座岛,飘在空中的岛。现在,小纳的内心就涌起了那种飘在空中的感觉,无处可依的感觉,就算是伯年,就算是徐政,也都是承载不了自己空荡的身躯,那么,我要什么呢?小纳想一想,回头看了看伯年,伯年正好回过来,很快就吻了小纳,小纳全身酸麻酸麻的,这大约就是恋爱的感觉吧。小纳想,和徐政倒从来没有过,伯年又把她往自己身上揽,小纳稍稍挣扎一下便软软地依了过去。想着,就算周围都是岛,我也是空泛的。
       徐政打电话来的时候,小纳和伯年正在房间,地毯很软,这家酒店是老店新开吧,换了壁纸,换了床靠,换了床单,连地毯也是新的,整个房间充溢着新鲜,这仿佛暗合了小纳的内心。他们从床上翻到床下,从地毯上又到卫生间,浴缸,像是在做着一个永不厌倦的成人游戏。后来伯年又把小纳轻轻提了起来,放到自己肩上,像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房间转圈,小纳发出惊叫。电话在包里响过一次,久久地响着,他们没有听见,当他们又一次安静下来时,小纳才恍惚听见了铃声,她一下从伯年身上弹起来,拉开包,是徐政。小纳看了看伯年,伯年躺着没有动,小纳把手机放回去,伯年坐起来,说,小纳,想家了吧。
       是的想家了,小纳想。她很快冲进卫生间,洗干净身子,出来,这个时候的小纳仿佛换了一个人,似乎所有的激情都已耗尽,她弯下腰来,看伯年,伯年抬起头来,亲了亲小纳的脸。
       伯年开始说话,大意是说,他一直喜欢小纳设计的服装款式,因为小纳的设计就已经把女人的心思全透露了,他总在猜测。这个陈小纳是怎么样一个女子,如此懂得衣物之于人本身的体贴,一定是个内秀的优雅的女子。那一次见到陈小纳晕机后苍白的脸,他不由分说就背起了她,那一刻,他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对他说,你们前世是有过约定的,但是失散了,现在,她就是她。
       好像只有把眼前的日子打乱了过,才不会有疼痛的感觉,小纳莫名其妙地说,我再也找不出别的方法叫自己从时间这扇门里突围。
       小纳后来的日子是在自责中度过的,偶尔也会狂乱地丢了手机,衣服,一柜一柜的鞋子,叫徐政摸不着头脑,小纳你是不是头痛,我带你去医院。小纳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出去走走。有一次徐政问小纳,小纳你那天去哪里了,你一回来就变了,你变得不爱说话了,像个会思考的女人了,是不是你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无论徐政怎么问,小纳就是不说话,徐政还是像以前,在床上总是要不够的样子,小纳也是会顺着的,但在徐政的感觉里,总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徐政想不起来。
       伯年回去后发过一个短信来,说,我们是前世失散的亲人。小纳读着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起来,当徐政买回来一箱特伦苏牛奶——小纳最爱喝的,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后,小纳就觉得手机里的伯年是遥远的,她像从空中一下掉到了俗世,繁杂是繁杂,虽然空空的但终归也是热闹着。小纳犹豫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那短信。
       小纳一直以为在汪洋一般的人世,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人生就是美好的,她好像得到过了,虽然只有三个小时。只是,事过境迁,就像脚上的鞋,最初的激动过去后,也只是一双鞋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伯年后来寄过来几双鞋,同样标着“纳”,只是小纳穿着怎么也感觉不出好来,甚至是硌脚的。有一双鞋,小纳穿着,到了晚上,脚都肿了,她一狠心要丢掉它。徐政说,留着留着,总是经历过的吧。这话让小纳吓得不轻,徐政是不是都知道了,看徐政的样子倒不像,是不经意,但小纳左看右看都是经了心思的。小纳走过去,偎在徐政怀里。徐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徐政说,小纳你说什么,什么对不起,你怎么了呢?小纳想了想,又看看几个柜子的鞋子,新新旧旧的摆满了。小纳说,徐政,我想过了,我听你的,生个孩子,甜的酸的总是做人。徐政嘿嘿嘿笑,是啊是啊,小纳,这样才好,过日子嘛,就是那样的,空荡的踏实的都要过完一辈子不是。小纳朝窗外看一看,开始下雪了,是雪粒子,细碎的滴滴滴的声音,小纳的内心又一次绞起一阵疼,她说,徐政徐政,我冷。徐政得心应手地抱起小纳,用脚开了卧室的门,把小纳放在床上,刷一声拉上了窗帘。
       小纳在微暗的房间里闭上了眼睛,用被角悄悄拭去了流淌下来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