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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学]诗教法则的严守与变通
作者:张 蕾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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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张蕾(1965-),女,河北定兴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摘要]纪昀评点《玉台新咏》是其《玉台新咏》研究实绩的重要组成部分。评点中论析源流,品鉴赏读,渗透着纪氏一贯的诗学思想,贯彻着成熟的批评理念,包括肯定“情”为诗的本体,体悟作诗说诗之法,体现沿波讨源的史学意识等方面。对于诗教法则的严守与变通,使评点交织着通达之论与迂腐之语。由此映照出正统派文人对艳体诗的复杂态度。
       [关键词]纪昀;《玉台新咏》;《玉台新咏校正》;评点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81X(2007)05-0641-06
       乾隆三十六年(1771),纪昀结束了三年谪戍乌鲁木齐的经历回到京师,闲居待命之时,整理旧籍,所评《苏文忠公诗集》及黄叔琳辑注《文心雕龙》,已为学界所重。而完成于同一时期的《玉台新咏校正》尚未见系统研究,本文的话题即由此展开。
       《玉台新咏》是徐陵编成于南朝梁的一部诗歌总集,专收言情之作,并且录入了大量的宫体诗。面对这部刻意求新的总集,说诗者态度颇为复杂:或贬斥其“陷于淫靡”,“所录皆靡靡之音”;或将其作为“枕中之玩”、“箧中物”,视为“夜光之珠”、“连城之璧”。这两种对立的态度甚至会在同一位说诗者身上表现出来,例如刘克庄,其《后村诗话》一方面酷评《玉台》“赏好不出月露,气骨不脱脂粉,雅人庄士见之废卷”,另一方面又拈出其中“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等诗句,谓“有唐人精思所不能及者”,显然他这位“雅人庄士”并不曾“废卷”。正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后村诗话》提要所言,他“既诋《玉台新咏》为淫哇,而又详录其续集”,“尤自相矛盾”。其实,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在《玉台新咏》接受史上是相当普遍的,绝非仅止一个刘克庄而已。我们只要稍稍留意一下纪昀评述《玉台新咏》的言论,就不难发现,他面对这部艳体选集时同样表现出矛盾与尴尬。当他完成了对《玉台新咏》精细的校勘、考辨、眉批之后,竟在序言中不安地表示:“耗日力于绮罗脂粉之词,殊为可惜。”然而纪昀毕竟有智慧化解不安,“郑卫之风,圣人不废”,他从这里找到了摆脱心灵困境的道德依据,进而理直气壮:“《国风》好色降而为《玉台》、《香奁》,不可因是而罪诗,亦不可因是而废诗也。”所以当乾隆四十六年圣谕严令“体近‘香奁’”的《美人八咏》等诗“即行撤出”《四库》的时候,身为《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昀并未完全屈从于君主的话语强势,而只是将“圣谕”钦点的几首诗从《回文类聚补遗》中撤出,《四库全书》中仍然保留了不少“香奁体”诗,从而提供了从完整意义上认识诗歌发展史的真实面貌的可贵思路。但是纪昀的确又说过“《香奁》《玉台》之辞万万不以人翰墨”的话。那么,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纪昀呢?本文以梳理纪昀对《玉台新咏》的评点为中心,解读正统派文人对艳体诗的态度,窥见《玉台新咏》接受史上的一种现象。
       一
       纪昀《玉台新咏》研究实绩集中于《玉台新咏校正》十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及卷一九一关涉《玉台新咏》的几则提要,另有散见于所作诗文序跋中提及《玉台新咏》及其所录诗人或诗作的言论。
       《玉台新咏校正》现存稿本与抄本,其内容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玉台新咏》正文及以双行小字插入正文间的校订文字;二是作者在每页天头写下的赏析诗歌内容的眉批。前者即人《四库》的《玉台新咏考异》,只是作者换成了其父纪容舒的名字。这部著作在版本、校勘方面用力颇勤,对原书编辑体例与编选原则也有独到的理解,是《玉台新咏》研究史上一部重要的文献。与此相辅相成的是每页天头的眉批,由于这部分不曾刊刻,故被学界关注较少,但也弥足珍贵。
       如果说《玉台新咏校正》的校订考异部分侧重从文献角度展开研究,那么天头眉批部分则是对文本的文学鉴赏。这部分的写作缘由,书末“观弈道人记”交代:“余既粗为校正,勒为《考异》十卷,会汾阳曹子受之,问诗于余,属为评点,以便省览,因杂书简端以应之,与《考异》各自为书,不相杂也。”可见纪昀的批注初衷,并非兴之所至率尔操觚,而是欲以此与同好相切磋。尽管在形式上承袭了传统文学批评的点评遗风,但行文却少了些随意。纪昀不无谦虚地表示:“曹子如平心静气以言诗,则管蠡之见或不无小补,如欲高论以骇俗,则仆不敏焉。”这些批注论析源流,品鉴赏读,看似零散琐碎,但稍加整合,便会发现其中渗透着纪昀的诗学思想,贯彻着成熟的批评理念,举其大略,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抓住《玉台新咏》的编选特色,肯定“情”为诗的本体。
       诗“发乎情”,汉儒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情”为符合礼义规范之世情。自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诗之“情”又呈现出私人化、个人化的趋向。而“情”在梁代文人语境中多被狭隘化,成为男女之情的简称,如萧纲《答新渝侯和诗书》称赞新渝侯萧哄表现“高楼怀怨”“长门下泣”、描写“影里细腰”“镜中好面”的三首诗“皆性情卓绝,新致英奇”;《文选》赋类下特立“情”目,所选四篇赋即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及曹植《洛神赋》,均表现男女情事;《玉台新咏》为宫体诗张目,从某种程度上讲可谓集自汉至梁表现男女之情诗作之大成,以选本形态,从一种题材的发展证明了“缘情而绮靡”的诗本体特征,这部专收言情之作的诗歌总集无疑暗示了“情”之所指。正如詹福瑞先生所言,“他们(按指萧纲、萧绎兄弟)所说的情,已逐渐缩小了内涵,由陆机时代的一己之情,缩小到了男女之情。他们所创作的宫体诗,是其抒情理论的具体实践。”所以《玉台新咏》进入纪昀的批评视野,“情”自然成为点评的着眼点。例如《玉台新咏》卷一《古诗》八首之六《客从远方来》中“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二句,纪昀批道:“此二句特极写深情。”卷十萧纲《春江曲》之“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二句,纪昀批曰:“无理而有情。”沈约《早行逢故人车中为赠》:“残朱犹暧暧,余粉上霏霏。昨宵何处宿?今晨拂露归。”纪昀眉批曰:“妒语正是情语。”吴均《杂绝句》四首,纪昀评道:“儿女深情,呢呢如话。”卷九张衡《四愁诗》,纪昀批曰:“偶托深情,自成别调。”这些点评都抓住了《玉台》所收之诗“发乎情”的本质特征,表现了纪氏对于诗本体的一贯认识。可与上述点评内容相比照的尚有见于其多种著述的相关言论,如“诗本性情,意存比兴”;“考《三百篇》以至诗余,大都抒写性灵,缘情绮靡”;“诗之分葩竞艳,异曲同工,要皆发乎情思,抒乎性灵”等等。这些睿智的识见立足于对诗史的回溯,成为纪氏评诗的重要尺度。
       其次,点评中时见诗人慧心,对作诗说诗之法多所体悟。关于说诗,纪昀主张应当贴近诗的本旨,不能穿凿附会。《玉台新咏校正》“观弈道人记”批评某些说诗者“横生意见,以博高名,本浅者务深言之,本小者务大言之,本通者务执言之,附会经义,动引圣人,是之谓理障”,纪昀认为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对李商隐《无题诗》的解读,“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
       。至于《玉台新咏》所收诗,解说时为理所障者也不少,例如卷二曹槽《美女篇》纪评曰:“末六句(按即“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欢。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乃一篇本旨。何义门谓此诗末二句即自试之意,绎其语意殊不然。此自谓贤人,义不句合,无求试意。古人实有偶然之作,不必定摭史传以实也。”又如卷四王融《古意》(霜气下孟津)纪评曰:“末二句(按即“况复飞萤夜,木叶乱纷纷。”)触景含情,章樵《古文苑注》谓比小人之乱政,殊为附会,宋人说诗多此病。”客观地讲,曹植确有借助女性题材寄寓身世感慨的写作习惯,何义门的解释可备一说;而宋人对王融《古意》的解说则属附会,纪昀的批评正搔到痒处。《古诗十九首》(《昭明文选》所命名,其中十二首入《玉台》,本文仍用其名)解说中的穿凿现象更为集中,几乎每首诗都可谓歧说纷纷。纪昀认为这组诗“实非一人一时之作,其间为比为赋无从考核,盖不可执以一端,必首首解以君臣之遇合,世道之治乱,贤人君子之出处”,就“穿凿附会”了。他特别批评赵德麟《侯鲭录》解诗即“穿凿甚矣”。同时纪昀又辩证地指出,如此说诗,也并非“无一论之可通”,这种方法可谓“措题发议”,但是“云得古人之意则未必尽然”,意谓如此附会显然未臻说诗的高境界,纪氏这一评说也可谓通达之论。
       关于作诗,纪昀认为,模拟作为学诗途径固然可取,却不可“刻意求似”,应该在“拟议”中追求“变化”。他批评《玉台新咏》卷六所录何思澄《拟古》“前四句全用陈思《浮萍篇》语,未免剿袭太过”;对卷三所录陆机《拟古》七首之《拟西北有高楼》则予以肯定,原因是“本词伤知音之稀,此诗‘伫立’以下云知音而无由相即,各明一义,方非依样葫芦”。又如卷二傅玄《乐府诗》七首之《青青河边草》篇:“青青河边草,悠悠万里道。草生在春时,远道还有期。春至草不至,期尽叹无声。感物怀思心,梦想发中情。梦君如鸳鸯,比翼云间翔。既觉寂无见,旷如参与商。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既觉寂无见,旷如商与参。河洛自用固,不如中岳安。回流不及反,浮云往自还。悲风动思心,悠悠谁知者。悬景无停居,忽如驰驷马。倾耳怀音响,转目泪双堕。生存无会期,要君黄泉下。”此诗盖模拟录入卷一的蔡邕《饮马长城窟行》而作,却能别开生面。纪昀批道:“虽复傍中郎,而‘草生’四句就‘草’字衍开,‘梦君’四句从‘梦’字展拓,尚为拟议之中参以变化,胜后来之准沟填廓。”纪昀所援之例未必都是拟议中有变化的佳作,但这一诗学思路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启发我们思考仿与创、承与变等问题之于文学发展的作用。
       再次,从沿波讨源的史学意识出发,以发展的眼光观照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
       把握历史的流程是纪昀学术的突出特点,他所统领纂辑的《四库提要》体现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鲜明宗旨。朱东润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言,“晓岚对于文学批评之贡献,最大者在其对于此科,独具史的概念,故上下千古,纍纍如贯珠”。纪昀评点《玉台新咏》时,即表现出明确的“史的概念”。而《玉台新咏》在编排体例上以史为纲,正好使纪昀的研究思路得以充分发挥。纪氏《玉台新咏校正》跋云,“《玉台新咏》虽宫体,而由汉及梁文章升降之故亦略见于斯”,着眼于“升降之故”,《玉台新咏校正》眉批中即处处可见其“史的概念”。
       纪昀在评点时非常重视所评作品在文学史的链条上所处的位置,常常“瞻前顾后”,似在不经意间便勾勒出史的发展脉络。例如,艳体创作由来已久,纪昀评点张衡《同声歌》云:“渐趋浓艳而气脉仍自浑然,故是天人资泽,陈思一脉,从此导源,非六朝雕缋所可拟。”“‘思为’四句为靖节《闲情》之蓝本,古人非不相师,但拟议之中自有变化耳。”寥寥数语将《同声歌》之风格、地位、影响简笔勾勒出来,强调了“拟议之中自有变化”的诗学思想。对于六朝诗风的渐变过程,纪昀每每有敏锐的发现。如评卷九傅玄《车遥遥篇》:“渐入清巧,然尚未纤。”又评其《拟北乐府》三首曰:“词采鲜艳而兴象深微,格力遒健,上存汉代之遗,下开六朝之始。此风气初转变而未漓之候也。”从词采、兴象、格调等方面的特征,见出了傅玄在六朝诗史上的“中间”状态。再如同类题材诗歌在不同阶段的发展变化,也为纪昀所关注。曹植《美女篇》取材于乐府民歌《陌上桑》,是文人改造乐府使之由叙事化转向抒情化的典范之作。此后以《拟美女篇》、《代美女篇》为题者亦不少见,内容却发生了流变。纪昀评卷八萧子显《代乐府美女篇》,比较诸作,指出“子建本词托古贤士之自守,傅休奕所拟已非本旨,梁简文帝以下纯作艳歌,去之弥远”,题材的演变往往映照出文学风尚的变迁,纪氏于此颇能细腻捕捉。
       七言诗的产生是汉魏六朝时期突出的文学现象,《玉台新咏》的编者敏感于此,特立一卷因体收诗,卷九录入七言诗89首。七言诗的成熟兴盛过程则一直延续到唐代,众多诗人选择此体,形成了异彩纷呈的诗歌风貌。纪昀评卷九萧子显《燕歌行》(风光迟舞出青蘋)精彩地描述道:
       七言之体至鲍参军而始变。然迄六代无和者,迨唐乃有李、杜、韩诸公起而应之,余则自齐梁至唐人皆用此格。卢、王诸公变而宏丽,摩诘诸公变而高秀,嘉州诸公变而雄峭,香山诸公变而流易,昌谷诸公变而幽艳,飞卿诸公变而婉缛,不过才分不同,兴趣各异,其音节则未之改也。此诗置之初唐、盛唐之间,未必能辨别,概以“齐梁蝉噪”挥斥之,恐亦兴到之言也。
       纪昀认为,正是有了六朝时期的酝酿与准备,才成就了唐诗的繁荣,七言诗的产生、发展、兴盛过程即是有力的证明;韩愈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一笔抹倒高潮到来之前的酝酿与准备过程,不过是“兴到之言”,缺乏理性分析的依据,也缺乏史家襟怀。纪昀对于六朝文学之于唐代文学的导源作用,在评点中多次谈及,正体现了史家的襟怀与视野。卷九评萧子显《春别》四首曰:“与元帝所作第四首已有后来《竹枝》风味。”评陆厥《李夫人及贵人歌》曰:“哀艳而有幽味,已开长吉、飞卿之先。”卷六评费昶《华光省中夜闻城外捣衣》曰:“音节流美,已启唐音。”卷八评徐陵《和王舍人送客未还闺中有望》“拭粉留花称,除钗作小鬟”二句云:“‘拭粉’十字情景宛然,然渐入诗余小令矣。文章机括常兆于数百年之前,而成于数百年之后。”虽然都是点到为止,未能展开论证,但纪昀已经借助于这一传统形式,将自己融注史的概念,讨源辨流的批评理念展示得淋漓尽致。
       二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直面学术客体使得纪昀的《玉台新咏》研究具有了回归文学本位的可贵品质,这显然与“淫艳”、“淫靡”的武断斥责或“《国风》之正宗”的简单化褒扬不在同一批评层面。然而我们阅读《玉台新咏校正》,叹服于其中精审的考证与精彩的点评的同时,也常常能够嗅到迂腐的道学气味。在男女之情人诗与如何人诗的问题上,纪昀的批评立场使他的认识深度打了折扣。
       作为正统派文人,纪昀论诗谨守儒者立场,与他整个思想体系保持着一致。其《冰瓯草序》辨析诗之性情曰:
       诗本性情者也。人生而有志,志发而为言,言出而成歌咏,协乎声律。其大者,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次亦足抒愤写怀。举日星河岳,草秀珍舒,鸟啼花放,有触乎情,即可宕其性灵,是诗
       本乎性情者然,而究非性情之至也。……彼至性至情,充塞于两间蟠际不可澌灭者,孰有过于忠孝节义哉!
       纪昀将性情分为两个层次,忠孝节义为大,一己私情为次。他无论是评说现实生活中的爱欲还是文学作品中的情感,都以不逾“礼”(或“理”)作为必要前提。他承认“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但如果它“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那就该当“王法所必禁”了。所以,他虽然对“痴儿骚女,情有所钟”表示理解,但理解是有前提的:“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从而对情理关系作了有限度的变通。这一原则运用于诗歌研究,即是以《诗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说为尺度,衡量文学史上的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
       对于男女之情人诗的问题,纪昀的基本态度是正视这一客观事实,既不像李重华所谓“三百篇所存淫奔,都属诗人刺讥,代为口吻”,只见卫道不见真情,又不似袁枚所谓“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为艳诗据理力争一席之地,而是表现出温和的折中,时或有通达之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玉台新咏》提要谓是集“虽皆取绮罗脂粉之词,而去古未远,犹有讲于温柔敦厚之遗,未可概以淫艳斥之”,即典型地代表了这种态度。评说与《玉台新咏》性质类似的《香奁集》亦如此:“《香奁》之词,亦云亵矣。然但有悱恻眷恋之语,而无一决绝怨怼之言,是亦可以观心术焉。”纪昀为清诗人伊朝栋(字云林)诗集《云林诗钞》作序曰:
       “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其“发乎情”,流而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使严沧浪辈激而为“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之论;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已甚与!夫陶渊明诗时有庄论,然不至如明人道学诗之迂拙也。李、杜、韩、苏诸集岂无艳体?然不至如晚唐人诗之纤且亵也。酌乎其中,知必有道焉。
       纪昀认为诗之“情”不能毫无节制,诗人应该带着“止乎礼义”的镣铐跳舞。对于陆机“诗缘情”说,纪昀指出它的失误在于只知“发乎情”,而不知“止乎礼义”,背离了诗教,将后世文学“引入歧途”,遂导致齐梁诗歌“绘画横陈”的不良倾向。因此从立场上讲,纪昀对《玉台新咏》等艳体选集的总体评价并不高:“齐、梁以下,变而绮丽,遂多绮罗脂粉之篇,滥觞于《玉台新咏》,而弊极于《香奁集》,风流相尚,诗教之决裂久矣。”但是《玉台新咏》所录诗毕竟是“发乎情”的产物,故而仍要予以关注。纪氏对于《玉台新咏》所录诗,凡符合温柔敦厚之旨的,都大加褒扬;对跨越雷池者,则以“殊乖大雅”、“此殊伤雅”、“太猥”、“靡靡之音”等严词斥之。前者如卷二刘勋妻王宋《杂诗》道弃妇的哀怨:“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共归。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纪昀批道:“不日‘蔽风霜’而日‘蔽光辉’,无限燕昵旧情见诸言外。‘昔将’二句语淡而情凄,犹作冀望之词,忠厚之至。”纪昀对卷一《古诗》八首之《孟冬寒气至》中“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几句很是欣赏,评曰:“弥觉缠绵深至,后来闺情诸作皆责人之意居多,去古人浑厚远矣。”可见言情而有度的经典之作乃是纪昀的理想。
       《玉台新咏》所录诗被纪昀指为有违“浑厚”之旨的不在少数,甚至包括某些传诵一时的名作。卷一《古诗》八首之《上山采蘼芜》是一首著名的弃妇诗,以弃妇与故夫偶然相遇的一段对话结构全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人,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对于诗中这段对话,纪昀就颇为不满:“盛称新不如故,以动念旧之情,立意非不忠厚,而措语似嘲似戏,反掩其缠绵悱恻冀幸复收之意。昭明不选其以是与?”纪昀推测《文选》不录此诗的缘由正是因其言情“似嘲似戏”,有违温柔敦厚之旨。《古乐府》之《皑如山上雪》(即《白头吟》)传为卓文君闻司马相如欲娶茂陵女而作,诗中“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等诗句颇见烈女烈性。纪昀却责问:“此古人传诵之作,然闻有两意即行决绝,忠厚之旨安在?”对诗中表达激愤之情颇为反感。他所欣赏的是“温厚和平”之情,认为韩愈的“不平则鸣”说与欧阳修的“穷而后工”说不过是“一时有激之言,非笃论也”。因此纪氏点评时露道学先生面孔。如卷六王僧儒《为人自伤》:“自知心里恨,还向影中羞。迥持昔慊慊,变作今悠悠。还君与妾珥,归妾奉君裘。弦断犹可续,心去最难留。”纪昀批曰:“其言怨以怒。此脱胎于古乐府《有所思》,然此为淫奔之词无所不可,则姬人之语固应自有身份。”卷六费昶《有所思》:“上林鸟欲栖,长安日行暮。所思郁不见,空想丹墀步。帘动忆君来,雷声似车度。北方佳丽子,窈窕能回顾。夫君自迷惑,非为妾女石媢。”纪评曰:“后四句词怨以怒,去古人敦厚远矣。”措辞可谓严苛。又如卷十徐悱妇(刘令娴)《题甘蕉叶示人》、《摘同心支子赠谢孃》等诗,纪昀评曰:“男女相悦乃赠同心,女子岂宜如此?”未免以正统文人之心度有情女子之腹。而由此推断:“合观三诗,信非令娴作也。”由于根基不固,结论就难以令人信服。
       要之,纪昀以传统诗教说为尺度点评《玉台新咏》,揭示诗歌言情的本质特征,又对未能“止乎礼义”的言情之作予以指责,试图折中情礼,树立典范,但在具体操作过程中时露迂腐之相,看来这是所持批评尺度本身存在问题所致。然而儒者立场给纪昀的点评带来的尴尬,并没有扼杀他的诗家慧心。当纪昀对诗教法则加以变通,而以诗家手眼统观《玉台新咏》这部总集的时候,依然显示了他的卓越识见。某些时候,他甚至甘冒偏离诗教之险,对宫体诗许以“有情”、“情语”。对于诗教家法的严守与变通,造成了纪氏《玉台新咏》研究交织着通达之论与迂腐之语的复杂情形。
       (责任编辑 何坤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