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岁的赵浦是这座城市道桥设计研究院的工程师，男，汉族，身体健康，无党派，何时何地均未受过任何重大奖励和处分。同时，工程师赵浦还是金花朵的丈夫以及赵晓尘的父亲，而且绝对原装正版。如今，妻子金花朵仍然是幼儿师范学校的教师，儿子赵晓尘则远渡重洋去了英国留学。因此，工程师赵浦的生活愈发变得简单——只有上班和下班了。
应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这座城市里这样的三口之家比比皆是，凑成一部中国《
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读起来朗朗上口。
每天前往道桥研究设计院上班，赵浦必然经过那座钢铁结构的五河大桥。五河大桥之下的五河，由于中国北方连年大旱几近止水。夏日里瘦成一湾浅水，冬天便僵了——即使踏落冰窟也淹不死人。这座城市的河水，越来越少了。
是的，河水少了，桥还在，而且越来越结实。后来，赵浦还发现这座五河大桥的管理员换了人——桥头堡小屋里的白发老头儿变成黑发姑娘。这很像《聊斋》的情节，一刹那之间大变活人。
城市大街上，总是人来车往。对于五河大桥而言，上班下班的赵浦只是普通行人而已。对于普通行人赵浦来说，五河大桥却是很重要的。
五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冷冬日，临近分娩的母亲被一辆三轮车送往一河之隔的中心妇产医院。一路颠簸经过五河大桥，她居然眨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喊了一声“桥”，语气里充满莫名的兴奋和欣喜。
婴儿呱呱坠地了，可是母亲却死于难产。
这是多年之后身材瘦削的父亲告诉赵浦的。到了公元一九六七年夏季，炎炎烈日之下遍体鳞伤的父亲纵身跃下这座五河大桥，扑通一声没了踪影。那时候五河水势汹汹，一眨眼之间便将一个活人变成一条死鱼。
从此，每逢经过这座由比利时工程师艾尔夫设计的具有百年历史的钢铁结构大桥，赵浦便心生敬畏之感。任凭时光流逝，母亲毕竟是通过五河大桥前往彼岸世界的。父亲呢，他索性永远留在这条大河里。五河，既是母亲河，也是父亲河。如考如妣。
很久以来赵浦内心隐藏着浓重的负罪感：我的生日竟是母亲的忌日。这种心境。使他经常想起从日本海回游黑龙江的大马哈鱼。雌鱼产卵随即死去，以自己尸体养育幼鱼成长。一代代轮回下去。鱼母亲的惨烈命运长久笼罩着人子赵浦，从青年而中年，从小马哈鱼而大马哈鱼。
后来，长大成人的赵浦结婚了。那年代的结婚仪式非常简单。新娘住在一河之隔的对岸。赵浦是骑着自行车去接新娘的。他顶着寒风驮着新婚妻子驶过五河大桥，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不由停下车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扭头小声告诉新娘。新娘金花朵兴奋地啊了一声说，你的生日咱俩结婚这是好事啊，今天你新生啦。
受到新娘如此鼓励，赵浦大胆说出今天是母亲忌日。新娘金花朵巧夺天工地说，太好啦，你母亲的忌日你结婚，这证明了人类生命的延续呀。
新郎转身苦笑了，恍惚之间觉得娶了一位女教育学家——自己必然终身接受她的幼儿园式的教诲。
就这样，赵浦的生日成了他的结婚纪念日，可谓一鱼两吃。只可惜河里缺水，鱼儿稀了。此地过生日吃活鱼的习俗，由于缺水而失传了。
其实赵浦的生日正是西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与神圣的耶稣同日出生。因为，很久以来中国社会推行无神论，无论平安夜还是圣诞夜，都市大街上冷清得很。
三十岁生日夜晚，赵浦独自徜徉五河大桥享受着而立之年的凛冽寒风，一时梳理不清思绪，竟然想起“彼岸与此岸”。妈妈生活在彼岸吧?爸爸也生活在彼岸吧?只有我生活在此岸。
平日的赵浦平静如水。而立之年的生日夜晚他却激动起来。然而，他的激动心情很快被别人打断。白天，大桥上出现一起“反标”。胳膊佩戴“红箍儿”的巡逻队员对夜晚驻足五河大桥的赵浦严加盘查，带到派出所检验笔迹。
值班的警察听说这个形迹可疑的男子在道桥研究设计院工作，捻灭烟蒂嘿嘿笑了。你是桥梁工程师就要站在大桥上度过生日夜晚，那人家原子弹工程师就要抱着核武器吃长寿面啦?我看你是强词夺理!
值班警察挖苦这个白面书生，赵浦却听不出锣鼓点儿以为遇到知音，竟然郑重其事地告诉值班警察，自己是桥梁工程师却从来没有设计过桥梁。
这位面孔黢黑的值班警察不晓得赵浦郁郁寡欢的心思，说了声你们知识分子思想就是复杂，挥挥手把他放了。
妻子气喘吁吁找来了，满怀怨气地说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你偷偷跑出来做什么。赵浦强调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金花朵立即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今天是西方的圣诞节啊。
那时候，尽管有了迪斯科和可口可乐，西方风俗毕竟尚未大举入侵中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幼儿师范学校教师金花朵只是暗暗惊诧国产的丈夫跟进口的耶稣同日落生，便偷偷猜测赵浦来历不凡。
从此，每逢十二月二十五日夜晚，这位毕业于名牌大学桥梁专业的高材生都要独自登临五河大桥——年年如此成为他的人生保留节目。每每凭栏远眺城市灯火，他的心头一派空茫。
有老子就有儿子。儿子是夏季凌晨出生的，因此取名赵晓尘。晓是破晓的意思，尘则表示卑微。这证明了工程师赵浦有所敬畏的心态。赵晓尘茁壮成长并且顺利考取大学。全家喜气洋洋，妻子更是不可一世，整天哼唱儿歌“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金花朵破天荒提出去西餐厅给赵浦过生日，同时庆贺夫妻结婚纪念日。那时，中国人过生日还在吃长寿面，不买蛋糕。
华灯初上，一家三口走进一间并不热闹的西餐厅。西餐厅当然讲究西俗，满面笑容的女服务员迎头高呼“圣诞快乐”。赵浦连连摆手退到餐厅门外，压低声音反复叮嘱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们不要祝我生日快乐，那样自高自大多不好啊。
是啊，一个凡夫俗子与一位旷世圣人同日出生，本来就不合时宜，全家居然跑到公共场合大张旗鼓过生日，也太缺乏自知之明了。然而，一个人的生日是不可更改的，于是弄得赵浦一筹莫展。他甚至对母亲暗暗生出几分怨意，您为什么偏偏选择今天分娩呢?而且分娩之前还途经五河大桥。
转念一想，死生有命这也怪不得母亲。坐在西餐厅角落里，一家三口简简单单吃了这顿生日晚餐。妻子金花朵心理状态极好，当着儿子的面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说，咱们当初选择圣诞节这天结婚，很有预见能力嘛。
嘴里散发着煎牛排余味的赵浦实话实说，当初我根本不懂什么圣诞节，光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儿子赵晓尘补充说道，今天也是我奶奶忌日吧?
赵晓尘很随父亲的性格，不擅言辞。小伙子不言不语考入大学建筑系，而且选择结构专业。这对身为桥梁工程师的赵浦来说，无疑是子承父业了。
虽然河里少了水，儿子的专业选择还是很让父亲感到满意，仿佛吃了一杯舒心的香茶。
生活总会有变化的。自从那位白发老头儿退休，赵浦怅然若失仿佛走失了一位老朋友。桥头堡的小屋里换了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赵浦几次跟这位新任大桥管理员打招呼，对方不予理睬。赵浦主动给她讲解这座钢铁大桥的来历，并且叮嘱她全心全意养护这座颇有来历的百年老桥。那姑娘还是低头不语。
赵浦恼了，觉得自己失去了这座大桥。几经周折终于在城市棚户区找到那位退休的桥梁管理员。白发老头儿告诉他那位接班的姑娘是哑女，不会说话却写得一手好字儿。
赵浦觉得自己错怪了新任桥梁管理员，挺内疚的。临别之际，白发老头儿还告诉他，公元一九六七年炎热的夏季里，那个中年男人是满脸微笑跳下五河大桥的。
这个消息令赵浦激动不已。回到家里他悄悄躲进厕所里，冲着镜子练习微笑。恍惚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多年不见的父亲——背景就是那座五河大桥。
情不自禁，他冲出厕所将这个喜讯告诉妻子。金花朵听罢吓得一声尖叫，一连几天不敢走进自家厕所。这时赵浦明白了，对于妻子来说已然落户河底的父亲属于可怕的幽灵，那是不能随意现身旱地的。
一时间，赵浦感到无比沮丧。人到中年，终于懂得此岸与彼岸的含义。此岸与彼岸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有的事情越想越清楚，有的事情则越想越朦胧。
不过赵浦还是认为，现世生活引发人们敬畏的东西越来越少，内心深处引发人们敬畏的东西反而越来越多，譬如这座五河大桥。身为桥梁工程师的赵浦坚决认为这座开启式大桥结构独特形态优美，乃是人类桥梁史的杰作，属于既不可超越也不可重复的“孤本”。每每面对五河大桥，工程师赵浦便深感自卑。这种自卑心理长久主宰着他的日常生活，大有宿命的趋势。
生活大变了。随着肯德基与麦当劳抢占中国人的胃口，西风东渐了。每年临近西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座城市里庆祝圣诞节的气氛嘭地火爆起来，大有势不可挡的气派。
一家家酒店大厅里竖起圣诞树，五颜六色小灯泡好似童话世界。一座座商厦大门外站着“圣诞老人”，即使孤儿也会觉得自己有了祖父。据说袜子里即将塞满糖果，孩子们纷纷动弹起来。年轻的情侣则趁机订婚或者结婚，沾得圣诞喜庆气氛。订不得婚或者结不得婚的，则趁机接吻。总而言之，赵浦觉得来自西方的“洋节”大有超越本土“过年”的趋势，全球化了。
热衷于圣诞节的主要是青年人。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每逢圣诞之夜，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们便成群结队拥上五河大桥，彻夜狂欢人满为患，一颗颗太阳把城市夜空照得雪亮。如此这般情形，官方居然给予全力支持，届时交通警察对五河大桥实行机动车限行，划为二十四小时“步行桥”。此举得到青春世界的广泛称赞，热情打出“人民政府爱人民”的标语。
生日夜晚，赵浦远远望着那座原本属于自己的大桥一夜鼎沸化作青春狂热场所，好似一只失去巢穴的老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他小心翼翼前去询问为何选中这座大桥欢度圣诞。一群热气腾腾的青年人告诉他，这座城市里只有这座五河大桥属于欧洲古典建筑风格，它极其符合庆贺圣诞的文化氛围，所以就占领了。
占领了。这位桥梁工程师一声叹息，叹息自己失去了这座生日大桥。
失去连接此岸与彼岸的大桥，赵浦苦笑了，暗暗责备自己不应当出生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如今连清静也讨不得。转念觉得这种自责伤及远在天堂的母亲大人，立即改变思路去想别的事情。竟然想到王伙西。
王伙西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是赵浦的大学同学兼同龄人。多年之前，王伙西由于参与彩虹大桥的设计而受到市委领导赏识，很快被提拔为这座城市道桥研究设计院副院长，还配备一辆“四环”轿车。赵浦笨拙地叫奥迪为“四环”。他认为五环就奥运了。
乘坐“四环”的王伙西，早在大学期间就喜欢阅读名人传记，他经常从中提炼出一句句名言。赵浦至今记得这样一句：“人生很长，是一座桥，人生很短，也是一座桥。”
当时王伙西睡在赵浦的上铺，口头禅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赵浦以为王伙西属于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物，所以崇尚榜样的力量。
大三那年的一天，王伙西很是神秘地告诉睡在下铺的赵浦，说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九日。赵浦屈指计算说你只比我大六天啊。志存高远的王伙西极其自得地说，苏联共产党总书记勃列日涅夫的生日也是十二月十九日。
苏联的勃列日涅夫跟你有什么关系?圣诞节出生的赵浦不解地问道。
胸怀大志的王伙西一下含蓄起来，笑而不答。
后来赵浦终于明白了，王伙西与勃列日涅夫还是很有关系的。这两个同为十二月十九日出生的男人，一个远在苏联做了超级大国的铁腕元首，一个近在道桥研究设计院当了负责城市桥梁设计的副院长。尽管一个大巫一个小巫，然而都是巫。相比之下自己在道桥研究设计院混了大半辈子差事，没巫。
赵浦生活的这座中国北方城市离海不远，一度舟来船往水运繁忙。儿提时代，遇有大型火轮经过五河大桥，必须“开桥”方可通行。每逢开桥之时，随着两岸桥头堡两组巨大齿轮缓缓转动，一分为二的五河大桥从中间朝天翘起，敞开主航道大门。这情形，好似钢铁巨人扬起高傲的头颅。
于是，一艘艘烟囱高耸的大型轮船冒着黑烟从钢铁巨人高傲的头颅下慢慢驶过，俯首帖耳的样子。每当这种宏大时刻，赵浦浑身热血沸腾心底充满敬畏。这是一个少年对英雄主义的向往。至于英雄是谁，是桥梁还是河流?赵浦反而说不清楚。
后来，上游截流修建“明珠水库”，加之持续多年的干旱少雨气候，舟船绝迹河流废航，五河大桥完全失去昔日风采，彻底边缘化了。
尽管如此，赵浦依然敬畏那座多年不再开启的钢铁大桥。英雄老了还是英雄。有时他担忧桥头堡那两组巨大齿轮生锈坏死，有时他担忧那一颗颗巨大铆钉疲劳断裂。这种担忧心理为他的轻度抑郁症埋下伏笔。
人到中年，工程师赵浦绞尽脑汁想象那位名叫艾尔夫的比利时桥梁设计师的模样，心情很是亲切。渐渐他认定设计五河大桥的艾尔夫跟写《资本论》的马克思一样，长着满脸大胡子。
随着一座座城市立交桥的兴建，被赵浦奉为心中至宝的五河大桥失去交通干道地位，行人减少，车辆分流。新的城市主角崛起，昔日的城市主角沦为无足轻重的地位，车马稀了。
这种难得的清静，竟然使得赵浦多次产生轻盈的幻觉，以为时光倒流回到城市有水的年代——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耳畔传来小火轮的汽笛声。
一天上班途中，赵浦徒步经过五河大桥，不由自主走下桥头堡站在河坡上从提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仔细打量起来。耳畔仿佛听到隆隆的“开桥”声。
新任桥梁管理员哑女，站在桥上不声不响望着这位深情而痴迷地抚摸着那两只巨大齿轮的桥梁工程师。在她眼里这位中年男子好似一个定格在历史画框里的大孩子，与五河大桥共同构成一幅年代久远的古典油画，令人感动。
这时，一个途经此处的新闻摄影记者现场抓拍，不失时机地将西服革履的赵浦和钢筋铁骨的五河大桥一古脑收藏到镜头里去了。
哑女终于露出几分笑容，转身回到桥头堡小屋里去了。
站在河堤上抚摸着那两只巨大的齿轮。它们果然生了锈。暗红色。赵浦双手沾满三氧化二铁特有的腥气。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出这座百岁高龄的钢铁大桥外表老态龙钟，其实骨头很硬的。是的，只有桥梁工程师能够看见人间桥梁的骨头，别人是看不到的。赵浦对自己的目光穿透力感到满意。平常生活里，赵浦以自卑心理为主，极少对自己感到满意。经常自我满意甚至自鸣得意的是喜欢阅读名人传记的道桥研究设计院副院长王伙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是王伙西经常引用的名言。王伙西的榜样是谁?赵浦不知道。那么我的榜样是谁呢?赵浦这样反问自己。
走进道桥研究设计院大门，赵浦也没有想出自己的榜样是什么。
我可能没有榜样吧。他自言自语着，突然想起自己的老花镜忘在河坡上了。
是的，赵浦四十五岁那年，眼睛就花了。他伏案绘图必须佩戴老花镜。据说视力越好的人，眼睛花得越早；视力越差的人，反而眼睛花得越晚。赵浦认为这种情况满足了人们的普遍补偿心理，显得挺公平的。
不慌不忙走进自己多年供职的道桥研究设计院道路设计室，赵浦上班了。同事小钱姑娘正在跟男友“煲电话粥”。那粥刚刚升温。她看到赵工程师双手沾满来历不明的铁锈，顿时神色慌张。赵浦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染成深红色的手掌。莫名其妙地想起干涸的血液。
小钱姑娘说，赵工，王副院长打来电话请您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王副院长?双手沾满铁锈的赵浦一时想不起王副院长何许人士，操着求知的口吻询问小钱。
就是您的那位老同学啊。小钱姑娘别有深意地用“老同学”来解释“王副院长”的历史身份，含有几分同情弱者的表情。
工程师赵浦对历史的记忆往往超过对现实的敏锐。他哦了一声，转身前往王伙西办公室接旨去了。
赵浦不知道，在道桥研究设计院对他而言“老同学”有着特殊语义。每逢提拔干部出现怨气，同事们便以王伙西和赵浦为例耐心劝说失落者。这两人同龄同窗同时参加工作，老同学王伙西顺利当上副院长，老同学赵浦却什么都不是。这样举例往往具有比较强的说服作用。成功者学习王伙西的掘进精神，失败者学习赵浦的淡泊心态。王伙西成了成功者的楷模，赵浦成了失败者的典型。
失败者的典型赵浦走进洗手间。这里不愧是道桥研究设计院新近装修的厕所，外间墙壁上挂着几幅风景摄影。堂而皇之镶嵌在画框里的照片均以“桥”为主题。有河北的赵州桥，有北京的卢沟桥，有上海的外白渡桥，有武汉长江大桥，有杭州的断桥，还有周庄的双桥，就是没有五河大桥。想到母亲临产之前喊了一声“桥”，赵浦内心感慨不已。唉，我怎么就是忘不掉这些往事呢?
是啊，把沉甸甸的往事装在心里，我要付出多少精力妥善保管啊。
用香皂洗手，但是铁锈洗不尽，双手依然残存着来自五河大桥的味道。赵浦耸起鼻子嗅着，觉得这种味道不是源于现实的陈腐而是源于历史的新鲜。钢铁生锈就是钢铁说话吧?他嗅着双手铁锈味道想起新任桥梁管理员哑女，心头五味俱全。
于是颇为失意地走进男厕所内间，嗅着甲醛味道工程师赵浦一眼瞧见“小便往前站”的牌子，立即俯首遵命往前挪了两寸，看到粉刷如新的墙壁上被人刻下几行文字。丢了老花镜，墙上文字隐约可见。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吧。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满地找鞋去吧。世上原本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没了路……” 赵浦眯起眼睛看着这几行与“路”有关的文字，心中惊奇。我设计了几十年的城市道路，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路”。尤其“世上原本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没了路”这句话触动了他。是啊。当年分配到道桥研究设计院的十五个大学生有十二个学桥梁专业的，于是一个名叫赵浦的人被挤到道路设计室去了。桥梁是城市的风光。设计桥梁的技术人员接触高层领导的机会多，提拔也快。因此，进入桥梁设计室的王伙西茁壮成长脱颖而出，坐上奥迪轿车。一贯不受待见的赵浦呢，拎着一只老式皮包行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涛声依旧。
离开男厕所，赵浦推门走进王副院长办公室。王伙西正在打电话。赵浦只好坐在沙发里候着。王伙西低声操着甜甜腔调说话，好像电话筒里坐着一个分派糖果的幼儿园阿姨，而王伙西分明就是一个渴望得到双份糖果的孩子。
赵浦的妻子金花朵是幼儿师范学校教师，曾经以幼儿园“分派糖果”为研究课题发表论文，从而被评为高级教师职称。因此，赵浦对王伙西“大龄儿童”的表情并不陌生，只是无法判断坐在电话筒里的那位“阿姨”是什么级别的大人物。
放下电话，王伙西迅速褪尽满脸“大龄儿童”表情，重归领导干部的郑重神色。这个副院长礼贤下士地给老同学斟了一杯水。赵浦接过水杯宏大叙事地说，要是南水北调工程提前几年启动多好啊，咱们这座城市一旦有水就活了。
真是心有灵犀啊。王伙西笑着说，我急着叫你来就是要说水的事情。市建委决定啦，要将环城水道沿途七座桥梁全部改造，主要工程是提升桥面高度以便行驶游船，从而全面促进我市旅游业发展。你知道无烟工业吧?这是以水生财啊。
赵浦放下水杯起身踱步。这样子好像他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伙西啊，咱们这座城市环城水道沿途七座桥梁竣工不足三年。当初我几次建议建造拱桥提升桥面高度，不知什么原因统统被你否定了。你看你看，现在为了行船只好重复投资造成浪费吧?
嘿嘿。你这个人就是喜欢揪住历史小辫子不放。王伙西坐在沙发里侃侃而谈，我们国家改革开放提倡向前看，你总是转身朝后瞅。你忘啦大学时候你钻故纸堆经常遭到团支部批评?好啦好啦，咱们不要讲过去的事情了，今天我想听一听你对那七座桥梁改造工程的具体想法。
我?赵浦终于停止踱步，迷惑不解地注视着对方。我大学毕业进了道路设计室，多年没有接触桥梁设计啊。 是啊，你多年没有接触桥梁设计却不停地向我提出桥梁设计建议，这说明什么问题?王伙西的表情突然严峻起来。
赵浦更加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
这说明你心里有桥!王伙西起身大声说道，所以嘛，我很想听一听你对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的具体想法。桥这东西，你弄好了它起到人生通畅作用，你弄不好它反而堵塞人生脚步……
望着口若悬河的王伙西，赵浦如听天书。桥，在这位老同学的描述里变得陌生起来。
下了班，赵浦懵懂着走进家门。妻子金花朵正在厨房做饭，一成不变地哼唱着儿歌。她多年从事幼儿师范教学，心理年龄远远小于生理年龄，而且养成无比可爱的职业习惯。
放下老式皮包，赵浦想起环城水道七座桥
梁改造工程，轻声说浪费可耻啊。这时妻子端着一小盆米饭摆上餐桌，说了声吃饭饭吧，转身返回厨房去炒菜菜了。
赵浦还是笑了。拿勺勺，喝汤汤，摆筷筷，取杯杯，洗碗碗，这都是妻子惯用的职业语言。还有睡觉觉，起床床，洗脸脸，刷牙牙，上班班……不一而足。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说着小孩子的话，唱着小孩子的歌，做着小孩子的事，一切遵循着小孩子的逻辑，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更简单，把更简单的事情弄没了。有时赵浦认为，幼儿教育职业应当使妻子成为全人类最为幸福的人。
妻子确实在简单的世界里获得简单的幸福。她不光显得年轻而且显得单纯。在复杂的现实世界里，单纯的人往往容易感到幸福。妻子就是这样。
家庭餐桌两菜一汤。老夫老妻相对而坐，简简单单“吃饭饭”。赵浦必须完全服从这种“成人儿童化”的生活，一本正经“喝汤汤”了。
其实赵浦的生活也很单纯，不吸烟不喝酒不跳舞不桑拿，不吃宴席不穿名牌不打麻将不看影碟不买彩券不炒股票……堪称中国节能环保人物。如果必须追问赵浦心中念想，他可能谢绝回答。
然而，只有妻子金花朵知道，丈夫爱看南斯拉夫电影《桥》。美国电影《魂断蓝桥》和《卡桑德拉大桥》，还有《廊桥遗梦》，读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而且存有几套以桥为主题的邮票。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凡是与桥有关的东西，赵浦便兴味盎然。
吃饭饭，喝汤汤。之后妻子哼唱着儿歌去洗碗碗了，赵浦坐在沙发里等待儿子打来越洋电话。妻子完成洗碗任务走出厨房拉开架式准备看电视。她主要收看少儿频道节目，声称这是了解当代少年儿童生活的窗口。晚间少儿频道播出“地球知识大赛”。妻子伸手指着五支参赛队伍里的几个小胖墩大声说，形势特别严峻啊，我们应当大声呼吁全社会关注超胖儿童心理问题。
听到妻子使用成人语气说话，赵浦感到意外。看来这位幼儿师范学校教师只有在忧国忧民的时候变成货真价实的成年人。
过了约定时间，儿子还是没有打来越洋电话。电视里五支参赛队伍淘汰了三支，剩下两支队伍明天决赛。妻子关闭电视机。这时电话响了。金花朵认为这是儿子的越洋电话，抢先跑进卧室去接了。
过了一会儿，妻子走出卧室说是王伙西副院长打来电话，喜讯。
喜讯?看到妻子一派成年人模样，丈夫赵浦反而不知所措。这时金花朵不动声色给丈夫削了一只苹果，简明扼要传达着王伙西的电话内容。
你的内心苦恼人家王副院长一清二楚，你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获得设计桥梁的机会吧?人家现在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担任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的主任设计师。但是，王伙西特别担心你满嘴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所以要我做你的思想工作。他说以后有什么合理化建议悄悄提给他就是了，不要跟别人乱讲。
手里举着被妻子削得体无完肤的苹果，赵浦寻思着。一时间，妻子从幼儿师范学校教师变为世事洞明的人生导师，继续开导丈夫。
我知道你跟王伙西是大学同学，他的功课比不上你，尤其是英语。可是如今人家毕竟当了领导。人家当了领导你就要尊重人家。现在他主动拿出桥梁项目成全你，你总不能让人家不放心吧?
赵浦抬头看着妻子。
我觉得你的为人处世有问题，你处理不好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就等于处理不好桥梁与道路的关系。你处理不好桥梁与道路的关系，就等于处理不好立体与平面的关系。妻子说出一连串处世名言，期待着丈夫回应。
平面与立体的关系?道路与桥梁的关系?赵浦受到妻子的强烈震撼，下意识咬了一口苹果。是啊，他发现幼儿师范教师能够在幼稚世界与世故社会之间自由往返，需要单纯的时候单纯，需要练达的时候练达，好似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一时间，他读懂了妻子金花朵，也读懂了大学同学王伙西，内心释然。他吃掉手中苹果，对妻子说再给我削一只吧。妻子将信将疑地拿起水果刀。
吃掉第二只苹果赵浦充满童趣地说，我吃了果果。刷牙牙洗脸脸睡觉觉吧。
听到丈夫这样说话，金花朵愕然。她认为丈夫怀有抵触情绪，便径直追进卧室大声说，你要明天主动找王伙西谈谈心!这次毕竟是人家主动提出重用你。他在电话里说为了国际接轨七座桥梁改造工程特意聘请澳大利亚监理公司，你英语不错呢。
关灯睡觉，失眠了。黑暗里他听到妻子声音飘响耳畔。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这辈子就想设计一座五河大桥那样的桥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你先把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做好，一准遇到设计大桥的机会呢。
赵浦心里默默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设计五河大桥那样的桥梁。这好比不可能有第二个圣诞节，也不可能有第二座五河大桥。如今中国进入水泥王朝，不可能产生古典式钢铁大桥啦。水泥追求低温快速凝固，钢铁讲究高温强力焊接。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啊。
妻子好似“知心姐姐”，一味在枕边晓情动理地开导丈夫，要求他明天上班主动找到王副院长谈心，前嫌尽释。
前嫌尽释?他只得拿着乖乖腔调说，睡觉觉吧，明天还要上班班呢。
幼儿师范学校教师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一摊水泥无奈地凝固在黑暗里，只是没有钢筋而已。
第二天清早，妻子再次叮嘱一番。赵浦嗯嗯应承着走出家门，逃出幼儿师范教师的领地。时间尚早，他拎着老式皮包穿着老款西装途经五河大桥，抬头看到年轻的桥梁管理员手捧值班记录簿走出小屋儿，便说了声“古德猫宁”。
哑女朝他笑了笑，赵浦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纯净的笑容，心情好转起来。哑女手握圆珠笔在值班簿上写了一句“早上好”，递给他看。
他看到她的字写得隽秀而刚劲，就翘起大拇指表示夸赞。失语的桥梁管理员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枯水的五河。
是啊，上游截流河道废航，五河大桥形同虚设。就连桥梁管理员也成了摆设。这位哑女年纪轻轻陪伴着这样一座大桥空度光阴，不声不响消耗着青春。
哑女似乎看透了这位工程师的心思，挥笔在值班簿上写下“我喜欢这座大桥”一行字，便走进小屋去了。
是的，无论什么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只要你喜欢。赵浦从哑女的背影受到启发，朝着道桥研究设计院方向走去。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好像不是走过五河大桥而是跨过鸭绿江。
不急不躁走进供职多年的道路设计室，赵浦坐下翻看昨天的报纸。第八版文艺副刊右下角刊登了一位摄影记者拍摄的照片，标题《桥的人》。他看出这是五河大桥，却没有留意站在河堤上深情抚摸巨大齿轮的中年男子正是自己，随手翻了过去。
上班了。小钱姑娘悄悄拨打电话，轻声轻语跟躲在电话筒里的人商量着什么事情，很琐细也很温馨。赵浦充耳不闻，阅读着“本市新闻”版的一条新闻。
小钱姑娘叫了一声赵工，欲言又止的表情。赵浦放下报纸呆呆地望着这位《
百家姓》里的近邻。
我的男朋友炒股票，即使T+1他也天天做
短线，亏多盈少。小钱姑娘尴尬地说，大牛市来了别人都赚了大钱，我的男朋友羡慕人家，多次下定决心做中线做长线。可是他动不动依然跑短线，就是管不住自己，急功近利恨不得T+0……
赵浦瞪大眼睛极其认真地听着，不晓得小钱的男朋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小钱姑娘继续说，昨天他建仓买了一万股大蓝筹，发誓做成长线。他担心管不住自己又跑短儿，思来想去竟然想把自己送进拘留所……
什么!你的男朋友为了克服短期行为想把自己送进拘留所?赵浦似乎听到天外来客的消息，起身望着小钱姑娘。
是啊，进了拘留所失去自由，他想卖股票也卖不成了，这样不就做成长线了嘛。小钱姑娘解释着，眨着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
赵浦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报纸了。
小钱姑娘小声说，听说美国纽约有一位老太太买了一万股可口可乐股票，一拿就是三十年，翻了一百倍呢。咱们中国人怎么都变成急性子啦……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赵浦霍地站起，手持报纸大步走出办公室。小钱姑娘看着他背影，以为这位赵工仍然对自己男朋友为了做成长线想进拘留所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顿时心里挺感动的。
匪夷所思!赵浦重复着这句话径直走进王副院长办公室，用力甩打着手里的报纸说，你看你看，这位苏枕冰先生身为著名水利专家怎么信口开河呢?他竟然提出利用市区现有河床建造城市地铁，说这样将极大减少土方挖掘量，节约工程投资百分之二十。天啊!我们这座城市怎么可以没有河流呢?留得河道在，不怕没水来。一旦南水北调成功，水来了我们却没了河道。他这是开国际玩笑吧?
王伙西照常给赵浦斟了一杯水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苏枕冰教授提议利用市区河床建造地铁，这也不失一种思路。古语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再者说我们国家很多城市没有河流，人家不是也很好嘛。 人家城市没有河流，都在想方设法开凿人工湖泊改造气候环境。我们这座城市有河流反而想方设法给弄没了，这是千古罪人啊。赵浦掰着手指头统计说，全世界著名城市都有河流经过，伦敦巴黎莫斯科维也纳纽约开罗巴格达吉隆坡，还有上海和广州。就是说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吧，西岸是布达，东岸是佩斯，两岸由八座形态各异的桥梁连接。你说要是没有河流怎么会有两岸呢?要是没有两岸怎么会有桥梁呢?要是没有桥梁怎么会有……
王伙西终于抓住契机说，说得好!我正要跟你谈桥梁的事情。你不是特别迷恋桥梁吗?看在老同学份上给你一个圆梦机会，我决定让你担任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的主任设计师。
赵浦不慌不忙向着王副院长说，昨天我妻子向我转告了你的好意。谢谢啊，我是不会接受这项任务的。
王伙西愣了，大感意外。这么多年你不是最想设计桥梁吗?现在我给你机会你怎么举出拨浪鼓呢!
我设计了大半辈子道路，也想象了大半辈子桥梁，我觉得自己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处理不好平面与立体的关系，还是保持晚节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向稳重的王伙西恼了。保持晚节?依你这么说好像七座桥梁改造工程有什么不光彩的?赵浦同志你不要意气用事啊。
谢谢你的关照。我自己的梦还是我自己圆吧。赵浦满怀歉意向王伙西点头致意，转身走出王副院长办公室。
王伙西没有料到老同学表现如此恶劣，既伤感又疑惑。赵浦啊赵浦，你是迷恋河流还是迷恋桥梁?其实河流不属于你，桥梁也不属于你。你活了大半辈子到底要什么呢……
赵浦突然推门返回了。王伙西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起身相迎。赵浦满脸严肃地说，王伙西，我以老同学的名义向你保证我是不会说出那件事情的，你永远不用担心。
我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王伙西略显紧张地讪笑说，尽管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既然你郑重承诺，我就拜托了。不过你拒绝接受七座桥梁改造工程，我心里很不好受。
赵浦十分诚恳地说，你放心吧，我与你之间永远不存在任何交易。
下班回到家里，金花朵满怀期待询问丈夫，这种心情胜过家长询问孩子考试成绩。他如实向妻子汇报了。幼儿师范学校教师瞪大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惊诧地望着丈夫。
看来，结婚这么多年我并不真正了解你啊。妻子情绪复杂地说，好啦，咱们吃饭饭吧。
咱们吃饭饭吧。赵浦坦诚地说，是啊，你并不真正了解我啊。
过了几天传来风声，道桥研究设计院的院长即将调走，位置空缺不知何人接班。传来风声的当然是小钱姑娘。她质量三包地对赵浦说，请您相信我的消息绝对24K。
又过了几天，小钱姑娘的消息果然赤足999。上级派来两个干部在道桥研究设计院发放“领导班子成员民意调查问卷”，其中有王伙西一页。人们纷纷猜测新院长的候选人，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刘七马八，好像一大堆砖瓦砂石。
赵浦在“日常工作中是否接受下级提出的重大合理化建议”一栏里，给王伙西填了“是”。他知道，自己承诺为王伙西保密的不止这件事情。
食堂里遇到王副院长，赵浦只字不提民意调查问卷的事情。王伙西没话找话主动说起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设计进展顺利，有三座桥梁增高桥墩已经绘出图纸，提前开工了。从澳大利亚聘请的工程监理老彼尔先生特别喜欢中国古董，花一万元人民币买了两只所谓汉代陶罐，经过专家鉴定一只是当代仿制，一只是清代夜壶。
是吗?赵浦小孩子似地想象着那位老彼尔的模样，一定是满脸大胡子。天生胡须稀疏的赵浦总是将不曾谋面的男人想象成为满脸大胡子，包括当年那位建造五河大桥的比利时设计师艾尔夫先生。
唉，至今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接受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的设计任务。王伙西语气里还是包含着几分试探。
赵浦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好意，老同学请尽管放心，我说话是算数的。
其实还是暗暗关心桥梁改造工程的。下了班，赵浦故意绕路经过已经开工的环城水道“第一桥”工地。“第一桥”三个正楷大字出自前任市委书记手笔，即使卸任了这字体依然十分结实。赵浦看到这里桥面完全掀开，四根桥墩矗立河中，桥墩顶端露出一根根钢筋，面孔狰狞。工地弧光闪闪焊接钢笼，为增高桥墩提供工艺装备。
一个大胡子自种人站在堤岸上哇啦哇啦说着外国话。蹲在桥墩上施工的民工们满脸茫然，连声说听不懂。一个包工头儿模样的汉子跑来，朝着大胡子洋人连连摆手说，我们是外地农民工，我们光知道干活儿挣钱回家过年，你有事情去找甲方老板吧!
赵浦当然听得懂大胡子的英语，主动走过去担任翻译对包工头儿说，这位大胡子先生说他是这项桥梁改造工程的监理，他问为什么没有通知有关方面你们就开了工?这是完全不合乎逻辑的。
包工头儿龇着大牙笑了。这位洋人说得对，这是完全不合乎逻辑的!前年我承包这座桥梁工程至今还欠着我工程款呢。今年又找我承包桥面提升工程。他妈的，当初设计桥面为
嘛不提高一米五呢?现在瞎折腾。我看这纯粹是脱裤子放屁——浪费国家裤腰带。
尽管赵浦内心颇有同感，他还是没有把包工头儿这番话如实翻译给大胡子，那样有损国家形象。他判断这位外国工程监理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老彼尔，于是操着比较流利的英语说，是啊，您花一万元人民币买到两只假冒汉代陶罐也是不合乎逻辑的。
大胡子洋人听罢哈哈大笑，伸过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说，我是来自澳洲的彼尔，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亲爱的朋友?
赵浦说出自己的英文名字乔治，然后跟老彼尔紧紧握手。
一个站在桥墩上的农民工小伙子冲着赵浦大声喊叫，你是甲方代表啊!前年建桥的工钱还没结清呢，今年拆桥的工钱恐怕更没指望hE? 小伙子你不要激动。前年是建桥，今年也不是拆桥。我们掀开桥面是为了增高桥墩提升桥梁，把板桥改为坡桥，保证环城水道能够行驶游船。赵浦颇为学术地说着，无意之中为当初不接受合理化建议的王伙西辩解着。
反正是建了拆，拆了建，反正是浪费国家银子呗。你们甲方就是这样!农民工小伙子抵触情绪极大，不停挥舞着手里钳子。
老彼尔强烈要求乔治把农民工小伙子的话语翻译过来。赵浦思忖着，说出这样一堆英语：“这个小伙子说他是农民进城做工的，他们反反复复建设着这座城市，这种情况还将反反复复继续下去。”
老彼尔听罢颇为友善地向小伙子招了招手。赵浦认为自己的翻译没有出卖这座城市的底细也没有出卖自己的人格，长长呼出一口气。
来了一辆“四环”轿车把老彼尔接走了。这位大胡子洋人钻进轿车向着“中国乔治”挥手道别。这时不知从哪儿投来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在赵浦脚下。
他们一定认为我是黑了心肠的甲方代表，趁机投来仇恨的石头。赵浦暗暗庆幸那位澳大利亚监理乘车走了。倘若老彼尔目击这样一场中国人的“内战”，不光有损人格而且有损国格。平民知识分子赵浦一向注重国家形象，因此特别惦记二〇〇八年的北京奥运会，曾偷偷报名参加志愿者选拔。
这一天上班，小钱姑娘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赵浦还是懂得关心同事的，就劝慰她遇到挫折向前看，只有跑到终点才是马拉松呢。
小钱姑娘擦去眼泪说，我的男朋友果然把自己送进拘留所了。他故意砸了一家鲜花店的玻璃，还辱骂赶来疏导交通的警察。判他拘留十五天，他高兴得唱歌，唱“今天是个好日子”，还说这一下手里股票算是拿住啦!
不知为什么，赵浦觉得小钱姑娘男朋友的做法挺极端的，为了做到长线投资不惜把自己送进拘留所。看来，一个人长期坚持某种信念不放弃，那还是颇有难度的。
下午，正在调试绘图机的赵浦接到王伙西电话，开口就问什么时候认识的老彼尔。这口吻促使赵浦想起当年的“外调人员”，心里很不舒服便回答说解放前在渣滓洞认识的。
电话里王伙西哈哈大笑说，你们解放前在渣滓洞认识的?怪不得市建委主任接见外国工程监理老彼尔的时候，那位大胡子洋人坚决要求请你做他的翻译，原来你的这种独特幽默很适合西方人胃口嘛。老同学，这次你不会拒绝吧?
赵浦哭笑不得。他感觉自己原地不动转了一个大圆圈，最终还是回到环城水道的七座桥梁工地。看来自己虽然多年设计道路，却与桥梁有着撕扯不开的缘分。转念想起那位可爱的大胡子老彼尔，他颇为古怪地笑了。
王伙西在电话里充满疑惑地说，赵浦啊赵浦，你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古怪，不会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吧?
什么心理问题!我答应你就是了。赵浦表情严肃回答着，不由自主嗅了嗅自己的手——五河大桥生锈的味道，似乎残存着。
赵浦去市建委外事办公室报到。一路上他隐约感到凝固多年的生活开始融化。是啊，从明天开始我就陪着那位大胡子老彼尔从这座桥梁工地奔向那座桥梁工地，好似两只不停飞翔的大蝴蝶。
乘坐出租车途经五河大桥，赵浦看见老彼尔站在桥头。他立即走下出租车冲老彼尔打招呼，操着英语介绍着五河大桥的悠久历史。
它一百岁了?再次见到赵浦，老彼尔喜笑颜开。他抖动着满脸大胡子举起数码相机朝着桥头堡下的巨大齿轮连连拍照说，这座大桥很老了，老得好像我的祖父呢。
你们澳洲不会有这样的钢铁大桥吧?赵浦想起澳大利亚多为欧洲移民后裔便补充问道，欧洲也有这样的大桥吗彼尔先生?
桥梁工程监理老彼尔操着澳洲英语说，这座大桥就是欧洲人的嘛。
赵浦连声“闹闹”说，你的说法不符合逻辑，这座中国大桥怎么是欧洲人的呢?国家主权可不是儿戏啊!
老彼尔颇有几分傲慢地解释道，我是说这座五河大桥是欧洲人设计建造的，尽管它架设在中国河流上。
你这样说就符合逻辑了。五河大桥是比利时工程师艾尔夫先生设计建造的，可是我查阅很多资料没有找到他的详细记载，据说他是退伍军人。
老彼尔先生用力拍着赵浦肩膀说，我选你做翻译非常正确，因为你也喜欢五河大桥啊。
五河大桥的管理员突然走出小屋，她手里拿着一块纸牌子。赵浦操着英语向老彼尔介绍说，这位姑娘就是统治五河大桥的女王……
哑女举起手里的纸牌子，上面写着一串汉字：这座大桥最早的名字叫艾尔夫桥，日伪时期叫旭日桥，国民党改名罗斯福大桥，新中国以来叫五河大桥。
赵浦蓦然发现这位桥梁管理员的钢笔字写得很有兰亭韵味，便慈祥地打量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干脆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字叫珍妮吧!
之后，他转向老彼尔先生大声介绍说，这位管理桥梁的女王名字叫珍妮!
告别老彼尔先生离开五河大桥，赵浦赶到市建委外事办公室，报到之后正式成为澳大利亚工程监理的英语翻译。回到家里，妻子金花朵发现丈夫表情兴奋，就追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兴奋不已，于是愈加兴奋地说，今天啊我给那个管理桥梁的女孩子取了一个英文名字叫珍妮!
你总算掌权啦?妻子操着成人世界的口吻，继续追问道。
于是就吃饭饭了。
第二天上午，赵浦赶往喜来登大酒店向澳大利亚监理老彼尔先生报到，找到二楼水晶厅看见那位洋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无线上网”。
东方的阳光投映在来自西方的老彼尔先生身上，剪出一幅异乎寻常的侧影。赵浦隔着几张桌子落座，远远打量着点击鼠标的大胡子洋人。
我在道桥设计研究院工作了二十多年，足不出户，划地为牢。万万没有想到跟这位外国老头儿成了搭档。以前我经常向中国领导提出有关桥梁的合理化建议，现在我整天跟外国搭档哇啦哇啦说着与桥梁有关的英语。我这辈子是命中注定了……
老彼尔抬头看见赵浦来了，挥手招唤“中国乔治”说，我浏览英文门户网站看到一则消息，你们这座城市有关当局准备利用市区河床建造地铁，说是为了节省挖掘工程量与拆迁面积。已经有五位政协委员联名写了提案递交政府，要求尽快答复。
老彼尔比比划划说着，一时找不到英文对
应的“政协委员”，就用了“众议员”单词来替代。
望着老彼尔的“戴尔”笔记本电脑，中国桥梁工程师感到惊异。这条消息已经上了英文门户网站?看来水利专家苏枕冰教授不但把“老年发昏症”传染给那五位政协委员，还被外国媒体报道了。
他妈的!那五位政协委员一味人云亦云联名提案，非要把一条天赐的大河变成一条人工的地铁不可。赵浦暗暗咒骂着，不由气得脸色酱紫。
他不知道自己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这种猪肝脸色了，当即开口向老彼尔先生请假，说有急事必须立刻去办。
老彼尔似乎有意戏弄这位中国工程师说，乔治，我要是不同意你请假呢?
那样我肯定要辞职的。赵浦说着起身离开咖啡厅。女服务员追了两步说先生请结账。赵浦这才想起那杯放凉了的咖啡，顺手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是AA制。
已经喝了两杯咖啡的老彼尔翘起大拇指说，好!乔治不是虚荣的中国人。
乘坐出租车一路疾驶。满头大汗的“中国乔治”气喘吁吁走进市政协接待室，开口就对五位政协委员“改河床为地铁”的提案表示强烈抗议。
一位女接待员笑眯眯说，这里不是外交部不接受抗议，您对城市建设有什么看法我们可以记录下来向有关方面转达。
素常话语不多的赵浦侃侃而谈，从一滴水讲到一条河，河水滔滔流向大海。
女接待员趁机截断赵浦的河流说，您家住在河畔吧?市区河床改为城市地铁对居民住宅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方便了您的出行。
我家住在南码，离河畔很远。赵浦满怀深情地说，从前我们这座城市被称为东方威尼斯，有很多水呢。
女接待员解释说，那五位政协委员的提案建议利用流经市区七公里河床建造地铁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段河道废航了。
你说得不对。河流废航不等于河流死亡。你看过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吧，狮子睡了你能说它死了吗?不能。任何一条河流都有上游中游下游。我们截取中游七公里就等于腰斩一条大河，包括大河流域。地铁是人造的，人造的东西随时可以建造。河流是天然的，天然的东西一旦斩杀永不复生。没了河流，我们就永远干涸了。你看过电视里的楼兰古城吗?
女接待员似乎被来访者的激情打动，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争取尽快把您的意见反映给主管城市建设的萧副市长。据说他对那五位政协委员的提案很感兴趣，经常过问地铁一号线勘察设计工作呢。
我回去就给萧副市长写信，记得他以前是水利局长。他管水的出身怎么会不喜欢河呢?真是匪夷所思!
当天傍晚，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赵浦陪同老彼尔去“第二桥”工地。他坐在车里不停地思索着，终于认清了自己。噢，敢情我不光喜欢五河大桥，还想复活那条静寂多年的河流啊。
工程师赵浦被自己的野心吓了一跳，目光转向老彼尔。这位大胡子洋人非常喜欢喝啤酒，手里总是握着“易拉罐”。赵浦不无忧患地说，这样下去恐怕将来就连酿造啤酒的水也没有了。
大胡子洋人哈哈大笑，夸赞“中国乔治”的幽默。
星期天公休。“中国乔治”清晨环绕小区中心绿地散步。秋风里一群人竖起一座井架，好像勘探队。他大步上前询问。对方乱哄哄回答说打井。
什么!居民住宅小区里随便打井，你们办理许可证了吗?
身穿黄色工作服的工头儿说，物业公司利用地下水浇灌草地和树木大量节约自来水，这道理你不懂啊?
赵浦啼笑皆非说，咱们这座城市五条河水枯了四条，索性请你们打井抽水把它们灌满多好啊。
工头儿啪啪拍着胸脯不知深浅地说，好啊，不就是灌满四条大河嘛，只要有人出钱我们现在就去，非把地下水全都弄上来不可!
看着满嘴豪言壮语的打井工头儿，赵浦深知到处都有这种无知无畏的人士，包括高官。尽管写给萧副市长的信函已经寄出，他反而更加担忧那条河道随时可能变成地铁。
临近中秋节，寄给萧副市长的信件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环城水道七座桥梁改造工程顺利进行。其中“第五桥”远离交通于道，因此改造成为一座模仿周庄的双孔拱桥。老彼尔操着嘲笑口吻说，这是今天的中国人模仿过去的中国人，这是中国孙子模仿中国爷爷。
赵浦保持沉默，他知道无论中国爷爷中国孙子，都是自己的同胞。
一天过午时分，老彼尔邀请“中国乔治”前往五河大桥观光。他们沿着堤河并肩行走着。留在赵浦记忆世界的岸边垂柳与水上船歌，顽强地抵抗着轰轰隆隆的城市地铁。他忧心忡忡地问老彼尔对那五位政协委员的提案有何看法。
老彼尔坦言回答说，那五位政协委员的提案思想来自你们的水利专家苏枕冰教授。这位九十岁高龄的老学者久卧病榻居然能够产生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实在不可思议。
人老了竟然能够产生如此古怪的思想。赵浦开始担忧自己未来的日子。譬如我老了非要把公用厕所设计在摩天大厦的顶层，那就糟啦。
过午阳光照耀着五河大桥，显出一派难得的古典气度。老彼尔不时看着手表，那样子好像等待约会。果然，几个年轻的记者陆续来了。
总共来了十几位记者，有平面媒体也有扛摄像机的。老彼尔操着澳洲英语问道，上次会面你们都能听得懂英语，今天我还讲英语吧?
只有两位扛着摄像机的大声说“闹”。老彼尔似乎懂得“少数服从多数”的中国观点，操着英语讲了起来。
敢情老彼尔跟记者们早有接触啊，今天是他第二次接受现场采访。赵浦顿时警觉起来，表情很像妻子金花朵在专业论文里写到的“保卫自己糖果的孩子”。
老彼尔对记者们说，我会见了那位提出利用市区河道建造城市地铁的水利专家苏枕冰先生，他骨瘦如柴目光炯炯。这种目光使我想起澳洲毛利人的酋长。我还会见了那五位递交提案的政协委员，他们都是雄心勃勃的民营企业家，渴望政府早日通过地铁一号线设计方案，全面拉动这座城市运能经济的发展。
赵浦不高兴了，突然插话盘问老彼尔。他的这种突然插话在道桥研究设计院曾经多次造成王副院长难堪，此时竟然插话插到外宾头上。
彼尔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关心河道建造地铁的事情，你来到我们中国究竟想做什么事情啊?
老彼尔并不理会“中国乔治”的责问，继续面对摄像机说道，我还拜访了你们的国有资产管理局，该局官员也认为这是一条丧失功能的河道，出于资源整合的总体考虑并不反对利用现有河床建造城市地铁…… 赵浦的面孔渐渐呈现猪肚颜色，呼呼喘着粗气。
一个年轻的记者绕口令似地说，我们的有形资产本身包括着无形资产，无形资产成为支撑有形资产的基本内涵。彼尔先生这到底怎么整合呢?
赵浦听不懂年轻记者的绕口令究竟什么意思，一时对英语产生强烈反感，操持汉语对记者们说，你们今天现场采访彼尔先生到底什么意图啊? 老彼尔接过话题用英语回答说，乔治，我现在就公布今天接受记者采访的意图。
咦?赵浦愕然抬头盯着老彼尔。我说的中
国话他完全能够听懂啊!
老彼尔先生抖动着满脸大胡子说，你们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要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把这条河道改造成为地铁。一旦决定河道改为地铁，这座五河大桥必然成为妨碍施工的废物，毫无用处。所以我决定出资购买。你们国有资产管理局的官员对我花钱购买一堆废旧钢铁感到惊讶。今天我要告诉诸位记者，这座五河大桥当年是我祖父艾尔夫先生亲手设计的，后来他老人家客死越南西贡市。
什么!赵浦拨开记者冲到老彼尔面前。您的爷爷是艾尔夫先生?您的爷爷真是艾尔夫先生?
是的。所以我要买下这座五河大桥，精心拆卸精心装船运回我的比利时故乡。这是我祖父唯一存世的作品。我三次到越南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却在中国找到了他的化身。这座大桥就是我的祖父啊。老彼尔说着流出两行热泪。
几个青年记者被这个传奇故事感动，一起啪啪鼓掌。一个文字记者小声对一个摄像记者说，咱们马上回去制作节目，争取今晚新闻强档播出。
记者们抢到了新闻，纷纷散去了。
赵浦好像喝醉了酒，神色迷惘地望着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老彼尔先生。您的孝心感动了我，但是…… 谢谢你乔治。我这是在完成我祖父的遗愿。我祖父当年写信给我祖母说，他想把五河大桥带回故乡，但是只能依靠战争方式……老彼尔再度动情地说，如今，这座五河大桥即将和平退役离开废航的河流，我终于为我的祖父盼到这一天啦。
不行!赵浦突然爆发，跨步站在老彼尔面前。这座大桥是您祖父设计的。可是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中国的!你知道有多少人的故事记载在这座五河大桥上吗?两岸来来往往，有喜有悲。多少年过去了，桥下有水，桥上有人，这座桥已经跟这条河成为一个整体，它的分量您是搬不动的……
老彼尔极其西化地朝着赵浦耸耸肩膀，说了声“骚瑞”。
站在桥头的被赵浦取名珍妮的桥梁管理员不声不响，远远望着这场突然爆发的争论。赵浦急于寻找救兵伸手指着哑女大声说道，彼尔先生请您问一问她同意您把这座大桥拿走吗?
桥梁管理员满面忧伤地望着面红耳赤的桥梁工程师，走上前来递给赵浦一张纸。这张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五河大桥岗位撤消，明天我就调走了。
啊?仿佛生离死别，赵浦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彼尔接过这张纸，聚拢目光盯视着这一行汉字。
感觉好像喝了烈性酒，赵浦懵懵懂懂回到道桥研究设计院，很想找人说话。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此时他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根本没有知心朋友。
楼道里，小钱姑娘迎面走来。见到赵浦如见亲人，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原来，小钱姑娘的男朋友为了延长拘留期竟然故意动手打人，结果多关了十五天。三十天期满走出拘留所，第二天就遇到股市暴跌。她男朋友本来决心长期投资，一看连续三个跌停板，立即割肉清了仓。
小钱姑娘抽泣着说，他三十天的拘留所算是白蹲啦，照旧短期行为啊!
是啊是啊，一个人长期坚持一件事情，这是很不容易的。赵浦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小钱，径直走进王伙西办公室。
王伙西西服革履好像准备赶赴约会。看到老同学脸色酱紫走进办公室，只得解开领带重新坐下说，今天晚上皇宫酒店有饭局，我不去了陪你聊天儿吧。
赵浦有些激动，开口告诉老同学老彼尔打算出资购买五河大桥，然后拆卸装船运回比利时。
王伙西并不惊异，淡淡笑了。老外以为我们什么都卖。河是国有资源，桥是国有资产。河在，桥就在。肉烂，烂在锅里。
你说河在桥就在，假若河不在了，桥呢?赵浦焦虑不堪地说，假若市区河道改为城市地铁，五河大桥就成了没用的废铁。老彼尔等着这一天呢。
王伙西献计献策说，你想方设法引起社会舆论关注，争取阻止市区河道改为城市地铁，那样五河大桥就保住了。
赵浦极其认真地思索着。我要是纵身一跳以死殉桥肯定引起社会关注吧?
零作用。你一不是演艺明星二不是巨额贪官三不是高干子弟，一个普通工程师跳桥寻死是不会引起什么关注的。
赵浦气急败坏说，那我到底怎么办?反正我不能让他们把一条河流从城市地图上抹掉啊。
我们已经从地图上抹掉很多东西，河东孔庙、河西天主教堂、河北水产学堂旧址，还有被填埋的老城墙遗址以及改成暗涵的小清河……王伙西说着叹了一口气。
想起王伙西放弃饭局陪伴自己说话，赵浦更加感动了。他起身邀请老同学出去吃饭，说请客。王伙西摆手谢绝，说外面饭局公款结账你自己的钱留着居家过日子吧。
心头一暖。赵浦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是有朋友的，比如老同学王伙西。于是，竟然增添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乐观情绪，起身回家了。
吃晚饭的时候，妻子主动给丈夫讲起今天全市学龄前儿童选秀大赛的花絮。赵浦仿佛也变成学龄前儿童，瞪大眼睛听着。
八进四的时候，一位监考评委要求参赛小选手解释成语“海枯石烂”。五号参赛女孩儿回答海枯就是大海干了，石烂就是石头烂了。监考评委问大海干了怎么办。你猜五号参赛女孩儿怎样回答的?
呜了一声，赵浦注视着满脸笑容的幼儿师范学校教师说，这是一道环境保护题啊，我猜不出那女孩儿是怎样回答的。
大海干了，吃烤鱼呗。妻子说出参赛女孩儿的答案，捂嘴咯咯笑了起来。
赵浦望着笑得难以自持的妻子，心情沉重起来。一个女孩儿看着大海干了想起吃烤鱼。一个半大老头子看着大河干了怎么办呢?还有那座五河大桥。
坏了情结。丈夫啪地放下筷子起身离开餐桌。妻子不敢笑了，随手打开电视机转移视线。
《今晚新闻》果然播出老彼尔先生从澳大利亚来到中国寻找祖父大桥的消息。镜头里的赵浦站在老彼尔旁边，一时成为陪衬人。
妻子惊奇看着电视新闻里的丈夫，小声嘟哝着。我真是没有想到，老彼尔先生来到中国是为了购买你的五河大桥啊?
那不是我的五河大桥，也不是老彼尔的五河大桥，五河大桥是五河的大桥。赵浦突然异常冷静地说，老彼尔为了他祖父的大桥东奔西走，挺不容易的。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弃这座大桥，因为没人逼他这样做啊。
妻子及时插话说，你心里惦记河惦记桥，也没人逼你这样做啊。我看你跟老彼尔一样，都属于没事儿找事儿型的。
赵浦寻思着妻子的话语，连连点头承认自己找到了跨国知音老彼尔先生。似乎是为了庆贺自己找到洋知音，他小声问妻子有苹果吗。
噢，你要吃果果啊。妻子起身扭摆着半老徐娘的腰肢跑到厨房里去了。
赵浦一连气吃了三只苹果，负气似的。
深夜时分，儿子打来越洋电话。妻子唠叨了一会儿，把电话筒递给丈夫。远在英格兰的儿子兴奋地告诉父亲，他的硕士毕业设计获得优等评语，他设计的牧场板桥使用新型高强度塑料建造，单向车道，承重量五吨。
塑料桥梁?中国工程师赵浦听了惊讶地
说，一座桥梁，百年大计啊。
儿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而高远。爸爸，您知道新的工业设计观念吗?需要百年大计的按照百年设计，不需要百年大计的按照百年设计属于严重浪费。我设计的这座桥梁使用期十年，不需要百年大计。
不需要百年大计?要是依照你的新工业观念设计，那五河大桥早不存在啦。
对。新新人类的名言是昨天已经古老。时下中国城市建设千篇一律，这种钢筋水泥森林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类遗产的。所以，我设计的英格兰牧场桥梁不是百年大计而是十年小计。
放下儿子电话，赵浦陷入沉思。十年小计?当年艾尔夫先生要是把五河大桥造成塑料的……
妻子跟随着丈夫思路说，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五河大桥了，你也就不用为它操心费神了。
既然城市变成了水泥森林，我们五河大桥就更有文物保护价值了!怪不得老彼尔先生紧盯不放呢。赵浦自言自语着，睡着了。
清晨醒来，妻子说做了一个梦，梦见长江水调过来了，那浪头啊哗哗流过五河大桥奔向大海了。
谢谢你的梦啊。赵浦说罢走出家门上班去。他走进道桥研究设计院向王副院长报到，说辞去英语翻译工作了。之后，他满脸天方夜谭表情向王伙西说起儿子设计的那座处于英格兰牧场的塑料桥梁。
王副院长连连摇头说，咱们受传统教育长大，哪里敢设计塑料桥梁啊。
伙西，既然咱们不敢设计现在的塑料桥梁，就要敢于保护过去的钢铁桥梁!
一言难尽啊。王伙西很是感慨地说，那河那桥，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王伙西颇有发现地说，我怎么觉得那个老彼尔跟你很有相像之处呢?都那么大年岁了还死死盯着一件事情不放手，偏执症吧?
赵浦突然觉得心头充实起来，于是得意地笑了——好像一个受到表扬获得双份糖果的大孩子。
你还以为我夸你呢?王伙西啼笑皆非地望着老同学，然后连连摇头。
天气渐渐冷了。关于利用市区河道建造城市地铁的消息，时紧时松。赵浦的心情也随着时紧时松，好像一架老式手风琴。
就这样跟随着老式手风琴的节奏生活着。渐渐临近年末岁尾，这座城市庆贺圣诞气氛浓烈起来。很多年没有登临五河大桥度过自己生日的夜晚，赵浦心中很是向往。天气更冷了。当地报纸提前发布消息，说今年圣诞夜欢庆场地从五河大桥迁往新文化广场，届时五河大桥交通照常。赵浦手捧报纸激动不已，那样子好像重新成了五河大桥的主人。
圣诞夜，赵浦悄悄穿好大衣走出家门，路灯下拖着长长的身影前往五河大桥。妻子不声不响跟随着，好像丈夫的尾巴。
城市灯火辉煌，商厦连市，餐馆爆满，年轻人走上街头拥向著名的新文化广场——那里修建了一座模仿巴黎凯旋门的建筑，取名神州门。堂堂神州门却充满西方文化韵味，深得年轻人喜爱。
走上人烟稀少的五河大桥，很有几分步入天街的感觉。赵浦望着桥下冰河深情地啊了一声。远处新文化广场的神州门灯光通明，形成活力四射的青春世界。想起父亲母亲，他感到自己也成了一个落伍守旧的人，于是心中更加坦然。
他回头看到妻子跑来了，满足地笑了。幼儿师范学校教师平时很少看到丈夫笑容，伸手塞过来一份圣诞礼物说祝你生日快乐。
赵浦接过紫色小绒熊，拢着妻子肩头沿着桥栏散步，一派老夫妻形象。大桥上迎面走来老彼尔先生。天冷，他却穿着米色运动衣，显得精神抖擞。
工程师赵浦操着英语说，彼尔先生，圣诞快乐!
老彼尔望着赵浦的妻子金花朵说，您是乔治太太吧?祝您全家圣诞快乐。
于是，两个中国人和一个外国人站在五河大桥上，显得挺和谐的。远远望去好像给桥头增添了一组圣诞人物雕塑。
两个男人尽情地交谈着，东一句西一句漫无主题。他们谈到了霍金的《时间简史》和贝多芬的音乐，还有红酒与猕猴桃。反正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气氛十分轻松。
还是老彼尔坚持不住将话题引入正轨。乔治啊，我给你们的萧副市长写了一封信，前天他接见了我。我当面告诉萧副市长，地铁是人造的，河流是上帝赐予的。一个是人造的，一个是神造的，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造物。
您的意思是说这两者有着本质区别，那桥呢?赵浦惊奇地问道。
桥?这个问题应当由你们的萧副市长回答你。老彼尔说着与赵浦妻子握手告别，然后拥抱了“中国乔治”赵浦。
我明天回国。老彼尔嘿嘿笑着说，亲爱的乔治，你就先替我好好看守这座大桥吧。反正我还会回来的。
老彼尔说罢走了。赵浦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彼尔!你祖父艾尔夫先生也是满脸大胡子吧?
妻子金花朵小声劝阻说，你说的是中国话人家哪里听得懂啊。
老彼尔先生如此偏执怎么会听不懂中国话呢?赵浦愈发固执地说，他跟我一样都属于没事儿找事儿型的!
不知为什么赵浦竟然兴奋起来，朝着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老彼尔先生一路平安。我和五河大桥等你回来呢!
金花朵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说，依我看来，老彼尔先生比你更爱这座大桥。因为这桥里有他爷爷呢。
这河里还有我爹我娘呢!无论怎么样，反正有河就要有桥!赵浦坚定地说着，扭头看见另一侧桥头堡的小屋里闪出灯光。
哎呀，我看应当用纸给你糊一座大桥，反正是成人玩具呗!幼儿师范学校教师金花朵画龙点睛地说，其实你和老彼尔先生凑在一起就是两个大孩子。
赵浦突然嘿嘿笑了。
他抚摸桥栏望着这座城市圣诞之夜的万家灯火。
塑料真的能够造桥吗?赵浦突然小声问自己。哼，我看还是钢铁的好!钢铁的结实。我喜欢结实的东西……
夜风里，赵浦的声音随着欢庆圣诞的气氛弥散在古老的河面上，闪动着晶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