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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北海道
作者:哈 南

《收获》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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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洁斐点下头来准备结婚时做的第一件事是替自己起一个日本名字。她一下子想到佳子、幸子还有直子什么的。开头她兴致勃勃的,可是想到自己必须姓安藤的时候便没了劲。倒不觉得安藤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叫什么子,前面都得加上安藤两个字。
       安藤先生,他坚实的体格还有日本人那特有的冷峻脸庞一点也没有打动她,倒是他坐下来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重得让她吃了一惊。等到他爽朗地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的心弦就开始嗡嗡地响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一个男人的发音会导致一个很有自信心的女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就范。
       结婚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一条她喜欢的小狗。她一下子看中的是原产大不列颠岛的纯种约克夏梗。刚满周岁的约克夏梗从笼子里望着她的眼光是沉思的。她也就沉思地看着它,看着它毛茸茸的像一位有大络腮胡子的男人的脸。可是它的毛色是纯白的,白得令她觉得眼前的这只小狗更像一位文弱书生。
       安藤却极力向她推荐个头只有约克夏梗一半的北京犬,说北京犬才是能够和洁斐相配的宠物。洁斐很理解丈夫的良苦用心。约克夏梗是英国西部高原上的捕鼠能手,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而北京犬是曾经只有中国的皇帝才能够把它抱在怀里,或者装在黄色大龙袍宽大的袖襟里来让它受宠的。一八六○年英国人攻下北京城,把它作为宝贵的战利品带到欧洲,进而流传到全世界。在这之前北京犬还没有走出紫禁城一步之遥呢。
       这一来洁斐反而更加打定了主意。她把约克夏梗抱到车上时就对安藤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叫它克克吧。什么,呵——呵——?安藤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法让自己浓重的发音接近洁斐的要求。安藤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表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抗议。安藤曾经主动要求学一点北京话,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好。洁斐却说没有这个必要,既然嫁给了日本人,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个有东洋味的呢?克克两个字多拗口呀。就是找遍日本列岛,恐怕也找不到一条叫克克的小狗呢。日本人的名字都很死板,日本人更不会给狗别出心裁地命名。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也必须跟着这样千声万声地呼唤,安藤有些懊恼。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令他称心如意。他原来以为连洁斐也是他的宠物呢。
       洁斐打算在三十五岁过后生孩子。她的生涯设计的重点放在三十五岁以前。青春固然美丽,可是青春转瞬即逝。现在才知道青春之所以那么美丽,正是因为它转瞬即逝。去抚今追昔的话,惨的总是女人。好像只有失去的,一点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是被迫把眼光向前看的。然而这样一来她反而发现了电视节目里的另外一段黄金时间。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少妇的现实,并且好像是在突然间觉得比起少女来,少妇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更为深刻的内涵。
       开头她迷上了日本的茶道,后来是歌舞伎。安藤说你在大学学的是中文,不把中日文化作比较的话非常可惜。他的一个同学在出版社做事,有论文出来的话当然好办。那话如果是在洁斐三十五岁以后说的还可能叫她略有所思。可眼下她正巴不得自己用非所学呢。安藤的话反而提醒了一个不但是安藤就连她自己也都没有察觉到的事实,那就是她不但在离开她的专业,也在离开她的过去。
       一天,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细密的皱纹,她在镜子前面站了比平常要长一点的时间。相信别的女人在这种场合里都会是有点慌张的,可她只是站着,默默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峙。
       尤其是她想到安藤什么都没有发觉,即便是她从浴室里出来,把洗得一干二净的脸靠在安藤的枕头旁边。安藤已经熟视无睹了。这样她就更加无所谓了。她的一个同样是嫁给日本人的同学说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无微不至的时候,她却在想那样的男人反而让人受不了。那样的男人什么都想占有,女人的一道皱纹都会被他惊慌失措地当成了是夫妇之间所共同拥有的负财产。
       然后她牵着克克出去散步。她比平常更加仔细地看着克克那短得好像是被裁了一段的尾巴,那埋在茸毛当中的两只小耳朵,那滑稽地向后拉曳着的有着比前腿更细脚趾的后腿。
       克克,你过来!
       克克正在挖掘着,用它满是胡须的脸拱着。克克仍然保持着祖先的习性,即便是来到了一块已经不用再劳作的土地上仍然是那么勤快。听到洁斐叫它,克克转过头来,用那沾满泥土的脸和洁斐对望着。
       洁斐把克克抱在怀里,拍去它脸上的泥巴,然后伸出手来把遮在克克眼睛前面的茸毛拨开。
       克克脸上也有皱纹,但并不是衰老的标志。
       2
       手机响了,是王珊打过来的。
       “洁斐,怎么样,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工作——”
       “工作?我没有叫你替我找工作呀?”
       “怕什么,我又不收你的介绍费。”
       收介绍费是穷打工的那个阶层常用的行话。在日本谁给你白跑腿呢。王珊反其道而行之,把它用来作为调侃。为了区别于那些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中国人,在适当的场合里表现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已经成为了一种必要。
       “真要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的话——”
       洁斐的心情很好。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少有一个礼拜没有讲北京话了。她想王珊大概是出于和她一样的理由。王珊跟在一个日本老头子的身后埋头研究古汉语,不但忘记了结婚,而且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性别。
       在日本还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吗?如果不是王珊这样问她的话,她肯定不会这样来问自己。像她这般年龄的日本女人说不定正在考虑辞去工作呢。她当然了解日本的女孩子,即便是大学文凭,到公司后仍然要低声下气地端茶扫地。这点自尊心她还是不打算扔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嫁给了安藤,不就是为了不再去考虑什么是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吗?
       结婚之后,公司便开始把安藤每个月的工资汇到了她的账号上来。她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在中国都没有这么高层次的男女平等。既然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比做一个主妇更好的工作呢?每天早上当安藤汽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的时候,出现在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自己的一天也开始了。
       电视机里不再只是新闻和天气预报了。所有的频道都开始向每一个家庭主妇献殷勤。洁斐那一手令安藤津津有味品尝的日本菜便是从电视的料理节目中学来的。她跟进每一部流行的电视连续剧,对日本的娱乐圈了如指掌。有一次她回国探亲,看到年轻的一代正迷恋《东京爱情故事》,她在心里笑了。她想对她来说那部电视剧已经是老掉牙的了。
       羡慕她的人也曾经问她丈夫回来的时候要不要在门口向他行个礼,替他脱下外套并把它挂在墙上。她笑而不答。她知道那些人的存心。她很理解那些人的思维方式。过去她也曾经乐此不疲,嘲弄日本女人终究要成为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可现在每当她开着自己的那部红色的轻便车出门的时候,她眼前不时会出现的是来日本前在国内看过的某一部日本影片里的某一个镜头。她便因此感到自己也成为了影片中的某一个角色。她学的中文专业在此起了作用。
       
       在日中学院教了一个礼拜的中文课之后她随即发现王珊没有跟她开玩笑。倒是她先前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行呀,我去试一下,结果有点身不由己。一个礼拜她只要到学校两次就够了。这不就和她开着汽车去商场或者到剧院观赏歌舞伎一样是一种调剂吗?不,是一种充实。和王珊不同,那比一般的钟点工高得多的工资不是用来充填生活费的,这些额外的收入只不过让她更随意地增添了几个路易·威登的包包和几件香奈儿的衣裳。
       那些牙牙学语的日本人也让她觉得特别可爱。他们有一部分是在经过突击培训之后马上要去中国赴任的大公司的职员。日益增长的中日贸易关系使对中文的需求量不断增大。另外便是一些仍然对中日友好恋恋不舍的老头子或老太婆。对政治一向漠不关心的洁斐也为这些不懂得激流勇退的老人产生了一份敬意。
       学院的工作人员也比别处的日本人来得亲切,更容易接近。
       “早安,洁斐老师——”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真由美向她问好的时候老是把她给仔细地打量着。这一天她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听王珊老师介绍,你是北京人——” “嗯——是的。”
       在日中学院里说自己是北京人比在别的地方有着更多的自豪感。日本人觉得让北京人来教北京话,就跟到全聚德吃北京烤鸭一样有正宗的味道。
       “不好意思,”真由美的脸上有一丝腼腆,“我的丈夫也是北京人——”
       真由美是用中文说这句话的。开头洁斐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真由美在练习中文发音。日中学院的日本人不时地会有一两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那是业务上的需要。看到洁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真由美又重复了一遍。
       洁斐这才差点说出“开玩笑”这句话来。可是真由美已经正经起来的脸色却表明她说的是真的,她的丈夫是北京人。真由美的神情显然还希望和洁斐一见如故。
       洁斐的脑袋瓜有点麻乱。她一向有快捷的思路和利索的口才,可是这一刻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她不知道为什么真由美的丈夫是北京人会使她这样地身不由己。真由美说的其实只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而已。
       不等她理出一个头绪来,上课的铃响了。于是她把这道作业题搬到了课堂上。她是一个认真的教师,还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对自己的教学内容这么随意。
       她在黑板上写道,我是北京人,我的丈夫是日本人。
       学生们一字一字地念着,书声朗朗。
       她又在黑板上写,我是日本人,我的丈夫是北京人。
       声音不那么齐整了。有人用日语低声说,没有听说过日本的女人和中国的男人结婚的。也有反驳的,说这是假设,是模拟。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洁斐又用很标准的北京话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说过的。说罢,她停住了,怔怔地想着什么,居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着的是把她给紧紧盯住的学生。接下来她才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吗,她的丈夫是个北京人?
       于是学生们也跟了上来说,是吗,她的丈夫是个北京人?
       3
       洁斐经过真由美面前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这回真由美只把她看了一眼。
       “辛苦了。下回再见!”
       下了课,真由美便忙得不可开交了。好几个学生把她围住了,提这样那样的问题。尽管如此,她和洁斐道别的声音依然很悦耳,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那种声调是用来让对方觉得自己真的辛苦了,下一回咱们一定会相见的。洁斐当然不会像刚来日本的人那样去挑剔日本人的有口无心。她自己也早已把这种声调给掌握得惟妙惟肖了。可是这一回她却觉得真由美有点不近人情,自己被打发了。
       洁斐在电梯口犹豫了一下。电梯门打开时她反而转过身来,又从真由美前面走了过去。可是结果也只让真由美重复了一遍,“辛苦了。下回再见!”为了表示自己说的不是套话,真由美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可说白了那仍然是一句套话。
       洁斐有点懊恼,好像是对什么觉得不满意。开头她觉得是对真由美,后来才觉得是对她自己。
       洁斐打定主意在真由美重新提起那个话题之前一直保持缄默。后来真由美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是她一直忙着呢还是她毕竟是一个日本人,不大习惯过多地去涉及个人的隐私。不过真由美瞧着她的目光确实比以前亲切了许多,不用说那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不用再去挑明的共同点。只是在洁斐这一头,在她想去迎合真由美的目光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保留。在是否继续把她和真由美的关系深入下去这个问题上开头她情不自禁,到了现在反而有些犹豫了。
       直到有一天真由美兴致勃勃地问她:“洁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真由美特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看得出她是特意在等着洁斐。
       突然间洁斐有些兴奋,甚至有点紧张。
       “帮我翻译一下吧,是给我老公的——”
       真由美递给她一张白纸。那上面用日语写着:“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洁斐一下子就翻译了,在她的心里,用的是一种亲切的语调。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的烛光亮起,然后又把它们吹灭。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你看我做了一个特大的生日卡——”
       那个生日卡就放在真由美的桌子边上。洁斐很快地往上面扫了一下。她原来以为会看到那上面有名字什么的,可是真由美什么都没有写。
       “洁斐,你怎么给你的那位过生日呢?”
       “我们过得很简单。有时候仅仅是一句问候。”
       祝你生日快乐——
       洁斐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是一点一点的烛光亮起,然后又把它们吹灭。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子?”真由美不由得叫出声来,“他不会怪你吗?日本人过生日是个大事情呢!”
       洁斐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她的脸突然间有了一阵红晕。她连忙纠正她自己。
       “我骗你呢。我不做生日卡,可是我买草莓蛋糕。我老公喜欢草莓蛋糕。在他生日的一个星期前我就预约了。”
       “这一回我们想去旅行,在他生日的那一天。”真由美显得有点沉迷,“我们想去北海道。他特喜欢北海道。可是因为忙,来日本这么久了,还一次都没有去成呢。”
       洁斐望着真由美兴奋起来的脸。
       她感到真由美很爱她的丈夫。她想她的丈夫确实是个北京人。
       “你们呢?你们旅行吗?”真由美的话匣子打开了,“你们去过北海道吗?哎,听说你去过冲绳。是你一个人去呢还是跟你的先生一起去的呢?”
       “我一个人去的。我老公去不了。我们有个克克。我老公得在家里陪着它。”
       “克克?”真由美一脸的茫然。
       “是一条小狗。”洁斐说。
       4
       克克花了洁斐很多心思。洁斐甚至想安藤都没有让她去这么伺候的。也难怪,安藤都没有多少时间让洁斐来陪着他呢。安藤是个大忙人。除了早出晚归之外还老是出差。有时候安藤会连着一个月都不在家。
       连克克都把自己的地位排到了安藤的前面。每一次安藤回家时克克在门口使劲地摇尾巴,摇得比洁斐回来时还要厉害。可那仅仅是个
       前奏,接下来它便松散了自己的身子,仰天躺下来,等着安藤来替它抓痒。安藤稍有怠慢的话,它还会伸出前爪来,比划着,甚至扯住安藤的衣服来向他发出指令。对洁斐它就不敢那么放肆了。
       呵——呵——,呵——呵——。安藤很重的嗓音始终没能使他对克克发出像洁斐那么亲切那么甜腻的叫声。后来洁斐也不再加以纠正了,北京人独特的儿化音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学的。再说,那种发音上的微妙差别反而是她所乐见的。就让她一个人对克克那么靠近吧,那既是她的特权也是她的专利。
       接下来克克便躲到了一旁,不去看他们俩是拥抱呢还是亲吻。新婚的时候那火辣辣的场面曾经把它也吓了一跳。然而和那么投入的安藤不同,洁斐一开始就在可有可无地走过场。在被告知日本的结婚仪式不仅要比国内的复杂繁琐得多,许多严苛的细节还是一个刚到日本不久的外国人所难于接受的时候她还有些胆怯。她甚至有了自己是在自讨苦吃的心理。她想,要是站在穿着婚纱的自己身旁的不是刚刚见过几面的安藤而是另外一个人的话——她接着想如果不是安藤的话他又会是谁呢?
       结果她还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来日本不也是如此吗?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不喜欢听人家说什么作充分的思想准备啦,飘洋过海啦,漫漫东瀛路啦。她就是一个把行李一拎就走了的感觉,好像是从北京到天津去一趟一样。
       不过要是安藤有所期待的话她还是会将就一番的。她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保留了许多具有象征性的形式,并且不去计较它们实际能够有的含量。为此她作出了许多努力。按日本话说,叫做了“人妻”。况且安藤并不使她觉得讨厌。安藤是一个有教养的日本男人,他宁愿放弃自己也不会去对对方作过多的要求。这反而让洁斐收敛了一个中国女孩子所特有的任性。结果就有了许多本来早就会被省略的东西却被保留了下来,日复一日。无论是洁斐还是安藤,他们都不想人为地去破坏它。
       “又要去出差了。”
       安藤说道。过去安藤这样说时总是恋恋不舍的。
       “去哪?——去多久?——”洁斐开始考虑的也仅仅是怎么给安藤打点行李,诸如带什么样的衣服,带多少。
       “北海道。这回恐怕又得两三个礼拜吧。”
       安藤说着把杯子端到洁斐为他斟起的啤酒瓶前。可是那橙黄色的泡沫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泛起。安藤抬头望了一下,碰到了洁斐略有所思的眼光。
       安藤终于想起他总是把洁斐一个人留在家里。洁斐并没有因此埋怨过他。洁斐有她自己的生活。况且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那就是克克的存在。到现在日本也几乎找不到能够把客人的宠物一起接纳的旅馆。
       “要不这次带你去吧?”
       以前安藤也曾经这样试探过,让洁斐来说她不去。洁斐自己说的话他就有些心安理得。
       “那么克克呢?”
       洁斐问道。以前她从没有这样问过。以前她都是说“不用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在家的时候克克可以住宠物宾馆。”
       洁斐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克克,好像是在征求克克的意见。
       “别的地方可去可不去的,可是北海道非去不可。北海道可是个难得的旅游胜地。”
       安藤说道。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他看出洁斐已经没有反对的意见了。他赶着在洁斐作出正式表态之前表现一下自己。
       洁斐带克克走进了宠物宾馆。其实那只是宠物商店的一个附属设施。开头还以为有什么标准房、双人间。不过那个供克克入睡的小间倒也十分清洁和舒适。那个值班的小姐也对克克爱不释手,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一个称职的代理妈妈。
       一路上洁斐就叮咛好了,对克克说他们之间的分手也只是那么短短几天。
       克克,你知道我干吗去北海道吗?
       克克很懂事地望着她。
       克克,你知道我去北海道和谁见面吗?
       克克还是很懂事地望着她。
       克克都已经点头称是了,可是那一条一条的栏杆终于提醒它离别是一种什么味道。它蹬起后脚来,然后把前脚挨着栏杆急急地左右移动着。直到这一刻它还认为洁斐只是在和它开玩笑。
       洁斐犹豫了一会。她终于问自己究竟去北海道干什么。把克克丢在这么简陋而又局促的地方她还去什么北海道?
       洁斐从栏杆后面把克克抱了出来。她把克克抱回家里,对安藤说:“下次吧。我舍不得克克。”
       5
       一盒精装的北海道夹心饼干“白色的恋人”,洁斐一直把它放在眼前望着。连克克也嗅到了它的奶酪的香味,老是在一旁周旋着。
       显然那只是一种巧合。所有去过北海道的人都会用北海道的这种名贵土产品来作为馈赠亲友的礼物的。真由美不是给学校的老师一人一盒了吗?这一来“白色的恋人”便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了。洁斐只好去想象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一起选购“白色的恋人”时的情形。“白色的恋人”包装真的很漂亮,真由美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不过她的北京丈夫站到柜台前面时一定是眼前突然一亮。她见过那种突然间有了光亮的眼睛。
       “我老公特喜欢它,喜欢它的名字。他说北海道就像一个白色的恋人。”
       “你先生真会形容。”洁斐想起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真由美的,可是当时她心里想说的却是:“你先生不愧是一个北京人。”
       “我们去了上富良野农庄,我老公被上富良野农庄的薰衣草陶醉了。”
       在哪里呀?洁斐好像想通过眼前的饼干看到上富良野农庄的薰衣草。
       克克有点急不可耐了。洁斐对着一盒点心太有耐心了。洁斐喜欢甜点。只要洁斐开始吃甜点,它便会不断地摇动着自己的尾巴,急急地舔起洒在地上的碎渣。有时候洁斐还会扔下一整块来。
       沽斐终于把“白色的恋人”打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撩开包装纸,仿佛那里面真的包装着一个白色的恋人似的。其实看上去它和一般的饼干没有什么不同。那一定是在味道上有什么微妙的区别吧。真由美说,好吃的是巧克力夹心的那一部分。
       她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她闻到了一股香味。
       有一瞬间,她又想到了北海道的薰衣草。她觉得自己也好像置身在上富良野农庄的一角,尽管她看到的都是电视里面的镜头。七八月里正是薰衣草长得最盛的季节。紫蓝色的花瓣像染料一样鲜艳。
       北海道的农民把薰衣草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移植过来时是当作一种香料来提取精油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庄园会由此成为了著名的旅游胜地。
       她看到在薰衣草的原野上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奔跑。
       那是她的克克。
       克克怎么会在那地方奔跑呢?她想象不出克克是向她奔来呢还是在离她而去。
       她从“白色的恋人”当中取出一块来,放到了克克的面前。克克吃了一惊,不由得退后了一步,望了一下洁斐。克克自己也知道对它来说这样的款待有点过分。它不得不去确认一下。
       6
       洁斐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真由美才好。她说“白色的恋人”是自己到了日本以后吃到的最为美味的点心。
       
       真由美觉得自己被恭维了。日本人经常互相恭维着,那是日本社会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滑润剂。可是洁斐过分了。事务所里所有得到“白色的恋人”的人都说好吃,可就是不去加一个最字。日本人总会给自己留有余地。
       “洁斐,看你最近老是兴高采烈的,一定是有了什么喜事。”
       洁斐默默无语地望着真由美,只露出一个看似淡然的微笑。
       “瞧你,多好的脸色呀,白里透红的。”
       “是吗?这么说我是一个白色的恋人。”她打趣道。
       真由美被洁斐的话感动了。她也设法让洁斐感动。 “等等,让你看个东西。” 洁斐看到真由美把手伸到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去。她又充满了期待。
       会是什么呢?一定是她喜欢的。真由美总是那样地盛情难却。洁斐甚至感到真由美不是她刚刚认识不久的,她们仿佛是交往了多年的朋友。
       “我们去北海道的照片冲洗出来了。”
       是一本相册,已经摆在洁斐面前了。洁斐只得去把它给翻开。
       “我老公特喜欢北海道的风景。他玩得都不想回来了。”
       真由美显然是说你看那些照片吧,你看了就知道她的北京丈夫是怎样地喜欢北海道,怎样地流连忘返的。
       洁斐已经看到了。第一张照片的大半部分都是紫蓝色,好像是一张风景照。
       洁斐缓慢地伸出手来。她应该是很热情的,不管怎样她应该显得那本相册是她非常想看的,甚至应该有点急不可耐。
       真由美很快地扫了洁斐一眼。她看到了洁斐的犹豫不决。
       突然间洁斐的手机响了起来。没有比这更为适时的电话了。洁斐连忙退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也只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打完了电话,洁斐急急地走到了真由美面前。
       “我把东西给忘记了,我得赶快去取回来!”
       洁斐急急地退去,留下真由美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茫然若失。
       7
       洁斐说话算数,请王珊的客。
       王珊一点也不客气。她还说自己是抽时间来赴约的,好像是她给了洁斐面子。她老是有一种紧迫感。和洁斐相反,她在日本过的日子就好像是被什么给追赶着一般。她说等她像洁斐那样找了个好丈夫的话她当然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尽可能地揽了日中学院的活,还吃着锅里的瞪着外头地到处兼课。没办法,到现在为止她只能自食其力。来日本这么久了,她始终没有遇到中意的,只有那个追着她不放的老头子一直使她敢怒而不敢言。
       “王珊,这回怕得让我来替你介绍了。”
       洁斐对王珊始终是关切的。实际上在这之前她已经有过几次不成功的介绍。
       “得了吧,等我把钱赚够了的话我到你们北京去买一层楼,当个富婆。”
       王珊的最终目标是回国。不过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是不干的。她已经习惯大都市的生活了。她说回到原来的地方的话她宁愿嫁给那个老头子。
       “可我还在等着有一天我们一起开着车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然后又去把他们接回来呢。怎么样,我看你还得加把劲,主动一点。”
       “问题是到了咱这年纪,股市就暴跌。”王珊说得很干脆,“告诉你,我到国际婚姻介绍所看了。那个鬼地方,尽是年轻漂亮的,愈是有文凭的愈没有市场!”
       洁斐在心里表示赞同。她想要是没有安藤的话自己或许会遭遇到和王珊一样的困境。
       “把视野再拓宽一些吧,比如说咱们的那些同胞——”
       “不,够了吧,好马不吃回头草。”王珊做了一个生厌的手势,“我看来日本的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这是老观念。过了这些年,原来土里土气的现在都潇洒了。想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还不是一只井底的青蛙。”说到这里洁斐停了一下,“哎,你听说了吗,事务所的真由美找了一个中国老公,还是个北京人呢!”
       “早听说了。部长把她放在柜台上就是让她当广告,鼓吹什么日中友好。有了这块招牌,学校也可以多招几个学生。”王珊有点不屑一顾,“这种事情只能当例外处理。日本女孩子再精明,也有那么几个傻的,让人给勾引。”
       “不会吧,你看那真由美挺麻利的。”
       “那只能说是你们北京人手段高明。”
       王珊老是有过激的言论。可洁斐并不生气。王珊比这更刻薄的话她都不去计较呢。没办法,让王珊嫉妒一下也是应该的。这种感觉很微妙e
       从日语学校到现在,这些年过去了,大浪淘沙,像她和王珊这样能够这么直来直去的也只剩下了那么一两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差不多时间来日本的,她都走到今天了,可是王珊却还停留在起跑线上。不,王珊到现在都没有把过去的事给摆平。那是她永恒的痛。她对她男朋友说她先到日本去把道路铺平,然后接他过来。可她一走,他就有了新欢。
       但是这一回洁斐却觉得不能一点都没有回应。
       “你没有见过他,不能凭空乱说。”
       “我至少还有许多可以援引的例证。那些中国人在日本做了一些什么,你不会比我不清楚。可是你干吗袒护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你们都是北京人?”
       “我没说北京人都是好人,可是我敢保证他是一个好人。” ‘
       王珊大声地笑了。好人在当今世界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最为笼统的概念。
       “这么说你见过他啦?”
       “那当然啰!”洁斐爽快地说,“一米八十的大个头。”
       那么一个确凿的数字。不会是胡来的吧。
       “相貌不能说惊人,可也堂堂正正的,有一种刚强的气质。”
       洁斐说得那么实在,王珊不得不在眼前拼凑出一个七尺男儿来。可她并不因此而觉得有什么好感。她对男人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
       “他的性格也很好,”突然间洁斐停住了,她终于发现自己编得有点过分。她立即换了另外一种口吻,“据我的观察……”
       “据你的观察……你到底是在哪里见到真由美的丈夫的?”
       “在哪里?干吗要问这个?”
       王珊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在说,问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洁斐打了退堂鼓。她凑到了王珊的耳边,神秘地说道:“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去问真由美呀!真由美给我看了他们的照片。那是他们在她老公生日时去北海道拍的。”
       说到这里,洁斐已经打算把她们的谈话告一个段落了,可是王珊却没有罢休。她还没有挑出真由美和她的丈夫之间的毛病呢。
       “你觉得真由美和他相配吗?”
       “一点也不!”
       洁斐竟然是那样地武断,好像是在投王珊所好。
       “一开始我就是这样子想的,果然……”
       王珊终于有了一个好心情。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没想到洁斐却变得有些激昂。
       “他是无奈的。正因为是一个日本小姐,他才委曲求全。还不是因为签证嘛!这该死的签证……”
       看样子她就要滔滔不绝了,可是转眼之间又戛然而止。
       “可怜的人,”王珊把洁斐的最后一句话紧紧地抓住了,她觉得洁斐的这句话是送上门来的,“这就是所谓的跨国婚姻。”
       洁斐愕然地看着王珊。
       
       在日本经常被人们摇头叹息说到的跨国婚姻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有组织的人口贩卖。一个在边远山区这辈子已经注定讨不到老婆的农民却有一架飞机突然间把桃花运空投下来。一个充满美丽幻想的姣姣淑女却在一夜之间饱受了性变态者的折磨,日后等着她的还有随时都会挥起的拳头。但无论是真由美还是洁斐的婚姻都是和这些根本沾不上边的两码事。
       她连忙解释了一下,说她只是对真由美的丈夫略表同情,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是有别的意思了!
       实在不行的话给洁斐认个错吧。她自己也明白在日本洁斐和安藤这样的搭档已经可以算是一种完美的结合了。她从来不敢期望自己有这种福分。
       “你说的啥呀?”
       洁斐不解地问道。她仍然像刚才那样一点儿也没有去听王珊说了什么,也根本没有把王珊理会。
       “你在想啥呀?”
       王珊反问道。王珊问:直被洁斐给弄得莫名其妙了。
       8
       一眼看去的话,洁斐只能说是一个日本人。有意思的是,不把真由美仔细打量的话有时会把她当成中国人。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容易混淆了。只好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潜移默化。这话是洁斐先说的,等到把它翻译成日语之后,两个人会心地大笑。
       她们的确物以类聚了。把她们背后的两个也算进去的话,那真是一个有趣的组合。这一来她们便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共同话题,有些快乐她们就是拿出来别人也没法分享。
       “真由美,你们去过北京吗?”
       那还用问吗?真由美有些不屑一顾。她反问道:“你呢?你跟你先生——”
       洁斐便明白了,她问了多余的话,她问她自己就知道了。
       接着她问道:“真由美,你们去过东四吗?”
       这下真由美摇了摇头。
       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是去北京新婚旅行的。在她美好的记忆中既有长城也有故宫,可就是想不起有一个什么东四。她不知道为什么去北京的话得去东四。她问洁斐东四是个啥地方。
       “东四那边有个工人劳动文化宫。”
       “工人劳动文化宫?”真由美更加糊涂了。
       真由美是不知道。日本根本就没有什么工人劳动文化宫。
       “工人劳动文化宫里面有一个影剧院,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常常在那里约会。有时候恋人们整夜地坐在里面看电影。”
       “哦,是这么一回事。”真由美这才找到了一点感觉。“我知道了,东京也有这样的地方,在涉谷,不,在有乐町。”
       真由美的“是这么一回事”自然不是洁斐的“一回事”。她以前刚来日本的时候,觉得“工人劳动文化宫”是个很土的字眼,但是现在说起来却感觉比影剧院这样的字眼实在得多。
       9
       克克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它不但使劲地摇尾巴,还迫不及待地向安藤扑去。仿佛连它也嗅到了安藤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淡淡的香味。
       安藤把洁斐紧紧地拥抱着。大概是因为离家有好多日子了吧,安藤的眼里有一种久违的期待。他的嗓音似乎也像洁斐第一次听到的那样竭力带有一股让心弦颤动的力量。安藤的拥抱给了洁斐一个明显的暗示。那一天接着会发生的事情仿佛在那个暗示里都有着十分具体的说明。
       也是一盒精装的北海道夹心饼干“白色的恋人”。
       “喜欢吗?”
       “喜欢……”
       “那赶快尝一尝吧!”
       “不,我已经有了。”
       “有了?”
       安藤这才看到柜子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买的一模一样的盒子。
       “谁去了北海道?”
       “我的朋友……”
       “朋友?哪位?”
       “你猜吧……”
       “是不是你近来常提起的那个叫真由美的事务员?”
       “不……”
       “还会有谁呢?”安藤感到困惑了。
       洁斐默不作声地望着安藤。
       安藤不再去猜测了。
       洁斐却觉得安藤这一刻索然无味。
       第一次有这个感觉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慌乱,现在却有点习惯了。
       接下来他们两个做了爱,洁斐觉得安藤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但她并没有受到感染。她一边迎合安藤一边却想起了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人。
       10
       星期天,真由美和洁斐约好了在银座的三越百货商场见面。她们都有自己在那个商场想买的东西。她们是用电话相约的。电话快要挂上的时候真由美想起了她曾邀请洁斐来自己家做客的事。星期天她的北京丈夫不是在家吗?同时她想到了自己不主动邀请的话洁斐当然不会对她说什么时候要来拜访的。
       洁斐欣然应允了。
       真由美把原来打算买的东西作了压缩。她想多腾出一点时间来让自己当一个殷勤的主人。倒是洁斐不急不躁的,一边挑选着东西,一边和真由美东拉西扯。只不过她的闲扯大都是围绕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的。要不的话真由美还会以为洁斐不那么把到真由美家里做客的事放在心上呢。
       “真由美,你的先生抽烟吗?”
       “不,他从来不抽烟。”
       洁斐正在替克克挑选玩具。克克是一只调皮的小狗,什么东西到了它那里都很快地被咬得支离破碎。她把一根塑料制品的猪骨头放在眼前端详着。猪骨头做得惟妙惟肖,让她想象起克克扑过来时的情景。
       “我家的克克也不抽。”
       洁斐一直很开心的。她的话也让真由美觉得很幽默。
       “真由美,你的先生喝酒吗?”
       “喝。一下班就朝日、札幌的。”
       “过去他不怎么喝吧?”
       “过去?”真由美突然被问住了。她只好换了一个开玩笑的口吻,“我才不知道他的过去呢。”
       洁斐掉过头来望了真由美一眼,那神情好像是在说你是一个不够细心的女人,这么一个重要的细节怎么会被你忽略掉呢。
       “过去他可能不怎么喝的……”
       真由美下意识地掉过了头。
       同一时间里,洁斐也看到真由美在看着她。她清醒了一下脑筋,竟然不相信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她立即接着说道:“过去他肯定不怎么喝的,过去中国的知识分子有这么一个风潮,讨厌那些爱喝酒的。不像日本人,一个个都是酒鬼。”
       真由美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
       “洁斐,你呢?你的先生呢?”
       “他难道会例外吗?”洁斐断然地说道。这个时候洁斐已经替克克选好了玩具,正准备把它拿到收银台上去算钱,“我家的克克最清楚了。每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时,克克就扑上去吠他。”
       真由美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她们就回去的话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已经在考虑什么样的菜肴会令洁斐吃得满意了。
       “洁斐,你还想买什么东西吗?”
       “没了,该买的都买了。你呢?”
       “我也都买了……那我们走吧!”
       “我们这就去吗?”
       洁斐张大了眼睛,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会是真的样子。
       “这难道会是假的吗?”
       真由美快活地笑了开来。不仅仅是由于她把洁斐的心思给猜透了,更是由于她看到这回洁斐一点儿也没办法把自己给掩饰住。没能掩
       饰住自己的洁斐让她觉得分外可爱。她看到洁斐是那样地想到她的家里去做客。
       洁斐却轻声地说道:“我们先喝一点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好像觉得有点累。”
       茶店就在三越百货商场的七楼。电梯把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送了上去。真由美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心里想即便没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仍然不妨碍她当一个殷勤的主人。
       一口茶喝下来,洁斐又有了谈兴。
       “真由美,你先生是个高个子吗?”
       “是的……”
       “有一米八十吧……”
       “你猜对了,我老公一米七十九!”
       “你先生是方脸,有点瘦……”
       “是方脸,”真由美证实了,“只是不那么瘦……”
       “那是他来日本以后变的,他原来很瘦。”
       “洁斐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是到日本喝啤酒喝胖的……”
       “洁斐,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一定会看相,中国人都会看相的!”
       “我是乱扯的,请你千万别见怪。”
       “不,你起码说了八成。”
       真由美开始收拾放在另一张坐椅上的购物袋。
       “等一下……”
       洁斐却没有站起身来。
       真由美停住了手。她们对望了一眼。真由美有点吃惊。洁斐变了一副模样。刚才的兴奋没了,顿然消失。她好像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口来。
       “洁斐,你……”
       “我想请你原谅。我下一次到你们家拜访好吗?”
       “……”
       “下次,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
       洁斐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对着目瞪口呆的真由美,洁斐才想到自己应该说明理由,可是她竟然找不到理由。
       “行……下次也行……”倒是真由美不再坚持了。她原本就会体贴人的难处。她把自己混乱的思绪先放到一边,反而急急地去帮助洁斐找一条出路,“洁斐,你身体不舒服吧?”
       看到自己说得不对,真由美又立刻想出了新的理由。
       “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了……喔,你先生一个人在家里等急了,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真由美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11
       和洁斐相反,王珊从来都是来去匆匆的。她既不留恋学校,也没办法像洁斐那样可以慢悠悠地消磨时光。她是因为要办一道手续而特地来找真由美的。
       王珊瞧着聚精会神地替她办理的真由美时,她想起了上次和洁斐的一席话。
       要是真由美的丈夫真的像洁斐说的是那么一个出色的北京人的话,真由美还真的配不上他。
       刚好真由美抬头望了一眼王珊。那道和善的目光让王珊不由地想对真由美说几句中听的话。
       “真由美,你的先生是个帅哥。”
       那当然只是一种客套,既可以当真,也大可不必去理会。顶多说一声谢谢就完了。
       “真由美,听说你的先生有一米八十——”
       真由美停下手来。
       “你的先生长得堂堂正正的,有一股刚强的气质。”
       真由美抬起头来,望了王珊一眼。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洁斐告诉我的,她看了你们在北海道拍的照片……”
       一味地恭维着的王珊忘了自己和洁斐的约誓。
       真由美陷入了深思。她一下子联想起了那个令她不可思议的礼拜天,还有许多洁斐留给她的她愈来愈无法解释的疑点。
       “真由美,你错了。这个地方,这里……”
       王珊突然说道,用手指出真由美不小心的地方。真由美这才大惊失色。她从来没有在这种事务性的工作上出过差错。
       王珊走后真由美仍然什么事也做不成。她变得非常激动,无法抑制自己。
       她看了一下课程表。洁斐还要过两天才能来上课。这两天让她等得心焦。她居然是那样地想和洁斐见面。
       “上个礼拜天真对不起你了!”
       见面时洁斐向真由美表示了深深的歉意。那当然是谁都会这样去做也应该去做的。
       对着洁斐深深弯下的身子,真由美的心里涌起的却是一阵怜悯。她打量着洁斐的目光变得是那样的异样,仿佛她们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没关系,欢迎你下次光临。”
       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她说了客套话,而且是多余的。下次洁斐仍然不会光临的。
       “下次,下次我一定会守信用的。下次——”
       可是洁斐却说得非常坚定。她甚至有点眼巴巴的。
       突然间真由美有些心虚,又有点迷惑,不知道洁斐是什么意思?
       “下次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她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她当然是明知故犯了。然而因为礼貌的关系,她不得不去做出这种违心的邀请。
       “下次——下次——”洁斐又是那样的激动,好像她说的不是接下来的什么时候,而是现在似的。她的样子也完全像是在认真考虑下次光临的具体时间,并要把它给敲定下来似的。 “下次一旦有了时间……” 结果照样模棱两可。洁斐再也不敢去重复上一次的错误了。
       真由美突然说:“洁斐,我老公说他也去过东四。”
       “是吗?”洁斐叫出了声来,她简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可随后她却换了一种很平常的态度,“去过的,他当然去过的,北京人嘛!”
       “说不定你们在东四还见过面呢!”
       洁斐看着真由美,笑了笑,“有可能的。”
       “洁斐,你瘦了。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是怎么减肥的?”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呢。”
       “你,你一定去了瑜珈教室!”
       洁斐笑而不答了。
       “可是你呢,王珊——你?”
       洁斐只差说怎么搞的,你又胖了。
       王珊本来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这阵子更显得有点邋遢。再加上她沮丧的模样,便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在大学院里留学的了。日中学院那个搞卫生的老太婆都比王珊在脸上讲究多了。
       “我才无所谓呢!我还巴不得自己胖一些呢!”王珊的脸一沉,“你知道我干吗叫你出来吗?”
       “叫我出来会干吗呢?发发牢骚,再把那个老头子痛骂几句。”
       “别再老头子老头子好不好,以后你得认他了——”
       “认他什么呢?”沽斐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仅认他,以后你还得叫我——”
       “叫个啥?”
       “师娘——”
       洁斐还是吃了一惊,然而她及时挤出了那么一句话来。
       “恭喜你——”
       王珊不仅要写论文,她还得设法让论文通过。通过了又怎样呢,就职?回国?不,她已经没有了终极目标。到北京去当富婆是说着玩的,而在日本当个教授的老婆却渐渐地对她产生了吸引力。那样的话便不单单是论文了,所有的难题都会一次性地通过。王珊在大学院里研究了这么久,终于研究出了一点名堂。
       “你怎么一点都不和我商量呢?”
       “这事情用得着商量吗?这事情能够商量吗?”
       王珊的语气显然还在说洁斐你当时和我商量了吗?
       “不,王珊,我的意思是说你对那个老头子,不,你对那个教授一点也没有好感。”
       
       “好感?”王珊有些奇怪。要是别人这样子说的话她还不会觉得怎么样。
       刹那间,洁斐也觉得自己的话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阵子她经常说一些一旦说出来之后自己就想把它收回的话。这阵子她的许许多多的想法也总是不对路。还有就是王珊的决定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她因此受到的冲击也使得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实际上在她所处的场合下,再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不会显得像她那样直率,一点也不作保留。
       但是,接下来她就更加直截了当了。
       “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呀!”
       “我才不后悔呢。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倒是将来我会后悔的。沽斐,难道我真的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国吗?我已经想通了。我跟你说呀,将来并不是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看到我是跟一个日本老头子结婚的,可是他们都会听到我是跟一个日本的大学教授结婚的。”
       王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含有深深的嘲弄。看不出来那种嘲弄是对着王珊自己呢还是对着所有认识她的人。说不定王珊还把洁斐给轻轻地带上一笔呢。说不定她也在和洁斐暗暗地较劲,向洁斐展露出也许会令她感到羡慕的一面呢。和作为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的安藤相比,她违心找的那个老头子毕竟是一个很有社会地位的大学教授。
       洁斐呛住了。
       “老头子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说很简单的,买一套房就够了。洁斐,你说,做一个牵着狗在花园里散步的东京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老头子还答应我,让我成为他的助手,要是我在家里呆腻了的话。”
       王珊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下子就把自己被捧走的丢到了一边,她专心致志地盘点着自己因此所得到的回报。直到她对洁斐说一结婚她就打算申请归化的时候才突然一愣。
       “洁斐,你现在还是拿日本人配偶的签证?”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当然知道喽。到日本来拿的是什么签证也就标出了自己是怎么样的身价。如果不是刻意隐瞒的话,一开始就亮出签证来就像初次见面交换名片一样是用来打招呼的。可是她不是在明知故问。她是在向她的前辈请教的,顺便也让她们来一次平起平坐。原来洁斐拿的签证除了让她眼红之外一点都和她不相关,她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而现在她也可以把签证这两个原本是那么令她讨厌的字眼拿在手中玩味了。
       她知道跟日本人结了婚然后归化是很自然的事,渠到水成。日本人配偶的签证只是一种过渡,洁斐都结婚好几年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干脆一点算了,也不过是换了一张皮,里头还是一颗中国心。”
       王珊有点解嘲般地说道,她是看到沽斐不愿意开口的样子才换了开玩笑的口吻。
       洁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怎么搞的,说的都是王珊的事,却老是和自己挂上了钩。
       “王珊,也许这一次你会走在我的前头了……”
       “怎么,你不打算归化?”王珊觉得十分突然。
       洁斐没有开口。
       “洁斐,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回国?”
       洁斐仍然不说话。
       “洁斐,你不能和你的安藤先生各拿一本不同的护照呀!”
       王珊失声叫道。这一回洁斐再不说她也要刨根究底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洁斐来说她们在讨论的都是一件头等大事。
       “王珊,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可这才是真正的跨国婚姻啊。”
       洁斐终于小声地说道。洁斐的脸上还有一丝让人觉察不出的微笑。
       这次轮到王珊呛住了,哑口无言。别以为王珊粗嗓门大手脚的,她的心和沽斐一样细呢。要不她怎么会让自己把学问做到了日本的大学院去呢。
       “洁斐,在我作出了自己决定的同时,我就想出去走一走。东京这地方太窒息了。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然后去面对新的生活。洁斐,你说呢?”
       王珊转移了话题,洁斐没有说话。
       “不过去哪里的话得向你请教了。在日本你走过的地方比我多,你这位先辈肯定会有什么高见吧?”
       “也没什么,反正日本人多是爬山泡温泉……”
       洁斐随便叨着。她只是在和王珊应酬着。突然问她停住了。
       “去北海道吧。”
       13
       北海道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当夜行列车从函馆的海底隧道钻了出来,北海道辽阔的大地一望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时候,洁斐和王珊的眼前同时也展现了北国的凛冽和深邃。
       眼前掠过的是点缀在原野中的一座座白色和红色的小房子。那些房子的构造是在东京见不到的,一个个像玩具一般却又明显地带有俄罗斯的建筑风格。她们真想把列车的窗户打开来好好看一下。
       “洁斐,太感谢你了。你居然陪着我……”
       “不,别这样子说……”
       “我真的感到心旷神怡。大自然的确会洗涤人的身心的。过去我傻傻的,只有那么一个心眼。感受了大自然的魅力之后,你就会觉得一个人拥有的不单单是情感。即便是人的情感,也会在大自然的变幻之中起伏,变幻……”
       王珊仍然一个劲地抒发。她的情感也像北海道的群山那样地起伏,变幻。札幌、旭山……北海道有那么多令人神往的地方。她好像真的觉得有了这么一个告别仪式之后,接着就可以彻底地翻开人生中一个新的篇章了。
       忽然洁斐把手一伸,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那山上有一座小屋,旁边还有一部风车。
       “王珊,你看过《幸福的黄手帕》吧,你看那多像电影里的那个场景。”
       “电影里有那么多的黄手帕在风中飘扬。可是那山上却什么也没有……”
       “幸亏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我也会像高仓健一样地执着。”
       洁斐微笑着看了王珊一眼,提醒她说:“王珊,你的北海道之行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她们泡了温泉,还去了道北极寒地带才有的驯鹿牧场,看了狗拉雪橇的比赛。
       王珊把北海道的地图在眼前展开着。
       “还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呢?我们差不多都走了……”
       洁斐沉吟了半天说:“我想去上富良野看看。”
       “去农庄?”
       “我想去看薰衣草飘拂的大草原。”她实际上是想到了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她自己也想不清为什么那一次临到最后却突然拒绝去真由美家做客。但是她建议王珊来北海道却真是受了他们的启发,她甚至忘了安藤不久前也是来过北海道的。
       王珊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无拘无束。短短的几天旅行使得她精神焕发,仿佛就要和她订下终身的不是曾经让她觉得讨厌的那个教授,而是她从前的恋人似的。
       “哪里有薰衣草飘拂的大草原?这是什么季节你都忘了!”
       “去看看种薰衣草的土地也好。”洁斐冷静地说。
       14
       安藤开着车子,精神抖擞的。他是第一次陪着洁斐到她的朋友家里做客的。平时总是洁斐跟随他。洁斐就是有她的交际圈子,也被他认为是妇道人家的,他既不去过问,也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洁斐却说这一次非得他出面不可。
       当然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的。真要把洁斐给惹了他也赔不起。他是属于日本人当中不那么大男子主义的。
       她把克克也带上了。这样就更显得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是倾巢而动。克克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出门。但是这一次它不去看车子外面的景观,而是一个劲地呆在洁斐的怀里。洁斐从北海道回来的时候它几乎是疯狂地扑了上前。对它来说它熬过的是漫长的岁月。它真想把洁斐一直给占据着。
       这倒让洁斐更喜欢克克了。
       直到车子停在了真由美住的公寓前面的道路上时安藤才想到应该买一点见面礼。洁斐说不用了,她早就准备好了。说着她从车子后排的座位上拿过来一个包包,把它打开。安藤看了一下,笑了。
       “怎么,又是‘白色的恋人’?”
       “是的,而且我买了两盒。”
       “两盒……”安藤模糊地咕哝着。
       透过车窗,洁斐看到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已经站在公寓的大门口等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