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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末日的爱情
作者:张惠雯

《收获》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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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上时,
       没有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聂鲁达
       1
       时间已失去了意义。有时候,我偶尔从书里看到有关时间的数字和符号,例如1234、1939、2046年,还有某月某日某点等累赘拖沓的标记。从那里,我约略能感觉到时间这种东西——它像个浑身长满刺的笨重家伙。我所生活的时代没有时间标记,当我说“现在”,它只表示一个时刻,一个和任何时刻都一样的时刻。唯一的解释是,这时代的步伐之快已超过时间本身。
       没有时间,生活就像一个被无数环节串起来的圆,一个圆满的、滴水不漏的圆。我听说过去人的生活曾经像一条线,有终点和起点,人们从线的这头走向那头,然后是结束。我想象不出这种生活,因为我看不到终点,也早就不记得起点。有时候,你会觉得日子漫长,但每一天都无可否认地美好而相似。我们生活得别无所求,因为你所能想到的好事总会出现。在非常久远的时候,我曾经想象过彩色的雪,这个想象也许是蠢笨的,但我确实想过从天空降下彩色的雪。我从没有提起过这个愿望,但很快就有人替我想到了。于是有一天,城市里降下了彩色的雪,那种不会融化、也不带来寒冷的雪,绛红色、橙黄色、果绿色……早超出了我的梦想之外。有那么多人替你经营梦想,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这里的人久而久之便懒得梦想了,因为梦想和现实之间不再有界限。梦想,它大概属于那些无法被满足的可怜鬼,属于被我们抛在后面的那个老旧的时代。而我们被无止境地满足着。过去的书里掩埋了一些发霉的词儿:痛苦、失望、忧郁、愤怒、狂喜、幸福……那些词儿对我们来说既多余又生疏。我们被无止境地满足了,从不失望,也不可能狂喜。
       譬如说,我们从不需要寻找爱情,我们也不追求。爱情到处都是,像草和阳光一样。你可以今天在这个女人家里,明天到那个女人家里,后天你就不再记得她们了。爱情就和走路一样容易,你迈出一步,爱情就在那儿。有时候我和朋友们交换伴侣,有时候我们被伴侣交换。没有人会嫉妒、责怪,这种爱情再自然不过了。我们都处在这样的爱情里。
       而在这个满足而永恒的时代,有人说起“末日”。那些孤零零的信仰者,信仰他们早已死去的神。我认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孤零零的人了。他们在大路边、广场等人流聚集的地方宣扬末日的言论,而人们只不过笑嘻嘻地快步走过。他们的声音会被笑声和其他杂乱的声音碾过。谁也看不到任何末日的征兆,阳光像任何时候一样明亮,到了夜里,如云彩一样浮在空中的灯会燃亮整个城市,使街道和墙壁都闪闪发光。我们从不怀疑这一切是永恒的。
       在这永恒中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那个女人。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和别人一样面带爱情的微笑。我们照例去一个酒吧喝酒,玩各种球类游戏、牌类游戏直到深夜。在去她家的路上,她却要求走进一个街心花园,并要求在那儿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我们坐在那儿,什么特别也没有。我只能看着无声无息飞起降落的车辆,还有天空中忽起忽落的气球——那是现今较时髦的交通工具。而她则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烟雾状的灯。灯的颜色不断变换,因此城市的颜色也不断变换。惟有我们身处在一点点的黑暗中,那是高大的花木投射下来的阴影。
       离开街心花园的时候,她说:“你会记得这个地方吗?”我感到不解,我说:“记得?可到处都有这样的地方。”“不,那是不一样的,因为时间不一样。”她小声说。“时间”这两个字猛然进出来真让人意外,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体会“意外”。我们就这样走出花园,我们置身的世界一时是蓝色,一时是绿色,因此景物总是变幻莫测,但这种变化还总是意料之中的。
       她和我牵着手走在路上,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握住过这样一只湿润而冰凉的手。在我的印象里,手都是干燥而温热的,存在着同样的温度。我不习惯去想一双手,但这双手又让我意外了。当我们走进她的房间——一个小而简陋的房间,我脱去她的衣裳,我发现她的身体也像她的手一样冰凉。
       “别怕,”她对我说,“过来让我暖和一会儿。”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所说的话,好像这世界竟然还存在着寒冷这回事儿。而她索取我的手臂,我只好迟疑地抱住她。她让我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我感到她的皮肤渐渐灼热起来,她伸出双手抚摸我,那双手滚烫得让我几乎跳了起来。
       “天啊!”这或许是我平生喊出的第一个感叹词。
       2
       一连许多天,我总能在某个地方遇见她。那通常是在夜晚和白昼交界的时间,她告诉我这段时间叫“黄昏”。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街上,她的手会带我去某个地方。到了深夜,我们从某个地方走出来,沿着七彩闪耀的街道去她的住处。一走进那个小房间,她就推开所有的窗户,说让外面的风吹进来。但很快她就又全部关上了,她告诉我这城市的风是假的,它的气味比臭气更恶心。
       而我竟然和她熟悉了,有时候如果到黄昏我还没有遇见她,我的心底甚至会流过某种水一般的、说不清的情绪。我并不像以往那样任由我的脚步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我在等待一只手,不能否认,我学会了等待。
       我们坐在街心花园里,灯光正以雨水的方式降临。彩色的雨线摆动在空中,甚至在街上形成一汪汪浅浅的水光,却连一片叶子也不会打湿。当我偶尔侧过头时,我发现她竟然在凝视着我。
       她说:“你闻一闻,这里的芳香让人忧伤。”
       我说:“忧伤?我曾在书里见过这个词儿。”
       “为什么是在书里?”她笑起来。
       “难道你不是吗?”
       “我也是。但是,你没有感到过吗?”她问我。
       “感到过?当然不会。”我不禁笑了,“我只知道那是一种情绪,不好的情绪,但这都是过去的人才干的蠢事。”
       “不是蠢事,”她压低声音说话,好像她在努力忍受着什么。
       过一会儿,她对我说:“如果我看不见你,我就会忧伤。”
       我想,这种事情在我的理解之外。
       她仰头看了看空中的灯,说:“你不觉得末日就快到了吗?”
       “别告诉我你是信仰者。”我拍了她一下。
       “不是,但这就是末日,如果人不再爱了。”
       “人人都在爱。”我和她争论,因为我不相信有关末日的鬼话。
       “没有感觉地爱吗?”她尖着嗓子笑起来。
       她的话和笑声都让我不舒服。我突然想到这些天我竟然只和她在一起,而且我从没有意识到这有多古怪。
       “为什么我总会遇见你?”我问她。
       “因为我总在找你,我也知道你会在那儿。”
       “可是,为什么要找我?”我更加困惑了。
       “因为我爱你。”她说,同时握住我的一只手。
       我想了很久,搜索我的里里外外,费力地想给她所说的“爱”字找一个新的解释,赋予它一种确定的形象和意义,但我什么也找不到。它和我熟悉的任何东西都不同,它给我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世界已走到时间之外,日子又
       无比漫长,我发现记忆之中的东西不过是当下的重复,它只是“一点”。第一次,我想让那些见鬼的灯都熄灭,我想让周围的街道和房子停止变换颜色和轮廓,因为我感到眩晕。我似乎需要安静而深邃的黑暗,像个干渴的人需要井一样。
       另一次,在同样的地方,我忍不住对她说:“你不要再找我了。”
       “不可能。”
       “这很容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就在此地分开,各自朝街道的相反方向走,我很快就会碰到一个女人,而她很快也会碰到一个男人。而为什么我们非要在这里,为什么非要是我们两个,固定不变的两个?
       “不,”她坚定地说,“你背叛我我会死的。”
       “我们谁也不会死,不可能死。”我也坚决地说。
       她靠到我身上,伸手轻轻蒙在我的眼睛上。“别看那些灯,”她对我说,“天空是做出来的穹顶,你还不信吗?我们就生活在坟墓里。”我推开她的手,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那光芒像水一样流出来,滑动到她脸上。我的眼睛躲开这光芒,似乎它会刺伤它。但我看着凝止不动的花木阴影,这阴影在我心头压上重量。这就是她带给我的吗?这就是她所说那个字的含义吗?她唤醒了在我身体里沉睡的惊讶、惧怕、忧伤,赋予我感觉的重。
       3
       在她住的地方有一个紧闭的储物间,那扇门的形状就像一个高而瘦的墓碑。我经过那里来来去去,却从没有想过去推开那扇门。有一天,她问:“你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我无所谓。但她还是为我打开了门,带我走进去。我惊呆了,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情景:灰尘、堆放的杂物、层层摞起的箱子。那里比任何房间都干净整洁,在所有狭长的三面墙壁上镶嵌着高高的书架。我随便抽出一本书,没有一丝灰尘,我猜想每一本书都经过她双手反复仔细的擦拭、抚摸。它们如此陈旧,又如此崭新。我看到了一个个年代的标志,那些笨重却又显得忠实的家伙。然后我读到关于某个晨昏、某片雨云的描述,对某段往事不厌其烦的追溯……
       “这里面有我们的记忆。”她突然说。
       我看看她,她站在这间屋里时和别的时候看上去不太一样。
       “我并不记得,”我说,“我不知道过去存在过什么,但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有一点儿熟悉。”我翻看着一本书。
       “也许不记得了,但它可以唤醒你。”她伸手轻柔地抚摸我看的书页,仿佛那是她爱人的皮肤。
       “那未来呢?你想过未来吗?”她又问。
       “没有想过,未来也一样吧,或者有更多新花样,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太确定。
       “时间曾经是一条线,而现在是一个圆。”她说,“在变成一个圆之后,当圆上的某点飞速向前时,过去、未来、现在都成了重叠的一点。我们没有时间了,因为我们无法再分隔时间。”
       “你是说因此没有未来了?”
       “可以这么说。”她笑了。
       “所以就是末日?”我也笑了,发现这样胡乱推论也很有意思,“时间意义上的末日和人的末日,因为你还说过当人不爱了,不感觉了,就是末日。”
       我发现她不笑了,注视着我,“但也许我们能躲过去,你难道还没有开始爱我吗?”
       我亲了亲她的面颊,走到另一排书架前。
       “你想在这儿看会儿书吗?”
       “是的。”
       “那我出去了,你慢慢看,我在房间里等你。”她说完轻轻关门走了。
       我曾经在图书馆里读过一些书,那是很久以前,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在那里,我吃进去大堆的尘土。一个因苍老而糊涂的管理员总是告诉你他怀念博尔赫斯,而没有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说,在他这样老迈的年纪突然被时间抛弃是真正的酷刑,他原本一直等待着墓门为他而开。我不明白为什么任何地方都千方百计依据客人的喜好去经营,只有图书馆无人照看,像个被人遗忘的垃圾堆。我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明净的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底下,被高大的书架环绕在中间。我知道我在其间显得渺小,我感到一种压迫,但这种压迫近乎庄严,仿佛在这里头掩藏着宇宙的真理。
       后来,我常常在那个房间里阅读,在一段时间内,这成了我睡觉前的习惯。我对于世界、过去和记忆也许了解更多了,但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往那样无所用心地走在街上、去某个熟悉的地方消遣,与以往的朋友们满足地交谈。我开始感到欠缺、疑惑、恐惧,有时候我竟然迟疑地停留在信仰者的讲坛前倾听,去抬头张望天空,寻找他所说的征兆。走过去的人们看见我伫立在那儿发呆,在他们脸上挂着永恒的笑容。我开始讨厌那笑容,那些奇形怪状的灯,那些庞大丑陋又自命不凡的灰黑色建筑,那些扎着翅膀在半空飞行、又突然降落到平地的车,还有颜色艳丽得晃眼的公交气球。我甚至开始相信一个信仰者的话,他说为什么我们没有阴雨的困扰,为什么没有真的雪,没有冷空气,没有炎热,因为他们在天空之下为我们制造了穹顶,我们被整个地围起来了,环境因此得以保持恒温,那些所谓蓝天白云都是科学的游戏,我们早就看不见天空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四处密封的鼠笼里,与神隔绝。因此,在想象和噩梦中,我就成了一只可悲的、被罩住的老鼠。
       我若有所思地走过以往熟悉的地方,而一切全变了。那些预言、争辩、梦中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拧绞成一团,城市一下子显得丑陋而混乱,一下子又像个缀满假象的布景。而当你被突然而来的沉重击倒,你会怀念过去的安逸,或者说是奴役,随便你。所以,我想到逃脱,离开她还有她的屋子,离开那些应该埋在尘土中被遗忘的书,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那天我们躺在床上,她问:“你还记得下雨的时候吗?”
       “不记得。”我没有骗她。或许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被雨水淋湿过,但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但我知道末日就是不停地下雨。”
       “没有末日。”我抱住她,她的身体似乎因惧怕而微微颤动缩小。
       她突然问:“所以,你要离开我了?”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欺骗。
       “我感觉得到,你快要离开我了……你想要离开我吧?早晚会这样。”
       我没有回答,而她也不再问。后来,我伸手触摸她的脸,我摸到一滴滚烫的液体,我还听到一种低沉而起伏的声音。这一次,我明白这是过去的诗人们常常描写的“泪滴”。
       “我希望你陪着我,我很害怕。只要你在这儿,我们都能逃过去。你能答应我吗?”我还不明白承诺这回事儿,所以我没有“答应”。
       “我说过,如果你背叛我,我会死的。”
       “你总是不相信。”她又说。
       而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或是不相信什么。我不确定末日是否会来临,我更不确定是否和她这样抱着,就可以不再害怕末日。
       她的脸向我转过来,泪滴滚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刺痛,而且那刺痛在我的心里,不在手背。
       4
       一天上午我从她家里走出来时,我终于决定了不再回去。我要摆脱那种沉重、刺痛感,让
       过去和现在再度重叠起来,被抹去。这个决定让我觉得轻松、无比欣慰。为了防止她找到我,我搬到另一个区,这非常方便。
       黄昏的时候,我已经在另一个地方散步了,这个地方是她想不到的,而且离她相当远。但是在这样的光景里,我又想到“黄昏”这个词,这是她教给我的。我去了我好久不去的场所:酒吧、游戏厅、科技新产品展厅。展厅里现在展示着逼真的森林,各种逼真的飞禽走兽徜徉其中。他们还真的给鸟儿装上了羽毛,但是有时候会有小意外发生,鸟儿飞着飞着突然被挂在了树梢上。而据我所知,真正的鸟儿是不会撞上树枝的。在这森林里还有狗和猫和鸡鸭牛羊,它们就这样被厚脸皮的家伙放在不属于它们的地方,不过这个谎言没有被揭穿的危险,热心观赏的人们早就忘记了它们应该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看来主办者把所有知道的动物都尽可能地做出来供人观赏,我说“做”出来因为它们全是假的。这些动物并不怎么适应我们人类改造过的环境,新时代带给我们的是永生,带给它们的却是灭绝。之后,它们的假象就这样被偶尔地制造出来供人赏乐,这可说是人类怀念朋友的一种方式。我在五光十色的森林中向前走,那些假动物也从我面前走来走去,泄露谎言的是它们毫无生气的眼睛,它们不会对你张望、窥探,而是永远呆滞冰冷地看向前方,它们随处走动,却显得没有方向。我又想到她,我想我不会带她来这里,因为我自己都被这荒唐感弄得想哭。
       然后,我又去了酒吧。我在酒吧里遇到了别的女人,我们喝完酒,她带我去她住的地方。我们没有走路,而是坐上了会飞行的公车。我们更没有在什么街心花园停留,我们甚至什么也没有聊就拥抱在一起睡觉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我遇见她之前的爱情便是这样。可现在,我脑子里堆积了一大堆“没有”,好像这些被她添加上的内容都成了必不可少的。每隔几天,你遇见不同的女人,和她们在一起做同样的事情。除了这个,谁的生活里都没有特殊的娱乐。可这娱乐对于我来说变了味儿,我发现我想从她们身上找回一些东西,仿佛她们就是一些阶梯,可以通向我以往的生活。但她们就像一道道门接连在我面前关闭。我根本找不到路。有时候,当我走过街心花园,我会钻进去,钻到阴影的最深处,在那儿一个人躲起来,把身子垂下去,将背朝地面弯曲下去。我像一只蚂蚁,背负着沉重的文字和爱情记忆。我那原本视而不见的双眼含着泪。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滴在我脸上。我以为是幻觉,继续往前走。但我发现又一滴落下来,然后又是一滴。我摸了摸脸,发现手心里竟然有一滴闪光的水珠。这不可能是真的:天在下雨!但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促。我发现我被淋湿了,我的头发、衣裳、我的脸……我在雨里往家走,我想到这可能是梦想经营者的新招。但这雨是如此的自然,它一下子唤醒了我的回忆,那种在雨里奔跑、整个被打湿的回忆。那可能是几百年前的影子,但我总算记起来了。好多记忆在雨里朝我胡乱碰撞着飞过来,经历了几百年,它们跌跌撞撞、残缺不全地擦过我的头发,朝我的脸上扑过来。我奔跑起来,一边忍不住呼叫。我突然停下来,我看见路上的人都在奔跑,气球和飞车似乎在高空中迷失了方向,它们相互碰撞、狼狈地跌落。五颜六色的东西从空中纷纷坠落,被砸在街道上的急雨瞬间冲走,那就是用于制造灯光和云彩和天空中各种幻象的粉尘。路边看似高大雄伟的花树逐个倒塌,躺卧在积水里,现在我才看到,它们只是被粘在地面上的假玩意儿。城市显得惊慌失措。
       后来我们得到消息说天空穹顶确实是存在的,是为了避免外界对人类的伤害。但现在天空穹顶破了一个大洞,雨水从洞里倾泻下来,当局正在调集科学人员急修,估计两天后就可完工。我们便等待着。两天后,雨依然在下,当局说由于雨一直下,修补工作困难,而且又发现一处裂口,估计还要两天才能完工。就这样,我们总是两天两天地等雨停下来,直到有一天,当局和科学家的声音从空中消失了。我不知道雨已经下了多久。当我从窗户向外张望时,我只看到灰蒙蒙的雨,大块湿漉漉的云,真正的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积水流成湍急的小河。在水深的洼地,被冲倒的树木、小橡胶房、垃圾筒像尸体一样到处漂浮。天际没有一丝放晴的亮光,雨水就那样倾泻着,冲刷去一切繁荣的征兆。这一次,我们的鼠笼真的破了,这一次神或许下定决心要淹死我们这群不知死活的老鼠。
       我长久地站在窗户前面注视着外面,一切都在孤寂的雨声中腐朽霉烂,一切我们曾以为不朽的东西……我并不害怕,如果生命已漫长到足以让人忘记死亡,你还会害怕死亡吗?我只是想到她,她是我在末日想到的唯一一个人。
       我不可能再俯在窗户上等待雨停了,因为雨不会停,而我必须去找她。街上的积水一直淹到我的大腿,上头的雨还在不急不缓地下。什么都没有,没有那些便利的交通工具,那些飞来飞去令人讨厌的花哨气球,那些假装飞翔却根本不知道天空在哪儿的玩意儿,那些变幻莫测的光和声,那些以往拥挤在每个角落的不知疲倦的笑容,什么都没有了,像被轻易抹去的印记。我嘲弄地笑着,继续吃力地走在水里。在无边无际的雨里辨别方向并不容易,况且周围一片阴暗,头顶又没有灯,根本分辨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路标被冲倒了,我只能按照直觉向前走。然后,黑夜来临了,真正的黑夜,漆黑伴随着寒冷,周围静得像坟墓。没有想到末日是如此安静地来到,我原以为会伴随着叫嚷狂奔、混乱挣扎。但没有,它只是没有边际地下着雨,缓慢、安静而有力,那感觉就像墓门在你面前洞开,没有什么力量强迫你,而你自己就那样走进黑暗的未知中去。
       我在黑暗中爬到一个漂浮的垃圾筒上,因为水已经涨到我的胸部。我用手划水,让它往前漂。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冷得牙打颤、剧烈地相互撞击。在漆黑中依然向前划,我似乎迷失了方向,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我哭了,我想我可能会死,但我这时候害怕的不是死,而是在此之前到不了她所在的地方。
       那一夜过去了,我又迎来了阴雨的白天。我看到城市变成了一个肮脏的湖泊,有些灰黑色的高大建筑已漂浮在水里。这些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家伙现在像一堆空心积木,有的积木突然失去平衡,从中间断裂或是整个歪斜着轰然倒塌下来。我努力把握着垃圾筒的方向,避开这些可怕的怪物。我航行在一片灰色的汪洋中,我曾从书上读到人类来自于水中,看来一切仍将回归于水中。然后,又一个黑夜降临了,然后又一个充满灰暗光线的黎明……我不知道这可怕的航行持续了几天,但我终于来到她住的地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那栋楼浸泡在水里,被水埋葬了大半,而我一眼确认她住的地方仍然在水面之上。我从一扇窗户游进去,抓住楼梯扶手站起来,然后爬上楼梯,找到她住的那一间。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屋里充满长久封闭的潮湿气味,所有的窗户都紧闭。她躺在卧室的床上,双眼紧闭,身体就像我第一次触碰到的那样冰冷。我抱住她很久,试图使她像当初一样在我的怀抱中恢复温度,炽热起来。可她依旧冰冷,不说话。她已经死了。我想到她说“我会死的”,可那时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爱情和死亡,因为那时它们都离我太远。而极有可能我早就相信了,当我离开她时我就已经相信了,所以我才离开,才急于摆脱。
       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让她听外面的雨,闻雨和空气的味道,看没有被穹顶遮蔽的真正的天空。我对她说:“在这个时候,我当然要回来陪你,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们谁都不用再害怕了。”我还让她站在我身边,指给她看那些在水中漂流的巨型建筑物,那不堪一击的、被洗涤一空的繁荣。我对她说:“所以你是对的,你的预言都是对的,我们都是笨蛋。”
       最后,我把她抱进储物间,舒服地安置在一把椅子上。在她面前,我一本本擦拭那些书,擦去她死之后这些书蒙上的尘埃。即使在我们周围就笼罩着末日的雨声,在这里,我还是感到无比安宁(我想她也是)。我打开那些书,为她大声阅读。我们的房子已漂动起来,我却没有丝毫的惊惧。我为她阅读,在那些古老的文字里微笑哭泣。我似乎看到她对此回应,在她的头顶似乎飘动着奇幻的光线。在充满雨声和光线的、漂移的、属于我们两个的房间里,时间回来了,还有爱情、忧伤、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