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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语言文学]从鉴古思潮看《国语》之编纂目的及其叙述方式
作者:程水金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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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国语》与《左传》之关系,前人之说纷纭。就先秦史官文化的发展趋势而论,《国语》是先秦鉴古思潮的产物,其编纂目的是搜缀既往,鉴于当时,或戒于将来。《左传》是依经作传的解经之作,产生于历史反思的学术潮流,担负着探索历史运演总规律的文化使命。二书编纂目的不同,其编排体例、文字风格及思想水平自亦不同。
       [关键词]国语;左传;尚书;左丘明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81x(2008)04-0473-06
       一、《左传》、《国语》关系之旧说种种
       《国语》的性质及其与《左传》之关系,是学术史上纷纭聚讼的问题。自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日“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之后,汉人便直目《国语》为《春秋外传》。如刘歆上哀帝奏议引用《国语·周语上》“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之礼,即云出自《春秋外传》。班氏父子亦从其说。班彪云:“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班氏《艺文志》著录《国语》自注云“左丘明撰”,又于《律历志》“颛顼帝”及“帝喾”条下,分别引《国语》之说,而题作《春秋外传》。至于何以称“外传”,王充《论衡·案书篇》说“《左氏》传经,辞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辞以实”,因此,“《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刘熙《释名·释典艺》说是“《春秋》以鲁为内,以诸国为外”,《国语》“记诸国君臣相与言语谋议之得失”,是“外国所传之事”,故日外传。而三国时吴人韦昭《国语解·叙》则日:“左丘明因圣言以摅意,托王义以流藻。其渊源深,沉懿雅丽,可谓命世之才,博物善作者也。其明识高远,雅思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讫鲁悼智伯乐之诛。……以为《国语》,其文不立于经,故号日外传。”王充以《左传》辞略,复录《国语》以实之,有内外;刘熙以《左传》为鲁史,《国语》记诸国之事,以鲁而言内外;韦昭则以释经不释经为内外。后世言《外传》,不出此三家之说。
       亦有以《国语》为《左传》之史料说。此说以司马光父子为首倡。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83引巽岩李氏(李焘)日:“昔左丘明将传《春秋》,乃先采集列国之史,国别为语,旋猎其英华作《春秋传》。而先所采之语,草稿具存,时人共传习之,号日《国语》,殆非丘明本志也。故其辞多枝叶,不若内传之简直峻健,甚者驳杂不类,如出他手。盖由当时列国之史,材有厚薄,学有浅深,故不能醇一耳。不然,丘明特为此重复之书,何邪?先儒或谓《春秋传》先成,《国语》继作,误矣。惟本朝司马温公父子能识之。”近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认为,《汉书·艺文志》著录《新国语》54篇,乃是左丘明之原本,刘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为《春秋传》,于是留其残剩,掇拾杂书,加以附益,而为今本之《国语》,故仅得二十一篇也”。康氏所云刘歆割裂《国语》以伪造《左传》之说,亦是以《国语》为《左传》之史料说之流亚。
       又有《国语》与《左传》实为二书之说。晋人傅玄云:“《国语》非丘明所作,凡有共说一事,而二文不同,必《国语》虚而《左传》实,其言相反,不可强合也。”唐人赵匡亦云:“《左传》《国语》,文体不伦,序事又多乖刺,定非一人所为也。盖左氏广集诸国之史以释《春秋》,《传》成之后,盖其家子弟及门人,见嘉谋事迹多不入《传》,或有虽入《传》而复不同,故各随国经之而成此书,以广异闻耳。”
       上述三说,皆古人遗意,自近代以束,言《国语》之作者及其与《左传》之关系者,无不各引一说而相非。至若卫聚贤以《国语》为左丘明之后代左人郢及其子孙作于楚国;郭沫若以《国语》之《楚语》乃左史倚相所作,其余则可能是吴起就各国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均无真凭实据,难以信从。
       我们认为,仅仅是在传统经学或史料学的视域考察《国语》的性质及其与《左传》的关系,似乎难以得到满意的结论。本文拟从先秦史官文化及史官散文发展演进的宏观视域,以编纂目的为切入点考察《国语》的性质,从而说明传统所谓“外传说”及“史料说”之不实。
       二、先秦史官文化的发展趋势与东迁前后鉴古思潮的形成路径
       先秦史官文化与史官散文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互为蝉联的三个阶段:(1)传世与不朽的历史意念,导致了记事之史的分化,开创了中国古代“君举必书”的历史传统;(2)寻觅古鉴的现实动机,促进了历史文献的搜集与整理,“以史为鉴”,也因此成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3)历史反思的学术潮流,形成了中国早期的史学自觉,暗寓褒贬的《春秋》及阐释其“微言大义”的三《传》,基本确立了中国古代评判历史行为的价值准据。因此,从传世与不朽意念的产生,至于寻觅古鉴再至于既往历史进程的全面反思,这就是先秦史官文化及史官散文发展演进的宏观路径。
       如果将研究视焦对准史官文化及史官散文发展的第二阶段,则不难发现,搜缀既往、寻觅古鉴这一文化阶段本身,亦经历了一个正一反一合的演变过程。最初是援例性的以事为鉴,今文《尚书》中的大部份篇章,由此而从尘封的王室档案之中流传出来,或者有些篇章竟是按“当下”的需要据传闻而改写亦未可知。援例性的以事为鉴,主要是在西周末年及东周初年的厉宣幽平之世。由文献比照研究的结果表明:传世的29篇今文《尚书》所涉及的历史事实,均与厉宣幽平之世所发生的历史事件有着明显的对应关系。如西周末年有所谓“周召共和”或“共伯和摄行天子事”,《尚书》之中29篇《周书》有11篇是西周初年周公旦、召公爽“夹辅周室”时的文诰。又,周平王东迁洛邑,是西周末年的重大政治事件,而《盘庚》一书又从殷人的“典册”之中翻捡出来;此外,《召诰》《洛诰》似乎亦有为平王东迁洛邑作历史论证的意味。至于周宣王之“不籍千亩”与《尚书·无逸》的对应关系,以及“赫赫宗周,褒氏灭之”,周幽王时代的“艳妻煽方处”与《泰誓》《牧誓》之“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的对应关系,更是不难索解的。
       不可否认,援例性的以事为鉴,只是一种“形而下”的直观方式,没有超出“当下”与“历史”相互牵连比附的思维形式。随着鉴古思潮的发展,这种“形而下”的直观方式便为历史经验的抽象化与条理化的理鉴方式所取代。这便是今传《逸周书》大部分篇章搜集整理成文的文化动因。清人谢墉《刊卢文招校定逸周书序》云:“尝玩其文,与《尚书》周时诰誓诸篇绝异,而其宏深奥衍,包孕精微,断非秦汉人所能仿佛。”谢氏凭直觉感悟到《逸周书》与《尚书》中“周时诰誓诸篇绝异”,而以“宏深奥衍包孕精微”统言其精神,可以说把握了二书的不同之处及《逸周书》的基本特质。惜乎缺乏科学分析而失之于笼统。
       《逸周书》已经超越了将“当下”与“历史”作简单的牵连对照和援例性的事实比附,而呈现出历史经验抽象化条理化的趋势,带有明显的理论色彩。抽象化与条理化的历史经验,具有格言与箴语的性质,因而具有超越具体历史时代的隽永。谢墉所言“宏深奥衍,包孕精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立论的。因此,《逸周书》的行文方式具有明显的两大特点。其一,以纪数表条理;其二,集格言轨论而成文。
       
       以纪数表条理,前人所论已有涉及。如清人朱右曾云:“愚观此书虽未必果出文武周召之手,要亦非战国秦汉人所能伪托。何者?庄生有言,圣人之法,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一二三四是也。周室之初,箕子陈畴,周官分职,皆以数纪,大致与此书相似。”朱氏以纪数表条理作为《逸周书》的一大特点,并与《洪范》及《周礼》进行比较,是有一定启发意义的。《洪范》一文,是29篇今文《尚书》中唯一的一篇政治哲学,其文体在《尚书》众多典谟诰誓之中亦属特别。其“洪范九畴”皆以数纪,行文风格与《逸周书》某些篇章极为相似,应该属于同时代的产物,“要亦非战国秦汉人所能伪托”,当属春秋末年或战国之初的作品。至于集格言轨论以成文,亦是《逸周书》的重要行文方式。如《史记解》、《周祝解》、《王佩解》、《芮良夫解》等,皆是其例。
       由于《逸周书》已经超越了以事为鉴的直观方式,我们不能在史实上找到它们的“古”“今”对应关系。因此,以理为鉴的具体时代断限亦难于确定。但这个阶段必然在《尚书》大部分篇章流传之后。
       三、《国语》以古为鉴的编纂目的
       随着时代的推移,鉴古方式亦发生变化。如果说援例性的以事为鉴之后,必然继之以抽象化的离事而敷理的以理为鉴,那么其后续出现的鉴古方式必然是熔事理于一体的较高层次。《国语》的编纂成书,正是适应了这一较高层次的鉴古要求。
       首先,《国语》所述前言往行,意在规诫世君人主及用事之臣。其中,最为重要的思想便是事神保民。《尚书》中“天命不于常”的忧患意识,在这里演化为明确的秉国原则。《周语上》内史过之论神、民、君三边关系,是《国语》事神保民思想最为集中的阐发。照内史过的看法,世君人主处在民与神的夹缝之中,必须恭事神灵,惠爱庶民,二者不可偏废。当虢公使祝史请求神灵赐予土地时,内史过日:
       虢必亡矣!不棰于神而求神福焉,神必祸之;不亲于民而求用焉,人必违之。精意以享,裎
       也;慈保庶民,亲也。今虢公动匮百姓以逞其违,离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难乎!不享祀神灵而求多福,神灵必祸之;不慈保庶民而求役使之,民必叛之。果然,四年之后(惠王十九所)虢灭于晋,不幸被内史过所言中。
       事神保民,作为一种基本的思想原则,贯穿于世君人主的一切政治生活。如《周语上》“宣王不籍千亩”,虢文公谏辞曰:“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不籍千亩”,则农事有废,农事之废,其直接后果便是祭祀之粢盛无所出,庶民生计亦因之受影响。因此,“王事唯农事是务”,“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然而,宣王并不采纳虢公之谏,结果“三十九所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韦昭注曰:“宣王不纳谏务农,无以事神使民,以致弱败之咎也。”此注深得《国语》编纂者之心。
       当然,《国语》所载先贤遗训,对“德”的劝勉和表彰亦不遗余力,且比《尚书》中“德”的内涵更加系统而丰富;也比《逸周书》中抽象的“德”的诫条,更具体而深切。系统而丰富,则以鉴以戒者广;具体而深切,则鉴之戒之者易效。兹就其荦荦大者略举数端。
       昭忠信。忠信乃人伦中最基本的道德规范,晋国大夫叔向曰:“忠自中而信自身,其为德也深矣,其为本也固矣。”(《晋语八》)忠信的适用范围相当广泛,君臣之间、与国之间乃至于君主与臣民之间,均须忠信作为维系。如《周语上》:
       襄王使邵公过及内史过赐晋惠公命,吕甥、卻芮相晋侯不敬,晋侯执玉卑,拜不稽首。内史
       过归,以告王曰:“晋不亡,其君必无后,且吕、卻将不免。”于是,内史过发了一通关于忠信的议论,认为“长众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礼不顺,非信不行”。可是晋惠公即位则“背外内之赂,虚其处者,弃其信也;不敬王命,弃其礼也;施其所恶,弃其忠也;以恶实心,弃其精也。四者皆弃,则远不至而近不和矣,将何以守国?”而作为臣子,对于君主的过失应随时匡谏,否则亦是不忠。但吕甥卻芮作为礼宾大臣对晋惠公的失礼行为不加谏阻,“大臣享其禄,弗谏而阿之,亦必及焉”。果然,“襄王三年而立晋侯,八年而陨于韩,十六年而晋人杀怀公。怀公无胄。秦人杀吕金(吕甥),子公(卻芮)。”内史过的预言终于符验。与晋惠公形成鲜明对照,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内史兴赐晋文公命,晋文公使“上卿逆于境”,又亲为郊劳,极尽人臣之礼。内史兴曰:“礼所以观忠信仁义”,“四者不失”,“艾人必丰”。此类忠信之训,《国语》所载甚夥,难以尽述。
       尚宽惠。“以小怨置大德”,既不利于延揽人才,也极易疏远人心,此乃人君之大忌。此类记载,《国语》亦多。如《齐语》录齐桓公释管仲射钩之怨以为相;《晋语》记晋文公赦寺人勃辊斩祛之罪。遽见不从出亡的守藏者坚头须皆是其例。而桓公用管仲卒霸诸侯;重耳纳寺人、头须,亦使自己幸免于难。至于一般人不以小怨置大德,亦不失为宽厚仁爱之君子。如《晋语九》“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即是其例。
       崇气节。所谓气节,即所谓“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如《晋语九》载中行穆子伐狄围鼓,以鼓子苑支归献晋倾公,并令鼓人各安其位。但鼓子之臣夙沙趋携其妻子跟随鼓子为俘。穆子召问其故,则曰“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君有烈名,臣无叛质”。穆子叹而谓左右曰:“吾何德之务而有是臣也?”对夙沙趋充满钦敬之情。《晋语四》记重耳流亡于楚,楚成王问“若克复晋国,何以报我”,重耳答曰:“若以君之灵,得复晋国,晋楚治兵,会于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鞋,以与君周旋!”其不畏强国无亏大节的气概亦令千载之下钦慕不已。
       《国语》中既有对“德”的正面劝勉,亦有对“不德”的反面惩戒。正面劝勉是“为后世法”,反面惩戒是“为后世诫”,二者相辅而行。兹亦举三事以明之:
       (一)惩贪冒
       贪冒者,既有贪势,亦有贪财,更有贪功。如晋惠公欲乘乱入国为君,不惜“尽国以赂外内,无爱虚以求入”,是贪势者。晋大夫里克、丕郑收受晋惠公贿赂则是贪财者,贪财与贪势总是狼狈为奸的。然无论贪势者抑或贪财者,均不得善终:里克、丕郑为晋惠公所杀;而惠公自己亦因背外内之赂,忘恩负义而“无后于晋”(《晋语三》)。至于晋国董叔则因贪图富贵而身受皮肉之苦,《晋语九》:
       董叔将娶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曰,董祁诉于范献子曰:“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
       董叔不听叔向劝告,一心想高攀富贵,结果得罪妻子,被舅老爷吊在树上,真是求系得系,求援得援,吃了大亏。此外,《周语中》载“晋既克楚于鄢,使卻至告庆于周”,卸至向周大夫夸耀,鄢之战晋国获胜,全是他一人之功,单襄公云卻至“佻天之功以为己力”是“兵在其颈”。果然,归国后两年,为晋厉公所杀。
       (二)戒淫侈
       《国语》似乎对女宠祸国痛心疾首。女宠之起,与国君的淫欲密切相关。晋国自献公以至于重耳入
       国之前,内乱不已,皆因献公宠骊姬而杀太子申生所起。至于《晋语一》说夏桀宠妹喜而亡夏,殷纣宠妲己而亡殷,周幽王宠褒姒周于是亡,“从政者不可以不戒”,则更是典型的女宠祸国论。
       戒奢侈的文字,《国语》中更多。《鲁语上》“庄公丹桓公之楹而刻其桷”,匠师庆言“先君俭而君侈,令德替矣”。《周语中》刘康公聘于鲁,见鲁大夫俭侈不同,言侈者叔孙宣子、东门子家“若家不亡,身必不免”,“侈则不恤匮,匮而不恤,忧必及之”,此“亡之道也”。《楚语上》灵王为章华之台,伍举言“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若敛民利以成其私欲”,则“楚其殆矣”!
       (三)箴骄固
       骄固之为德,与从谏如流不耻下问正相反对。其事例,《国语》所载亦多。最为典型的是《吴语》和《越语》。越王勾践为报会稽之恨,与民生聚,在危难时期,唯范蠡之谋是听。尤其《越语下》所记,勾践多年隐忍等待,复仇心切,屡欲兴兵讨吴,一次又一次地被范蠡所阻止,越王的耐心与从谏实在是罕有其匹。而吴王夫差则恰恰相反。骄固刚愎,自以为是,企图争霸中原,与齐晋角力。且又不虑越国之患,与勾践“行成”。深谋远虑的伍子胥屡屡进谏,他不但不加采纳,且勒令伍员自裁,并取其尸盛之于鸱鹅革囊投之于江,断绝了忠谏之路。最后终于腹背受敌,国破身亡。临死之前才若有所悟:“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国语》编纂者对于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不同结局,有一句十分精当的评语:“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其箴骄固以鉴于将来之意,是颇为明确的。
       由上述分析,不难看出,一部《国语》所叙之事必取于国事民谟及人生大节,所述之言必主于惩戒劝勉砥砺警策。正如宋人黄东发在《黄氏日抄》中所言:“《国语》事必稽典型,言必主恭敬。周衰之崇虚邪说,一语无之,是足昭万世也。”可见,以先贤遗训鉴于当世、戒于将来,乃《国语》编纂目的之所在。
       四、《国语》以古为鉴的叙述方式
       编纂目的决定着叙述方式;反之,叙述方式亦体现着编纂目的。因此,《国语》的叙述方式,仍然标志着搜缀既往寻觅古鉴的目的性。
       第一,《国语》的文章结构,往往是先叙事由,次就事而议,最后交待事件的后果,而这后果的善恶,又与其议论的褒贬相吻合。如《周语上》“周厉王使卫巫监谤”一节,便是典型例证。文章首叙事由:“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次叙邵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的谏说之辞。最后,交待事件的结局:“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这是典型的“事由一议论一后果”三段式。又《晋语一》“史苏论骊姬必乱晋国”亦是其例。首叙其事曰:
       献公伐骊戎,克之,灭骊子,获骊姬以归,立为夫人。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骊姬请使申生
       主曲沃以速悬,重耳处蒲城,夷吾处屈,奚齐处绛,以儆无辱之故,公许之。然后,接叙史苏上朝为诸大夫论析“乱生”之理。史苏之论,主要从三个方面说明骊姬必乱晋国的根据。一,史苏认为,献公灭骊子获骊姬以归,是“灭其父而蓄其子”,这是祸乱的根基。二,以骊姬为夫人,则“民之疾心皆至”,必然导致“上下有判(叛)”。三,骊姬生男,则是“天强其毒”。骊姬既为夫人必然为其子争正统。而骊姬危及太子与其他诸子的处置,献公又言听计从。因此,献公“灭其父而蓄其子”,“从(纵)其欲”,必然“败国深乱”。最后,史苏总结三代以来女宠祸国的历史教训说:“乱必自女戎,三代皆然。”从历史规律指出骊姬乱晋的必然性。叙完史苏之论,作者出面交待事件的后果:
       骊姬果作难,杀太子而逐二公子。君子日:知难本矣。作者用一“果”字,回应前文,突出强调其后果的逻辑必然性。可见本章整体结构亦是“事由一议论一后果”这种典型的三段式。
       第二,与文章结构密切相关,《国语》的叙述,十分注重历史事件的内在因果逻辑。《国语》的编纂目的是追寻既往的历史经验为鉴于当世或垂法于将来。而实现“为鉴”或“垂法”的历史功能,必须依赖于事实的清晰明了与道理的透彻明白。《国语》用以规诫世君人主及用事之臣的所有训诫谏说之辞,都是在对具体历史事件的叙述与论析之中阐发出来的。既不离事而言理,亦不舍言而空载事目。如前引《周语上》内史过论晋惠公君臣即是其例。为明析起见,不妨将内史过所论之因果略加绎述:内史过行毕策命之礼,归告襄王说,晋国倘不灭亡,则晋君必将无后于晋国。且吕、卻二人亦将不免于杀身之祸。襄王不知何故,于是内史过解释了一番理由。他说,“长众使民之道”,在于精、忠、礼、信;而晋侯即位,背内外之赂,又不敬王命,故精忠礼信“四者皆弃”。“四者皆弃”,“则远不至而近不和”,不能“长众使民”,将无以守国。此其一也。且先王教民事君以敬,并以各种礼节仪式暗示与强固“敬”的心理,又用刀锯斧钺禁其非礼。而晋君非嫡嗣而即位,本应兢兢业业,谨慎戒惧,且即使如此,尚犹不足,岂可放肆妄为,陵民卑上。晋侯如此“诬王无民”,祸必速及。故此,晋国不亡,则晋侯必无后嗣于晋国。至于子金、子公二大臣,享其君禄,君主有失而弗知谏,且从而阿之,亦必及祸!果然,内史过的观察与推断,一一言中。晋惠公于周襄王三年即位,四年襄王赐瑞命。八年,秦晋战于韩原,晋军大败,惠公为秦人所俘。其子公子圉即位,是为怀公,晋怀公又为重耳杀之于高梁之虚,怀公没有子嗣,故绝后于晋国。吕甥与卸芮亦为秦人所杀。历史的因果必然性,昭然若揭。而内史过的一番推断,正是这种历史因果的逻辑论证!又,《鲁语上》载臧文仲祭祀海鸟爰居,展禽指责他为政迂阔而不得要领。展禽所述,其理由有二:一是臧文仲不明祭祀之理。“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扦大患则祀之。”虞夏商周之所祀者,“皆有功烈于民者也。”今此海鸟,“无功而祀之”,则有违于国典,是为“非仁”。二是臧文仲不明物理。海鸟爰居集止于鲁东门之外,盖因此鸟能预感海之将有大灾,故飞入内陆以避难。“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此鸟果因海上风暴及气候变化而迁居,证明展禽所言不差。因此,展禽说臧文仲祭祀海鸟乃“不仁不智”之举,“不仁不智”,即是为政迂阔而不得要领的原因。再如《周语上》“邵公谏弭谤”一节,邵公所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在“卫巫监谤”与“流王于彘”之间,构成了无可选择亦无可回避的必然联系!
       综上所述,今传21篇《国语》与《尚书》、《逸周书》的性质相同,是搜缀既往寻觅古鉴思想前提下的产物。所不同者,《尚书》的大部分篇章是援例性的以事为鉴,而《逸周书》则偏重于离事而敷理的以理为鉴。至于《国语》,则是事以析理,理由事发,具有事理昭彰的特点。准此,则《国语》与《左传》是编纂目的各不相同的两部书。《左传》是依经作传的解经之作,则亦是规模宏大的编年史,它产生于历史反思的学术潮流,全面反思既往历史进程,担负着探索历史运演总规律的文化使命。因此,《左传》的叙述宏肆,枝叶纷披,思想较《国语》为深刻。而《国语》是鉴古思潮的产物,其编纂目的是搜缀既往,鉴于当时,或戒于将来。故而其行文体例乃是就事析理,且往往是一事一议,不枝不蔓,以期于事简而理明。二书编纂目的不同,其编排体例、文字风格及思想水平自亦不同。因此,我们认为,《国语》之与《左传》,既然是编纂目的各不相同的两部书,则前人所谓“外传说”或“史料说”,皆为无根之谈。
       (责任编辑 何坤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