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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洞穴
作者:姜贻斌

《收获》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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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煤矿山,有许多细把戏,他们都是一帮一帮的,三五一群,七八一帮,像大人们一样,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这帮子人不多不少,四个。我一个,葛朝阳一个,赖皮一个,还有张麻蝈。我们本来跟张麻蝈耍得很好,每天形影不离,像有一坨无形的磁铁,把四个人紧紧地吸在一起。读书是一个班,另外呢,不论是捉泥鳅捉黄鳝,还是打三角板或是丢岩,或是捉羊和抓小鸡,或是打土仗,或是去捣乱(比如追打人家的鸡鸭,比如往人家水缸里丢泥巴,比如将脏东西丢进人家屋里),几个人都是很快乐的,没有任何隔阂。尤其是干那些无聊的勾当时,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出过任何破绽。
       张麻蝈虽然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吧,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饭,个子长得格外瘦小,小手小腿小腰身,像个小弟弟跟在我们屁股后面颠着。他的性格也不错,很听话的,叫他往左他不敢向右,叫他朝下他不敢向上。
       尽管如此,我们从来也不欺侮他,他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我们的弟兄。
       我,葛朝阳以及赖皮住在一排房子,张麻蝈住在后面一排,也就是十几米的距离吧。那是煤矿山的家属区,工人干部混住一起,等级似乎并不森严。不过,只要仔细观察,还是有些区别的——虽然房子是一样,红砖黑瓦,破旧不堪,每家每户还因为面积太小,绞尽脑汁用板皮油毛毡砌个小小的厨房,就像鸡窝的屁股后面,吊着一只巨大的秤砣——干部们住在一排,工人们住在一排,其他的房子也不例外。不过,我们那时没有这个概念,不论你是谁的崽,只要耍得来,就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耍,以便共同度过一个美好的童年。因为我们四个人天天死在一起,其言行又比较出格,很讨人厌嫌,所以,大人们几乎不叫我们的名字,叫四坨牛屎。当初,听到这个集体性的绰号时,我们都很反感,他娘卖胡子的,我们是牛屎,那你们就是狗屎。不过,渐渐地就听习惯了,也就默认了,认为牛屎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还是肥料呢,听说,草原上的人还拿它烧火煮饭呢。所以,后来别人如果大叫四坨牛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抬起脑壳,嗬嗬嗬,咧开嘴巴宽容地笑,居然没有任何反感了。
       张麻蝈的爸爸是二工区的机电工,这个机电工很看重张麻蝈。因为一连生了两个女,生到第三个,才终于生个崽。每天上班之前,他都要充满深情地看一眼睡熟的张麻蝈,欣赏着张家唯一的希望。一下了班,就四处寻找张麻蝈,好像一整天没看见他,就掉了魂。一旦看见了,便百米冲刺般地跑过来,喘着粗气,疼爱地拍拍崽的脑壳,笑笑地说,哦,你在这里耍啊。放心地透口气,又近乎讨好地对我们笑笑,说,我家麻蝈跟你们耍,我就放心了。很亲切。张麻蝈的爸爸时有惊人之举,那就是买冰棒给我们吃,吃得我们嘴里清凉浑身温暖。他从来没有叫我们四坨牛屎,显得很有修养。他那双黄色翻毛皮鞋被油污浸蚀着,像两只黑色的馒头,全身散发着浓厚的机油气味,但是,我们从来也没有嫌弃他。
       张麻蝈的爸爸中等个子,偏瘦,脸色白净,头发黑长,如果把油污污的工作服换掉,跟干部们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的爸爸虽然当干部,如果换上油污污的衣服,那还不是跟工人一条卵吗?
       不过,我们的爸爸脾气却很大,好像喉咙里装上了无数的雷管,平时,为了卵屎大的事,喉咙里就叭地爆响一根雷管,就要打骂我们。
       葛朝阳的爸爸是个秃脑壳,每次当葛朝阳从愤怒乱舞的扫帚下逃脱之后,他就站在坪里,像悍妇一般地恶骂。赖皮那个近视眼爸爸,气愤地抽打东躲西藏的赖皮,眼镜经常掉落,他却拿着扫帚继续战斗,不是把灯泡打碎了,就是狠狠地舞在赖皮妈妈的脸上,目标经常出错。我爸爸的手段特别恶劣,以前也是用扫帚教训我的,用的是同一种武器。后来,他大概认为扫帚没有什么杀伤力,就阴毒地改用像铁棍一样的荆条棍——也就是井下拿来挡矸石的那种棍子。我爸爸愤怒起来时,挥舞着荆条棍,像孙悟空挥着金箍棒追着我打,我则像个小妖怪拼命地逃跑。可是,我怎么也跑不过他,爸爸的腿像鹭鸶腿,几丈几丈,就飞快地丈到我屁股后面了。
       对于这些挨打的经历,我们三个人都有共同而深刻的感受。所以,一直认为,我们当干部的爸爸,比当工人的张麻蝈的爸爸修养差多了,脾气也坏多了,具有天壤之别。我们经常背着父辈,群情激昂地声讨他们的斑斑劣迹,毫不留情地称之为打人凶手。三个人不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恨之入骨?难道我们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吗?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口水四溅地声讨一番之后,便非常羡慕张麻蝈,我们十分动情地对他说,还是你命好呃,摊上了这么一个好爸爸呃。我们甚至想过,如果家里允许,都心甘情愿地给他爸爸做继崽,彻底背叛自己的家庭。张麻蝈呢,这时一般不吱声,拿着细细的树枝很舒服地在背上扒扒,或是在大腿上划划,看着我们声嘶力竭地声讨父辈们,不过,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他为自己有个好爸爸感到无比骄傲。等到兄弟们终于羡慕完了,张麻蝈居然像个大人似地说,还是你们的爸爸好呃,你们爸爸是干部呃,我爸爸是个工人呃。
       似乎有点自卑。
       我们却说,宁愿要你这样当一个工人的爸爸。
       那时候,我们除了玩耍之外,对各自爸爸的问题议论最多,我们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们如果像春风化雨般地对待你们的崽,而不是粗暴地施以打骂,那该是多么的好啊,还用得着羡慕张麻蝈吗?我们有时也很迷惑,为什么投胎在这种暴力频仍的家里呢?为什么不投胎在张麻蝈那样温暖的家里呢?
       如果世事不变,四坨牛屎肯定会从小学读到初中,然后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从高中读到大学,然后参加工作走向社会,然后结婚生子,让兄弟们的友谊长存。我们甚至还无限美好地憧憬着未来,说,一定要考上大学,然后,分到同一个单位,把工作搞得十分出色,个个都有出息,看别人还叫四坨牛屎不?长大一定要做四坨闪闪发光的金子,做四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可是,谁能够料到世事变化莫测呢?
       2
       张麻蝈的爸爸突然抖起来了,似乎就是一夜之间。一个忽略不计的机电工人,突然坐上了红煤兵司令的宝座,像坐火箭。
       可是,我们的爸爸却开始遭殃了。
       我爸爸是计划科长,葛朝阳的爸爸是财务科长,赖皮的爸爸是福利科副科长,他们跟几十个叔叔阿姨都被揪出来了,从天上绊到了地上。他们胸脯前面,挂着一块纸箱子做的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大名和罪名。我爸爸的罪名是地主分子加反动学术权威,葛朝阳的爸爸是富农分子,赖皮的爸爸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关于其他人的罪名,可谓五花八门。如果不相信,我就举例说一个吧。有个叫吴桂花的阿姨,她的罪名如下:老破鞋+里通外国+伪团长三姨太太+资产阶级小姐+好逸恶劳。很难记住吧?不过,也有人很聪明地只念她罪名的简称,老里伪资好。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在说老
       李位置好哩。
       张麻蝈的爸爸叫张之东,每天凶神恶煞地站在台子上飙口水。我们就不理解,他以前的微笑与和蔼藏到哪里去了?难道都钻进厚厚的煤层里去了吗?我们本来对张之东怀有一丝感激之情的,感谢他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觉得教训教训这三个小科长也是应该的,不然,他们实在也太嚣张了,好像我们不是他们的崽,而是小奴隶,是他们砧板上的一坨五花肉。
       果然,我们马上感到家里有了巨大的变化,爸爸们不再打骂我们了,三坨牛屎顿时有了一种农奴翻身得解放的感觉。就说我爸爸吧,每天出门或回家,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回到家里闷头抽烟,忧心忡忡,像一只瘟鸡子,只等着主人一刀杀掉了。这个变化让我十分惊诧,于是,便问葛朝阳和赖皮,问他们的爷老倌是否也有了变化。他们说,变化了变化了,他们的爷老倌也像一只瘟鸡子了。
       不过,我们好像是天生的贱骨头,没有挨爸爸的打骂了,皮肤就发痒了,身上像生了一窝虱婆,偏要故意逗大人生气,企图军阀重开战。可是,任凭我们怎样吵闹,也挑不起他们打骂的欲望了,好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为了试探他们的脾气是否彻底改掉了,三坨牛屎被迫提高了捣蛋的水平。我撕开鸭公喉咙大吼大叫,像疯子一样。可是,我爸爸却不为所动,像个聋子。我再接再厉,把一叠碗盏(约有五个以上)哗啦一摔,摔得满地碎片。爸爸居然没有启动鹭鸶腿追打我,他甚至像一个教唆犯,怂恿我继续闹事。
       葛朝阳趁妈妈不在家,抓着一只黄鸡婆狠狠几脚,就把其声哀哀的黄鸡婆活活地踢死了。他爸爸呢,居然像瞎了眼,仍然抽着烟在沉思默想,好像踢死的不是肥硕的鸡婆,而是一只讨厌的老鼠。
       赖皮就更厉害了,先挥着火钳将灯泡打烂,谁知他爸爸毫无动静,取下眼镜,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于是,他更来劲了,扯下裤子,对准他爸爸的一只皮鞋,公然地屙了一泡稀屎,屋里顿时臭气熏天。可是,他爸爸的嗅觉似乎失灵了,竟然无动于衷。
       对于大人们这些异常的表现,我们这才深深地感到他们已是自顾不暇,泥菩萨过河了,没有一丝心思放在崽身上了。可是,爸爸们不再跟我们明争暗斗了,就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一点刺激性。后来,学校也用不着去了,于是,又缺少了一点味道。不过,更让我们感到生活少盐无味的是,张麻蝈竟然不跟我们玩耍了,这令三坨牛屎感到十分惊讶。
       那天,我们早上起来,看看天空,太阳是个好太阳,像这样的天气,是足以好好地疯一盘的。见张麻蝈还没有出来,我们便一起去叫他。可是,走到他家门口一看,门却是关得紧紧的——而在这以前,他早就站在门口等着兄弟们了,或是跑到我们家里来喊人。
       这是怎么啦?好像不对头呃,难道这坨牛屎还在床上挺尸吗?
       三个人举起拳头嘭嘭嘭地擂门,并且高声大叫,张麻蝈快出来。可是,擂门也不见他露面,大声喊他也不出来。是不是睡死了?不可能呃,太阳已经烧猴子屁股了,还在做什么美梦呢?我们气愤了,又伸脚踢门,手脚并用。一阵嘭嘭嘭的猛响之后,终于把张麻蝈擂出来了,他竟然没有打开门来迎闯王,站在窗子里面,玻璃窗沾满了灰尘,张麻蝈的脸孔显得很模糊。五官不甚分明,但是,也不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我们以为他会说些病了之类的理由,然后,再向兄弟们真诚地道歉。可是,他竟然生气地说,你们不要擂门了好不好?他这种恶劣的态度,我们从来也没见过的,张麻蝈的性格历来是很温和的,说话也是低声细语的,像他爸爸以前一样。
       今天却不晓得他吃错了哪服闹药。
       我手指头(口/当)(口/当)(口/当)地戳着玻璃窗问他,张麻蝈你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出来你?连门也不开啊你?
       葛朝阳和赖皮仍然在擂门。
       他皱着眉头,极不高兴地说,也没有什么,是我爷老倌不让我跟你们耍了。
       这句话大家听得很清楚,它像利针一样深深地刺进了六个耳鼓,擂门声陡地停止了。这扇曾经多么熟悉的门,忽然变得十分陌生起来,门板上一条条粗细不一的缝隙,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
       它居然拒绝了我们。
       三个人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哑然地离开了,很伤心。现在,不但爸爸们不再理睬我们了,连张麻蝈也不理睬了。我们的爸爸不理睬了,还情有可原。可是,张麻蝈也不理不睬了。这个事实让兄弟们就想不通了。四坨牛屎是从屁股沾着煤灰玩耍大的朋友,你怎么就把你爸爸的屁话当圣旨呢?你娘卖胡子的,怎么舍得一下子把兄弟们抛弃呢?
       这当然都怪那个张之东,总根源在他身上。张机电啊张机电,你是否做得太过分了呢?你批斗我们的爷老倌,在下没有意见,可是,为什么不准你的崽跟朋友们耍了呢?我们是没有问题的呀,一个个都是清白之身,何况,年纪还这么小,既不可能向农民收过什么租子,也不可能参加什么三青团国民党,更不可能当什么凶恶的把头,你为什么如此冷漠地对待我们呢?
       张之东现在看见我们也不笑了,似乎真的碰上三坨稀牛屎了。板着脸,昂起脑壳,眼睛翻翻的,很司令地走了过去,到办公楼威风去了。他穿着蓝色的新工作服,戴一顶崭新的黄军帽,胸脯上挂着一个小饭碗般大的塑料像章,衣袖上戴着鲜红的袖筒,上面印着金黄色的三个字——红煤兵。完全是一副旧貌换新颜的样子了。许多人看见他,都毕恭毕敬地叫张司令,他只是轻轻地哼一声,目中无人。
       对于他的这种变化,我们感到极其反感。如果看见他雄绷绷地走过来,三个人马上哦嗬一声,像湖鸭子似地跑开了,惹不起躲得起,其巾还包含了蔑视的意思。以前我们叫他张叔叔,现在叫张狗屎。
       他虽然当上威风凛凛的司令了,却还是那样喜欢张麻蝈,他对谁的态度都变了,惟有对张麻蝈的态度没有变。他甚至忍痛割爱,把煤矿山里那个最大的塑料像章也送给了崽。张麻蝈人长得矮小,胸脯狭窄,那个碗大的像章戴在胸前,几乎遮掉了一半,很滑稽。张麻蝈为了显示这个像章,天天戴着在外面奔走,以便引起人家的羡慕。许多大人或细把戏看见了,自然就会挡着他看像章,嘴巴里啧啧有声,好大的啊,好大的啊。张麻蝈便不无自豪地说,你们没有吧?
       就让人家万分惭愧。
       张之东甚至还把司令部的凤凰新单车拿给张麻蝈骑,这惹得许多细把戏更加眼红了,都想方设法地去巴结他。或是把彩色的玻璃弹子送给他,或是把崭新的三角板相送于他,或是从家里的酸坛子里拿点酸萝卜和盐辣椒送来,小恩小惠的,其目的,不外乎就是叫张麻蝈能够让自己伸手摸一摸单车,摸摸那光滑的龙头坐垫羽板和钢圈,或是,哗啦啦地摇一摇踩板,过一把手瘾,仅此而已。
       如果谁想让张麻蝈给他骑一盘,那肯定是个极大的奢望。
       张麻蝈对于大家的各种礼物来者不拒,如果送来的是玻璃弹子和三角板,他接过来迅速地放进口袋里,连数也不数。至于酸萝卜和盐辣椒之类,因为太多了,一时也吃不完,张麻蝈便干脆拿来一只大海碗,摆在自家的窗台上,让
       人把酸菜之类的径直放在海碗里。
       这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张麻蜩人矮小,骑单车根本就骑不到坐垫上去,不过,这个家伙还是蛮动脑筋的,把左脚踩着左踩板,右腿呢,则从三角架的中间伸到右边,踩着右踩板,居然也能把单车骑得滑溜溜地走。他不断地在坪里转着圈子,胸脯上的像章一晃一晃的。一帮细把戏站在边上拍手叫好,目光里流露出许多的羡慕。
       既然张麻蝈说不再跟兄弟们玩耍了,那么,我们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硬要死皮赖脸地去沾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四坨牛屎了,分化了,成了三坨牛屎了。不过,三坨牛屎还是很有骨气的,尽管张麻蝈戴着碗大的像章,又有崭新的单车,尽管心里也是痒痒的,可是,我们从来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是远远地冷若冰霜地看一眼.然后,就愤然地走开了。
       当然,谁也不敢叫他张麻蝈了,都叫他的学名。我们呢,却连他的绰号都懒得提了。张麻蝈现在简直就像一个小皇帝,千人拥着万人跟着。他的穿着也像他爷老倌,明显的不一样了,他而且是煤矿山第一个穿塑料凉鞋的,凉鞋是那种猪肝色的,有几条经绊,于是,又让人羡慕不已。别的细把戏连看都没有看过,便纷纷蹲在他脚下,望着猪肝色的凉鞋,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现在,张麻蝈用不着再跟我们玩耍了,也用不着当我们的跟屁虫了。他已经有了另外的乐趣,每天在坪里骑单车转圈圈,那种神气屌里屌气的,更何况,身边还雷打不动地围了许多欢呼雀跃的细把戏。
       我们这才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的确是变化了。
       3
       不过,当我们的爸爸有一天带着满身伤痛回家时,我们小小的心灵终于被激怒了——那是对张之东的痛恨。你娘卖胡子的,你带人批斗我们的爸爸,我们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却让手下人狠狠地打他们,那是往死里打啊。你难道没想过吗?你也是一个做爸爸的人,如果别人把你也往死里打,张麻蝈又会有什么感受呢?会不痛苦吗?你怎么是一个如此狠毒的人啊?
       那天,我爸爸的脑壳被打破了,血流如注,脸上身上都是血,像一个沾满鲜血的猪脑壳。我爸爸拿衣服捂着伤口回来时,我妈妈的泪水一耸就出来了,一边给爸爸擦洗伤口,一边叫我赶紧拿红药水和消炎粉。我爸爸脑壳上打破了一道口子,口子是凹形的,恐怕有一寸长,像个婴孩的嘴巴。这肯定是拿方木棍打的。我爸爸不停地喊着哎哟痛啊痛啊。幸亏妈妈是医生,还晓得及时处理,轻轻地把伤口擦洗之后,涂了红药水,又撒上消炎粉。我妈妈伤心地说,像这么长的口子,是要缝针的呢。可是,到哪里缝呢?因为医院有规定——其实也是张之东指使的——像这些牛鬼蛇神,不论是病了还是伤了,医院一律不准接受。然后,妈妈就用纱布一圈一圈给爸爸包扎起来,爸爸的脑壳就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葛朝阳的爸爸伤势相对轻一丝,脸上不晓得被巴掌狠狠地抽了多少下,反正眼睛肿了,脸肿了,鼻子肿了,嘴唇肿了,连那个秃脑壳也肿了,红红紫紫的,像一个又大又圆的胡萝卜,好像被疯狂的马蜂狠狠地蜇了一顿。尤其是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像赖皮爸爸那种高度近视眼。葛朝阳的妈妈哭泣着,又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拿着热毛巾一遍遍地敷着。他爸爸的哎哟声从毛巾下面潮湿地飘出来,断断续续的,像个死人又活过来了,这声音令人感到十分恐惧。
       赖皮的爸爸被打得最厉害,左腿巴子被打断了。据当时在场的人说,一个死胖子用长条板凳疯狂地朝他爸爸的腿巴子上砍,砍到第四下时,只听见咔嚓一声,他爸爸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当时,许多人都兴奋地惊叫起来,腿巴子断了,腿巴子断了。他爸爸是被人抬回家的。我和葛朝阳去赖皮家时,他爸爸正躺在床上,眼镜没戴了,枯干而痛苦的眼睛眯眯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喊着。他爸爸的腿巴子像长着黑毛的麻秆,左腿巴子明显地受到重创,当面骨有一道深紫色,估计那就是断骨处。赖皮的妈妈哭得像个泪人,披头散发的,不断地用湘潭话哭喊道,这姨(何)得了啊?这姨(何)得了啊?一边不断地跺脚,跺得灰尘飞扬,一边又束手无策。
       我马上跑回家告诉我娘老子,说赖皮爸爸的腿巴子被打断了。妈妈一听,毫不迟疑地对爸爸说,你好好躺着,我去看看就来。我妈妈虽然不是骨科医生,但是,一般的救护常识还是晓得的,她轻轻地摸了摸赖皮爸爸的断骨处,立即叫我们找来两块薄板子,将那条断腿巴子进行临时性固定。然后,又对赖皮妈妈说,她认识附近农村的一个水师,姓赵,叫赵结巴,接骨很厉害,就住在小水村,叫她赶紧去请。小水村离我们不远,大概两里多路吧,于是,赖皮的妈妈嗯嗯地抹着泪水,匆匆忙忙地走了。听着赖皮爸爸痛苦的喊叫,我们都默默地流泪了,心里颤抖了,没有勇气再呆下去了。
       于是,我悄悄地扯了扯赖皮的衣服,三个人从他家里走了出来。
       我们毫无目的地狂走着,像突然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事情,我们走过那些七零八落的家属房子,跨过那像蚯蚓般狭窄的电车道,绕过那口不时让鱼虾们掀起浪花的水塘,然后,来到绿草茵茵的山脚下。刚才走过的这些地方,曾经留下了我们童年欢乐的笑声和顽皮的足迹,可是,我们现在一丝也高兴不起来了,严肃着稚嫩的脸,在山脚下坐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好像我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就是沉默沉默再沉默。
       儿只顽皮的黑色雀鸟,在天空中欢乐地追逐着,像黑色的流星。还有一些雀鸟在草地上不停地跳跃,树上呢,也有雀鸟在婉转地唱歌,它们全然不顾我们晦暗而痛苦的心情,与我们大唱反调。我和葛朝阳愤怒起来,捡起石头,频频地朝它们打去,它们便像子弹一般地跳起来,惊叫着忽地飞开了。惟有天空飞翔的雀鸟,我们无可奈何。
       然后,义坐下来。
       葛朝阳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难道就看着张狗屎这个杂种猖狂吗?袖手旁观吗?
       赖皮一直没动,还在伤心着,晶莹的泪水又掉落下来。葛朝阳的眼睛默然地看着我,那意思是要我拿个主意。我没有说话,觉得此时说话纯属多余,同时,也好像没有什么办法。
       一只淡绿色翅膀的蚱蜢,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到我脚边,我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抓住它,然后,久久地望着这只企图挣脱的蚱蜢。它鼓鼓的花斑斑的眼睛迷惘地看着我,浑身颤抖。不晓得我该如何处置它。但是,从它可怜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它多么希望我高抬贵手,H光中,早已预支了许多的感激。可是,我并没有发善心放掉它,好像是在有意地玩弄它,似乎是想欣赏它那种焦躁不安的神态。
       时间在沉默中滑过。
       葛朝阳一直呆呆地望着我手中的蚱蜢。我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着它的脑壳,牙齿忽然狠狠一咬,两个手指头用力一捏,蚱蜢的脑壳顿时变成了一团肉泥。是的,的确是肉泥。我没有听见蚱蜢的哀号声,只听见它脑壳粉碎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玻璃粉末短暂的摩擦。
       葛朝阳很聪明,顿时明白地说,哦,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反转头来,举起手中那只死亡的蚱蜢,问
       赖皮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干。赖皮擦着滴到下巴上的一瓣泪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张之东既然叫我们的爸爸痛苦不堪,那么,我们也要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
       我们决心进行报复。
       报复之心在三颗小小的心灵里开始萌发,像山火一般燃烧。
       4
       我们的目标当然是对着张之东的,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别人只不过是他的手下,是按他的命令行事的。这叫做擒贼先擒王。至于张麻蝈嘛,并不在我们的报复名单之列,他毕竟曾经跟我们玩耍过,毕竟是个细把戏。他之所以不跟我们玩耍,是因为他爸爸唆使的。
       我们不会盲目行事,明白如果事情一旦暴露,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慎之又慎。首先悄悄地去办公楼进行了多次的侦察,发现张麻蝈的爸爸在司令部呆到很晚才回家,几乎每晚都是这样,更为理想的是,四周没有站岗的。司令部就设在一楼,他的桌椅摆在窗口下,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的脑壳。那正是夏天,他的窗户是打开的,吊扇在呜呜地旋转着,不时地吹动着他的头发。窗外栽着许多松柏,松柏的叶子离地很近,几乎能把我们的身子全部掩蔽,这无疑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那天晚上,大约九点多钟吧,我们准备好弹弓和小石头,便悄悄地来到办公楼,小心地躲在那排松柏后面。整个煤矿山很安静,没有碰上夜间游行之类,也没有行人。两层办公楼的灯光,还有三五盏在明亮着,并不时有说话声传出来,但是,这引不起兄弟们的任何兴趣,我们只要看见张之东的窗口有灯光,就明白一切条件都已经成熟了。
       还在去办公楼的路上,赖皮自告奋勇地说让他来当射手。他愤怒地说,我爷老倌被他害得最惨,今晚上,就让我来叫那个猪脑壳开花吧。但是,我没有让他当射手,晓得他心里非常气愤,但是,过度的气愤情绪肯定会影响命中率的,说不定石头射到对面墙上去了,或是从张之东的耳边擦过。如果一旦有什么失误,那么,以后再要寻找这样的机会是很困难的。我希望头一炮准确命中,一炮见红。
       所以,我决定由葛朝阳动手,因为他的眼法很准,平时,我们用弹弓打麻雀,他每次打得最多,是公认的神射手。可是,赖皮却不答应,他的情绪看来很不稳定,他说到时候他就要动手,打碎那个猪脑壳。我冷静地给葛朝阳丢个眼色,葛朝阳会意,趁赖皮没有留意,突然紧紧地抱住赖皮,我便迅速地从他口袋里把弹弓和石头缴了出来。我极其严肃地说,赖皮,这不是开玩笑的,你如果不乐意这个决定,你就不要去了,不如就站在这里,等着胜利的消息吧。赖皮最终还是奈何不了我们,沮丧地说,那就让葛朝阳打吧,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的。
       我们躲在那排松柏后面盯着张之东,大约在六七米开外吧。明亮的灯光,从窗口里射出来,他坐在椅子上,时而在大声地打电话,时而栽下脑壳看什么文件,似乎十分忙碌。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这无疑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我们小心地躲在那排松柏后面,屁股后面还有一排松柏。所以,严格地说,三个人是躲在两排松柏的中间,而顶外面,就是一条马路了,幸亏路上没有人经过。即使有人经过,如果不注意的话,也是很难发现我们的。
       夜里很安静,惟有离矿本部最近的二工区,不时传来井口矿车砰砰撞击的声音,把夜色震得微微颤动。我们心里是十分紧张的,一是担心有人发现,二是担心如果把张之东打死了怎么办?我们并不想叫他死,只是给他一点教训而已。我不放心,于是,小声地对葛朝阳说,你只打他的脸,千万不要打他的脑壳。我担心葛朝阳没听见,又指指他手中的弹弓,再指指自己的脸。
       葛朝阳明白了我的意思,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葛朝阳把弹弓从口袋里拿出来,他的弹弓也是最好的,用的是十号铁丝,弹弓带子是上好的单车内胎皮子,其张力和韧性是盖一的,包皮呢,则是一指宽的薄薄的翻毛皮子。那些小石头,是他下午精心挑选的,一粒粒溜圆结实,像铁蛋一般,不像有的石头,看起来蛮不错的,一旦击中目标,立即就成了粉末,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我和赖皮稍稍地站开了,留下更大的空间给葛朝阳,然后,两人又伸手把松柏轻轻地拨开,以便让葛朝阳更好地射击。
       葛朝阳将一粒石头紧紧地夹在弹皮里,慢慢拉开了弹弓,将弹弓拉到最大的限度,然后屏着气,久久地瞄准目标。张之东的脑壳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大,他丝毫也不晓得窗外有一把厉害的弹弓对准了他,一粒凶猛的石头即将脱弓而出射向他,危险正在一秒一秒地逼近他。他的眼睛仍然望着桌子上,好像还在翻看什么卵文件。当他准备抬起脑壳时,葛朝阳猛一松手,石头箭直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准确地击在张之东的右脸上,他大叫一声哎哟,双手便捂着脸朝后面倒了下去,椅子发出哗啦的声音。有灯光的那些窗口,立即有了一阵骚动,有人敏感地惊呼起来,出事了出事了。楼道里,响起了跑马似的脚步声。我们担心有人会冲出办公楼来抓捕,于是,放弃了观看张之东痛苦不堪的样子,飞快地逃走了。
       我们像一群偷吃了猎物而又惊慌失措逃窜的野狗,迅速地朝黑暗的山脚下跑去。我们似乎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迅速地把石头丢掉,把弹弓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并做上记号,然后,坐下来呼呼地出着粗气。我们虽然十分兴奋,马到成功了,可是,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不晓得会不会被查出来,这是大家最为担忧的。三个人忐忑不安地坐了许久,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事件的变化。可是,没看见有人拿着手电筒四处追捕,煤矿山仍然是寂静的。远处的电车道上,一列电车在缓缓地蠕动,不时嚓嚓地闪烁着蓝色的光芒,短暂而耀眼。
       一直到深夜了,我才说,回家吧。
       那天晚上,我却很难入睡,提心吊胆的,生怕屋门突然敲响。如果被人抓着了,我可是头子啊。我甚至想象着被人从床上抓起来的那副可怜的样子。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还是葛朝阳和赖皮来喊我,我才睁开眼睛,一看桌子上那只生锈的闹钟,已经九点多钟了。葛朝阳把我的弹弓丢到床上,我便晓得他把藏在石头下的弹弓取回来了。我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看到了吗?他们摇摇头说,还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上仍有几分惊悸。我冷静地说,喂,一定要自然点,你们脸上这个样子,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葛朝阳和赖皮觉得我的话说得有道理,便想装得轻松点,嘿嘿地笑了起来,故意说起某次将泥巴涂在各自鸡鸡上的趣事。
       可是,我觉得他们还是很做作。
       我跳下床铺,匆忙洗脸刷牙吃饭,然后,叫他们回家拿铁环。赖皮不明白地说,拿铁环做么子?我骂道,蠢卵子,难道我们拿着弹弓去吗?赖皮恍然大悟地哦哦几声,马上和葛朝阳回家拿铁环去了。
       我心情急迫,希望早点看到受到惩罚的张之东,一是想亲眼看到我们的战果,二是想要了解他伤势的程度。我拿着铁环,站在屋外的坪里,等待葛朝阳和赖皮出来,他俩拿着铁环走近之后,我又低声地叮嘱,一定要装得自然点。
       葛朝阳和赖皮说,晓得晓得嘞,我的爷老倌
       呃。
       于是,三个人滚着铁环朝办公楼走去。我们的家离办公楼并不远,半里多路的样子,路是一条比较平坦的沙子路,铁环滚在地面上。发出沙沙沙悦耳的声音。不过那天,我们故意把铁环滚得很慢很慢,好像是在搞什么竞技比赛,谁最慢谁就赢。其实,我们是尖着耳朵在听人们的反应。在路上,果然听到了大人们在纷纷议论,他们惊讶地说,张司令被人打了。有人问,被什么人打的?回答说,鬼晓得?好像是弹弓打的吧?离眼睛只差三公分了,眼珠子差一丝就打瞎了。我们听了,心里暗暗高兴,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我还佩服地向葛朝阳投去一眼,意思是,你真是个神射手啊。
       葛朝阳得意地抿着嘴巴笑了笑。
       我们把铁环滚到办公楼的大坪前时,正好碰见张之东从大楼里走出来,他屁股后面,还跟着一行神色严肃的人。我们终于看到了昨晚上的胜利战果,张之东的右脸上,敷了一块四方形的白色纱布,白胶布在纱布上横两道竖两道,右脸肿得很大,像个肉包子赖在上面,连右眼也眯了起来。
       我发现,他眼里仍然闪烁着惊惶不安的神色,好像昨晚上的那一幕,继续在惊心动魄地上演着。他的脑壳也不像以前那样的昂然了,很是一副受挫的神态。但是,他又不得不装腔作势,极力恢复着司令应有的威风,他慷慨激昂地说着话,一只手还在大幅度地甩动着,好像是说,一定要把这个凶手抓出来。他身边的那些人便频频点头。不过,尽管如此,他的确遭受了一次沉重而空前的打击。
       在煤矿山,谁敢在他脑壳上动土呢?
       我们不敢做更多的逗留,以防引起他的怀疑。我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装着若无其事地滚动铁环走开了。我们心里都很得意,这无疑是一个杰作。等到离开大楼时,我们把铁钩子挂在后面的衣领上,干脆把铁环使劲朝前一滚,让铁环独自欢快地朝前滚去。我想,张之东这下子应该要汲取教训了吧?他难道不去想想,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暗中报复你呢?我们也很想把这件秘密的事情对自己的爸爸说,嘿,我帮你出了一口恶气了,嘿,以后嘛,张麻蝈的爸爸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嘿,我们当然不会说的,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有这个冲动的想法而已。
       山脚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那天,我们在河边大大地庆祝了一番。三个小穷光蛋又能拿什么东西来庆祝呢?这个,当然有办法么。我们把铁环放到家里。然后,我叫葛朝阳和赖皮拿上弹弓。赖皮问,拿弹弓做么子?我笑笑说,蠢卵子,我叫你拿就拿嘛,肯定不是再去打张狗屎了嘛。
       我还带上洋火,又用纸包了一点碎盐。
       然后,我们便在山脚下打麻雀,也许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吧,三个人几乎是百发百中,一粒石头箭直地射出去,砰——,只见树上的麻雀应声坠地。我们觉得有一种空前的快感,把这些麻雀都当成张麻蝈的爸爸了,并且让他一命呜呼。
       这个感觉,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我们一共打了十五只麻雀,然后,便蹲在河边拔毛剖肚。这些看来很琐碎的杂事,却根本难不倒我们,因为经常打麻雀吃麻雀,一个个已经锻炼成老手了。把麻雀们弄干净之后,又在麻雀身上抹了碎盐。然后,捡来一抱柴禾,用树枝把麻雀串起来,放在火上烧烤。渐渐地,麻雀便烤得发出了阵阵香味。我们一边吃,一边哈哈大笑,说,张麻蝈的爷老倌这下子晓得什么叫痛苦了。
       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水很清澈。那条河流并不宽,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对岸那些参差不齐的农舍,距离最近的那间农舍,屋门是敞开的,却没有人进出,惟有一条肥大的黑狗坐在阶基上,默默地望着我们。突然,它汪汪地大叫几声。它莫明其妙地叫什么呢?是它晓得了我们的秘密了吗?还是对于我们大打牙祭垂涎欲滴呢?
       我们一齐抬起脑壳,张开嘴巴,对着它汪汪地大叫几声,然后,便狂笑起来,一齐振臂高喊,乌啦——乌啦——
       声音激荡。
       对于这次流血事件,张之东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听说,他们在窗外的松柏树下,看到了几个杂乱无章的脚印,由于土质很坚硬,那些脚印十分模糊,因而无法确定是谁的。他们没有往细把戏身上想。一致认为,这件事情绝对是大人做的,而且一定是当过兵的人,因为这个眼法实在是太准确了,不然,为什么没击中脑壳呢?为什么没击中眼睛呢?而仅仅是打他的脸部呢?这个射手是极有胆量的,一般的人,是不可能敢下这个手的。于是,张之东便把查找的对象,定位在被批斗的曾经当过兵的人身上。听说,他把各种手段都使用过了,打,吊,压,拥,甚至灌辣椒水,可是,查来查去,仍然查不出来。无奈之下,他除了派人二十四个小时站岗之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件案子在煤矿山传了很久,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张之东脸上的伤势没有愈合时,便很少抛头露面了,这可能是考虑到自己的形象问题吧,所以,在那段时间,批斗会和游行几乎没有搞了。我们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的努力毕竟是有成效的,也是很好玩的。但是,让我们感到失望和气愤的是,张之东脸上的伤势好了之后,他对我们的爸爸批斗得更为厉害了。他甚至下令,逼迫他们打着赤脚在柏油马路上游行。柏油路在气温低的天气之下,还是蛮不错的,伸展着一副平平坦坦的黑色身体,像一条冬眠的长龙。可是,一到夏天,让毒辣的太阳一照,它就迅速地融化了,滚烫的黑亮亮的柏油冒着气泡,就像一条浑身冒着热油的黑龙了。可怜的我们的爸爸他们,则像小丑般地在柏油路上跳来跳去,那不等于逼着他们将脚巴子放在油锅里煎吗?张狗屎还命令手下人,把那些阿姨的半边头发咔嚓咔嚓地剃掉,一个个既像尼姑又像魔鬼。还有个变化是,现在,我们的爸爸他们都通通地关到牛棚里去了,我们无法看到他们的脚板到底烫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据猜测,肯定跟煨熟了的脚板薯差不多了。
       牛棚就位于大操场下面,那里本来就有一排破烂的长长的房子,以前不晓得是些什么人在居住,可能是些临时家属吧?他们叫临时家属搬走之后,在离房子两米远的距离用铁栏杆围拢,再用长长的油毛毡遮挡起来,这样,里外就看不见了。在房子的当头,还安了一扇铁门,是用来进出的。我们每次经过牛棚时,多想听见我们爸爸的声音啊,但是,一次都不曾听见。我们也很想喊我们的爸爸,可是,看见站在铁门口的人凶着一副脸孔,就不敢喊了。三个人都有这个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我们的爸爸了。
       我们说,等到爷老倌们从牛棚出来,再也不敢惹他们生气了。
       5
       张之东既然变本加厉,那么,我们的报复行动只能继续进行。其实,我们毕竟还是害怕呀——这是张之东逼着我们干的。三个人甚至商量过,只要张之东一天不停止对我们的爸爸他们的折磨,我们就要与他斗到底。我们要像游击队员一样,躲在暗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第二个报复行动并没有紧接着展开。我们一致决定,一定要等到张之东的警惕性松懈之后再动手。
       第二个报复计划是我想出来的,同样也在
       那个山脚下。我在前面说过,从我们所住的家属房子到办公楼是一条沙子路,这条沙子路快要到我们住房时,在半路上就岔开了,伸出了另一条小路,而那条岔开的小路,却是通往张之东那排房子的,他家就住在那排房子的当头。所以,他回家走那条岔路要便捷得多。为了摸透张之东的规律,我曾经多次单独在夜里潜伏观察(我之所以没有叫葛朝阳和赖皮,是为我这个方案寻找更充分的理由),发现张之东回家时,必定走那条岔开的小路。其实,他也是可以走正道的,但是,他一定是嫌麻烦。那条岔路跟正道一样,也是沙土的,十分便于挖掘。而且,从办公楼到我们的住房这段距离,一律没有路灯,光线黯淡。晚上一般也没有人经过。每天一到断黑,人们都龟缩在家了,听说要真枪真炮地打仗了,战场就在离煤矿山不远的呙家坳,而且,的确不时地传来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在夜晚,还可以看见子弹在天空中火闪闪地唿唿划过。因此,我们可以在这条路上挖一个大坑,让他猛地踩进去,不说摔断脚巴子吧,至少也会闪伤腰子的,定会叫他刻骨铭心。
       当然,这个方案的缺陷是,比用弹弓射击复杂得多。
       那天,当我把这个方案说给葛朝阳和赖皮时,一开始,两人都不同意。认为它太费时间了,况且,也不隐蔽,十分容易暴露。一是在挖坑时,难说不被人看见,二一个,万一是别人而不是张之东踩进坑里去了呢?那不是分明害了无辜的人吗?
       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一丝道理,但是,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了他们。我说,绝对不能再拿弹弓打了,所谓一计不可两用,我们的手段应当多些花样才是,让他防不胜防。挖坑的确是费神费力一些,但是,张之东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提防的,他甚至连想也想不到的,这起码就解除了他在这方面的警惕性,他没有了警惕性,这个行动就一定能够成功。再说吧,设下这个坑,可以让他尝到更加痛苦的滋味,如果摔断了一条腿,他就不会带头出来折磨人了,起码要在床上睡三个月吧,就像民间所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么,我们那可怜的爸爸和那些叔叔阿姨,至少暂时可以解除许多痛苦。
       他们想了想,终于同意了这个方案。
       我们悄悄地准备好一切工具和所需之物,比如锄头和铲子,又比如几根又软又薄的木片,还有一张水泥袋子。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行动,葛朝阳曾经问过我几次,问我好久动手,我说不要性急。赖皮也问过我,我说性急喝不得热稀饭。
       在那些日子里,我带着葛朝阳和赖皮四处玩耍,在河里洗澡,捉鱼,打麻雀,耍得十分愉快。我甚至还带着他们去了范家山,范家山是个小镇,离煤矿山有八里路,那里有许多烧砖瓦的窑子,那些庞大的窑子一排排的,像蒙古包。有的窑子正在烧着,有的正往窑子里装砖瓦坯子,那些农民伯伯赤膊上阵,一担担地往窑里运着砖瓦,汗水像油似地涂在古铜色的身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的窑子还是空闲着的,可能暂时还没用它罢。我们站在空闲窑子的上面往窑膛里看去,发现窑膛的肚子很大,可以装许多的砖瓦,我们那天算是开了眼界。葛朝阳和赖皮惊讶地感叹,哦,砖瓦原来是这样烧出来的啊。我嘿嘿地发笑,说没有白来吧?两人连连说,没白来没自来。葛朝阳和赖皮也不像以前那样,老是迫不及待地问我何时动手了,好像已经忘记肩上的使命和任务了。
       但是,我没有忘记。我表面上装得十分轻松,在内心里,却时时想着那个方案的实施,仔细地考虑着其中的种种细节。
       一直等到弹弓事件过去一个多月之后,我们才开始动手。
       那天上午,赖皮跑来问我,今天准备去哪里耍?
       这个家伙看来是耍疯了,我当时还躺在床上,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我说,今天不去耍了。 他问为什么?
       我捏紧一只拳头扬了扬,神秘地说,今晚上动手。
       他一怔,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旋即便恍然大悟,哦哦地高兴起来,举起拳头说,消灭法西斯。在原地飞速地转了两个圈子。
       我向他招招手,说,你快去告诉朝阳,今天哪里也不去了,通通给我睡觉,把精神养足。
       赖皮听罢,马上通知葛朝阳去了。
       整整一个白天,二三个人都在家里睡觉,像疲倦的猫。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吧,我们开始行动了。承蒙老天爷看得起,没有把浩大的月亮放出来,天黑得一塌糊涂。我们没有拿手电筒,那无疑容易暴露,三个人拿着工具木片以及水泥袋子,悄悄地来到那条岔路上。我们好像已经习惯于夜间工作了,一声不响,配合默契,快速地挖掘着。那些沙土很松散,它们在锄头和铲子的掀动下,纷纷地被抛到了一边,迅速地挖出了一个大坑。
       大坑起码有一米深,半米宽,像一张巨兽黑洞洞的嘴巴。然后,我们赶紧把几根木片小心地架在上面,铺上水泥袋子,再把沙土薄薄地铺上一层。为了尽可能地不露一丝痕迹,甚至还从垃圾堆捡来大人的破鞋子,小心翼翼地在沙土上面盖两个脚印。之后,再把那些多余的沙土,纷纷地扒到岔路边的草丛里。我们仔细看了看这个陷阱,觉得它十分完美,然后,就飞速地离开了。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大汗,筋疲力竭了。我问葛朝阳累不,他说累。我问赖皮累不,他说不累。我感到奇怪,我们都很累,你怎么就不累呢?赖皮说,一想起我爷老倌的腿巴子打断了,我就不累了。赖皮又咬牙切齿地说,一想起张狗屎,我就不累了。
       那天晚上,我们感到非常刺激,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但是,也不是没有某种隐隐的担忧,万一张之东没有踩进这个坑里呢?万一是别人踩进去了呢?那么,报复计划就会流产,还要为那个平自无故受到暗害的人感到内疚。因为一时也等不到确切的消息,不晓得张之东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于是,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我就得到一个绝好的消息。当时,我还没起床,就听说张之东又出事了。这个消息是我娘老子说的,妈妈愤然地说,这是报应嘞。我装聋作哑,哦,难道有这种事啊?等到妈妈出去之后,我高兴得把双腿伸到空中一通乱踢,哈,果然不出所料,张之东踏进坑里了,左腿巴子摔断了,当夜被送进了医院。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杰作。
       我正想起床告诉葛朝阳和赖皮,没想到他们也来了,每人在我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哈哈,懒虫,还不快起来?打得我屁股麻麻的。
       我一翻而起,说,走,我们庆祝去。
       这次庆祝没有打麻雀吃了,也要换换花样对吧?于是,就在河里捉鱼,三粒脑壳就像三只黑不溜秋的水鸭子,时沉时浮地漂在清悠悠的水面上。我抓到了一条鲢鱼,从水中伸出脑壳吐口水,问赖皮,你爸爸的腿巴子好些么?他说,听我娘老子说,那个水师赵结巴很神,画了一碗水,喷在我爸爸的腿巴子上,又敷了些草药,好得蛮快的。我说,那就好。
       我们的水性都不错,不属一流,也是二流。三个人抓到鱼就往岸上甩,在灼热的阳光下,只见空中不时地闪烁着一道道灵动而银色的光芒,乖态极了。那些鱼有鲫鱼,鳊鱼,鲢鱼。鱼不是很大,二三两一条吧。这样大小的鱼,最适
       合烧烤了。抓了七八条之后,我们便上岸剖鱼,然后,团团地围在一起,放在火上烧烤。三个人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一边举起烤鱼呼喊:乌啦——乌啦——
       这一次,张之东不能够亲自查案了,断掉的腿巴子将他像囚犯一般禁锢在病床上。他的手下虽然也忙乱了一阵,四处查找,却也没有查出来。听说,张之东非常生气,狠狠把手下大骂了一通,此事又不了了之。
       这个案子,又在煤矿山传了很久,成了第二个不解之谜。
       我们曾经天真地认为,只要张之东进了医院,一定会安心养伤的,身体毕竟是革命的本钱,他暂时会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但是,没有想到,张之东虽然腿巴子摔断了,他的脑壳却没有摔糊涂,我们仍然没能阻止他的疯狂。他说,他决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的,越是艰险越向前。在病房里,他仍然还在指挥,甚至,破天荒地把电话也拉到病房里来了。
       那段时间,张麻蝈没有骑单车了,每天躲在家里,或是去医院看他爸爸。我们估计,这肯定是张之东的主意,既然有人屡次暗害他,那么,下次就很有可能把目标指向张麻蝈——他居然没有考虑婆娘和两个女是否危险——所以,张麻蝈每次去医院,都是由张之东的手下护送去的,就足以见得,张之东是非常警惕的。那个手下长得高大粗壮,警惕性很高,一边走,尖锐的眼睛一边像鹰眼东张西望的,随时提防有人搞突然袭击。
       即使张之东困在医院里,我们的爸爸他们仍然遭受着残酷的迫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爸爸的一根肋骨被打断了,这一回,轮到我妈妈去请那个赵结巴水师了。葛朝阳的爸爸呢,左耳朵被撕掉了一半,又是我妈妈去包扎的。赖皮的爸爸则是雪上加霜,打断的腿巴子还没有完全好,眼睛却差一点被人搞瞎了,是钢笔狠狠地戳伤的。也是我妈妈去敷的药。我娘老子在那些日子里,真是痛苦加辛苦,含着泪水,马不停蹄地为三个男人辛勤地劳动,仿佛成了他们的保健医生。如果我妈妈不是医生,不晓得乡村还有一个医术高明的赵结巴水师,那么,三个人的爸爸留下残疾是毫不奇怪的。
       其间还有个叫刘阿姨的人,才三十多岁,长得十分乖态,听说有海外关系,这个女人忍受不了万般痛苦的折磨,居然想方设法从牛棚里逃出来了(鬼才晓得她是怎样从那个森严壁垒之地逃出来的),然后,就跳河自尽了。那天,我们也去了河边的草地上,看到了刘阿姨的尸体(那正是上次捉鱼庆祝胜利的地点),这个可怜的女人脸色惨白,头发零乱,四肢被水草绿色地缠绕着,衣裤水淋淋地紧紧贴着身体,没有一丝活着时的乖态了,她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我们害怕地看着她,浑身不由地颤抖,葛朝阳和赖皮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担心我爸爸哪天也会走这条绝路,所以,我看着刘阿姨的尸体,心里却在说,爷老倌你要给我顶住啊,无论如何,你也不要学刘阿姨。
       这个自尽事件,虽然也震动了整个煤矿山,但是,这种震动仅仅只有几天而已,我们煤矿山跟全中国都一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因武斗而伤亡的人就不少,更何况,是牛鬼蛇神的死去呢?所以,对于一个畏罪自尽的女人,人们已经麻木了。造反的人忙于激动和疯狂,挨批的人则人人自危。
       仅仅几天,乖态的刘阿姨便从人们的头脑里消失了。
       6
       残酷无情的事实,让我们终于明白,像这般小打小唱地报复张之东,对于他来说,内心是毫无触动的,他没有丝毫的收敛,反而更加疯狂了。
       为此,我们很是苦恼和不安。
       怎么办呢?报复行动继不继续下去?如果不继续,也太不心甘了,我们不忍心看着父辈们陷于这样的惨境。如果继续,又根本无法制止张之东的疯狂,甚至还会加重父辈们的痛苦。
       张之东似乎也在暗暗地跟我们较量。
       仔细想想,是要改变改变打击的目标了。我们甚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张麻蝈,他是张之东的独子,是张家唯一的烟火,更何况,张之东把张麻蝈视为掌上明珠。惟有对他下手,才会构成对张之东致命的打击。问题在于,张麻蝈已经不再跟我们耍了,我们无法接近他,如果让他愿意主动地接近我们,没有极其诱惑的东西,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明白,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同一般,它将是最厉害的杀手锏,是对张之东一次毁灭性的重创。
       几乎是绞尽了脑汁,三个人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山脚下,已经成了我们的密谋之地,每个方案都是从这里谋划出来的。这时,葛朝阳献了一计,说,不如趁张麻蝈一个人玩耍时,把他拖到山脚下打一餐。我们可以趁他没有注意时,飞快地用黑布把他眼睛蒙上,用抹布把他嘴巴堵上,用绳子把他手脚捆起来,拖到山脚下搞他一餐死的。我们只要不说话,他就猜不出到底是谁干的。我听罢,骂葛朝阳没脑筋,我说千万不能来蛮的,一定要用什么东西诱惑他,然后,再去悄悄地教训他,而且,我们最好不要露面,人不知鬼不觉的。赖皮不断地拍打着脑壳,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于是,便有些不耐烦了,说,不如一刀杀掉他。我嘲讽地说,那你也莫想要你的卵脑壳了,你爷老倌的脑壳也保不住,杀人是要偿命的赖皮。
       赖皮不服气地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无奈地说,暂时也没有。
       大家的思路碰到空前的呆滞,像终年运煤的电车突然脱了轨,一时无法行驶了。既然暂时都想不出什么好手段,于是,我说,我们不如到山上走走,好吗?
       别看我们这样顽皮,这么贪玩,但是,身后的这座大山从来也没有上去过,这座山太大了,连绵起伏,一直伸向遥远的天边。山上树林茂密,阴森森的,听说还有不少野物,比如毒蛇野狗野猪之类,所以,我们害怕,平时只不过是在山脚下玩耍而已。但是,今天也许是心血来潮了吧,也许是想在这山上打点什么主意吧,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三个人便慢慢地朝大山里走去。山上沉积着腐烂的枯叶,很厚很厚,像一床床棉絮铺展在地上,发出浓郁的腐败气息。不时,便有什么野物唿哨地在草丛中窜过,让人心惊肉跳。阵阵山风明显地冷了,迅速地将身上的汗水收走了。那些树林枯藤和灌木丛,面孔狰狞,似乎藏匿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阴谋和危险,千奇百怪地绘制了一幅令人恐惧的图画。
       葛朝阳忽然说,如果把张麻蝈搞到这里来,任他怎么叫喊,谁也听不见的。
       赖皮接着说,就是把他杀到这山上,鬼都不晓得嘞。
       我说,你们就不要出这些鬼主意了好吗?这肯定是行不通的。
       我意识到这山上的恐怖和危险,于是,从树上折下三根树枝,一人拿一根,我说,万一出现了什么野物,我们一定要齐心啊。
       三个人的神经很紧张,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快走到山腰时,只见一片比较宽敞的坡地上,没有生长树林,也没有灌木丛,只有茂盛的齐腰深的茅草。我们甚至为这片草地感到惊喜,没想到,在这座大山上,竟然有这片宽敞的地方。赖皮勾着脑壳只顾往前走,突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滑下去了,我急忙一把拉住他,大叫,走不得。
       赖皮赶紧收住脚,稳住了身体。
       
       三个人都站住了,不敢贸然地朝前走去。我们拿着树枝,扫开那片茅草一看,天啦,忽然发现脚下竟然是个天然的洞穴,它被四周阴险的茅草挡住了。谁也不敢走到洞穴的边上去,所以,并不晓得它到底有多深,只是感觉到阴风嗖嗖。目光所及,洞穴里的四壁也长着茅草,让人感到十分恐怖。
       我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赖皮的脸变得十分苍白,抖抖索索地说,好险啊好险啊。
       葛朝阳说,刚才要不是三毛拉住你,你就没卵命了。
       看见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洞穴,我的眼前,此时仿佛有另外一个圆圆的形状出现,它的体积不大,似乎也很轻盈,不停地在洞穴上面上上下下地飘浮着,这个形状圆圆的东西,与巨大的洞穴叠加在一起,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它们像具有一种无穷的魅力,在深深地诱惑我,让我激动不已。
       于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突然从我脑壳里蹦出来了。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灵感呢?
       我把手中的棍子忽地朝洞穴里一甩,激动得大叫起来,葛朝阳赖皮,我有主意了。
       他们急忙问,你快说,快说吧。
       我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他们一听,也像我一样,激动地把棍子往洞穴里一甩,好啊,好啊。
       然后,一齐在大山里兴奋地叫喊起来,啊——啊——啊——
       寂静的大山,好像是第一次被人类的声音所震撼,声音在大山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发出嗡嗡的回声。那些茂密的树叶,那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那些挤挤挨挨的茅草,似乎都被惊醒了.摇头摆脑地晃动起来。
       张之东还在医院,听说快出院了。张麻蝈呢,仍然不出来玩耍,或是仍然由那个粗壮高大的家伙陪着去医院。也许,是张麻蝈受不了这种枯燥而单调的生活吧,终于有一天,竟然又出来耍了。也许这一切,他爸爸并不晓得,不然,他是不敢自作主张出来玩耍的。他像以前一样,仍然在房子前面的坪里骑着单车,许多的细把戏见他又出来了,纷纷过来凑热闹。
       我们暗喜,甚至认为,张麻蝈之所以这样渐渐地接近我们设下的圈套,是因为老天爷在冥冥之中给了他某种暗示罢。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张麻蝈在坪里骑着单车,骑得兴头来了,把背心也脱了,赤膊上阵。他没有把背心放回家里,而是放在自家的窗台上,那个很大的像章便摆在上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背心把像章遮盖了起来。窗台上,还摆着一只海碗,那仍是给别人主动进贡的。坪里许多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麻蝈骑车。实话说吧,张麻蝈虽然不能正式地骑上去,不能像大人们那样骑,但是,他站着踩车行驶的技术也是非常熟练了,一圈又一圈地滑行着,链条发出嗞嗞悦耳的声音。
       还是像以前一样,这里是细把戏的世界。没有大人观看,大人们都忙自己的去了。
       为了等到这一天,我们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张麻蝈如果不出来玩耍,那么,我们的计划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现在,他终于出来了。他像一个缩头乌龟,终于把又小又尖的脑壳伸出来了。
       这个时候,我们在哪里呢?
       就在不远,就躲在张麻蝈那排房子的当头,任何人也没有发现。张麻蝈的家在当头的那一问,离我们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他家的窗台上,堆着张麻蝈的那件白色背心,我们就是对他的白色背心感兴趣。在那件白色的背心上,有我们的所需之物。
       这一次,由我亲自出手了,也不晓得是为何种缘故,如果由葛朝阳或赖皮出手,我有些不放心。
       许多细把戏同成了一个圈子,是背向着我们的,他们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那一定是张麻蝈在屌什么高超的动作了吧?我们不想看他在屌什么动作,他的炫耀,对于我们没有丝毫的吸引力,我们只注意是否有人往我们这个方向投来目光。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注意,他们都专心致忠地观看张麻蝈去了。趁此机会,我屏气凝神,突然悄无声息地走出房子当头,迅速地窜到窗台边,翻开那件背心,十分熟练地把像章取了下来,又飞快地溜回去。
       这一切,简直是一气呵成,没有任何人发现。
       然后,三个人匆匆忙忙跑到我家里,葛朝阳和赖皮情不自禁地翘起大拇指,对我的神速赞不绝口。
       赖皮欣喜若狂地说,你真像一条泥鳅呃。
       葛朝阳频频点头,说,就是就是,我的爷老倌呀。
       我把那枚像章藏到床垫下面,以防不测。兴奋地说,哈哈,已经成功一半了。
       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照旧外出玩耍,但是,玩耍已经增添了一重内容,那就是暗暗地观察张麻蝈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张麻蝈骑累了之后,把单车推进屋里,当他再来拿背心,顿时傻住了,背心上的像章不见了。他默默地呆在窗台边,半天没动,然后,又心怀侥幸地拿开那只海碗,可是,海碗下面也没有,于是,又匆忙翻动海碗里的酸菜,当然,也没有找到。然后,他睁大眼睛,十分焦急地在坪里寻找,可是,又哪里找得到呢?
       他站在坪里默然着,眼珠子一眨一眨,万分焦虑,他肯定怀疑是那些送酸菜的人偷走的,因为只有他们,才会有正当的理由接近窗台。他想了想,马上一个一个地去问。那天,送来酸菜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五子,一个是李麻子,一个是四屁股。张麻蝈肯定记得只有他们三个人摸了单车。可是,让他感到失望的是,四屁股他们全部否认自己偷像章。他们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甚至还对着老天发毒誓。张麻蝈的神态很紧张,担心他爸爸晓得之后,一定不会轻易饶恕他的。在我们煤矿山,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最大的一个像章,仍然让人羡慕不已,仍然可以炫耀一番的。他晓得,他爸爸之所以忍痛割爱送给他,是因为太疼爱他了,并且叮嘱他一定要百倍珍惜。
       可是现在,像章却人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
       我们猜测,张麻蝈肯定会大哭起来的,可是,他却不声不响的,只是满脸焦虑,坐立不安。据我们分析,他之所以不哭不闹,是因为害怕他爸爸晓得,他不愿意惊动他爸爸,或许,他还希望自己有机会和时间把像章找回来。
       看来,张麻蝈决定动用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了。第二天,他大度地向那些细把戏宣布,说他的像章不见了,谁能够把像章送回来,答应给他骑一天单车。这个条件十分诱人,可是,谁也没见到,所以,骑单车就具有了一种不可能性。有些细把戏甚至抱着侥幸,在坪边上的杂草丛菜地里以及垃圾堆寻来找去的,最后还是空手而归。张麻蝈呢,一丝骑车的兴趣都没有了,默不作声地把单车推回了家。
       我们三坨牛屎躲在我家,正在做着一件极其秘密的事情,由赖皮动手,用左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是拿铅笔写的,内容如下:你丢失的东西在大山上,你快走到山腰时,就可以看见它了。你不能叫别人一起来,如果叫别人来,你丢失的东西就没有了。
       然后,我们马上分头行动。
       我把像章藏在口袋里,叫葛朝阳一起赶紧上山,我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像章的后面有别针,我就把别针别在树枝的皮上。像章是塑料的,很轻巧,细细的树枝依然耸立。我们走到那
       个骇人的洞穴对面,把树枝稳妥地插在洞穴边上。在一片绿色的大背景中,白底色的像章格外显眼。张麻蝈如果要来,肯定是从我们来的这个方向上山的,他只要见到了像章,就会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拿的,可是,他万万也不会想到,在这个距离中间,在这片被深深的茅草所遮挡着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洞穴。
       纸条是赖皮送去的,临走时,我郑重其事地叮嘱他说,一定不要让张麻蝈发现了,要悄悄的,晓得啵?赖皮说,我晓得呃。
       看来赖皮的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没过多久,他就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我担心地问,有人发现么?
       赖皮摇头说,没有,不过,也好险呃,我刚刚把纸条塞进他家的门底下,没过一阵子,门就打开了,我躲在屋子当头一看,是张麻蝈,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那张纸条看了又看,脸上充满了惊喜,又充满怀疑。他朝坪里看了看,好像很犹豫,似乎是想叫人陪他来,好像又不想叫人陪。
       葛朝阳急不可待地问,后来呢?
       赖皮嘿嘿地说,后来,他咬了咬牙,像下了大决心似的,还是一个人来了。
       我说,在哪里?
       赖皮说,应该快到山脚下了。
       我又问,那张纸条呢?
       赖皮说,被他撕碎了,顺手丢到门前的阴沟了。
       我放心了,说,那我们赶快躲起来吧。
       三个人躲藏在离洞穴几十米左右的地方,茂密的树叶和灌木丛,把小小的身子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我们则可以从灌木丛的枝叶间,清楚地看到洞穴周围的一切。阳光静静地照耀在那片绿色的茅草地上,可是,谁也不晓得,这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偶尔,有雀鸟噗地从树上闪出敏捷的身影,也偶尔,有不知名的昆虫在灌木丛中振翅跳跃,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声音。如果有几头水牛也出现在这里,谁都以为这是一片安谧的牧场。我们蹲在地上,很兴奋,全身居然微微发抖。三个人十分谨慎而小心,甚至连粗气也不敢出,好像张麻蝈一旦上了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闻到我们熟悉的气息。
       总而言之,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就要拉开序幕了。
       不过,等待了很久,张麻蝈也没有出现,我们面面相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他又改变主意了吧?是返回家去了吗?按理说,应该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张麻蝈以前也没有来过大山,现在一个人来,肯定是胆小吧?或许,他又回家叫别的细把戏陪着他来?对于这一点,我很是担心的,如果他叫了别的细把戏,那么,事情就很容易暴露了,这个细把戏就成了最好的见证人。还让我更为担忧的是,如果别的细把戏也掉落于洞穴之中,那也就太冤屈了——因为他不是我们下手的目标。
       我正在忧心忡忡之时,葛朝阳突然轻轻地推了我一把,小声地说,看,他来了,是一个人呃。
       我伸长眼珠子仔细一看,的确是张麻蝈一个人。
       我悬空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在这茂密的树林中,张麻蝈显得更加矮小了,他换了一件黑色的背心,踉踉跄跄地走着,像一个疑神疑鬼的野物,在树林间犹犹疑疑地走着,好像时刻提防猎人那无情的子弹,或是设下的机关。赖皮说得不错,他的确是犹豫不决的,他心里肯定动摇过,即使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大山上,其态度仍然还不是十分的坚决。他为难地抠着头发,不时地转过身子往山下观望,似乎有返回的意思。他走得很缓慢,也很小心,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扫开挡道的刺丛和树枝,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心里说,张麻蝈啊,你要继续朝上面走啊,千万不要返回啊。像是在给他鼓劲似的。
       我们的心都吊得高高的,寂静的大山上,那种紧张的气氛骤然又增添了不少。
       又走了一程,张麻蝈好像不再犹豫不决了,似乎已经铁定心了,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山腰上走来。他已经慢慢地接近了那个洞穴。果然不出所料,当张麻蝈快要走到山腰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十分醒目的像章,他立即站住了,先是猛地一惊,神色迷茫,似乎不明白它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是,这种表情仅仅只流露了一下,就转瞬即逝了。他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把手中的棍子一丢,迅速地奔跑了过去,他的眼睛,只顾看着悬挂在树枝上的像章了,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那个洞穴。所以,他仅仅跑了几步,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绝望地往天上一举,人忽然不见了。
       那声绝望的叫喊,在大山上久久地嗡嗡回响,把树上的雀鸟吓得纷飞逃窜,雀鸟的惊叫声和树叶的簌簌声,让我们不寒而栗。
       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响动了。
       这令人惊恐万状的一幕,我们以为是在梦中。当时,整个世界真寂静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半天,我们才敢战战兢兢地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洞穴走去。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往洞穴一看,根本看不到张麻蝈。我们似乎现在才晓得,我们已经惹下大祸了。
       我万分紧张地说,赶紧走吧。
       三个人飞快地往山下奔跑,没跑几步,赖皮就摔了一跤。
       慌乱中,我忽然记起了什么,赶紧又跑到洞穴的对面,把那个微微发笑的像章取下来,准备放进口袋的,想一想,还是把它丢到了洞穴中。
       然后,我们像发疯一般往山下奔跑,葛朝阳居然也摔了一个跟头,幸亏没伤着。三个人的脸色惨白,像浑身的鲜血已经全部流失了。
       7
       张麻蝈那天当然不可能回家了。
       一直到断黑,快要吃晚饭了,他妈妈才打发张麻蝈的两个姐姐四处寻找,可是,哪里寻找得到呢?连根卵毛也找不到。他妈妈又亲自出来寻找,走一步,便叫一声麻蝈呃,可是,同样也没有找到。他妈妈看见了我们,并没有问,她也晓得,自己的崽再也没有跟这三坨牛屎玩耍了。
       这时,天已大黑了。
       后来据说,他妈妈焦急了,于万般无奈之下,一头闯到了男人的司令部。张司令是当天下午才出院的,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说是要派人去参加一场重大的武斗,参战人员要时刻准备流血牺牲。张之东疑惑地看了老婆一眼,以为她是来问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所以,还没有等到女人开口,便不耐烦地朝女人挥了挥手,叫她赶紧出去。可是,女人却不管这些,双手痛苦地拍打着桌子,眼泪花花地说,我们的麻蝈不见了。当时,张司令的态度很不好,认为这样的小事还来找当司令的男人,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不高兴地说,你们不晓得去找啊?他难道还会飞到天上去吗?女人抹一把泪水,哭丧着脸说,都找遍了,连个鬼影子也没找到。男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好吧,你再找一下,开完会我就来。
       张麻蝈的爸爸并不着急,很有耐心地把会开完——他不能够让人家觉得家里的小事比革命的大事还要重要,更何况,这是他出院之后的第一个重要会议——然后,才空着肚子去找人。矿本部,食堂,操场,家属房子,水塘边,电车道上,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一根卵毛。他不免来脾气了,边找边说,这个鬼崽崽跑到哪里去了呢?望着茫茫黑夜,他一时觉得势单力薄,看来还是要发动群众,于是,就叫很多人在夜色中四处寻找。手电筒的光芒刺破了黑暗的天际,手
       电筒不够用,又到工区把矿灯也拿来了。一时间,煤矿山里灯光闪闪,疑是银河落九天,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张麻蝈啊——,张麻蝈呃——,什么角角落落的都去寻找。可是,寻找的队伍整整忙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张麻蝈。
       张麻蝈的爸爸几乎要癫了。那几天,他把参加武斗的队伍打发走之后,暂时丢下了革命工作,一心去寻崽了。
       实际上,第二天赖皮就有些动摇了,犹犹豫豫地对我和葛朝阳说,是不是告诉他们算了?说不定张麻蝈还没有死哩。
       我说,蠢宝,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赖皮说,我还可以用左手写个纸条么,偷偷地塞到张麻蝈爸爸的办公室,这样,他们既可以救出人,又查不到是谁写的。
       我警惕地望着赖皮,恶狠狠地说,赖皮,你不要忘记是谁把你爷老倌搞得最惨的,你不要忘记了。最后这句话,我简直是吼出来的。赖皮害怕地往后一退,不敢再吱声了。葛朝阳呢,态度还是不错的,悄悄地扯了扯赖皮的衣服,叫他不要再说了。
       一直到第十天上头,张麻蝈才被一个采草药的农民在洞穴里发现了。
       整个煤矿山,又一次被震惊了。
       这次震动,其影响比任何一次都要大,竟然是张司令的崽死了。那么,张麻蝈是怎么死的?怎么又会死在这里?是他自己不慎掉下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如果是被人害死的,又是谁害死的呢?凶手为什么要害他呢?一时间,煤矿山里议论纷纷。
       那天,好多人都跑到洞穴看去了。
       我们不敢去,心里很虚弱,也很胆怯。
       据说,张麻蝈的尸体已经发臭发烂了,无数的蚂蚁虫子和毒蛇在肉体上肆意猖獗。他已经不像个人了,简直像一堆腐肉。那个洞穴的确很深,但是,还不至于深不可测,据说,顶多二十多米深。而且洞底也都是茅草,人摔下去,应该是不至于摔死的,如果能够及时抢救,是毫无问题的。派出所也迅速地来了人,他们的观点是,据现场勘察,应该是张麻蝈不慎失足的,并不存在有人谋害的嫌疑。
       可是,张之东不同意派出所的观点,历数了自己的两次遭遇,他说,肯定是坏人在蓄意谋害。派出所看他是个人物,拗不过他,于是,就按照蓄意谋害这个观点去查案。不过,他们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像张之东一样,把怀疑的对象放在了大人们的身上,尤其是放在那些挨批斗的人身上了,认为是在搞阶级报复。可是,我们爸爸那些人即使是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他们全部被关在了牛棚里,哪里能够出去谋害一个细把戏呢?
       当时,派出所的人为一路,四处排查。张之东带着手下人为另一路。他现在是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重新戴上那个最大的像章,简直发疯了,把那些挨过批斗的男女——也包括了我们的爸爸——严厉地审问,甚至是严刑拷打,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做的。我们爸爸那些人,可以被迫承认以前收过租子,可以被迫承认想逃到台湾去,可以被迫承认参加过三青团或是国民党,可是,谁也不敢承认张麻蝈是自己害死的,他们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断骨伤筋,奄奄一息,也绝对不敢张口承认。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惨案,竟然是三个十一二岁的细把戏制造的。他们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张麻蝈的死因一直没有查出来,成了煤矿山里的第三个不解之谜。
       人们议论说,前两个谜解不解开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是张之东受了一点伤痛之苦而已,而后一个谜如果解不开,张之东夫妇却是怎么也想不通的。
       现在,就来说说张麻蝈的娘老子吧。
       张麻蝈的妈妈——那个身体发胖的女人——天天哭泣,以泪洗面,饭也不吃,澡也不洗,身上已是臭不可闻了。男人劝也罢,女儿劝也罢,邻居劝也罢,丝毫也不起作用了。她就是晓得哭,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是呜呜地哭泣。
       哭着哭着,后来竟然癫掉了。
       每天下午时分——也就是张麻蝈失踪之时——她便披头散发地在矿区乱走,一边狂走,一边把脏兮兮的双手绝望地伸向天空,一边大声地哭号,我的崽呃——,我的崽呀——,她浑身的胖肉随着她的疯癫,迅速地消瘦了,像一个枯瘦如柴的人。张麻蝈的爸爸呢,也许觉得老婆这样疯走癫叫的,十分损害自己司令的形象,于是,便把女人关在屋里,叫两个女轮流守着,不准她再出来。
       我们爸爸那些人,都害怕这件案子会沾在自己身上。其实,最为害怕的是我们,如果查了出来,将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我们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不但是我们,连自己的父母也会罪加三等。因此,三个人暗暗地发了毒誓,谁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要遭天诛人灭,死无葬身之地。我们绝对不能够暴露蛛丝马迹,更不能当可耻的叛徒。叛徒能有什么好下场吗?我说,谁想当叛徒?甫志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虽然发过誓,表面上也装着若无其事的,好像张麻蝈之死跟我们一丝关系也没有,其实,心里却害怕极了,惶惶不可终日,好像一定要躺进张麻蝈死的那个洞穴里,才会感到有某种安全感——这个感觉十分奇怪。可是,那个洞穴我们还敢去吗?连想一想也感到害怕呀。你们也替我们这三坨牛屎考虑考虑吧,这得需要多大的自控力呀。这件案子,哪怕是落到大人们的脑壳上,也会出现反常的行为啊。
       惟有这次,我们没有了胜利的感觉,没有任何心思庆祝了,没有喊乌啦了。那段时间,我们觉得煤矿山里都是一只只怀疑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寻找机会抓捕三个凶手。连那些抱在大人怀里的月里毛毛,张大眼睛看我们一眼,我们也会感到一丝胆寒。三个人再也没有心思玩耍了,好像捉泥鳅也罢,打三角板丢岩也罢,捉羊抓小鸡也罢,滚铁环打弹弓也罢,从来跟我们无缘,当然,更不敢去别人家里吵事了。我们收起了一切玩兴和顽皮,像个成熟的男人变得中规中矩起来。我们默默无言,心情沉重,而在别人看来,好像我们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朋友而感到悲伤。
       如果有人警惕性很高、很敏感的话,是可以从我们反常的举动中,找到一丝线索,从我们身上找到重大突破口的,但是,当时办案的思路都放在了大人们的身上,并没有把细把戏列为怀疑对象。
       我们那些天要么呆在家里心绪不安,要么提心吊胆地躲在山脚下的茅草丛中,或是无所事事地睡觉,或是漠然地望着蓝色的天空,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人家前来抓捕,而且,似乎已经有了一种乖乖束手就擒的意思。但是,后来我们不敢再躺在山脚下了,因为总是疑心张麻蝈会从那个洞穴里爬出来,向我们索命。或是,从山腰上的坟墓里爬出来,拖我们的脚。
       我们换了一个地方,换到火车道下的过洞里,让轰轰隆隆的火车打破那种害怕的寂静。三个人已经暗暗地做好了准备,一旦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就赶紧悄悄地逃走,至于逃到哪里去,却是一片茫然。至于逃跑的线路,肯定是沿着马路走,一直往邵阳方向走,听说邵阳有五十里路。至于走到邵阳之后,继续往哪里逃跑,暂时还没有考虑。
       张麻蝈之死一直没有查出凶手。没多久,又出现了一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怪事。
       
       张之东的老婆疯掉之后,有一天,张之东竟然主动卸下司令的官衔回家了。听人说,那天清早他就到了办公室,什么事情也不做,电话也不接,一直呆呆地坐着,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很痛苦,痛苦得让皱纹紧紧地挤在一起,即使有人来向他请示报告,他也一律不予理睬。大概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吧,他忽然叫几个手下人进来,也不说话,就把钥匙从裤腰上取下来,打开桌子的抽屉,默默地交出了印章,然后,又交出钥匙,交出脑壳上的军帽,腰间的皮带以及胳臂上的袖筒,最后,又依依不舍地从胸部上把大像章也取下来,静静地摆在桌子上。同时,也毫无保留地交出他的威风和凶狠。然后,语气低沉地说,以后由你们来干吧。说罢,佝偻着腰背,一声不响地回家了,不再威风凛凛地当他的司令了。
       手下人很不理解,极力劝说道,张司令,你为什么不革命了?那我们以后跟谁干啊?张之东的脸色很难看,苦涩,忧郁,痛苦,嘴巴微微地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然后,就勾着脑壳走出了司令部,那副样子像挨了批斗。手下人很不放心,紧紧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到底走到哪里去。有人猜测,他会去张麻蝈的坟墓,陪着崽坐一阵子吧。也有人估计,他会去山上的那个洞穴,再去看看那个害死他崽的可恶之地。也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寻死路的,因为实在是想不开啊。其实,人们的猜测都错了,他哪里也没去,孤独地回到家里,然后,砰地关上门。在即将把门关上之前,他向那些站在门外的手下人投去了冷漠的一瞥,那默默的一瞥,竟然让手下人毛骨悚然,过后记忆犹新。
       张之东阴沉着脸,每天陪着那个发疯的老婆,给老婆洗脸洗澡,煮饭菜喂饭洗衣服,像个极其合格的保姆,居然十分细心和耐烦,家中的任何事情,也不要两个女插手。不论老婆怎样发癫,摔东西,或是骂人,或是大哭大闹,他竟然一丝脾气也没有了,只是小声地劝说着。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当工人的状态,当司令的那种威风和脾气,一丝也没有了。惟有老婆忽然往外面奔跑时,他才急忙赶出来,紧紧地搂抱着,七拖八扯地将她拖回家。他几乎哪里也不去了,外面那个喧嚣而热闹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没有一丝吸引力了。他守在家里沉默不语,看着桌子上的张麻蝈的像片,看着看着,忽然泪流满面。煤矿山的一切革命活动,一律不参加了,甚至包括大型的批斗会和最新指示的庆祝游行。他敢于这样做,绝对是煤矿山唯一的特例。当时,谁敢有这个狗胆呢?就是连那些孕妇和月子婆婆,也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只要听见高音喇叭骤然响起,便要匆匆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蹒跚地加入到游行的队伍之中去。造反派们既原谅他,明白他是因为死了崽而痛苦不堪,一蹶不振的,却又十分恼火他的革命意志大踏步衰退。
       张之东偶尔也出门,提着破旧的篮子,买菜买油盐,他默默地走着,见了谁也不打招呼。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居然全白了,像茅草一样散乱。他驼着腰背,眼睛怔怔地望着地上,好像地上静静地躺着睡熟了的张麻蝈。
       这个样子,居然引起了我们的一丝同情。
       是的,我们终于用微薄的力量阻止了张之东的疯狂,让他卸下了司令的官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是,我们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和乐观,接手的那个王司令王牛皮,竟然比张之东还要疯狂百倍,他的胸部上,戴上了那个最大的像章,威风十足。他简直像个虐待狂,把我们的爸爸他们拉到毒辣的太阳底下暴晒,逼迫他们穿上厚厚的棉衣,汗水像雨一般浸透了衣服,我们的爸爸他们都曾经昏死在地,可是,他们也不管不问,王司令坐在办公室的窗口下,与他的手下人哈哈大笑。下雨或是下雪呢,就让我们的爸爸他们穿着薄薄的内衣和短裤,拉到外面淋雨或是挨冻。他们像一只只可怜的鸡,在大雨中和寒风里瑟瑟发抖。这样的折磨十分残酷,甚至比挨打还要厉害,谁又经得起这种残酷的折磨呢?在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啊。于是,不少人病倒了,甚至死去。有个姓李的阿姨终于经不起这般折磨,竟然就活活地病死了。我们那天看见有人拿着破草席,包起那具瘦小的女人的尸体,像包裹着一根豆芽菜,然后,就埋到大山里去了。
       我们没有对王司令进行报复了,因为已别无良策,每天只是在心里祈求老天保佑我们的爸爸。我们甚至还信了迷信,在山脚下做了一个小小的泥菩萨,用柴禾做香火,希望菩萨发发善心,不要让我们的爸爸死去,也不要让那些跟我们爸爸一样的可怜的人死去。我们的爸爸幸亏命大,虽然也病过,也昏死过,也打伤过,枯瘦如柴,叽叽哼哼的,但是,毕竟没有断掉四两气。
       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们此时甚至为害死张麻蝈感到非常后悔,心中一丝报复的快感也荡然无存了。
       8
       张麻蝈叫张晓明。
       关于麻蝈这个绰号,是我们三个人给他取的,他的眼睛很鼓,嘴巴也很大,说起话来呱呱呱的,像只麻蝈在叫。所以,叫他麻蝈这个绰号,是恰如其分的。
       这件可怕的事情,一晃就是几十年了,我之所以直到今天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因为我的心灵深处埋藏着这件痛苦的往事,让我多年来良心不安,备受着灵魂的折磨和煎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年,我和葛朝阳如果听了赖皮的话,用那个写纸条的巧妙手段告知他们,张麻蝈一定不会死去的。
       张麻蝈的爸妈都先后去世了,两个姐姐也早已远嫁他乡,再也没有见到过了。如果再见到他两个姐姐,我不晓得是否有勇气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我们那个煤矿山早已倒闭了,让一个老板买走了。如果张麻蝈没有死,今年也该有五十岁了,或是像我一样失业在家,浑浑噩噩地靠打着五分钱的麻将潦草度日,或是像葛朝阳和赖皮他们外出打工。葛朝阳在一家厂子守仓库,赖皮则在车间拖着板车。
       我不晓得,如果张麻蝈今天还在这个世界上,他愿意像谁一样活着?
       我们三坨陈年的老牛屎,如今也很少见面了。即使过年时偶尔碰面,当我提起张麻蝈这个话题时,他们居然避而不谈,似乎把那些惨痛的往事彻底忘记了,脸上泛滥起麻木的神色,喃喃地说,哪个张麻蝈?哪个张麻蝈?
       于是,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张麻蝈,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原谅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