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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谁让你叫“叶尼娜”
作者:薛 舒

《收获》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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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叶尼娜这个女孩子,自打出现在浦东刘湾镇上,就引起了小镇人的注意。她长得挺标致,眼睛是话梅核子样的圆眼睛,鼻子是小鞋跟一样的翘鼻子,嘴巴倒不是樱桃样的小嘴,稍稍大一些,嘴唇有些薄,这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算不上十分的绝色,但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所以,叶尼娜只要是走在刘湾镇的大街上,她的身上,便常常汇集了一些聚焦的眼光。不管这女孩子长成什么样,叫着“叶尼娜”这样一个名字,究竟还是有些出格的,凡是出格的,就引人注目,一旦引人注目了,不好看的也变成好看的了。
       叶尼娜出生于六十年代,叫这样一个名字,显然很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六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大多叫“李红”、“王芳”、“张青”之类的。叫“李红”的,是完全赶着革命的潮流走的时髦名字;叫“王芳”的,是看了电影《英雄儿女》,那个在阵地上喊:“向我开炮”的战斗英雄的妹妹,就叫王芳;那时候,刘湾镇上的人们也是有偶像的,只不过这偶像不是歌星、影星,这偶像,是对一个时代至高无上的领袖或者政治风云人物的崇拜和敬仰而产生的。当然,领袖们身边的女性楷模还有许多,所以,便有更多的女孩子叫了“刘慧”、“赵群”、“陈颖”之类的。所以,叶尼娜这个名字,就显得洋腔洋调、不伦不类了。
       对叶尼娜这个名字,刘湾中学语文老师唐贵龙有他的独特见解。他说:这是一个俄罗斯名字,是从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写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来的,从这个名字来看,叶尼娜的父母肯定是知识分子。
       唐贵龙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肯定,似乎他很了解叶尼娜的父母为女儿起这个名字的来历。叶尼娜进刘湾中学念高中时,唐贵龙正当壮年,他是她的班主任。那时候,恰逢科学至上、知识复兴,老百姓重新把知识分子摆上崇高位置的年月,唐贵龙的论断无疑把叶尼娜的出身提到了较为高尚的档次。
       唐贵龙自己叫着一个土气至极的名字,但他长得不土,身材高挑、口鼻端正、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他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这么一来,他就显得很知识分子了。显得很知识分子的唐贵龙出身农村,娶一房乡办制衣厂缝纫女工做老婆。老婆名叫陈秀丽,长得却并不秀丽,敦实身材、浓眉大眼、皮肤粗糙,但心灵手巧。平心而论,做老婆是蛮合适的。可唐贵龙自己,却是一个崇尚高雅生活、追求浪漫情趣的人。比如他爱好摄影;比如他喜欢看外国文学名著;比如他常常在废纸上写几行字,他把那些字叫做“诗”……
       唐贵龙每天骑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上下班,拥有凤凰牌自行车的刘湾镇人实在太多了,但唐贵龙的自行车是有个性的,虽不是崭新的。但总擦得锃亮,并且,自行车前后两个轮盘的钢丝上各缠着一束彩虹样的七色鸡毛,一蹬踏脚,两个轮盘转起来,彩虹鸡毛便旋得整辆自行车一片绚烂。唐贵龙健康的身躯在两轮旋彩中勇往直前,那样子,就不像是刘湾中学的语文老师了,倒像是骑着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荣归故里的状元郎。唐贵龙的自行车是有别于刘湾镇上的任何一辆自行车的,唐贵龙的踪迹,便随时被他的自行车宣布曝光着。自行车停在卫生院门口,那是唐贵龙去看医生了;自行车停在川扬饭店门口,那是唐贵龙去吃鳝丝面了;自行车停在公共厕所门口,那就是唐贵龙在里面“脚踏地板、手拿黄板、眼睛一弹,黄先生出来”。
       唐贵龙的业余爱好是摄影,他的脖子上经常挂着一架照相机,照相机不是他的私人财产。那年月,中学生们在毕业前夕,流行拍集体照。刘湾镇照相馆里那个留小胡子的摄影师被邀请到学校里来拍过几回,在唐贵龙捏着冲出来的照片发出一番关于光线、角度、效果等等的评论后,小胡子摄影师在人们眼里迅速沦落为江湖骗子。于是,在唐贵龙谦和而理由充足的请求下,刘湾中学校长大手一挥,拍出一叠钞票,并委托唐贵龙操办,购买了一款当时最新的海鸥牌DFI照相机。从此以后,凡刘湾中学里的摄影作品,全部出自唐贵龙之手。每次拍照时,唐贵龙脖子上挂着罩了皮套子的照相机,指挥着学生们该站直的站直了,该笑的时候笑一笑,然后选择好角度和距离,把一只眼睛对准镜头,另一只眼睛闭上,一声声“咔嚓、咔嚓”后,照片就拍下来了。唐贵龙闭着一只眼,手捧照相机,以半蹲姿势站立着的样子,显得十分专业,这便成了唐贵龙的经典形象,被刘湾中学里的众多师生们崇拜着。
       唐贵龙并不十分年轻,他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大女儿念小学四年级,小女儿二年级,他为她们起名叫“忆嵘”和“怀岚”。这两个名字,在刘湾镇上是绝无仅有的,用浦东方言念起来有些拗口,但意思倒是刚柔并济、内涵深远。唐贵龙为此十分得意,名字是他起的,自然显示了他的品位,也显然有些超乎刘湾镇人的理解能力。但越是为土生土长的刘湾镇人不能理解的,越显示了唐贵龙的与众不同。他是生于庸俗中而体现着自己的高雅,这种感觉,既孤独,又满足。所以,当唐贵龙看到自己接收的新一届高一学生中竟有一名女生叫“叶尼娜”时,他便忽然生出了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感情。这感情让他在高傲与自恋的孤独中忽感酸楚。他的脑海中,迅速跳出了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拥有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当然,这句话并不能说明唐贵龙现时的家庭生活状况有多糟糕,一切都挺好的,老婆贤惠、女儿健康、生活十分正常。但这句话,可说是适用于任何一个多情而勤于思考的知识分子,即便生活没有什么变故,也常常耍弄出一些感慨和叹息的。唐贵龙在看到高一新生叶尼娜的材料时,就这么感慨起来了。他合上一大叠材料中并非与众不同的那一页,胸腔里泛滥起隐隐的潮动。
       二
       叶尼娜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刘湾镇人似乎并不清楚。只知镇西街有户人家姓金,祖上出过一个解元。金家那幢小楼,就被人们叫成“解元楼”了。解元楼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桂树,长得很是遒虬苍劲。秋天的时候,阵阵香气飘逸而出,时而浓郁,时而清新。路过的人闻到了,就想:这香味,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书香”吧。那么金家,也就差不多可称为“书香门第”了。
       叶尼娜,就是金家的外孙女,她被送到解元楼里时,已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的父母——金家大小姐和姑爷,却从未露过面。据说,金家大小姐十八岁时就离家出走了,十多年里杳无音讯。“伊为啥好好的上海人不要做,要去做外地人?”刘湾镇人自然是十分好奇,但金家人对此众口缄默,这就越发显得神秘了。
       叶尼娜长得倒真是鲜亮,只是脾气有些怪异。她从不结交朋友,上学下课独来独往,走路目不斜视,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爱打扮,一头微鬈的长发每天更新着式样,有时在脑后扎个大扫把,有时在肩膀上垂两条麻花,有时干脆就把头发披散着,配上她常穿的那条咖啡色宽腿喇叭裤,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女,倒像是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社会青年。叶尼娜就是这样一个与镇上别的女孩不甚相似的特立独行
       的女子。善良的刘湾镇人对她与小镇习惯的不融合表示出既往不咎的宽容,他们说:伊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也是正常的。
       刘湾镇人一边接受着叶尼娜的与众不同,一边排斥着叶尼娜的特立独行。他们在教训和责骂自家的女孩时,常常把叶尼娜作为案例提出:不许穿这种没规没矩的衣裳,依以为侬是叶尼娜啊。
       这话,显然对刘湾镇上土生土长的女孩有失公平,可是,几乎所有的刘湾镇人还是在接受了叶尼娜的与众不同时,严格禁止着自己的孩子效仿叶尼娜。
       “这样的女小囡,将来是嫁不出去的。”人们在指责自己女儿的同时,下了这样一条结论,以表示他们的见多识广和高瞻远瞩。女人的出路,惟嫁人为最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所以,对于叶尼娜的未来归宿问题,刘湾镇人几乎众口一词,这让所有的刘湾镇女孩对叶尼娜望而却步,她们既崇拜着叶尼娜,又担心自己和她一样,即将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
       当然,对叶尼娜的未来发出悲观论断的人中,是不包括刘湾中学语文老师唐贵龙的。唐贵龙从不以个人经验轻易为他人下断青,他常常对他的同事们说:我认为,作为一个男人,客观和公正是必须具备的品质。
       唐贵龙所说的“男人”是泛指,但符合他“客观”与“公正”标准的,大约惟有他自己了。当唐贵龙向同事们发表他的高论时,刘湾中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不难看出,唐贵龙除了认为自己是一名客观的、公正的人以外,他是格外看重自己的性别的。
       一个格外看重自己的性别的、客观的、公正的男人在看到他的学生名册里赫然写着“叶尼娜”这三个字时,心头出现了微微的波澜。这证明,唐贵龙在强调自己是“男人”时,是十分坦然的,他的内心决无一点点龌龊的成分。一个男人,对一个好听的女性的名字产生一些美好的想象,这有什么过错呢?这简直太正常了,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这么看来,叶尼娜被分配在高一甲班,或者说,她被分配在唐贵龙的班里,实在是她的幸运了。在唐贵龙的想象中,叫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孩子,总归应该生着一张好看的脸蛋,当然皮肤也应该是白皙的,并且,还要有长长翘翘的眼睫毛。唐贵龙的审美标准很奇特,他不在乎眼睛的大小,却看重眼睫毛的长短。但唐贵龙并没有向他的同事们宣布这一点,所以,人们并不知道,唐贵龙对眼睫毛是有特殊爱好的。
       叶尼娜呢。果然生了一张好看的白脸,并且,她的眼睫毛又恰巧像两排毛刷子那样茂密地遮挡着她的眼睛。“多么好的女孩!”唐贵龙在课堂里第一次点名时,把叶尼娜细细地打量了至少三秒钟,然后在心里发出了如此的感叹。被点到名后的叶尼娜懒洋洋地站起来,喊了一声“到”,还没等唐贵龙喊她坐下,就一屁股坐回了椅子。其实这根本不能算站起来,她只是抬了抬身子。她并没有在意班主任的眼光,她甚至在坐下后就很不配合地趴在了桌上,显得被点到名字并且站起来喊“到”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情。“很好,这就是叶尼娜。”唐贵龙想。
       唐贵龙唐老师点完名后,开始了高一甲班的第一堂语文课。课文,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唐贵龙是十分喜欢这篇课文的,他倒并非认为这是一篇经典到无与伦比的散文,只是他更喜欢在课堂上朗读,那些句子,被他近似某位配音演员的男中音读来,显得画面素净、意境悠远。与其说唐贵龙是在教书,还不如说,他是在享受。学生们也被他的朗读所吸引,他们安静地聆听着,并且有几位叫“李红”或者“王芳”的女孩眼里,已经闪烁出对新老师崇拜的晶莹波光。这让唐贵龙在朗读的时候,更为注重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有别班的老师曾对唐贵龙在课堂上花大量时间朗读课文而非分析课文的做法颇有微词,并且向校长提出了他们中肯的意见。唐贵龙是这么向校长解释的:高中语文课,除了教会学生说词断句、析文书章,还有责任引导学生用艺术的眼光欣赏文学作品。
       唐贵龙张狂的言论一经发出,校长的嘴里便溜出一声肆意的嬉笑,但校长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因为唐贵龙所教班级的语文成绩向来优异,所以,校长只能在“嘿嘿”笑过之后拍拍唐贵龙的肩膀说:有志者,事竟成。
       唐贵龙与校长的谈话不胫而走,从此以后,刘湾中学的教师们,便把唐贵龙的语文课叫做“艺术欣赏”课了。
       事实上,唐贵龙在点名和朗读课文的时候,叶尼娜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的老师,她一直趴在桌上,眼皮耷拉着,这就让她浓密的眼睫毛更显浓密,内里的一双眼睛,便不知深浅了。
       唐贵龙并不责怪叶尼娜对他如此投入的朗读的轻慢无视,但他究竟还是有些受挫的颓丧,不至于影响上课的情绪,但心情也似晴天变多云,时有阴影。不过,唐贵龙是一个宽容的老师,他更愿意为一名喜欢的女生寻找不认真听课的理由,虽然,他仅仅只是喜欢她的名字和白皙的脸蛋,以及浓密的眼睫毛。可这些已经够了,好听的名字,白皙的脸蛋,浓密的眼睫毛,还不够吗?
       三
       上海的九月总还是炎热,这几天,叶尼娜穿了一件泡泡纱连衣裙来上学,白色的料子,下摆蓬开,束腰,无领,胸口绣着繁密的咖啡色丝麦克菱形花纹。这种丝麦克花纹,唐贵龙在家里看到过,他的妻子不是在乡办制衣厂工作吗?勤劳的缝纫女工陈秀丽在完成了白天的工作后又领回一大堆出口加工活,晚上,她就着灯火,用一根绣花针在衬衣上做出这样的菱形花纹。唐贵龙则和他的一双女儿坐在八仙桌边,忆嵘和怀岚做功课,唐贵龙备课。父女三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煞是相像。
       忆嵘问母亲:姆妈,你绣的是什么花?真好看。
       陈秀丽回答:丝麦克。
       唐贵龙听到了,他想,丝麦克是什么东西?但他没有问,他以为,即便问,陈秀丽也是答不上来的。但他究竟是记住了这种菱形花纹的名字,所以,当他看见叶尼娜连衣裙上的绣花时,马上想到了“丝麦克”这个名字,这让他心里忽生一阵窃喜。唐贵龙唐老师的窃喜是一点也不带淫邪之气的,他仅仅是为自己能叫出叶尼娜连衣裙上绣花的名字而感到高兴,这高兴自然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所以,他只能是窃喜,而不是大张旗鼓的欢喜。
       那日早晨,穿着连衣裙的叶尼娜进教室的时候,身后跟了两个男生,叶尼娜的白色泡泡纱背影落在了男生们的眼里。一位男生对另一位说:嗨,你看啊,她戴胸罩了。
       男生的话说得很轻,但还是被站在讲台上翻着备课本的唐贵龙听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男生们,他们正对着叶尼娜的背影挤眉弄眼,强装镇定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兴致勃勃,发着几颗青春痘的脸上泛出一些潮红,眼睛灼灼发亮。唐贵龙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叶尼娜正站定在自己的课桌前,白色泡泡纱衬托着少女玲珑圆润的身躯,简直像一株开放的玉兰花。紧接着,唐贵龙便发现,叶尼娜的连衣裙实在是太过薄透了,虽然里面的那一小片窄窄的棉布同样是白色的,但还是透过白色泡泡纱印
       显出来,十分清晰。谁都知道小布片的名字,男生们知道,唐贵龙当然更知道。可是此刻,这个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的男人,竟忽然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羞愧。他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把视线投回讲台上的备课本,并且在心里暗暗呵斥道:还不快坐好!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并且他自己也没搞清楚,这句话,他是假想对那两名男生说的,还是对叶尼娜说的。好在叶尼娜终于把自己玲珑剔透的身躯放在了椅子上。上课铃声响起时,唐贵龙抬起头,现在,他看到的是叶尼娜胸前的一片咖啡色菱形花纹。很好,这叫丝麦克,密集的花纹使白色半透明泡泡纱失去了半透明的功效。为什么叫丝麦克?唐贵龙又一次想,丝麦克,一个不明其意的外国名字,念起来,还挺好听。
       那个年代的高一女生,很少有人戴胸罩,大部分女生把一种白色针织背心当内衣穿,背心虽小,但比叶尼娜的小布片面积大多了。贴身的东西透出来让人看到,总是很难为情的,可是叶尼娜却并不在意。她穿着印出胸罩的泡泡纱连衣裙在刘湾中学的操场、走廊、教室里招摇而过,几乎所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在她背后停下脚步侧目而视。但她依然故我地展开身姿走着她的路,那样子,大有告诉人们她是为自己已经穿上这种叫胸罩的小布片而骄傲的。
       “她简直太不知羞耻了。”这是女生们对她的评价。尽管女生们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正日渐沉重,必须要用一样辅助工具才能承载得了这份沉重,但她们还是以使用那种柔软的棉布工具为耻辱,因为这无疑是在公开宣布,自己已从少女变成了女人。这是令人羞耻的变化,即便所有女生最终都会变成女人,但她们依然在变化的过程中唾弃着这种变化。
       男生们的反应就直接多了,甚至到了捧场的地步。自从那两个男生宣布了他们的发现后,高一甲班的所有男生都知道了叶尼娜是戴胸罩的,并且,他们每天期待着叶尼娜半透明的背影在他们面前出现,这期待里,带着盲目的一往情深和不可自控的焦灼。那段日子,男生中热烈地流传着两个词汇“叶尼娜”、“胸罩”、“叶尼娜”、“胸罩”……他们甚至不避讳女生会听到。有时候,男生们聚集在一起,看着叶尼娜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便在后面发出一阵哄然大笑。这笑里,倒是没有嘲讽的意思,就好像一场演出,为着演员的精彩表演而喝彩一样。叶尼娜似乎也认同男生们的喝彩,她从不会因为男生的哄笑而恼怒,相反,下一回从男生们面前走过,她甚至会回头看一眼,这一眼,简直如谢幕般骄傲。 那段日子,学生中正流传着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据说,这本书里竭尽情色的描写会让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们不堪自制最终堕落。男生们对《少女之心》里的女主角的想象,大凡不会超出叶尼娜的形象。比如白皙的脸蛋、微鬈的长发、穿连衣裙,必须是泡泡纱,而且,半透明,惟其半透明,才能更为精确地符合“少女之心”这个标题。
       男生们把叶尼娜当作了手抄本里的女主角,街上骑着自行车拎着四喇叭录音机的年轻人招摇过市,留下一路邓丽君的歌声: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这歌声,在男生们听来,也是叶尼娜在唱了。
       这样的歌在学生中流传,成什么体统?刘湾中学校长在教师大会上愤然宣布:什么叫“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这分明是靡靡之音。还有那个叫少女的什么的手抄本,今天下午突击检查,我倒不相信查不出来。各位班主任注意保密,有疑点的学生,给我提供一个名单,这样比较有的放矢。好了,散会。
       下午的自习课时间,校领导干部组成的检查团在每一间有人的屋子里鱼贯出入。学生们把课桌和书包全部打开,男生们书包里的弹弓、扑克牌、《萍踪侠影》和围棋,女生们书包里的头绳、梳子、《窗外》和草纸,无一例外地摊在了课桌上。这场面,竟成了一次相互展览书包隐私的盛会。查到高一甲班时,唐贵龙退到了教室外面。他仿佛是不忍看到学生们书包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又像是为了避嫌,把后脑勺朝着教室门窗,任凭别人在他的学生中穿梭查究。
       高一甲班的情况好得出人意料,检查者竟毫无收获。别的班级,至少还能搜到某位男生写给女生的信,或者一两盘邓丽君的磁带。这多少有些让人不甘心,身材矮小精明强悍的教导主任注视着鸦雀无声的学生们,一张张脸巡视过去,然后,他鹰样的视线停留在了叶尼娜身上。
       据说,鹰眼是从工读学校调来的,工读学校是什么地方?那是聚集了许多无可救药的坏学生的地方,在那里工作过的教导主任,自然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什么样的坏人逃得过他的眼睛?所以,那双老鹰般的眼睛停落到叶尼娜身上时,便有人十分配合地走到叶尼娜课桌边,示意她站起来,然后进行第二次检查。
       叶尼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多个成年人围着她的课桌搜寻着他们需要的东西,本来无所谓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化。她的脸渐渐泛红,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眶里出现了闪烁的泪光。她站在课桌边,身躯僵直,表情决然,像一个正受审查的地下党。但她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举动,检查者仅在她的书包里找到了小镜子一面和小型装花露水一瓶,别的,一无所获。
       检查者们怀着愤愤不平或者万分遗憾的心情撤离了高一甲班。唐贵龙虽然始终以他浓密茂盛的后脑勺对着教室,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当所有人走出高一甲班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教室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这哭声,无疑发自那个叫叶尼娜的女生。唐贵龙的心紧紧地揪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他的胃,开始莫名地揪痛起来。
       四
       开学已经好几个礼拜,叶尼娜却从未交过周记,唐贵龙想找她谈谈。但唐贵龙认为,周记和日记一样,属于私人物件,不是非得上交的作业。当然,学生自愿交,那就更好。叶尼娜不交周记,也不能说她错。检查手抄本的事情倒是可以找她谈谈。可是怎么谈呢?代表学校向她承认对她的额外检查是错的?还是向她解释一下学校是为她好,她应该相信学校的出发点是善意的?这些话说出来,唐龙贵自己都不会信服。所以,找叶尼娜谈话的事,一拖再拖,就拖到了金秋十月。
       秋天到了,叶尼娜早已不再穿半透明的泡泡纱连衣裙,男生们再也看不到叶尼娜半透明连衣裙里的那块小布片了。男生们更无法看到,其实那时候,已经有更多的女生把这种小布片当作内衣穿在了身上。女生们在贬斥着叶尼娜的穿着打扮后,发现这引起非议的内衣,其实是她们暗暗欢喜着的。虽然人人都为自己从一个胸脯平平的少女变成一个有着凸凹显著的身材的妙龄女郎而感到羞愧,可是,人人却又时刻关注着自己身躯的变化,而后为日渐突出的部位不安和兴奋着。现在,叶尼娜给了她们勇气,她们终于接受了这种小布片。但是,没有一个穿上小布片的女生能像叶尼娜那样引起男生们的关注,也不可能成为男生们议论和起哄的对象,这也未免有些遗憾。
       秋风一起,刘湾中学外那条榆树夹道的柏
       油马路上便铺满了钱币大小的枯叶,一夜之间,枝桠上便空落落的没有了点点的绿色,日头懒懒地照着,马路上便落下一些斑驳的影子,温暖里带点萧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天气凉爽的原因,近段时日,叶尼娜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好转。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趴在桌上听课,作业也不再拖拉甚至不交,比如周记,她居然也交了。当唐贵龙在一叠周记本中看到其中一本写着叶尼娜的名字时,心头顿时一热,这个女孩子终于交周记了,唐贵龙默默地想。这可不是单纯的作业,这是周记,周记的意思,包含了几分心情、一些遭遇、某种倾诉。所以,唐贵龙在打开叶尼娜的本子时,心头默默地淌过一些温暖的涓涓细流。然后,唐贵龙惊讶地发现,叶尼娜虽然是第一次交周记,但本子上却有三篇周记。唐贵龙心头的涓涓细流变得汹涌起来,现在,他打算细细地读一下叶尼娜的三篇周记。
       其实,这三篇周记都很短,但这些只字片言足以让唐贵龙感到兴奋。他对这个叫叶尼娜的女孩实在是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他以为,他关注她,只是因为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着天然的追求。可叶尼娜是美好的吗?如果向任何一位刘湾镇人提这个问题,恐怕答案十之八九是否定的。叶尼娜怎么可能是美好的呢?如果叶尼娜是美好的,那我们不就是丑恶的吗?叶尼娜是与刘湾镇上的人们并不同步的女孩,不至于丑恶,但至少,她是轮不上“美好”这个词汇的。可是唐贵龙,却对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女生充满兴趣。幸好,刘湾镇人是不知道唐贵龙把叶尼娜归类为“美好”之列的。
       唐贵龙开始阅读叶尼娜的周记。
       ××年9月×日
       我不喜欢刘湾镇,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还好,刘湾中学操场边的花坛我很喜欢,如果坐在花丛中看书,倒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可惜,这个季节,花正在凋谢。
       这是叶尼娜的第一篇周记,寥寥数语,近乎矫揉造作。唐贵龙却并未轻视,他认为,这是叶尼娜的情绪流露,是她的潜意识,几句话,包含了她的整个内心世界。无疑,阅读者的反馈是很重要的。唐贵龙思索片刻,然后提起笔,郑重地写上一条评语:如果你的心里有鲜花,你的眼里,便能看到鲜花绽放的美丽。
       写完这句话,唐贵龙心里暗暗得意。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竟可以用这么诗情画意的语言来表达他的世界观。他的世界观是如此健康明朗,对成长中的叶尼娜,是一种规劝,这规劝却并不是说教,足见他是多么明智豁达。
       这么想着,唐贵龙就翻到了叶尼娜的第二篇周记。
       ××年9月15日
       如果自杀可以让他们醒悟,我宁愿让自己消失。我只能用牺牲自己的办法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愚蠢。
       这篇周记,正是检查手抄本的那天写的。叶尼娜显然已对文中的“他们”失去了信任,而她又无法找到一条替自己申诉的途径,于是,她想象着通过自杀这样的办法来谴责他们对她的不公正。只是这种方式过于极端,危险而令人恐惧。那次检查手抄本,叶尼娜的确受委屈了。唐贵龙觉得自己有必要抚慰一下叶尼娜受伤的心,不能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如此颓废下去。可是怎样的措辞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合适的安慰呢?唐贵龙斟酌许久,终于在这篇周记下面写道:人生之路纵使一片昏暗,也还有盏盏路灯点亮方寸之地。也许,在你的身边,就有一盏闪光的灯火呢。
       这条评语更加晦涩,也许叶尼娜无法看懂,可唐贵龙还是固执地写了下来。唐贵龙已经完全不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他像一个怀春的少年,他所有的规劝、安慰和引导,都充满了诗歌般的节律,他正以他的一腔真诚去唤醒女孩的纯真。
       就这样,唐贵龙看到了第三篇周记。这一篇,叶尼娜胡乱地写了两句话:要么是欺骗,要么就是自欺欺人。可是,我们家的那棵桂花树,还是开了一树金灿灿的花香。
       那时候,唐贵龙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幅画面。古老的庭院里,老树上的葱茏绿叶中,隐藏着点点金黄的小花儿,芳香随着轻风飘逸而来。桂花树后的人影,却是模糊而不真切的,有人把自己的面孔隐藏在花树后面,以掩饰自己的虚伪和欺骗。这一幕的想象,便有些蒙太奇,虚幻和真切相互交融,如梦境一般飘忽游移。
       叶尼娜的周记给了唐贵龙不小的震惊。这个女孩既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又对世事抱以怀疑。看起来十分消极的文字,又是那么流畅,那么有思想。尤其是最后一篇的那句“可是,我们家的那棵桂花树,还是开了一树金灿灿的花香”,这就像万绿枯萎的深秋里露了一丛嫩芽,是一种新鲜而寂寞的赞美。也许,她在为自己这一季节的颓唐心境作调整,本是灰色的心情基调上盛开了一树金灿灿的花香。如果这几篇日记是一个整体的话,那么叶尼娜那句最后的慨叹,就是给悲剧式的故事以一个希望的寄托了。叶尼娜毕竟只有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怎么可能对生活没有想象和追求呢?
       唐贵龙终于决定要找叶尼娜认真地谈一次了。
       五
       第二天早操时间,唐贵龙在响彻整个校园的《运动员进行曲》中对叶尼娜喊道: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叶尼娜面露惊愕表情,她跟着唐贵龙,离开高一甲班的队伍。身后,所有的同学都注视着她的背影,黑色弹力踏脚裤包裹着两条修长的腿,迈开步子走路时,小腿肌肉运动的纹理紧俏而十分清晰。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去早操了。唐贵龙示意叶尼娜坐下,自己也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唐贵龙唐老师是有他的特殊谈话方式的,他认为,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与人的关系,是平等的。他不像刘湾中学里别的老师那样喜欢让学生站着谈话,他也不像另一些好心眼的老师那样让学生坐在自己的对面,面对面谈话就如审问,眼光的直接逼视,还是让唐贵龙觉得不平等,那是对学生的不公正。唐贵龙是一个公正、客观的男人,这一点,他始终确信。
       因为两张椅子并排摆放,所以,唐贵龙和叶尼娜就好像是肩并肩、腿靠腿坐在一起了。显然,唐贵龙对他的学生是极其尊重的。叶尼娜呢,却大大咧咧地斜靠在椅子里,歪着脑袋看着唐贵龙。虽然唐贵龙已经做了叶尼娜两个多月的班主任,但他却从未找她谈过一次话,他对她,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从不关照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张青忘了做值日生,他找她谈话了;李红没戴团徽,他找她谈话了;赵群英语考不及格,他也找她谈话了。惟独叶尼娜,不管她是好是坏,他都从不批评或表扬。哪怕她不交周记,唐贵龙也不找她。叶尼娜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老师遗忘的学生。当然,她是从不在意别人是否关注她的,自由自在、无人管束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唐贵龙坐在叶尼娜左边,他看了一眼右侧的女生,她正把脖子扭向他,一双话梅核样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浓密的眼睫毛像两把刷子,把她的眼光遮挡得隐隐绰绰。唐贵龙便在心里暗暗地发出叹息:哎,多漂亮的眼睫毛啊!
       然后,唐贵龙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叶尼娜,你有什么业余爱好吗?
       叶尼娜有些讶异,她不知道班主任为什么
       要这么问,茫然地摇了摇头。唐贵龙笑笑说:没有业余爱好也不要紧,那么,现在的课程中,你比较喜欢哪一门?
       叶尼娜有些扁薄的嘴唇轻轻一抿,带着一丝笑意说:我最喜欢语文课。
       唐贵龙的心猛地一跳,他转过头看叶尼娜,女生正仰面看着天花板继续说话:我从小就喜欢语文课,开学发新书,第一天我就把课文全看完了。上课的时候,我就趴在桌子上,老师讲得好听,我就听听,要是讲得不好听,我就睡觉。
       唐贵龙猛烈跳动的心脏又恢复了平静。原来叶尼娜喜欢的只是语文课本。唐贵龙有些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同时,也有些失落。但他很快把情绪调整好,继续说道:嗯,我看你文笔不错,能不能写几篇完整的散文或者议论文给我看看?
       叶尼娜的嘴角彻底咧开了,现在,她的心情好像很愉快。她说:一本正经写我可不会,我只不过喜欢看语文书,不喜欢写的。
       唐贵龙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周记上:你不喜欢写吗?可我看你的周记倒写得很好。
       叶尼娜张大嘴巴叫起来:哎呀,那还叫好啊,我是乱写的,写作文我顶讨厌了,周记是作业,没办法啊。
       唐贵龙笑起来,叶尼娜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话梅核子眼睛睁得更大了,白皙的脸蛋离唐贵龙很近,皮肤细腻到几乎没有一丝褶皱,简直像一只剥了壳的煮鸡蛋。叶尼娜说话很随便,她一点也没有因为在办公室里而放轻她的嗓音,也没有因为唐贵龙是老师而有些许矜持,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唐贵龙也不再过分小心翼翼,他半开玩笑说:既然晓得是作业,为什么直到这个礼拜才交?
       叶尼娜低下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但她很快抬起头快言快语地说:我不是都补上了吗?
       唐贵龙说:是啊,是补上了,我也看过了,写得很好。
       叶尼娜嘻嘻笑着说:也就老师你说好,过去,没有一个老师说过我的作业好。
       唐贵龙说:我不是用批改作业的标准去看你的周记的,要说那是一份作业的话,的确不算是好的,我只是看你写得很流畅,文句通顺,而且,还蛮有想法。我猜,文学,是不是你的业余爱好?这个,我是语文老师,对文字,也许比较敏感。
       唐贵龙似乎在为自己找自圆其说的理由,其实班里作文写得好的同学有好几位,比如张青就是语文尖子,她参加县里的作文竞赛,还得过奖。唐贵龙唐老师不去关心一名作文得奖的学生,却来关心连作业都不能及时交的叶尼娜的业余爱好问题,这情况,显然是有些令人困惑的。
       说到文学,叶尼娜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白脸上有淡淡的红晕飘过,但很快又恢复了白。她话题一转,说:对了,唐老师,我看见你上次给高三学生拍照,那只相机好像很高级的啊,唐老师,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业余爱好吗?你要是能教我拍照,我就有业余爱好了。可不可以教教我啊?
       唐贵龙说:好啊,摄影倒是一门不错的业余爱好,你要是真的有兴趣,下次我拍照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叶尼娜两排毛刷子眼睫毛扑扇着,圆眼睛里露出欣喜:那说好了,下次你去拍照要叫上我哦。
       唐贵龙点头。这时候,早操结束了,高一乙班的女班主任走进办公室,她一眼看见唐贵龙和叶尼娜并排坐着。唐贵龙穿着灰色涤棉裤子的腿和叶尼娜黑色弹力踏脚裤的腿几乎簇拥在了一起。唐贵龙抬起头来对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她也笑了笑,开口说:哎呀,唐老师正在和叶尼娜促膝谈心啊,遇到这样的老师,真是幸运啊。
       乙班班主任说的“促膝谈心”,确切地描述出了此刻唐贵龙和叶尼娜显而易见的身体语言。但她并没有冲着她的同事唐贵龙说,她的话是针对叶尼娜的,并且她用了“幸运”这样一个褒义词,这褒义词经她这么一说,听起来,就不像是褒义词了,倒像是一个加了引号的褒义词,意义就完全相反了。
       叶尼娜是不会在意有人用一个加了引号的褒义词来讽刺她的,她只是很奇怪,乙班班主任怎么认识她?她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叶尼娜呀?
       乙班班主任嘴角一扯,拖长了声调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还穿得这么时髦,想叫人不知道都不行。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叶尼娜的名字就成了刘湾中学师生们众所周知的名字了。叶尼娜的穿着打扮,叶尼娜的头发脸蛋,叶尼娜走路的样子,叶尼娜被鹰眼检查了两次手抄本的经历,这些,足以让她在这所并不太大的学校里出名了。
       但叶尼娜却因为乙班班主任的话而高兴起来,看来,自己并不是一个被老师遗忘的学生。这么一想,叶尼娜便对乙班班主任产生了一份感激之情。
       唐贵龙有些不太自然,他站起来,对叶尼娜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先回教室上课,对了,以后注意,上课别老趴在桌上。
       叶尼娜得了班主任的命令,便站起身来,冲着办公室里的两个成年人说:老师再见。然后走了出去,脚步竟是轻快跳跃的,根本不见她平时的懒散模样。
       虽然谈话被乙班班主任打断,但唐贵龙还是觉得很愉快。叶尼娜并不像她过去表现的那样被动而难以接近,其实她很活泼,也很爽直,只是过去对她了解太少。这么想来,唐贵龙就有点自责,早知道,一个月前就应该找她谈话了。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下决心找她呢?唐贵龙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叶尼娜的名字。这个在他认为很有来头的名字,一开始就震慑住了他,使他不敢轻易地走近这个叫叶尼娜的学生。他自作主张地认为,叶尼娜的名字一定是从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来的,所以,他便把这个高贵的名字放在心里尊崇着,就像崇拜着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和他笔下美丽的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学生的名字实在太能让他产生一些纷纷扬扬的想象了,这些想象又促使他止步不前,让他在一次次想去了解她的时候又一次次地放弃。力图了解一名学生,是教师的职责,而力图了解一个陌生的女性,那就有些心术不正了。叶尼娜明明是他的学生,可他总是觉得,她同时也是一个陌生的女性。
       唐贵龙想到这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哎——,谁让你叫叶尼娜呢?
       六
       叶尼娜成了唐贵龙的助手,有人邀请唐贵龙去拍照,叶尼娜就像跟屁虫一样,提着一个三脚架紧随其后。唐贵龙一边招呼着拍照对象的位置、角度、表情、姿态,一边向叶尼娜传授着拍照时要注意的一些技术问题,周围的人们,便向这一对师生送去了异样的目光。唐贵龙却并不在意,一个学生,跟自己学摄影,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很坦然,坦然使他的内心充满愉悦。他甚至告诉自己,他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挽救一名濒临绝望的女生,用“绝望”这个词汇有些危言耸听,但唐贵龙认为,如果不去关心叶尼娜,放任她,丢弃她,即便她现在只是有些颓废,但终归有一天,她真的会对生活绝望。那是唐贵龙通过叶尼娜的周记判断出来的,他也确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并且,自从那次办公室谈话后,叶尼娜的学习状况明显有好转。期中考试,她的总分居然从进高一时的第三十九名上升到了第十五名,虽然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叶
       尼娜家长缺席了,但恰恰是她家长的缺席,更说明了她是一个需要关心的学生。叶尼娜的进步,证明了唐贵龙对她的关心是很有必要的,看到一位女生不算巨大但也十分明显的进步,那还需要计较自己用什么样的方式使她进步的吗?学摄影是一条途径,是一种方式,如果一名女生因为跟自己学摄影而改变了她的孤僻不羁,这又是一件多么意义重大的事情啊。唐贵龙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他觉得,是他改变了叶尼娜的桀骜不驯和懒散随便。尽管她与李红、王芳、张青们相比,依然十分格格不入,但她终究是有所改变了。
       当然,唐贵龙也常常试图找到自己这么在意叶尼娜的理由,想过很多次,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既然她叫叶尼娜,她就得像叶尼娜的样子。可叶尼娜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唐贵龙也说不清楚,反正,叶尼娜是一个高贵雅致的名字,叫叶尼娜的女孩子,也应该要符合这个名字的气质。对,是气质,叶尼娜身上应该具备的气质,正是唐贵龙最推崇、最向往的女性的气质。唐贵龙对叶尼娜的所有态度,都说明了,他希望把她塑造成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每每想到这里,唐贵龙就在心里暗暗叹息,这叹息竟是有些甜蜜的,甜蜜里,自然也有一些哀怨,这就让唐贵龙觉得,自己对叶尼娜的付出,是充满了自我牺牲的无私和伟大的。也许没有人能看出唐贵龙究竟付出了什么,但他知道,他对叶尼娜,是抱着一种希望的,这希望里,寄托了他的一些向往。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当叶尼娜成长为一名优雅高贵的成熟女性时,她会时刻想到,就是中学里的一名老师,让她开始了一生的改变。想到这里,唐贵龙就在心里甜蜜地叹息着:哎,谁让你叫叶尼娜呢。
       这些日子,唐贵龙越发地专注于摄影技术的研究,因为他带了一名徒弟。尽管谁都认为,唐贵龙所带的徒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徒弟。难道不是吗?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在众人面前以师徒相称,毫无顾忌地双双出入于各种需要拍照的场合,当然是有着许多次眉来眼去的机会的,勾勾搭搭呢,绝不可能没有,并且,拍完照片,还要到暗室里去洗印吧,虽然暗室里的情景是人们看不见的,但惟其没有人看见,才让人们的想象力无限伸展着,那些想象走得很远很远,唐贵龙和叶尼娜,便成了那段时期的风云人物了。
       夏天到来前,唐贵龙被请去为高三师生们拍集体照。六月底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高三的上百名学生和老师叠成阶梯状站在操场上。他们面朝太阳,眯缝着眼睛,看着摄影师唐贵龙。他们的额头、胳膊,和脖子上淌下了一溜溜迫不及待的汗水,他们的表情是无一例外的愁眉苦脸,他们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成了透明的塑料布,贴在皮肉上,众多人体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使夏日阳光下的刘湾中学在那一时刻,充满了露天屠宰场的气味。
       唐贵龙的额头上也淌着汗,他站在日头底下,半弓着腰身,臀部微微撅起,因为出汗,长裤粘在腿上,使他在调整角度时想要进一步蹲下身躯的动作进行得十分困难。就在那时,跟在唐贵龙身后穿着泡泡纱连衣裙的叶尼娜举着一把碎花阳伞走上前来,然后,碎花阳伞便展开在了唐贵龙的头顶上。那是一把紫色的阳伞,伞面上开着小朵小朵的粉色蔷薇花。就这么一把小花伞,当然是无法遮挡住烈日的,但唐贵龙并没有阻止叶尼娜,他在叶尼娜的小花伞的遮挡下,举起照相机,冲着操场上的人梯喊着:笑一笑,对,一,二,三。
       随着照相机快门的按下,台阶上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强作笑容的面孔霎时又恢复了愁眉苦脸。紧接着,人群中便传出一些纷纷扬扬的声音:
       这把阳伞很好看的嘛。
       这种阳伞我家也有一把,是我姨妈从广州带回来的,这叫三折伞,别看撑开来挺大,收起来就小得像擀面杖了,老灵光的。
       啧啧,看看,叶尼娜帮唐贵龙撑花阳伞啦。
       女生给男老师撑花阳伞,真是的。
       高三师生们的声浪在烈日下并未传得很远,唐贵龙和叶尼娜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操场一角,男教师正低头给女学生讲解着照相机上的这个和那个,女学生手里举着碎花阳伞,低头看着男教师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的照相机,两人的双腿都埋在深深的草丛里。操场的这个角落,是每天的广播操队伍践踏不到的地方,野草便长得气势嚣张疯疯癫癫,男教师的头顶上,一片桃红的阴影把烈日遮挡得闪闪烁烁。热浪依然进逼而来,他们却未感觉热,只一心地研究着照相机里的世界。
       就这样,男教师唐贵龙与女学生叶尼娜的传说,成了这一季里的另一款热浪,在刘湾中学甚至整个刘湾镇上,播撒得沸沸扬扬。
       唐贵龙的妻子陈秀丽,近来也听到了一些丈夫的桃色传闻。发出传言的,是同在制衣厂工作的余美凤。余美凤的男人石银福是刘湾中学食堂里的烧火工,烧火工石银福晚上睡觉时,在枕头边对妻子说的一些悄悄话,让缝纫工余美凤感觉十分扬眉吐气。余美凤经常把自己的男人与唐贵龙比,也把自己和陈秀丽比,结果总是令她感到郁闷和沮丧。余美凤和陈秀丽同是乡办企业的缝纫工,两人的缝纫机左右紧靠。余美凤嫁的是一个烧火工,陈秀丽却嫁了一个语文老师。烧火工和语文老师的社会地位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拿称呼来说吧,人人都叫唐贵龙唐老师,但没有人叫石银福石老师。余美凤十分清楚这之间的差别,这差别当然还延伸到了女人的身上。比如有一回,制衣厂加班,唐贵龙忘了带家门钥匙,就到厂里去找陈秀丽。唐贵龙看到坐在陈秀丽旁边的同事石银福的妻子余美凤,就招呼道:美凤,你好!
       唐贵龙不像别人那样遇到熟人招呼一声“饭吃过了吗?”,与人告别时,他也不会说“有空到家里来玩”,那是别人,唐贵龙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一般会说“你好”或者“再见”,并且说得很自然很潇洒,那是别人学都学不像的。原本,被唐贵龙招呼了一声“美凤,你好”,也是挺体面、挺有层次的,但余美凤还是极度不平衡了。因为,她曾经听到过有人叫陈秀丽“唐师母”。去年春节期间,余美凤去陈秀丽家里取毛衣花样,正巧碰上一帮学生到唐贵龙家里去拜年。就是那回,她听到了学生们口口声声地喊着陈秀丽“唐师母”,这称呼使陈秀丽那张留着陈年冻疮痕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红润。“唐师母”,多么受用的一个称呼啊。可是,唐贵龙见到余美凤时,只是随随便便地称她一声“美凤”。“美凤”、“美凤”,要多普通有多普通,阿猫阿狗都可以这么叫,而“唐师母”这样高贵而受人尊敬的称呼,却属于同是乡办制衣厂女工的陈秀丽。余美凤当然十分不平,但又很无奈,丈夫是一名烧火工,她就无缘“石师母”的称谓了。所以,在陈秀丽面前,余美凤总觉得自己矮了半个头。
       这几天,余美凤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在陈秀丽面前高了半个头,因为,她听说了唐贵龙与一位女生的桃色故事。余美凤预计,不出三日,陈秀丽将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她面前,男人出了情况,女人的脸色还会好看吗?可是余美凤等了整整一个星期,她看到的陈秀丽,始终是眉开眼笑的。余美凤判断出,唐贵龙出了花
       头,陈秀丽还蒙在鼓里。于是,余美凤决定要以一个善意的同事及朋友、及丈夫在同一单位工作的两名情同手足的妻子的身份,来提醒陈秀丽,应该要关注一下男人在外面的工作与生活、交友圈子与来往人物的问题。
       这一日傍晚时分,唐贵龙老师的妻子陈秀丽与石银福烧火工的妻子余美凤在夕阳映照下的马路边一直站到天色渐黑。余美凤把烧火工男人告诉她的传说,加上自己的想象,细细地描绘出了一个有声有色的桃色故事。一个是束手就擒的迂腐书生唐贵龙,另一个是长相妖艳、穿着怪异,对男老师恬不知耻地发出引诱信号的狐狸精,狐狸精的名字,就叫叶尼娜。
       被丈夫欺骗背叛的女人在短短的傍晚时段里经历了羞愧、冤屈、愤恨,乃至复仇的情绪演进,最后,女人冷静了。俗话说:擒贼要擒王,捉奸要捉双。没有证据,怎能获胜?两个缝纫女工经过一番商磋,研究出了一套周密的计划和对策。
       傍晚竟无风,残阳如血,刘湾镇大街上的十二里榆树披挂着婆娑的树叶,亭亭玉立在夏日的夕阳余晖中,安静而美丽。可这美丽和安静里,却悄悄酝酿着一场即将发生的风暴。那时刻,唐贵龙正骑着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往回家的方向而来,自行车的前后轮上,两束七色鸡毛飞扬起两轮缤纷的旋彩,裁着唐贵龙矫健挺直的身躯,前行在刘湾镇黄昏的街道上,成了夕阳里一幅迷人的画景。
       七
       刘湾中学的暗室,其实是一间狭小的楼梯间,那是校长留给唐贵龙专用的。这个仅六平方米的空间只能站两个人,就在这两个人的空间里,唐贵龙创作出了许多令人赞叹的摄影作品。对这间暗室,唐贵龙自然是有着极度的感激和喜欢的,他甚至有些依赖这个暗室,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到暗室里去小坐一会儿,静静地体验快乐在心间的回荡;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会到暗室里去,手脚不停地操作一些洗印药水、底片,或者照相纸的活,躲避着外面的喧闹,忙碌与宁静交融的空间,便冲淡了他的坏情绪。唐贵龙呆在暗室里,就如鱼儿在水里游弋,又如鸟儿在天空中飞翔,暗室是唐贵龙的工作场所,也是他的心灵寓所,一些绝妙思考,就在暗室里滋生而成,比如叶尼娜的名字是从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来的,比如客观和公正是男人必须具备的品质,比如他在叶尼娜的周记上写过的那句评语:如果你的心里有鲜花,你的眼里,便能看到鲜花绽放的美丽。事实就是如此,在简陋而黑暗的照片洗印室里,唐贵龙却常常能看到绽放的鲜花,照片上的鲜花和笑容是他拍摄出来的,心里的鲜花,却是因为身处暗室而感觉温暖和安全,于是,便绽放了。
       下午语文课结束后,正好轮上一周一次的班会,主题是期末考试动员,学习委员李红担任主持人,唐贵龙以旁听者的身份坐在一张空座位上。
       唐贵龙坐的位置正好在叶尼娜后面,他十分清晰地看到近在一尺之前的叶尼娜裸露的圆润手臂、修长而白皙的脖子,以及泡泡纱连衣裙里透出来的白色布片。唐贵龙已经不会再因为发现了这个女生的某些隐秘而感到羞愧和尴尬了,现在,叶尼娜几乎每天都会到他办公室去报到,他们交流的密度很高,超过了刘湾中学里的任何一名老师与学生。其实,叶尼娜并不是一个随性而放肆的女生。有时候,她的确大胆得惊人,但更多时候,她还是矜持和收敛的。或者说,大多数女生胆怯而羞于去做的事情,她却并不介意。而大多数女生认为不需在意的,她倒敏感而惊疑。比如女生们对时髦服装是不敢轻易接纳的,叶尼娜却总是第一个穿着市面上最流行的服饰来上学。比如中午吃饭时,女生们会端着饭盒一路吃一路串门,有时候会把自己的筷子伸到别人的饭盒里,叶尼娜却是从不肯吃别人的饭菜的,她也不会让别人吃她的饭菜。还有,女生们喜欢三五成群挤在一起说悄悄话,叶尼娜却最不愿意扎堆凑热闹。学摄影这么长时间,唐贵龙从未听到她评价过班里的同学,似乎对身处的这个集体根本漠不关心。但唐贵龙确信,叶尼娜不是对周遭事物缺乏评论的欲望,她只是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处合适而绝对安全的场合,对着一个合适而绝对安全的人,才能发表自己最真实的议论。这么看来,叶尼娜还没有把唐贵龙当作自己最合适最安全的倾诉对象,可唐贵龙,却早已把自己当作叶尼娜最贴心的长者了。这么一想,唐贵龙就有些失落和忧伤起来,但反过来想想,叶尼娜连在自己面前都不说一句议论他人的话,可见得,她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学生。唐贵龙对叶尼娜一忽失望,一忽又充满了怜惜,只要看到叶尼娜在遭受着非议而又一脸无辜地走向他时,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心肠软了下来。其实这是一个很诚实很本色的女生,因为她不介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所以她另一方面的坦然和率真,也被掩盖和抹杀了。为此,唐贵龙觉得,他是应该对叶尼娜多一份关心和爱护的。别人看不到这个女生的可爱之处,难道他也看不到吗?这就太不应该了。
       期末考试动员会开始了,同学们被主持人点到名后,纷纷上台宣读决心书。优等生代表王芳第一个发言,双差生代表蔡忠伟轮到第二,学习成绩差强人意但积极要求上进的代表赵群也已结束发言,这时候,叶尼娜的名字,就被李红点到了。很显然,叶尼娜是作为“学习成绩尚可,思想品德有待提高”的代表被安排上台发言的。
       叶尼娜却并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站起来走上讲台,李红嘴巴里说出的“叶尼娜”三个字,好像与她是无关的,她保持着整堂课一直没变过的姿势,低着头,后背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李红重复了一遍:下面,我们欢迎叶尼娜同学上台表表她的决心。掌声已经第二次响起来,叶尼娜依旧不动,李红的脸色就有些愠怒了。一下子出现了冷场,空气凝滞了,犹如海啸之前大地与天空异常的静寂,却悄悄地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故。所有的同学都等待着李红或者叶尼娜当中有人跳出来打破僵局,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哭闹,也比这样寂静无声的等待要让人放心一些。可是叶尼娜干脆像一尊泥塑,低着头,动也不动。
       这时候,唐贵龙就坐不住了。他伸出手,在叶尼娜的椅背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没有说话,他相信叶尼娜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这是他在示意她站起来。可叶尼娜岿然不动地坐着,没有一点要给班主任面子的意思。这时候的唐贵龙,就必须要采取措施了,若这么僵持下去,要他班主任派什么用?但是,唐贵龙觉得,在自己出马化解僵局前,他还是希望叶尼娜能站起来说几句,哪怕是几句,否则叫他怎么处置这个不肯发言的女生呢?平心而论,他并不十分赞同李红的做法,把学生分成几等几类,那是有欠公正的,什么样的学生才是思想品德高尚的呢?唐贵龙自己都不能拿出一个绝对的标准来,所以,李红把叶尼娜归类为“学习成绩尚可,思想品德有待提高”这一类,显然他是不赞同的。但唐贵龙不能公然批评李红,因为李红的衡量标准,是大众公认的标准,所以,唐贵龙希望叶尼娜能顾全大局,委屈一下,上台说几句算了。
       唐贵龙再一次伸出手,微微欠身向前,拍了
       拍叶尼娜的肩膀,这回不是拍椅子靠背了。叶尼娜的肩膀基本裸露在外,连衣裙的袖子只遮住一小片肌肤,唐贵龙伸上手去时,挺大的手掌几乎完全盖住了叶尼娜娇小的肩膀。唐贵龙拍了拍叶尼娜基本裸露的肩膀,带着几分严厉,但又轻声说:叶尼娜,上去讲两句吧。
       叶尼娜的肩膀轻微抖动了一下,似是有所触动,然后,迟疑片刻,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唐贵龙心头一松,霎时对叶尼娜充满了感激之情,她究竟还是听从他的劝告了,这个叶尼娜啊,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叶尼娜一站起来,讲台上已经束手无策的李红顿时也松了口气。然后,全班同学把目光射向了叶尼娜,他们看着她迈开懒洋洋的步子,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一样逛到讲台边。唐贵龙再一次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叶尼娜上台后会说什么,他既不希望叶尼娜受到伤害,又怕她出言不逊伤害到别人,唐贵龙实在是左右为难,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听凭叶尼娜了,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个学生,说什么样的话都是正常的,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即便她抗议,她申诉,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叶尼娜走到讲台边,站定,然后用她那对被浓密的眼睫毛遮挡住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全体同学,清了清嗓子,又犹豫了十多秒钟,然后,她终于开口了,竟是一句十分简短的话,声音轻得简直像蚊子叫,这句话,她是用念书的节奏说出来的: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以优异的成绩向老师和同学们汇报。
       叶尼娜的发言显然让同学们感到很不满意,他们期待的是有人能完全打乱这循规蹈矩的场面,发出内心深处的呐喊或者叫嚣,这期待里,的确包含了一层惟恐天下不乱和幸灾乐祸的成分,可是这寂寞而苦的难的高中生活,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些学生兴奋快乐的呢?哪怕是有人上楼梯时看到了女同学裙子底下的风光,有人因为猛烈下蹲而使脆弱的裤子裂了缝,有人在静悄悄的课堂里放了一个轻微声响的屁,这些,都成了他们的乐趣。现在,眼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场风暴忽然化成了和风细雨,这就像久旱的土地上一群可怜的农民们听到了轰鸣的雷声,看到了密布的乌云,便纷纷拿出水桶瓦罐,准备大雨降临时将身心全部打开,去接纳这一场甘霖。可是,一阵风把乌云吹散了,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叶尼娜的发言瞬间就完成了,刚一说完,她就转身朝教室门口跑去,没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已经开门冲了出去。唐贵龙站起来,大步奔到教室外面,对已经跑到走廊尽头的女学生喊道:叶尼娜——
       叶尼娜一折身,转进了楼梯,女生的身影在唐贵龙眼前消失了。他呆立在走廊里,全然忘了身后的教室里还有四十多名学生正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时刻,他想的是,中午时分就和叶尼娜说好的,下课后要带她去暗室,今天该教她如何洗印照片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唐贵龙站了足足三分钟,才回转神来,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终于想起了身后的四十多颗脑袋。在他准备转身回教室的时候,他发现楼梯一角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这五短身材的影子一掠而过,便不见了。他没有看清这影子究竟是谁,可他义分明觉得这影子是如此熟悉,再搜寻走廊,从头至尾,一廊空寂。
       唐贵龙摇了摇脑袋,心想,这是眼晕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呢。胃部隐隐的绞痛又开始出观,一阵阵袭来,越发明显。
       八
       放学时间到了,走廊里人头攒动。男生粗猛的吼叫和女生细锐的尖叫此起彼伏,充斥了整个教学楼。天气很热,傍晚未到,阳光依然热烈,众多身体聚集涌动着,淤积了一下午的汗水气味便与嘈杂的声音一起弥散而开,使走廊里的气温顿时升高几度。
       唐贵尼跟在学生后面,扬着头颅在人群中搜寻着叶尼娜的影子,没有一个白色泡泡纱连衣裙的女生。唐贵龙直把一双眼睛搜索得疲惫不堪,他终于失望了,看来,今天叶尼娜是不会来了。唐贵龙本已意兴阑珊的情绪,便更加颓丧而充满焦虑。可他脚步的方向,却依然是暗室。这种时候,暗室里的工作,对调整情绪,是极其有效的。
       唐贵龙在暗室里忙过了下班时间,两个胶卷的照片已经洗印出来了,他用木夹子夹住一张张湿淋淋的照片,悬挂在六平方米的空间里,屋里便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白纸片,站在里面,就如站在一片黑白斑斓的茂密森林中。在洗印照片时,唐贵龙是把适才班会课的烦心事丢在了脑后,他手握镊子,专注于红色灯光下洗印药水中的照相纸,一些图像逐渐隐现而出,直至清晰明确。这从无到有的显像过程,使唐贵龙沉溺丁其中,身心的快感显而易见。手里的一把镊子,就如魔术师手中的魔棒,点到之处,便有出人意料的景象出现。这个过程,让唐贵龙的内心充满了愉悦。这是一种创造的快乐,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色照相纸在自己手中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图像,这过程让唐贵龙很有成就感。这比上语文课有意思,也比教育一个劣等生使他变成优等生有意思。
       唐贵龙这么想的时候,并不表示他厌恶他的教育事业,只是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作为一名教师,他的工作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教师是一个魔术师,那倒是一件让他喜欢的工作。教育学生的过程当然也可算具备魔术的变数和不可预测,但魔术师对手里的道具是决不会没有把握的,没有把握的是观众。而教育学生,就完全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过程了,因为教师对学生的所谓教育,究竟会给学生带来的是进步还是退步,那是不能确定的。唐贵龙认为,教师本身就不是绝对正确的,并不绝对正确的教师,对学生的教育,自然也会产生并不绝对良好的结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听任学生的发展,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碰撞、反省、积累、成长,那才是一个合理而合适的过程。人为的教育,总是会有偏差,自然的教育,才是真实可靠的。
       这些常常在唐贵龙脑海里闪烁的想法,促使他对自己的职业报以怀疑态度,所以更多时候,唐贵龙并不十分愿意主动去教育学生,甚至,唐贵龙都不希望自己是一名教师,他倒希望自己是一个魔术师。魔术师是能控制局面的神灵,魔术师知道自己手里的白色手绢即将变成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鸽子,魔术师十分清楚他百宝箱里的一堆废纸会变成一盆生机盎然的绿色植物。而摄影的过程,便是魔术,从无到有,从彼到此的变化,由魔术师一手操纵。在这个领域里,没有他未可知的结果,魔术师便有着完全的自信和安全感了。如果他是一个魔术师,那么他想把这个叫叶尼娜的女生变成一只自由翱翔的白鸽子呢,还是变成一盆生机盎然的绿色植物?
       唐贵龙一边工作,一边就冒出了这些不着边际,又十分现实的思考。这些思考虽然实际,却一点也不实用,不实用的思考仅限于思考,而不能落实于行为,所以,这样的思考,放在暗室里进行,还是比较合适的。并且这一时刻,因为可以随意思考,唐贵龙的内心,也是平静而安定的。可是,等到工作完成,走出暗室,进入阳光中的世界时,焦灼和不安便又回到了情绪中。叶尼娜果真没有来,叶尼娜从课堂里夺门而走,那是她在
       向他发出抗议,若不是唐贵龙轻拍她的肩膀叫她站起来说几句,她是决不会上台发言的,她上台发言是因为顾及唐贵龙这个班主任的威信和面子,但是,她还是在说完了那句简单到敷衍的发言后作出了抗议的行动,她离开了课堂,并且,她没有回来,即便唐贵龙已与她约定好放学后到暗室里学洗印照片,她也没有如期赴约。
       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晕染得一片瑰丽,空气依然灼热。唐贵龙走在已经空了人迹而显得分外安静的校园里,心头的哀叹油然而出。这种时候,他总是忘记了他是一名教师,他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关注的事物的焦点,总是过多地流于情感色彩,他不是一个特别理性的男人,他的站位总是浅薄而缺乏高度,这使他在对待叶尼娜的问题上过于感情用事。现在,他走向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的脚步拖沓无力,他甚至有些恼恨自己的无能。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对这名叫叶尼娜的女生过于热心的关注是有悖常理的,那么他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的本意是帮助她,挽救她,抚慰她,可是谁能说叶尼娜必定是一个需要他人帮助、挽救和抚慰的女孩呢?也许他放任不管,她倒反会成长得健康茁壮。并且十分显然的是,他的帮助、挽救和抚慰根本无济于事,叶尼娜保持着她的脆弱和倔强,叶尼娜依然是他难以控制的一个女生。这时候,唐贵龙便想到,既然自己充当着一名教师,那么就该行使教师的权利和义务了。最后他决定,回家之前,去叶尼娜家里访问一次。
       这一日傍晚,唐贵龙去了一趟刘湾镇西街上的金家解元楼。叶尼娜的大舅舅接待了他,叶尼娜却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衣冠楚楚的金家大少爷在老师面前尽数了叶尼娜的倔强和不听话,又半遮半掩地透露了一点点叶尼娜的身世。故事并未讲完整,但唐贵龙还是知道了一些大概。叶尼娜的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为了一个家庭社会都不接纳的男人离家出走了,叶尼娜,竟是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说私生子不太好听,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离开金家时,大舅舅把叶尼娜叫出来,让她送送老师。叶尼娜便像一只夜行的猫一样,无声地跟在唐贵龙身后,一路送出了门。西街上的路灯至少坏了一半,照着昏暗的路面,使之更显昏暗。地面潮湿,空气温热,街上人家开着门窗,便有屋里的说话吵闹声、碗筷碰撞声传将出来。唐贵龙推着凤凰牌自行车走了几步,停下,等着叶尼娜跟上,与他站成了一排,他才起步,和叶尼娜用一样的节奏走路。
       叶尼娜的身世已见端倪,与这个女孩交流,需要用特殊的方式,又不能流露出对她身世的了解,那么应该对叶尼娜说些什么样的安慰话呢?唐贵龙想到,其实,沉默本就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但这种方式,并不适用于迟钝木讷的人,叶尼娜决不是木讷的,唐贵龙确信。所以,唐贵龙打算不说任何话,就这么沉默着走,两个人一起走路,竟连一句话也不说,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默契。唐贵龙甚至为这种默契而暗自快慰起来,叶尼娜呀,毕竟是叶尼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和他彼此沉默着走过这么长一段路?这么想着时,唐贵龙就对身边的女生产生了恻隐和疼惜,他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保护她的人,哪怕是保护她倔强的个性,保护她以她的方式维护自尊,保护她去坚持她的与众不同。他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为爱情而背井离乡的女人,他的疼惜里便多了一丝温柔的爱意。叶尼娜,叶尼娜,这个女人为女儿起名叫叶尼娜,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爱情于她而言,是多么重要,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为爱情而放弃一切的?这么想着,唐贵龙对叶尼娜的母亲、金家大小姐就越发地崇拜起来。
       两人沉默着,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刘湾中学门口。然后,唐贵龙说:你还想不想继续学摄影?
       叶尼娜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低着头不说话。唐贵龙笑笑说:明天下午自习课,我会在暗室里,你可以过来。好了,不要再送了,回家吧。
       叶尼娜也并不推辞,只说了一句:唐老师再见!
       然后,转身原路返回。唐贵龙看着渐渐走远的女学生,直到叶尼娜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转过身,一脚跨上了自行车。这时候,他发现,胃部的绞痛正一阵阵袭来。他一手捂住上腹,骑着自行车向回家的方向而去。
       九
       唐贵龙回到家已经很晚,陈秀丽见他回来,就折身去厨房给他热饭菜。这几天,陈秀丽一直不露声色,按兵不动,不知她和余美凤商量的对策究竟落实得怎样了,竟然很是沉得住气的样子。
       饭菜热好后,唐贵龙照例吃饭、洗澡,然后坐在八仙桌边,与一双女儿做着各自的功课。忆嵘和怀岚写作业,唐贵龙备课。偶尔抬头,唐贵龙会细细地看一眼两个女儿,然后,心头就有绵绵柔情油然而生。忆嵘和怀岚的长相更像父亲。光洁饱满的额头、柔嫩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浓密的黑发,还有,长长翘翘的眼睫毛。唐贵龙多看几眼忆嵘和怀岚,就多几分对她们的喜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他甚至觉得,拥有两个女儿远比拥有两个儿子好得多,他常常会想到女儿们长大、他变成一个老头后的场景。亭亭玉立的忆嵘和怀岚左右搀扶着老年唐贵龙的胳膊走在刘湾镇大街上,那时候,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老头了。当然,那时候的忆嵘和怀岚,也早已是刘湾镇上最完美的姑娘了。她们应该有着优雅从容的气质、浪漫活泼的情趣,总之要有美貌,也要有才情。这样两个出挑的女儿,就是他骄傲的资本了。多么好的女孩啊!也只有这样的女孩,才可以配得上“忆嵘”和“怀岚”这两个他煞费苦心想出来的名字。当然,他还会很自然地想到叶尼娜,但叶尼娜不是他女儿,所以,他对叶尼娜的想象,就不是搀扶着他走在刘湾镇大街上的场景了。叶尼娜的名字,也是与忆嵘和怀岚有区别的,叶尼娜是外国名字,忆嵘和怀岚是中国名字;叶尼娜是张扬的,忆嵘和怀岚是内敛的;叶尼娜是摩登的,忆嵘和怀岚是优雅的;叶尼娜是活跃的,忆嵘和怀岚是娴静的……总之,不同类别的名字,应该属于不同的女孩,但她们是有着一些共同点的,那就是作为女孩的美好。不管是叶尼娜还是忆嵘和怀岚,在唐贵龙的心里,都是美好的。
       唐贵龙美好的想象在初夏夜晚的灯火下无限蔓延,他的脸上,也有隐约的笑意流露而出。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样的太阳,一样的刘湾镇。但唐贵龙情绪良好,因为下午自习课时,叶尼娜会到他的暗室里去,这一日,便成了有期盼的日子。他从不对暗室这个称谓有丝毫暧昧与晦涩的理解,他只是把这处别人很少光顾的地方当作他心灵的寓所,他确定这个地方的安静与私密,他便也判定这里是温暖而自我的。那么,这个可以把心灵暂寄其中的好地方,有什么理由不对他所喜欢的女生开放呢?他的确是喜欢叶尼娜的,谁又能说,这种喜欢是错误的,是肮脏的呢?他甚至认为,他的喜欢,使叶尼娜有勇气去面对世俗对她的不公眼光;他的喜欢,也让叶尼娜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修养有品位的人还是存在;他的喜欢,无疑让她更为清楚地认识到她坚持她的个性和品位的意义。让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者保持自己的个性的意义,这
       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唐贵龙愿意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他的暗室,便也承担着引导和诱发某些意义的好地方了。
       下午是唐贵龙的语文课,他欣喜地发现,叶尼娜居然前所未有地举手发言了。这是一堂复习课,在分析一段文章时,叶尼娜举起了她从不在课堂上伸出的手,唐贵龙便迫不及待地点了她的名:叶尼娜,你来说说对这段文字的分析。
       叶尼娜站起来,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认为,这段文章写的只是主人公在庄稼丰收时快乐的心情。一个农民,哪有那么复杂?庄稼一丰收,就要歌颂改革开放了,就要对未来充满希望了。我不觉得作者有这个意思,这都是我们读文章的人在乱分析。
       叶尼娜的发言让全班同学为之一怔,已经有多位同学发言过,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男主人公在交公粮时表现出的种种情状,都显示了时代的巨大进步和他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唐贵龙的教学参考资料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叶尼娜的发言,却是完全不同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同时看着唐贵龙的反应。这时候的唐贵龙,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高兴的理由还不止一条。首先,叶尼娜主动举手发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唐贵龙不禁自问:这是为什么?一定是昨天的家访起了作用。尽管叶尼娜送他出门时什么也没说,但她毕竟还是有所触动了,她以举手发言来表示对他的感谢和配合,很好,这是一个十分良好的开端。其次,她开始站起来反抗了,从被检查黄色手抄本开始,到昨天的考前动员发言,一直到今天的文章分析。叶尼娜已经从束手无策地哭泣,到离开教室的消极抵抗,到今日主动的出击,都说明了叶尼娜在改变。抵抗也好,出击也好,这都是融入的开始,只要她愿意交流,融入是迟早的事情。还有,她对文章的分析,正合唐贵龙的心意,教学参考书上的答案当然是唯一标准,唐贵龙苦于自己是一个语文教师,他的任务是把学生培养到能回答出标准答案,然后把他们送进考场,再欢送他们进入有校园的大学和没有校园的社会大学。叶尼娜的文章分析,是把唐贵龙内心的真实答案说出来了,唐贵龙的内心,便生出了一股温暖的情感,这情感,大约就叫惺惺相惜。唐贵龙在心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可真是没让我白白地……
       唐贵龙无法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白白地”后面的词汇,如果说“白白地喜欢一场”,显得很不地道,很不光明正太。如果说“白白地疼爱一回”,又显得太老气横秋,他又不是她的外婆或者舅舅,虽然他是她的老师,可他却从未把自己当作她普通意义上的老师,那他究竟是她的什么?唐贵龙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究竟可以做叶尼娜的什么,他只是这么去关注一个女生,这个女生让他对一成不变的教书生涯有了别样的体验,这个女生甚至让他感觉到自己是青春的,是勇敢的,尽管这个世界未必真情坦率,但他却感觉到,在叶尼娜面前,他必须是坦率和真情的。他甚至觉得生活是如此诱人,因为有了一些探询和努力的目标,于是,一切都变得丰富而神秘起来。叶尼娜啊叶尼娜,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唐贵龙当然没有在课堂上指责叶尼娜大逆不道的发言,他也没有表扬她的回答是创造性的、多么的令人欣喜。他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开始讲述下一道复习题。这事儿,又一次不了了之。同学们的不满情绪恰如高温下的霉菌,迅速滋长着。唐贵龙实在是太偏袒叶尼娜了,他所谓的公正、客观的男人的自我评价,在刘湾中学的师生们眼里,几乎不攻自破。只是,唐贵龙自己是不会发现的,哪怕他对叶尼娜的态度已完全不同于别的学生,他依然认为他是公正而客观的。他这么做,本就是想要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和公平,他满腔兴奋与激情地看着叶尼娜正亦步亦趋地向着自己希望的气质和品质上发展。一个有独立性格的,能容忍对她的忽略与小小伤害,却又不失去表达自我的信心的,有思想的女孩。这正是他所喜欢的叶尼娜。
       唐贵龙把容忍也作为一种优良品质归类于他欣赏的特点之一,可见得,唐贵龙依然是一个屈服和遵循大众原则的人。他虽然很特别,但他总还是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他当然知道,生存重于思想的表达。一个生存不下去的人,还有表达自我的权利和能力吗?所以,他希望叶尼娜能容忍,容忍的目的不是妥协,而是给自己更多的机会表达。这是一种策略,唐贵龙的潜意识里,就是这么想的。
       十
       三点半的自习课铃声响过后,唐贵龙来到教学楼二层半的楼梯间里。一踏进这间六平方米的小屋,唐贵龙想象的翅膀就振作了起来,他把自己倒在一张旧靠背椅子里,然后闭上眼睛,他的思绪,开始了自由翱翔。
       今天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往日,暗室始终是唐贵龙独自占有和享用的空间,他从未把谁带入过他的心灵寓所。但自从答应教叶尼娜洗印照片后,唐贵龙就开始敞开了心怀,犹如等待着有人进入他向来密闭的灵魂。现在,他的确不再希望这空间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他还希望那个叫叶尼娜的女生也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认为他的希望是大逆不道的,尽管他的确在期盼着叶尼娜的出现时稍稍有些忐忑不安。这不安,不仅是担心叶尼娜不出现,也担心一旦叶尼娜真的出现,他将怎样稳定自己少许躁动的内心?他希望她来,是为了什么?果真是希望她能学会一门业余爱好?还是希望这个温暖而幽闭的空间能使叶尼娜更进一步地被感化?似乎都不是。
       唐贵龙正想入非非的时候,叶尼娜果然就把自己白色泡泡纱连衣裙的身影卡在了暗室的门框里。她对着坐在靠背椅子上闭着眼睛的唐贵龙说:唐老师,我来了。
       唐贵龙激灵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屋外的光线明亮而突兀,站在门框里的叶尼娜面部是阴暗的,而白色泡泡纱的衣裙,却如镶嵌了一圈金边,细弱的胳膊撑着门框,长长的小腿呈两条修练的直线,影子一般矗立在面前,周围,是明与暗的交错和对比,这情形,便是一张背光而站的窈窕淑女照了。唐贵龙又一次在心里轻叹:真美啊!
       然后,叶尼娜就走进来了。她没有随手关门,暗室便并不能叫暗室了。阳光曲折迂回地洒进六平方米的空间,内里的一家一当,便看得十分清晰。旧书桌上摆着一架放大机,桌边是一个带水龙头的陶瓷水盆,头顶上的塑料绳拉成横七竖八的网,有一些照片挂在上面,如白色的旗帜。书桌上和水盆边,还有一些镊子、显影罐和药水瓶之类的工具。叶尼娜从未来过暗室,里面的一切都使她感到好奇。她东张西望,摸摸那些贴着“显影液”、“停显液”标签的瓶子,或者捏起某张照片细细辨认。唐贵龙就这么默默地站在一边,像是一个纵容孩子的父亲,任由她使着性子把所有陈设当作玩具一样参观捏弄着。一直等到叶尼娜看够了,转身问他:唐老师,可以开始教我了吗?
       唐贵龙慌忙点头:是的是的,那开始吧。
       这时候的唐贵龙,忽然又从一个父亲变成了一个学生,得了老师的指令,有些着慌。而叶尼娜,就像一个老师了,她镇定而平静,甚至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唐贵龙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一些器
       具,她以她无知的率性表示着她的天真和无畏。
       暗室里的学习开始了,暗室的门却大开着,唐贵龙终于感觉到了过于明亮的光线使他无法进行真正的洗印工作。可是,暗室的门,究竟应该是开着还是关着呢?唐贵龙犹豫着,一边向叶尼娜介绍一些器具和药水的名称,并且开始讲述洗印照片的程序。唐贵龙想,先做理论教学也行,实践呢?等一会儿再说吧。
       唐贵龙用他男中音的嗓子讲述着:洗印照片有这么几个关键步骤,首要的,当然是得有一个暗房。其次是冲洗底片,然后清洁底片,底片处理完后,放在底片夹里,接下来就是印照片了。先要调节放大机和焦距,曝光,再然后,就是显影,停显,定影,影像完成,就是清洗照片和晾干、上光,最后是剪切照片。
       他似乎又回到了课堂上,镇定,坦然,而且专注。叶尼娜却有些不得要领,她摇了摇头说:我记不住这么多步骤,唐老师,你做一遍给我看看可以吗?
       唐贵龙十分爽快地应诺:当然可以。
       唐贵龙答应了叶尼娜的请求,却发现,若要操作一遍洗印过程,暗室的门,是绝不能开着了。于是,他站起来,走向那扇并不高大但却开得直挺挺的门。
       这实在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暗室的门,使唐贵龙忽然进退两难了。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对叶尼娜有任何非分之想,并且他也确信,即便暗室的门关得死死的,他也决不可能有出格的举动,要知道,叶尼娜只是他的一名女学生,尽管这学生的确长得比别的女生漂亮一些,她的性格也比别人张扬乖僻一些,但这并不能成为唐贵龙行为出格的借口。他脑子里压根没有丝毫狠亵肮脏的想法,唐贵龙可是一个公正而客观的男人。可唐贵龙毕竟还是刘湾中学里的一名普通语文教师,他再是脱俗,也不会忘却人们对一个普通教师的道德评判标准。所以,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他觉得,暗室的门应该是开着的。可他的内心,却是完全相反的想法,若果真是清白的,那就该把门关上,难道开着暗室的门洗印照片,就能把一个原本不清白的人证明成了清白的人了?唐贵龙本就是清白的人,是清白的人,就在应该关门的时候关门,在应该开门的时候开门,开着门洗印照片,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思量再三,也只是在片刻间,唐贵龙终于决定把门关上,有些犹豫,关得并不十分干脆,并且,在碰上门的时候,他把门锁舌头扭进锁心扣上保险。现在,这门就算是处于关闭状态了,但只要伸手一推,门就可以轻易打开。也就是说,唐贵龙把暗室的门锁处理了一下,这样既让暗室成了真正的暗室而便于洗印照片,同时,也向任何对这扇门里的一切有兴趣的人表示他的坦荡。这门,是可以不费力气就推开的,当然,唐贵龙并不认为真的会有人推开这扇门,一旦推开,那他洗印的照片不就全报废了吗?以往的任何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对他这扇暗室的门表示过任何兴趣。那么,唐贵龙对门锁的处理,事实上是在安慰自己了。他告诉自己,关门只是为了洗印照片的技术需要,而这门,其实是并不上锁的,是经得起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对他的任何考验的。唐贵龙并不自欺欺人,他只是希望他的坦然不至于被人误解,但他却并不知道,他表达坦然的方式,恰是最最容易被人误解的方式。或者说,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去表达他的坦然,误解,是必定无疑的。
       唐贵龙开始按照比例调配药液,一边做一边对身边的叶尼娜说:确保暗房不透光,这很重要。这些盘子和器具,都要洗干净,印像框中的玻璃板也要擦干净,药液要按照稀释度和温度调配好。好了,现在可以把胶卷缠入显影罐,然后把清水倒入罐中洗,洗完把水倒掉,再倒入显影液,注意搅拌……
       暗室还未成为真正的暗室,做这些活的时候,屋里的一盏日光灯是开着的,叶尼娜站在唐贵龙身侧,当然离得很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比如化学课上做实验时,操作着一些试管和试剂的化学老师身边,不也常常紧紧围着一群、三五个,或者仅仅一个女生吗?
       唐贵龙在讲述的间歇,脑子里就这么给自己作着一些毫无必要的解释,这样的解释只有他自己听到,但他还是十分郑重其事,这是一个心路历程,这能让他更为确信自己是没有丝毫邪念的。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唐贵龙打开安全灯,关闭了日光灯。现在,暗室里已是一片通红。叶尼娜似是对这红彤彤的环境有些不太适应,她看了一眼屋里的景致,所有器具都如沐鲜血,她的呼吸就有些湍急起来。唐贵龙正在调整装好了相纸的印像框架,然后又打开放大机灯,他并没有注意到叶尼娜的紧张,他继续说道:接下来要调整焦距,在调焦前至少让放大机灯亮一分钟,这样可以使底片预热。
       于是,便有了这停顿的一分钟。一分钟仅仅六十秒,但这时候的六十秒,却是世界上顶顶漫长的六十秒了。唐贵龙停了话,专注地盯着放大机照射着的底片,身侧的叶尼娜,亦是缄口无语,眼睛同样是看着正在预热中的底片。沉默,便把一些细微的声响放大了,比如呼吸,比如咳嗽,比如吞咽一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酸涩的口水时喉头间的蠕动,甚至肠胃正接近亏空而焦躁地向主人发出一些徒劳却努力的提示。唐贵龙听到了,身侧的女生急促的呼吸近在咫尺,这急促,并不是因了某种情感的冲撞而急促,这急促,只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女生命力旺盛着的信息,如狭窄的小河流淌起来总是发出“哗哗”的水声,而宽阔的大河,却是无声无息,即便激烈奔涌,亦是波澜不惊。小河总是沉不住气,大河善于掩饰自己;小河遇到涨潮,便有了漫溢而出的危险,大河可以容纳更多的水量,水位升高,却依然平缓沉静;小河年轻而急切,大河世故而收敛;小河不知轻重缓急,大河严格掌控自己;小河是叶尼娜,大河是唐贵龙;小河是女学生,大河是男老师……血色沐浴的暗房里,小河终于按捺不住恐慌和焦虑,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唐老师,开日光灯吧,这个红灯,很吓人的。
       唐贵龙笑起来,他宽厚而磁性的声音在血色空间里轻缓而出:洗印照片,怎么能开日光灯呢,别怕。
       叶尼娜的惧怕不知从何而来,她竟靠前一步,细瘦的手臂已经抓住了唐贵龙粗壮而覆盖着并不浓密但也不算稀疏的毛发的胳膊:唐老师,我不想学了,我还是走吧。
       唐贵龙本以为叶尼娜只是如一般女生那样,在从未经历过的场合里表示着自己的一点点小矫情。女生是很容易害怕的,事实上,她们未必真的害怕,她们只是用害怕来表示她们的弱小,从而得到强大者的保护。可是现在,唐贵龙本是看着放大机和底片的目光,终于被叶尼娜果真有些颤抖的声音吸引了过来,他转过头,暗红光色沐浴着的女孩正抬头看他。女孩的轮廓依然美丽,白色泡泡纱衣裙亦呈红色,她就在他的俯瞰之下,长头发扎成一把辫子,细巧的脖子,凸凹有致却并不膨胀的身躯,在血色灯光中光滑柔和的脸蛋,只是眼睛已完全看不见,只有两排齐刷刷的睫毛遮挡着一双眸子,竟隐约有晶莹的水光闪烁。唐贵龙的心头,便莫名地紧紧一揪。那时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岸,他试图去保护这个不知为什么忽然恐惧起来的女生,他
       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尽责,他并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但他的手,还是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他竟用这只抬起来的手,轻轻揽住了女生的肩头,他并没有思考这伸手一揽的意义,他只是用语言表达着他的疑惑:别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呢?
       也许唐贵龙是把叶尼娜当作了他的女儿忆嵘或者怀岚了,他用温柔的声音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女孩,他用伸手轻揽肩头的动作表示着他对她的爱护,他没有别的意思,或者他是表示了一点点他的意思的,但这表示,也是潜意识的流露,而非刻意为之。所以,唐贵龙十分自然,也毫无障碍地伸手揽住了叶尼娜。
       叶尼娜呢?似乎有些懵住了,她没有任何激烈的举动,她并不反抗,也未有迎合,只是因为肩头忽然被老师轻轻搂住,那一对柔弱的肩,便忽然颤抖了起来。可这老师,究竟是一个男老师,于是,因血色灯光而产生的恐惧真的消失了,温暖,也正慢慢地变成荡漾而起的涟漪,微微泛着波澜。
       然后,一分钟就到了,放大机的灯可以关闭了,接下来该调整焦距了。唐贵龙想把放在女生肩头的手放下,但又感觉这手里的柔软一握,是如此让他舍不得放弃,多么好的女孩子,即便她就这么僵直地站着,也是多么可人。
       正在欲放不舍之时,暗室的门“咣口当”一声巨响,门外的阳光像激流一样喷涌而入。唐贵龙揽着叶尼娜肩膀的双人造型,成了一张定格照片,突然暴露于阳光热辣的夏日午后。欣赏到这张照片的人,除了唐贵龙的结发妻子陈秀丽,还有刘湾中学校长、党支部书记、教导主任和保卫科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两个人,他们没有想到门未锁,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后手挽手肩并肩齐心协力地撞向暗室的门。因为用力实在是太过猛烈,他们几乎扑倒在地,但他们还是站住了。当他们站稳后,便看见了,屋里的两个人,正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暧昧姿态站立着。其实,这姿态怎么能叫似是而非呢?这姿态十分明确地表示了一个确切的信息,一个男性语文教师,与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女生,毋庸置疑地发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唐贵龙把他的暗室门锁调到了任由谁都可以推门而入的状态,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现在,这扇门却轻而易举地证明了唐贵龙已不再清白。唐贵龙自设陷阱,然后自投罗网。唐贵龙一手轻揽的女生,随着他一起,掉进了罗网。
       十一
       从暗室的门被轰然撞开的一刹那起,唐贵龙的胃部就一直处于严重的揪痛中,他已不记得是怎样从暗室里走出来的,只知道接下去的时间,他的胃始终兢兢业业地保持着高度疼痛的状态,与他彼时的心情作着十分默契的呼应。
       叶尼娜被召进了教导处,从工读学校调来的鹰眼,再一次表现出他强烈的职业荣誉感。鹰眼是一个十分敬业的人,他不教书,他的工作就是发现刘湾中学里的坏苗子,然后责无旁贷地把叶尼娜这样的坏苗子斩断在萌芽时期。若是听任坏苗子长大,就会危害百姓、危害社会、危害国家了。在相对比较平静的期末复习阶段发生了这样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鹰眼感到浑身充满了智慧和力量。他的职业嗅觉告诉他,今日发现的暗室案情仅是冰山一角。现在,他开始要“审讯”叶尼娜了。当然,用“审讯”这个词是不太恰当的,鹰眼不是公安,叶尼娜也不是罪犯,至多算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学生。
       鹰眼:叶尼娜,明天的期末考试,你还打算参加吗?
       叶尼娜面无表情,没有紧张,没有慌乱,更没有掉眼泪,她并未意识到她将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她也没有回答鹰眼的问题,因为在她认为,鹰眼的问题是废话,期末考试怎么能不参加呢?况且,这个鹰眼,她是从未对他有好感的,他的问题,当然不能回答,一旦回答,那就进了他的圈套。不回答!
       鹰眼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他并不气馁,审讯还刚开始。他继续他的第二个问题:自习课不在教室复习功课,到暗室去做什么?
       这一回叶尼娜回答得很快:去跟唐老师学洗印照片。
       鹰眼“哼哼”冷笑两声:洗印照片?洗印照片是要搂着的吗?
       叶尼娜薄嘴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即把嘴巴抿紧,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
       鹰眼继续问:这是第几次在暗室里洗印照片?
       叶尼娜很干脆地说:第一次。
       鹰眼追问:真的是第一次吗?
       叶尼娜就不再说话。鹰眼问:那么,你有没有理由来告诉我,唐老师为什么要搂住你?要是讲不清楚,唐老师也要遭殃的。
       这时候,鹰眼的问话,是有着试图把矛头转向唐贵龙的意思了。鹰眼是教导主任,唐贵龙只是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身为教导主任的鹰眼看见普通教师唐贵龙居然在暗室里搂着一个女生的肩膀,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下,强烈的愤怒和隐约的快意油然而升,一经表现,便是对这伤风败俗之举的深恶痛绝了,他便是一个弘扬正气抵制歪风的正义之士了,教导主任鹰眼简直太称职了。
       鹰眼已经把手里的枪瞄准了唐贵龙。叶尼娜的表情明显焦虑起来。鹰眼看出来了,于是乘热打铁,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叶尼娜:把事情经过写下来,只要态度好,是可以从轻处理的。
       鹰眼不失时机地表达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并且,落笔于纸的证据,才是真正可靠的证据。工读学校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在处理这类案件时驾轻就熟。他确信,面对一张纸,比起面对他这个人,叶尼娜的交代会更加彻底。
       鹰眼进一步阐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不准隐瞒事实,否则是要加重处分的。知道处分的级别吗?警告,严重警告,记过,留校察看,劝其退学,开除。最严重的处分,就是开除了,你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对教师的处分,跟学生是一样的。
       说完,鹰眼把叶尼娜丢在教导处办公室,碰上门走了。
       此时此刻,唐贵龙正在校长室里正襟危坐。校长捶胸顿足懊悔万分:早晓得这样,我就不该拨间房子给你做暗室。你这个糊涂虫,哪能这样不当心呢?
       校长可算是一个体惜人心的领导,他用了“不当心”这个词汇,这说明了唐贵龙也许是一念之差,或者是事出有因,算不上严重的作风问题。同时,“不当心”又表示了校长的另一种恻隐之心。也许校长认为,即便真的是作风问题,也应该“当心”一些,不要让人察觉了,尤其是不要让家里的女人察觉。今天的事情就是唐贵龙的妻子陈秀丽告发后才被发现的。下午自习课铃声响过后,陈秀丽泪流满面地闯进校长室,她的身后,跟着教导主任鹰眼和保卫科长。等到校长明白事情原委时,他已经无法不插手了。于是,一群人随着陈秀丽奔向暗室,然后,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幕。看到唐贵龙搂着一名女生的肩膀站在暗室里的情景时,校长在心里悲叹一声:女人啊,可真是祸水!
       不知校长所指的女人,是叶尼娜还是陈秀丽。从暗室事件来看,叶尼娜和陈秀丽显然都应该算祸水。所以,校长“女人是祸水”的论断,是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典型性的。校长的“不当心”,也是对唐贵龙的同情和爱莫能助的痛惜了。
       脑子一片空白的唐贵龙在听到校长说“哪
       能这样不当心”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的确是不当心,真的只是不当心,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把手伸出来搭在了叶尼娜的肩膀上。从暗室出来后,他一直在回忆这个过程,剧烈的阳光让他不甚确信,自己是否在做梦?他为什么要去搂叶尼娜的肩膀呢?是因为叶尼娜感到害怕了?她的确向他表达了她的害怕,可他真的是因为她害怕了才去搂她的吗?理由显然是不充分的。可他也决没有对这个女生有丝毫苟且之举的欲望,没有,他只是觉得她是美丽的,她是可爱的,她是需要他帮助和保护的。可是美丽的、可爱的女生就可以去搂她了吗?搂她的肩膀就是帮助和保护她了吗?当然不是。这么想着,唐贵龙便懊恼得想一头撞死算了。他可真是太不当心了。
       那时刻,陈秀丽正在保卫科办公室里详细描述着事情的原委经过。陈秀丽虽然说的是本地方言,但她的叙述逻辑通顺思路清晰,只是其中夹杂了一些关于“杀千刀的”、“狐狸精”之类的诅骂,还有一些因哽咽和抽泣而停顿的空白。最后,陈秀丽总结道:唐贵龙做了那么多年老师,从来没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这个女学生,一看就是老资格,看看伊的头发,看看伊的裙子。再看看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说伊是狐狸精是客气的,唐贵龙这样的老实头都被伊引诱了,伊是一条美女蛇啊!
       狐狸精和美女蛇的称谓足以说明叶尼娜的可怕和可恶了,既然叶尼娜具备了狐狸精和美女蛇的双重美色和恶毒,那么唐贵龙不受引诱,倒是不正常了。这当然不是唐贵龙的过错,唐贵龙也是一个受害者,他是被狐狸精兼美女蛇拖下水的,他那只搂着狐狸精的肩膀的手实在是太无辜了。这时候的女人,已经完全忘了,她咒骂的那个狐狸精,其实只比她的女儿年长四岁。可是,女人的天性,女人维护自己男人的本能,让她把一个未成年的女孩称为“狐狸精”,这无疑是一种自卑,因为自卑,所以,越发地表现出了她的侵犯性。惟有主动出击,才能转败为胜啊!
       陈秀丽的证词对唐贵龙是有利的,她是整个事件的亲历者,也是该事件最直接的受害者。一个受害者的证词,对事件的定性,当然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陈秀丽对唐贵龙的揭发是对丈夫的背叛,那么她的证词,就是对丈夫的挽救了。尽管陈秀丽是一个乡办制衣厂的女工,但她天生的悟性和成长生活于一群狡黠的农民中而练就的聪明才智,让她在这种关键时刻,既做了唐贵龙的敌人,又成了唐贵龙的恩人。
       天色已近黑暗,叶尼娜终于完成了书面交代材料。鹰眼拿起那张纸迫不及待地读起来。叶尼娜写下了不多于五百字的材料,涉及事情真相的文字寥寥无几,她十分简单地述说了她向唐贵龙学习摄影的起因和过程,并且确凿地肯定这一次的暗室之约是首次。她说她很害怕那种红色的灯光,唐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要害怕,洗印照片就是这样的。当所有人撞开本来就没锁上的门时,看到的就是唐老师拍了拍她肩膀的当时当刻。叶尼娜的材料写得十分通顺,但字里行间依然充满了恐慌和不安。本来是一张雪白的纸,经过一两个时辰,上面已经沾染了一些淡黄色的小斑点。可以猜测,叶尼娜写材料时,掉了不少眼泪。她终于表现出了一个女生遇事后应有的慌张和委屈。她在为自己担忧的同时,更为她的班主任唐贵龙担忧。在交代材料的结尾处,她检讨道:今天的事情,如果要处分,就处分我吧。唐老师的确只是教我学摄影,没有做过别的。他是一个好老师……
       叶尼娜的材料并没有提供有利于案件追查的线索,在鹰眼看来,这张供词简直如同废纸一张,里面找不到唐贵龙的任何错处,甚至本来曝光于众人面前的搂住女生的动作,也成了“拍拍她的肩膀”了。鹰眼心里的愤愤不平再一次蜂拥而出,唐贵龙究竟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连一个女生都要包庇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恶至极,太可恶了。
       天色已黑,鹰眼不得不把叶尼娜放回了家。把材料又读了好几遍后,鹰眼咬牙切齿地想:学校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严肃处理?我是教导主任,这是我的责任。十二
       唐贵龙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家门时,迎接他的是女儿忆嵘和怀岚满口脆生生的叫唤。
       “爸爸,今天期末考试了,我语文得了第一名,九十九分,数学得了一百分。”这是小学四年级的忆嵘在向唐贵龙汇报考试成绩,这孩子的学习成绩向来优秀,唐贵龙常常以她为荣。
       “爸爸,我被老师挑上参加小话剧团啦,暑假里要参加少年宫的比赛。还有,爸爸,我想要五角钱,买一盒有香味的蜡笔。”这是小学二年级的怀岚的声音。小女儿的艺术天才让唐贵龙对她的未来充满了想象。拥有这样的两个女儿,是多么完美。
       那一边,陈秀丽正在热气蒸腾的厨房里忙碌,身手麻利干练,根本看不出她今天是受过严重刺激的。唐贵龙本是作好了回到家就领受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声讨和批判的,所以他的脚步小心翼翼,他的眼光也是胆战心惊。这种时候,他已顾不上叶尼娜了,或者,他也是想到了可怜的叶尼娜同学与他一样正经受着一场腥风血雨的痛浇,但他根本是无能为力的。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也作好了彻夜不眠的打算,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解释,向妻子表明自己的无辜。当然,叶尼娜也是无辜的,那只是一场误会。可是在澄清事实之前,他是必定要受一些委屈遭一些不公的唾弃的,所以,此刻唐贵龙看到的场景,就让他有些不明所以了。依然天真活泼的女儿,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飘逸而出的饭菜香味,这一切,让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下午的暗室事件,是不是一场梦?事实上,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陈秀丽居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坐在堆着大碗小盘的餐桌边时,唐贵龙十分自然地想到了“鸿门宴”这个众所周知的历史典故,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筷子,却不敢真的把筷子伸进面前的菜碗里。
       陈秀丽一声招呼,忆嵘和怀岚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发出一些类似于小鸟聒噪的声音。陈秀丽看了一眼唐贵龙说:快吃啊,肚皮饿坏了吧。
       唐贵龙霎时间鼻子一酸,眼里竟逼迫出一些酸涩潮湿的东西来,眼眶顿时红了,喉头里堵着一块石头,怎么都无法把气息调顺畅。他便一句话也不敢说,他怕他一说话,就会出现类似于哭泣的语调,他不希望女儿发现他这个当父亲的软弱得不像个父亲。他端起饭碗,埋头扒拉着堆得满满的大米白饭,手里的动作很大,堆尖的白饭却下陷得很慢。
       晚饭后,陈秀丽早早地打发两个女儿去休息了,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唐贵龙洗了一个时间和水量都十分充足的澡。
       唐贵龙在简陋的浴室里长时间清洗自己的身体。说浴室,其实是厨房边上拦出的一个小隔间,唐贵龙现在使用的洗浴设备,是一只大号木盆。大木盆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这是陈秀丽当年嫁给唐贵龙时的一样嫁妆,这只木盆在炎热的夏季里承担着唐贵龙一家四口的身体清洁问题。木盆虽然是最大的一只,但相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还是显得小了一些。唐贵龙的身体坐在里面,两只脚就必须拖在浴盆外面了。虽然唐贵龙的整个身躯无法全部淹没于木盆中的
       水里,但主体躯干还是被那些热水覆盖了,热水无疑是温暖而充沛的。平时,唐贵龙是很少在木盆里洗澡的,他一般是提着一桶水到屋外的井台边去冲澡,但今天是个例外。男人在外遭遇挫折,就有权利如女人一般在屋里洗澡。就如生了病的人有权利在床上吃饭,亦如失恋的人有权利请假不去上班,这些,都是可得人们谅解的,也是当事者最需要的逃避方式。陈秀丽的这番安排,可说是正合了唐贵龙的心意。
       唐贵龙像个女人一样坐在浴盆里,两条多毛的腿荡在浴盆外面,这使他的形象缺乏男人应有的干脆爽利而显得琐碎委顿,唐贵龙实在是不像平时的唐贵龙了,他竟如女人一样,在浴盆里厮磨良久。可是,这长时间的洗澡过程,于唐贵龙而言是何其重要。洗澡使唐贵龙本是浮躁焦虑的情绪稍稍得了一些宁静。温暖的水溶化着唐贵龙身上积聚了一天的郁郁之气,也溶化着他本是混沌不清的脑袋。等到洗完,唐贵龙发现,从暗室门被撞开那一刻起就消失的正常的思考能力,似乎在逐渐恢复,有逻辑的思维重又出现,他开始预测下午暗室事件的后果,这后果,包括他日后的工作、生活,乃至他的妻子、女儿,乃至整个家庭的稳定。
       唐贵龙确实是一个浑身充满了浪漫气质的语文教师,他与刘湾中学里别的教师是有着不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他曾经为此而骄傲着,对庸俗的大众观念,他总是抱以不屑,他认为自己的人格是高尚而不落俗的,现在他却开始动摇了。他曾经希望把叶尼娜调教成一个具有独立性格,能容忍对她的忽略与小小伤害,却又不失去表达自我的信心的,有思想的女孩。容忍是一种品质,容忍不是为了妥协,那只是一种策略,是为了保住自我的策略。这原本属于唐贵龙潜意识里的东西,此刻,已是突显而清晰。他未曾想到,容忍与妥协原来是如此重要,并且这么快,他就真的要去实践了。
       唐贵龙洗澡完毕,犹如经过了一场洗心革面的重塑,他要重新做人,就必须先不让自己做人。于是,他挺起胸膛,抬起头,忍受着胃部的绞痛,走向卧室里等待已久的陈秀丽。那时刻的唐贵龙,忽然想到了高中课本里《纪念刘和珍君》中鲁迅的那句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唐贵龙的哀痛和幸福,在这一夜里交替纠缠着他支离破碎的心。哀痛是容易理解的,而幸福,就有些言不由衷了。可既然这句话是整体的出自一篇著名的文章,那么这句话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丢弃其中的任何一句,都会缺失了完整的意义。唐贵龙便认定,哀痛的同时,必定是有着幸福的。因为,他成了一名与生活迂回交手的猛士,他当然应该感觉幸福。
       这一夜,唐贵龙的卧室里,自然是充斥了陈秀丽哭哭与笑笑、怒骂与宽恕的声音,猛士唐贵龙却以百般自责和指天发誓来解决这场家庭内部战争。结果可想而知,猛士唐贵龙为了日后拥有更多的空间和机会实现他远大的抱负和理想,他妥协了。他决没有料到,其实,他的妻子陈秀丽是一个多么厉害的女人,唐贵龙实在有些小看她了。尽管她只是一个乡办制衣厂的女工,但她在面对一场家庭变故时,才真正显示出了她的素质。陈秀丽聪慧贤良、临危不惧、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在发现丈夫背叛她的恶劣行为之后,她居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等候丈夫回家享用,还烧了一大盆热水让丈夫美美地洗了一个澡。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唐贵龙该当是如何的无地自容啊,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陈秀丽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目标奔赴而去,唐贵龙一步步后退直至身陷囹圄;陈秀丽以忍让达到进取,唐贵龙假设的妥协已不是假设;陈秀丽是掌握命运的受害者,唐贵龙是糊涂混沌的施罪者。这两个人在家庭中的历来身份,已完全颠覆。猛士竟落败得毫无知觉。
       好在,陈秀丽的目标,终还是为唐贵龙好,一个妻子,怎会要丈夫坏呢?况且,陈秀丽并未处心积虑,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下意识的,这是她天生具备的做妻子的才能,或者是她在制衣厂的众多女工中周旋锻炼出来的智慧。其实,她的目标很明确,抓住男人把柄,是为了把男人夺回来,夺回来后,就要对男人好一些,因为,男人还是她的男人,如此而已。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是刘湾中学的期末考试日,唐贵龙不敢有任何情绪,他照常做着一名老师,只是今日的老师,只监考,不授课。所有的学生都准时出现在考场里,所有的学生都埋头考卷刷刷书写,惟独,缺了叶尼娜。
       唐贵龙十分清楚,叶尼娜的缺席与昨日的暗室事件密切相关,只是不知道她是主动缺席还是被迫缺席。他来不及询问,也无从询问。而此刻,这个叫叶尼娜的女生,又一次被召到了教导处办公室。随同她一起在教导处里接受教育的,还有她的大舅舅。鹰眼正向叶尼娜的监护人娓娓叙述昨天下午三点半之后的暗室事件,金家男人的脸色一忽红一忽白,表情严峻而尴尬。而站在一边的叶尼娜,面色已是死灰样的铁定,昨天的恐慌似已消失,现在是任由风浪袭击的镇定了,这镇定绝不是她有着足够的能量去承受风浪,而是一种绝望。期末考试都不让她参加,可见事态已是何等严重。她感到了绝望,那就对了。
       书香门第出身的金家大少爷显然被外甥女的伤风败俗行为气得失去了镇定与理智,他当下作出了决定,他斩钉截铁地对鹰眼说:学校该处理就处理吧,我现在就带她回去,把她送回她母亲那里,我负不起这个责。
       鹰眼以一个掌握政策者的冷静语气说:这倒大可不必的,叶尼娜的错误属于无视校纪校规,还没严重到要开除的地步,最多就是给她一个记过处分,学还是可以继续上下去的。
       金家大少爷却说:我的脸都叫她丢尽了,学校不开除她,我也是要把她送走的。缺少教养的,究竟不成大器。
       中午时分,叶尼娜跟随着她的舅舅走出了刘湾中学的大门。叶尼娜今天没有穿白色泡泡纱连衣裙,她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长袖衬衣,棉布的料子,上面有一些暗淡的碎花,竟如拣了家人的旧衣服来穿的俭省的好姑娘。她的脚步也不似过去那般“蹬蹬”着力,头也不像以往那样抬得高高的,她的眼睛,倒还是没变,只见着两排浓密的睫毛如刷子般齐齐地遮盖住了她的目光。过去,这样的眼光,是该叫做高傲或者不屑的,现在,似乎不是了,那该叫什么呢?实在是说不清楚这眼光究竟该叫什么样的眼光了。
       唐贵龙捧着一卷封好的考卷走向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了叶尼娜和她舅舅的背影,这女生跟随着一个成年男人走向校门,走进大街上的喧嚷人群中。她没有回头,她踽踽而行的背影竟是如此瘦小单薄,可过去,他怎么就觉得她已成熟到了玲珑圆润了呢?这女生的背影,就这么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唐贵龙的视线里。此刻,唐贵龙是走在教学楼前嘈杂的走道上的,可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与现状极不相符的场景,他发现,他似乎正走在一座清凉幽深的庭院围墙之外,他闻见了青砖墙头内里的花香,阳光青涩,空气凛冽,他努力回忆着这香味究竟出自何物,他的嘴里,便流出了这么一句话:……可是,我们家的那棵桂花树,还是开了一树金灿
       灿的花香……
       夏日炎炎的,怎么可能有桂花开放?唐贵龙的眼里,便真的落下了几粒碎小如桂花的眼泪。这眼泪,实在是太小了,一经落出,便被烈日晒干,不见了踪影。
       十三
       暑假过去了,刘湾中学又开学了,高一甲班变成了高二甲班,唐贵龙依然是班主任,只是高二甲班里没有了叶尼娜。一间教室里坐着四十多个学生,少了一个人,是感觉不到什么不妥的。没有叶尼娜的高二甲班,一切正常,没有叶尼娜的刘湾中学,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当然,没有了叶尼娜同学的唐贵龙老师,除了经常胃痛,别的也正常得不得了。唐贵龙还是喜欢在语文课上朗读优美的散文段子,唐贵龙磁性而明朗的男中音魅力依旧,学生们个个坐得很直,没有一个学生会把身躯趴在桌上作不屑一顾状。唐贵龙因此而对自己的教书生涯从未失去过热爱。只是唐贵龙的脖子里再也没有挂过那架DF1照相机,没有了这项业余爱好,他对语文课堂的热爱,更是一心一意了。
       中秋节那天,唐贵龙到刘湾镇西街上的粮店去买陈秀丽吩咐的糯米,糯米是用来塞藕的,藕里面不是有一个个空心的洞眼吗?塞上糯米,做成冰糖藕,这是刘湾镇人过中秋节的一道必备点心。到粮店去,要经过一道十米左右的青砖墙头,墙内,就是金家解元楼。这十多米路并不长,但还是让唐贵龙想起了曾经的女学生叶尼娜。记得刚接到高一新生的材料时,他看到叶尼娜的名字,一下子就记住了,因为他十分清楚地记得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那本叫《安娜·卡列尼娜》的书。他认定了叶尼娜的名字是从这本世界名著而来,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名字,当然,他也是那么喜欢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学生。可是,仅仅一年之后,这个女生就从此地消失了。想到这里,唐贵龙的内心,便生出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唏嘘。不知道叶尼娜回到母亲那里后过得如何,是不是又进了一所如刘湾中学那样的学校?还是她干脆发了倔脾气不上学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叶尼娜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这么想想,唐贵龙又觉得很无聊,想得再多,又能怎样呢?那就不想罢。
       唐贵龙感到鼻子有些堵,似是受了冷风感冒了,他用力擤了擤鼻子,那会儿,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中秋节到了,想必,解元楼里的那棵老桂花树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色碎花。过去,人们一直认为,这香,便是传说中的书香,这院子里的人家,就是书香门第了。可现在闻来,只是花香,甜润的花香,哪里有什么书香的感觉啊。
       中秋节的晚餐,陈秀丽做的糯米糖藕深受忆嵘和怀岚的喜爱,唐贵龙也觉得味道不错,只不过糯米这东西,他是不能吃多的,他的胃不好,吃了两片,又开始痛起来。停了筷子不吃,看东边夜空中鹅黄色的大月亮,唐贵龙就对忆嵘和怀岚说:有这么一首词,叫做《水调歌头》,写的是一个人,在中秋节的夜晚,看着月亮,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你们知道吗?
       忆嵘和怀岚停了手里的筷子,茫然地看着父亲。唐贵龙继续说:这是唐宋八大家里最有名的苏轼写的,苏轼,也叫苏东坡。
       陈秀丽在一边插嘴说:这个我晓得,美凤教我做过一道东坡肉,说是她男人在中学食堂里跟大师傅学的,我看和红烧肉也差不多,就是用点红腐乳酱,别的都一样。
       唐贵龙笑笑,并不答陈秀丽的腔。这种时候,陈秀丽的插嘴显然很不合时宜。东坡肉,怎么能和中秋月夜的意境联系起来呢?他实在是有些鄙视在这时候说出“东坡肉”的人的,但说出“东坡肉”的是他的妻子陈秀丽,他就只能笑笑,别的,就不太好说什么了。
       唐贵龙本想对忆嵘和怀岚解说一下《水调歌头》的出处和苏轼的生平故事,但陈秀丽的“东坡肉”有些破坏了他的兴致,于是,他潦草地收了话题,只喃喃自语般地朗读着支离破碎的句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夜风吹过,月亮边上的云朵起了皱,唐贵龙感觉有些冷,他说:回屋吧,夜深了,冷。陈秀丽说:忆嵘,怀岚,快吃,吃完了好进屋。又一阵风吹过,唐贵龙打了个寒噤,然后,胃就一阵强过一阵地痛起来,胸腹内如被坚硬的冰块击撞着,痛得抽搐起来,额头便有冷汗急速冒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唐贵龙六尺男儿身,终于一头栽倒在堆放着丰盛菜肴的餐桌边。
       唐贵龙病了,唐贵龙病得还挺严重,他住进了医院。唐贵龙住进医院就一下子出不来了,他的头发日渐稀少,身躯日渐消瘦,脸色日渐灰暗。刘湾中学高二甲班的全体同学去探望过他,刘湾中学校长、副校长去探望过他,刘湾中学教导主任鹰眼去探望过他,甚至,刘湾中学的食堂烧火工石银富,也协同妻子余美凤去探望过他。谁都看出来唐贵龙的确是得了大病了,可他自己却并不知道,他对来探望他的学生说,过几天出院了,他要在语文课上做一次改革性试验,他想请每位同学充当一回语文老师,请他们站在讲台上阅读分析课文,在没有老师指导的条件下,学生们会如何解读那些文字呢?他希望自己是坐在下面的学生,享受着不同的老师带给他的不同感受和领悟。唐贵龙仿佛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他对语文教学独特的理解和大胆的想象,使他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微弱的生机。时间这味良药正在治疗暗室事件给他留下的创伤,可时间这味毒药,却又使另一种病魔,侵袭到了唐贵龙的身上。
       有一天,唐贵龙下床上厕所,回房时在走廊里拣到一面小圆镜子,他已经好久没照镜子了,他看了一眼蒙着灰尘的并不十分明亮的小镜子,镜子里是一张死灰色的、极度瘦削的脸。他以为这是镜子被扔在地上沾染了过多的灰尘使他产生了错觉,于是,他用他的条纹病号服下摆使劲擦了擦镜子。再把镜子端到眼前时,唐贵龙终于确信,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唐贵龙得的是胃癌,唐贵龙躺倒了,一面小镜子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他再也下不了床。
       唐贵龙已经在医院里捱了整整三个月。现在,他靠的是各种固体和液体的药物维持着病榻上的生命。初冬的某一个下午,阳光照进病房,照着唐贵龙身上的白色被子。他似乎是做梦了,他看见一个穿着大红滑雪衫的女孩俯首看着他,她叫他:唐老师,唐老师。
       他万分欣喜地听出,这声音,竟是叶尼娜的。自从躺倒在病床上后,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见见叶尼娜,他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继续在上学,他希望刘湾中学的事故不要使她失去学习和生活的信心,他想告诉她:妥协并不是目的,妥协只是一种手段,是保存自我的策略。他还想问她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自从叶尼娜进入刘湾中学后他一直想问而没有问出口的,他想问她:你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吗?你可以问问你母亲,你的名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她告诉你的答案,与我想的,完全一样。
       现在,这冬日阳光下的大红滑雪衫女孩,不就是叶尼娜吗?唐贵龙嘴角一扯,笑了,他睁开眼睛,笑着说:叶尼娜,你来了。
       然后,他发现,大红滑雪衫女孩果真站在背光的窗前,一张白皙的脸,鼻子是小鞋跟一样的
       翘鼻子,眼睛是话梅核子样的圆眼睛,只是两排浓密的睫毛刷子样把眼里的东西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没有在做梦,果真是叶尼娜,她来看他了。
       唐贵龙想张嘴说话,可他的嘴巴里插着往体内输入营养液的管子,他说不出话,他重重地吸气,吐出的,却还是气,不是话,这使唐贵龙感到十分沮丧,难道,现在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吗?
       叶尼娜呢,就这么站在唐贵龙的病床前,眼圈有些发红,嘴巴微微嚅动着,好像是在说话,可她在说什么呢?唐贵龙咬咬牙,做着倾听的努力,搜索着空气中叶尼娜的说话声。他隐约听到一些散碎的句子和词汇蹦跶着跳进他的脑子:唐老师,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可是,你这样子对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唐贵龙笑了,他想,他对叶尼娜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叶尼娜啊,可真是长大了,她居然会提这样的问题了。是啊,为什么呢?对她这么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贵龙张了张嘴,含着橡皮管子的嘴里发出丝丝的气流声,他是在回答她,不知道叶尼娜是否听清楚了。他张开嘴巴吐出的气流里,混杂着那句支离破碎的答案:谁让你叫叶尼娜啊!
       深冬到来之前,唐贵龙终于撇下陈秀丽,撇下一双女儿忆嵘和怀岚,撒手离开了人世。陈秀丽在刘湾中学的领导和老师们的帮助和关心下,料理了唐贵龙的后事,然后,过起了孤儿寡母的惨淡生活。
       刘湾中学少了一个语文老师,刘湾中学并不会从此关门歇业,还有更多的老师们,把一批批学生迎进校门,又把一批批学生送到有校园的大学和没有校园的社会上去。所以,这校园里,依然是嘈杂而充满生机的。 刘湾中学要扩建,操场铺了草坪,跑道改了塑胶,老教学楼要推翻重修。第二年暑假来临时,教学楼开始动工拆迁。学校组织了一批学生参加教学楼的搬家劳动,同学们戴着用报纸做的橄榄帽,一间间教室扫荡过去,当然,二楼半的楼梯间也在其中。这楼梯间,曾经是唐贵龙洗印照片的工作室,暗室事件后就一直关闭着,没有利用过。当那些头戴橄榄帽的学生们打开屋门时,一股霉味从幽闭的空间里扑面而出。同学们捂着鼻子闯进屋子,然后开始往外搬放大机和显影罐之类的摄影器具。他们的头顶上,有几根塑料绳子横七竖八地拉成了一张网,其中一根绳子上,居然还吊着一张照片。不知道哪位同学一伸手把绳子扯了下来,那张照片便旋转着飘落在了地上。这位同学捡起照片看了一眼,他看到的,是以这幢即将拆除的教学楼为背景的相片,相片里站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照相机盒子,身板很是挺直,因为是侧面,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看出,他伸着手,嘴唇微微噘起,似在发号施令,指挥着镜头外的人做到他要求的动作和笑容。
       捏着照片的学生叫起来:这不是唐贵龙吗?哎呀,好吓人。
       这学生因为不小心捡起了一张死人的照片而恐惧得复又扔掉了,照片便如一页废纸,又一次旋转着飘落在了地上。
       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正是叶尼娜跟唐贵龙学习摄影的时候。想必,照片上的场景,是某一次唐贵龙给哪个班级拍集体照时,指挥着排成队伍的学生们的场景,而跟着唐贵龙学拍照的叶尼娜,正端着那架DF1照相机,对着教学楼前唐贵龙忙碌着的身影,按下了快门。这张照片,显然是叶尼娜的摄影实习作品,但叶尼娜在还未学到洗印照片的技术时就离开了刘湾中学,所以,这张照片,应该是唐贵龙自己洗印出来的。那么,也就是说,这张照片从拍摄到成像,是叶尼娜和唐贵龙合作的成果了。可惜,这遗留下来的唯一一张师徒二人的合作作品,被扔在地上后,又被众多的脚踩过,最后变成一片黑糊糊的不明所以的垃圾,与这不久后被拆除的教学楼一起,成了一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