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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三人称
作者:余岱宗

《收获》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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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习惯,喜欢用第三人称来叙述自己发生的事情。我正动笔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生成这样的句子:“他正在涂鸦”,或“他又开始白日做梦了”。这有好处,把自己当成“他”来叙述,你会觉得愉快得多,超脱得多。小豚还不知道我有这毛病,但她会发现,从很严重的神情切换为带点玩世不恭的态度,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儿:这是因为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将自个儿的事情变成“他”的事情来感受思考的本领。小豚见到这情形,常常误解为我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这是她判断错误。我很理智,“第三人称”游戏法就是为了避免太感情用事。记得和小豚离婚的那阵子,我已能像局外人那样叙述自己的事情,“小豚与他离婚的时候,他们俩不能说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倒也一闭和气,互谅互让。”你看,南于用了第三人称叙述,我把常人觉得很倒霉的离婚事件说得有点喜气洋洋,这多好啊。
       事实上,很严重的事情,只要用第三人称把故事说一遍,再说一遍,一直重复下去,就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可能把悲剧叙述为喜剧,将正剧转述为滑稽剧。不信,你将“我对小豚很失望”这个句子变为“他对小豚很失望”,那么,这件事情就与你关系不大了。你可以很轻松地评论他对小豚的态度,很中立地看待事件的演变,很冷静地关注主人公的心态。
       和小豚离婚的那天,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事件应该表述为“他和小豚离婚了”。所以,离婚那天我就不怎么难过。我就好像去参加一次演出,只管演好我该扮演的角色就行了。
       不但我和小豚离婚如此,就是参加小豚的再婚婚礼,我也操持着“第二三人称”登场,将一个高难度的前夫角色扮演得有声有色,令所有参加小豚再婚婚宴的宾客笑痛了肚子。
       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张灯结彩的婚宴大厅的主背景墙的大幅屏幕上正滚动播出小豚和她的新丈夫恩爱无比的照片和录像。小豚和她的新丈夫除了散步江滨公园,飙车繁华市区,还有几个镜头是在玻璃幕墙为背景的现代写字楼里拍摄,他们在办公室或会议室谈话,牵手,眉目传情,同进同出,一副爱人加同志的模样。这拍婚礼片的摄影师绝了,他们两个人的确就是在工作过程中偷上情的,大量的画面在我看来都是在暗示男老板和女秘书是如何从雇佣关系变化为婚姻关系的。在小豚婚礼上,也有不少宾客是我和小豚的共同朋友,这些朋友们在与新娘新郎敬过酒后,个别的过来与我嘀嘀咕咕,说小豚怎么疯了,把你这么好的男人抛弃了,匪夷所思。来,干了吧,老朋友,别想不开,这事很正常,你想开些,这下自由又属于你了,你看我,我要跟我老婆离婚她死活不答应。羡慕你呀,轻轻松松就离了一个婚,再说,小豚再嫁也嫁得不错。我们喝我们的,借他们的喜酒,浇咱们的块垒。我说我有什么块垒呀,高兴得很。喝呀,来再干一杯,再添上酒。我女儿小提过来劝我少喝酒,我对小提说,不不不,爸爸今天真高兴,你看多热闹,让爸爸喝两杯,反正等下打的回家,不碍事。我女儿小提今天也分配到了一个可爱的角色,充任花童,多可爱懂事的孩子啊。再说,有多少孩子有机会作为亲爱的母亲的婚礼花童呢?真是幸运的孩子呀。
       事实上,前妻小豚希望我参加她的婚礼并执意让小提当花童的时候,我是破口大骂的,我质问小豚:“你伤害了我,还要丢孩子的脸吗?”
       小豚反问:“我再婚,就丢脸了吗?不,我不觉得丢脸,你为什么觉得没有面子呢?结婚是我事情,你是我的前夫,女儿是我的女儿,邀请你们参加,你们不来,我才丢脸。你们来了,我不但不觉得丢脸,而且很高兴,很风光,很有面子。你下次办婚礼的时候,我也会去给你帮忙的。做人别太小气,坦坦荡荡的,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让他们议论去。要让别人适应你,别老让自己适应别人。我让女儿参加我的婚礼的整个过程,就是要她明白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结婚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她长大以后也会知道妈妈再婚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们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所有的经过都让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只会对女儿的成长有好处。像你那样躲躲闪闪,女儿就真的认为妈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好好想想,你要真为女儿考虑,就应该请她参加婚礼,让她当花童。”
       我被小豚说得很懵懂。她一向专横独断,也许只有在她现在的丈夫面前才俯首帖耳。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动用第三人称:“他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听从了前妻的安排,带着女儿小提参加了前妻的再婚婚礼。前妻的话事实上并不是对他毫无作用。至少,他被前妻抢白之后,他在潜意识里也偷偷地认可了前妻的看法:参加妈妈的再婚婚礼对女儿小提来说说不定是一次非常有益的人生教育课程。况且,婚礼活动充满娱乐性,让女儿小提为妈妈的喜庆日子出点力,可以扩展女儿的胸怀,让她认识到看似难堪的问题只要敢于去尝试,就可能将尴尬的经历化为一次美妙的体验。”
       我在纸张上写下这段文字,不是日记,不是备忘录,而是即写即弃的文字游戏,但这个游戏有奇效。以“他”的名义的文字形成之后,我的满腔的委屈和辛酸渐渐烟消云散。文字仿佛具有了魔力,我很快就信了写下的东西,然后我就照着我写的去做,去做文字里头的“他”,我仿佛一下就理直气壮起来,由衷地赞赏自己对待生活的勇气与智慧,觉得自己站得很高。
       小豚的婚礼上,各种人头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那些人来参加婚礼,已经被现场豪华的场面所征服,我想这已经让小豚获得预期的效果,她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她再嫁人是嫁得如此富丽堂皇,她是要让所有的来宾对再婚者的揶揄的目光都转换为对她现任丈夫所掌握的财富的无条件的惊讶。
       毕竟是当过一次新娘,她已经非常娴熟地掌握了当新娘的技巧。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但也适时地露出少许刻意的羞涩和嗲意,她和来参加婚礼的少女时期的女伴深情拥抱,说“你能来真好”,在她的上次婚礼上,也是如此说和做。上次婚礼上她给来宾敬酒的时候也说“我不会喝酒,大家饶了我吧”,这次她也这样说,我听了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参加过两次婚礼的有心人会发现这种重复,他或她感觉到这种重复的时候会在心里发笑。前妻变得更高贵更成熟,我既有妒意又有些许自得。我坐的那一桌全是我和前妻的共同朋友,她过来敬酒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吩咐我,“你要帮我招呼大家,大家可要吃好喝好。”朋友们肯定都注意到她像训管家一样对我说话,他们一定会在婚礼后聚在一起放声大笑,为共同见证一个前妻在她的再婚婚礼上训导她的前夫而兴奋不已。还有,她那句“大家可要吃好喝好”也是上次婚礼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我当然不能在婚宴上和新娘顶嘴,我只能拼命地和朋友们喝酒。让自己的身体升腾起来,我就能更自然地使用第三人称了,一旦使用第三人称,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发现自己变得轻盈起来,他甚至感觉到某种久违的情感,这种情感是那样奇异,是那样博大,他准备拥抱婚宴上的每一个人。他和新郎的朋友们敬酒,他绕到了主宾桌,对新郎说,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你了。他还和新郎的父
       亲、母亲敬酒,祝贺他们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开设了一家大公司,为国家纳税,为一百多号人提供就业机会,长袖广舞,左右逢源,披荆斩棘,柳暗花明,花好月圆,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谁道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嫁给你,雄姿英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他也给孩子的外公外婆致敬,说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好呀,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好在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小豚她总是寻寻觅觅,最难将息,如今三杯两盏淡酒,正伤心,总还是旧时相识,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小豚的妈妈也是个熟读过李清照的人物,一下就听懂了,泪盈盈,握住前女婿的手,深情地说:“孩子,你的苦,我晓得。我以后会常常过来帮你带小提的。”此情此景,在场的人都感动了。他退走了。他觉得他这样的表达是非常体面的,这里头包含着对前妻的眷恋和些许的埋怨,怨而不怒,这多好呀。可他一转身,一个声音传来,“他就是这样的人!”是小豚的声音,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听清楚。“他是什么人呢?”哈哈,什么人呢?这个人是你的前夫,这个总该最清楚了吧。他走着,端着酒杯,全身上下都飞溅出酒的分子。他的身体有些不稳,他提醒自己不要再乱说话了,不要企图在前妻的婚礼上引人注目,刚才可能已经过火了些。不过,不要紧,他紧张地权衡着,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有一个前夫在婚礼现场充当丑角,这有什么不好?这可以提升你们婚姻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他发现有人过来搀住他,要替他喝酒,这个家伙叫左奔奔,奔奔是小豚和他共同的朋友,奔奔肯定是受了小豚的指使,以为他喝醉了,上来劝他,当酒保,要替他和来宾干杯。他对左奔奔说:“这酒,只有新郎才能代替我喝,你有资格吗?你需要资格认证。”他知道他开始有点胡闹了,可有什么办法呢?美酒给了我好心情,我只能用美酒来报答美酒给我的爱。他即席赋诗,侃侃而谈,他见到许多的脸,都朝他笑着,是那样友好,那样温暖,那样开心,大家的笑声在他的大脑中轰鸣,成为一首绝妙的恰恰舞曲,是笑的恰恰舞曲,他还听到女儿的说话声,要他马上停止饮酒。他寻找着女儿,女儿已经抱住了他。后来,有人来架住他,他上出租车的时候,问搀住他的人,噢,还是那个左奔奔,我女儿呢,他大声问。左奔奔说你就别管女儿了,小豚会照顾好她。他对奔奔说,不成。我不能让女儿到他们家过夜,马上找我女儿小提来,我带她回自己的家。奔奔没有办法,又奔回酒宴的现场,去找人。奔奔又奔了出来,说你女儿正由外婆照顾着,你马上回家歇着吧。他知道婚宴正进入高潮,这不是把自己赶走吗?他想让出租车司机再返回,他的手机响了。是小豚的声音,她说你现在马上回家休息,女儿晚上到外婆家。你看你,一喝酒就不知道节制,跟小孩一样的。你回家以后,赶紧吃醒酒茶,就在厨房柜子里左边的一格,跟那套银餐具放在一块儿,你马上泡了喝,听进去没有?他回答知道了,就关机了。何必呢,晚上就跟另一个男人洞房花烛夜了,还跟我玩体贴游戏,矫情。就是头痛而已,根本没醉,醒得很——他对自己说。回家吧。他终于对自己发出确切的命令。此君是小丑不是?是小丑最终会在众人面前暴露出来,所以快不惑之年了,自己还是一家小报的小记者,除了会耍耍笔杆,还会什么?可是,耍笔杆靠的是自己的劳动吃饭,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小人物,可小人物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尊严呀。他是一个有自己尊严的人。不是一个酒鬼,也不是一个可以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这一点,他是确信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丢脸的。她明明是把他赶了出去,可他还得感激她惦着他是不是醉得很难受。什么世道这是。这样吧,从明天起,走路一定昂首挺胸,目光正视前方,绝对不做没有原则的人。对头,原则非常重要,他本来就是讲原则的人,是的,他就是最守原则的人。可原则是什么呢?见鬼。原则好像太抽象了,他好像短路了,婚姻的原则如万花筒般变化莫测,他为什么不变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不然再找个老婆又会跑掉。为什么呢?他发现酒精促使自己陷入了最原始最下意识的生存压力中,他的大脑里显示出野蛮人的景象:丛林、部落头人、肉类分配、性机会、女人、后代、掠夺和野兽袭击,还有那从繁密的树杈间漏下的月光。今天也有月光,也从那林立的大厦间倾泻而下。他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感觉。
       我笔下的“他”在婚宴上的表现并不完全可信。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虽然喝多了,但还是坚持到婚宴结束。我并没有被人架出婚礼现场,虽然我内心里觉得如能如此那将会为自己平添上一种“悲壮感”。哈哈,我是什么人我清楚,可为什么那么多人又喜欢议论我,我是什么人呢?他们说着说着,我也自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人。他们先是挖苦我,说先前还以为我挺有本事的,娶了个长得像李嘉欣一样的老婆,现在证明我这个小报记者是无能的,老婆终于跟别人跑了。后来,他们又诽谤我,说我把老婆“转手”给富人——是的,他们用的就是“转手”这个词,好像我是买卖老婆的掮客——我的日的是想捞到好处,这不,富人为了赔偿我丢了老婆的“损失”,就送了一部小汽车给我。这都是些心理多么阴暗的人在诽谤我呀。然而,我确实是接受了那个家庭给我的一部小汽车,一部被他们家庭淘汰掉的旧汽车,白色捷达,一九九九年出厂。那是小豚再婚后的第四个月,我骑着摩托车,履行法律义务,让女儿小提去探视她的母亲。每个星期六早晨,我到了豪门,就让小提自己进去,我则马上骑车走人。可这次小豚在门口等着我,她问我,她欢天喜地的样子,说你不是早就拿到c证吗?这里有一部车,你上来试试。我原先还以为她要我帮忙,爽快地答应替她试车,心想这富翁也不怎么地,怎么让我前妻用这旧车。大概越有钱越节约吧,说不定富翁手头也银根紧,缺乏流动资金买新车给新太太吧。总之,我还在琢磨富翁的经济现状的时候,小豚冷不丁地对正在发动汽车的我说:“要不嫌弃,这车你就拿去用,你骑摩托,接送孩子,太危险了。”我听了一愣,脸上热辣辣的,对小豚说:“对小提的安全负责,不是指望一部汽车就能解决。”小豚也哼了一声,手臂交叉在胸前,扭了下腰,用“早料到你会如此”的表情瞧着我,对我说:“那你就是嫌车旧咯。我告诉你,这是我花了我的一个月的工资从公司里买的,算是二手车,是我的财产。目的呢,很简单,就是接送女儿用,请你当司机,不付你工资,这车就是送女儿上下学的交通工具,这该不会伤害你吧?”我想如果我为了一部旧车和她啰嗦太久,很可能更被她看不起,她会认为我太高估了一部旧车的价值,就好像她送一客比萨饼给女儿,我会收下,而对一部旧车,我却穷得不知所措,因而承受不起她给我女儿购买的一部二手车。是的,是的,她对我太熟悉了,摸清了我思路也早已搞明白了我思维的软肋,所以她知道只要她说什么话,这个前夫就肯定会把车收下。
       “怎么样,上路试试?”她又换了一种表情,
       有点轻浮的揶揄,有点顺了她的心意之后的安抚,“你走吧,这车跑起来还是挺有劲的。”
       半个小时之后,我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风掠过,车子在黑色的道路上追逐着白色的云,一部二手车也能让我涌出天光云影下的诗意。
       听着收音机里放出的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当荣哥哥那化蝶般的歌声“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飘出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想起来一年前,当我们已经有了分手征兆的时候,惟有议论起买车的事情,两个人还是有商有量的,小豚拿到车证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到外面吃了一顿饭,分析着各种车型,憧憬着自驾游的快乐。我敢肯定,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小豚表现出的快乐是真诚的。她是个喜欢成全男人的女人,她成全了老板对她的欲望,也顺带成全我的某种浅薄的梦想,比如让我开上了汽车。她是一个想让许多人都觉得她很优秀而且很有“爱心”的女人,是的,我敢肯定这个和我生活了七年的女人,是一个活出气度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所以,我从内心里已经彻底被小豚打败了,即使是离婚以后,我也要接受她的许多安排,按她的意志行事,因为她总是以爱的面目出现,这种爱甚至让你感动,感动之后,你就没有理由抗拒。她旁敲侧击地关心我的下一次婚姻,问我现在是不是看中了哪个女性,要求我再“找”不许是离过婚的女人,离过婚的女人心理上都有伤害,伤害会把上次婚姻的阴影带入下次婚姻,大龄的“剩女”也不要找,“剩女”大多有怪癖。她要我找“清纯”的女青年,可我上哪儿找呢?前提条件还得是和小提合得来。可她说她会替我物色,她介绍她的远房表妹和我认识,远房表妹坐着我的车去兜风,路上,远房表妹终于忍不住告诉我小豚给她规划好的前景:嫁给她的前夫,下半年大学毕业后到公司当她的助理。
       我和远房表妹疏离后(我向她充分地暴露了我的弱点,远房表妹发现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失败”男人,这个失败男甚至会对前妻言听计从),小豚也已怀上了,是的,小提再过六个月就会迎来一个弟弟或妹妹。
       四月开始,省妇幼保健院经常出现“失败之男”搀着前妻看门诊的身影。他们的女儿跟在后头或跑在前头。
       他对她说:“胎位正常就可以了,你怎么这么担心?”
       她回答:“他老喝酒,你说我担心不担心。”
       他说:“这也不一定,好多男人都喝酒。男人嘛。”
       她说:“要发现不正常,肯定是不要的。”
       他说:“你别太着急好不好,心态要好。”
       六岁的女儿牵着她的手说:“妈妈,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她说:“女儿最好了。你说妈妈是生个妹妹好,还是弟弟好?”
       女儿说:“我喜欢妹妹。我会照顾她的。”
       他说:“生个男让他受罪,不过你的那个男人的前妻生的是女的,会不会要靠你传宗接代。生个男会提高你的地位。”
       她生气,“老莫,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女儿叫道:“爸爸妈妈又吵起来了,不许吵。”
       现在,女儿只要一发现两个人有争吵的苗头,她就会先高声叫喊,这样两个大人就会停止争论。
       她说:“女儿比你更懂事,喂,我提包里有本书,是说怀孕期间的营养和护理,我怀小提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现在我要罚你,我妈妈煲好粥和汤你要负责送来。”
       他说:“我车到门口,我在外面等,小提送进去。”
       她说:“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没有人禁止你进去,你干吗呀你。好啦,故作清高,现在是我求你,好不好?小提提得动那么多汤吗?还有,下次你来,记得把我生小提穿的孕妇装,好几件,都带来。肚子里孩子的预产期与小提的生日差不多,所以嘛,所有的孕妇装都合时令的,我当时买的,质量都是挺好的。哎呀,我都有点想念我那些衣服了,太好了,哎,我告诉你,都放在小提衣柜的最下层,用一个丽婴房的购物袋打了包。还有,你不是认识市电视台的董方吗?他是路路通,请他帮忙办个准生证,等下你到我那儿,把我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还有和你的离婚协议书离婚证,都交给他,看看他能不能办下来,不行就花钱吧。董方对人挺热情的。”
       他听了她的一连串指示,一时间消化不来。她理所当然地认定他应该去办理这些事情,他总觉得可能有些地方是不对劲的,特别是他同时握着她的新婚证书和他与她的离婚证明去找人办事,这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可能这种事情也惟有他去办合适。如果她要让别人去帮忙,那岂不是与他生分了?那岂不是觉得他对她有了负面想法。可她是一个需要帮忙的孕妇呀,她还是女儿的妈妈呀,他这么一思考——他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了——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他也就变得很快乐了。
       我这样写“他”,是我愿意让“他”成为这样的人,至于他到底与前妻联系如此频密是什么意思,这我不管。只要我心里能产生这样一个“他”,那我肯定也与“他”差不离。要知道,许多细节根本无法无中生有,比如如果你没有体验到星夜送前妻上医院分娩的经历,你根本无法体会到我的那种心潮澎湃的兴奋。
       小豚对我说:“我的羊水破了一点点了,你快来,我要上医院啦。你马上来。”
       我和女儿小提飞奔到她的寓所,还好,小豚说羊水只是破了一点点出来,也可能仅仅只是分泌物。
       我开着车,小豚给丈夫、外婆和她的闺房密友多多等人物打电话。她不断地重复着:“我的羊水破了,现在正在上医院,谁呀,哦……莫松正在开车,小提也在车上。我们快到医院了。”
       这样通话让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确切地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挂急诊的时候,我大声地问挂号处的人:羊水破了,应该上几楼。回答:上三楼。我们上了三楼,已经有几个家属在无菌区外等待。我告诉接待的护士她的羊水破了,不过好像还可以忍一忍。护士回答:羊水是忍不住的。
       护士扶着小豚进去检查,说是要做胎心检查。
       不一会儿,护士传出话来,说羊水确实破了,继续做胎心监护。
       过了十分钟,富翁出现了,他不太理我,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没关系,现在可是最要紧的时候,我的女儿的妈妈要生了。我绝对不再这里换人称,没有这种必要,我很坦然,我要留在医院里,你富翁不愿意做的小事情我可以去跑腿,我懂得,要给她去熬稀稀的八宝粥,多加点红糖。但现在我无法回家熬粥,我马上打电话给女儿的外婆,外婆说八宝粥已在煮,外公已经先到医院去了。
       医院的护工出来问,翁小豚的家属在哪里?那富翁趋前,我也紧跟其后,小提随着我。
       护工说:“准备一个水杯,给我带进去。”
       糟了,忘记带水杯了。我说我马上出去买。我飞奔到医院外,买了一个带吸管的水杯。我对护工说:“你最好用开水先消毒。”护工答:“这个我们知道。”
       富翁好像在看演戏似的,像雄鸟一样将胸
       部鼓起,一个劲地与他一样西装革履的助手说话。毕竟是企业家,冷静得很。
       小提的外公来了,富翁上去说话。小提外公问我情况都怎么样了,我说快生了。外公说:“快生了好,快生了好。”
       但情况并不像外公说的那么好。一个小时后医生现身,宣布胎儿脐带绕颈,要剖腹产。医生拿了一叠文件出来,要家属签名,富翁拿过文件看,我也凑上前,全是极其凶险的免责文件,富翁跟医生吵起来,说你们医院打算不负责任是不是?我对富翁说,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不马上手术可能更糟,还是马上签字动手术。富翁好像被我说动了,却反问我:“生小提的时候是顺产还是剖腹产?”我说:“顺产。”富翁不解道:“生第二胎反而剖腹产,岂有此理?”我不知道富翁说的“岂有此理”是指谁?估计他也有点失去了理智。我说:“你快签,你不签就外公签。”我见富翁如此贻误手术时间,心里着急,想痛斥他。见他犹豫不决,我都准备好词儿了,我想说的是:你要负责任我告诉你,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女人,而我女儿失去的却是她的唯一的母亲,你到底签还是不签?
       富翁乜斜了我一眼,那是对待不同阶层的人才有的歧视性的眼光。好你个富翁,够拽的,我暗暗骂他。但他终于签了名,在五个相关文件上签了名。我忍住了没说。
       等待如在黑暗的洞穴中摸索攀登,危机四伏,只能乞求那一线光明的最后穿透。我只感觉到周围都是人在走动。
       小提问我:“爸爸,妈妈都会好好的,是吗?”
       我说:“是的。”
       小提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说:“等等就出来。”
       小提问:“小孩呢?”
       我说:“很快你就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小提高兴起来了。外婆也来了,小豚的密友多多也来了,还有富翁的父亲母亲以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在婚礼上都见过我,显然,从他们的眼神里我都看到了他们见到我一刹那的诧异。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们?我对他们大吼一声——在心里。
       小提正忙着和外公外婆亲近,我却不停地看手机,就像欧·亨利笔下的病人,抓住最后一片叶子,我希望我看见的时间是一个幸运时间,比如是十一点二十八分,比如是十一点三十八分,我知道现在肯定是在十一点半左右。
       我希望她能平安,还有她的孩子,这种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喉咙干涩,心情狂躁。我甚至许愿,我一辈子都可以不娶新媳妇,只要平安——如果这种平安需要我的某种代价作为交换。我甚至暗暗对自己说,我可以替富翁的女儿或儿子承当一个“月嫂”的职责,鞍前马后地服侍他的老婆——只要他不计较,我甚至马上可以和富翁和解,像兄弟一样——虽然我目前根本不理他。
       是的,只要她和她的孩子完美无缺,那么我和所有我怨恨过的人和解,我要主动去了解他们的感情和愿望,告诉他们所有的不幸是人和人之间的隔阂。虽然我微不足道,但我的主动和解无疑将让他们感到高兴。当然,我也会向小豚承认我对她所有的不满,同时坦承我曾经有过的歹毒想法是多么下流。我甚至会告诉她秘密,告诉她我用第三人称的那个“他”诽谤过她漫画过她谴责过她,而且我相信当我告诉她一切的一切之后她也会马上与我如兄妹一般和解。
       是的,我就这样愿望着,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好像第三人称用多了,用出了毛病。
       护士终于抱出了孩子,富翁欢呼雀跃,是个男孩。
       小提高兴极了。她说她有弟弟了。
       而他好像已经无力迎接这个喜剧。他认定是他用他的所有心力阻挡了悲剧的发生。所以,当喜剧降临的时候,他几乎晕倒在地——他太疲惫了。
       她被推了出来。
       一出来,她看了她丈夫一眼,然后就问:“莫松呢?”
       他马上站起来,看她。
       她对他说:“你回去把房子收拾好,我去你那里坐月子。小提,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他莫名其妙,问:“去我那里?”
       她有气无力骂道:“你耳朵聋了吗?”
       他道:“我知道了。”
       女儿高兴极了:“太好了,我把弟弟接回家去咯。”
       富翁上来问:“这怎么回事情?”
       她很平静地对她现任丈夫说:“你先别问怎么回事,所有其他的事情等我坐完月子再说。”看来小豚根本没有被金钱俘虏,她在谁那里做妻子都保持着她的本色。莫松突然感到莫大的欣慰。他忙前忙后,而且提前向大家发出吃满月酒的邀请。
       他还觉得自己是挺有心眼的人,他不断地问其他人,你看你看这孩子长得这嘴巴像妈,这眼睛和眉毛还是像他父亲。他想告诉所有的人他真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可这孩子他妈要到他那里去坐月子,他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赶人家呀。对吗,小豚这女人拿定主意,谁能挡得了她不是?
       所有的人好像一下子都不明白了。
       但是,我明白,尤其是当“我”变成“他”时我就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