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墙
作者:罗望子

《收获》 2008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进腊月,民工们便个顶个的往家奔。老大也回来了,今年还回得早些。往年,老大总是能赖一天是一天。老大是工程队的质检员,赖一天是一天的高收入。今年回家,老大重任在肩,他要翻一翻厨房,就像城里人那样的厨房,还得砌蚕室。父母都老了,到了说走就走的年岁,自己也过了半百,总不能老在外面漂着吧。砌个大蚕室,多扩些桑树,再干两年,把儿子在城里的房贷还了,就回来养蚕养老。
       当然,最最要紧的,还是做条能开进小车的好路,砌个呱呱叫的院墙,这一生也就算没白活了。
       到得家里,行头还没来得及放,媳妇就摆了脸色,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说是吵,其实是媳妇一个人在说,说着骂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大抽着烟,听着,也忍着。媳妇每哭诉一声,他的脸便黑一层,好像在给自己刷漆似的。依他的心,这便冲过去,和老二理论一番。你老二是个男人,总不该和女人过不去吧,何况这女人还是你嫂子呢。就算咱弟兄之间有过节,我不在家,你不罩着挡着也罢了,总不该找女人的麻烦吧。
       但是老大没动,他知道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和他的重任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情。只要路一做,墙一围,自成院落,老二就是想吵也吵不上了。现在不仅不能和老二说理,还得好言好语,和他商议,免得开工时他又找茬。打定主意,老大踩灭了烟,拉开包,对媳妇说,别光顾诉苦了,瞧我给你带回了啥。老大拿出一件羊毛衫,说是全羊毛的,还是名牌呢。可是媳妇瞅也不瞅,窝了身子还在唠,唠到激动处,还扬言,要是不帮她出这口气,她不跑掉也死掉。
       里间传来老人的咳嗽。父母的老房子拆了,平分给了弟兄俩,老二给了一间房他们做饭,老大给了一间房他们睡觉。想必听到了儿媳妇的吵,老两口在床上翻烧饼呢。老大想过去看看,和他们说道一声。瞅瞅媳妇的样,还是没去。不把女人安顿下来,啥事也甭想做得成。女人的事其实也简单,她诉她的,你别堵她,上了床,揉揉捏捏,折腾一番,啥事也没了。
       第二天,媳妇比他起得还早。老大喜欢吃面,媳妇下了一大碗肉丝面喊他时,他还没睡醒呢。吃了面,打着嗝,已经八点多,老大的中气也足了。老人们还猫在房里,等着他去叫呢。老大和媳妇对对眼神,会心一笑,敲开老人的门。他给他们带了一条烟,两瓶酒。老大说,这回没带茶食,不过带了茶,茶是好茶,上等的铁观音。父亲想必晓得他夜头就回来了,但是铁观音扫去了他的不快,他不停地打开茶盒,嗅一嗅,盖上,嗅一嗅,又盖上,连说,这么好的东两,给我喝,不是糟蹋了!
       老大坐在椅子上,递给父亲一支烟,替他打着了火后才说,还得麻烦父亲呢。啥事,父亲问,你能呢,还有用得着我的。做爹的哪能笑儿子呀,这件事还非你不可,老大说,我就是想请你给老二递个话,把他约过来,我得和他合计合计。父亲说,咋的了,是不是院墙的事。老大点点头。好事儿呵,老父亲说,同了墙,省得你们搞不清,这有啥麻烦的呀。
       老大老二紧隔壁,老二坐东,老大西首。坐在家里,谁喊一嗓子,另一家都能听见。不过他们平时没言语,就是过年在父母家吃饭,他们也尽量不坐一张桌子。现在,父母年纪大了,过年就到两家吃,更没机会坐一块了。老大是瓦匠,老二是木匠,都是好手艺,也都是老人们的骄傲。庄上人见了老人就说,没哪个像你呀,把儿子们养得这样出息。老大砌了楼房,老二也砌了楼房。只不过老二刚把楼砌好,老大就把已经住了十几年的旧楼拆了,重砌了一座新楼。老二急眼了,不仅和老大媳妇急,还常常和父母急,说老大和老人们合家住了十几年,可他老二呢,刚结婚,父亲就宣布分家了。分家的时候,老大已经有了些积蓄,而老二身无分文。
       不多会儿,老二来了,歪在椅子上,并不朝老大看。老大递了根烟过去,心想,还真的难为了老二呢。这些年来,为了赶上他老大,老二吃了多少苦呵,头发比他老大还自得多呢。可这能怪我老大吗,谁让娘生我生得早呢,谁让我出道出得早呢,谁让我赖在建筑站没出来单干呢,谁让我媳妇比你媳妇勤快呢。这些话,老大没有说出口,也不好说出口。点了烟,弟兄俩便僵在那里吸。
       先憋不住的还是父亲,他替老大把话挑明了,老大心里也透了口气。老二硬硬地说,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商量好了,还找我做甚!哪有呵,老大赶紧说,我就是找你商量的。找我商量,老二冷笑,那你咋不说。老大又把自己的意图说了一遍,说他想把屋场圈起来,再砌个厨房。厨房砌在哪?老二问。我是想搬到东南角的,就砌在围墙里面。老二说,你要是砌在东南角,将来我就砌在西南角,你可有意见?我能有啥意见,老大笑着,又丢过一根炯去,砌哪里是你的自由呵,只要你砌你自家的地盘上。我咋砌你都没意见么?没意见,保证没意见,老大胸脯拍得啪啪响。成,老二站起身,那就这么定了。
       老二走了。留下老大和父亲木在屋里。老大有些发懵,他没想到事情处理得这么快。父亲问老大还在想什么,还有啥没跟老二说的。老大问父亲,老二刚才是不是答应了。答应了呵,父亲说,人家早走了呵。
       这一夜,老大没有睡得着。媳妇推搡他,他也没心情。一大早,老父亲敲门,说是老二找他,他倒定了心。老大就晓得,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当。
       还是在父亲的房间里,这回老二递了根烟给老大。老大给老二点了。老二说,事情说是说定了,但我心里就是没底。老大说,我也是,我也心里没底。那就对了,老二说,咱们最好还是请个村干部来,做个证吧。难得老二没闹,还想得这么周到。老大说,做啥证呢,要做啥证呢,咱弟兄说定了,有老头子做证,何必请他们,请他们还不得请他们吃饭嘛,饭一吃酒一喝,说不准话又多了。
       省顿饭也好,老二说,可口说无凭呀,总归得立个字据吧。立字据,怎么个立字据?就把你砌墙砌厨房的意思写下来,再把你同意我以后砌厨房的意思写下来,你签个字,我签个字,不就成了。还是你写吧,老大说,你写,我签字,你想咋写就咋写。怎么是我写呢,老二的声音高了起来,是你找我商量的,再说你上的初中,我小学还没毕业,你让我写,不是在寒碜我吧。老大赶紧说,你扯远了老二,我写我写,我写就我写。
       老大已经有了孙女,孙女刚进幼儿园。老大从孙女的小书包里翻出一支铅笔,又从图画本里撕出两张白纸。写了字,包括父亲都签了名,划上日期,兄弟两人手一份,老大的心这才踏实下来。早早的喝酒上床,老大和媳妇戏玩一通。睡得特别安稳,所以他没能听到隔壁老二家夫妻吵架的声音。老大媳妇倒是听到了,她不晓得老二家吵什么,只觉着肯定是与他们家有关的。她想推醒老大,可是老大睡得像猪,老大睡得太香了,或者他故意不理她呢。想想也是,回来才两天,又劳身子又劳心,够他累的了。
       腊月里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候,老大走到场边,媳妇扛着长锹跟在后头。他们着手丈量土地,挖沟拉线,老二又出来了。老二说,现在还不是挖的时候。不是都说好了吗?老大媳妇叫道。老二说,我不同你讲。老大呸了媳妇一口,
       那你说吧,老二。老二退了一步说,老大呵,不是我有意为难你,院墙,你是可以砌的,不过厨房可不能砌在这儿。我砌在院墙里面呀,老大说。可是你的厨房一砌,就会有阴影,遮光挡风的,我还咋个晒粮呀。你不是说,将来你也砌么。我不砌,老二说,我不砌了,你也不能砌。
       协议也写了,字据都立了,你当你说的话是屁呀。老大媳妇在老大身后踮脚叫道。老大不得不又呸了她一口。他怕老二动怒。可是老二没有怒,反而笑了,那个协议还不如个屁呢,它能说明啥事体呢,我要是信了你的话,那才是白痴呢。老二从裤袋里掏出他的那一份,哗哗啦啦撕成碎片,撒在初生的豆苗上。
       越是想顺当,越是顺不了,看样子老二铁定要找茬了。老大道,老二呵,咱们毕竟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咱们再想想,你想想,我也想想,瞧瞧有没有个周全之策。甭想了,老大,老二说,反正是不能砌厨房,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不过这回再咋软,我也不会上你的当。
       那我要是真的砌呢,老大说。那你就砌吧,老二笑道,你就砌砌看吧。老大媳妇说,怎么着,我还怕你会拆我的墙吗,你要敢动,我就喊110,上回就放了你一马了。老二说,那你送我去坐牢呵,坐了牢,还省得我自个儿生火做饭呢。可是你说的。就是我说的,老二依旧不紧不慢的,恐怕110的人来了,不是找我吧。老大给老二说得一抖,媳妇还要跳,老大推着她就往家里跑。
       老大有一小块条子地在老二门前,春天,老大媳妇到地上种豆,老二见了,不让种,说只能种菜,别的啥也不能弄。老大媳妇当然不答应了,自家的地,凭啥还听他做主!可是老二发起横来是不认人的,不仅老大媳妇挨了打,还把老大门廊上的幕墙玻璃砸了。媳妇哭啼着,给老大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理事,要不然她就死。老大说,咋个理。还能咋个理,把他抓起来。他可是我兄弟呵。可他当你是兄弟吗?那是他的事,甭管他咋样,都是一娘所生,我就是不看在兄弟的情份上,也不能让老人们伤心呵。你个没用的男人,媳妇说,你没用就没用,还拿这些个话搪我!你给我离他远点,老大说,我要是打110抓老二,那不是让外人看着笑话么。
       那阵子,老二也担心事情闹大,老大虽然没有回家,老二还是收敛了不少。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老二不是发横,像是有所准备的。老大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没想到老二短时间内也有了主意。你不懂呵,老大对睡到床那头的媳妇说,我们的厨房没有报批,要是真的砌了就是违章建筑,就算砌好了,老二也可以推倒的。那你就报上去呀,省那几个钱做甚!你又不懂了,报上去能不能批还没数,就是能批下来,也快不了,我这不是想和平解决吗?可人家不尿你,对吧,媳妇在那头一撅屁股。是呵,老大说,老二进步了,没人指点,他应该不会想到的。
       到底是哪个提拔了老二的呢?老二媳妇喜欢串门绣花,一定是她得到了提拔,赶紧回家提拔了老二。老二横是横,却耳朵根子软,最听媳妇的话。不过平日里,老大在庄上的人缘还是挺好的。虽说常年不在家,但是家里活儿多了,请人帮工,总是好酒好肉来款待,庄上的人也乐意给他干活儿。建筑站入股,庄上的人争着把钱借给老大。一到年终,老大的头件事,就是还庄上人的高利贷,不说二话。谈到老二,庄上的人都站到他这边,说你这个兄弟,就是不晓事,他和你争个啥呢,有本事到外面捞钱去呀,为一根草一棵树争来争去的,争死了也发不了财呀。
       老大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有几回,他甚至想通过父亲,把老二请过来,和他谈谈心。不过他晓得,谈了也没用,老二不是个小孩子,弄得不好,还会臭骂自己一顿呢。所以,庄上人的话,虽然听得舒坦,老大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淡淡地说,我没有和他争呵,他要啥都随他的。我也能理解他,我不会和他计较的。事实上不管老二怎么挑衅,老大都不计较。媳妇看不下去,儿子也看不下去了,老大就喝骂他们。有时候,老大连自己都不理解,怎么会对他如此宽宏大量的,是不是因为上了点岁数呢。
       老大特地在衣袋里装上两盒“兵马俑”,到庄上转悠。庄上的人见了老大,都热情相邀,问他在工程上的进展,问他西安有啥好玩的地方。老大一边发烟,一边应答着。大伙儿都靠着墙根晒太阳。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了自家灌制的香肠,大小不同粗细不一而已。有的人家的香肠已经风出腊香,直往你的鼻孔嘴里钻,往你的五脏六腑钻,过不了多久,你就让那腊香滋饱了。
       “咋样,过会儿,就在这尝尝我灌的香肠,弄点酒。”主人客套道。
       “是呵,老大,我们跟着你沾光呢。”边上的人起哄道。
       “对对对,大伙儿都留下来,我再炒盘卜页,炸碟子花生米。”主人只得说。
       “是呵,伙家,你干脆今儿个把年酒请了算了。”边上的人巴不得把场子整大。
       “要请也是我请呀,难得你们经常帮衬我,等我把家里收拾好了,到时,你们可得来捧场呀。”老大从从容容的,把话头挑到他家的工程上,主人头一个拍胸脯,说保证一喊就到,还有就是,要不要他们做小工,到底啥时候开工,要的话,他们也好早作打算。快了,快了,老大深表感谢,却又皱皱眉头。
       咋的了,还有啥为难的,有人试探着,我们这些人哪,力气活倒还能死撑撑,脑子可不及你灵光的。
       没有没有,材料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工。老大到底没好意思再说啥。有啥好说的呢,家丑还不可外扬呢。那是不是你家老二又给你捣乱呢?老二么,老大说,这次的事,他倒是蛮支持的。没有就好,不过你家老二也是呀,放着好好的木工不去做,在家摇膀子做甚。他怕是有他的打算吧。不对吧,我听说,他原来在农机公司做,天天拿人家的东西,什么玻璃呀木头呵电线呀铜条呵,啥都往家运往家搬,搬到后来,他自己也不敢去做活了。能拿哪个不想拿,老大心想,工地上的人不也这样么,顺手牵羊,人之常情。是呵,有人接口道,他干起活儿来总懒洋洋的,还老要充大,管头都不敢请他了。后来他进城卖菜,也是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
       老大由着他们说,他们说够了,就瞅着老大。老大说,唉,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呵,一点也帮不上他的忙,有心让他跟我到工地上去,可是拉钢筋的活儿,他又做不来,儿子也大了,要添媳妇了,房子砌了,还得装修,你说他老二能不躁么。
       没能套到人家的话,聊着聊着,老大却发现自己在替老二说话,越说越觉得老二真是受罪,自己真是没用,庄上人见他一副动感情的样子。都有些奇怪。老大也觉得自己怪怪的,便打个招呼,匆匆地溜回家,钻到房里。媳妇问他咋说的,他也不答。媳妇恼了,死人,你到底咋想的,你的计划还办不办了?照办不误,丈夫翻了个身说,厨房就不动了。厨房不砌了?不是不砌,是不动,丈夫重申道,原地翻新。你服软了?服软了。我真的服软了。
       主意打定,也快过年了,老大义忙活起来。他和媳妇一道掸尘,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二十八,儿子也从石家庄回来了。一家五口,大呼小叫,不时传出笑声和佯怒的骂声,砌房的事倒
       好像给他们忘了。热火朝天,又风平浪静的,连老人们也狐疑起来。问老大,老大说,砌呵,咋不砌,日子还长着呢。老二更是感到奇怪,他一直在家等着老大来和他谈判呢。老大硬是没来,啥事也没。老二倒是听说了厨房不动的消息,可他不信,老大表面上软,可从来不是个认输的人。老大的心计多着呢。
       老二挺不住了,他想听老大亲口说出来。他在老大的屋场边晃来晃去的,又不便伸脚到门前。见了老二,老大一样的招呼,老大的儿子也喊他叔,孙女也喊他爷,就是不提厨房的事。老二转了转,没头绪,只得一脚跨进菜地,踩在一堆狗屎上。
       转眼就是除夕,那是乡下人最忙碌最快乐的时候,年货没办妥的赶紧上街添,猪头没烧烂的赶紧煨,老大家里却开进一队小工,开始拆厨房了。发号的是老大媳妇,一会儿指使你搬东西,一会儿指使他爬屋顶。老大倒像个没事人,陪着老父亲老母亲站在一边,闲看着,絮叨着,也不晓得絮叨个啥。问题很严重,可老二愤怒不起来。人家是拆厨房,又不是砌厨房,弄得老二有气无处出。傍晚,小工们早早的散了,老大的旧厨房也不见了,成了一片废墟,裸露的钢筋骨架直指天空,好像摇着黑色的手指,在向老二示威。那么,他们晚上在哪生火呢。不用担心,老大家里早就添置了煤气灶电磁炉电水壶,像城里人那样烧菜做饭哩。
       大年初一,老大一家像所有的人家过年一样,都穿上了新衣裳。老大都几年不穿新衣裳了,今年也穿了件波司登。老大家的鞭炮比哪家都放得早,一家五口先是给老人们拜年,然后随着小女孩,在屋场上跳着跑着,追赶放上天的红气球黄气球蓝气球。
       老二病蔫蔫的懒在床上。儿子来喊,他不理,老婆来喊,他也不理。一家二三口,连老人们那里也没去拜一拜。多年来,在老二眼里,胜过老大就是他的日标,可每回都是他老二栽。小时候打架,自然是老二吃亏,等他有了力气,老大却懒得和他打了,老大从经济上压过了他。你不是有钱吗,老二动不动就找事儿,但老大不在乎,骂了人自然是你老二理亏,砸了东西,过些天再补上就是。现在老大又想砌厨房了,还要砌在他的东南角,架到他的眼头上,幸好没动工,他老二就醒悟过来。他想,看来和他蛮斗是不行的了,得智取。可是智取一向是他的弱项。难道老大真的不挪厨房了!看样子,他老二也只能以静制动。
       傍晚,儿子的对象来了,不用老婆劝,老二赶紧起了身。对象在太仓打工,两人一谈就谈上了。女孩子对儿子很好,对他老二也不错,每次来还都给老人们带礼物。今天提前来,也是想给老人们拜年的。老二便觉得自己躺着真的不妥,要是给未来的儿媳看穿,可不得了。再者,还没和老大智斗,自己就软蛋,也太没志气了吧。
       老二换了身衣服,漱了口,点了烟,敬了香,又对媳妇和儿子嚷着,都到屋场上放鞭炮。往年老二总是早早的就放,今年他是庄上最后一个放鞭炮的。听到老二家的鞭炮声,庄上的人都站在自家的屋场上,远远近近的,朝这边指指点点。老二亮着脸,和庄上的人高声招呼,邀请人家过来喝茶聊天。未来的儿媳来了,老二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
       鞭炮放完,媳妇想扫场,让老二喝住了。一家四口,喜气洋洋进到老人的屋里,儿子还提着对象买的大礼包。可是他们扑了个空,老两口已经让老大一家请去了,正坐在桌边,边看电视边喝茶,准备着吃晚饭呢。老二喊了声“爹、娘”,老人们没应,老二媳妇喊了声“爹、娘”,老人们也没应,孙子喊,老人们应了,孙子的对象喊,他们也应了。老二说,我们给二老拜年来了。拜年,现在拜年?老人想不开口的,还是忍不住了。来晏了,老二说,都是我不好,我一早上就不舒服,现在才好了些。老二这么说,老人也不便揭破他。老大一家子赶紧给老二一家让座,上茶。
       老二一家子没动,他们不坐也不喝。老二说,爹,晚饭就到我那头吃吧。老人说,我还是在这边吃吧,他们已经弄好了。老二媳妇见状,就往头里跑,给老二截住了。这婆娘只得打起笑来,爹,中午你在这头吃的,晚上还是到那头去吧,你总不会偏心吧。老人心想,我本是要为你们省省的,你还说我偏心。正在犹豫,老大开口了,老大说,爹,你们还是过去吧,你看,一大家子来请你,连你孙媳妇都来了,你还能不去么。老大的话把女孩的脸说红了,把老人们也说得嗬嗬笑了。算你还会说句人话,老二也朝老大笑了笑,感谢他帮场子。老人们便在儿孙的搀扶下,出得门来。
       走到屋场,还没进门,老二就后悔了。老二拜年是真的,请老人们来吃晚饭,只是客套。他料定,再怎么请,老人们都不会来的。老人们晓得他的家底儿。再说他们已经准备开饭了,老大应该留老人们在他那边用饭才是。可再怎么客套,也得客套得像真的,所以他请过了,又让媳妇请,媳妇请了,他还预备让儿子和儿媳请。没想到老人们还真的来了,老大不仅没有挽留老人,还帮着他老二,赶着老人们来,好像他们迟迟不开饭,是专等着老二一家去的。这个老大呵,笑里有刀,他是要瞧我的好看,他这叫杀人不用刀呢。
       儿媳是个懂事的女孩,每次来,都不许他们铺张办菜,其实他们就是想铺张,也铺张不开。今晚不行了,儿媳好打发,可老人们来了,总不能不置些菜,做个样子给儿媳看一看呀。家里头,烟酒菜还是有的,那是办年酒用的。砌了这幢楼房,老二对外宣称还有积余,实际上欠了一屁股的债,已经几年不请年酒了。今年无论如何是要请的,一来省吃俭用,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二来儿子有了对象,结了新亲,怎能不请?哎,看来今晚……老二朝媳妇努努嘴,怪她咋还不进厨房去弄菜,心里头却刀割似的痛。老人说,不用弄了媳妇儿,我们又吃不动的。哪能呢,老二笑着说,都烧得很烂的,今儿晚上咱爷儿俩要好好喝几盅。
       老二的确喝得不少。话说得也不少。老二想,反正是办了菜,不喝也剩了。老二这个人,酒一多,话就多。外面鞭炮阵阵,屋里头,儿子和对象交颈说笑,老二心里暖洋洋的。他不晓得自己和老人们碰了几盅,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喝了几盅,他只感到闹哄哄的,热气腾腾的,人就像进了澡堂子,泡得太久,无力动弹,渐渐地,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在鞭炮声中睡过去,又在鞭炮声中醒来,嘴里苦得没味,四肢也酥软,想爬爬不起来,好像中了迷药。窗外的笑声叫声,更让他躺不住了。这时候,老二媳妇匆匆跨进来,都啥辰光了,你还有闲情挺尸呵。老二想喝水,向媳妇招招手,老婆便拉了他一把。他爬不起身的时候,总是媳妇拉他。老二坐在床上,并不急着下来,过年了,还不许歇歇么。那你就歇吧,媳妇说道,等你歇够了,人家的院墙厨房也架起来了。媳妇的话像是在老二背上猛地拍了一掌,他直直地跳下地,啥,他们开工了?媳妇并不看他,自顾出去了。
       可不是么,老大门前一片繁忙景象,要是插些红旗、标语,就跟当年的河工差不多了。老二趿着鞋,衣服也没穿齐整,冲出来的时候,倒没忘了抓一把铁锹。这老大也太目中无人了,说开工
       就开工了,那还了得,大不了弄个鱼死网破吧。
       可他跑到近前,就没脾气了。儿子和对象也扎在人堆,亲密相依,闲看老大一家的热闹场面呢。这俩小犊子,他们哪里晓得老大的狠呵。老大早不开,晚不开,偏偏挑中了初二这个好日子,偏偏挑儿子的对象在场的时候动手了。老大晓得,这个时候,打死老二,老二也不会动手的。跟儿媳比,老大的墙,哪怕他老大是在修筑一条长城,又算得了啥。算是算不了啥,可这心里的气却把老二堵得慌,好像有一面墙正正的压在他胸口。老大呵老大,你个狗日的真有种呵你。老二气得直哆嗦,手握的铁锹也跟着哆嗦了。庄上的人说,老二呵,这大冷天的,衣服还是多穿点好。老二笑笑,继续哆嗦。庄上的人又说,老二呵,你是来帮忙的吧,不过也好,干点活儿,光膀子也冒汗的。老二笑笑,笑得眼里冒火。这些狗日的,他们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故意逗他!
       老大也看见了老二,看见了老二手里的铁锹。老大光着膀子在挖烂泥,干得正起劲呢。老二,老大大声招呼道,你还是歇歇吧,你的心我领了,中午一块来吃饭吧。老二别过了脸,提着铁锹,在田埂上转了转,就转了回去。儿子的对象见了,悄悄捣捣心上人的腰,嘿,你爹这是怎么了?儿子见爹这样子,也严肃地挎着对象,跟进家门。
       这天中午,老二一家早早的就开了饭,可老二吃不下。儿子的对象给他倒了一杯酒。老二不想喝,老二媳妇也不让他喝,可酒是人家姑娘孝敬的,老二勉强喝了一口,还是给呛住了。儿子的对象就走过来,给未来的公爹爹拍背脊,轻轻地拍,像拍噎奶的婴儿似的,拍得老二婆娘都有些醋意了,要在平时,她早就嘀咕上了,今天她没敢,再说人家孩子也是好心。待老二平了喘,女孩儿说,爸爸呀,喝酒一般不会呛住的,我爹也喝,喝多少也不呛,你一定是心里有气吧,气大伤身,爸,你就消消气吧。老二听了,艰难地笑笑说,我哪里有气呀,姑娘呀,我这是高兴的,我一定是乐坏了,对了,你们不是要去给婆奶奶拜年吗?那就早点走吧。
       儿子和对象前脚走,老二后脚就出来了,还是抓着那把铁锹。老二把铁锹舞得像杂耍,冲到老大的田边,见线就扯,见桩就铲,似乎还要见人就砍,正好一个瓦匠倚在门口剔牙,见势不妙,大喊起来。那个瓦匠边喊边就窜过来,给老大拉住了。老大说,由他扯吧,扯光了他就安神了。老大叫媳妇拿出几条长凳放在门口,大家坐在凳子上喝茶,抽烟,看老二抽风。老大说,好样的老二,不要停,千万不要停,你想咋弄就咋弄吧。
       这下子,老二没辙了。老二是个人来疯,本想大干一场的,可是无人应战,人家还叫他不要停,他还能砸什么呢。老大这是在出他的洋相呢。老大儿子更是养子胜似父,竟然拿着一只火柴盒大的照相机,喀嚓喀嚓地对准他。没人理他,也没人劝他。幸亏婆娘赶来,抢了他手里的铁锹,要他有话好好说,老二气咻咻的,给了婆娘一拳,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老二歇了手,老大这才走到近前,递根烟给他。老二说,我不吃你的烟。老大说,你对我有意见,犯得着跟烟过不去吗?你还能就此戒烟不成!你狠,你狠,我认得你狠。我狠,我哪里狠了,老大惊奇道,我打不过你老二,骂不过你老二,只能由着你老二打砸抢了。那你说,你砌墙,咋不通知一声,老二几乎要哭起来。还要咋通知,老大说,腊月里我就给你打招呼了,你不准我砌厨房,我就不砌呗,一切都依着你的。
       依着我,不会吧,老二冷笑一声,你看你拉的线,都超到我家的地块了。那你来量,你量到哪,我就从哪重拉线。在众人的注目下,老大老二重新量起来,这一量不要紧,线得往外拖了,原来老大故意往里缩了五十公分。见老二脸上白一块青一块,老大说,算了,我还是以你拔掉的那根桩为界吧。那你砌多高,到底咋个砌法。老二彻底的输了,嘴上还硬。你说砌多高?不得超过你家屋场的地基。行,听你的,老大说,实墙就砌到地基,反正上头安装不锈钢管,空心的,透风,行了吧。还有一条,现在得说好,老二说,墙砌好了,你可不能在墙根下种菜种树。我还是那句话,你说了算,老大保证道,对了,你不会说了不算吧,我不种,你也不能种呀。
       那一天,老二觉得出了鬼,这个老大,真的是变了,这么好说话,可老大答应得越顺溜,老二越是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自己在提条件,倒像是自个捆自个,捆得没一丝反抗的气力。“我可以动工了吗?”最后老大问,用一种戏谑的口气。现在,老二真的是无话可说了,他只能眼瞅着老大手一挥,瓦匠小工们便奔进田头,挖沟的挖沟,运土的运土,搬砖的搬砖,和泥浆的和泥浆。
       老大砌墙,老二也没闲着,他在家给儿子的新房吊顶呢。正月里本是卖菜的旺市,老二家的田地里长满了菠菜、豌豆、香菜、萝卜,他硬是不去卖。儿子和对象早就粘在一块了,上厕所的工夫也不分开。他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担心。他们弄大了肚子,新房还没装修好,那责任就是他这个做上人的了,到时候,还不晓得老大会咋笑他呢。所以,那边老大家一动工,老二这边也动手了。老大是一帮子人干,老二是一个人单干。庄上的人常常取笑道,这对兄弟呀真好玩,老大在外边,一年到头不晓得要砌多少幢房子,老二呢,在家里,一幢房子,不晓得要拾掇多少年呢。老二听了,也不言语,继续拾掇。的确,老二的房子自打砌出毛坯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年了,不过电路水路都是老二自己设计的,瓷砖是他贴的,地板是他做的,浴室是他安的,天花吊顶更是他的强项了。老二边干边想,你老大今年不是砌墙么,那我今年就给儿子把事情办了,不能再拖了,再拖真的要弄个大肚子进门了。这个决定是老二突然之间做出的,老二欠着身子,抓着刨子,努力驱赶着儿媳的大肚子,忙得更欢了。
       抽烟歇气的时候,老二就会下楼,出门,踱到老大的工地上,指指点点,趁此机会,老大家的工匠们正好也想偷偷懒。实墙已经砌好了,正在贴浅草色的文化石。老大请老二量一量,是不是他老二规定的高度。老二就量一量,点点头。其实老二也晓得,自己只是做做样子,改变不了啥。可老二心里还是有种满足感,他说,老大呀,你别以为你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胡来的,我不让你砌,你砌了也白砌。老大说,是呵,我听你的。老二是想激怒老大的,可老大就是不理这一茬。
       老大的院墙、厨房和蚕室都是同时进行的,整整花了一个月零二十天。老二的天花才吊了一半呢。眼瞅着老大家高大的黄铜门柱,亮闪闪的不锈钢管院墙,还有安装了抽油烟机的大厨房,老二有些恨,但更多的还是佩服。他想,我和老大斗有啥意思呢,我本来就比不过他,还斗个什么斗。我真是糊涂呵。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老大在前头压得他喘不来气,说不定他到现在房子也砌不出呢。不对,不对,老二死劲摇摇头,这么说难道我还要感谢他老大不成!
       儿子早就去石家庄了,往年这个时候,老大也早就到工地上了。已经二月,工程队催了几次,老大还是赖在家里。不想走。刚刚收工,再
       怎么着,自己也得享受享受呀。每天,老大早早的起床,打扫院落,或者干脆趴着身子,拿小铲刀刮水泥地面上的泥浆。他在院子里跨着步子,计划着再弄两个花坛,栽三五棵桂花树。一想到桂花树,老大的鼻子里就有了桂花香,眼睛里就出现了八月的月亮。晚上,老大迟迟不上床,他喜欢站在窗前,看路上的摩托车、汽车、电动车的灯,在他的院墙上跳来跳去的光芒。其实他的墙头,每隔一米五,也装了一盏灯,只是还没用过。院门上的两盏灯,更是巨大无比,照在麦田里,活像是下了一层霜。老大的院墙,前前后后,一共装了二十多只灯。他几次动了念头,想亮一个晚上玩玩,都让媳妇骂缩了手。媳妇说,你开着试试也就罢了,还想亮一晚上,你是找骂呀。老大就觉得媳妇骂得有道理。可不开,一直不开,装了不也是白装吗。
       老大决定,出去前,把庄上的人请一请,全部请一请,感谢他们多年来的帮衬。可以从房子里坐到院子里,华灯齐放,那才有劲呢。更让他感到非请不可的是,他的院墙和厨房一落成,就没人来串门了,一个也不来了,家里反倒冷清了。老大常常想起刚买电视时家里的热闹,电视也让老大赢得了不少的尊敬。老大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得找回那份热闹。
       现在,老大巡视自己的领地时,总是主动和庄上的人招呼,邀请他们来坐一坐,就差到路上去强拉强拽了。庄上的人对他也还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可从他门前路过时,总是救火似的匆匆而过。这也太蹊跷了,难道是因为全庄上,就我一个人砌了院墙吗?老大陡然觉得,院墙好像不是为他一家子砌的,而是为庄上的人砌的,这漂亮的院墙,活生生的把他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庄上的人,满口应承了老大的盛情。说到时候,一定去,全家都去。自然,老大也请了老二,老二也爽快地答应了。这是老大没想到的,他只想到,要是老二不来,又得请老头子做工作了。既然大家都应了,老大特意找了乡下的厨师来忙。媳妇直埋怨,又不办事,还请人忙,你钱多得没处去呀,没处去就给我花吧。老大说,怎么不办事,这么大的工程还不算事吗?你能忙个什么菜,请人家来做客,就得尊重人家。
       那天傍晚,老大早早的就穿了西装,打了领带,等在院门。老大还备了两张桌子,以便早来的客人打打牌,玩玩麻将。他等呵等呵,等呵等呵,他看见人们在家门口转来转去的,就是没一个动身的。六点不到,老大就迫不及待打开了所有的门灯,墙灯。老大的房子置身在一片灯的海洋。厨师已经在催了,问什么时候上冷盘,什么时候炒热菜。老大想了想,对媳妇说,咱们分头,再去请一趟吧,你在河南请,我到河北请。老大特地骑了一辆自行车,挨家挨户的请。庄上的人仍然满口应承,嘴里说着,就到就到,却好像商议好了,就是不出脚。你总不能押着人家去吧,你能押一个,也不能押到所有的人吧。
       唉,今晚,怕是一个人也不会来了。
       媳妇已经打转,在院门外候着他呢。来了吗,老大急急地问。媳妇无声地摇摇头,用衣角擦着眼睛。向来是置酒容易请客难哪,可一个客人也请不来的事,偏偏发生在他们家,真丢人,丢大了人了,他还算个啥老大呀。媳妇牵扯他的领带,问他咋办。进去吧,老大无奈地进了院子。眼前突然一黑,家里,院子里所有的灯都熄了。“关什么灯,哪个关的呀。”老大急吼吼地叫道,跳上台阶。
       啪的一下,厨房和大厅的灯又亮了。灯光下现出个人来,“我关的,老大呵,你不是说,啥都依我的吗。”
       是老二,老二笑眯眯的。老大心头一热,上前一步,揽住老二的肩。
       偌大的客厅,摆了五张桌子,上了酒,摆了冷菜,却只有正中的桌子边上,坐着爹和娘,坐着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女。老二媳妇没有来,可老二真的来了,比哪个来都强。老二捣捣老大的肘,“要不,咱就陪爹喝两盅,给你送行?”老大哽咽着,死劲地点点头。他拉着老二坐下来,回头对媳妇说,快,快叫师傅炒菜吧。他一边拆酒封,一边瞅着媳妇向客厅的西墙走去。这又是老大的得意之作——媳妇揭开墙上的美人挂历,厨房便一览无余了:
       他们请来的厨师四仰八叉在椅子上,咕嘟咕嘟灌着啤酒呢。厨师的下手,那个二十刚出头的村姑,正用一把木梳,梳理着一头乌亮的长发。她袅着身子,她侧过脸来,她卷着舌头,她望着客厅,她一脸的惊恐,她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