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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绿林遗事
作者:权 聆

《收获》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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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人允诺给陈永仁讨个婆姨
       早些年,我奔走四方讨生活,渴了,饮一口山泉,饿了,寻户人家紧点吃食。见他们割麦打谷的,我把肩上的扁担往一边放,二话不说就上前帮忙使力。我干瘦的身板虽然从未壮实过,但凭着好眼色,揽了不少短工,倒也解决了生计。要说光棍的好处,莫过于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去哪里,扛着扁担就走。走是走得利落,孤家寡人的时间长了,不免觉得沉闷。林予里扑腾的山雀还有个伴儿唱和,我却只有影子陪着我。遇上坏天气,影子不见了,我就捏着喉咙独自唱戏,高一声低一嗓地唱: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好心人给我说过两三门亲事,人家见我穷得叮当响,谁也不肯把女儿许配给我。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人扯了旗帜上山落草,劝我也加入他们杀富济贫的团伙。我回答说,等思量周全了再投靠他们。
       穷乡僻壤的,哪来这许多富人,他们免不得找过路人借些银两。怕人家报复,个个蒙着嘴脸,手里拿着大刀,说话粗声阔气,摆出唬人的架势来。我爹妈教导我,宁肯饿死,也不能做出鸡鸣狗盗的事。爹妈的话,我一直记得。他们拉拢我不成,只好作罢,偶尔碰见我,恨恨地咬着牙,揶揄我几句:
       “永仁,哪天把你身上的排骨拆下来给我们熬汤喝。”
       “永仁,叫我声爷爷,我给你两块银圆娶婆姨。”
       “永仁,你婆姨在猪圈里唤你呢。”
       “永仁,你婆姨下崽崽了,嘿,一窝六个。”
       我顶生气,扭过头就冲他们的脸呸几口唾沫,“狗日的。”
       他们也不跟我生气,坐在集市的空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笑嘻嘻地把花生壳扔到我身上。我真想把扁担往地上一杵,挺直腰身,当街跟众人宣布,这几个大白天里无所事事的家伙,夜里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我这么想想而已,念他们多次把我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放,再捉……我压制住自己的火气。若非我常常无意中混迹于过路人的行列,他们才不愿意捉我,他们知道,我除了随身携带的扁担,确无其他值钱的物什。我要是个女人,他们捉我上山兴许能派点用场,比方说,发配给小头目寻欢作乐,遣做烧饭洗衣的老妈子,卖给手里有点小钱的鳏夫。偏偏我是个穷后生,我这样的人比虱子还多,他们懒得费口舌。每每从被掳的过路人中发现我,他们都会指着我鼻子喊:“小子,滚一边儿去。”他们假装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们。我们在礼县的街面相遇,彼此投以心照不宣的目光擦肩而过。只要我不出卖他们掳人勒赎的勾当,他们并不和我当真计较——加入他们团伙的年轻人逐日增多,他们顾不过来。
       我常常在街头巷尾听说他们神出鬼没的传奇。他们偶尔周济乡邻急需,遇官府张榜通缉,本地百姓窝藏他们的事竟也有过。一时间,让人忠奸难辨。
       有一阵子,他们的传奇少了,声望日渐凋零。许多人说,他们中不少人打鬼子去了,也有人很不以为然,说数月前流行的瘟疫要了他们的命。这场瘟疫的威力实在太大,在不长的时间里迅速蔓延,使得家家户户面临灭门的威胁。人们只好储存了食物,紧闭门窗,完全同外界隔绝。官府采取了种种措施,并未使情况好转。周边尚未出现疫情的地区更是加强警卫,不许疫区的人涉足,连飞去的鸟儿都要从空中给打下来。
       我一连数日找不到活儿干,饿得两眼冒金星。屋檐下横七竖八躺着落魄的饥民,我走着走着就晕了,软绵绵地扑在人堆里。
       半夜,寒风刺骨,迷迷糊糊的似有人推我肩膀,我浑身一激灵。一个黑脸男人指着我和旁边的人,轻声说:“你,你,你们俩跟我来。”
       我旁边的人问:“做什么?”
       黑脸男人扫一眼墙头熟睡的饥民,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我和那人立马就跟着他跑。夜深了,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面结了一层薄霜,风从我的阔脚裤钻进去,冻得我直哆嗦。我们跟着黑脸男人出了城,上了山路。经过乱石岗,我和同伴迟疑了。曾有人被饥民骗到郊外宰杀,抢吃个精光。黑脸男人朝我们挥挥手,说:“怎么不走了?”
       我和同伴面面相觑。
       同伴用手抹一把脸说:“你该不是卖人肉包子的吧?”
       “嘿,瞧你说的。”那黑脸男人指着前面说,“看见了没,那边的石柱子上拴着两匹马。”
       我放眼望去,果然,山腰上的石柱拴着两匹马。其中一匹焦急不安地绕着圈小跑。
       同伴回头对我说:“我先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万一出了意外,你就去报官。”我点点头。同伴便尾随黑脸男人继续前行。
       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近马匹。黑脸男人从褡裢里取出什么来,同伴朝我招手。我大喜过望,飞奔着跑了去,惟恐同伴吃独食。
       黑脸男人手上摊着两张玉米饼,我和同伴把手伸过去,黑脸男人把手举得高高的,说:“我这褡裢里有的是吃的。你们要跟着我干,我准保你们每天吃饱,干得好的话,还有酒喝。”
       “你让我做土匪?我可不干。”我愣头愣脑地说。
       “放屁。”同伴早不耐烦了,瞪我一眼,“有奶便是娘,老子命都要完蛋了,管他的。”
       黑脸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没见我缺脚力?我要你们帮我撑门面,如果碰见土匪就说是震远镖局的。”
       我这才发现,地上放着两口木箱。两口箱子一模一样,用同样款式的狮口锁锁着。两匹马,一匹是黑马,一匹是枣红马。黑马比枣红马高大壮实,额上有个特别的装饰,一簇红绿相间的流苏。枣红马比起黑马,毛色更加光滑。
       黑脸男人说:“好不容易从老家跑出来,家丁都被冲散了。想要找两个脚力不容易。这里闹灾,个个饿得跟烧柴棒似的,看你们二位仿佛有点力气。恳请二位仗义,随我走一趟,把这两箱东西送到重庆。一路上担保吃喝,还赠送返乡的盘缠。”
       “你得先给我们垫垫肚子。”同伴去抢黑脸男人的玉米饼,黑脸男人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一下子就蹿到同伴身后,把同伴绊了一跤。看来,他会拳脚功夫。黑脸男人把玉米饼交给我和同伴一人一张。我们接过来就狼吞虎咽,直吃得眼红脖子粗。黑脸男人把他腰上的水袋抛过来,“别噎着了。”
       同伴咕咚咕咚喝完水,心满意足地说:“妈的,撑死也比饿死强。”吃完饼,他把手指头一一含在嘴里吮吸,靠着松树翘起了二郎腿。
       “怎么样,刚才的交易,二位有没有兴趣?”黑脸男人问。
       “你把我们当骡子么?”同伴说。
       “什么意思?”
       “你用马驮运,少不得给它们草料,你让我们帮你撑门面,假装道上的人,你给我们的,也不过是管个吃喝,你不是把我们当骡子打整么?”
       我觉得同伴说得有理,眼巴巴地看着他,期望他帮我们俩讨个好价钱。
       黑脸男人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杆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眯缝着眼睛说:“好啊,老弟,吃饱了,脑筋就活泛了。你想怎么着?”
       “箱子里装的什么?”同伴问。
       他这一说,我也不由得关注起那两口箱子
       来。
       同伴走近箱子,捏着拳头敲了敲,说:“看来装了不少财宝呢。”
       “瞧你说的,想财宝想入迷了。”黑脸男人说,“箱子里装的不过是家谱、账簿一类的字纸。也有几本利钱票据,一般人拿去没用,没有我东家的签字,随你去哪家银号也兑不出银子。”
       同伴闻听此言,抱起胳膊,手指张成八字,架在下巴上盘算。想了想,他说:“到了重庆,我要你东家给我置办几亩田地。”
       “好说,好说。你们协同我把箱子送到目的地,我自会在东家面前替你们美言。”
       “那就这样说好了。”同伴咧开嘴,来了精神。
       他转念一想,似有些不放心,又说:“你得给我个凭证。”
       黑脸男人二话不说,拿大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同伴这才信服。
       “那我呢?”我没料到,他并不为我申请点好处。
       “有吃喝不就行了?”同伴反倒是帮着黑脸男人教训我,我一看他这么欺负人,扭头就要走。黑脸男人拉住了我。
       “小哥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他对我客气,我便平息了火气。 “我要讨个婆姨。” “咕咭咕咭,”同伴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就这点出息?有了钱,婆姨有的是,想找几个就找几个。”说完这番话,他又笑着点评说,“笨蛋!”
       我白了他一眼,不睬他,只看着黑脸男人。黑脸男人问我要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婆姨。
       我说:“会唱戏,不要太胖,但屁股要丰满,听说大屁股的女人会生养。别的,别的就无所谓了。”我腼腆地向黑脸男人要求承诺。黑脸男人许诺,一定尽力帮我物色。
       我也像同伴那样咧开嘴,精神抖擞。早知道讨个婆姨这么容易,我就该天天在这石柱子下等。我仔细看了看石柱子,它其实是一尊细长的菩萨像,常年风吹日晒,被风化得失去了原来的轮廓,余下的慈眉善目尚可辨析。我一再地在心里对菩萨千恩万谢。
       我们相互报上各自名号。
       同伴叫清贵,黑脸男人自称老六,他让我们管他叫六爷。
       二 清贵给六爷讲故事
       我们上路了。
       黑马在前,枣红马在后。黑马昂然前行的时候,头上的流苏也随着一起一落地耸动。六爷有时候乘黑马,有时候牵着它走一程路。我和清贵分别随行于枣红马的两侧。
       如果不留心细看,你准保看不出,我是那整天价扛着扁担走街串巷的陈永仁。常言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六爷给我和清贵各换了身行头,一下子让我们大变脸。我们皆轻装打扮,穿的是藏青宁绸箭衣,脚蹬黑布面的双梁快靴。六爷则是灰色大布的长衫,前片甩到腰后扎了起来,另罩上天青缎子的外褂。嫌清贵面皮太白,六爷给他抹了一脸炭灰。
       我有个毛病,一得空闲就龇牙咧嘴地拔胡子。六爷见了,把我的手打下来,他老人家嘱咐我,以后再不许拔胡子,得让它长,长得越是繁茂越好。我正当血气方刚,那胡子几日不拾掇,竟似杂草般疯长。
       我们在溪边废弃的茅屋打尖,六爷令我把水袋拿去灌水。我蹲在岸边,拔出塞子,将水袋颈口放进溪水,趁机看看我的尊容。清澈的水面浮游着一张野人的面孔。我吓得险些栽进水里。清贵在一旁取笑,他在我身上总能找到点乐子。他脖子后面斜插着一面小旗,写着大大的“镖”字,也不知六爷从哪里捡来的。我们一行人马,满是这样的标识。尤其马背上拴着的旗杆,那“震远镖局”的旗号迎风招展,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略微欠缺的是,我们的武器还不够精良。镖师大多全副武装,我们只有一长一短两件兵器。长的是大刀,六爷把持着,短的是剑,六爷交给了我,让我别在腰间。我舍不得扔掉扁担,将它绑在驮鞍上。六爷给清贵的,是一截尺把长的黑漆木棒,把柄坠着红绳。清贵将木棒揣在怀里,充其量做个装饰。为这事,清贵嘟囔了一路,说:“该把剑给我的,六爷怎不肯把剑给我?”
       水清如镜。我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清贵说:“长势不错啊。”他拽拽自己的下巴,“比我的肯长。光长胡子顶屁用,男人得长力气。”
       我说:“老子又长胡子又长力气。”
       “有力气,不知道怎么使也不行。”清贵把鞋袜脱下来,露出白生生的脚丫。我掩鼻蹙眉,止住呼吸。清贵把脚伸进水里搓洗。他把脚抱至鼻子前嗅闻。
       “你不懂。男人光长胡子和力气不管用。”清贵慢吞吞地把鞋袜穿上。他忽然转移话题,“你看六爷像哪路人?”
       “跟我们一样,给东家打工的呗。”
       “雇六爷这等身手的人,他那东家且得厉害着。”
       六爷坐在茅屋前忙着烧烤野鸡。肉香气弥漫开来。清贵健步如飞地奔了去。我也不甘落后。清贵从屋后抱了一捆柴禾,对六爷说:“天凉,多烧点柴禾暖暖身子。”
       六爷扯下鸡腿给他,清贵推辞,连连说:“六爷请,六爷请。”
       六爷笑了笑,咬一口鸡腿,满意地不住点头,示意我们不要客气。
       清贵一边啃鸡骨头,一边望着拴在树桩上的马,“还没给马喂料吧?永仁,你去。”
       我看一眼六爷,六爷含笑让我去。我把手上的油渍随手在衣角揩了揩。
       我拿着长柄毛刷梳理马鬃。
       不知清贵跟六爷在说着什么,满脸堆着虚情假意的笑。他的表情,我在别人脸上见过。心里打算盘的人都这模样。我的手在梳理马鬃,耳朵却在听他们的谈话。
       “为这几张纸值当么?”
       “原本我也想不通,觉得读书人大都务虚。说起来,那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值钱,除了字纸,还有我东家列位祖宗的灵牌,家传老字号的牌匾。依我等粗人的想法,世道不济,就算它们被鬼子烧了毁了,也怨不得儿孙有悖孝道。可做奴才的,忠字当先。东家执意让我办的事,我惟有俯首听命。”
       “要是因此丢了命呢?”
       “豁出命也得办好主子交付的事。”
       “兄弟我佩服得很。”清贵擤了把鼻涕,说,“你这主子实在是好福气。”
       六爷拍拍清贵的肩,“你年轻,并不懂得我们老派人的心思。打爷爷的爷爷辈就在东家宅子里侍候着,不二心。”
       “哎呀,”清贵唏嘘再三,“哎呀。”
       别说清贵了,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敢为主子两肋插刀的人。看来说书人的快嘴也不都蒙人。
       一阵清风拂过林海,枝叶间摩挲出沙沙的声音,风把清贵随后的几句话吹散了,等到又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听得六爷说:“依我看,你是见过刀光的。”
       “六爷高抬兄弟了。我们走南闯北的人,难免见识个把稀罕事。要说刀光,我可不敢当。我没骗你,我真是个卖豆腐的。”
       “你骗骗永仁尚可,要跟我扯谎,呵呵……”六爷犀利的眼光直视清贵。
       清贵不敢和六爷的眼神正面接触,他朝我这边瞥一眼。我迅速耷拉下眼皮,认真妥帖地梳理马鬃。
       清贵说:“六爷果然不同凡响。我没给六爷扯谎,当兵以前我的确卖过豆腐。”
       “哟,我得称你声老总。”
       清贵说:“着实惭愧,我是逃回来的。你老人家叫上我和永仁那天,我已挨了三天饿。要不是及时吃你一张饼,我就去见阎王了。”
       
       六爷从袖口取出烟杆,清贵适时递上火。
       六爷吧嗒吧嗒深吸几口,两腿盘坐着。六爷说:“你不好好当兵,跑回来做甚?我也就是骨头老朽了,我要跟你一般年轻,准去跟他小日本拼命。早知道你是个孬种,我老六才不搭理你。”六爷忿忿地说着,把烟杆在石头上敲了敲,言语中流露出鄙夷。
       清贵沉默半晌,缓缓说出一句话来:
       “我是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的。”
       “哦?”六爷感到诧异,吸了一口烟赶忙打住。我也立即停了手里的差事,跑到屋里铺茅草,那里离他们比较近。
       我把茅草铺得非常厚实,以便睡得更加安稳。这天天日夜兼程,不睡踏实可不行。
       又一阵清风和着茅草的沙沙声把六爷与清贵的谈话吹走了一段。我只得减缓铺陈茅草的速度,脑袋往门口倾斜了去。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清贵说。
       “都死了?”
       “都死了。”
       “从小日本那里逃出来可不简单哪。”六爷仰头朝屋里招呼一声,“永仁,你先睡,我和清贵摆摆龙门阵。”
       我把马牵回屋子,蹲在窗台下面偷听。
       清贵长叹一口气。等了一阵子,方听见他张口说话。
       “六爷,我先问问你,你信不信报应一说?”
       “这个么,我自然是信的。江湖中人,万事要给自己留退路。”六爷咳嗽了几声,接着又听见他说,“报应一说,古来有之。”
       “先不说这个吧。我且跟六爷你讲一讲,我从鬼子营地逃出来的经历。”
       “我逃了三次,前两次都被抓了回去。每次被抓回去,都以为死定了,没想到,回回被阎王放了生。到了第三次,我心里想,这次准保要被逮回去,妈的,就算被逮着了,我也得逃,只要老子有口气,非逃不可。这第三次,竟然给逃出来了。”
       “前两次,我从矿坑里摸出来见路就跑,很快就被狼狗追上。这次,我索性在后山的池塘窝了两天。我躲在衰败的荷叶下,嘴里含着细竹管,整个人浸泡在水里。狼狗鼻子灵,我一藏到水里,它就没了法子。它在岸边狂吠,鬼子以为我游到了对岸,他们决计想不出我在池塘里闷着。他们牵着狼狗撤回营地,我在水里坚持着,腮帮子直打颤。挨到夜间,我才敢冒出头来透气。山下的营地,时时传出狗叫声。我跑了,他们就折磨留下来的俘虏。前两次,他们饿了俘虏几天饭。这次,他们变本加厉,他们每天晚上拉出三五个人来枪毙。我向山坳里的营地张望,亲眼看见他们杀了两拨人,一天一拨。他们在俘虏的胸膛上划个叉,可他们并不直接往那上面一梭子。他们先射击俘虏别的部位,等俘虏的身体被血染透,他们才瞄准俘虏胸膛上的叉。狼狗在旁边跃跃欲试。探照灯在营地的操场上扫来扫去,一会儿扫到关押俘虏的坑洞,一会儿扫在被枪毙的俘虏身上。鬼子排着队回营房了,他们的狗便向死人扑上去。”
       “我先前为这事内疚得很,事后一想,呆在鬼子的活地狱,早晚都是死。这一寻思,我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再说,我在池塘里窝着,也受了不少罪。一入秋,秋老虎逞能,天气热得要命。青蛙站在荷叶上叫得跟催命一样,烦死人。我巴不得池塘里安静些,任谁也注意不到这里。它们偏偏一个比一个叫得响。我一伸手就胡撸了一个,塞进嘴里。肚里填了点东西,心不慌张了,连带神志也恢复了。我寻思着,得赶紧上岸,要不,准给血吸虫吃得只剩个骨架。”
       “我偷偷上了岸,专拣荆棘丛钻。狼狗怕那玩意。和人一样,牲口过惯好日子就贱了,得让它们常常挨鞭子。鬼子是蠢玩意,把他们的狗养得膘肥体壮,哪晓得,那些畜生叫得凶而已,并不效忠它们的主子。有一回,营地闹疟疾。一个老鬼子死了。他们让我给老鬼子挖个坑。我照他们的要求,给老鬼子挖坑,坑挖得浅,又不是孝敬我亲爹,我才懒得认真伺候。我草草埋了老鬼子,去营地取石碑。等我回到墓地,就见那些畜生把老鬼子扒出来,左一口右一口地啃。等它们吃得差不多了,我才上前收拾残局,把石碑胡乱立在坟包前。”
       “我不顾一切地往南跑,我晓得,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跑,就不会兜圈子。要是冒死逃出来,却兜了个大圈,那就实在是太冤了。跑了好几天,我见不到一丝人烟。经过的村庄,有些还在冒着青烟,大多数只剩下屋架子。我想进村子,看剩点吃的没有,可一闪念记起,日本人在北边建了个集中营,把周围的村民全集中在那儿。为了防止他们偷偷跑回家,他们烧村子,投毒。他们存心让人有家回不去,做他们的顺民。哎呀,我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想不到要饿死在路上了。我躺在草地上,鼻子酸酸的。我觉得委屈。我在营地受的罪就不提了,可我冒死回老家来也不全为了逃命啊,老天爷怎么不开开眼呢?我躺在草地上抹眼泪。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我立马爬进路边的岩洞。妈的,是日本话。他们不知说着什么,怪声怪气地笑,有人吹起了口哨。我还听到汽车喇叭吧吧响。这时候,下起了雨。雨扫进了岩洞,我往洞里走了几步,看能不能找点东西吃。我饿疯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只要有能吃的东西,我逮住什么就吃什么,蝙蝠也好,山猫也好,我要能捉住它们,我准把它们连皮带骨头吞进肚子。那该死的岩洞除了土坷垃和石头,什么活物都没有。黑暗中,我见到两星光亮,我猜是地老鼠。它吱吱叫着跑远了。我没撵上,气得半死。我又饿又冷,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雨停了,我往岩洞外的公路走,说不定沿途能拾到点日本人扔的烟头或是罐头盒。我顺手摘了把野草塞进嘴里。拐过路口,我发现山脚下有个果园。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果子大多被摘光,只有树顶上还留有一个青苹果。我拼命摇晃果树,苹果就掉下来,滚进路边枯黄的草丛。它被雨水淋得透亮。我拣起来,舍不得吃。我把它捧在手上,眼睛模糊了。我闻了闻,还是舍不得吃。我决定断气以前才吃它。我把它拿在手上,闻一闻,笑一笑,像个蠢东西一样走走停停。我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一只苹果。它实在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生得美。”
       清贵说到此,打住话。
       六爷把篝火扑灭,说:“天不早了,先就着茅屋歇一宿,明天起早赶路。”
       照六爷的吩咐,六爷和清贵睡土炕,我睡两口箱子拼成的床。两匹马牢牢系于箱子两侧。
       六爷是个坦荡人,上炕没多会儿就打起呼噜。清贵辗转反侧,一会儿抱着头,一会儿东挠西挠的。我也睡不着。箱子硬,铺上稻草也不管事,加之两匹马把我夹在中间,尾巴扫来扫去,时不时地轻拂在我脸上,念及六爷的面子,我没有铰短它们的尾巴。其中的黑马吃多了庄稼地里残留的豆子,不停地打屁,这还不算,隔一阵子,它就哄的一声排泄出一堆粪便来。天哪,我今天受罪受大了。
       这也好,我睡不好觉,清贵也睡不好,他那难受劲我都看在眼里。
       三 六爷使出绝招突出重围
       夜里,猛听得鞭炮声四起,一伙人举着火把团团围住茅屋。有人喊:“烧死他们!”六爷命令我和清贵把木箱驮于马背,伺机突出重围。他傲然站在屋前。那伙人在屋前屋后堆满柴
       禾,在我们烤野鸡的灰烬上支了篝火。他们就站在篝火前。看他们的打扮,是周边乡人,也没个首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我们的话来。
       “哥几个打哪里来?”
       “从西边来。”六爷答。
       “没经过礼县?”
       我家乡礼县正是闹瘟疫的地区。
       “没!”六爷斩钉截铁地答道。
       乡人相互低语几句,一个女人尖着嗓子说:“让你身边的两个跟班站出来说话。”
       六爷朝我们挥了下手。我手里拽着马绳,跟在清贵身后,从茅屋走出来。
       女人要求清贵和我同时回答她的问题。女人问:“你们从双阳来的么?”
       “不是。”“是。”
       清贵和我的回答各不相同,在乡人中引发议论。清贵瞪我一眼,女人冷笑着。我事后得知,双阳实则是礼县旧称。我哪里知道这典故,还以为双阳是别处的某个地名。
       “你们赶紧回屋里去,别把瘟疫传染给我们。”
       乡人纷纷退避三尺,嚷嚷着要将我们三人置于死地。
       六爷抱拳施礼,望他们手下留情。
       他们说,即便放我们一马,等到了官家的关卡,官家人也容不得我们。现如今,从东边礼县过来的路道一律封锁。
       六爷吓唬他们说:“既然瞒不了诸位,我只得如实禀告。我等正是从礼县而来。那瘟疫的厉害,恐怕诸位还不知详情。烧不得的,一烧,瘟疫就跟着火苗蹿到空中,你一呼吸,它就钻进你的喉咙。”
       乡人中有人质疑,说:“莫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唬住人。没什么东西是烧不干净的。你们要想活命不难,在茅屋里多住些日子。一旦染病,不出七天就发作。”
       我和清贵巴望着早些赶到重庆领赏,别说在荒郊野岭逗留七天,就是耽误一个时辰,我们也耗不起。夜长梦多,快些了事才好。我和清贵急得大眼对小眼。
       这时候,忽然听见飞机从远处袭来。不消说,是敌机放刁作恶来了。它一边飞,一边的的哒哒扫射。
       “快跑。”众乡人纷纷喊着,往林子里躲。
       我稀里糊涂地趴下来。六爷将我和清贵一手一个拉上马。
       我们骑着马从茅屋里冲将出来。我们跑了很远,飞机沉闷的声音逐渐消失。
       已是黎明时分,回望来处,隐约听到乡人仍在骂骂咧咧。晴朗的天空,不见半个飞机的影子。
       “你会口技?”清贵问六爷。
       六爷笑而不答。
       六爷说:“你的马术也不赖啊。”
       清贵回答说:“以前放过马。”清贵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茫然地摇头,心下埋怨爹妈死得早,害我无甚可夸耀的本事。
       六爷他老人家一身本领,让我好生崇拜。此番突出重围,应了技多不压身的古话。等我娶了婆姨,我就跟六爷磕头,求他收我为徒。做师父的,对徒儿多有保留,没关系,我只学他三分本事就行。如果他老人家拒绝我,我就照着自古拜师学艺的法子,在他面前长跪不起。
       我讨好地看着六爷,弯着腰帮他牵马绳。清贵朝我撇撇嘴角,嘴上无声地说着三个字,马屁精。
       六爷步履矫健地踩着枯萎的草地疾行。
       我和清贵在他身后暗自鬼脸来鬼脸去,竟落下好一段距离。
       清贵不再理我,心事重重地跟着六爷走了一阵,然后小跑着追上六爷,和他攀谈。我也不甘示弱,加快了步伐。我不担心清贵在六爷那里多贪几分好处,我俩没有嫌隙,话又说回来,好跟人过不去的家伙,世上也不是没有。没准儿他会说服六爷,把六爷允诺给我的婆姨许了他。越想越后怕,我牵着马匹跟得更紧密了。
       “改走小道?”清贵问六爷。
       “是。”六爷答。
       六爷有力的脚步声在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连清贵的喘气都变粗了。我因为牵着马,走路吃力,张大了嘴。不时有野兔和狸猫从灌木丛里奔出来,曲里拐弯地飞跑着。清贵吼一声:“站住——”它们吓得僵在原地,只那么一会儿,它们冷不丁撒腿就跑,腿都跑瘸了。我和清贵哈哈大笑。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偷偷看一眼六爷,他一脸严肃,埋着头赶路。
       我问六爷:“还有几天到重庆?”
       六爷答:“依眼下的情形,半个月赶到就不错了。”
       我背着装干粮的口袋,它一天天瘪了下来,让人担心。
       清贵扯了一把野果子塞进嘴里咀嚼,汁液把他的嘴角染黑了。我提醒他小心中毒。
       “你也来一把?”清贵把野果往我手心放,我拒绝了。他把余下的野果一股脑塞进嘴里,道:
       “我小时候吃了不少。我管他叫乌米饭。”
       清贵在衣服上随意地擦着手,袖子上立时擦出几道暗红色的印记。这个蛮子,全然不晓得爱惜。我赶路的时候穿六爷给我的行头,歇息时,我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怀里抱着。我穿新衣服的机会少,更别说衣服当中写着字的。等我哪天牙齿掉得光光,我就把这套衣服抖搂着拿给儿孙们看看,“嗬,你爷爷我当过镖师。”即使他们让我舞几招也不成问题,那时候,我早就谙熟跟六爷学来的十八般武艺。
       走了一会儿,清贵问道:“六爷,为这几页纸,几方灵牌,装成镖师有必要么?”他的话像是随便说说,但我看他的神情,却是在心底憋了许久。
       清贵的心思果然比我多,我从没想过,护送账本灵牌值不值。我绝不会想这类问题。我被人使唤惯的,只知道人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纸和木头都是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它们记录的是过去发生的事,甚至只是死人的名字,陌生的名字,就算那些名字曾经声名显赫,人都死了,还能抵饭吃?
       看来,我和清贵之间还是有谈得拢的地方。我们是粗人,比读书人现实,不能吃用的东西在我们眼里都没有价值。原本不值几个钱,专门差人护送,实在是费周折。不过,乔装成镖师的好处显而易见,我们打着震远镖局的旗号,先前那班放话说要烧死我们的乡人并不敢接近我们。
       有时候,当我们经过田间地头,正在耕作的农夫就会停下手中活计,充满敬意地远远注视着我们。他们的孩子吵闹着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相互间掏掏打打,边跑边腾空而起来个扫堂腿。直到他们的父母叫他们的名字,直到炊烟袅袅升起,家人敲打起锅碗瓢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弃我们。自应承了六爷的差事,沿途的辛劳无须讳言,遇上这些孩子,听他们不知疲倦地说个不停,有时候,还有孩子把手伸过来勾住我,陪我走一小段路,这都让我身心愉悦。
       我们曾经邂逅一队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他们从武汉逃过来。据说,到重庆的各个交通要道全部瘫痪。他们只好步行。他们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的是妇女和儿童。长时间的跋山涉水,使得他们个个愁容满面。他们正为着一件事僵持着,见六爷的衣着打扮像是有识见的人,便请他从中斡旋。
       车上的妇人死了孩子。她抱着他,不肯将孩子掩埋。不消几天,包裹着孩子的棉被就散发出了异昧。车上的人谁也不肯和死孩子同车,纷纷跟赶车的老头提意见。老头好言相劝,妇人不改初衷,一定要把死孩子抱到重庆入土。这一来,大家就要求老头退还包银。老头犯了难,找到六爷。
       六爷让我和清贵好生看管行李。我和清贵
       落得清闲,各自倚着一匹马,看六爷忙前忙后地调停争端。
       他先跟抱死孩子的妇人嘀咕几句,妇人闷声不答。他便跟老头嘀咕。老头唉声叹气地发了顿牢骚。他义在难民队伍中找了几个人了解实情。之后,他又去找妇人商量。一来二去,妇人竟点头同意把孩子就近掩埋。
       等后事办理妥当,老头提议和我们同行,说足方便照应。不愧是买卖人,如意算盘打得铮铮响。和六爷套完近乎,他又和我套近乎。六爷婉言拒绝,六爷说,行旅有镖客陪同自然是威风,但在江湖上行走难免与人结怨,设若冤家找上门来,把随行的也牵连进去,反倒是得不偿失。老头想想有道理,谢过六爷,轻巧地一扬鞭子,牛车就得得地走远了。
       我们继续快马加鞭赶路。
       我问六爷,如何令妇人听从他劝告的。六爷说:“我们这些天没好好休息,等到了前面的风箱峡,我们舒舒坦坦睡一大觉。那时候,我再告诉你原委。”
       六爷没有回答清贵的问题。六爷瞥一眼清贵,说:“别说为几张纸,几块灵牌,就算东家让你运送空箱子,你受雇于人,也不该问东问西。”
       六爷的话着实厉害,连我这头笨驴都听出了里面的锋芒。
       清贵心存不甘,接着又咕哝道:“该把短剑给我的,六爷怎不肯把剑给我?我个子比永仁高,块头比他壮,腿脚也比他利索。你看那赶车的老头,他跟你套近乎,跟永仁套近乎,就是不跟我套近乎。他见我不过是揣一截尺把长的棍棒,一定把我当成跟他一样的车把势。”清贵满腹的委屈,六爷充耳不闻。
       清贵唠叨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慢慢地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在走路的时候咬着嘴唇猛踢石子。
       我们晓行夜宿,走的多是山路。山峦起伏,高的可望云海。路面上不晓得哪来的许多鹅卵石。照老人们的说法,先前山都比水低。在我的家乡礼县,人们刨地瓜时,常常在土里刨出嵌有鱼骨头的石片。人们还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用来垒围墙,砌猪圈,铺巷道,讲究些的人家拿小石子在大门两侧的墙面镶嵌“福”、“寿”一类的字讨吉利。
       牵着两匹马爬山可不轻松。从山脚往上看,巍峨险峻的大山让人心生畏惧,想一想,从前的江河湖海竟然淹到了山顶,简直是不可思议。记得伏天家,我常跳进河底摸鱼儿。河水冰凉清澈,也非常安静。鱼儿倒也不惧生,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有的还依附在我竖立着的发梢歇息。
       我随手拾了一枚扁圆卵石把玩。为了加紧赶路,我们准也顾不上说东道西。我和清贵相互间扫几眼,不大敢说话,怕惹恼了六爷。他是我们的财神爷,得小心伺候着点。此时,远离礼县地界,让我们中途折返就太不上算。我和清贵憋足了劲,直到临近风箱峡关口,也没人率先发言。
       风箱峡的峭壁上置有长方形的悬棺,从远处看,状如风箱,故名风箱峡。据说悬棺古时候就遗留下来了,棺中是将:上的骨殖,还有青铜铸造的兵器。关口从前有官家驻守,是通往重庆的要道。官家在此收受来往商贩的税钱。和日本人打起来以后,那一小队士兵自行解散。当地乡绅组织了民团继续把持关口。往来商贾随战事的激化迅速萎缩,他们无税可收,在关口开了家粥厂,接待各地难民。礼县爆发大规模瘟疫的消息传出以后,粥厂关闭,风箱峡加强了守备。关口新修了一排草房,集中关押途经风箱峡的路人。不仅要将路人隔离数日,随身携带的行李也要洒上硫磺粉消毒。草房外面的空地上烧着几堆大火,听说是为了净化空气,其中一堆架着大锅,衣服被单都要放进去煮沸消毒。
       我们决定走风箱古道。古道依山而凿,相传是三国时期诸葛亮令人在岩石中间开凿出来的。比起江边低地的栈道,它开阔许多,不仅可以行人,也可让牛马畅通无阻地通过。栈道狭窄,不少路段被水淹没,风箱古道虽也同样面临波涛汹涌的巫江,但它地势高,受损程度小,逃税的买卖人都走这条路。
       我们选择夜间闯古道。
       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我们偷偷来到风箱峡山麓,在黑黢黢的林子里歇息。我把两匹马喂得脑满肠肥,六爷很满意,拍拍我的肩膀,赞我一声:“好小子。”他瞥见清贵躺在一边口角流涎地睡大觉,不由得撇了撇嘴。
       我跟六爷问起那抱死孩子的妇人。六爷坐在我旁边,把烟吸得吧嗒响。六爷说:
       “那女人故意要恶心他们。女人的夫家与他们是同族。女人从外村嫁去的。她男人在重庆做事,捎信让女人带着孩子一同去团聚。离开武汉不久,他们遇到空袭。她给孩子找水去了。回来一看,大家分头忙着避袭,竟撇下她的孩子不顾,孩子死了。联想起族人往日对她的排挤,她越想越愤恨,跟他们赌气,要把死了的孩子抱去重庆。”
       我不由回忆起那妇人哀怨凄楚的神色来,心底生出恻隐之心。尚未等着阖家团聚就遭逢如此灾祸,实在是悲惨。
       我东拉西扯地和六爷聊了会儿天。
       六爷问我以前的职业。我说帮人出力气。我还说,帮的人家不少,数六爷最拿我当人看,跟六爷混,有身份还有新衣服穿,我以后就跟定六爷了。
       这时候,清贵突然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呼噜,他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六爷笑问道:“你打算跟我混?”
       “对。跟六爷学功夫、学口技,学你老人家的本事。”
       “你还年轻,最紧要是学点书本知识。”六爷说。
       六爷一面往烟袋锅填充烟丝,一面问我识字不识。我说,在私塾里上过几天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六爷说:“等你成了家,我帮你寻个好差事。”
       我感激涕零,连忙作揖,“有劳六爷,小的我先跟六爷磕个头。”六爷扶住我,不肯受礼。
       六爷说:“谢我不成,得谢我东家。许你的好处,都得由我东家首肯才算数。”听他一说,我越发觉得,这辈子无论如何要死心塌地、肝脑涂地地效忠六爷,效忠东家,下半生才有望摒弃那根扁担。毕竟我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使不出力气的时候。我抱着膝盖,定定地望着和驮鞍捆绑在一起的扁担。它把马背硌得难受,那匹枣红马吃几口草就扭动下身子。
       六爷叫醒清贵。我们简单吃了些干粮。
       我偷偷把扁担抽取出来,扔在一边。那匹枣红马觉得好受了,不再扭动背脊,我也无端地觉得舒坦了。
       六爷嘱咐我把马眼睛用黑布蒙上。
       到了风箱古道,我倒吸一口气。风刮得像是鬼哭狼嚎。怪不得过路人宁愿在山下的关口受人盘剥,也不肯冒死走古道。我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脚朝山下探望,凛冽大风差点把我卷进峡谷。清贵回头问六爷:“风怎么这么大?”
       “怕了?”六爷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不,不怕。”我说。我心下琢磨着,早知道就不该太早把扁担给扔了。清贵的面皮尚被风刮得左右扇乎,我有些担心自己单薄的身板。
       “走关口不行?”清贵问。
       “不行。”六爷一口否决。
       我看着那两口箱子,暗自叹息。
       清贵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二话不说就开始动起手来。他把箱子从马背上卸下来,让我看守好。他牵着黑马,嘴里吹着奇怪的口哨,那马
       就老老实实跟着他走。我伸长脖子目送他将黑马牵引到古道的另一端。六爷坐在岩石上一个劲抽烟,像是要等着看一出好戏。我急忙牵上枣红马,准备依着清贵的样子走古道。我吹着口哨,马却倏地受了惊,昂首长嘶,驻步不前。我驾驭不了它。六爷熄灭烟袋锅,把它随手插进裤腰带,得儿得儿地叫着,喝住了马。他让我坐在马背上,我压根儿就不敢。他就一个人牵引着马,吹着清贵那样的口哨,把马带到清贵那边。他和清贵两个人说笑一阵,向我这边望一眼,兴许是在笑话我吧。
       他俩把马拴好,一前一后走过来接应我。
       古道路面比我想象的平整,但地势太高,总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慌意乱。风把头上的悬棺吹得直晃,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在这节骨眼上,忽然被零落的人骨头敲打几下,准会把人吓得晕死过去。好在有六爷和清贵左右陪着我。我两手紧贴冰凉的崖壁,异常小心地挪着步子。风直往嗓子里灌,我的心掉进脚后跟。泥块从崖壁上方簌簌下落。我心里不停地骂,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我骂得比和尚敲木鱼还频密。一块拳头大小的泥坨子落在我身上,“狗日的!”我猛地叫出了声。六爷让我原地待着,等泥坨子落一阵再行动。
       好不容易挪到了古道另一端。我整个人瘫软了。清贵憋不住咔咔笑道:“怕官,怕穷,怕老婆,怕死,还没听说有怕高的。”
       “少见多怪。”我没好气地说道。
       “走吧,还得把箱子弄过来。”六爷说。
       清贵乖乖跟着六爷走。
       他俩都是艺高胆大的能人。在悬崖绝壁上还敢拖拉箱子。箱子沉,他们合力推,硬把两口木箱子给弄了过来。清贵忙活了一晚上,浑身散发着酸臭气。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我和他像两条狗似的,互相嗅闻着,耸着鼻子直摆手。
       四 想郎想得心里慌
       我们一千人马摸黑踅进白帝村,寻了家旅店安顿下来。旅店的门脸颇为排场,白墙、黑瓦、屋顶飞檐并列一排小兽,门口的竹竿迎风招展着布幌子。可进了旅店才知道,由于前些年马帮往来频繁,店家将客房一律改成通铺。我们早累得筋疲力尽,顾不得挑剔,一躺在稻草垫子上就舍不得起来。清贵自恃在风箱古道出了大力,嚷嚷着要六爷打酒喝。六爷嘱咐店家抱一坛子酒,再切二斤驴肉。店家面有难色。店家说:
       “爷,不是小的不肯操持,现时的驴金贵得很,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啊。”
       “那你有什么可吃的?”六爷问。
       “有腌的麻雀肉。”店家垂手答道。
       六爷冲店家点了点头。
       清贵咕咚咕咚地抢先喝下几大口酒,拖长声气哈了一声。他把酒坛子递给六爷。六爷也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六爷把酒坛子传给我。我没有接。我原本酒量就小,没有下酒菜垫底,肚子就会跟火烧一样难受。那麻雀肉还在伙房烹制,香味传进我的鼻子。我眼巴巴地看着六爷和清贵轮流喝干酒,一心一意等着吃麻雀肉。
       麻雀肉端上来,果然是鲜香可口。可惜六爷喝多了,先歇息了,没尝着这难得的野味。清贵就着麻雀肉把酒坛子喝了个底朝天。我猜想他也该歇息了吧,他却没有一丁点睡意。他拍着肚皮,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去墙角撒尿。我说:“你去哪儿撒野不好,非得让我们闻你的尿骚味。你还让我和六爷睡觉不睡?”
       我这么说着,就拽着他的胳膊拉他去马厩。他趔趄着随我去了马厩,口齿不清地数落我。
       “你个马屁精,没本事的家伙。老子吃人肉喝人血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酒疯子说话都这德行,我懒得跟他计较。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清贵哦了一声,说,“我晓得,你是在想女人,你满脑子都是女人,听不见我说话。”
       “你再废话,我就给你灌马尿。”我火了。
       清贵笑道:“嘿嘿,你信不信,我今晚就能给你弄个女人来。”
       我哭笑不得,真怕这酒疯子闹出点什么事,只好说相信他。
       我们一头一尾各自躺在草垫子上很快就睡着了。清贵抱着我的脚,睡得倒是香甜。
       我很少做梦,那天夜里却一连做了好几个毫无关联的梦。但事后记得的只有一个情景。我梦见自己站在空地的中央,有两个男人,像是六爷和清贵,手里拿着鞭子在放羊。他们把羊群向我这边赶过来,慢慢地我看清了,那是许多光身子的女人,她们咩咩叫着从远处走过来将我包围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很奇怪,我看见这些女人并不喜悦,心底是又怕又慌张。
       清早,六爷叫醒我,打听清贵的下落。
       那家伙明明睡在我旁边的,抱着我的脚说了一夜酒话。
       见我一问三不知,满脸恍惚,六爷立马转身去找店家。店家从裤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通铺对面的门。六爷托付的两箱东西完好无损地搁在那里,用好几条铁链子捆锁着。两匹马也都在马厩里安然嚼着草料。
       我发现装干粮的口袋不见了。再一摸索,六爷给我的短剑也不见了。我就知道清贵在打剑的主意。他提起过,剑把上蚕豆大小的绿宝石年头不小了。
       我不敢跟六爷说丢失短剑的事,心想,清贵那小子喜欢剑就让他拿去玩几天。他把干粮口袋拿去,想必是为了跟六爷邀功,要在风箱古道的事上锦上添花。他总说我是马屁精,讨好起六爷来,他也毫不含糊。可他身上没一个子儿,该不会拿短剑去换些好处吧。
       我告诉六爷,口袋不见了,准是清贵拿去找干粮去了。
       我跟六爷左等右等不见清贵。吃过午饭,六爷让店家代为准备了干粮,决定继续赶路。
       “不等他了?”我问。
       “不等了。”六爷认定清贵是跑了,不会再回来了。他既然能从日本人那里跑出来,从我和六爷身边跑走也不是难事。只是。他跟六爷之间有过承诺,这一跑着实不够地道。一时间,我似乎开了窍,突然明白六爷把剑交给我保管的用心。清贵像那匹黑马,高大结实,跑得也快,我则像矮墩墩的枣红马,身长腿短,模样土气,但厚道实诚,有耐力。
       我偷眼看六爷,六爷也正往我这边看。六爷让我回忆,想一想清贵头天夜里给我说过的话。
       我如实回答说,他跟我吹牛,说要帮我弄个女人。
       六爷挑高了眉毛,又问起别的还有无异常。
       我细细想了许久,也没思量出个所以然。
       辞过店家,我和六爷迈出旅店大门。越是往白帝村紧里走,越是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村里的人家原本就稀少,我们穿过村子没见到路上有行人走动。经过几户人家虚掩着的门,见院落里堆着晒干的药材,村民烧火、担水,忙得不亦乐乎。药味从热腾腾的锅里传出来,熏染进我们的衣衫,挥之不去。我们来到清澈见底的河边,水声淙淙,一条木船停靠在河边,木船上方的铁索贯穿两岸。
       把马和木箱弄上船,我和六爷分别站在船的两头,用手攀援着铁索,以此渡船。船行至河中央,岸上一个男人叫我们,一看,是清贵。他挥舞着手臂,像条落魄老狗,跳着,喊着:
       “快回来!前面没路了。”
       听他这一喊,六爷示意我把船掉头。河中央是旋涡,船来回打转,我们费尽周折才将船弄
       回原先的堤岸。
       清贵并不解释他昨晚的去向,非常殷勤地帮我们将缆绳拴在磐石上。他说,他打听过了,去重庆的确是这个方向,往前走十几里地,再翻过几个山头就能上公路。不过,那山头之间的石拱桥被日本人炸了。看六爷的神情,深为这意外消息犯难。犹疑问,清贵又说,他在村子里找粮食的时候,好心人给他提了醒,可以穿过村子东头的香樟林走另一条道。路是难走些,却也能绕过被炸的山头。
       我走到他身后,不错,干粮口袋装得满满当当。清贵瞄我一眼,道:“以为我跑了?散伙了?跟你说,我清贵可不是含糊人。”他从怀里掏出烟卷递给六爷,“您尝尝,晒干的薄荷叶子,润肺。”六爷接过卷烟,点上火,眯着眼吸一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把马绳让给清贵。清贵喜不自禁,得意地冲我扬起了下巴颏。
       我们按清贵的说法转道白帝村东头的香樟林。我一直想问问清贵短剑的下落,他紧跟着六爷,我找不着机会。
       大路伸进树林,变成漆黑的林中小路。在这条道上走着,谁要是高兴的话,喊一声就能听见树林的回声。沿路触目皆是被锯成半截的树墩,走累了可歇脚。我东张西望地想要把林子的深处看出点名堂,这节骨眼上,肠胃一阵翻腾,我兜着肚子愁眉苦脸地找地方上茅厕。
       等我提着裤子找到六爷,他和清贵一人坐在一方树墩上正说着话。
       “您猜怎么着。那老太太要认我做干儿子。”清贵摆手道,“我老娘要知道我又认了个妈,还不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戳我门牙。”
       “他们村的药都派啥用场了?”六爷问。
       “说是运到重庆,再由重庆运到前线。洋药片运不进去,只好照土法治。”
       从我认识清贵的前后,他每逢空闲都要摆谈他做过的善事,我也就知道了清贵的奇遇。
       白帝村周边历来产草药,现在打起仗来,更是紧俏。家家都在张罗药膏子,老太太非要逞能半夜里去挖药。下山的时候,不留神跌伤了脚,加之夜间受了寒,风湿犯了,疼得叫苦连天。她没有儿子和老伴,孤老婆子一个,在夜间呻唤着,无比凄切。可惜人们大多沉浸梦乡。清贵说他梦见漫山遍野地追一条野狗,好不容易打死了,拿荷叶卷着放在火里烧,正准备啃,发现狗骨头臭得厉害,把他臭醒了。睁眼一看,嘿,是我的光脚板。他把我的脚撇到一边,接着,他就听到了老太太的呻唤。起初以为是狐狸精。店家跟他喝酒的时候说,山里有狐狸精,长的是女人脸,山猫身子。他还跟店家开玩笑,说巴不得碰上一回,他素了好长时间啦。等他寻声找到老太太,发现跟他的猜想压根不沾边。他把老太太背回家,转身要走。老太太喊住了他,老太太撩开床单,示意清贵拉出斗柜。斗柜里装着米和苕粉。清贵连忙回到旅店取了干粮口袋。清贵回到老太太处,见老太太却坐在灶台前蒸饭团子。他和老太太聊了半宿。等赶回白帝村旅店,店家说我们动身走了。他紧赶慢赶,撵到河边。
       问他从哪里打听到穿过香樟林改道去重庆,他说是老太太告诉他的。
       清贵说前面的路不好走,不如坐在香樟树的树墩上多歇歇。六爷不像平常家催促上路,答应再歇息一阵。他盘腿坐在树墩上抽烟,抽出了精气神,就跟我们讲古。
       六爷幼时陪东家伴读,学童顽皮,夫子总用板子敲打也不是办法,夫子就想了个辙——在学童昏昏欲睡前讲故事。他脑子里的稀奇故事很多,从游侠儿到缘木求鱼,把学童个个听得入了迷,连那些厌学在外的淘气孩子,为了听夫子的故事都回到了学堂。有一天,夫子讲了个四汉国的故事。说是在西南蛮荒地,林树蓊郁,巨蟒成灾。人们就想,何不伐树驱蟒呢?树没了,蟒就无所依附。可那里的树实在是怪哉,伐了不几日,它就自行长起来。有一个和尚恰好云游至此。他在藤蔓缠绕的林子里迷了路,忽听得溪边有人高谈阔论,凑近一看,是四个男子,分别坐在四个对角的树墩上争论着什么。四个男子见了他,纷纷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的树墩上落座。和尚不明就里,随意挑了个座位。那座位上的男子高兴得跳起来手舞足蹈。原来和尚无意中闯进了四汉国。他们是西南的游牧民族,到了哪里就砍伐四棵树,一人坐镇一方,划地为国。和尚闯进来之前,他们正在为出外打猎的事相持不下。他们都喜欢打猎,可谁要是离开树墩,用不了多大工夫,树墩就会刷刷地长成原先的参天大树。小小的树墩,在他们心目中意味着权力。那手舞足蹈的男子,欢喜的正是不费一兵一卒守住了地盘,还凭空得了个家奴。这下,他可以腾出空闲到处游玩,且维护了自己作为四汉国君主之一的地位。夫子到最后就告诫学童,切不可接近陌生人,否则怎么怎么的。
       说到这里,六爷哈哈大笑,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六爷说的这些个古,比民间胡乱编排的段子俚语有趣得多。明明知道是假,却偏让人觉得真。这等稀奇事,我们粗人可讲不来。
       香樟林的尽头是沼泽地。一片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雾气从腐烂的泥潭中蒸发,弥漫着古怪的气味。两匹马嘶叫着,直喷鼻子,惊得一只黑鸟从泥潭中雀跃而起,无声无息地飞远了。虽然是一潭沼泽,但曲曲拐拐的竟也有小路绕到泥潭对面的草地。黑鸟就是匍匐在小路上被我们吓跑的。那鸟儿不知为何只身上路,累了,像个人儿似的知道找个地方歇息,好端端地歇着吧,却被我们搅了局。也没准儿,它是在这里等它的相好。
       我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向草地走去,一面走,一面觉着眼皮上下打架,两腿乏力。远处的某个地方,有女人在唱歌。她的歌儿没有词,只有调子,像是在随意哼哼,却又唱得低抑、悲凉。女人的歌声忽左忽右,忽而徘徊林间,忽而随雾气蔓延开来。走着走着,六爷和清贵相继倒在地上。不久,我也倒下了。
       我模模糊糊地觉着被一个女人拖进草地中央的棚子。她拉我的腿,我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我恢复了知觉,可我并不打算让她知道。我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拍拍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掀开厚厚的门帘。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黑马和枣红马正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草料。门帘垂落下来,是一卷牛皮。我四下张望着打量棚子里的摆设。
       棚子的天顶垂下来一盏油灯,墙上挂着蓑衣斗笠。靠近门帘的地方摆着炊具,不大的一口铁锅咕噜咕噜烧着水。灶里燃的是牛粪,火势旺盛。我所在的草席,应该就是女人寝居的处所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女人在门外大口喘着粗气,立刻闭上眼。女人把六爷扔到地上,不一会工夫,把清贵也拖了进来。大约嫌清贵太沉,累坏了她,她朝清贵的屁股上踩一脚。她将铁锅放在边上,把粗瓷缸架到火上,往锅里加了水。她把一面布巾放进铁锅,拧干了,给我擦脸,给六爷和清贵擦脸。她给我擦脸就像是擦桌子似的,胡乱擦一气,我的胡子都被她扯痛了。眼下,六爷和清贵生死不明,我强忍着不敢叫出声来。女人从墙上取下捕鱼用的竹篓离开棚子。她一走,我就起身察看六爷和清贵的情形。他俩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我用手试他们的鼻息,总算是放了心。那女人又在唱歌了,她的歌声由远及近。我赶紧躺了下来。我把眼睛
       闭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敢睁开,就是眯一丝眼缝偷偷瞧一眼的胆量也没有。那女人的歌声使我想起六爷在路上给我们说的,说白帝村这边的密林,有不少女人会放蛊。她们放蛊的法子千奇百怪:有的用秘制神药,乘人不备偷偷放进饭食、饮水;有的用眼神,直把人盯得毛骨悚然;还有的用歌声惑人耳目。要说她们放蛊的动机更是五花八门,有为情的,图的是招个上门女婿;有为财的,劫了钱财扬长而去;也有的什么都不为,看人不顺眼一心要取其性命。我就怕遇上这后一种,谁都怕遇上这种浑人。我闭着眼睛,听女人在棚子里鼓捣这个鼓捣那个。她噼里啪啦地剁着辣椒,我被呛得咳嗽起来。她停止剁辣椒,朝我走过来。我心里想,糟了,这下完了,要被剁成肉酱了。她拧我的耳朵,逼得我不得不哭叫着爬起来。我哭丧着脸喊,姑奶奶,姑奶奶。
       “你们是保镖的?”女人问。
       我点头。
       “你过来。”她让我听她的调遣,帮她打下手。她的脸上抹着黑泥,我看不清她的脸,也推断不出她的年纪。
       她让我脱六爷的衣服,直到剩下末一件内衣,她还让我脱。我很为难,一半也是难堪。脱光六爷的衣服,简直是大不敬的举动,别说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了。她不害臊,我还脸红呢。这女人不容分说,坚持让我脱光六爷的衣服,我闭着眼照她的要求做。我不想惹她气恼。可让我生气的是,接下来,她竟然要我给清贵脱衣服,同样要求脱得一丝不挂。她正在磨一把弯刀,银色的刀锋泛着寒光。我担心她一生气,把那弯刀捅进我的心窝子。好在这女人言语虽果敢,并不拿手里的刀威胁我。她从鬓角扯出…缕头发试刀。她拿着刀出门了,我站在赤裸的六爷和清贵面前手足无措,巴望着在他们恢复知觉前赶紧给他们穿上衣服。他们俩我都得罪不起,一个是衣食父母,一个是纠缠不休的蛮子。女人捧了一盘子热气腾腾的动物脏器钻进棚子。我不清楚那是不是黑马和枣红马的心肺肝肾。女人说:“放心,我没心思打马的主意。”我红着脸噤了声。
       她把血淋淋的牛内脏放在六爷和清贵身体上相应的部位。然后,她命我把竹篓里的鱼和菜板上的辣椒末放进粗瓷缸里煎煮。她递给我一个罐子。我抖了些在手心,是花椒。我问她放多少。她说都给放进去。这一放,还不把人的舌头麻得伸出来打好几个卷。不容我和她商量,她已经念念有词地拿着一根松树枝做法事了。她念的祷词,我半个字也听不明白,看她摇头扭腰地翻着白眼,横竖是在和一些看不见的神怪说话。她把牛内脏在六爷他们的身子上摆乎来摆乎去,弄得他们遍体都是鲜红的血水。她也不避讳他们的私处,把牛的生殖器摆放在那里。这样一个女人,见了男人竟不知道害羞,实在是勇猛得让人害怕。
       看她的神情知道是让六爷他们苏醒的方儿,也只好随她装神弄鬼。
       女人折腾了许久,累得大汗淋漓。我盛了一碗鱼汤给她,她接过去,灌进清贵的嘴里。我学她的样,也给六爷灌了一碗。我是断然不喝这古怪的鱼汤,红得像血,还有股子苦味。我把六爷和清贵放在草席上安顿好,给他们穿上了衣服,谢天谢地,这样总不至于让他们怪责我。
       女人收拾妥当作法的物件出了棚子,我也斗胆跟了出去。我对棚子外面的情形非常好奇。
       黑蓝的天穹布满星星。月亮躲进云层里,露出一轮澄黄的月牙。我刚要躺下来,好好伸展下四肢,就听那女人在一旁说:
       “别以为不干活就能打牙祭。”她指着一垛木柴对我说,“快,把这些都给劈了。”
       她的古怪样子使我心存畏惧,照她的吩咐抡起斧头。她扭着屁股钻进棚子。不一会儿,听见她叫我:“喂——,你过来!”
       我给六爷和清贵干裂的嘴唇上滴了几滴水。他们陆续苏醒过来。看他们的神情是一脸迷惑。不等我们说上话,女人命我把他们扶到外面的水塘洗澡。
       水塘浅,仅仅及膝。不过周围除了这一处,别的都是沼泽和污水坑。
       三个人脱得光溜溜的下了水。
       六爷和清贵忘了昏迷后的情形,只觉得是昏昏沉沉做了场梦。一个说有人拉他的手,拉着不放,一个说被人抽了筋骨,浑身绵软。我在一旁听着暗自好笑,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昏迷后的真实境遇呢。
       这时候,那女人从茂密的竹林里走出来。她看见我们蹲下身体的仓皇样子一点也不惊讶。她也蹲下来,把我们三人从左到右,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个遍。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六爷的眉毛竖了起来,倒是清贵还算镇定。
       “人家没告诉你们,打窝窝湖走不能喝酒?喝了酒要中毒的。我救了你们,你们得感谢我。”女人狡黠的目光在我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她唱起了一首歌:
       想郎想得心里慌,
       把郎画在枕头上,
       翻身过来把郎喊,
       翻身过去喊声郎,
       一夜喊到大天亮。
       她抱着衣服碎步走了,剩下我们三个光溜溜的男人面面相觑。
       过一会儿,她又抱来一卷衣物。等她一走,我们把那卷衣服抖开来,尽是女人的衣服。分配的结果是,六爷穿着女人的滚边阔腿裙裤,身披蚊帐;清贵胡乱裹了件对襟棉布旗袍,毛茸茸的腿支愣着活像夜叉,因他身形高大,领扣系不上,只能敞着;我的衣装和清贵差不多,明显比他的小几号,看来是那女人做姑娘时的衣着了。好在这荒郊野地无人见识我们的怪模样,否则,真要被当成妖怪饱受乡人的老拳。
       我们畏手畏脚地回到女人的住处。她正在给我们洗衣服,见我们的怪模样,她笑着捂住了肚子,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连六爷那样气盛的人,都觉得对这女人无可指摘,只好闷着头寻了僻静角落呆着。
       说来,这女人还是非常贤惠,救我们命,给我们洗衣服,还炖了香喷喷的牛肉给我们打牙祭。我们把那一锅牛肉吃了个底朝天。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吃,好像都在琢磨心事,顾不上说话。
       女人在旁边晾晒衣物,竹竿不够用,她将余下的几件摊在坝子上。干完活儿,她朝我们走了来。我们惊奇地发现她非常认真地梳洗打扮过一番。她换了一身洁净褂子,洗了脸,大约抹过香胰子,脸蛋黑里透红,散发着香气,乌黑的头发轻巧地在脑后拢了个髻。她一走上来就拉清贵的手,把他拉进棚子,她腾出一只手示意我和六爷到远处的竹林过夜。
       六爷二话不说,抱了一捆稻草往竹林走。我也跟着抱了卷稻草。我的视线从未离开女人的棚子。
       “六爷!六爷!”我刚一躺下来就叫六爷。我毫无缘故地担心清贵的安危,虽然他是壮汉,以一抵三不成问题,可那女人也够诡秘。
       六爷两手枕着后脑勺,睡得格外酣畅。我抽了根稻草含在嘴里咀嚼,分外专注地望着清贵那边的情形。
       不久,我听见了女人的叫声。
       清贵这小子。
       女人的叫声时断时续。
       他倒是过得滋润,这一路上好吃的紧着给他吃,有了女人也让他睡,我等会儿就告诉六爷,那把镶宝石的短剑给清贵偷去了。我满脑子都是清贵苍白的脸皮,吃过麻雀肉的油腻腻的嘴。我怎么也看不出他身上哪一点吸引女
       人。
       棚子里的响动逐渐少了,慢慢地恢复了平静。雾气深沉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黑影子出现在坝子上,是清贵。他一路小跑过来。他那张脸越发苍白了。
       顾不上给我解释,他叫醒了六爷。
       “快走。”他说,“我把那女人打晕了。”
       我们迅速换上各人的衣服,把木箱从稻草堆里拖出来架到马背上,牵着马匹离开了窝窝湖。
       “何必打晕人家。”我责备清贵道。
       清贵沉着脸,说:“那女人要我给她留个种才肯罢休。”
       “她想男人想疯了。”
       “不,是想孩子想疯了。”
       “那也不至于非得缠着你吧,来来往往的男人有的是。”
       “她说她认定了我。”
       我一撇嘴角,不屑地乜他一眼。我他妈就是看不出他哪一点吸引女人。
       “她说我像她的死鬼男人。”
       “看来她男人死了不少日子了。”
       “日本人打来以前就死了。说是被土匪撕票,绑在树上饿死的。”
       “你何必把人家打晕,好好解释清楚嘛,还不知道她这会儿醒了没有。”我咕哝着说,“既然人家看上了你,你就该留下来,配合人家生一双儿女。”
       “是啊,你巴望不得做个上门女婿。”
       我跟清贵说不上几句话就打嘴仗,话说得越发难听,我两手捂着耳朵,懒得理睬他。六爷接上话茬跟清贵打趣,“那女人有的是田地。你没见她住处周边,开垦出来不乏良田呐。”
       清贵停下脚步,侧身道:“六爷别取笑我了。山里女子烈性,我可不敢招惹,还是一走了之好。”
       我猜想,那女人醒来不见了清贵一定非常气恼,她多半会发发呆,便挟了背篓,继续去山里挖掘千年草根,炮制她的蛊药。这世上,有让人寒心的男人,也有像我一样重情义的男人。
       要有耐心,还得有运气。
       五 我们的运气实在是不错
       在密林里穿行了三天两夜,我们总算上了盘山公路。在白帝村打听到的确切消息说,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能抵达重庆。每往前走一截路,我都以为前方隐现的山尖是城市。我实在是乏得要命,倒下来就能睡着。
       在密林里,我们没怎么休息。刚一卸下包袱,清贵趴在地上听了一阵,他听到了密集的鼓点一般的马蹄声,说是有土匪,我们急忙找地方藏身。可事后发现,那不过是一群奔驰的麋鹿。夜里有狼嗥,不敢摊直身体舒服地睡个饱,我们就轮流歇息。清贵向来是夜猫子,白天没精神,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值夜勤的差事自然轮着他。狼嗥得凄凉,清贵叫醒我,非让我陪他抽烟。我们给六爷备好了篝火,就爬上了树,一来可望风,二来说话僻静,不碍六爷休息。
       和清贵相处这么些天,我得出了规律,扯淡别牵扯我们俩。只要话题一跟我俩沾边,我俩谁也不服谁,准保吵架。我跟他一人骑在一棵树上,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抽两口烟,沉默一阵,接着又聊。
       “永仁,睡啦?小心摔树下了。永仁。”
       “听着呢。你说。”我的上下眼皮困得要粘上了。
       “你快看。”
       “看什么?”我勉强打起精神。树下拴着两匹马。
       “边上是什么?”他问我。
       “那不是六爷的两箱宝贝吗?”我说。
       “从表面看,两口箱子一模一样。里边装的东西也是一模一样?”
       “六爷不是说了是家谱、账簿一类的字纸么?”
       “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他可从来没打开给我们看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那你开箱看看去。东家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你哪来的闲心。”
       清贵压低了嗓门,说:“我担心是死人。”
       “胡扯,怎么装得下?”
       “砍成几大块呗。”
       我的睡意被吓醒了。那两口箱子被夜幕笼罩着,像阴森恐怖的井。
       “我们离开礼县那天,城门前贴着告示。油坊掌柜一家被杀。尸体下落不明。”
       我那时饿昏了头,根本没心思听路人念墙上的告示。我依稀听说,有一家富人被杀了,心下还窃喜,该,多杀几个富人才痛快。
       可真要像清贵说的那样……我吓出了冷汗。
       “你小子,动脑子想一想,怎么可能?我吓唬你的。” “那你说是什么。” “一开始我觉着箱子死沉死沉的,以为装的是死人,可这么些天了,是活人也该沤出味了。你看,这箱子一直封着,从未打开过。可你闻到过异味没有?”
       我摇头。
       “你再想吧,得是什么东西,才会让人费劲运送大老远的路程?怕人打劫,还让我们乔装打扮。况且,这条路崎岖难走,东家开给我们的条件也不是笔小数目。”
       清贵的分析头头是道,做过买卖的人就是精明。“你看六爷,他老人家外松内紧。他时刻提防着被人算计那两口箱子。”
       他一口咬定说:“准是值钱的宝贝。”
       清贵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怀疑六爷,只要他兑现允诺我的条件,箱子里装啥宝贝与我何干。既然受雇于他老人家,老实巴交地干活就行了。清贵这人太多事。
       我懒得跟清贵搅和,顺着树干吱溜滑下来,倒头就睡。
       蜿蜒的盘山公路好像没有尽头,我们无精打采地走着,速度一再减慢。自打离开窝窝湖,我就没给两匹马好好刷洗过。它们被粉白的灰尘裹成两匹颜色相近的灰马,连眼睫毛上都扑闪着灰。黑马背上的旗杆早被它不知颠腾到哪儿了。我们一行人马,没有了“震远镖局”的旗号,显得更加萎靡不振,起初的威风荡然无存。
       清贵到了白天总是一副烂柿子的样子,夜间,他在树上望风,两眼炯炯有神。六爷原本话就不多,现在更是轻易不开口。他们不跟我说话,我只好翻着白眼朝天吊嗓子: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
       摆摇摇扭捏向前。我只得把官人一声
       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啊!随我到红
       罗帐共话缠绵。那边厢又来了牛头马
       面,玉皇爷驾瑞彩接我上天。
       “糟了。”我听见清贵在我耳边说。
       与此同时,六爷抽出了大刀严阵以待。密集的马蹄声离我们近了。这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麋鹿,而是一群衣着古怪的汉子。有十来个人,团团围着我们。他们穿着军服、警服、列车员制服、学生服,可没一套制服是妥帖的,像是临时从人家身上扒拉下来,胡乱穿上的。有人制服外面套着女人的衣衫,有人戴着独眼罩,有人脖子上挂着乌木念珠,还有人头上扣着洋人戴的翻边筒帽。他们的衣饰千奇百怪,手上却都无一例外地拿着刀枪。
       “土匪!”我惊呼道。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中的独眼龙认得清贵,主动上前打招呼,管清贵叫“老大”。清贵从马屁股后面走出来,称独眼龙“十三”。
       六爷冷笑着对清贵道:“你当过兵,卖过豆腐,你可没告诉过我,你还当过土匪头目。”清贵的表情可谓复杂,脸上红一阵,紫一阵。
       情势急转直下,我暗自叫苦,自己这破锣嗓子竟把土匪招了来。更不曾想,这白面鬼清贵是土匪王,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一路跟他抬杠,
       和他过不去了。也怪我傻,早该看出来,他清贵就是土匪出身,若不然,怎么老惦记着六爷的两口箱子?
       已经有喽啰翻身下马卸那两口箱子,黑马脾气不好,直尥蹶子。
       清贵这时抱拳道:“十三,看我薄面,放了这一票。”
       十三回礼说:“老大的面我给。人可以走,箱子跟马留下。”
       “算了,都放了吧。”清贵又道。
       “嚯,你几时改了性,老大?你忘了,适逢官兵围剿,山寨缺水短粮,你命十八他们把关了几年的废票推下山崖。不论暑天寒冬,你把过期肉票脱光衣服绑在树上,生死由天。十三我没你有出息,老子不讲义,老子只要财。鬼子人关,你把上百号人都解散了,带着兄弟们投了军。要不是我跟你说,我要回家服侍老娘,差点被你一枪毙了。老子当惯了土匪,做不来英雄。老大,兄弟们呢?战场上,枪眼可不认人。不过,老子在后方也不好过,不要看我们眼下威风得很,鬼子的飞机可不管我们是土匪还是良民,他一见中国人就炸,把老子的眼睛都炸瞎了一只,狗日的。老大,我们先找个地方喝几坛子叙叙旧。”
       这叫做十三的土匪倒是感情丰富,前几句话还透着股邪劲,接下来,眼里果真噙了泪。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得不跟他们走。
       土匪的老巢设在岩洞里。入口处是几株粗大的槐树,洞穴隐秘,常人难以发觉。他们给我和六爷的头上一人套一个黑布口袋。有没有给清贵同等待遇,我不得而知。等给我取下布袋,我看见清贵和十三已经围坐在洞内的石桌椅前喝开了。几只鸡鸭高视阔步地在洞子里自由出入。他们供奉的神像是关公。从我和六爷身上搜索出来的东西统统摆在香案上。我意外地发现,其中有一把枪。我瞥一眼六爷,他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洞穴。有个喽啰佯装无事地转悠到香案跟前,他打算乘人不备贪污点香案上的小物什。比如六爷那个装烟末的锦囊,粉绿银丝的流苏悬挂在案下,随手一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攥进手心。偏巧别人要他办点事,他焦黄枯瘦的手立刻收回。十三叫六爷一同围桌喝酒。六爷称受了风寒,不胜酒力。十三也不过于勉强。言谈问,他们穿插着黑话,我大致听出点眉目。十三劝清贵加入他们的团伙,继续做他的老大。清贵拒绝了。十三骂他改了性。任他连带爹娘祖宗地骂,清贵就是不改初衷,气得十三把酒坛子砸碎了,两人沉默着僵持许久。过了一会儿,十三又主动和清贵说话。他说着黑话,眼睛往六爷的两口箱子瞟。
       “我先问问六爷。”清贵走过来问六爷,“他要开箱看看,你答应不答应?”
       六爷二话不说,三下两下打开了其中的一口箱子。清贵、我、十三以及土匪喽啰们都睁大了眼睛往箱子里瞧。
       果真是一堆家谱账簿,外加几方灵牌和一块古色古香的牌匾,写着“广济生”三个字。我年轻时识字无多,但广济生的名头却也听说过,是一家顶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见了这几个字,我方知效力的是行善的东家,心里满意得很。对一个传承几百年的老字号来说,祖宗传下来的牌匾当然是无比金贵。
       十三非常泄气,清贵愣在那里。十三不甘心,下令喽哕将另一只箱子打开。
       箱子里装满线装书。
       “哎呀,一箱破纸。烧了!”十三命手下喽哕取火把。
       我的心也凉了半截,没料到是一箱子旧书。广济生是买卖人家里的老字号不假,可传了几代人,怕早已家道中落,连书都要辗转千里,大约是后人落魄时的念想罢了。我的婆姨,清贵的田地,想必是六爷的诓语。清贵走近箱子,揉了揉眼眉。
       “慢!”六爷大喝一声。六爷道,“你们要把书给烧了,先得问我答不答应。”
       十三一听这话,令喽哕退下。他围着六爷这个倔老头走了一圈,眼睛眯成缝。十三身边的一个麻脸汉子说:“当家的,如果是古书的话也能值不少钱。”
       “哦?”十三来了兴趣,凑到箱子跟前细细地看。他拣了一本书,翻了几页,不耐烦地出示给众人道,“有识字的吗?”喽哕里没人应声。清贵一声不吭地在翻看另一本书,我帮他把书倒过来放在他手心。
       “你认字?”十三问我,“刚才怎么不吭气?”
       “你又没问我。”
       十三瞪我一眼,他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喽啰走上来反拧我胳膊,我疼得爹呀娘呀地叫,喽啰们笑开了。十三把他手里的书递给我,我被两个喽啰胁迫着,只得顺从地依言行事。
       我愁眉苦脸地照书念读:“决秦王,刃入铜柱,火出。秦王还断轲两手。”
       “这本书呢?”十三拿出另一本,让我念书名。
       “群臣奏议。”
       “啥意思?”
       “不知道。我认识那几个字,可我不明白意思。”两个喽啰加大了手力。我浑身虚汗淋漓,大喊冤枉。清贵拍拍十三,道:“算了,听意思像是古书。”
       “一团字写得像串苍蝇,必是古书无疑。”麻脸汉子附和道。
       十三面露喜色,道:“妈的,人家说这一带有不少古墓,老子绕山转了几圈,也没刨出个好买卖来。这下发财了。”
       喽哕们纷纷凑过来,各自捡本书翻看,他们和我一样好生纳闷,这年头连钞票都贬值,一箱子破纸能卖钱?
       “快放手。”六爷说,“不要命了?没听说过书中玄机?古人要害哪个皇帝,就先打听他爱看的书,在书页上浸涂毒液,皇帝看上了瘾,边看边沾着唾液翻书角——”话没说完,喽哕们立即扔掉手里的书,六爷俯身将书一本一本拾起来。
       “这么说,你是懂得行情了?我原想把你撇下的,看来没有你,书也卖不出好价钱。”十三转过身对清贵说,“你既然金盆洗手,念在兄弟一场,我不难为你。你和这小子留下,四面八方随你走。老家伙跟着我们。”我可不愿意撇下六爷。我心存侥幸,只要六爷在,先前许我的好处,多少会兑现些。六爷要走了,我还不落得鸡飞蛋打?六爷虽一身好本事,依土匪的本性,我不得不为他担心。
       清贵跟十三说:“卖书么自然是要到大地方才寻得好价钱。眼下,除了重庆城,你到哪里找识货的人?六爷难侍候着呢,我跟永仁做马佚吧,好歹摸得着他的脾气,也解决了我们的食宿。”
       清贵的话让人好生佩服,说到了我心坎上。要说是离开六爷,我可是一千个不愿意。十三想了想,采纳了清贵的意见。
       除了十三、六爷、清贵和我,十三另安排了四个喽啰同往重庆。我们简单做了些准备。套马车,备干粮,为防止半路被别的歹人抢劫,书被转移到一口棺材里。我和清贵的镖师装束被要求换了下来,喽啰扔给我们一人一套青布长衫。也要求六爷换身行头,六爷不肯,十三也不勉强。给我的长衫,对襟处尚有血迹,像从死者身体上扒下来的。顾不上这许多,我飞快地换上长衫,跟着队伍出发了。
       六 好个赤条条的老儿
       山里的气候变幻无常。刚刚还艳阳高照,转眼间爬过山头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们这几只落汤鸡跑到一个亭子下避雨。亭子的屋檐塌了小半截,容不下太多的人。我随着六爷跑到亭子对面的芭蕉林。六爷冒雨摘了几片芭蕉叶覆盖在棺材上。我也摘了两片,一人顶一片在
       头上。我们俩坐在棺材上。
       “六爷,”我轻轻叫了他老人家一声,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怪我,瞎唱唱,把土匪给招惹上了。”
       六爷脸上的雨水一行又一行。六爷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接着又说:“你交给我的短剑,我也没保存好。原以为是被清贵拿去换酒喝了,想不到,那小子拿去换了把枪。”
       “剑是我拿的,枪也是我换的。”六爷说。
       我惊奇地看着他。
       六爷说:“这路上不太平,我们人单力薄,靠一长一短两家件,唬不了人。”
       “可惜被他们掠了去。”我望了一眼十三。十三和他的喽啰背对背靠在一块儿打盹。这当儿,我无意中瞥见一件奇特的事情。清贵的手神鬼不觉地从十三的怀里掏了件东西出来。是六爷的枪。我敢发誓,凭他处变不惊的神情看来,这家伙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天哪,他接下来又做了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他把六爷的枪对准了十三。六爷也注意到了突发情况。
       清贵示意我和六爷将十三一伙捆了个结实。十三破口大骂,抬起腿来不停地挣扎着。清贵从他们身上搜出几把枪,一并扔到山谷里。
       天公作美,雨歇了。我们赶着马车飞快地跑。
       我们把山、树,把云彩,把山歌都撇在了身后,一座城市隐现在前方的山巅之间。六爷说那就是重庆,我们就近择地方歇息片刻。清贵把枪交给六爷,让六爷收下。六爷说清贵立了大功,算是送给清贵的。六爷一高兴,亲自卷了两卷烟递给我和清贵。照江湖上的规矩,那是看得起你,把你当兄弟。这可让我受宠若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眼泪都给呛出来了,心里也美滋滋的。
       我正掏心掏肺地咳嗽着,清贵就趴在马车上睡迷了。六爷将他挪到路边,给他留下个小包裹。六爷招呼我上车,我们驾着车扬鞭远去。清贵像死鱼一样躺着,在我眼前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才转了两个山头,马车陷进泥潭。我和六爷鼓足腮帮抬车轮,马车纹丝不动。我们翻着白眼,使出上吊挣扎的力气,马车忽然变得轻巧许多,从泥淖里拔了出来。清贵站在马车后面。他的肩上满是泥污。他手里拿着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他红着眼睛问六爷,干吗撇下他,让他心里憋屈。他得跟着我们,跟到底,不然就把自己打死。六爷定定地看着他,挠了挠自己的眉心,同意了他的要求。清贵这家伙真够傻。他从前卖过豆腐,当过土匪头子,还打过鬼子,那都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只见过人往天上走,水往低处流,哪见做到神仙的份上还肯下凡来别了逍遥快活的?清贵把六爷留给他的包裹打开,包着厚厚一叠法币。清贵悉数还给六爷,并且说,要护送六爷到目的地,才作结算。临近重庆,六爷拣一户干净农家,请我和清贵吃酒。六爷坐酒席上方,盘碟摆满桌,农家特意将鱼头对着他。这一桌好酒好菜,估摸着令六爷破费不少。看情形,这是我们和六爷最后一次聚餐。等进了城,我们就该分道扬镳了。我们之间突然变得生分起来。清贵坐我对面,有些拘谨。他滴酒不沾,也不动筷子。六爷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似有话要对我们说,却迟迟不开口。清贵坐不住了,先开腔说话。清贵说:“我原先算得上是土匪王。我做过的缺德事,在日本人的营房里也算遭了报应。白天做苦力,晚上给他们当女人使。”清贵长叹一声,低头不语,好半天才接上方才的话茬,“我既然想清白做人,自然也得挣清白钱。我跟十三不一样。他们无非是要找点花头寻几天开心。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先前也是这么过日子的。人家都说我抗日是为了国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自量力。我怕鬼子霸占我的山头,把我打回原形,过苦日子。我心里想,狗日的,凭老子的本事,先让小日本吃点苦头,论起功来,还不封我个将军来当。一上战场我可傻了眼。别说他们的武器装备我从没见过,就是他们黑压压的队伍也比原来收编我们的国军多得多。”清贵抬眼看六爷,六爷停下杯盏,正注视着他。
       “不瞒六爷,我早已经知道,六爷要我们护送的不是财宝。我琢磨了许多天,没料到是一箱子古书。我一开始不理解。现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却说不出来。你明白吗?”清贵冲我扬下巴颏。
       我老实巴交地晃脑壳,承认自己短见识。
       我俩齐刷刷地望着六爷。他老人家笑了。六爷大步流星地离开饭桌,关好门窗,坐回座位。
       “说来话长。”六爷慢条斯理地打开话匣。
       我们从六爷嘴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章炳善。章炳善就是我们这位六爷。小孩子的时候,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老爷姓章,他是老爷家的人,自然毫无疑问地姓章。老爷请私塾先生给少爷开蒙,令他陪读,为斯文起见,赐他“炳善”二字做名字。他的兴趣不在书本,只喜欢耍枪使棒。他家少爷却生来爱读书,十七岁上与表妹完婚,便携妻前往海外求学。与少爷分隔的几年间,章炳善常来往武馆,拳术和棍棒功夫精进不少。老爷去世后,少爷回家奔丧。少爷不喜欢继承“老爷”这个称呼,要大家称他“老章”。老章初回国期间,和革命党人多有联系。朋友中有一两位因此遭暗杀。章炳善功夫了得,受老夫人之托,与老章形影不离,防范意外。主仆二人身材相当,压低帽檐,从身后看,极难分辨。章炳善经常穿老章的衣服打头阵,老章则悄悄从偏门出行。饶是这般小心谨慎,有一天,仍然被钻了空子。便衣伪装成烟贩终日守在路边,瞧出其中玄机。他们发现,从章家府邸走出来的人,倘若是取道去往书肆的,必是他们要找的真身。老章蹲在书摊前,兴致盎然地淘书,被两个陌生人架着胳膊挟持着走。要不是看花灯的人挤散开他们,老章的生死就很难说了。老章闭门数日,躲避劫难。他三两天不去买书,其状如瘾君子,哈欠连天,心烦意乱。碰巧旧时好友登门造访,带了古画请他鉴赏。老章直言,称朋友巨资购买的画是赝本。朋友不信,拂袖离去。次日,却笑吟吟地上门致歉。经行家鉴定,确认老章的判断。大家都很惊奇,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眼力何以如此老道。风头过去后,老章把家业推给太太,终年沉浸故纸堆。有一回,他们在扬州会馆看戏,偶然听见后面两人言谈问提起老章大名,说这位大藏书家,精通国学,以为老章五十有余。他们万万想不到,老章正是前排的年轻人。江南一带的书贾,知道老章藏书丰厚,且财力富足,有上好书样必捎带给老章认货收买。日寇入侵以来,四处搜刮中国的宝贝。他们的特务机关,以交通公司的名义,大量收集府县志,研究地方情报及行军路线。闻知章家藏书居江南之首,他们派遣老章留学时的同学前去探底。老章摸清同学的底细,立即翻脸下逐客令,并且将下人打扫卫生的污水泼到同学身上,同学狼狈逃窜,他还不解气,着章炳善追上前痛打一番。章炳善自然没干这等傻事,劝老章息怒,从长计议。日本人恼怒之余,直接派宪兵野蛮闯入章家优美的庭院,未能如愿。章家历史悠久的宝塔内并无一册藏书。他们急切想要知道章家藏书的下落。美、英、德诸国也想从中渔利,暗中干预,受此牵制,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章家遇此一劫,举家
       迁入租界。日本人封锁章家营生,试图逼迫老章卖书。老章索性将家人送往香港,只留下章炳善。送走家人的那一个夜晚,老章焚毁了许多信件。那是他与各位藏家的往来信函。若是被日本人得手,且不论那些藏家的多年心血,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屋子里灰烬纷飞,搪瓷盆里的火光映红了老章的脸。老章说:“炳善,你回家吧。我现在是穷人了。主仆一场却没什么可留给你做纪念。”章炳善摸着后腰的剑说:“您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章家的藏书地点,老章守口如瓶,连章炳善也不得知。老章给教育部写信,期望获得经费抢救古籍善本。汇款迟迟没能收到。每天都能听见书市上珍本被外国藏家买走,古迹流失海外的消息。又听说某地驻军将藏书楼的书拿出来当柴烧。老章四处奔走,多方筹集资金抢救古籍。某天,有人传来消息,日本人已将老章列入绑架名单。老章不得不将一些极珍贵的善本装箱,让章炳善亲自转移至陪都。邮政系统几乎崩溃,惟有靠信得过的人护送。六爷章炳善他老人家身肩重任,对清贵和我多有防备。自是情理中。我听六爷说到此处,直觉得有股气息在腹内迂回起伏,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猜想,如此珍贵的宝贝,那些册子记载的必是书目等要紧明细。清贵问道:“老章怎么没和你同行?他在重庆等着你吗?”六爷忽然不说话了。六爷把菜送进嘴,没滋没味地嚼,嚼了一阵,他趴在桌上耸着肩,哭得像一头丧子的老牛。我万分惊讶。我看着清贵,清贵看着我。等六爷振作精神,用简短的几句话继续讲后来的事,我才知道了原委。老章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由章炳善护送这些最珍贵的书籍走陆路,交给教育部妥存;他亲自带上江南藏书家的名录坐飞机去重庆。他已经没有什么钱坐条件较好的军用飞机,为了省些费用,他改坐免费的私人飞机。六爷准备动身出发前,传来噩耗,飞机在四川境内遇大雾失事坠机。六爷疑心飞机主人被日寇收买,而不久后他得到确切消息,飞机主人也一同遇难。这么说,那本藏书名录也葬身林莽。
       酒菜凉了,我和清贵都提不起胃口大吃大喝,我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鼻子发酸。
       我们怀着虔诚之心陪六爷他老人家抵达重庆临江门,六爷要兑现我们的要求。我们知道,那是章炳善多年的积蓄,不肯收受。六爷不依,只说略表心意,希望我们有个好前程,将来有些仰仗,免得做那些苟且的事。他说这话的时候,清贵低着头,脸红到脖子根。我们只客气地收了五个银圆。六爷再三叮嘱我们,不可拿到市场上交易,那个时候,禁止金银流通。
       六爷和官家人交接老章藏品,就没有我和清贵两个小伙计什么事了。我们头一遭见识城市,心想,也不过如此,到处给炸得乱七八糟,还不如乡里秀美。飞机像蝗虫一般说来就来,我和清贵连滚带爬地躲进阴沟,才算保住命。我们都没有兴趣在城里逗留太久。我们听说晴空碧日的天容易来空袭,就找了个雨天谢过六爷,要去乡下。六爷让我们在客栈多住些时日,我和清贵执意告辞。原打算,出了城我俩就分道扬镳,哪料到,下了船就遭遇袭击,清贵的腿被子弹扫中,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得艰难,我把他背在身上。
       蒙老天爷开恩,我在路上白白拣了个姑娘,自称山西太原人氏,瞧她无依无靠,就让她跟着我。
       我和这姑娘成了亲,在村子里经营磨坊。
       清贵的腿伤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落下腿疾。他和我住一个村子,一辈子没娶老婆。这是好事,难得清静。我的女人打进了洞房,屁股一年比一年大,生养了不少孩子,有一半在坟墓里,当他们还在娘胎里,就得听他们的娘不停息地咒骂。常常的,我和清贵正喝着酒,一把笤帚就飞了过来。清贵笑嘻嘻地看着我女人咒骂猫狗鸡鸭,咒骂天气,咒骂从门口跑过去的毛驴,甚至不放过在她肚里蹬腿的孩子,“但愿你活不到见天光”。清贵让我的孩子们按大小顺序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地喂他们蚕豆吃。我和他对饮多年,从他嘴里掏不出半点他从前的老皇历。我想趁着酒兴,多跟他打听他当土匪的那些事,在日本人营房里的事,他死活不肯说。他是个聪明人。他从前的经历,他自己不说,我也替他瞒得紧,各种各样的运动都没找上他。没根没底的外乡人,谁奈何得了?有一天早晨,太阳把院子里几棵树都给烤干了,我女人还不去挑点水,我忍无可忍把她一顿好揍。我披上衣服,到清贵家串门,找他喝一盅酒解解气。我正要推开院门,透过门缝,见清贵脸色肃穆,从怀里掏出六爷送给他的枪,摸了又摸,把它扔进井里。
       他把田地捐给了公家,不声不响地搬进山里住。是老死的,孤魂野鬼一个。清贵搬进山里以后,我和他见面极少。毕竟老了,腿脚不灵便。闲来无事,我把跟六爷讨来的《文选》翻得溜熟,后生敬我,称我老先生。清贵年轻时爱美,老了却活像个老怪物,把好端端的衣服剪成几大片,东绑一片,西缝一片,铁丝,麻袋,都是他衣装上的饰物。得知他的死讯,是因为他曾经有过惊人之举。薄雾笼罩田野,他赤条条地穿过众人的目光,男人诧异地盯着他,女人睁大了眼,似乎没有人觉得有碍观瞻。他像个新生的婴儿,蹒跚着踱步上山。大家向他行注目礼,目送他消失在丛林里。他住过的茅屋后来一直空着。我知道他死了,他活得不耐烦了。
       我曾经和清贵相约进城,去找找六爷。那座繁华的城市,每次去都不一样。我们找不到六爷,就站在路边歇脚。我们的枣红马、黑马从人群里奔跑过去。它们跑得真快,像飞一样。
       古人唱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