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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天上人间
作者:徐则臣

《收获》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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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子午是我表弟,下了火车在出站口等我,脚边一个拉杆皮箱。半个小时之后,我还没到,他把箱子拖到电子屏幕下看整点新闻。新闻结束了是漫长的广告,之后有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做访谈,说北京的房价像失控的热气球,想停都停不下来。我表弟就笑了,狗日的让你们住去,住死你。然后又是新闻。世界上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很好,都跟他无关。只有我跟他有关。除了电视上看见过的国家领导和明星,在北京我是他唯一认识的人。说好了我四点十分在出站口接他。整点新闻播了三次,子午站累了,摸烟的时候发现盒子里空了,然后感到身上冷,像披了一层凉水。火车站的大钟沉郁地响起来,七点,天黑下来,新闻联播开始了。子午向四周仔细看,灯火,车辆和人,我的影子都没有。他有点慌,摸出一张纸条去找公用电话,第二次打我手机。还是关机。他彻底慌了,对经过身边的一个环卫工人说:
       “你认识我表哥吗?他叫周子平。”
       那老师傅茫然地摇摇头,听不懂我表弟的话,他一急把家乡话说出来了。子午只好努力卷起舌头,用普通话重说一次。老师傅还是摇头。子午把经过身边的陌生的脸都认真看了一遍,拖着箱子一路小跑又回到出站口。新一拨下车的旅客浩浩荡荡地涌出来,还是没有我。子午都要哭了。
       这是两年前的事。我表弟第一次来北京,投奔我。那天晚上他在出站口和电子屏幕之间来回走,一直走到屏幕上什么节目都没有,车站广场上除了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只有十几只塑料方便袋在风里走。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厚夹克穿上,坐在箱子上睡着了。我还没到。子午醒来时天快亮了,屏幕上重新开始播报新闻,女主持人用像玻璃一样客观的声音说,世界的某地正在打仗,几十万人无家可归。子午身上落满露水,头发垂到额头,他觉得自己是那几十万人中的一个,还没见到亲人就已经与亲人失散了。我是他表哥,他是我姑妈的儿子。
       子午没等到我。那天我进去了。被警察撞上时,口袋里有一个半成品的硕士毕业证,落款是北京师范大学。我还没来得及找人做好毕业证的封皮。一个脑袋半秃的中年男人预定的,他想用北师大的牌子做梯子,爬到副处长的位子上。要价一千。他想压到八百我没同意。一千块钱换一个副处,一本万利都不止,副处可以贪多少公款啊。他就答应了。我很高兴,这个证赚上八百都不止。我靠给别人办假证为生。那天我的问题出在贪上。从事这行当以来,我时时告诫自己的,就是不能贪,适可而止。那天中午我其实是要找人做封皮的,偏偏就头脑一热,又在人民大学和当代商城之间的天桥上站住了,想再揽一笔生意,多赚点晚上给子午接风。我们哥俩有几年没一块儿喝酒了。
       就给撞上了。一根烟都没抽完。桥上风大,我侧过身想躲躲,两个大盖帽就从南边的引桥上来了。都没法躲,也不能反抗,天桥好几米高,不敢跳。有些警察你得佩服,他们就有判断你不是良民的直觉,摁住了就从我裤兜里搜出半成品的假证。我喊冤抱屈都不管用,先带到局子里再说。他们动手了。我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梗着脖子坚决不承认是办假证的,我只是想找人办个假证,那半成品是个样品,我想跟人家说,就做成这样的。不能实话实说,性质不同。他们好像不信,但我死不松口,而且一个半成品说到底也不算个大事,就把我扔到里面去了。那时候子午正在电子屏幕底下看世界各地的地震、海啸、战争、军事政变和一夜挣到数不清的钱。
       到了里面就音讯不通。我想这下子午苦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都不知道往哪儿去。我每天都惦记着他。十五天后我出来,满脸胡子往火车站跑。从中午等到晚上九点,没看见一个长得像子午的人。我表弟一表人材,脸皮白净,宽肩窄臀,能长成他那样的不多。为了不埋没这个好皮相,他在县城玻璃厂上班的时候还做过两天明星梦,要去当演员,县剧团没要他,声音不行,一张嘴就像吐出一张张砂纸。这才死心。我在出口处抽了两包烟,然后疲惫地回到住处。
       第二天买了个二手手机,之前那个被警察弄丢了。生意得重新开始。我一路往火车站走,一边走一边把新号码往犄角旮旯里写,希望能被更多想办假证的顾客看到。我在火车站又待了大半天,人来人往的眼睛都看疼了,还是没等到子午。就给姑妈打电话,姑妈说,不是在北京么,就打过一次电话回来,问你的手机号。也就是说子午还没回去。我继续等。
       火车站是我唯一可能等到他的地方。北京像个海,要漫无目的地找子午等于是在捞针。接下来的一周,我一直在火车站附近晃悠。直到周六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伙子弓腰驼背地出现在出站口,空洞地向四处看,那样子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年。衣服斜吊在身上,扣子掉了一半,红底子的小背包被泥土染成灰黑色。我试探地喊一声子午,他突然抬起头,像狗一样警觉灵敏地找,看到我时,空荡荡的眼神里立马有了内容。子午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嘴唇一直抖,半天才出声:
       “哥!”
       他一边哭一边说,总算找到哥了。弄得我心里挺难受。比我印象里的表弟瘦多了,双眼皮都成了三眼皮。他说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一有空就会在下午四点左右过来,那是他出站的点儿。他来了很多次,有时候经过广场时,也会瞅两眼。
       “你住哪儿?”我问他。
       “随便哪里,哪儿能卧下一个人就住哪儿。”
       “箱子呢?”
       “在旅馆。”子午说,“没钱付房租,被老板赶出来了。箱子扣在那里。”正好我们经过一家小饭店,子午咽着口水说,“哥,我想吃顿红烧肉。”
       好,咱们吃。子午肚子里真被刮干了,满满一大碗红烧肉一个人全吃了,两嘴角油水源源不断地挂下来,看得我直犯恶心。吃完了我们去子午住过的旅馆。一对老夫妻开的,楼上和地下室都有房间。子午住的是地下室,最便宜的。房间里摆了四张高低床,子午睡在东北角的上床。老板娘看见子午就叫起来:“钱!钱!老头子,那小子来了!”
       “什么?”老板在另一个房间里喊,“他还敢来!”
       子午要往我身后躲,我按住他的肩膀。哥有钱。老板于瘦着一张脸,抓着一个油腻腻的账本送到我面前。五百。对子午已经是个大数目了。钱到了事就平了。我们拎着箱子离开。子午说他恨死这些家伙了。我问谁?他说都恨。老板,老板娘,大楼,马路,商店,汽车,连走路的人和路边稀稀落落的树都恨。
       我懂,无路可走时你会觉得全世界都是敌人。这样的日子我过的比他多。经过一个地下通道,他指着卧在角落里的一个疯子对我说,前几天那里是他的位置。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是我弟弟。我的表弟子午。子午说,要不是偶尔能找到个卖报纸的差事,早该要饭了。一路上他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到了西苑我租的住处,他一屁股坐到我床上,长吁一声:“妈的,吓死我了!”他说北京太大了,这些天他走到哪儿都想着回火车站的路,怕把自己弄丢了。
       
       2
       在早市买了一张折叠床,子午住下了。他头一次来北京,我带他简单逛了一圈。偶尔有生意找上门来,我就告诉他要如此如此。
       办假证其实挺容易,眼神好使一般就问题不大。通常的程序是,我把小广告打出去,等着兔子主动撞上来,或者是到大街上揽生意,见着可疑的人就问:先生,办证吗?毕业证、驾驶证、通行证、护照,什么证件都有。对上眼了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谈价钱。对方要预付定金,然后我就按照要求去打印室和小工厂制作,最后交货。实在复杂的我一个人摆不平,再去找别人帮忙。那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你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能弄出假的来。这样的生意我一般不接。不想搞得太大,夜长梦多人多嘴杂,保不齐哪个环节出纰漏了,那比害眼要厉害。所以我尽量一个人就把能做的做好,从接活儿到制作,坚持做小生意。我认为这是办假证这一行必备的美德。日进分文发不了大财我还发不了小财么。
       那几天我不停地向子午讲解北京。北京很复杂,太大,交通又不好,我就带他看了看海淀,像北大、清华、人大、北外、民族大学、首都师大、硅谷、双安商场等,这些都是要经常活动的地方。也不断地给他树立同一个原则:戒贪。一贪准坏事,那得把自己搭进去。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子午一个劲儿地点头。一圈走下来,子午说好多了,不那么怕了。这就好,贪会坏事;怕,你又干不成事。我表弟头脑好使。
       我表弟头脑一向好使,也就因为太好使反而一事无成。我也一事无成,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清楚我很平庸,子午不一样。小时候他念书,姑妈在学期考试之前半个月跟他说,考好了给你买啥啥啥,他一准进入前三名,就靠十来天的突击。这个诱惑姑妈要是忘了,他可能就把倒数前三名给你考回来。任课老师都说,陈子午是个怪才,成绩跟老头的大裆裤腰似的,要大能大,要小能小,弹性十足。后来我姑妈的利诱慢慢刺激不了他了,他就随心所欲地学,懒懒散散,抽烟喝酒都学会了,但不是那种打架斗殴的坏小子,最后竟也赖赖巴巴考上了电大。他在那里玩了两年,随便挣了张毕业证就进了县里的玻璃厂。当时效益还不错,在我们县里算大型企业,但是说完就完,厂长带着一堆钱跑了。剩下的人死撑着,干到哪天算哪天。他从制作车间被调到清洗部门,就是在清水里涮瓶子。一大池子水,一大堆玻璃瓶子,咣当咣当地洗。一帮老娘们干的活。那些老女人整天开他玩笑,都往腰以下走,弄得他很恼火,三番五次要求调回去。领导说不行,坑都满了,你就委屈一下蹲在水池子边上吧。子午一着急,敲碎了瓶底拿瓶子锋利的上半身要挟领导。这哪儿行,往公安局一告这就是犯法。子午待不下去了,干脆辞了职,想起来要跟我混。
       我们那地方来北京混的人很多,都说首都的钱好挣,弯弯腰就能捡到。通称为“跑北京”。办假证的,做小生意的,还有干其他莫名其妙事情的,这些具体的人,被称为“跑北京的”。我就是个“跑北京的”,现在子午也是。
       我们住的地方不太好。没办法,北京的房子比人值钱。一个破落的四合院,我租其中一间,除了几件简单家具什么也没有。因为屋小,为给子午摆下一张床,还把一张破写字台给搬了出去。其他几间屋里住着另一个办假证的、一个三天两头出差的推销员和一个修自行车的。修自行车的老铁长一张厚脸,络腮胡子长到下巴处整齐地停下了,像电视里常说的行为艺术。子午第一次见到他,跟我说,这哥们真会长。他修车的家伙装在两个铁条焊成的大筐子里,筐子分别挂在自行车后座的两边。我感兴趣的是,老铁每天推出去和骑进来往往不是同一辆车,像玩魔术一样。事实上,除了和另一个办假证的文哥经常走动,我跟其他邻居几乎都不来往。他们之间也不来往,见面点下头。我和文哥是闲人,办假证的都闲,每天有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用。文哥是湖北人,高兴不高兴都爱来两段豫剧。湖北人唱豫剧,那感觉有点诡异。没事干的时候我就让他唱,其实我不爱听,但我总得找点事干。听戏的时候看着乱糟糟的门外,几只野猫挺直尾巴像仪仗队一样庄严地从院子里穿过。我一遍一遍地猜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文哥常感慨,这大城市把人闹的,一个院子里都半个月不搭话。他小时候那多好,端碗饭能吃半个村,回来碗里还是满的。
       我把子午带到他屋里,“我表弟,老哥多照应点啊。”
       “你表弟就是我表弟,没二话。走,给表弟接风。”
       我们就去了胡同口的小酒馆。文哥是老江湖,四十九岁,一喝酒舌头就大。文哥说:“小老弟,子午啊,听老哥的话,干这行,胆要大。大胆,大胆,再大胆,钱就来了。”手跟着挥起来,像列宁在十月。子午点点头,又看看我。我说,先听文哥的。
       回到屋里我赶紧给他洗脑,钱老二,人老大,安全最重要。胆子太大要死人的。子午也点头。看样子是都明白了。
       3
       收拾停当了我开始带着子午办假证。晚上通常出去写广告。那时候假证这行里还没兴起随手贴的带背胶的印刷名片,主要是手工,拿支粗签字笔或者喷漆在合适的地方写。广告牌上,公交站牌上,天桥台阶上,楼房的墙壁上,觉得合适了才写。广告语很简单,“办证”两个字加上联系电话。夜里人少,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但我们适可而止。太张扬了会惹警察和城管不高兴。他们要是较起真来给你打电话,也是个麻烦事。不像现在,小广告你可以随便贴,警察习以为常了,都懒得打电话抓你。
       子午不喜欢喷漆,那东西操作起来要眼疾手快。他喜欢用签字笔,慢悠悠地写,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写完了电话号码,陡发兴致他也会写一两句别的话,比如:北京有点大;车跑得太他妈快了;我想发财,你想不想。有一晚上想起电大时的女同学,前女朋友,随手写了一句:每次转身,你都不在。我看了后跟他说,喜欢就再追。他闷着头,在下面又写了一句:说好跟我过一辈子,现在你钻进了别人怀里。有点酸,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没吭声。这小子心还挺重。
       我觉得子午干这行还是有天分的。等到一个月后他独立干活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经过一个烤红薯摊,他停下来买了一个巨大的生红薯,我和烤红薯的师傅都纳闷,这种爱好的人不多。子午说有大用。回到住处,他把红薯削成长方体,用小水果刀挖挖剔剔,竟然整出了一个大印章,蘸了下黑墨水,赫然在白纸上印出了我们的小广告。
       这绝对是个发明,一下子提高了打广告的效率,像领导用印章代替签字一样,轻轻一按,搞定。据我的观察,在办假证这一行里,子午应该是第一个使用印章广告的。他找人刻了两枚砖头一样大的广告印章,一枚他的,一枚我的。再打广告就一手印章,一手蓄足墨汁的海绵盒子,一下一个。后来越来越多的同行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举起印章。子午是有贡献的。但有了印章子午兜里依然装着签字笔,想起来还会顺手写上两句。这是爱好和习惯,像吃完饭叼上根牙签,不一定是牙口不好,叼的是一个酒足饭
       饱的感觉。
       行外的人都认为办假证是多凶险的事,其实到我来北京时,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据老革命说,最初办假证这一行源于刻章。私章和公章,合法的不在这范围内。因为合法的印章只能按市价来,人家坦坦荡荡地来,你没理由抬价。假的就不一样了。你心里有鬼,你想偷梁换柱鱼目混珠,你想用这个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实际上是伪造的印章捞钱、干坏事,你就得付出代价。付出你心怀的鬼胎价和篆刻印章的风险价。私刻公章犯法,条文里有。一个公章几千。最初刻章的人捞海了。然后智慧的人民想,这章你要盖在一张纸上,那张纸一般也不会是真的,为什么不顺便把你想要的那张纸也做出来呢。比如伪造的公文,美化过的成绩单,还有通知单、缴费单、质检证明等等。那张纸就出来了。一张纸,两张纸,很多张纸,加个隆重的大红塑胶封皮就成了证件。假证问世了。
       这个过程当然比我说的要漫长,好几年才发展起来。你当然也可以说,伪造的东西几千年前就有,圣旨还有假的呢,皇帝死了一帮太监专干这种事。你说的很对,可我不是说现在么,古人的事我管不了。反正办假证这一行是起来了。越来越盛行,那是因为人们越来越需要,谁不想不花钱就拿到缴费凭证?谁不想一天书都不用念就拿到博士文凭?
       有假的就有打假的,新出现的假一定是被打得最厉害的。最初那拨造假的没少被折腾,戴大盖帽的整天盯着,所以一概鬼鬼祟祟,一看就是非法的。而且一个个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撒腿狂奔。你还得时刻提防警察查房。外来人口,要看你的暂住证、身份证,弄不好遣送回老家。生活和工作的环境相当恶劣。很多人一不小心失了手,就进去了,三年五年的说不好。当然,风险带来暴利,前辈们发大了。就我知道的,第一批人行的人大部分都成了老大,自己不干活,手下一大帮小兄弟帮他干,打广告,揽生意,制作,接头交货,每个环节都有人干,完全是完善的企业化管理。一条龙。这样整法,钱赚得没边。野心勃勃的老大会用这些钱去做别的生意,搞搞房地产,或者去山西弄个小煤窑,都有可能;没什么追求的,就在家里数钱玩。
       现在干这行的多了,大小二猴都来撞运气,像我。分烧饼的越来越多,抢到手的就越来越小。我就挣点小钱。当然风险也随之变小,司空见惯了。到处贴着小广告,电视和报纸称为“城市牛皮癣”,每一座天桥和街道拐弯处都有人问你“办证吗”,就跟路边抱孩子的女人突然冲上来问你“要毛片吗”一样。太多了,警察也就无所谓了。真要都抓起来,那得把全北京的拘留所都挤爆掉。
       这么说不代表就没有风险,有,只是相对小了点。两年前,子午到北京一个月后,风险就相当大,一度吓得我们窝在屋里几天不敢出门。严打,整顿,创建精神文明,重大会议和活动期间,风声就会很紧。一阵一阵的。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整顿市容市貌热火朝天地发动起来,根本不敢四处打广告。我和子午在小屋里喝了一个星期的酒,决定还是出来,亲自到街头揽生意。文哥胆子大,该怎么出去还怎么出去,一天都没闲着。他说,老婆孩子在老家伸手要钱呢。闲着也是闲着,站街去。
       同志们都把搭讪揽生意叫“站街”。这个词啥意思你一定知道。我们站街去。子午跟着我实习,其实我已经放手让他干,需要改进的地方才吭一声。他聪明,差不多了。我们站街去。在海淀周围转悠。路口,天桥附近,大学门口,见了可疑的人就凑上去:“哥们,要证吗?”把声音放低。我们站街去。对方往往比我们还恐惧,所以我们能一眼看出他的可疑。就像文哥说的,这年头,害怕的不是妓女,是嫖客。话糙理不糙。我们站街去。
       正面接触顾客,子午的天赋更容易凸显出来。他普通话好,尽管只是个电大,基本功还是在的。一个月他的舌头就学会拐弯了,能跟老北京一样“儿、儿”和“丫、丫”了。子午形象也好,西装一穿,不打领带也像新郎。如果头上再来点摩丝手里多个公文包,冒充IT白领进中关村上班都没问题。适合公关。像他说的,有亲和力。能亲能和有力量,好。只要对方真想办证,一般不忍心拒绝他。他开的价可能高了点,但你会觉得一定值。在海淀,你很难找到外表上比他更可靠的办假证的。这是我表弟。
       风声紧,还是做成了几桩买卖。挣的钱一部分给子午置办了必需的用品,衣服、手机等,剩下的几百块钱我让子午寄回家。让家里放心,子午辞职是正确的,他在北京没有任何问题。我姑妈一辈子待在老家那个小地方,一年都难得去一趟市里,更没来过北京,她不由人地就把首都想象成是你死我活的地方。大城市嘛,竞争多激烈,人吃人了。寄钱回去就是告诉姑妈,就算人吃人,也是子午吃别人,不是别人吃子午。
       4
       几单顺当的生意做完,问题就来了。来得莫名其妙。我和子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风声紧要的时候我们都能屡战屡胜,接下来环境逐渐宽松,毫无疑问要财源滚滚的。哪知道有人盯住我们了。有一天下午我们在人大东门的天桥底下,子午刚开始和一个顾客搭上茬,一个反穿夹克衫的小伙子摇摇晃晃地凑过来,对那顾客说:“兄弟,你办证?我这儿更便宜。”
       到嘴边抢肉,过分了。严重违反了我们的职业道德。子午脱口就说:“我比他还便宜。”
       “咱们试试?”反穿夹克斜眼看天。
       “没问题。”
       但是客人转身就走,连连摆手说不要了。本来他就尴尬不自在,这犯法的事。子午气坏了,口气硬起来:“找事是不是?”
       “找什么事?我找生意。”反穿夹克把手插裤兜里,吹着口哨摇摇摆摆走了。
       子午要追上去,被我拦住。忍着,坚决不能出事。那小子我从来没见过,搞不清来头。我拽着子午离开那里,步行到北大南门外。也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我有一天在南门外不挪窝接过三桩生意,都是大家伙,不是要北大的硕士毕业证就是博士毕业证。有个人开始要硕士毕业证,我说没问题,博士的也好办。他说那就博士吧,反正也办了一回。我说那是,都北大了,那还不要最好的。幸亏博士后不是个学位,要不他很可能就要了。我找了一块干净的马路牙子坐下来抽烟,子午装出看报纸的样子,经过身边的人他觉得合适就问一句。一个钟头过去,全都摇头,个别人还夸张得像避瘟神。四点半左右,子午终于和两个女孩聊上了。
       开始她们遮遮掩掩,欲说还羞。很多客人都这样。没必要,我们又不是领导和检察官。过一会儿子午招呼我过去,她们要两个港澳通行证,而且要香港入境处盖过章的,他不知道该开多大的价。我就把她们带到路边靠北大南墙的僻静地方。“定金每个证一千,”我对她们说,“交货时每个再付一千。”
       “两千一个?”胖一点的女孩说,“别漫天要价啊,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行情早摸清楚了。”
       那口音,我打赌出不了胶东半岛。舌头硬邦邦的,说话时拼命往后拉,普通话说得还没我好。“就知道瞒不过你们北京人,”我说,“换了
       别人定金起码一千五。”
       瘦一点的女孩说:“我朋友办一个会计资格证才四百。”
       “你要吗?我三百就给你办。”我递给子午一根烟,“你要去的可是香港和澳门哪,快赶上出国护照了。”
       “我们不是真要去。”
       “我知道,想去凭这个也去不了,但我得做得跟你们已经去过了一样真实,是不是?”我用胳膊肘捣了捣子午。
       “小姐,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前几天,”子午说,做着样子看我,“上周二吧,一个河北的什么局长刚从我们手里取了货,港澳通行证,还两千五呢。”
       就这么定了,十天后交货。她们都准备掏钱了,反穿夹克鬼魂似的突然冒出来。“小姐,”他笑嘻嘻地对两个女孩说,“要什么证?我这里至少便宜一半。”
       “你他妈怎么又来了!”子午火了,搡了他一下。
       “我为什么不能来?”反穿夹克理理夹克,“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又没到你口袋里抢。”
       “你他妈的比抢还恶心!”
       那两个女孩惊恐地说:“不办了不办了。”拉扯着小跑走了。
       反穿夹克反而笑了,声音像鹅叫。“想动手?”他说,“仗着人多是不是?”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把子午拉到身后,站到反穿夹克跟前。
       “我们老大说,想在海淀混,每个月交一千块钱。要不走人!”
       “说梦话吧你?海淀是你们家的?”子午说,“我看你丫是欠抽!”闪出来就要动手,我赶紧把他抱住。然后看见斜对面的小区里走出来五六个男人,其中一个我见过,同行,也是在中关村这一带活动。我觉得不妙,拽着子午的胳膊就跑。我们一定是被人惦记上了。子午没看见他们,以为只有反穿夹克一个,他一个人就能把他扔得四脚朝天。我来不及跟他解释,死活拖着他跑到硅谷门口。那里人多,他们就是跟上来也不敢动手。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
       “他们五六个人。”
       “十个又怎么样?狗日的我揍扁他!到手的钱又没了。坏了我们两回生意。”
       “钱可以慢慢赚,”我说,“他们是冲着咱俩来的。”
       “凭什么?哥,这才到哪,我们不能窝囊成这样。”
       “没什么窝囊的,”我又递给子午一根烟,“我也奇怪,他们为什么单单盯上我们。”子午气鼓鼓地往外吐烟圈。“没事,”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差不多了,找个地方喝酒去。说实话,就是他们不坏事,那两个证我们可能也做不了。”我没做过港澳通行证,见都没见过。要做,首先得找到母本,就是原装的真证。这东西不好找。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定金?”
       “试试。找不到再把钱退给人家。”
       “要是不退呢?”子午突然来了兴致,“这样我们慢慢地可不就发财了?”
       “别瞎想。”我说,“咱可不能做那缺德事,得讲信誉。有句话怎么说的,就是小偷也讲职业道德?对,盗亦有道。我们只拿别人答应给我们的钱。”
       “哥,别把自己抬那么高。咱就是一办假证的。”
       “那也得守办假证的规矩。”
       子午撇撇嘴,好,守规矩守规矩。
       晚饭后回到西苑,子午待在屋里看那台两百块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电视,我去了文哥的屋里。这个四合院不大,只要敞着门,从我的房间能看见文哥在他屋里的大部分活动。一个阴天下午,雨下得人万念俱灰,我一觉醒来觉得无聊得要死,一歪头看见文哥的屁股正对着门不停地哆嗦。哆嗦半天,他猛地转身,下身赤裸地亮在门前,一股东西落到雨地里。他站在门边闭着眼享受了半天才提上裤子。有意思,这老东西,生活很有情调啊。上厕所的时候我特地经过他门前,没头没脑地问他,文哥,大阴天的,想不想女人啊?他警觉地向门外看了看,雨不大,该在的东西都在。他就笑了,个王八蛋,笑话老哥?没办法啊,不是虎就是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你小子不想?我笑笑,没说话。从那以后我和文哥的关系就近了一层,不少风声就是他告诉我的。今晚去他那里,就是想问问,江湖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跟他说反穿夹克。
       文哥犹豫半根烟的工夫,说:“兄弟,你的脾气我知道。你还是换个地方吧,丰台,宣武,石景山,哪都行。”
       “啥意思?”我问。对我来说,海淀就是北京,换个地方没准我路都找不到。这两年搬过几次家,但始终在海淀打转,离不开。也不愿往其他区跑。“老哥你给我两句明白话。”
       “你要不问,我还真开不了这个口,”文哥说。眉毛直往上挑,一挑额头上就添了三五条皱纹。有一回说到他眉毛,已经呈八字形了,他说原来不是,起码是平着长的,人一老皮肤就泄,眉毛就掉下来了。他的眉毛一挑我就知道有难堪事了。“现在生意不是有点淡嘛,一紧就这样。有俩哥们就从丰台拉过来几个人,跟个帮派似的,收保护费。这事几百年前就有,你该知道。”
       “咱们可都是干一行的,犯不着自己搞自己吧。”
       “那是你的想法。哪一行其实都一样。生意不好做,总得挣钱。保护费是一笔。不交?那更好,都走了海淀就剩这一帮子,没人抢生意了。”
       “操,什么世道!”我在文哥屋里转了两圈,“那你呢?”
       “我答应了。要不怎么说开不了口呢。”文哥把头低到裤裆里。过去他老说,奶奶的,五十岁的人了,除了戴大盖帽的,怕谁呀!要挣钱,就得抓一个是一个。现在,他把快五十岁的脑袋低到裤裆里,抬起头的时候说:“要不,你就直了吧。挪个窝还不知道哪天能挣到钱,搬家三年穷啊。”
       “他们不就几个人嘛,咱们一块对着干,我不信能把我们怎么着!”
       文哥捋起袖子,小臂上有一道淤紫的伤痕。然后撩起上衣,肋骨上也有一块。“前几天的事,”他说。被打了他一直都没吭声。“不软不行啊。老婆孩子还等着钱。”
       他的惭愧显而易见,低头等我说话。我只咳嗽了一声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午问我脸阴着是不是撞上鬼了,我说没有啊,我在想明天去趟颐和园吧,就几步路,也没带你去玩过。我只是想空下来一天好好想想。这种事过去从来没遇到过。
       “好啊,好啊,早想去了。”子午说,指着电视,“哥,你帮我看看那女的会不会跟她同学上床,我去撒泡尿。憋死我了。”厕所在胡同口。如果一大早去干大事,要排老长的队。
       5
       第二天子午说,颐和园不去了,他想去买个CD播放机。他一直喜欢听怪兮兮的歌。像梦话一样的说唱歌曲,他一哼出声我就觉得我们是两代人,尽管我只比他大五岁。买完CD机一定还要去买CD唱片,因为他年轻;我就不去了吧,因为我老了。有时候真觉得老了,比如现在,我犹豫不定。我当然不愿意加入那个收保护费的队伍里,太他妈可笑了,但也在担忧换个地方的代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子午刚刚尝到挣钱的甜头,我希望他能顺利。我跟父母和姑妈保证过,让子午越来越好。
       一上午我都坐在电视前面。没装有线,房东说,要装有线,房租还得提。就几个频道,我换来换去就把上午时间忙过去了,什么都没看
       到。子午发来短信,他在外面吃。我给自己煮了一袋方便面。子午来之前,我几乎每天都有一顿饭是方便面。方便,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现在子午不喜欢这东西,我们就下馆子。午饭后眯了一会儿,决定出去看看。在院门口看见老铁推着一辆陌生的七成新自行车进来,我说老铁这就下班了?老铁说没哪,回来喝口热茶。过一会儿我从公厕里出来,老铁端着他的玻璃大罐子茶杯走在前头,自行车不见了。
       硅谷门口永远都一堆人。我四处找反穿夹克,没有。后来想想,一伙好多人呢,未必都要反穿夹克冲在最前头。走到北大南门外那条路上,只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同行,看来他们收效显著。我就在路边站住,像往常一样问往来的行人,要证吗?站了一个下午,没人找茬,也没人搭茬。一个生意没做成。所有人在今天下午都不需要假东西。
       晚上子午回到西苑,除了耳朵上多了一副CD机耳塞,跟往常没有区别。但他拿掉右边的耳塞突然跟我说,他想分出来单干。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解释了一下,就是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不行,当然不行,根本不需要考虑。这种时候。过了这一段再说。
       “我已经做了一单,”他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这是定金。一个驾照。”
       “子午,听哥的话,最近有点乱。你要用钱我这里有,随你拿。”
       “不缺。”
       “那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那我说缺钱好了吧?我说我想自由支配我挣的所有钱好了吧?”子午鼻尖开始渗出细碎的汗珠。从小他就这样,一急鼻尖就冒汗。
       “过了这段再说,”我只能重复这句话。两个人面对那一伙强盗总比一个人要安全。子午不明白黑吃黑最后结果会有多可怕。我刚来北京那年,一个哥们活活被另外两个办假证的踢死了,理由是他抢了他们的生意。那哥们是多仗义的一个人。子午才刚刚开始,他不懂。“这样,以后挣的钱放你那里,可以随便用。”
       “我不要。该谁的就是谁的。我决定了,你要不答应,我明天就搬出去。”
       好吧。都这样了,我只能妥协。他是我弟弟。然后我出门去买烟,一个人在马路上转了两个钟头。回来时子午已经睡着了,CD机还在放。我把他耳机取下来,翻身的时候他吧嗒几下嘴。小时候他就这样,老是做梦吃东西。那时候他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玩,干了坏事就推到我头上。说柿子是我偷的。说邻居家的玻璃是我打碎的。说五块钱是我弄丢的,他用那五块钱买了一把玩具枪。当初我就没打算让他来北京,姑妈也不同意。我们那地方“跑北京的”每年都有几个进去,短的三五个月半年,长的三五年都有。姑妈恨不得天天守着这棵独苗才放心。子午死活要来。我妈在电话里说:“子午少了一根头发,我看你就别回来了。”
       早上起来,我再次让他别单干。他眼皮一翻,“哥,昨晚说好了的。”
       我们出门。他坐332路公交车,我坐718路,他先走。到了下一站我赶紧下车,换上他之后的一辆332。得盯紧他。他在黄庄下车,我也下,远远跟在后面走到双安商场,我去了马路对面。我一个生意没做,只盯着对面。看子午说话打手势的样子,应该很熟练了。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业务之外的安全问题。一上午他和四个人长时间交谈过,起码应该谈成了一个吧。中午时分,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你累不累?”
       我回他:“啥意思?”
       他回:“跟了一上午了。过来吧,一起吃午饭。”
       操,他早发现了。我去了对面,一眼瞥见反穿夹克从四通桥底下经过,突然想起来,一上午很太平啊,子午那边也没事。奇了怪了。“你跟着我干吗呀?”子午说,“我又不是小孩,你就不能让我单独干点事?”
       “怕你出事。”
       “能出什么事,光天化日的。这是首都。过去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啊。”
       婆婆妈妈。说得好。子午个头比我高,学历比我高,智力和口才都比我高,真需要我婆婆妈妈地护着么。“放心,”子午又安抚我,“你忙你的,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刚看见那小子了,他怎么没动静了。”
       “都忙赚钱了,谁有工夫理会咱们。你不会闲得自己送上门吧。”
       那倒是。我和子午正式各干各的了,但我尽量离子午近一点。几天都没事。同行少了,我们的生意就多了。有几次反穿夹克和另外几个面熟的家伙从我旁边经过,他们没有表示,我也不拿正眼瞧他们。但我想清楚了,只要他们找茬,我也不会手软,不管他们几个人,反正子午不在身边。谁也不能总让人欺负。
       因为各干各的了,中饭和晚饭也就经常不在一块吃。聊天主要在晚上,说说一天的收成。子午挣的比我多,我很高兴。为此我给姑妈打了电话,告诉她子午是个好同志。姑妈说,你得看好他,这孩子,心野着呢。我说野点好啊,有闯劲,像我这样那能有啥出息。电话过后三天,我在万寿寺附近一个临街的小馆子里吃午饭,几个人从门外经过,我低头继续吃,忽然觉得其中有个人像子午,放下筷子跑出来,他们一伙人已经不见了。我给子午打电话,问他现在哪里。他说打印社,正请人做一个技师证,有事?没事,午饭吃了?没有。好。挂了电话我回去继续吃。
       子午越来越让我放心,我不再跟着他。那天上午没出门,看电视,然后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小型的沙尘暴刚过去,北京的春天一下子浓得化不开,天高云淡,一出门就有脱衣服的冲动。我把夹克和毛衣搭在胳膊上,随便上了一辆往北走的公交车。我在农业大学那站下来。很快接了一个生意,要农大的函授结业证。没问题。拿到定金先买了包烟,刚点上,离校门不远有一伙人在吵架。我凑上去,看见反穿夹克、文哥和另外几个人围住两个陌生人,那架式他们要打,反穿夹克的手已经伸到其中一个的身上了。都不用猜,那两个一定是不愿交保护费的。还是躲开为妙。我往公交站牌走,竟然看见子午站在一棵树的后面,伸着脑袋,他也看见了我,就从树后走出来。
       “哥,你也过来了?”子午说,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我刚到。”
       “他们在干吗?”我指着闹哄哄的那一群人问他。
       “不知道。我刚到。”
       不知道最好。我让他跟我一起离开,免得招惹上麻烦。子午有点为难,说和客户约好了在这里碰头。我让他给客户打电话,到前面见,打车费我报销。子午跟我一起上了车,那时候他们已经打起来了。那两个可怜的哥们。
       我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来了就让你头皮发麻。子午跟着反穿夹克他们一起把别人打了,文哥也去了。群架。那是个周六傍晚,我等子午回来吃饭,说好了一起去东来顺吃火锅。很惭愧,都说东来顺有名,我在北京待几年了也没去过。我想有名的馆子应该也贵。但是子午想吃,那就去。天擦黑了他还没回来。我打他手机,一直没人接。正当我在院子里绕圈,院门开了,文哥抱着左胳膊进来,黑着脸看不清表情。他径直进了我的屋,让我把门关上。
       在灯光底下我才看见他身上有血,夹克也穿反了。“妈的,搞上了,”文哥说,“帮我扶下
       胳膊。”我托着他胳膊,他开始脱他的土黄色双层夹克,他反穿是因为外面的那层右胸口一大团被血浸湿了。“那狗日的不经打,一拳过去,鼻血就停不下来,我抱住他脑袋让别人打,弄了一身,”文哥说。“哎哟,轻点。”他另一条胳膊紫了一大块,被人用板砖砸的。
       “子午,”我一下子慌了,“是不是,也打了?”
       “操,这记性,差点忘了。就是来告诉你这事。应该问题不大,我来的时候都跑了,对方有一个趴在地上,不知死了没有。我只看见他眼珠子挂在鼻梁旁边。后来就顾不上了。”
       “你说子午?”
       “啊?不是。对方那个狗日的眼珠子被拍出来了。真没看见,一大群人,乱打一气,我哪看得清。在清华西门外,不到西门,往圆明园来的那条路。对对,小桥那儿。”
       我扔下文哥就往外跑,出胡同开始打车,快到清华西门附近的那个小桥时下了车。这段路上的车辆向来不是很多,今天尤其少,要不他们也不会在这里打群架。靠近圆明园那一边的路旁有一摊血,在路灯下黯淡发黑。那摊血让我陡然心动过速,我不知道那当中有没有子午的。我在周围放声大喊子午的名字,喊得整个人都空空荡荡了,还是没有回答。偶尔有车经过,速度都会放慢,他们一定以为我是疯子。
       在那大约十分钟里,我脑子里至少想到了十八种结果。我希望子午能占到最好的一种,毫发无损,现在还和早上出门时一样活得好好的。但这可能性相当小,他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实在没有理由不冲上去。我给文哥打电话,他说子午还没回去,他正收拾东西,马上去火车站,先离开一段时间。他担心当时他们把那人一砖头拍死了。文哥让我帮他照看一下房子,一会儿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放我床头,帮他交上。风声过去了就回来。多保重啊。多保重。听得我更急了。我就一路往回走,走几步喊一声子午。快到西苑,手机响了,对方说他是公安局,问我认不认识陈子午。我听到身体里有根绳子断了,嘣的一声。我说是我表弟,他在哪儿?
       “公安局。”
       我打车直奔公安局。子午在铁栅栏的另一边,整个人极度虚弱,长头发盖在恐惧的眼上,他说:“哥,哥,我没打架,真的没打架。”嗓子跟我一样沙哑。我多少放了点心,起码人没事,胳膊腿和脸上都是完整的。
       警察跟我说,他们在事发现场附近发现了我表弟。当时子午正倚着圆明园的高墙低着头呕吐,面前一大摊没消化完的汤汤水水,绿汪汪的胆汁都呕出来了。当时人差不多跑光了,有一个趴在地上,头部和脸部重伤,左眼进出。现在医院救治。有人打电话报的警。
       我说:“我表弟说了,他没打架,就是经过时看见的。他从小晕血,因为吐得难受才停在那附近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嫌疑人暂时还不能离开。”
       我又要求见了子午一面,让他放心待着,没问题,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记着,你只是个过路人。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希望他能坚持到底。子午绝望地点点头。他哪里经过这阵势。“哥,”子午说,“你得把我弄出来,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了。”我说好。你一分钟都不想在里面待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
       可我哪里有那本事。回西苑一路都在想哪个熟人和朋友可以帮上忙,一个都没有。我在北京的朋友差不多都是站在警察对面的人。回到住处,接到文哥在火车站发来的短信,说不好意思,走得急,房租给忘了,让我给他垫上,回来就还我。没问题。回完短信我就坐在床上发呆。子午还是太嫩,应该向文哥学习。
       然后手机响了,一个客户说,明天他临时出差,要的货只能回来再取了。我说好。正好没这个心思。挂了电话突然就想到了一个警察,我给他办过一个本科毕业证一个硕士毕业证,硕士的是他本人的,本科是他老婆的。警察也需要证书,因为他也想过上更好的日子。但这家伙牛,上来就说他是警察,别想在他身上动刀子宰。我当时有点懵,竟然有警察跟我打这种交道。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干脆有枣没枣打一竿,只收了一个本科的钱。他觉得我这人还挺实在,给他面子,就说有事可以找他。我把手机里的号码一个个往下翻,没有姓居延的。我记得他是这个复姓。我把床腿挪开,垫床腿的砖底下有个薄薄的通讯录,通常我只把一些大客户的联系方式记在上面。放床腿底下是为了防止警察突然袭击。在最后一页才找到,拨号时我已经大汗淋漓。
       对方那边很吵,有唱歌的声音。我是周子平,给您办过两个证,一个本科的,一个硕士的。对方沉默了几秒钟,说:“等一下,我出来说。”皮鞋踩地的声音。背景安静下来。他还是那样洒脱,“还记着我的号啊。什么事直说。”我也没客气,把事情说了。我强调子午没打架,只是路过。“就路过?”他呵呵地笑。我猜他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一定放在腆起的大肚子上。
       “绝对没动手,”我妥协了,“只要能弄出来,多少钱都行。越快越好。”
       “应该不贵,不就打个群架么。当然了,要弄出来就是没打。这事不归我这摊子管。我先跟一哥们问一下。”三四分钟后,他打过来。“明天去领人。五千。”中间停顿一下,吸一口烟的时间,“咱俩不欠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找你办过什么证。”
       “没问题。我已经忘了您的号。”
       6
       子午从里面出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为了我们俩才跟反穿夹克他们混到一起的。可是我没钱请他吃上一顿红烧肉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五千,我连夜从朋友那里拿了一千二。现在我两手空空,打车的钱都不够,子午口袋里也只有二十。我们去了成都小吃,我吃了两笼包子,他一个没动,脸扭到一边说不饿。见到吃的他就想吐。
       昨天他们说要和另一拨人打架,那几个人联合起来抵制保护费。当时子午一点没感觉到怕。他学着反穿夹克和文哥,手里拎块板砖。动起真格的他立马抖了,他们打架都是举起板砖就上,半分钟的工夫就搅成一团。子午吓得只往后躲,他从来没经过这种厮杀,怕弄出人命来。举报电话就是他打的。
       “手机呢?”
       “扔到圆明园墙里面了,”子午为自己的胆怯难为情,“当时吐得跑不动,腿直软。看见他们过来,顺手就扔到墙那边了。我就是不想惹麻烦。扔了之后好像还听到手机响了,当时很多虫子都在叫,可能听错了。”
       那是我打的。还算清醒。“你真晕血?”
       “晕什么血?我是看着那家伙眼珠子血淋淋的挂在鼻梁上恶心的。哥,你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恶心的东西。就挂着,晃来晃去。”
       子午手势做到一半,喉咙里蹿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幸好肚子里没货,声音出来了也就完了。搞得我也跟着反胃。吃完饭子午回去睡了一觉。我把电视抱到旧货市场卖了,一百。一百块钱对我们都很重要。子午要卖CD机,我说不行,这玩意拿到手就掉价,卖了顶多一半的价,亏大了。能把这两天打发过去就成。拿到钱,我和子午买了门票进圆明园公园,在他扔手机的地方做地毯式搜索,没了。被哪个王八
       蛋捡走了。子午觉得他连累了我,出了公园就要去大街上找生意。我说你省省吧,虽然出来了,难保不会再有事,文哥那种老杆子都跑老家躲了,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待屋里,哪也不许去。我把他送回西苑,一个人坐车到北太平庄找生意。
       那两天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一个收保护费的都没有,总算他妈的太平了,但也没找到一个正经生意。不过还是收了一个要办“文学大师”证书的小伙子的定金,一千。那年轻人说,他毫无疑问已经是当代的文学大师了,但是别人不给他这顶光荣的帽子戴,所以他要自己给自己戴,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他有十部长篇小说,四部在《红楼梦》之下,六部在《红楼梦》之上。如此高超的文学成就,难道还不算文学大师?我说算,百分之百算,就是外星人来了也没话说。算就给我办,你开价。两千,定金一千。我咬了好几下牙才开这个口的。没问题,不就是两千块钱么,我随便一本书出来,没三五百万根本打不住。他咯嚓咯嚓当场就点了十张老人头给我。我激动成啥样,我面前站个疯子都应该知道。可他不知道,他说书出了一定签名送我一本。
       我们有钱了。
       这小子走火入魔了,那眼神就不对。《红楼梦》我还真不太知道它的价值,没完完整整看过,念书时不用功,时间都花在武侠小说上了,惭愧。但我知道也不是谁都能说整就整出一部来的,而且还六部在它之上。太离谱了,满打满算他也就二十三岁。这个证我可以随便搞,自己设计都成,但我不会给他办,这钱不能骗。我就借一千块钱应个急,小兄弟,谢谢了,过几天手头活泛了就还你。我会告诉你,兄弟,没找到“文学大师”证书的母本,钱退给你。再多说一句话,兄弟,曹雪芹有啥好当的?还要到处借债过日子。
       靠这一千块钱我和子午把最艰难的几天熬过去了。回去时我给他买了开胃的话梅、酸梅、杨梅、山楂糕、山楂片、果丹皮,香辣豆腐条、香辣鸡胗、麻辣凤爪、久久鸭脖子,一大包提回西苑。子午看了酸得直流口水,一塞到嘴里立刻有不良反应,又像鸽子一样咕噜咕噜叫开了。我就让他吃香辣的。其实他一直不能吃辣,但是那天他吃了,而且吃得轰轰烈烈,看得我都直咽唾沫,后悔没给自己也买一份。所有辣的一扫而光,子午抹抹嘴说:“哥,麻辣的最好吃。”
       这就好办了。每天回来我都给他带一大包麻辣食品,也给自己带了一份鸭脖子,这东西我相当爱吃。我的生意很快进入正轨,维持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毫无问题,就把文学大师的定金退了。大师既失望又伤心,说找什么母本呀,做得庄严好看点不就成了?
       “那不行,”我谦虚地说,“我这点想象力哪行。”
       “那好,我来设计;”大师说,“反正我有那么多想象力也用不完。”
       “还是算了吧,我怕做不好。”
       “没事,做不好还做不坏么。你随便做,只要‘文学大师’四个字印得大一点就成。”
       我终于扛不住了,钱塞给他就走。小兄弟,希望你不进医院也能把自己的头脑调整好。我一边走一边真诚地感谢他。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我又买了一台旧电视,比上次那个大三英寸;给子午买了新手机;他的食欲和胃恢复了正常,就是变得嗜麻辣了,不过问题不大,花椒和辣椒都不贵;因为打群架那件事再也没有消息,风声也过了,收保护费的那帮家伙散了,消失不见了,子午也开始出来干活了。感谢你,小兄弟,大师不是自己封的。
       7
       办证。吃饭。睡觉。警惕着不被警察盯上。生活正常起来。闲的时候我看电视子午听他的CD,或者正聊着天同时走了神,一起发呆。很多次我都产生同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无数年了,而且还将无数年地过下去。一个人在这浩瀚无边的城市里待了无数年,还将再待无数年。一个人像一只蚂蚁。像沙尘暴来临时的一粒沙子。这种多愁善感的时候我就特别感谢子午,他在我身边;但同时也为此愤怒,他也待在这里,是一只蚂蚁旁边的另外一只,是沙尘暴中一粒沙子身边的另外一粒。我的表弟,像我一样,早早地被这个城市淹没了。
       有时候我看着正听CD的子午,觉得他陌生。那一场群架之后,他好像有了后遗症。瘦了,头发长了,人显得柔弱,见到警察就有点胆怯。可能他根本就不适合干这行。
       天开始热的时候,文哥听说百无禁忌,就从湖北老家回来了,西瓜正大规模上市。这一趟探亲假把他养肥了,老婆伺候得好,床下的活都舍不得让他干,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因为胖,他空前地想吃西瓜,一到晚上就抱着个西瓜跑我们屋里来吃。有天晚上我们正捧着西瓜在啃,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
       三块西瓜都掉到了地上。这是职业病。我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文哥说,找我的,跟你们没关系。他抹抹嘴站起来要往外走,我让他别出去,话还没说完,子午噌地跳下床,鞋子没穿就往外跑,穿过黑暗的院子继续往院门跑。然后听到他叫了一声。我赤着脚跑出去,几道光柱从头顶上射下来,屋顶上站了十几个警察。子午在院门前被两个警察扭住胳膊,正拎着往光亮处拖。子午一个劲儿地叫哥。我大喊:“子午!”
       文哥说:“子午没事,板砖是我拍的。”然后对警察说,“没他的事,放了他。”
       所有的光柱一起对准文哥,一个雄壮的声音说:“你就是老铁?”
       文哥说:“不是。”
       从院门外又冲进来几个警察,三两下把文哥和我押了。他们又重申一遍,谁是老铁?我和文哥在灯光里对了一下眼,原来是老铁犯了事。两颗心就放下来。老铁的屋里是黑的,昨天晚上好像亮过。记不清了。谁会记着眼皮底下的事。灯下黑。
       那天晚上我们被带到了警察局里。老铁真犯了事,抢劫,劫的还是警察。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啊,真是开了眼了。最初老铁和那个姓王的警察扯上关系,是因为王警察在值勤时踢了老铁的修车摊子一脚。老铁咕哝一句,王警察认为是骂他,老铁坚持说没骂。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老铁就和王警察摽上了。他认识王警察,就在附近的派出所工作,经常骑着一辆九成新的女式自行车上下班。老铁逮了个空就把那车子给搞来了,改头换面弄成一辆男式车。具体弄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很可能那辆女车和改装后的男车我都见过。老铁的车子推出的和推进的通常都不一样,我分不清楚。他把改装过的车子自己用,整天放在修车摊旁边,竟然被王警察认出来了。他车子丢了以后,四处打探,在老铁的自行车上,大梁上发现了一张棉袜子的广告贴纸,指甲大小,他女儿拆新袜子时顺手贴上的,一年多了都没掉。老铁篡改车子时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被抓了个正着。证据确凿,而且一看车子就是刚刚组装过的。老铁死不认账,王警察懒得跟他上纲上线,把男车骑走就拉倒了。
       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老铁不。他有想法,过两天又把王警察的男车弄过来。要在过去,他倒手就卖了,现在他偏不。跟王警察耗上了,决定死磕到底。继续改头换面,弄成一辆看起来像但又找不到确切证据的女车。这就
       是他要的效果,还摆在修车摊子旁让王警察看。王警察当然会过去,他知道这车子的一部分零件是自己的,所以车子也就是自己的,但是找不出理由。老铁忘了,人家一身警服就是理由。王警察找了个同事,一个拦住老铁,一个推上自行车就走。霸王硬上弓,老铁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换了个时间他就有别的办法。
       我猜整天笑眯眯的老铁其实就是想出口恶气,没想到越出越长收不住了。他想不开,还要把变了好几次的车子给弄到手。王警察每次上班都把自行车放在一楼同事的门口,不再随便扔,偷是不行了,只能抢。从王警察手里活生生地夺过来。老铁就这么干的,认死理了。他拎着一个大扳手,昨天晚上埋伏在王警察回家的途中,突然跳出来。该王警察倒霉,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前后都找不到一个人。本来老铁只想把自行车夺过来,扳手用来威慑和壮胆。抢夺时争执不下,偏偏远处传来人声,老铁一急,对着王警察脑袋就是一扳手,骑上车就跑。
       今天傍晚,王警察在医院里醒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想起老铁的那一扳手。然后公安局开始确定搜索范围,半夜三更爬到屋顶上,包围了整个院子。在警察局里,我们三个没东西可说,老铁家几口人我都不知道。威逼利诱一番没结果,就放我们出来了,临走时嘱咐我们一旦发现老铁行踪,立刻汇报。我们一直点头。出来时天快亮了,天光不明,子午的脸是灰的。
       文哥死里逃生一样的快活,西瓜掉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后半辈子要在里面过了呢。为了庆祝自由,他坚持要请我们吃油条喝豆浆。我不置可否,他就问子午。子午看看我,我说好吧,吃完了回去睡觉。
       那一觉睡得扎实,到下午我才醒来。子午已经起了,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抽烟,看见我醒来就掐灭了烟,叫一声:“哥。”我翻了个身。“哥,”子午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胆子太小,老想着自己?就是,自私?”我慢慢坐起来。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发现为什么这段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堵了,自从上次子午从警察局里出来就这样。没错,是胆小,是自私。我尽管不赞同他冒险,但我希望他能勇敢,不胆怯,遇到事情不要两手一摊就跑掉。我希望他是一个仗义的人。我看了他半天,我表弟,也许他还没有真正长大。我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子午递过来一根烟。
       “慢慢来吧。”我说。
       抽完那根烟,我又躺下来。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日光灯在亮,子午刚进门,他说哥,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就闻到了“麻辣一锅香”的味道。这是胡同口一家小饭店的招牌菜,主味麻辣,菜随便点,土豆、藕片、海带皮、鸭血、牛肚、豆腐皮等,一锅烧。我们都喜欢吃,懒得出去了就打个电话叫外卖。还有鸭脖子,子午又说。我从床上起来,看见子午的脑袋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他刚剃了光头。
       剃了光头的子午英气勃发,精神多了。我喜欢看到一觉醒来之后的子午。一切可能重新开始。这多好。
       8
       七月底我回了一趟老家,母亲托人给我介绍了女朋友,要见一面。女孩各方面还都不错,临时工,在一家小超市里做营业员,跟子午一样大。没成。这是第四次没成。前面三个各有原因。第一个觉得我这样长相平庸,这没办法.天生的。第二个说我像个闷葫芦,你说我们头一次见面我跟你说啥?对方倒是挺能说,天文地理巴以冲突一直到化妆品,可在我听来,除了化妆品那点知识可能还靠点谱,其他一概胡扯;化妆品我确实不懂。第三个问我一年内能不能把三居的房子买到手。操,我哪那本事,我李嘉诚任志强啊。
       超市营业员第一次见面就黄了,原因是我说这几年没攒下什么钱,而在她看来,跑北京的挣钱如流水。她很直接,我也很直接,的确没存下钱,我也不知道钱他妈的都到哪里去了。我懊丧地回到北京。说实话,我早就想找个老婆了,有个家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我得时刻想着挣钱、存钱,想着如何安顿一家人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像文哥那样。他能挣也能花,但花得心里有数,不该花的从来不花。
       下了火车回到住处,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子午还没回来。我没跟他说今天回。放下包冲了个冷水澡,还是觉得烦躁,决定出门走走。三番五次被甩能不烦躁么。我手插口袋慢慢往前晃,出了胡同上马路,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回家一周半,西苑没有变化。大酒店门口停了一溜车,有钱人在里面吃饭。练歌房里年轻人在唱歌。我忽然有种无所事事的空虚,得找点事做。就上了332路公交车。在终点站西直门下车,出了站随便乱走。我跟着脚走,反道,直行,过马路,再直行,拐弯,过马路,面前是一家小夜总会。看到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我就对自己笑了,右脚踢了一下左脚,狗日的,就让我不学好。心里空落落的原来是想着这地方了。一年前我和朋友来过一两次,他非拖着我过来,他说我这样的光棍再不来看看,那等于慢性自杀。那哥们后来进去了,身上三个证。他说过这地方安全,我也觉得挺好。
       值班经理是个女的,半老徐娘,居然还认识我,握了手说:“好久不见了,在哪发财?”
       我笑笑,“有点事,刚回来。”
       “怎么说?要休息一下?”
       我继续笑笑,说有点累。经理说,那得找张床躺躺,就对旁边的服务生打个手势。我跟着服务生到了另外一个楼层,服务生推开一扇门,十来个女孩穿着低胸裙子在喝饮料,笑作一团。我指着裙子最低的女孩说,就她。
       服务生说:“不再挑挑?”
       我重复一遍:“就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抽烟。这地方也就工薪消费,我心里有底。女孩先从门外露个头,纯情地说:“大哥,您找我?”我招手让她进来,她刚坐下,我就把烟掐了,说:“脱。”速度有点快,女孩有点愣。我也愣了,竟如此果断,我觉得自己此刻的长相一定更加平庸,而且恶心。恶心就恶心吧,我有种把自己扔出窗外随他飘坠的快意。快了点么?没办法,你憋了大半年你也急。那哥们进去之后,我就再没经过这个门口;子午来到北京后,我就更没想过了。不能把子午带坏。
       两次之后,我把掐掉的烟重新点上,抽完了觉得想上厕所。这种简易的包间没有洗手间,只能去外面的公共卫生间。下床时对女孩说,等下,再来。女孩一听,都要哭了。
       我撒完尿,正打算出来洗手,一个看起来挺清纯的女孩走到盥洗间,对着水池吐了几口,开始洗手,一个男人站在外面,让她快点。那声音很熟。我身体里的哪个地方咯噔响了一下,伸出半个脑袋往外面看,一个光头。子午。我赶快退回洗手间。那女孩洗完手进了女厕所,我一直等到她出来,走掉。她走出盥洗室就被外面的男人揽住了肩。那个光头,不会错。我跟在后面,看见子午的手从女孩肩膀上下来,温情地趴在她的屁股上,然后进了离我不远的一个包间。门关上。
       我的心情一下子坏了,进了房间就脱裤子。女孩说:“能不能轻点?”看上去她也就二十出头。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拱动,拽出一条刚穿上的丁字裤来。我一屁股
       坐到沙发上,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转过身开始穿裤子。出门时把一百块钱放到了那条丁字裤上。
       我在外面逛了很久,回到西苑时接近午夜。子午还没回来。打手机,半天才接。在哪呢?哥你回来了?你也过来吧,这地方还不错哪。“在,哪,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怎么了哥?旅馆,就是扣我箱子的那个旅馆。”
       四十分钟以后,我打车到了那里。子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我推门进去时他站起来,说:“哥,这床大吧?”是挺大的,我们俩的床并一块也没这么大。很凉快,空调打得够低。我上来就是一脚,踹得子午后退几步坐回到床上。“哥?”子午都没回过神来。
       “你跑这边干什么?”我的脸拉得有半里路长。
       “我要享受一下,”子午理直气壮地说,“当初我只能住地下室,还被他妈的老板扣了箱子。我对他发过誓,有钱了我一定会回来,我要住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他看。不就两间破屋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甩手就把电视遥控器扔到复合木地板上。
       “这些天就干这个?”我捡起遥控器,在手里转来转去。
       “还做了三单生意,就是没挣多少钱,”子午给我倒了杯茶,烟也递上来,“我出来其实是躲查房的。你刚走三天就有人来查房,要看暂住证,我哪来那东西。扯了个谎说是到北京找你的,就跑出来了。文哥说最好躲几天,他们还会去的。我就想起这里了。”
       “没别的了?”
       “没了。还能有什么?”
       我的遥控器就甩过去了,砸到他的光头上。你小子还跟我玩这手!
       “你疯啦?”子午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站到我面前,比我高。他捂着脑袋的指缝里渗出了血。“砸我干什么!”
       “你他妈的找小姐去了!说,找没找!”
       我以为他会抵赖。我希望他死不认账。我弟弟。没想到他跟我一样喊起来:“我他妈的找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找?我就找!我明天还找!”子午声音慢慢低下来,腔调拉长,蹲下身的时候差不多要哭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找?她给我打电话说,那人不要她了,只要我答应她把那狗目的腿打断,她就嫁给我。我成什么人了?捡垃圾的?别人不要了才往我怀里送。还要我替她报仇。我成什么人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找别人!”
       “你是说,你那女同学?”
       子午蹲在地板上开始小声地哭,不说话。看来是她。隔壁有人擂墙,声音含含混混地传过来,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子午站起来对墙踹了一脚,再踹一脚,又踹一脚,大喊,睡你妈个头啊!那边陡然不吭声了。他还要再踹,被我拉住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我觉得自己有点莽撞,不该上来就发作。我递给他一根烟,“我也不是好人。也去了。”
       子午一脸泪水就笑了。“哥,你是不是经常去那种地方?”
       “没有。一共三次。”男人说话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两次。前天晚上一次,今晚一次。就被你撞上了。那女孩长得有点像她,在大街上看见的,我就跟着,一直进了那地方。开始只是想多看她几眼。”
       “以后别去了,”我说,“你那同学,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喜不喜欢她。这还用问吗?不喜欢她我当初跟她在一块干吗?她说好,那就替她把那男的做了,一条腿就行,两条腿更好。做完就嫁给我,嫁妆都不要。不答应,拉倒。本来我都让自己忘得差不多了,她又跑出来。”
       “她怎么知道你电话?”
       “打到我家问的,说是我同学,聚会想联系我。”
       “神经病。怎么打算?”
       “当然不能干。我是喜欢她,可也没理由做掉人家两条腿啊。”
       那就好。那地方别再去了。这女人我看也别拉拉扯扯了。明天给你办个暂住证,假的没用,得真的。当然得要,你不是北京人。没那么多为什么。好好赚两年钱,回家找个合意的好姑娘。你还年轻。我们俩斜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我能说出的都是你看见过的生活,你也能说,说得一定比我还好。困意慢慢上来,我就睡着了。
       子午的暂住证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办好。要房东的产权证和身份证的复印件,要排队,要跟他们说明身份、理由等一系列问题。拿到产权证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就费了不少嘴皮子,房东不愿意,怕我们拿出去为非作歹。子午都烦了,这么久,枯树都发芽了。他差点跟办事人员吵起来。终于办好了,子午拿到手就扔到地上,连着踩了十几脚才拿起来装进口袋。
       9
       这之后,子午就变了,有了江湖气。我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是他天赋里的野气发作,还是那个光头把他怯缩的生活照亮了,或者是找了一次小姐就增进了勇气、强壮了神经。因为据我的那些不学好的哥们说,找过一次小姐之后,整个人的世界观都会变。第一次进入夜总会挑出一个女孩,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克服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你必须突破一个底线才行。我给一个旧的周子平松了绑。那是一道槛。
       偶尔子午还会去找夜总会的那个女孩,他不再避讳。开始的时候他跟我说,哥,我想去看看她,让我去吧。好吧,也算情义之举。到后来,他直接就说,哥,我想去,难受。脸上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的表情了。但他这样说时,态度坚决,行色果断。你阻挡不了。他完全可以不跟我说就去,但他跟我说了。那个女孩的意义此刻在于,她有一副女人的身体。我同样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不需要女人身体的男人肯定不是个正常男人,但是,当他是我表弟,他要成为一个嫖客,在我看来比我自己胡来一次要严重得多。我知道这很没道理,可不由人啊,他是我表弟。一想到我是做哥哥的,立马就想端出为他负责的做兄长的架子来。
       在学校里多年养成的清净干爽之气在子午脸上消失了,子午的皮肤变厚,变糙,毛孔在一夜之间胀大。安静的时候脸上也会出现阴影和线条。文哥说,过去没看出来啊,你们表兄弟长得还挺像。他说的是我们俩脸上的阴影和线条。事实上,子午的阴影比我大,线条比我冷、比我硬。他长得比我好。过去是英俊,现在,用时髦的词说,是酷。他开始喜欢像高仓健一样,有事没事就把T恤衫的领子竖起来,出门坐车要戴墨镜。我觉得他身上憋出了一股劲,扑通扑通地在跳,而且还在继续膨胀。前女朋友还会给他打电话,他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无所谓,甚至有点烦。他经常重复的一句话是:都过去了。或者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然后借口吃饭、出门、洗澡等理由来挂电话。有一天吃饭我问他,还没搞定?
       “有钱就让她打吧。”子午说。
       “还让你做掉那家伙的两条腿?”
       “早就不提了。她说只要我回去,要不答应她过来,什么都无所谓。”
       “那不挺好,破镜重圆。”
       “我没兴趣了,”子午表情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好马不吃回头草。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子午想开了。“是不是有别的目标了?”
       “没有。我要找个北京的。”
       
       我笑了。想法很好,可我们这样的暂住户,要啥没啥,北京的女孩哪那么好找。都说北京女孩打死都不愿往外地嫁,宁愿在家蹲着,那是也蹲在皇城根下。“好笑么?”子午翻了一下眼皮,“什么暂住证、外来户、盲流、京漂,去他妈的。”过一会儿又说,“哥,我想明白了,文哥说得对,大胆大胆再大胆,赚钱赚钱再赚钱。等我赚够了钱,就娶个北京老婆,在北京安家。我干别的营生去,开公司,做老板,开他妈的十家旅馆,第一次来北京的穷人全他妈的免费,想吃吃,想住住,想吃多少吃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子午的语气冷静,一点不像头脑发热。到底是年轻人,没有不敢想的。我们的确是两代人。再老一点,像文哥,我敢断定他睡着了都没能力做如此雄伟的梦。于是我说:“好。”
       子午逐渐改变了往日懒散的生活习惯,从体育用品店里买来哑铃和拉力器,早晚都光着上身哼哧哼哧地练,然后一身大汗去冲冷水澡。要挣钱就得有个好身体。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这句话。除此之外他还坚持看《北京晚报》,一天一份。听音乐的风格也变了,那种类似说唱艺术的娘娘腔歌曲基本不听了,听摇滚,重金属,耳塞一进耳朵血液和筋肉都跟着跳的那种;或者雄壮的,刘欢,韩磊,腾格尔,韩红。反正他生活变了,向大的、重的、强硬的方向走,他凡事要有自己的主见,像换了个人。接生意的胆子也变大,过去太复杂的我们都不做,现在他也接,当然价钱也高。为了做一个证他甚至愿意跑到平谷和房山找人做。
       有天傍晚他给我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北大,在未名湖边交货。他说就待湖边,他马上到,正在从石景山回海淀的路上。刚做完一个高难度的证,挣了。相当可观。要请我吃饭。见了面我们一起出北大西门去找馆子,路上碰巧撞上文哥。老家伙有公交车不坐,一肩膀高一肩膀低地用脚走。“这怎么了?”我问,“给小姐踹床下了?”
       “操,别提了,”文哥气呼呼地说,“遇上一个检察官,屁钱没捞着。”
       “活该。你也太嚣张了,跟公检法玩。”
       “接活时我哪知道他是什么鸟检察官。刚交货,他啪地把证件亮出来。操,威胁我呢!我一个屁没敢放,眼睁睁地看他把证拿走。”
       “告他个狗日的!”子午说。
       “屁!你敢告?再说,他不是给自己办的,要证的是个女的,骚里骚气,八成是二奶。”
       “别人能搞我们,我们也可以搞别人啊。”子午说,“办个警察证,交货的时候亮出来。对方不怕,拉倒;要怕,就吓唬一下,私了还是公了?那些胆小鬼,多半得上当,他们拿假证去招摇撞骗也犯法。”
       “子午,又瞎整,那种事哪能干。”
       子午撇撇嘴说:“说着玩。安慰一下文哥嘛。文哥,一块喝酒去,就当压惊。”
       他让文哥挑地方。文哥一听有酒喝,精神立马好了,要去承泽园。喝啤酒,吃烤串,外加麻辣烫。文哥说的地方我知道,在承泽园门口,万泉河桥旁边。白天我常经过那里。文哥说他有个晚上在那里吃过,一个字,爽;两个字,很爽;三个字,我们一起说,非常爽。穿过北大西门对面的蔚秀园,老远就闻到烤串和麻辣烫的香味。
       那地方夏天的晚上像个夜市。烤串,麻辣烫,水果,报纸杂志,盗版光盘,煎饼果子,大饼,小馄饨,小饰品小玩具,还有一家露天的大排档,大师傅把炒瓢颠到头顶上。热闹繁华的烟火气。文哥带我们到靠近承泽园门口的那家麻辣烫摊子前,喊一声:
       “老板,十瓶啤酒,三只碗!”
       老板应声来到,拿出四个小板凳,三个围成一圈,中间一个上面搭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薄木板,那就是桌子了。然后是十瓶燕京啤酒和三只碗,每只碗上套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以示卫生。文哥指着热气腾腾的两口麻辣烫方锅说,自己挑,想吃什么拿什么,不管荤素,五毛钱一串。那麻辣味早闻得我和子午口水直流。文哥是常客,挑得快,挑完了就让师傅烤串,羊肉、牛肉、鸡心、牛板筋、腰子一样不落。尤其腰子,文哥说男人得多吃,补,现在闲着用不上,哪天忙起来,现吃就晚了。
       味道真是好,满汉全席都比不了。没杯子,就对着瓶嘴喝。冰过的啤酒,透心凉,不是一般的舒服。麻辣烫的生意相当好,除了我们这样的大老爷们三两个搭伙,主要客人还是女人,尤其是姑娘。那热气腾腾的两锅,前后围了两三层,老板和老板娘都忙不过来了。所有的菜都串在竹签上,各种肉片、猪牛的下水、鸡蛋、鱼丸、肉丸、鸭血、香肠、火腿肠、豆腐、豆腐皮、蒿子秆、香菜、萝卜、平菇、海带、茼蒿、金针菜,菜场有的锅里基本上都有。随便吃,吃完了一起算账,数竹签,一根五毛。
       那顿酒喝得痛快,我们熬走了几十拨人。挑了六七次麻辣烫,又加了五瓶酒。到十点多钟,三个人都高了。文哥忽然色迷迷地笑起来,歪着嘴,费力地拖动大舌头说:“屁股。一堆圆鼓鼓的屁股。嗯,好看。”我和子午没听懂,文哥就指给我们看。他面对麻辣烫摊子坐,我们转过身,看见五个穿制服裙的姑娘围在方锅前,一个个伸长脑袋,撅起屁股。文哥说得没错,圆鼓鼓的,好看。包在裙子里面,甚至能看见内裤边缘印在粉红裙子上的痕迹。裙子长及膝盖,十条胖瘦不一的小腿移来移去。身材都不错,应该是附近哪个单位的,集体出来吃麻辣烫。然后她们叫起来,咯咯地笑,好像在抢什么东西。
       “她们笑了,多好听!”文哥挥着手,像在演讲,一边打着酒嗝,“那屁股,多好看!嘿嘿。”
       我打一下他的手,“别嘿嘿了,吓跑了都。”
       文哥说:“跑了好。跑了我去追。”
       一个姑娘尖叫起来:“我的平菇!给我!给我!”
       其他人都说:“谁拿你平菇了!”
       老板娘说:“这就煮,一会儿就好。”
       尖叫的姑娘说:“哪是一会儿,好几分钟呢!”
       子午喊起来:“我这有,你要不要?”
       尖叫的姑娘转过脸,长得挺不错,细高挑,短头发。“谁啊?有病!”
       “病没有,”子午笑嘻嘻地说,“平菇有!”
       尖叫姑娘气冲冲地走到我们简陋的酒桌前,溜了一眼,对子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说:“去死!”然后一颠一蹦地回到方锅前,同伴的姑娘都捂着嘴笑。
       我和文哥也笑起来。我说:“子午,挨骂了吧。”文哥说:“子午,送过去。”我一定是喝得没章法了,竟然也跟着怂恿子午,“对,送过去。”子午真就端起装着平菇的碗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尖叫的姑娘面前,双手把碗送出,“平菇,给你吃。”尖叫的姑娘又尖叫一声,一巴掌把子午的碗打掉在地上。“去死吧,你!”她说。我担心子午下不来台会动手打人家,赶紧跑过去要拦,子午却蹲下了,把竹签一根根捡起来,乐呵呵地说:“你不吃,我吃。”
       那群姑娘又笑起来,暧昧地起尖叫姑娘的哄。那姑娘说,有什么好笑的!一甩手,走了。文哥凑过来跟我说,他奶奶的,大姑娘就是好,屁股怎么扭都好看。
       10
       第二天很迟才起床。起来后子午吧嗒吧嗒嘴问我,他昨晚是不是喝大了?我说都大了。
       他又回味半天,说,好吃。要不今晚还去?他健身,我们吃早饭,各奔东西,已经是中午了。傍晚他给我短信,七点承泽园门口见。我到那儿时,子午已经摆好了桌子。
       啤酒、烤串、麻辣烫,外加两块大饼。很舒服。我们慢悠悠地吃喝。生活挺好。尤其看见所有人都沉浸在烟火中,那种贴心都让我有点感动了。和别人一样,此刻我和子午也生活在繁华的生活里。在其他时间里,我们刻意地接近或躲着大家,那是有预谋的,和你一样,我们也想从这个世界里得到一点东西。我们一直在某个小小的角落潜伏着,即使淹没在人群里,内心里也知道自己十分醒目,就像一枚枚企图楔人正常生活的生锈的钉子。很多人迟早会找你算账,通常是警察,偶尔也会是普通人,当然那是你出了问题。比如子午,有个下午五点半钟时,就在大街上被两个人追着跑。
       在傍晚。北京的傍晚不是个好时候,堵车,拥挤,下班的表情疲惫,人和车一整天的耐心和平静此时已经全部用光。在我们已经吃过三次麻辣烫之后,准备要去吃第四次。约好六点在承泽园门口见面。我从林业大学坐上公交车,五点四十,快到北大西门时,子午打我电话。他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在哪?有人追,追我!一个人搞不定,他,他们,不撒手!”
       “到北大西门了。你在哪?”
       “在跑。我往硅谷,那边,跑,你,来接,接我!”
       我关上手机就让司机停车,我要下去。离站牌还有一段距离,司机说不能停,这是规定。我哪顾得了那么多,对着车门踹了一脚,大喊:“开门!”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一车的人都往我这边看,旁边的售票员直往后撤。司机猛踩刹车,他也被吓着了。那段时间电视报纸都在说,恐怖分子到处干坏事,世界很不太平。“开门!”我又喊一声。售票员对司机说:“开,开了吧。让他下去。”堵在后面的车一个劲儿地摁喇叭。司机只好开了车门。我跳下车的时候听见女售票员啐了一口,说:“什么人哪,丫就一傻逼!”
       北京人骂这话听起来特别刻薄,但我没时间理会她,撒开腿就往硅谷方向跑。北大西门到海淀桥这一段,一年到头堵车,这会儿正是高峰的峰顶,挨排排的车在鸣笛,于跺脚走不动。我在车缝里钻来钻去,跑到海淀体育馆附近,看见子午从车缝里钻出来,他跑的是反道。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着招手。他看见了,速度明显加快,后面的两个男人追得的确挺紧,手里拎着家伙,既像榔头又像勺子。子午到我面前时,我对他喊,拐过去,打车走,我来应付。子午犹豫一下,继续向前跑,刚拐到芙蓉北路上,那两个男人就到我面前了。我一把抱住最前头的那个。
       “哥们,哥们,”我用力抱紧以免被他挣开,“有话慢慢说。跑急了伤身体。”
       我怀里的哥们对另一个说:“快追!追!”
       那哥们追了几步停下来,子午已经钻进出租车了。他挥着手里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对我来了,果然是长柄勺子。接着我就闻到怀里的那哥们一身的油腥味。他嗷嗷地叫,让我放手。我放了他,掏出烟要递过去,拿长柄勺子的那家伙一把打掉了。我捡起来,又给刚刚抱在怀里的哥们递过去,他手里拿一把铲子。“哥们,有话慢慢说。我弟弟他年轻,不懂事,您多包涵。有事找我。”
       “好,这可是你说的。还钱来!”勺子说。
       “什么钱?”
       “那小子办证不好好办,”铲子用铲子指着子午打车的方向,“冒充警察诈我兄弟!”
       一听就知道是真的。文哥前两天的教训转眼被现学现卖,也太快了点。为了不惹有关人员注意,我把他们俩拉到前面的大自然花卉市场里说话。卖花的小姐以为我要买花,我说先随便看看。哥们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勺子说,也不瞒你,我想办个红案证书,有证人家饭店才要,就找那小子。他接了,昨天交证的时候突然拿出一个警察证,说他是便衣,专门抓我这种用假证扰乱社会的。他抓住我这只手,就这只,要送公安局,我哪知道轻重,懵了,死活不跟他走,我头一回干这事,我冤不冤我!他说不想去也行,交五百块钱罚款。我把裤裆里的钱都搜出来,也就剩三百块钱。他说三百就三百吧,收下了。证也没给我。放了我之后,我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警察罚完钱你得给我个单子吧,我不能不明不白啊。回去跟我朋友一说,也觉得有问题,今天就到那附近等。小子胆还挺大,打完一枪还不换地方,我就知道不是个好鸟,冒牌的。果然,咱们俩一露面,他拍屁股就跑。哥们你来说,我前前后后花了六百块钱,连个证都没摸着,我他妈的是不是冤大发了?你说,我冤还是不冤?我们他妈的挣钱也不容易啊,一铲子一勺子弄出来的。拿铲子的哥们又对我挥了挥铲子。
       “六百?”我晃晃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
       “六百!”勺子理直气壮地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推到我面前。
       我掏出钱包,三个夹层都找了,只有五百五十块。“不好意思,”我说,“要不给我个电话,明天我把那五十给哥们送过去?”
       勺子看看铲子。铲子说:“算了,少五十就少五十,就当交了个朋友。”
       勺子说:“那好,就五百五。”接过钱他和我亲切握手,分手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说,“哥们,让你弟弟别瞎搞,干一行讲一行。别为了那点钱坏了名声。不就点钱么,算啥,花纸一张。是不?”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
       这屁股算是擦干净了。完了我给子午打电话,搞定了,我在承泽园门口等他,一定得过来,要不我可得脱裤子当了。子午到了承泽园时我已经开始喝酒了。他坐下来,听说我给了他们五百五,立马跳起来。“操,那孙子,我一共就拿他五百!”子午说,“狗日的,我找他算账去,反过来敲我们了!”
       我把一瓶啤酒对地上猛地一顿,底掉了,啤酒流了一地。“你给我坐下!你能敲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敲你?”
       子午嘟囔着坐下,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我不是想多赚点么。”
       “有你那样赚钱的吗?拿来!”我伸出手。
       “什么?”
       “拿来!”
       子午磨磨叽叽从口袋里掏出假警察证。这小子,做得还像模像样,真的似的。子午要穿上警服,真没人会怀疑他不是人民警察。我掏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先点上了假证。子午要抢已经晚了。塑胶封皮烧起来快,火苗很快就爬上来。
       “哥,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过,咱老老实实挣钱,别玩那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子午从鼻子里冷笑出声来,“都是犯法的事,偷和抢有区别么?”
       那一瞬间我真给子午问倒了。没错,我们干这个也不是人间正道。法律说了,不许这么干。可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多可是。“你说得对,性质是一样的,”我说,“但是,程度不同。偷和抢判的年数不一样,你一定知道。收别人送过来的钱,在我理解,跟拿着刀去逼人交钱,也是不一样的。办假证是一个罪,办了假证还冒充公安,是更大的罪,你知道吗?”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串牛肉丸麻辣烫。“再说,你又不
       爱听了。还是那句老话,职业道德。假如说你去绑架,钱拿到了你得放人,你不能钱拿了还撕票。这不对。”我拉拉杂杂地说,也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
       应该是说清楚了,因为子午说:“哥,你是这一行里的圣人,哪天办假证合法了,我一定推选你去做劳模,全国劳模。”
       “那事我没兴趣,要被全国人民看着。我怕被人看。”我谦虚一下,气氛好了就算和解了。
       喝完一瓶酒,子午去挑麻辣烫,又让师傅烤串。坐下来他忽然伸长脖子问我:“要是我想在短时间内多挣点钱,怎么办?”
       “有点困难。你想干吗?”
       “谈恋爱。”
       “有目标了?带给哥看看?”
       “我也就见过一次。”
       “靠谱吗?”
       “靠。我让它靠它就得靠。你也见过的,就那天晚上要吃平菇的那个。”
       我觉得这太不靠谱了。就见过一次,还让人骂了一顿,其他一无所知,这也能谈恋爱?恋爱我是谈得比较少,没什么经验,但我总知道得有个八九不离十吧。你知道人家多大?有男朋友没有?说不定都结婚生孩子了。就算单身,人家凭什么非要跟你谈?到底年轻。一点办法没有。但子午明明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他的表情正大庄严。“哥,你为什么非要八九不离十才觉得可以去做呢?”子午很严肃地跟我说,“她有没有男朋友、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有什么关系?我那个都发过誓了不照样跟别人跑?什么事都有可能,只要你想。”
       子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风清云淡。正因为这个无所谓的表情,反而让我觉得他有点不好琢磨了。于是我说:“人家若是有家庭,你可别乱来。”
       “行了哥,又职业道德是不是?别抱着你那套老八股不撒手。爱情里头没职业道德,要有,那也是你想,还是不想。”
       这小子,还一套一套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事严重不靠谱。我不跟你争,看你这把火能烧几分钟。你连人家在哪住哪都不知道。
       “我等。”子午顿顿他的碗,我才发现他挑了满满一碗平菇串,“我就不信她不来。”
       “你不是要找北京的姑娘吗?”
       “那舌头卷的,那刻薄劲,绝对是北京人。”
       11
       那天晚上没等到。子午一次次去挑平菇,为了让那姑娘找不到平菇跟他搭茬。他几乎把那晚上所有平菇串都包了。喝到十一点,那姑娘也没来,她的同事也没出现。我跟子午说,还真当回事了,回去吧,还得举哑铃呢。
       我想子午头脑热一热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他动真格的了,每天晚上都过去,下雨天也不例外,因为下雨天麻辣烫摊子照样开。摊子摆在一个大棚底下,白天那地方修车、修鞋、配钥匙,晚上他们走了,麻辣烫来了。我陪子午连续又去了四次,开始是想看他到底能否成事,后来只是为了一顿痛快的晚饭。表弟认真要谈一场恋爱,我这做哥哥的当然要支持。
       那四次里我没见着尖叫姑娘,倒是等到了几个她的同事,还穿那身好看的制服裙。眼看那几个姑娘也走了,尖叫的还没来,子午怕失去机会,上去跟她们搭茬。都认识,那晚被骂了嘛。子午说你们女孩子为什么都喜欢吃平菇?她们说,就喜欢呗。
       “那我请你们,”子午说,“不过你们得告诉我个事。”
       “好。吃完了再说。”她们明显在集体捉弄子午。但子午装作没看出来,该怎么请就怎么请。一共花了他三十块钱。她们说不好意思放开了吃。吃完了,一个说:“人家有男朋友了。”另一个说:“都快结婚了。”又一个说:“别想了。”还一个说:“不过,多请我们吃几次,说不定还有机会啊。”然后几个人笑成一团。
       “她人呢?叫什么名字?总可以说吧。”
       “才几串就想知道名字,太急点了吧?请假回外婆家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可不知道啊。”
       子午得到的另一个信息是,她们都是附近一个疗养院宾馆里的服务员。那家疗养院我知道,我们经过它门口好多次。子午谢过她们,邀请明晚继续过来吃。她们果然就来了,大老远就捂着嘴乐。不吃白不吃。子午花了四十。她们说,看在麻辣烫的面子上告诉他,明天就该上班了。叫什么不能说。子午第二天真就去疗养院找她了,在大厅的服务员标兵的光荣榜里看到她的照片和名字:闻敬。子午向值班经理打听,经理说请假呢。那帮丫头把他涮了。子午忍着不生气,晚上照样请她们吃。吃完了他说,做人要厚道啊。她们就笑起来,说快了快了,明天准上班。
       白天子午挑吃饭的点儿去疗养院门口等,直接进去找怕影响人家工作,还可能弄巧成拙。她总归要下班吃饭的。午饭没等到,他去北大附近站了一会儿街,接了一单小生意,晚饭的点儿又跑回来。等到了。闻敬和几个同事端着饭盒一出宾馆大厅,他就叫她名字,后面的同事赶紧嬉笑离开。闻敬径直走过来,第一句就是:“你有病啊!”
       子午摸了摸脑袋,说:“我找了你很多天。”
       “去死!”闻敬转身就走,走两步又停下来,“以后也别骚扰我同事!”
       子午晚上又去了麻辣烫。约我一块,我没去,这段时间总喝酒吃麻辣,胃有反应,上厕所干大事都不利索。据他说,闻敬和一帮同事去吃麻辣烫了,只是一看见他扭头就走,小皮鞋咯嘣咯嘣地响,一个人回疗养院了。子午挺住了,继续给那一帮丫头买了单。她们吃完了觉得有点对不住子午,就说,闻敬好像没有男朋友,不过她好像对你不感冒,其实你挺帅的。子午回来跟我说,当时他感动坏了。一个胖丫头见他不说话,不负责任地鼓励他一句,要不你再试试?女人嘛,哪有攻不下的。她们就笑她,干脆攻下她算了。子午谢过她,坐下来继续喝啤酒,决定再攻一下。
       那段时间子午白天晚上都在承泽园附近转悠,他发现闻敬家就住在海淀体育馆旁边的芙蓉里小区。小区楼下是一个开放的小公园,公园里有一处石头设置的景点,很多块巨大的条形石,横着排竖着摆,猛一看既像圆明园的大水法废墟遗址,又像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神秘的英格兰巨石阵。巨石阵旁边有个巨大的喷泉,只在重大节日才会出水。冬天我经常和几个朋友到那里晒太阳,眯缝着眼抽烟,北方的太阳晒得人浑身无力,神仙似的。现在轮到子午去了。如果我们碰头,白天一般是在巨石阵,傍晚通常就是麻辣烫摊子。有一天子午跟在下班的闻敬后面,一直看她上了楼。然后在六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露出一张脸,随即窗户又关上了。子午没看清那张脸,但他断定那就是闻敬。她家住那栋楼的最顶层。
       然后子午想到了最俗也最管用的一招,送花。
       我没给哪个女人送过花,送不出手。满大街都是人,你拿着一束花像猴一样被大家盯着看,感觉一定很不好,一想我就浑身炸痱子,出汗的方式都变了。子午拿得出手,这点我很佩服。他说不就花么?假证跟炸药似的,我都整天拿在手上。公园旁边就是花卉市场,那时候北大的畅春新园研究生公寓还没有开始建,花卉市场生意很好,硅谷周围飘满花香。子午挑红玫瑰和香水百合送,每周总要送两次。他不直接迎着闻敬的面送上去,而是在她回家之前
       或者回家之后送到她家门口。进楼要刷卡,他只好等别人进去和出来时混上去,放下花就走。有时候实在没人进出,他只好硬着头皮拨她们家的对讲机,捏着嗓子说:“您好,闻敬小姐家吗?我是花店,有位先生给您预订了一束鲜花,请您下楼取一下。”等闻敬下了楼,子午已经跑掉了。
       子午的等待和送花工程持续了两个月,深秋都到了。北京的天开始高,云开始淡,空气开始发干,落叶满地,北大西门里的两棵连抱的银杏树金黄耀眼,如同燃烧一树的黄金火焰,树底下则像铺了一圈黄金。那一天子午远远地跟在闻敬后头,闻敬突然转身,说:
       “你玩够了没有?”
       子午说:“你忙你的。”
       “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老跟着我干吗呀?”
       “我叫陈子午。”
       “讨厌!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有人比我还厚。”
       然后闻敬就笑了。一笑就露馅。子午眼泪哗地就一眼眶,他知道有戏了。
       闻敬经常幸福地向我转述这段对话,她说你表弟的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我说不知道,打小他的脸皮挺薄的,见女同学脸都红,谁知道见了你突然就厚起来,那一定是一物降一物。死敌,克星。闻敬就更幸福了,眼角眉梢都是子午所有者的灿烂的笑。子午的脸皮突然如此之厚也让我想不通,别说人,就是一条狗摇了几个月的尾巴还没人理,那自尊心也受不了啊。所以我问子午:“实话实说,秘诀在哪?”
       子午冷静地说:“我女朋友就是这样被那个混蛋抢过去的。”
       “比你还厚?”
       “厚多了。不光送花,还请人帮他写情书,一天两封。那肉麻话说的,一般人神经都扛不住,要是你,看完非疯了不可。”
       噢,我就明白了,实践出真知。接下来我高度警惕,“你不会就为了把人家闻敬弄到手才这样干的吧?”
       “不瞒你,哥,开始我就是想,就不信搞不到北京女孩。他妈的,凭什么。追得久了,才真正喜欢上她。要不我哪撑得了这么久。”
       子午的确是硬撑到现在。一直围着闻敬转,生意撂得差不多了,挣一个花一个,又没积下老本。眼下他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为此他比没追到手的时候更焦虑。追要花钱,追到了更得花钱。我说没问题,应急的时候找我。子午说不行,这几年你也一分没攒,以后找女朋友、结婚、生孩子,都得靠现在。我说咱别想太远,我都三十了还没动静,这辈子说不定就光棍过去了,攒钱有屁用。子午还是不愿意。会挣到钱的,他说,当务之急是,怎么样让她死心塌地。子午说这话时像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道冷光从眼里进去,经过脸从下巴出来。吓我一跳。
       12
       他们发展得不错,具体到哪个部位了我不好问。我是大伯子,不着调的话不能说。我就知道他们“快了,快了”。子午挂在嘴上的,像安慰我也像给自己打气。有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好,月光落到地上跟铺了一层水似的,看了让人想家。子午出去找闻敬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抓老鼠。平房就这点不好,夏天受苍蝇蚊子和蟑螂害,天冷了受老鼠害。我屋里的老鼠半夜里喜欢拖着一张纸到处走,拖拖拉拉的声音像有人穿拖鞋在走路。你想想吧,睡得迷迷糊糊有人穿着拖鞋在你床边走来走去,那个恐怖。得坚决镇压掉它们。我把原来吃饭的小桌子搬开,正撅着屁股准备往老鼠洞里灌水,子午带着闻敬来了。这是闻敬第一次来我们住处。屋里乱糟糟的一片,现收拾都来不及,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我让子午招呼她坐。“不好意思,你头一次来就赶上阶级斗争,”我努力让自己也让闻敬放松点,“灌完水就好。”
       闻敬说:“没事,哥,你忙。”
       子午说:“没时间忙了。”他把半桶水都灌进去,顺手把桶倒扣在洞口。“哥,收拾一下我们去圆明园。”
       “半夜三更去圆明园?”我说,“你把桶扣那干吗?”
       “闻敬说夜游园才好玩,月亮堂堂的,人少园子大。”
       好嘛,一恋爱就浪漫了。闻敬说有条小道可以进园子,得翻一道墙。正说着停下来,屋里响起吱吱嘎嘎声。我到处找声音的来源,子午往小桶上一指,原来是老鼠淹得受不了,爬出洞里要往外跑,拼命地抓桶壁。闻敬说,看你弟弟,坏死了。子午说,这才到哪,我还有更坏的你不知道。好了好了,该走了。出门时正赶上文哥倒洗脚水,问我:“还出去?”
       “逛圆明园去。”
       “我操,那地方,找鬼呀。”
       都说圆明园里过去死了好多人,皇帝住的地方,妃子、丫头、太监可没少给他们弄死。闻敬带我们从一条巷子里进去,然后再拐,再拐,反正我是晕了,就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胡同底有个公共厕所,老远就闻到臭味。闻敬说一年前她跟一帮老同学来过,翻过厕所旁边的墙就是。墙不高也不矮,墙根有根枯藤,正好踩着上去。我先爬上去接应,因为闻敬一个姑娘家爬不上去,上面得有人拽着她手,下面还得有人托着她屁股往上送。我当然不能托她屁股。我爬上墙,另一边立刻开阔了,道路、树丛、小桥、湖水,在幽幽的月光底下诡异地展开了。哥。子午在下面小声叫我。我骑到墙头上,发现离我手很近的地方堆了一坨坨东西,竟然是大便。一定是从这厕所里直接甩上来的。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不花钱进园子的捷径,圆明园的管理人员设防了。我抓住闻敬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清凉,柔腻,娇小。但我头脑里突然出现的却是夜总会里那个小姐葱白一样的大腿。闻敬一脚踩空,尖叫一声。我骂了自己一句,让她踩好,子午用点力。
       夜晚的圆明园大得让人难受,死一样的安静。影视和图片里的以及想象中的景物在月亮地里无谓地睡着了。深夜十一点半,没有管理人员在巡逻,但我们不由自主地怕,声音往低处压,再压。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凉飕飕阴森森湿漉漉,像有很多潮湿透明的小手拂过我的脸。闻敬有点怕,抱紧子午的腰,子午把她搂在怀里。闻敬开始还小声地向我们介绍她从小听来的圆明园故事,越说速度越慢,逐渐前言不搭后语。走神了。他们的脚步也在走神,绕过水,走过桥,我听到哪个地方有声怪异的鸟叫,转过身去找,再回头他们已经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巨大的园子里晃荡,后悔跟他们一起来了。这么好的月亮对我其实没有意义。这样的夜晚,我应该睡觉、看电视,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喝点酒。四周空无一人。一个人面对浩浩荡荡的月光无论如何是件让人悲伤的事。过去的那些年,我在这样的好月亮底下都干什么了。想不起来,就像第一次迎头撞上一大片月光似的。本来一直想去的地方陡然就没有兴致了。我随便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当年的圆明园极尽繁华,所以皇帝们才乐意来这里住,要是也像现在这么孤寂冷清,打死他们也不会来。
       正走着,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个黑影,吓得我心脏都蹦到嗓子眼里了。我后退了好几步。是个人,一看就是傻子,流浪汉,现在就穿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头发乱蓬蓬的,像顶了一个喜鹊窝。“烟。烟。”他伸手向我要,嘴半张着歪在一边,兜不住口水。月光照不到他嘴里,一
       个不规则的黑洞。我往灌木丛里看,中间有两床烂被子。一定还有其他的墙头可以爬,要不这傻流浪汉是没法进来的。他倒会挑地方。我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然后又给了他几根。他呵呵地笑,吐烟的时候伸长下巴,舍不得它们这么快地离开他的嘴。
       继续往前走,我小心地防备,担心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冷不丁再蹿出个人来。这么大的地方,不藏几个人是不可能的。你没看见,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地跳出来。
       慢慢就走到大水法那里了。很多石头高高低低散乱地矗立在夜里,阴影处看起来充满可怕的玄机,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乡村里的乱坟岗子。我试探着往那边靠近,上一次看它是几年前,刚来北京的时候。第一个月挣的钱全花在传说中的景点上了。我靠近,再靠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两个人的粗重的喘气声。天大地大,人还真不少啊。我放轻脚步,慢慢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走。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可能是子午和闻敬,我停下来。我想转身走回去,可是有个东西拽着我的脚。向前走,再向前走。那个东西说。我顺从地向前走,绕过一块雕琢精美的大石头,看见两个人在动。上面的那个裤子堆在脚踝上,光屁股上下耸动。底下的那个人死死地抱住上面那人的腰,一条白腿泛着幽蓝的光,从躺着的大石头上垂下来。她的嗓子里有混乱的声音发不出来。子午和闻敬。我转身离开,越走越快,直到任何声音都听不到。我对着路边的一棵树送出拳头,疼痛一直贯穿到头皮上。
       我很恶心是不是?我既觉得自己恶心,也难受得要死。难受得把眼泪都憋出来了。不是身体的欲望让我难受,而是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让我难受。那是两只手伸出去,什么都抓不到的空落。那些跟我一拨来北京的,一部分人早就回去了,一部分人做大了,发了,或者改行了。我还两手空空地在北京的街头乱走,站街。所有的繁华近在眼前,但是距我却极其遥远。我不知道这些繁华具体都是什么,也许不是女人,也不是金钱,那它到底是什么?我在水边蹲下来,开始洗脸,把脸上的角角落落都洗到了。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抽烟。
       一根烟抽完了。我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这几年里的任何正常的一天一样。子午和闻敬从身后过来了,子午说,哥,你怎么坐这儿?冷死了!闻敬掐了他一把,子午哈哈地笑起来。闻敬小声说,讨厌!
       从原路返回,翻过那堵放了大便的墙,我感觉重新回到了北京。本来我想找一找傻流浪汉进入网子的通道,打算从那地方出去,但子午说那太耽误时间,闻敬急着回家,怕挨爸妈训。我们翻过墙,先打车把闻敬送回家,然后打车回西苑。路上子午说:
       “哥,搞定!”
       “你们俩的事?”
       “应该没问题。她还是第一次呢。”
       13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用如胶似漆来形容应该不过分。看得出来的。在谈恋爱方面子午显示了良好的耐心和温柔,他把闻敬料理得妥妥帖帖。时间对他们来说,快也快,慢也慢,因为日常和沉醉,世界变了他们也浑然不觉。事实上世界也没怎么变,还那样,晃晃悠悠天就凉了,冷了。
       如果你不在风雪天出门,北京的冬天还是蛮舒服的。屋子里有暖气,外面阳光也好,这种好天气让你觉得一切都有可能。生意也会很好,因为拖了一年的事情都急着要了结,想办假证的会主动找上门来。手写和印章的广告不怎么用了,改用口取纸,广告写在上面,有背胶,随便往哪里一拍就行。这种小广告快捷、方便,跟北京一起现代化了。但子午口袋里还装着签字笔,他还有到处乱写的习惯。我偶尔会在广告牌上或者光滑的墙面上看到他的字。他写北京是个好地方,写他喜欢一个女孩,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突然拿到两百万你第一件事干什么?比如,修路为了通畅,但所有的路现在都很堵。比如,报纸上说,一头猪变成了象,我们都知道是假的。还有,假如你去圆明园,建议你躺在那些大石头上。等等。
       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找到点生意,大小而已。我和子午依然在海淀一带活动。他喜欢围着疗养院和芙蓉里转。闻敬上班的时候我们去站街,烦了或者没生意就去巨石阵晒太阳。北京冬天里的太阳很好,阳光毫无阻碍,劈头盖脸地就落满一身,穿过棉衣照进骨头里,一照后背就开始咝咝地往外冒油汗。大自然花卉市场开始要拆,花一朵朵地从温室里被搬走,北大打算在那里建研究生公寓。我们晒太阳的时候经常免费给北大规划公寓,觉得应该建成什么样的楼房最好看,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蛋壳”、“鸟巢”那样匪夷所思的形状来。我们也经常去吃麻辣烫,但不太喝啤酒了,凉。要喝就喝白酒,二锅头,一口下去就是一溜火线,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
       子午偶尔夜不归宿。挺好。年轻人满身的力气,需要夜不归宿。文哥此时就会跑到我房间里,大惊小怪地说我操,子午老婆长得不错,有点意思。这话他说了不下三十次。本来我打算把老铁的那间屋租下来给子午住,闻敬来了也方便,但想想又算了。这院子里都是大老爷们,见到女人眼里恨不能伸出手来。老铁跑了以后,再也没露过面,除了两床烂被子,值钱的家当早带跑了。就没打算回来。房东又安排进一个房客,公司的小职员,戴眼镜,挺清高的好像,整天仰脸望天不搭理我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理拉倒,缺谁不一样活。
       我一直担心的是,闻敬家里不同意他们俩的事。虽然该干的事都干了,但这年头,有几个能把裤腰带守到洞房那晚的,所以这也不算个事。等我知道闻敬父母不同意,冬天已经过完了。草长莺飞,杨花飞舞,沙尘暴都到了。
       反对的理由都不要想。子午是外地人,还是个办假证的。老两口接受不了。我也觉得有点玄,可能源于我一贯的自卑,你想,职业和出身,没办法。但子午和闻敬有信心,都决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子午说,只要你扛住红旗不动摇,我来解决你爸你妈。闻敬说,只要你敢往上冲,我就能挺住。子午说,好。闻敬也说,好。为了向闻敬父母表示决心,两人决定出来租房子。就在承泽园里,一居室。子午他们到西苑来收拾东西,正值一天中沙尘暴最疯狂的时候,漫天黄尘,风也大,马路上一个接一个的旋风涡,垃圾袋像鸟一样在半空里飞。我刚从院子里逮了一只野猫进屋,想让它抓两只老鼠。子午和闻敬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哥,我想搬出去住,”子午说。
       “啥意思?”我看闻敬也跟在后面,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人家不高兴了。
       “你别多心,哥,”闻敬说。这丫头我很喜欢,爽快,不跟你玩弯弯绕。“就是想给爸妈一点压力。我们也想经常在一起。”
       我当然支持。子午的家当很少,两个人两只箱子就拎走了。但搬完之后我的屋里倒是空了一大块,心里跟着空了更大的一块。其实我不希望子午走,你不知道,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有一个伴是多么重要。本来我想过去帮着一起收拾房子,想想又算了,看到他们更大的房子我可能会更难受。一居室,对我来说已经很大了。更大的空空荡荡。这种烂天气,一
       个大老爷们也免不了要多愁善感。我把他们送到马路边,我说,常过来玩啊。子午也有点不舍,闻敬替他说,哥,回吧,有空也到我们家里看看。她说“家里”,沙尘暴的春天也一下子温暖起来。多好的姑娘。
       后来我倒是常去。子午让我去喝酒吃饭,有时候我在硅谷附近做生意,到了吃饭的点儿,也会买点鸭脖子、鸭翅或者叫一份水煮鱼外卖带过去。闻敬的手艺不错,尤其是红烧鲫鱼和麻辣鸡胗,每顿饭都吃得我百感交集。所以我想,以后真要能找着老婆,得挑个厨艺好的。进一步又想到别人总结出的那个道理:一手好菜就能守住老公。你让他想着,从一张嘴开始,一直想到肚子里。他永远跑不掉。
       他们租的房子离麻辣烫摊子不远,从巷口往里走,两百米,三楼。一个月一千五,这是个不小的数目。看起来他们俩还应付得了。除了房东提供的几样大件,没添什么新东西,沙发倒是新的,那是因为子午喜欢躺着看电视和报纸。闻敬两头跑,有时回自己家里住,在哪住那得看那几天和爸妈的关系如何。通常很僵,所以大部分都住在承泽园。她爸妈跑到他们的房子里闹过几次,威胁闻敬时说:你再跟他混在一起我们断绝关系!威胁子午时说:你再缠着我们女儿,我们去公安局告发你!当然一直没有忍心断,也没忍心告。究竟还是自己生养成人的,骂完了还是自己的孩子。子午也懂事,他的态度相当好,脸上赔笑,低头随你怎么骂就是不吭声。
       子午甚至给闻敬爸妈写了一封信,拿出他平生所学,打了草稿再认真誊抄,大意是:他会一辈子对闻敬好,决不负她;会好好挣钱,尽快换个正当体面的工作,让闻敬尽快过上好日子;他会孝敬好二老,当亲爹亲妈一样奉养。他写得很真诚,自我感觉不卑不亢。
       写这封信之前子午问过我,写信合不合适。我说当然合适,他们不愿意跟你坦诚交流,总得有个表达自己的方式啊。我觉得合适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子午一手不错的字。这很难得。我一直认为所有字写得好的人学问都不会低。希望闻敬爸妈也相信这个貌似有理的逻辑。子午写了,特地强调了钱,他会拚命挣钱,两三年内把房子问题解决。子午私下里跟我说,说到底不就是钱的问题么?要是手里攥着一千万,他们想什么我给什么,我就是他妈的黑社会,她爸妈一个屁也不会放,没准一天咧三次嘴迎我进家门呢。有了钱,没人管你是干什么的。
       这封信写完之后,子午和她爸妈之间突然就平静了。他们不再闹到门上来,有事找闻敬就打电话,如果闻敬不在家,啪地就挂电话,跟子午没一句废话,当他不存在。不知道闻敬爸妈是不是在乎钱。反正子午跟我说,哥,看出来了吧,没有人不爱钱的。别以为北京这地方又怎么样,哪都一样,最后都要钱来总结发言。我说别瞎猜,人家也不会傻到连你的空头支票都.相信。大概闹不动了。女儿都睡过去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一天到晚磨嘴皮子。
       “还是因为他们看出来我有钱途。”
       “钱呢?”我说,“我看看?”
       “你放心,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子午都咬牙切齿了。
       自从子午咬牙切齿地要挣钱,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见也多是在街头的某个拐角处碰见。他忙,一打电话就说他要去站街、去制作证件、去交货,想一块喝两杯都没机会。打到他住处,一般都是闻敬接。有几次天都晚了,子午还没回来,闻敬说,去丰台了,去宣武了,去房山了。操,这小子连房山都去。在我见过的办假证的人里,子午差不多是最拚命的一个了。我跟闻敬说:“让他悠着点,银行也不是一天挣出来的。”
       “我说很多次了,”闻敬说,“我说爸妈现在已经不太反对了,他们从来也没提过钱的事。可他不信,说我在骗他。哥,有空你说说他,咱不能为了钱不要命啊。”
       我给子午打电话,他根本就不理你的茬。“你不懂,哥,”他说,“他们想要什么你不明白。”
       我觉得子午内心里还有顽固的自卑,因为自卑导致自负,他以为他是对的,以为钱可以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但我跟他说不拢,他不听你的这出戏。他觉得他比我懂得北京,比我知道怎么样才能在北京这种地方扎下根来。一点办法也没有。慢慢地,我跟子午越来越远,最多有过一个月没联系。他忙着赚钱,我也忙着赚钱,还要忙着安慰文哥,陪他喝酒聊天,帮他解解闷。文哥离婚了,老婆提出来的。听到这消息我都呆了,他老婆四十五岁,这把年纪突然提出来要离婚,而且刻不容缓。她威胁文哥说,不离就让他戴帽子,绿的。这是大问题。文哥火速回家,像子弹一样快,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他说这女人能整,最好她说什么你信什么。十天以后文哥回来了,离完了,也像子弹一样快。这次他说的是:这女人能整,最好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回来了以后文哥的难过才涌上心头,在家里他憋着,觉得自己还挺悲壮,一见到我立马老泪纵横。文哥说:
       “兄弟,老哥我瞎了!”
       我说怪准,让你在北京待这么久。老婆三天两头让你回去你不回,这下好了,不用回了。还“瞎了”,这是你们湖北话么?你活活让北京给坑了。
       “我也没闲着啊。我给她们娘俩挣钱,像小偷又像强盗,今天躲明天避,我容易么我。”
       “现在容易了,光棍一身轻。”
       挖苦完了,我开始安慰文哥。五十岁的男人掉眼泪,那一定是伤到心里去了。我说节哀顺变吧,有走的就有来的,钱难挣不是还挣了一堆么。毛主席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备战备荒为人民。继续干吧。文哥悲伤地说,兄弟,别的还能怎么办?走,喝酒去。我差不多安慰了一个月文哥的情绪才稳定。人老了,安慰起来难度也大了。平常看起来硬邦邦的,其实里面最软,一碰就烂。
       有一天闻敬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我一进门就傻了,新添了几个大家伙,超薄液晶电视、豪华音响、电脑,还有一台跑步机,都闪动着鲜亮的高科技的光芒。我说你们改行卖电器了?闻敬说,子午刚买的,让哥过来看看,一块吃个饭。好长时间没聚了。子午正在捣腾电脑,从网上下载歌曲,然后打开,刘欢的《好汉歌》。大河向东流。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我问子午哪来的钱?挣的啊。在哪挣的?还能在哪。干什么挣的?还能干什么。
       “怪了,我干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发现它能一下子挣这么多的钱呢?”
       “那是你。”
       我就无话可说了。在办假证这方面,子午的确比我强。
       14
       那顿饭吃得爽歪歪。疗养院姑娘的手艺就是不一样。吃完了闻敬去上班,我跟子午剔着牙坐在沙发上聊天,一边看液晶电视里的智商在五十以下的娱乐节目。大,清晰,有钱人的感觉很好。可是,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头,子午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一大把钱呢。我挺起腰,准确地将牙签扔进废纸篓里。“子午,”我说,“跟哥说实话,哪来的钱?”
       “不是说了么,假证。”
       “什么样的假证?”
       “你就别问了。”
       “一定要问。说。”
       “别人送的。”
       
       谁会送给一个办假证的钱。子午说,一个公司的经理送的,三万。他运气好。
       半个月前接了一单生意,交货是在对方单位不远的街道拐角。对方是小职员,正交货,小职员忽然把子午拉到一棵树后,说,别动,有人。躲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子午伸着脖子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挺着小肚子从本田车里出来,拎着公文包往斜对面的大楼走。子午觉得那人挺眼熟,尤其是他尖溜溜鸭蛋壳似的后脑勺,一般人很难长成那样。谁呀?子午问。鸭蛋后脑勺进了楼那小职员才说,我们头儿,部门经理,刚提的,厉害着呢,被他发现就死翘翘了。子午说,我好像认识他啊,什么学历?小职员说,硕士,比我这假的厉害多了,正宗的中国人民大学国际金融专业研究生。
       “姓刘?”
       “你真认识啊?”
       “那就对了。”当时子午有种强烈的自豪感。这是职业的光荣。
       “牛得很。训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背对着你,屁股底下那老板椅能转十八圈。”
       这事说完就算了。交完货他在周围蹓跶一会儿,突然就想去看看鸭蛋后脑勺到底是怎么牛的。他给刚才那个小职员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带他上去,他想看看刘经理,老熟人了。小职员带他进去,一路叮嘱让子午别把他假证的事捅出去,捅出去他就完了。子午说没问题。小职员把他带到刘经理的办公室门口就回去了。子午敲门,里面说进来。推开门子午先看见的是鸭蛋后脑勺。刘经理。鸭蛋后脑勺慢慢转过来,两只眼猛地开始放光。你是?不认识了?我是陈子午啊。噢,你好你好。他们亲切握手。然后刘经理关上门,脸一下子撂下来,你来干什么?
       “没事。顺路上来看看。”
       有人敲门。鸭蛋后脑勺对着门外说:“我有点事,等会儿再来!”门外的高跟皮鞋咯噔咯噔走远了。“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是过来看看你。”
       刘经理盯着子午,手指在宽阔的紫红色老板桌上敲来敲去,然后坐下来拉开抽屉。一捆钱像薄砖头一样放在桌面上。“这个你拿走,”他说,“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
       子午眼都大了。天地良心,他当时的确没想到会出这事,都结巴了。“我不是,为这个。”
       “嫌少?”鸭蛋后脑勺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捆,推到子午面前。
       “不是我要的,他主动给我的,”子午跟我说,“哥,你别训我。你看,我也没办法。不拿不行啊。不拿他一定不相信我。那我就拿,不拿白不拿。正好又有人敲门,那家伙看我还站着不走,急急忙忙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捆,说,这是极限了,再玩下去我可要报警了。我就把钱装口袋里了。你别怪我,我跟他说过谢谢了。那家伙从抽屉里摸钱出来跟玩魔术似的,我怀疑我继续站下去,他会源源不断地摸出钱来。哥,你看你还是要怪我。跟我没关系呀,他心虚怪谁。”
       “那你也不该拿。”
       “又来了。现在不是我想拿,是他非要给。我不收他心里不踏实,没准回过头算计我。上午他又给我打电话了。”
       “还要给?”
       “那倒不是。让我给他写个条,收据,加保证书。彻底把这事了了。”
       “赶快写了送过去。这种事以后别干了。”
       “我才不给他送,想要自己过来取。这点钱也没买着啥东西,全自动洗衣机我还没买。天冷了,闻敬洗衣服我还心疼她的手。”
       “好了,你打住。别跟闻敬说,谁也别说。你先给我保证,不再瞎搞,出了事闻敬怎么办?人家可是不管不顾一头钻到你这里的。”
       “我知道。我不也为了她嘛。哥,我清楚,我还得挣钱,就是他父母答应了,没钱我在他们家也直不起腰来。”
       子午还守着他的逻辑,相当顽固。我说不通这个表弟。回去以后,我一直隐隐地替子午担心。这小子心野,说不好。所以我隔三差五给他电话,揪着耳朵盯他,也算有半个家的人了,凡事得想清楚。他让我放一千零一个心。他没让我失望,四个月后,他告诉我,他和闻敬决定领证,挣到房子的首付再举行结婚仪式。这四个月里,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这是个好词。那段时间想到子午和闻敬,我就觉得最好的生活其实就是这个“风平浪静”了。你还想要什么。你还能要到什么。
       领证那天我去了,他们一辈子的大事。我买了一包鸭脖子坐在车上,边看景边吃。麻辣的味道真好。我表弟结婚了。北京这几年变化实在太大,短时间内看不出来,眼光往远里放,沧海桑田就出来了。我刚到北京那会儿,海淀这一片到处都是野地和平房,低矮破旧,自行车过去都能卷起尘土。才几年啊,海淀桥往南一幢幢楼房竖起来,一夜之间从土里长出来似的。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到处都是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的玻璃。北京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玻璃城,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因为玻璃无处不在,阳光也就无处不在,北京的气温在一天天升高,像房价一天天在涨。子午要结婚了。他即将如愿以偿地把家安在北京,非常好。北京离他比我近,北京跟我没关系。那一包麻辣鸭脖子吃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我在想,也许我真该回老家了,找一件值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做的事情干。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我三十都过了,还是两手空空。
       民政局在双安商场对面。结婚的人很多,有喜气洋洋的,这很正常。本来就是喜事嘛;有心事重重的,我就不太明白了,好像别人搞他们的拉郎配似的。我想跟那些心事重重的人说,这种事都露不出来一个笑,还是回去吧。我只见到闻敬一个人,脸颊红扑扑地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看得出来,她有点激动。只要真想结婚,这种事放谁身上都激动。她招呼我坐下,说子午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有点事先去处理一下,马上就过来。太混蛋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还重要?我说,要给他打电话。
       “他说很快就回来。”闻敬拦住我,“他说你总教训他,干一行讲一行,得敬业。领完证他就不再干了,想找一个好工作。”
       不干了好。早该这样了。我的目光躲躲闪闪,是我把他带进来的。然后我看见闻敬包里的喜糖,我就说:“能不能让我提前吃两颗?”
       “看,我都忘了,”闻敬说,赶紧把喜糖拿出来给我,“他说我们得隆重点,所有的喜糖都是上等的巧克力。”
       巧克力就是好。我把两块一起放嘴里,那个甜,齁得我牙根发疼,眼泪都出来了。我表弟今天结婚了。那个甜啊。那些看起来像新郎新娘的人,走来走去。天也好,基本上感觉不到风。在北京,没风的日子几乎是难以想象的。空气里充满没有来由的香甜气息。
       十点半了子午还没回来。眼看着一对对新人进去了又出来,我和闻敬都急了。我给他打电话,半天没人接。刚断掉,手机响了,是子午。“在哪?”我很生气,钱不是在任何时候都重要的。
       “哥,哥,”子午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像灌进了风,咝咝啦啦听不清楚。那声音把我吓坏了。他又说:“闻敬,闻敬。”
       我把手机赶快给闻敬。闻敬说:“子午,你在哪?你在哪?子午你在哪?”子午一直没有回答。闻敬喂了半天,只听到子午在手机里咕噜了一声。“哥,子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闻
       敬把手机直往我手里塞,整个人都抖起来了,一瞬间就泪流满面。“哥,子午是不是出事了?哥,子午他在哪?”她突然感觉很不好。
       我哪里知道。再拨子午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最后自动挂断。连拨三次。我问闻敬是否知道子午去哪了,她说不太清楚,就听他在电话里呜噜一个地名,好像是六郎庄那边的什么地方。六郎庄在四环外,再往外走就是一片荒地。我怀疑当时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猜是出事了,赶紧征求闻敬意见,问她要不要报警。闻敬已经没主张了,筛糠一样抖。报,报。
       三个小时后,我们和警察在离六郎庄两公里的野地里找到子午。仰面朝天,两条腿呈现痛苦的弯曲状,左手抓着地上的荒草和泥,右手握着打开翻盖的手机。人已经僵硬了,两眼圆睁看着天空。脖子底下有道刀口,血染红了新买的白衬衣和咖啡色西装,头底下的泥土都是潮湿的,颜色紫红。新买的皮鞋上蹭了很多泥。闻敬看到子午,尖叫一声人就瘫软下去,包掉在地上,巧克力撒出来。花花绿绿的一地。接着闻敬开始哭,可她的哭声出不来,噎得脖子一挺一挺的,我拍她后背她也哭不出来。警察让我把她架到一边,找个地方坐着顺顺气。不远处有条小路,路边有两块大石头,我把闻敬架过去。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植物人。刚要坐下。我看见石头上有一行字,子午的笔迹,不会错的:
       老婆,今日坚决收手,从此我们天上人间。
       “子午的字!快看,子午写的字!”我指着石头。闻敬缓慢地扭过头,身子剧烈地抖几下,突然哭出来。尖叫一样的声音出来了,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地往外长。
       案子破起来没遇到太多麻烦。公安人员从子午的手机里调出所有号码,一个一个核实调查,很快就找出凶手。一个报社分管广告的业务主管下的手。审问时那人说,本来没起杀心,只是子午胃口太大,一再敲诈。他们见面时说好了付最后一次钱,但他看到子午穿着那么光鲜来收钱,很不痛快,就骂了他一句,其实没什么,就是关于他老婆的,子午火就上来了,然后两人扭打起来。那水果刀是子午口袋里的,应该是用来应付危险情况的,他干这个,应该有个防身的准备。那人在扭打时无意中摸到了,情急之下就掏出来,对准子午的脖子就一刀,没想到切断了大动脉。一看见血他也吓坏了,撒腿就跑,跑到路上才发现刀在手里,就找了个水沟扔进去。警察找到了那条水沟,打捞出了那把水果刀。的确是子午的。
       石头上的那行字,应该是子午在等对方的时候随手写下的。
       根据警察的调查,被子午敲诈过的有九人之多。办假证的时候就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警察又搜查承泽园里的房子,搜出了子午藏在沙发底下的一本手机大的通讯录和一本存折。通讯录上有一大串名字和电话,其中一部分人警察已经联系过,被敲诈过的名字后面都打了钩。存折上一共十九万两千三百元。
       15
       子午出事以后我一直失眠,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子午,他在我眼前一遍遍从小长到大。第一次看见他我才五岁,刚记事不久,那时候子午刚出生,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我很不喜欢,不想再看第二眼。后来他长开了,慢慢就好看了,简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喜欢跟在我后头拍着小手,喜欢把脑袋抵在我的屁股上说,牛牛拉拉到家没?他说到了吗?我说没有。后来他长大了,有了小小的坏心思,凡做错的事就往我身上赖。我已经习惯了有个弟弟要我承担责任。他长高了,变成大人了,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切逐渐与我无关。然后就是到北京来,我们又成了兄弟,哥哥和弟弟,但是他从我的生活里再次逸出去,我有点难过,更为他担心、高兴和自豪,我希望他一帆风顺。一帆风顺,可是我的弟弟,一下子戛然而止。一个人戛然而止。我想得脑袋疼鼻子发酸。我睁开眼,睁开眼又想该如何向姑妈姑父交代,如何向我父母交代。他们两天后就来北京。我如何说得出口。
       那几天我不断地给闻敬打电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让她知道,子午留下的巨大的空虚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分担。这个人甚至比她还痛苦,他是子午的哥哥,他看着子午长大成人。我说到姑妈来京的事,闻敬主动提出和我一起去接站,她哭着说,她想看一看子午的父母。她还说,得让他们挺住。
       我在她家楼下等她。她下来的时候我心冷得难受,她把一根黑布条钉在衣袖上。多水灵饱满的一个姑娘,施了淡妆,但收拾过了还是干。头发,脸,整个人,都干,只有眼睛还饱满,又红又肿,眼泪永远擦不完。她像一张旧纸片从楼上飘下来。她说:
       “哥。”
       我眼泪就出来了。我把自己耗在北京还不够么,还把子午也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