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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罪与囚
作者:姚鄂梅

《收获》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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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字街口第一个拐弯处,中心医院与两家银行大楼之间,有一个终日弥漫着甜香的水果行,那是我开的,那里集中了全市品种最齐全的时鲜水果,如果有人想要买个体面的果篮去探望病人,或者哪个单位要布置会场接待贵宾,非去我的水果行不可。这里面有些奥秘。任何生意都有它的奥秘,哪怕只是简单地卖卖水果。
       最开始它是一个摆在三轮车上的流动水果摊,那时我十九岁,刚刚摘下县一中的校徽。三年过去了,流动水果摊变成了有两个门脸的水果行,人人都羡慕我行运早,做事顺,我笑嘻嘻地回赠一句:“托您的福啊!”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尖利的外壳包着一颗柔软的心,一种是柔软的外壳包着一颗尖利的心,我大概是后一种人。这种人适合做生意。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易清说的,他没做过生意,他现在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他可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家伙,当年曾是我们这里的高考状元,远近闻名的好学生,从初中开始,“向易清同学学习”的巨大横幅,就一直挂在一中校门口。
       毕业那天,拍完合影后,我和易清一起往回走,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学做生意了。”谁都看准我升学无望,我自己更是早有准备。易清说:“从此你就海阔天空了。”他没有替我伤感,反而有点神往,他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我说:“不管你走到哪里,不要忘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哥们。”他狠狠捶了一下我的肩。
       我们的朋友关系从初一那年就建立起来了。易清的弟弟易澈,那个外表俊秀的弱智儿,在放学路上被几个小家伙死死扭住胳膊腿,另一个捉住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大笑着要往他嘴里塞。我最见不得这种以多欺少的把戏,更别说易澈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便冲过去,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事后易清知道了这事,他找到我,只说了声谢谢,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们这两个花名册上一头一尾的名字,就越过全班四十三个学生的脑袋,不由分说靠在了一起。易清曾经想要帮我补习功课,他说我其实很聪明,但我谢绝了,我那时就知道,我志不在此,我对考卷和分数根本不感兴趣,宁肯去钻研自行车轮为什么跑着跑着会偏向,宁肯去大街上观看那些吵架打架的场面,也不愿一个人闷声不响地钻研书本,我一看见书本就昏昏欲睡,再坚持一会就头疼欲裂。
       易清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他本来可以去上北京的大学的,但他说:“我走那么远,家里怎么办?”他家的确情况特殊,除了弱智儿弟弟,还有一个正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父亲,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自私自利没良心的儿子多了,而且他有理由先去奔自己的前程,再回过头来眷顾家人,但他没有那样做。
       我以为易清上了大学,我们的关系会慢慢淡下来,最终不知不觉地断掉,事实上正好相反。第一学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介绍了他的学校,还有他的专业。第二学期又写了一封,说他同学中有人家境特别好,“阔绰得让人生厌。”还说大学老师不如中学老师负责,课一讲完,管你听没听懂,夹着教案,一溜烟不见了踪影。第i学期的暑假,他多数时间蹲在我的店里,津津有味地观察我跟男人吹牛,跟漂亮女人调情,跟街混子打架斗狠,向穿制服的大拍马屁,他说他其实很羡慕我,我过的日子他一天也没过过。我反过来说:“将来你的日子才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到了大三,易清有了手机,我们的书信就变成了短信。作为对这份友情的回馈,我有时未经他允许,给他的手机充点值,他知道后大声嚷嚷,我说:“别忘了我现在大小是个老板。等你将来毕了业,赚了大钱,就由你来付电话费。”
       前两天,我在短信里告诉他,我要到省城来一趟,为一点生意上的事。他回我说:“能不能让易澈跟着你来一趟?”当然可以。我们挑了个周末,带着两瓶矿泉水上路了。一路上,易澈无比兴奋,不时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窗外大呼小叫:“好长的桥啊!”“好高的楼房啊!”别看他外表已是个俊美的小伙子,言谈举止却是个十足的小孩,可惜啊,如果不是五岁时跌了那一跤,我相信他现在又是一个当年的易清。
       我们在易清的校园里见了面,易清上来拍了我一下,就搂着易澈不放手了。易清这人就是这点好,不仅不嫌弃这个弟弟,还宠得跟心肝宝贝似的,谁都别想欺负他,当年他妈妈为了不影响他的高考,偷偷把易澈送到福利院去了,仅仅在那里呆了一天,就被他哭着吼着接了回来。这又是我敬佩他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这副好品行是从哪里来的,他父亲不见得有他这么好,否则他不会去坐牢,他妈妈也不见得有他这么好,我曾亲眼看见她从人家的自行车筐里拿走了几条忘在那里的黄瓜,人家追上来,她反倒问:“这黄瓜上写了你的名字?”惟独他,我不得不相信,一个人的品行是天生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还没等你生出来,上天就给你分配好了。
       易清把我们带到学生食堂,四楼是专为学生设立的宴客厅,比大食堂稍贵,但比外面的小餐馆便宜多了。易澈傻乎乎地说:“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这里跟你一起上学。”易清笑着捋了一把他的脑袋,耐心地说:“那你就得回去好好读书,老看动画片可不行。”易澈倒是喜欢上学,而且有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头,他本来上学就迟,先后读了两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本该上初中的年纪,却还呆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据说学校为此十分伤脑筋,他个子太大了,坐在教室里,像个篮球明星,还常常做些傻里傻气的动作,惹得学生们没法听课。他母亲已经决定,好歹把这学期混到底,死活不让他再上学了。
       菜刚刚上齐,有同学过来跟易清打招呼,是一男一女,那女生还挺漂亮。因为是周末,餐厅里人很多,已经没有多余的席位了,女生说:“易清,跟你们挤一挤可以吗?”我们的餐桌很大,一个人的确有点空空荡荡的。我赶紧站起来替易清说:“没问题,坐下来一块儿吃吧。”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大学生,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易清的同学,人们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总是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善意与好感,我想我大概也是这样。易清看了看满满当当的大厅,没说什么。女生紧靠着易清坐下来,看得出来,她跟易清关系不错。
       我假称要去洗手间,又去加了几个菜。回来时,发现桌上的气氛有点怪,易清挪了一下位置,紧靠着易澈,女生坐在易清和那个男生中间,与两个人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那个男生很快就发现了易澈的问题,毫不掩饰地问易清:“他真是你弟弟?你亲弟弟?”
       “是啊,怎么啦?”易清像照顾小朋友似的给易澈搛了一筷子菜,语气有点硬邦邦的。
       “真帅,比哥哥还帅。是吧,古铜?”女生笑嘻嘻地说。我相信她在桌子底下踩了那个叫古铜的家伙一脚。这样的小动作我见得多了。
       我开始跟那个叫古铜的男生碰杯,喝啤酒,问他老家哪里,他说是山西。看看他脖子上那根狗圈似的金链子,还有他的衣着,心想,西部也不像外面讲的那么穷嘛。他也问我:“易清老家来的吧?我请客。”
       
       “不,我请,怎么能让你一个学生来请客呢?”
       “学生怎么啦?穷学生是有,但不见得个个穷。”
       这小子冲头冲脑的,一副欠揍的相,搁在平时,我就要拉下脸来教育教育他了,可今天不行,这里是易清的地盘,我不能破坏易清的环境。
       我又去跟那个叫马悦的女生碰杯,马悦满面笑容地说:“我听易清说起过你,他说我一个同学,天生就是干实业的料,小小年纪就当上了老板。”
       古铜一听,马上转过头来问:“请问是做哪一行的老板?”
       我笑了笑,“别听他瞎吹,不过是个水果行而已。”
       “哦,卖水果的……”古铜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我还是笑,心里却在说,臭小子,即便现在我不揍你,将来也会有人揍你的,错不了。
       易清却有点憋不住了。“其实,你们俩真该好好喝一杯,一个是卖水果的,一个是挖煤的,刚好形成一个极端的对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操,这是什么话?什么明处暗处?再说,我们家怎么成挖煤的啦,我爸那是煤矿主,是企业家,三个热火朝天的煤矿呀,可比一个水果摊子难盘多了。”
       易清还要说什么,马悦轻轻推了推他,他看了,她一眼,好歹咽下去了。那小子吃醋了,猛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马悦的椅子,马悦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家低头吃饭,气氛有点沉闷,我开始后悔不该把这两个人留下来。易澈倒是不受影响,专心一意地剥着龙虾,浓浓的汤汁顺着手腕一直流进袖口,当他发现时,就低下头来嗞嗞作响地吮,顺着手指往上吮,手心,手背,手腕,夹克衫的罗纹袖口,一粒虾仁不小心掉在地上,赶紧弯腰去捡,油腻腻的小手指沾上了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餐巾纸,纸上还有一根头发。
       古铜突然碰了碰马悦,站起来说:“别吃了,走!”
       “干吗?我还没吃完呢。”
       古铜飞快地朝易澈瞟了一眼,“你还吃得下去?真是服了你了。”
       易清叭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红红的瞪着古铜。“行本事你再说一遍。”
       幸亏有我和马悦在场,我哄着古铜,马悦哄着易清,好不容易才熄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对易清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应该太敏感,更不该这么冲动。”
       “你不知道,这家伙跟我犯贱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
       “猪喂壮了自然有人来杀,你要是真看不惯,就给他添一瓢食,让他长得更肥更壮,而不是今天一棍子,明天一棒子,打又打不死,倒惹得自己不痛快。”
       易澈倒是丝毫不受影响,还在专心致志地剥他的龙虾。“有时你真该向易澈学习。”我对闷头生气的易清说,“不见得易澈就听不懂他刚才的话,他只是懒得理睬而已,有句话你听说过吗?每个傻子背后都有一尊神,他用不着你来保护。”
       “有些事你不知道啊。”
       至于什么事,他不说,我也不便问。
       易澈被易清领走了,我去办自己的事,说好了第二天中午在校门口碰头,我来接易澈回家。想想刚才的不快,我忍不住对易清说:“不方便的话,易澈跟我走吧,我保证让他毫发无伤。”
       “什么话?他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方便的。”
       第二天,我在约定时间赶到校门口,老远就看见两兄弟站在那里。易清似乎情绪不高,话也懒得说,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就把易澈交给我了。
       路上,我问易澈:“昨晚是不是跟哥哥睡的上下铺?有没有掉下来?”
       “开始睡的是上下铺,后来哥哥跟人吵架,我们就去了宾馆。”
       “哥哥为什么跟人吵架?”
       “不知道,好像是有人丢了东西,好像是什么听歌的东西。”
       我有点明白了,板着脸问他:“是不是你拿了?”
       “没有,我怎么会乱拿人家的东西?”易澈一脸无辜地望着我,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他这毛病易清未必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他曾经在我家拿走过一个收藏的打火机,我喜欢收藏这玩意儿。当时问起他来,他也是十分无辜的样子,弄得我还自责过一阵。可没过多久,就见他拿着那个打火机,试图一棵一棵点燃院子里的杂草。人赃俱获的时候,他还是抵死不承认,没办法,五岁小孩的逻辑就是,喜欢的东西就要把它拿到手里,到手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谁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否则他就撒泼打滚。
       他的裤腰有个内衬,是他妈妈为防同学从他口袋里抢走他的早点钱,给他缝在那里的。趁他睡着了,我悄悄翻开他那个隐秘的口袋,一个亮锃锃的MP3躺在那里。
       2
       从省城回来才一个多星期,就传来了那个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易清在学校里杀人了。
       那天的《城市晚报》尤其好卖,不到十点就一抢而空,人人都在争相传看那个“校园杀人案”:一个叫易清的大学生,用水果刀活活捅死了自己的同学,至于理由,报上说得不是很确切,好像是跟一个女同学有关。我马上想起了那天在学生餐厅碰到的马悦,同时脑子里一激灵:那家伙会不会是古铜?
       我把报纸揣进怀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家的方向走。难道他早有预谋?不然为何要我把易澈带去见一面。但不可能啊,他要杀人,不如说母鸡要打鸣。有一年他妈妈让他杀一只鸡,他不肯,他妈妈骂他,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又把鸡捉稳了翻过脑袋来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没办法,闭着眼睛在鸡脖子上割了一刀。母亲鼓励道:“你看,就这么简单,生为男子汉,连鸡都不会杀,人家会笑话你的。”等她烧好开水,正准备拔毛的时候,受到开水刺激的死鸡突然活了过来,歪着血脖子不管不顾地从四楼往外飞。那件事对他刺激不小,他从此就不吃鸡肉了。他母亲转念一想,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连鸡都杀不死,至少不担心他将来去杀人放火。”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里面围着一堆人,他们也在议论这事。“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就知书懂理,怎么会杀人呢?”“会不会是跟哪个同名同姓的搞混了?”只有一个人说:“这有什么奇怪?大善必然走向大恶,这是辩证法,你看那些三天两头打架斗殴的,从不见他弄出个命案来,还有那些拿根绣花针都吃力的妇女,有一天竟把自己的丈夫给杀死了。”他们看见我,一起回过头来问:“你前不久才去见过他,你就没看出一点苗头来吗?”
       我摇摇头,向二单元401看去,那里是易清的家,他母亲和弟弟似乎都不在家,屋里没开灯,窗户也都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晚上,正在看电视的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出来一看,只见易清赫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穿着囚服,光着脑袋,戴着手铐。那一刻,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亲害怕似地捉着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说:“真的是他呀,亏你前几天还去见过他。”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遍,似乎担心我从他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主持人向观众大致讲述了事发经过。凶手选择了一个周末的黄昏,同学们大都外出了,他
       也谎称要外出,却埋伏在衣柜里,当他的目标打完篮球回来时,猛地从柜子里一跃而出,一刀就把那个同学捅倒在地,接着又扑上去捅了两刀。然后,他换掉满是血迹的衣服,扔掉凶器,来到顶楼,据他自己讲,他计划事情结束后马上跳楼,了结自己。可没想到,到了楼顶,他突然冒出再抽最后一根烟的念头,当最后一根烟快要抽完时,他又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来。他扔掉烟蒂,拔腿就往楼下冲去,他一定得在办完那件事以后再去死。他不知道这时学校已经下达了戒严令,刚刚跑到校门口,球鞋上的血迹就把他给出卖了,原来,仓皇间,他光记得换了一身衣服,却忘了换鞋。
       作为要闻,易清和那个主持人的画面很快就翻过去了,从明天开始,电视台将对这一案件作追踪报道。
       “这下算是完了,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都完了。这真是,读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如我们这些没考上大学的。”母亲的精神明显比晚饭前好了许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很久以前,这栋楼里就有股不好的风气,家长们喜欢拿各自的孩子攀比,易清成绩好,我成绩差,她输给易清的母亲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碰了面,要是易清的母亲先跟她打招呼,她回来就问我:“是不是易清又考了第一名?看她那个得意的样子。”要是易清的母亲没有主动跟她讲话,她就说:“是她儿子行,又不是她自己,她狂个什么劲?”幸好,家长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影响我和易清的关系。
       母亲照例在晚饭后一个小时坐下来削水果。去年初,母亲就从厂里办了内退,专门替我看店了。她是个老实人,常常趁我不注意,悄悄揭掉用来遮盖伤疤的漂亮标签,把那些碰伤的水果挑出来,放到一只空筐里。我批评她不懂做生意,她小声说:“反正人不能成心去做坏事。”到了晚上,她把那些受伤的水果带回家来,一个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切去那些坏掉的部分,再把剩余的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这样一来,就看不出我们是在吃烂水果了。但今天晚上是个例外,母亲递给我的是一只新鲜的大鸭梨,我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阿峰又听话,又挣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吃烂水果呢?”毫无疑问,易清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坐立不安。我来到楼下,向二单元四楼那个熟悉的窗户望去,屋里还是黑洞洞的。自从易清上了大学后,他家里的大小粗活都是我在帮着干,这也是易清委托过我的。对着那两扇黑窗户看了很久,还是没有上去敲门的勇气,我相信他们在家,母子二人此刻肯定蜷缩在沙发上,肯定不想开灯,说不定也不想吃饭,说不定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如果这事是真的——见鬼,我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相信她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这一消息。
       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去安慰一下易清的妈妈,我叫她戚阿姨,谁都知道,易清是戚阿姨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至于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她常常对我感叹:“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我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抱怨。”其实,在易清的爸爸出事前,这个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蛮兴旺的,尽管弟弟有点遗憾,但哥哥的光环多少弥补了一些。他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厂多年的财务科长,工作干得很不错,也很有前途,据说就要提成副厂长了,谁知后来跟着一股风潮学会了开车,刚拿到驾照不久,就出了事,他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孕妇,以及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还逃逸了,后来经人举报,才捉拿归案,现在在江北劳改农场里服刑。我曾对戚阿姨说:“我去帮你查查吧,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多事举报了他,等我查出来,我废了他。”戚阿姨直摇头,“算了阿峰,查到了又怎样?人家又没做错,自己做下的错事,自己不去承担,谁来替你承担?”“不是说那孕妇自己也有责任吗?谁让她乱穿马路的?”“算了,毕竟人家人都死了。谢谢你阿峰,我已经向你易伯转达过你的意思了,他也坚决不肯让你去查,他说没必要,还说他服完刑心里就平安了,否则他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太平。”
       也许戚阿姨会在后半夜开灯,那时邻居们都睡了,再没有人朝她的窗户窥视,她应该可以打开灯,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心里的痛苦了。
       凌晨一点,我再次来到楼下,向上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难道他们真的不在家?
       第二天,易清和那个著名的厚嘴唇记者一起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母亲端来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兴致盎然地坐在我旁边,她到底舍不得天天给我吃新鲜完整的水果。“看看这家伙今天会说些什么。”我忍不住说:“什么这家伙!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好像一点都不同情。”母亲一愣,“凭什么要同情一个杀人犯?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才值得同情呢,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人家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哪。”这个反驳太有力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疯子,谁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终归是站在易清一边的,人是得讲是非,可人天生是有感情的。再说我有过这方面经验,开了三年水果行,该打和不该打的架,加起来也有不少了,许多次,我真想把那些惹我的家伙一刀捅了,但最终没有捅成,并不是我及时清醒过来,制止了自己,而是当时的情景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杀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念之差,再加上适当的环境,就一下,一秒钟,事情就成了。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人弄死,哪怕是把他打伤打残呢。什么样的罪名才至于死啊!法官也不轻易判人死刑呢,六道轮回,得遭多少罪才能变成一个人啊。”
       “如果是我杀了人呢?你也这样想吗?”
       母亲浑身一抖,手中的果盘差点掉了下去。“呸,狗东西,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你要是出了这种事,我二话不说,一头从这楼上跳下去。”停了一下又说,“不知你戚阿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屋里还是没人?”
       我猛地打断她。采访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旁边就是看守所的高墙,更远一点的地方,是荷枪实弹走来走去的看守。天气很好,阳光黄澄澄地照在地上,照在他们身上。那个记者面目倒还和善,也许他看人就是那个样子的,我总觉得他在饶有兴味地研究易清,他想从易清的脸上揣摩出一点东西来,挖掘出一点别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来,可惜易清一点都不配合,不是低着头,就是眯起眼睛毫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从不正视镜头,也不正视记者。我在心里说,可不许哭啊!男子汉,千万不能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但我真的替他捏着一把汗。
       记者背对着观众,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字正腔圆。“我去你们学校做了些调查,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三年前,你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进校不久,就被选举为学生会干部,还听说你已经被批准本硕博连读,你有着令人羡慕的前途,而且你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也有着相当不错的口碑。”
       易清点了点头。
       天哪,本硕博连读?就是说,他不用考试,就可以直接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再读博士?去年寒假回来时他可没对我们说过。不过
       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炫耀自己,中学时就是如此,考试结束,问他考得如何,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般。结果成绩一公布,他是全班第一。
       母亲在旁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在放肆地流泪。“你看看,可惜不可惜呢?我们这里还从没出过一个博士呢,我要是你戚阿姨,恐怕已经……真不知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我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苹果,让她安静下来。
       阳光很强烈,记者微微眯起了眼睛。“我还特意去采访了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就是马悦,据说她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们的交往经过?”
       易清摇头。
       记者又问:“你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吗?”
       易清还是摇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马悦是这件事的起因,你们因为她……”
       易清猛地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记者,都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了,结果,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两个字:“不是。”然后又把眼皮垂了下去。
       停顿了一下,记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尽管你不承认,可她的名字还是出现在这起事件当中,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易清不吱声,就像没听见记者的问话一样。
       “你和马悦,你们是恋人关系吗?”记者换了一个提问角度。
       易清摇头,一再摇头。
       “那么,她是古铜的女朋友,但你暗恋她?”
       易清更加用力地摇起了头。
       天哪,我没猜错,那家伙果然是古铜!母亲突然在一旁拍起了大腿。“这个易清,你傻不傻呀,你怎么不说话呢?这个时候不替自己说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可能是采访不成功的原因,镜头切换成记者在阳光灿烂的校园里采访其他同学的画面。
       镜头首先对准马悦,尽管她脸上打着马赛克,我还是看出来了,她就是那天和我们在一起吃过饭的那个马悦。
       “易清是你男朋友吗?”记者隐身在画面之外,但凭声音可以听出,他就是刚才采访易清的那个人。
       “不是。”马悦在哭,她捂着嘴,力图掩盖吸鼻水的声音。
       “那么古铜呢?他是你男朋友吗?”
       “也不是,我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你先认识的易清,还是先认识的古铜?”
       “易清。”
       “他们两个人中,你更喜欢谁?或者说,你跟谁接触更多一点?”
       “你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把我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马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冤死了,我跟他们两个都只是同学关系,至于他们背着我有过交锋,甚至打过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知道,也不是我让他们那样做的,我还觉得他们那样做很可笑,很愚蠢,有损我的名声呢。”马悦说完,居然一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镜头再次对准一个男生。
       “你跟易清、古铜住在一个寝室吗?事发前一天他们打过架,是吗?”
       “是的,那一架打得很厉害,易清鼻子嘴巴都流血了,毕竟,古铜练过跆拳道嘛,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当时易清就指着他说,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古铜哈哈大笑,说等就等,怕你这个瘦鸡猴不成。当时我们都以为易清是在说气话,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没想到……”
       “他们为什么打架?”
       “不太清楚,他们俩睡上下铺,古铜上铺,易清下铺,一开始他们声音不大,后来越说越响,好像是古铜要易清离马悦远一点什么的,还说什么易清根本没有资格去追马悦,说他除了高等数学学得好,其他一无是处。”
       “古铜成绩怎么样?”
       “呵呵,一般,很一般,他本来就是自费生,他家好像特别有钱,他爸爸是山西一个煤矿主。”
       镜头对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应该是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前几天他弟弟到学校来过一次,他弟弟好像脑子有点问题,他来的那天晚上,古铜突然发现自己的MP3不见了,怀疑是易清的弟弟拿了,因为易清的弟弟在他床上坐过。当时,易清非常生气,把他弟弟的口袋都翻出来给古铜看,然后就拉着他弟弟住学校的内招去了。那天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古铜在说,你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小贼坯一个,长大了准定又是一个劳改犯什么的。所以我想,可能跟易清的弟弟有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镜头又对准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你认为他们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斗嘴呗,因为我的床正对着他们两个的床,所以我很清楚,他们两个一贯喜欢斗嘴,但斗着斗着就打起来了,这还是第一次。”
       “他们俩为什么喜欢斗嘴?平时都斗些什么?”
       “唉,都是些日常小事,说到底我觉得还是源自于一种差距,他们是生活观价值观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成绩很好,一个却很糟糕,偏偏两人都很自信,谁也不服谁。”
       “好,你说说那天打架的事情。”
       “那天一开始,他们仍然只是斗嘴,我也没太在意,反正他们经常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很多,越说火药味越浓,我觉得最刺激易清的,可能是古铜突然说了句易清告诉马悦的话,易清一听,嗵的一声跳下床,将古铜从上铺一把扯了下来,我从来没见他那么激动过,当时情况非常吓人,两张桌子都被掀翻了,古铜本来就好武术,好打斗,于是两人就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当然是易清吃亏了,他怎么打得过古铜?古铜是个练家子啊,幸亏大家都去拉架,他才没有吃更大的亏。”
       “那句话是什么?易清告诉马悦,又被古铜说了出来的?”
       “好像跟易清的爸爸有关,噢,对了,原话是这样的:不错,我爸爸是国家干部,是私开了小煤矿,是赚了黑心钱,可总比你那个劳改犯爸爸强,还好意思告诉人家马悦,大概是想以此博取人家的同情吧?你做梦去吧,谁也不会同情一个劳改犯。”
       镜头再次回到那个空旷的地方,旁边是几面高墙,易清还是那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说的表情。
       “易清,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爸爸的情况?”
       易清警惕地抬起眼皮,紧紧盯着记者。
       “听说他因为交通肇事逃逸,正在江北劳改农场服刑,是吗?”
       易清还是紧紧地盯着记者,一声不吭。
       “你把这事告诉了马悦,没想到马悦又告诉了古铜,你觉得这事在古铜面前很丢面子,对吗?”
       我看到易清在咬嘴唇,鼻翼急剧翕动。
       “你为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吗?”
       易清的脸被放大成特写,他的眼眶迅速被泪水充盈,凝成两颗大大的泪珠,砸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眼泪断线似地掉了下来。
       “你为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和疼痛,因此不愿别人提起他,尤其不愿马悦对古铜提起,对吗?”记者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要害,进一步逼问下去。
       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易清突然大叫一声“爸爸”,从座位上滑了下来,直直地跪在地上,仰天嚎哭了几声之后,一颗头不顾
       死活地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等看守们终于制住他时,他的整个前额已经血糊糊的,不像个样子了。
       3
       整整一夜,我几乎无法入眠。易清平时不是个木讷之人,他曾经参加过一次中学生辩论赛,作为正方辩手,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绝,这一次,为什么会在采访中三缄其口呢?还有,当记者提到他父亲时,他的反应何以如此怪异?如此激烈?
       第二天,当我决定去江北劳改农场探望易清的父亲时,母亲以为我疯了。
       “人家的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易清不是人家,他是我同学,邻居,还是多年的朋友。”我丢下这句话就走。水果行越来越赚钱,我在家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否则,母亲是断然不会放我走的。
       母亲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叮嘱道:“先别告诉他这事,这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想,这恐怕不太可能,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易清为什么会在镜头前给父亲下跪,疯狂哭喊,这太蹊跷了,难道……我赶紧在脑子里刹住车,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过后,才到达农场小镇。再转一程农用拖拉机,才能到达农场。小镇上有很多这样的拖拉机,平时拉货物,拉粮食,一见长途汽车进站,就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他们都很有经验,不问人家要不要去农场,而是问:“去几分队?”
       易清的父亲判了八年,因为是交通事故,加之他本人做了多年的工厂财务,在农场里算是可用人才,所以已经没有下田干农活了,被安排在场部食堂里做事。这几天据说病了,正在医务室输液。
       指导员将我领到医务室的时候,易伯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瓶液体倒吊在床头。他可比以前瘦多了,几乎成了皮包骨,当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上下眼皮像两块失去弹性的破布堆在一起。他看见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地说:“阿峰,又来看我了?易清有你这个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易伯,你千万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个好身体,以你的本事,出去以后仍然大有可为。”
       可我心里却在想,还有整整四年,像他这种身体,如果不减刑,能不能熬到出去的那一天还很难说。易伯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想出去。别说出去,我现在感到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我喊了声“易伯”,半天才不知所云地说:“大家都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易清都活不成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语调也很平缓,在我心里却无异于打了个炸雷,看来他已经知道易清的事了。还在来农场的车上,我就想到过这个问题,我早听说他们是可以看电视的,有一些固定的节目必须组织他们看,像采访易清那样的节目,说不定正是他们的必看节目。我突然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病了。
       “是我害了他,我就知道我迟早会害到他,我根本就不该活着,我要是当时就死了该多好,我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活地刺激他,我早该去死,我已经老了,我活够了,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活着呀,他还那么年轻啊,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他将来会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才应该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去死?我要是死了,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易伯,不是这样的,你想得太多了,易清他肯定另有原因,他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他不会因为有一个服刑的父亲就感到抬不起头来。”
       “你说得对,他是另有原因,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早就知道,但我一直装着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原因?”
       “说不出口啊阿峰,这些年我一直瞒着,对谁都不讲,就是怕讲出来对他不利,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隐瞒对他更不利,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初就一咬牙把它说出来了,说出来至少不会变成折磨他的一块心病。”
       “心病?”
       易伯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阿峰啊,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人人都夸易清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可现在,我却开始思考一件事情,我的易清,他坏就坏在这个好字上面,亏就亏在这个好字上面,要是没有这个好字,很多事情可能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感到自己越听越糊涂。
       “也许培养一个好孩子,就像打造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你自己。他那么做也是没办法呀,我已经把他训练成了一条龙,他又怎么可能再在蛇洞里爬进爬出呢?”
       易伯欲言又止,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可又不能催促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痛苦,如同一个癌症病人正在忍受阵阵袭来的剧痛。
       似乎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挣扎,易伯终于叹了一口气,全都对我说了。“阿峰,你也是个好孩子,你对易清好,对易伯好,对易伯一家人都好,所以我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让你去查那个举报者吗?我知道你查得出来,我也生怕你去查出来。因为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易清啊。”
       “不可能!”我本能地从床沿上弹起来,后背上顿时汗毛直竖,“这怎么可能呢?你是他亲爸爸呀,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喊道:“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你也不能理解吗?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但我后来理解了,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易清,这么多年,我们天天在夸奖他,赞美他,表扬他,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这样的刺激,时间一长,就像被洗了脑一样,他脑子里只剩下那些好的细胞,坏的一个也没有了,所以他才会忍无可忍,才会大义灭亲。”
       “这太荒唐了,易伯,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私心杂念呢?我不相信,你肯定是急糊涂了,你不要瞎猜疑,我不相信易清会这么做。”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公安局的袁警官,他举报时,是袁警官接待的他,他什么都清楚。”
       “易伯,就算这事是真的,那你恨他吗?”
       “我当然不恨他,打个比方,我亲手种出来的最漂亮的玫瑰,却扎了我自己的手,你说我能恨那玫瑰吗?”
       喘了口气,易伯又说:“可我现在却开始恨他了,我恨得要死。我不是恨他举报了我,而是恨他后来居然良心发现。我宁肯看着他混账到底!正义到底!你看了电视没有,他居然对着镜头又是哭喊又是磕头,他那是在给我赔罪,他后悔了,他觉得对不起我,那个采访你看明白了吗?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杂念哪,他一直都在忍受良心的折磨,他心口上一直有个烂疮疤,所以他才不能容忍别人用耻笑的口吻提到我,所以他才杀了那个戳他疮疤的人。”
       易伯一口气说完这些,就闭着眼睛呼呼地张嘴喘气,看样子他病得不轻,我看这病可能不光是身体上的。从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我脑子里乱作一团,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了。
       在易伯床边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易伯你说,易清举报你,算不算立功呢?如果可以算立功,会不会对他的辩护有好处?”, 易伯陡地睁大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急切
       地盯着我,“就是不知道这两件事能不能扯到一起去,我这事发生在前,他杀人在后,这能算是立功吗?”
       对于法律知识,我也是一窍不通,但我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证据对易清应该是有益无害的,所以我得要一个证明之类的东西,证明当时易伯被抓,确实是儿子易清举报的。
       易伯说:“去找公安局的袁警官,他最清楚,法律方面的事情也可以去问问他,他至少比我们明白得多。”易伯说着就要下床,可他忘了胳膊上还插着针管,输液瓶哨的一声被扯到地上,瓶子碎了,药水洒了一地。易伯看看一地的玻璃屑,脸色突然变了。
       “完了,我的易清没救了,完了。”
       易伯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4
       我提着一个精美的果篮,来到公安局。这是我出门办事的习惯,既是对水果行的宣传,又可以润滑气氛。
       袁警官是个身材瘦削面色黑黄的中年男人,当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抽烟,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也许是水果篮起了作用,他居然收敛起自己的怒气勉强听我说了起来。听了一会,他突然掐灭烟头,正对着我,一脸严肃地说:“你再说一遍,不着急,一句一句把话说清楚。”
       他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且没有不屑一顾。
       “这个东西对他的辩护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你说的这件事我现在还有印象,交通肇事逃逸,的确是他儿子举报的,我这里还有记录,至于这个证明嘛,我该怎么出呢?我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证明。”
       “要不,就把他当时的举报记录复印一份,你们公安局在上面签个字盖个章,应该算有效吧?”
       “那没问题,我可以给你复印一份。”
       袁警官一边复印一边跟我说:“那小子能杀人?这可真是没想到啊,唉,人真的是最最复杂的东西,我在公安局呆了快二十年了,至今没把人这个东西看透。”
       “你刚才说你对那件事还有印象,能不能给我讲讲细节?说不定我能拿它去救人一命呢。”
       “岂止有印象?恐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5·18惨案,那是一起恶性交通事故,虽说那孕妇在不该过马路的地方过了马路,但死得也太惨了,大肚子当场给撞得炸开了,孩子飞了出来,好像还是个儿子。你可以想象死者家属的反应有多么激烈,她丈夫每天举着个大牌子,站在出事地点寻找目击证人,还威胁说,如果再过一个月还不能破案,他将采取大规模的报复行动,还非常明显地暗示他精通爆破技术,了解各种化学制剂。那段时间我们的压力也大呀,市里不停地给我们施压,命令我们一定要在限期内找到肇事者。没办法,只好挨家挨户的排查,各个单位的司机,有车的人家,有驾照的,无驾照但会开车的,调查他们那个时段里在哪里,在干什么,有无证人。当我们排查到一中门口时,正值中午放学,我发现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一直站在离我们四五米远的地方,起初我以为他在那里等人,要不就是在那里办黑板报。排查完毕,午休正好结束,上课铃声响了,这才发现,那个男生还在原地站着。我觉得蹊跷,就想过去看看,哪知我还没靠近他,他扭头就走。正当我们准备撤走时,他又怯生生地跟了过来,说是有事要对我们说。他那副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满头满脸湿漉漉的,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我们让他坐,哪知他还没坐稳,人就歪到地上去了,伸手一摸,额头冰凉,手脚也冰凉,赶紧把他拉到医院,输了一瓶液,才缓过劲来。这个学生就是易清。给你,这份笔录,就是当时在医院里完成的。”
       我想起来了,有天下午,易清是没来上课,也没请假,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以前他从没缺过课,更没有过不请假外出的经历。晚自习的时候,老师把他叫起来,质问他下午干什么去了。他木然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问得急了,易清突然一头冲出教室,消失在黑暗中。可第二天,他又照常上课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上门去抓人了。他没怎么反抗,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不停地仰天长叹。他好像知道是谁举报了他。临走前,他在一间房门前站了好久,大声说,我走了,这个家就拜托你了,好好读书,好好照顾你妈和你弟弟。我想,那大约是易清的房间。”
       我急于看那份笔录,就匆匆告别袁警官,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问:你和肇事者是什么关系?
       答:父子关系。
       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肇事者是你父亲?
       答:出事当天我就知道了,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准叫也不应。后来,他在卧室里对我母亲哭着说,我完了,我撞了人了,我把人给撞死了。
       问:当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答:我以为他会去自首,我听见他对母亲说,我想去自首算了,免得天天晚上做噩梦。可母亲说,你去自首了,家里怎么办?大儿子马上要高考,小儿子又是那个样子,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安局有多少案子没有破啊,多你这一桩算什么。
       问:你可以说服他来自首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答:他不可能来自首了,他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以侥幸逃脱。我想由我来替他自首,可以吗?我这样做,能不能视为替他自首?我是他儿子呀,我不能替他自首吗?
       问:在这里签上名字,你就可以走了。谢谢你,易清同学。
       答:能不能不让他看到这份笔录?能不能不让他知道这个人是我?能不能让他以为是你们自己侦破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伤心,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死的。(站在原地抽泣,不肯走。)
       问:好了,回去吧,你的要求我们会考虑的,请你相信我们。
       答:(突然大哭起来)警官,我错了,我声明,我刚才撒了谎,我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我讨厌我父亲,所以我编了个谎言来报复他,求求你们,毁了这份笔录吧,这不是真的,我在撒谎,全都是谎言。
       难怪那段时间易清比平时沉默多了,也更用功了,下了课也趴在座位上温书,晚自习结束了,还没有起身回家的意思,直到熄灯铃响起,教学楼一片黑暗,他才夹着一本书,不紧不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我记得我还在路上安慰过易清,“不要太难过了,这对易伯也是个解脱,我听说,好多人因为沉重的心理压力,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呢。”易清有气无力地问:“是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想了想,我又说:“不过易伯的运气也真够差的,那一带既没有电子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既然当时都逃脱了,后来为什么又被发现了呢?一般来讲,这种无头案是破不了的。”听到这里,易清突然抱着脑袋在马路上蹲了下去。
       现在想想,我那几句不打紧的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呀。
       拿着袁警官给我的资料,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一趟省城。我得想法跟易清见一面,看看他的辩护律师找好没有,我要把这份材料交给他的律师,说不定会用得着的。可是,仅仅这一份材料会不会少了点?也许应该再多找一些,对于易清来说,找几份对他有利的材料应该不难。
       我决定去找戚阿姨商量一下。她在长途汽
       车站当售票员,来到窗口一看,她不在,一问,人家说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自从她儿子的消息一传开,她就不在这里上班了。“为什么?”我问那个穿交通制服的中年女人。
       “都来围着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对单位影响不好呗。”
       终于在一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戚阿姨,她坐在那里修整一块站牌,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部门,也不便问她,但我感觉这里不像办公室,既没有文件柜,也没有办公器材,除了一桌一椅,什么都没有。
       我向她讲述我这几天所做的事,也讲了我的想法。没想到戚阿姨听到这些时,一点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易清告密的事。
       “我们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想让他太内疚,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我们想让他慢慢忘掉这事,谁知他……他始终放不下。”
       “戚阿姨,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救救他,不管救不救得了,我们都要努力。”
       “没用的,就算你想做什么,那边的家属也不会答应的,我们也要替人家想想。”
       但我去意已决,就算帮不上易清的忙,见他一面也是好的,说不定这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问戚阿姨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她摇了摇头。“我还得照顾易澈呢,易澈他连炒剩饭都不会,我要是丢下他一个人,他肯定会出事的。老天爷,我怎么是这样的命啊。”
       我没时间陪她感叹命运这回事,我还得去做一些准备工作。路过一中时,我突然想起了陈老师,高中时代,他一直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对易清从来都是赞赏有加,经常眯缝着眼睛说:“这个易清,不仅学习好,难得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子正气,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出息,是大出息。”还对我们说,“你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有朝一日,你们会以跟他同过学为荣,真的,我一点都没吹牛,我先把话丢在这儿,你们以后会看到的。”
       也许该去找找陈老师,请他出出主意。
       陈老师也知道这事了,一听我提起易清的名字,就满脸悲戚。“可惜啊,一棵难得的好苗子,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我宁可相信是你杀了人,也不愿相信是他杀了人。”
       我点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我今后一定不会杀人,我很害怕那种感觉,比如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刹那间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那种情况下,别说是用刀捅人,就算白手扑上去,把人一口一口地咬死都是有可能的。我相信易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杀的人,人其实是很胆小的东西,没人敢在清醒的状态下杀人,人都是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波涛掀翻了,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我向陈老师讲了易清曾经举报自己父亲的事情,陈老师噌地一下从那把老藤椅里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我。“真的有这种事?这是真的?”我看见他一道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在房间里急速地走了几个来回后,陈老师突然停下来,大声说:“易清这事,我管定了,拼上老命也要去救他,我们一定要救他,这孩子太难得了,来,我们好好想想,我们要搞就得把事情搞大,不妨组织一个声援团,把所有对易清有利的事迹都搜集起来,到时候所有的证人一起出庭给他作证,就算不足以影响判决,也可以从道义上帮他挽回一些声誉。”
       我们商定,由我先去一趟省城,跟易清的辩护律师接触一下,如果没有给他指派律师,我们就自己花钱请一个。另外,还要想方设法告诉易清,千万不要泄气,我们正在想法帮助他,他自己也要鼓起信心来。陈老师则留在家里,千方百计搜集对易清有利的证据。
       5
       见到易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幸好陈老师有个同学在省城混得还可以,求他帮忙,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总算见到了易清。
       易清比电视上看到的胖了些,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浮肿,嘴唇上还挂着一串燎泡。看到我时,他居然笑了。“没想到吧阿峰?”
       “是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多呢,可惜我没有机会一一告诉你了。”
       “我们都在准备帮你,我,陈老师,还有很多人,我们手上有很多有利的证据。”
       “没用,也没必要,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我原来的计划是什么吗?我本来准备捅了那家伙之后就去跳楼的,可后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去趟江北农场,最后看一眼我爸,我有话对他说,于是我就从楼上跑了下来,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如果我的计划不受阻挠,我现在已经是黄泉路上的一个小鬼了。”
       “易清你傻呀,当时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么?你为什么要说你是躲在衣柜里,突然跳出来袭击了他,你可以说你是跟他发生了口角,在打斗中一时失手杀了他,这样顶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
       易清摇头。“我不能说谎,尤其是在他已经无法站起来跟我当场对质的时候,这跟躲在背后朝人下黑手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对他的迂阔气愤起来。“你以为你没有朝人下过黑手吗?你冷不防从衣柜里跳出来袭击他,你背着家里人举报自己的父亲……”
       易清微微浮肿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嘴也大张着,如遭雷击,如见鬼怪。这样呆了一阵,他突然轰地垮塌下去,连端正的肩膀都像被谁砍了一掌似的,蔫蔫地朝下耷拉着,那样子就像一只鼓了很久的气泡,啪的一声自己破了。
       “他们都知道了?我死有余辜,我不是人,我连畜生都不如,对吗?”他的声音很小,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没有做错,没有人觉得你做错了,他们都觉得你应该这样做,你父亲还说,就算你不去举报他,他也会去自首的。”后半句话是我瞎编的,那天易伯没有对我这样说,他什么也没说,除了那句培养好孩子是打造一把双刃剑之外,他对这事没作任何评价。
       “不,他不去自首也没关系,这样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我后来查了好多资料,我们国家每年的交通事故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肇事者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为什么不能是那十分之一当中的一个?”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这样想吗?我还以为这只是我这种人的想法呢,没想到你也这样想。”
       易清嘿嘿地笑起来,“是啊,连你也知道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可惜,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是天底下最最自鸣得意的傻子,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代表,什么保送生资格,年度标兵,这些狗屁东西有什么用?除了诱使我把我父亲送进监牢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心里现在只有恨,满腔的仇恨,我恨那些蒙蔽我的人,恨那些表扬我的人,他们一再利用那张不值钱的奖状,唆使我去做那些他们根本不会做的傻事,他们全都是教唆犯,臭狗屎。”
       看守慢慢踱了过来,幸亏我进来时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点钞票,请求他多给我一点探视时间,否则他该赶我走了。我示意易清声音小点,凭直觉,我知道易清的话不适于在探视时间里说,更不适于大声嚷嚷。
       可易清控制不住。
       “阿峰你知道吗?我是在为我父亲的荣誉而战,不错,他是个囚犯,他有罪,可他付出了代价,他正在救赎他自己,而那个污辱他的人,他
       们全家都充满了血腥和罪恶,他们根本不配谈到他。你知道他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吗?他爸开了三个黑煤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他们包庇矿工在井下杀人,给闹事的矿工发闭口费,更可恶的是,那个古铜,不仅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最基本的正义感,讲起这事来还津津乐道,他夸那个坏蛋真他妈聪明,真他妈肯动脑子,什么钱都敢赚。他爸是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国家干部不许开设私人小煤矿,这条规定他不会不知道吧,但他就敢公然违抗国家法令。你想想,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简直是坏事做绝,十恶不赦,可这样的人却反过来嘲笑我的父亲,你说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易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这些事都由个人去干涉,那法律是干什么的?公众舆论是干什么的?”
       “法律?公众舆论?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有一次我跟辅导员老师谈起古铜家里的事,你猜他怎么说?易清同学,所谓社会万象,就是这个样子的,不错,你是白色,但也不要看不惯人家的黑色,红色,以及其他任何一种颜色,全都是白色的话,这世界就不那么热闹了。你看看,这就是舆论。”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得了便宜的该他走运,没得到的活该倒霉。”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活该倒霉的一个,我注定是个倒霉蛋。我父亲的事,我曾经请教过我们的哲学老师,我还没勇气告诉他那个人就是我,我只是问他,我有个同学,把交通肇事逃逸的父亲给举报了,过后却非常后悔,我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以为他会脱口而出给我一个答案的,作为一名大学里的哲学老师,对这个是非曲直一清二楚的问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答案吗?难道还需要一秒钟甚至半秒钟的迟疑吗?你猜他怎么说:我的易清同学啊,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只能告诉你,他做的事,基本正确。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这算什么回答?难道他做的并不全对?难道他的行为也有错?他错在哪里?可我的老师却说:让生活来回答他吧,他会得到答案的。你看看,这就是老师,这就是一向被我们视为路牌的老师。”
       “不要想得太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能说句大俗话。
       “什么善报恶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狗屁逻辑。”
       “不过,开庭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刚才那些话,你只能就事论事,否则人家会认为你是心理不平衡,积怨已久。”
       “差不多。”
       “求你了,千万别这样说,你要一口咬定你们是在寝室里发生了打斗,一时失手捅死了他。”
       “你是要我翻供?要我撒谎?没那么容易,而且我也不想那样做。”
       “你这浑蛋,你以为你的命真是你自己的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里着想,你是长子,你对那个家是有责任的,要是没有了你,他们该怎么活下去?为了他们,你也得听我们的,律师那里,我会去跟他沟通,我们要齐心协力,尽量把这事往防卫过当上靠。”
       “随便你们,我已经想好了,开庭的时候,我要彻底放弃对自己的辩护权,别看我现在对你说了这么多,真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行动就说明了一切,我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已经彻底失望了,我无话可说。”
       我这才真的紧张起来。“易清,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千万千万要冷静,要配合我们,你要相信,事在人为。”
       “好了好了,给我讲讲我家里的情况吧。”
       我只能撒谎,幸亏我善于撒谎,就像把过期的水果说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我说易伯还好,虽然瘦了些,但精神不错,看上去硬硬朗朗的,情绪也还算稳定。戚阿姨也还好,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风风火火,回到家就洗洗涮涮,一个人带着易澈,日子过得很平稳。
       “对了,易澈怎么样?他知道这消息吗?”
       这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出事后我一直没见过易澈,不过,据说易澈有个习惯,他不看新闻,不看任何成人节目,只看动画片,一有机会,就坐在电视机前笑呵呵地看动画片,如果情况真是这样,他应该不会看到易清出现在电视上。但也不一定,大街小巷谁都知道这事了,他多多少少应该听说过一些了。
       “你没对我说实话,我父母不可能还好,我能想象我给他们的打击有多大,可是我别无选择,我忍无可忍,请你转告他们,就说我这辈子欠他们太多了,来世再来报答他们。”
       “真的有来世么?你不会相信真的有来世吧?万一没有呢?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赖吗?”我突然生起气来,一个来世就可以抵消自己对父母的伤害和打击吗?
       易清终于低下头去,流起泪来。
       “我最后说一遍,这也是我们大家的请求,你一定要配合我们,开庭的时候千万不要乱说,我们知道你很能说,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要事先在心里准备好。”
       易清咬着牙,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得答应我,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走了,大不了我给自己弄个扰乱治安的罪名,跟你做几天牢友算了。”
       “行了行了,我争取,好吧?我争取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对了,开庭的时候你能不能把易澈带来?我想看看他,以后见他可就难了。”
       从易清那里出来,马上又去找了那个法庭指定的律师,我直言不讳地讲了自己的打算,他吸了口烟说:“有难度,关键是他最初的口供已经承认是蓄意谋杀,是趁对方不备突然袭击。”
       我又喋喋不休地向他讲了那些事情,好学生啦,举报父亲啦,等等,律师听着听着,露出了微笑,“这是真的吗?这小子!”仅从他的语气,我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最后,我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他想了想,接了下来,揣进上衣的暗袋里。“放心吧,不遗余力地替当事人辩护,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职业赋予我的使命,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两件事,两个人,都给了我口头的答复,我只能把事情办到这个程度了。
       6
       搜集那些有利的证据不但艰难,而且常常让我和陈老师产生无力感,好像我们试图用一些无足轻重的闲言碎语,去感化一块冷冰冰的巨大怪石。
       我甚至能想象法官们威严的声音:“与本案无关,驳回。”的确,这些都是易清的琐碎往事,是他杀人以前所做的事情,就算他杀人以前是个圣人,是个天使,我估计法官们也不会因此而从轻发落,说不定还会振振有词:“看,一个好学生就这样堕落了。”
       而且这些证据看上去的确软弱无力,甚至满嘴学生腔。
       在我们这个院子里,有一个长达五米的自行车棚,许多次,都是易清主动去扶起那些倒下的自行车,即便不是他撞倒的,他也会一辆一辆扶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这是那个看门老头的证词。他还说,他观察了很久,整栋楼只有易清一个人会做这种事,他好像见不得自行车棚里东倒西歪的景象,只要他看到了,就一定会去扶起来。长年如此,下雨下雪都不例外。
       
       而一听到要他出庭作证时,这个常年抱着收音机的看门老头马上就往回缩了。“不行不行,我可不想跟法院打交道,我一辈子没跟公检法打过交道,再说,那些事又没留下个文字记载,人家问起来,我也说不清是在哪年哪月哪个时候,弄不好人家还以为我在作伪证,我反倒还犯了法了。”陈老师对我说:“他大概是害怕出庭作证,这样,我们把材料写清楚,让他确认一下,然后请他签上名摁上指印。”材料是陈老师写的,不愧是老师,简短明了,言词恳切,我把它一字一句念给门房老头听,然后请他签名,没想到他又有了新的说法。
       “阿峰啊,这个名我绝对不能签,这几天我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弄不好我会引火烧身的,你想啊,看管自行车棚本来是我的责任,现在人家听了会怎么想,自行车东倒西歪,我不仅没把它管理好,还要一个不相干的学生去帮我扶起来,人家会谴责我失职,我会因此丢了差使的,弄不好还会追究我的责任,让我把拿走的工资还回来。不行,这可不行,我又没请他那样做对不对?他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甩手就走,完全可以当作没看见。一个人只有默默无闻不图回报地做好事,才算真正做了好事,过后又来秋后算账,那他就不算做了好事,即便做了,也算打了折扣了。这是我这些天来好不容易才想通的。”
       没办法,只好放弃他。幸好陈老师并不看重他的证词。“这个老滑头!算了,我们也不稀罕他去作证,反正他的证词也没有力度,不足以说明一个人的品质问题。”
       什么样的事例足以说明一个人的品质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个夏天,易清去买西瓜,因为手里捧着个大西瓜,卖西瓜的师傅就把找零直接塞进了他的口袋,回家后,易清发现那师傅把十块当作五块的找给他了,立马跑出来跟他说明这件事,大热天的,卖瓜师傅脾气不太好,还没听明白就跟他吼了起来,原来他听错了,以为是他少给了易清,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半大小伙子竟是来退钱给他的,张开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拢。易清放下多找的五块钱就走。卖瓜师傅收摊后,抱了个西瓜专程去了一趟易家,还一路不停地嚷嚷,没多久,楼上楼下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这事的力度够不够,但我想,初选时总要多收集一些,以后淘汰也不迟,就去找了当年那个卖瓜的师傅,幸运的是,卖瓜的师傅就是这附近的人,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卖瓜了,他现在是粮店老板。我装着去买米,顺便对他提起易清买瓜的事,他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可真是个好孩子,谁能想到这么好的孩子也会走上这条路呢?都是这个社会害的,放眼一望。有几个人能称得上好人,仅有的几个好人,不仅得不到保护,还成了大家的眼中钉了,一天不除掉,一天硌得人难受。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我觉得他不愧是常年做生意的人,见的人多,对世事也体悟得特别深刻,于是又对他说了一番恭维的话,他高兴得眉开眼笑。
       说到出庭作证时,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你做做好事吧,我哪有那个时间,马上就是收粮食的季节了,我忙得连拉屎都恨不得省了。”
       “你刚才还说好人太少了,得不到大家的保护,你就不能站出来给大家带个头,做个保护的姿势?”
       “话不能这样说,他现在都杀了人了,怎么还能称之为好人呢?”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先不要下定论,我们只要把他以前的好实事求是讲出来就行。”
       “我觉得那事最好别再提了,我后来不是给了他家一个大西瓜了吗?那就是我对他的表扬,我已经当场兑现了。话又说回来,人都有两面性,当着你是一个人,背着你又是一个人,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只好强压着怒气,笑呵呵地提着米袋子走人。我说服不了他,也担心再跟他蘑菇下去,我会止不住心头火起,当场撕破脸跟他吵起来。我不能跟他吵,做生意的人,和为贵,和气生财,别说是街坊,就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要轻易跟人家动怒。
       陈老师想起了另一件很有力度的事情。有一年的期中考试,一个学生偷偷拿走了易清做好的试卷,当他全都做完了回过头来检查时,才发现做完的卷子丢了一张,正在着急,那个学生悄悄给他还了回来。再明白不过了,那个学生抄袭了他的,他红着脸坐在座位上想了一阵,就举起了手,向老师报告了这件事,监考老师当时并没决定收走他的卷子,因为他是被抄者,而且举报有功,可他主动要求老师把他的卷子一起收走,说是因为他举止欠妥,这才让旁边的同学临时起了抄袭的念头,所以他理应受罚。
       陈老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学生就是赖痞子——他姓赖,又特别爱笑,挨批时都是一副不尴不尬的笑,所以我们都叫他赖痞子。这件事涉及到两个当事人,除了赖痞子本人,还有一个是当时的监考老师,要找到那个监考老师不太容易,因为她后来嫁了个军官,随军去了,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赖痞子倒是可以找到,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县里一家工厂,听说混得还不错,现在已经是厂里的中层干部了。
       我和陈老师一起去找他。赖痞子现在可不像当年了,又高又壮,戴副眼镜,见到我们就伸出手来一一握手,还吩咐一个女工赶紧倒茶。他也听说了易清的事,有点伤感。“同学们当中,就他出色一点,我们还都指望着将来能跟着他沾点光呢。”陈老师开始跟他说明来意,当说到抄袭事件时,我发现赖痞子有点不自在起来,尤其是那个女工进来倒茶时,那表情更是好笑,恨不得跑过去捏住陈老师的嘴巴,让他别再说了,可惜陈老师讲得正带劲,根本没注意他的脸色。陈老师总算讲完了,赖痞子却没一点反应。
       “怎么?你不想搭救你的老同学一把?”
       赖痞子矜持地笑了一下。“陈老师,你觉得这事对他有帮助吗?”
       “我想过了,可能帮助不大,但易清的事现在不是一般的杀人案件了,媒体都在关注他,我们之所以搜集这些证据,不是想替他的杀人罪开脱,而是想要告诉大家,易清并不是个天生的坏蛋,他曾经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好学生,他之所以杀人,是因为……”
       “因为什么?一时糊涂?一时冲动?陈老师你太天真了,杀人就是杀人,不会因为杀人前做过什么好事,就可以减轻杀人的罪行。当然,你尽可以去举证,这是你的自由,也是你向自己的学生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但我相信,法庭是不会这样看的,法庭也不会被你的爱惜之情所感动,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他比王子还特殊?”我发现赖痞子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而且有条有理,不慌不忙,从容道来,陈老师一时竟哑口无言。
       赖痞子开始打电话预订午餐,他想留我们吃饭,也就是说,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过了一会,陈老师又不死心地提起了这件事。“小赖,你看这样好不好,也不用麻烦你,我把这事写成个材料,到时先给你过目,你要是同意的话,就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表示你认可这件事就行了,我看你也挺忙,到时就不麻烦你出庭作证了,好吗?”
       赖痞子嘿嘿一笑。“陈老师,我要给你们
       这些当老师的提个意见,你们太偏袒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了,我想问你,如果是我出了这事,你会千方百计去替我说句话吗?你会像现在这样四处搜集证据去帮我出庭作证吗?你说实话,会不会?”
       趁陈老师一愣神的工夫,赖痞子半真半假地说起了别的笑话,并且不顾陈老师的反对,还不到吃饭时间就把我们拉进了餐厅。“陈老师,这顿饭一定要吃,不吃就是瞧不起我。”
       赖痞子到底还是没同意给易清做那个证明,就连在陈老师写好的材料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陈老师,你这就太为难我了,你想过没有,做了这个证人,就等于给我自己记上了一笔污点,记上一笔这样的污点也没什么,可那得看是为了什么人,为了易清?我敢说,就算我给他作证,他也未必还有活路,我又何必白白地牺牲一回呢?犯不着嘛,陈老师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从赖痞子那里出来,陈老师一直没说话,快到学校的时候,陈老师才说:“看来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争取了一段时间,唯一愿意出庭作证的只有一个盲人老大爷。他常年坐在十字路口给人抽签算命,一直坐到夜里八九点钟,才收摊回营。他回家必得穿过那个十字路口,也就是说,他得连续过两次马路。那段时间正好是易清上完晚自习回家的时间,看见老人点着一根竹竿,在马路中间走得战战兢兢,易清忍不住从自行车上下来,小心地护送老人过街,直到老人顺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才放心地返回来骑上自行车回家。因为易清下晚自习的时间很固定,老人渐渐养成了习惯,不见易清来搀他,他就不收摊。
       这事是我向陈老师反映的,我不知道它有没有价值,陈老师也有点灰心。“说它有也有,说它没有也没有。”他现在远远不像当初那样雄心勃勃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一起来到了盲人老大爷的算命摊前,我向他讲起搀他过马路的易清,他吃了一惊,很快就叹了一口气。“那个孩子啊,我早就给他算过命了,他有金榜题名之运,却无荣华富贵之命,从八字来看,他没有牢狱之灾,这是什么意思呢?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我的话,到他这个地步,有牢狱之灾反倒是好事,至少小命可保,可惜啊,他连牢狱之灾都没有。”
       老大爷倒是非常愿意出庭作证。“说吧,要我做什么都行,要我说他杀人是我指使的我都愿意,我那时就想说,这孩子太好了,就怕好人命不长。”
       终于有了一个愿意出庭的证人,陈老师看上去却很沮丧。“人哪人,我算是看透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找了这么多人,单单只有这个老头愿意出庭吗?因为这事于他没有任何伤害。都不肯让自己吃芝麻大点亏呀。”
       7
       开庭的日子终于到了。我,陈老师,盲人老大爷,还有戚阿姨和易澈,一共五个人早早地坐在台下。戚阿姨一直在哭,整整一天没吃饭,加上不停地流泪,擤鼻涕,她连坐都坐不稳了,像根浸透了水的油条,软软地瘫在座位上。
       戚阿姨本来不准备带上易澈,是我坚持要带的,因为易清交待过。戚阿姨担心自己到时管不住他,别看他的心智停留在五岁上,身体却发育得十分正常,个头也高,比我足足高出半个脑袋。
       至于开庭的事,我是跟他这么说的,呆会儿可能要玩个开会的游戏,有人会假装批评你哥哥,假装欺负你哥哥,还要给他戴上手铐,但那都只是游戏,你千万不要随便出声,今天开会的人都很凶,谁出声开会的人就会把谁赶出去。我和易澈坐在最靠边的位置,在这里,被告只要稍稍转头就可以看到我们。我只能这样让他看看易澈了。
       往后看了一下旁听席,除了我们这些原告被告的亲属,以及记者,就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在他们的脑袋上方,空气中飘荡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如果不是台上坐着严肃的法官,我敢肯定,他们早就跳起来大叫大嚷了,我从他们脸上看出了这一点。
       易清出现了,还好,穿得还算整洁,面容也还算平静,从出场到走进他的指定席位,他一直垂着眼皮,谁都不看,有点满不在乎的样子。
       人群中出现一点轻微的骚动。
       哥!易澈突然在我旁边站了起来,大叫一声。我死死拉住他,拼命往下拽,同时在他耳边悄悄说:“别出声,游戏开始了!”
       我看见易清费力地向我们这边转过头来,他先是挨个打量了我们一阵,然后就死死地盯住易澈。
       易澈回头冲我一笑,他显然相信了游戏的说法,他为自己突然加入到这么多人参加的游戏中来兴奋不已,两眼亮晶晶地放光。他挺直腰背坐在座位上,还不时耸起肩膀往上够一够,为的是他的视线能越过前一排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那些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带头玩这个游戏的法官们。他突然问我:“我哥为什么不跟他们穿一样的衣服?”
       我觉得也不能把谎言编得太离谱,就说:“你哥扮的是罪犯,他们扮的是法官,法官跟罪犯怎么能穿一样的衣服呢?”
       易澈皱了皱眉。“我哥太笨了,要是我,我就不扮罪犯,我要扮法官。”
       这期间,易清一直扭头盯着易澈,易澈却并不总是盯着哥哥,他的一双眼睛像刚刚关进笼子里的老鼠,不停地窜来窜去,看来戚阿姨的担心是对的,如果不是我用游戏规则来制约他,又在一旁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他早就撒开两腿窜出去了。法警终于察觉了易清的目光,过来狠狠干涉了一下,他这才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法官们。
       “我哥真是的,干吗扮罪犯啊,一动不动站在那个笼子里,一点都不好玩。”
       “他下一回可能会扮法官的。”
       “我能不能去扮一下法官?就一下?”, 易澈说着就要起身,吓得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也算急中生智,我在他耳边悄悄说:“你没交钱,所以你不能去,只有预先交了钱的人才能扮法官,知道你哥哥为什么只能扮罪犯吗?他交的钱不够多,我们这些坐在下面的人根本一分钱都没交,所以只能扮听众。”
       易澈想了一会,慢慢找到了事情的根源,胳膊肘一下一下捅着戚阿姨。“都怪你,小气鬼,总是舍不得花钱,现在好了,哥哥连个法官也扮不成,只能扮个罪犯,我更惨,连罪犯都扮不上,只能扮个观众,讨厌死你了,小气鬼。”戚阿姨只是哭,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滚。
       “肃静!”随着一声脆响,法官在上面威严地喊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向我们这一角射过来。这一招对易澈很有效,他顿时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我看见易清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法官,然后缓缓侧过头来,继续盯着易澈看。
       我顺手抓过陈老师的茶杯,递到易澈手里,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孩子,手上有了个玩具,他马上安静下来,捧着茶杯,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些亮闪闪的咖啡豆罔案。那原来是一个装速溶咖啡的瓶子,现在被陈老师拿来当茶杯了。
       检察官开始讲话了。他是个体魄壮阔的家伙,身体将制服撑得圆圆满满,连一根手指头都插不进去,陈述犯罪事实时,不但证据确凿,令人信服,而且声音洪亮,语调激昂,铿锵有力,总之,由里而外,他都体现出一种良好的职业素
       养,以及正义在握的大义凛然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将冷冷的目光瞥向那个被告席上的家伙,看哪,这个表面上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根本就是一个人格不健全的杀人魔王,一个心理阴暗的无耻小人,当同学在洒满阳光的篮球场上龙腾虎跃的时候,他却躲在寝室里磨刀,当同学笑意盈盈地回到寝室,准备热心地邀他去食堂共进晚餐时,他却残忍地将水果刀接二连j地刺进了同学的心脏,他之所以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原因只有一点,他疯狂地妒忌他的同学——妒忌同学家庭比他富裕,妒忌同学的父亲比自己的父亲地位高,妒忌同学比他更有男子汉魅力,更能吸引女孩子。总之,他被妒忌冲昏了头,以至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
       当他讲完的时候,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就连我这个被告方的家属,听了他那段抑扬顿挫、余韵绕梁的陈述,刹那间都有点无言以对的感觉。
       易清的辩护律师开始替他辩护了。那个脸色晦暗烟瘾很大的中年男人,前段时间接受过我的红包的被告律师,一看就跟检察官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辩护词也写得不好,他的确想把易清的杀人往防卫过当上靠,因为头天晚上跟对方打架,而且被对方打输了,便想着第二天扳回战局,赢回自尊,没想到竟误伤了同学的性命。辩护词才念到一半,底下就嘘声四起,尤其是那些学生,当然还有原告家属。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学生都是站在原告一方的,他们暗暗压抑着的兴奋不过是因为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同学被绳之以法,甚至直接绑赴刑场。听众的态度让律师的自信心大大受挫,草草结束了辩护。
       旁边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回头一看,只见陈老师突然面色通红,嘴唇哆嗦。隔着一排座位,他用力捅了捅易清的辩护律师。律师这才想起来似的,宣称他手上还有两份材料,希望能向法庭陈述。
       其中一份就是陈老师写的关于易清向公安局举报父亲交通肇事逃逸的材料。这份材料宣读完,台下顿时一片嘤嗡之声。看来这事还真有点震慑力,我看到台上的法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检察官及时地站起来,称此事与本案无关,何况向公安机关举报犯罪嫌疑人,本来就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根本不值得拿出来炫耀。
       辩护律师硬着头皮又递上了第二份材料,就是易清高中时期,坚持每天晚上扶盲人老大爷过马路的事迹。说实在的,这份证词连我听起来都觉得很可笑,很幼稚,也许这种事例只适合在教室里对学生们讲一讲,拿到堂而皇之的法庭上来,的确有点羞于出手。
       陈老师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我来说几句。”他刚开腔,就被法官打断。在确认他的身份后,三个法官低头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陈老师一个说话的机会。
       我以为陈老师夺得发言权,终于可以慷慨激昂地来一番酝酿已久的演说了,可我万万没想到,陈老师的发言会突然变得如此结结巴巴,干涩无味。
       “各位尊敬的法官,各位同学,我是易清同学的高中老师,班主任老师,当然,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但前不久又被返聘了……我先声明,易清并没委托我来替他说点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我今天要来。自古以来,民间就有句俗话,杀人者偿命。实际上,我也没打算替他辩护,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要跟法庭讲讲易清的过去,易清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学生,我在想,为什么像易清这样的好学生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而那些成绩不好操行也不好的学生却安然无恙,甚至飞黄腾达?到底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还是我们的社会环境出了问题……”听到这里,法官在台上提示:“请注意讲话内容必须与本案有关。”
       略略沉吟了一下,陈老师接着说:“刚才大家也听说了,他居然向公安部门举报了自己的父亲,这是一颗何等宝贵的正义之心,赤子之心!扪心自问,我觉得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我的正义感斗不过我的亲情观念,斗不过我的私心杂念,我的正义和良知从童年开始,就在我的身体里萎缩了,可是易清……”
       “够了陈美庭!我不许你再提这件事,我不允许你再替我说话。”易清突然在被告席上转过身来,怒不可遏地喊出了陈老师的名字。
       陈老师愣了一下,继而大声说:“易清你不要激动,我今天不说完心中想说的话,我不服!刚才检察官是怎么说的?‘向公安机关举报犯罪嫌疑人,本来就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根本不值得拿出来炫耀。’看你的样子,你至少也在国家机关工作了一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你见过几个公民尽了自己的义务和本分?”
       易清再一次打断了陈老师,他高高举起戴着手铐的手。他有话要说。
       两个法官低头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他一个陈述意见的机会。
       “我今天本来是打算一个字也不说的。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我求你了,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在这里一头碰死的话,你就再也不要提起我父亲那件事了,在你看来,那是一件了不得的壮举,可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吗?我认为那是我平生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易清突然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指着听众席上的死者的父亲,因为两只手是并在一起的,看上去就像他拿了一把手枪,正在向那个父亲瞄准。
       “打从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个父亲开始,我就彻底醒悟过来了。你们仔细问问他,他到底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违反国家规定私开小煤窑,他为了息事宁人,以发闭口费的方式纵容矿工在井下滥杀无辜,他的每一块钱都沾满了鲜血。你们说,和他相比,哪个父亲更该坐牢,是这个父亲?还是我的父亲?我曾经问过他儿子,你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犯法,为什么不去阻止他?为什么不去举报他?可他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又没疯,如果我去举报自己的父亲,那我还能算是人吗?’告诉你们,从那时起,我就恨上他了,他存在一天,我就难受一天,痛苦一天。谁都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偏偏被我杀死了,这就是天意,老天爷不让他再活下去。我是杀了他,可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易清慷慨激昂的时候,陈老师一直在下面喃喃自语:“天哪,他怎么能说这些话?他简直是飞蛾扑火,他简直是自取灭亡。”易清的妈妈伤心过度,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早就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趴在座位上了,只有易澈精神抖擞挺直身板坐在那里,迷茫的眼里不时闪过一点亮光,难道他听懂什么了?
       这是一场反应者寥寥的演讲,易清在台上声嘶力竭,台下却很冷静,仿佛一群精神科医生正在审视一个病情发作的病人。法官们更是表情木然,意兴阑珊,庭审基本到了尾声,他们一边迁就着易清在那里大放厥词,一边收拾着面前的文件。易清的律师更是早就收妥了自己的文件夹,一副无心再战的样子。
       只有听众席上的父亲显得特别激动,他猛地一下跳起来,指着易清大骂。“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刽子手,你死到临头了,还要血口喷人,你凭什么污蔑我?你有什么证据?鬼才相信你是什么好人,有本事你跟我儿子光明正大地决斗去啊,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窗下毒手,施暗箭,你还算是人吗?你但凡有一点点人性,也
       不会做出暗箭伤人的事来,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就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被告席上,易清的两条胳膊被法警死死地扭着,他徒劳地咆哮着,踢腾着,狂怒的扬言引来一阵哄笑。
       我隐约感到眼前有个黑影晃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回头一看,死者的父亲,已经倒在地上,而易澈,手里拿着那个陈老师用来当茶杯的咖啡瓶,正气咻咻地望着地上那个庞然大物。咖啡瓶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了下去,那嘭嘭的声音几乎让人晕厥。
       “易澈!易澈住手!”易清凄厉地叫了起来。
       “哥,他骂你,我替你教训他了,哥,这游戏不好玩,走,我们回家去。”
       法警们一拥而上,扭住易澈,向外走去。易澈惊恐的眼睛四处搜寻援兵。他看到我了,大声喊道:“阿峰,这也是游戏吗?我现在扮的是什么?是罪犯吗?不,我要扮法官。你去跟他们讲,我要扮法官。”
       易清站在被告席上,咧开嘴无声地哭着,被泪水淹没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易澈被带走的方向。
       8
       庭审结束的当天,还有一次现场采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主持人就是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个厚嘴唇记者。这一次,死刑犯的家属,包括陈老师和我,我们都被安排在采访现场,当然,我们被隔在一道坚实的栏杆之外,在我们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察背着双手又开两腿一动不动地站着。
       采访开始前,易清向记者提出个要求,他要求跟我说几句话。我走上前去,易清急切地说:“阿峰,求求你,一定要把易澈救出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吃苦,他胆子小,他们会把他吓坏的。求求你,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托了陈老师的同学,也向关键的人付了一些费用,易澈会没事的,他们马上就会把他放出来的,他毕竟是个有点特殊的人,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易清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阿峰,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就是易澈,我知道你很忙,将来还会更忙,所以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关照他,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我只求你用一只眼角瞟着他点就行,好吗?”
       “说些什么呀,我们不是像兄弟一样么?易澈不也就是我弟弟么?”
       此时的易清比较容易动感情,我看见他眼底浮着一层泪光,就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
       记者跟法官的视角不一样,当他在法庭上听说易清曾经举报过自己的父亲时,他说他突然觉得这起校园杀人事件不像一件普通的杀人事件那么简单,他很想了解易清这个人,以及这些事件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怎样的心路历程。
       “你怎样看待你父亲这个人?你觉得你和你父亲之间关系怎样?他是一个慈父还是一个严父,你们相处融洽吗?”
       记者的语气平和得像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你大概是想从我身上总结一些教训什么的,比如一个好学生如何堕落成一个杀人凶手,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不能代表这样一个群体。”易清的语气也像换了一个人,他那么平静,说起话来甚至面带笑容,完全恢复了以往心平气和侃侃而谈的架势,“我不能代表任何一个群体,我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个体,因为没有人拥有我那样的经历,我的特殊经历决定了我具有特殊的成长历程,这是我对自己的分析。”
       “你的意思是,你从一个好孩子,好学生,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是必然的,而这个必然取决于你的特殊经历?”
       易清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跟着又说:“我其实不是什么好孩子,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孩子,每个孩子都差不多,有一点点好,也有一点点坏,就看这好与坏后来怎么转化。”易清说到这里,平静地仰起脸来,面对着记者,除了记者的身高超过易清外,记者的座位似乎也比易清的座位要高,所以他只能仰起脸来看他。
       “但是,我们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迹,你以前的老师,同学,他们个个都可以证明你是个好学生,为什么你却说自己不是个好孩子呢?”
       “那是因为有些事他们还不知道。”
       “你是说你有两面性,他们只看到了你的一面,没有看到你的另一面?”
       “也不是。我说过,每个孩子都差不多,有一点点好,也有一点点坏,我原来就是那样一个孩子,可后来,因为一件事,我变了,变了很多,变成了大家所看到的好孩子。”易清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在法庭上打人的那个小伙子吗?他是我弟弟,一切都跟他有关。”
       记者眼里满是疑问,他把这疑问投向观众席,他没有找到易澈,只好又把眼光投向易清。
       “是该把这一切说出来了,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时间了。”
       易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好像只愿意把那件事讲给他面前的记者听,讲给摄像机听,至于我们这些旁听者,他好像并不在意我们能否听见。
       因为采访前跟易清说过话,我没有退回去,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离易清和记者最近的人,勉强可以听见易清在向记者讲些什么。
       “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弟弟先是学了一会溜旱冰,然后就跑来跑去抓蝴蝶,我则骑在院墙边那棵老柳树上做柳笛。弟弟在那边喊:好大一只蝴蝶啊!我也看到它了,一只很大的白蝴蝶,足有人的手掌那么大,不慌不忙地向我所在的老柳树飞来。弟弟扶着梯子上了院墙,他站在院墙上招手:蝴蝶过来!蝴蝶过来!那蝴蝶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真的掉头向他飞了过去。我想抢先抓住那只蝴蝶,我想把它做成标本。我赶紧丢下柳笛,目测了一下柳树和院墙的距离,揪住那根粗点的树枝,像猴子一样荡到了院墙上。可是蝴蝶已经跑了,在我头顶三尺的地方,翩翩起舞,我跳了跳,它飞得更高。我仰头看它,它像一朵贴在蓝天上的白云。”
       “突然发现院墙上空空的,弟弟不见了。再一看,弟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脑子里猛地轰响起来,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我揪住柳枝荡过来时,我的脚似乎带翻过一个东西。我没有马上去扶起弟弟,而是一路哭喊着去找妈妈,又跟妈妈一起飞也似地往回跑。结果,妈妈一来,弟弟就醒了,他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没多久我们就发现,弟弟变得特别嗜睡,稍不注意,就沉沉地垂下眼皮,睡了过去,还有,好多事情他突然都记不得了,他不记得刚刚教他背过的唐诗,不记得昨天刚刚学会的儿歌,他甚至不记得去外婆家的路。”
       “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兄弟俩在一起玩耍,弟弟出现意外,哥哥可能就是元凶。谁都没朝这上面想。父母忙于为弟弟四处诊病,忘了去问问事情发生的细节,我也一天一天拖延着,不敢去向他们承认。我总怀疑是那些无休止的睡眠把弟弟变笨的,当务之急应该把他的瞌睡赶走。我去找来木片和线绳,想给他做个木鸭子,那是抓蝴蝶之前,我们曾经打算要做的。弟弟果真被木鸭子吸引住了,他不时地揉眼睛,努力赶走阵阵袭来的睡意,推着木鸭子走得嗒嗒作响。妈妈看到了我的努力,眼泪花花地说:我知
       道你心疼这个弟弟,但妈妈还是求你,要永远心疼下去,要一辈子爱护他。那时医生已经向家里宣布过,弟弟的智力永远都达不到他正常情况下该有的水平了,而这已经是最好的治疗效果。”
       “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个从没见过的客人,我们叫她姨婆。她头上包着一块青帕子,手上拿着个大烟袋,对弟弟说,去给我拿烟叶来,我给你讲个故事。那次她讲了一个雷电劈死小媳妇的故事。小媳妇不孝敬自己的公公,一个下雨天,公公又到她家来吃饭,正好丈夫出外做生意去了,她想,我得抓住机会治治这个老头子,省得他老是跑到我这里来混吃混喝。她从房梁上取下一块长了蛆虫的肉,做给公公吃。公公太饿了,就稀里糊涂吃了下去。刚刚吃完,一个炸雷劈下来,公公回头一看,小媳妇给炸雷活活劈死了,通身黑漆漆的,青烟直冒,还一股焦糊味。她说到这里,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就去捏弄她的旱烟丝。”
       “我心里一惊,她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讲完了为什么还要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她在暗示什么?我慢慢靠近她,小声说,我不信,他们是在家里吃饭,雷公菩萨却在天上,他怎么知道小媳妇给公公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呢?”
       “雷公菩萨是神,没有神不知道的东西,连人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起心动念他都知道。”
       “我止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不过还是强作镇定地说,别吹牛了,世上那么多坏人,雷公菩萨却只有一个,他怎么管得过来呢?”
       “那怕什么,他有账本呢,哪个人做了什么事,他都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着,他可能一时赶不到,但他迟早会赶来的,迟早会找那些人把账算清的。”
       “那么,一个人要是不小心已经做下了错事呢?一定会被雷劈死吗?”
       “那也不一定,做了错事可以改呀,就像我,我曾经给一个要饭的施了碗馊饭,从那以后我就怕打雷,听见雷响就心里发慌,浑身发麻,我想我大概是被雷公菩萨记进本子里了,从此我就改,我见到要饭的就施饭,还要施好饭,我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慢慢地我再也不怕打雷了,雷公菩萨把那笔账给我销掉了。”
       “那段时间正好是雨季,睡到半夜,屋里猛地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然后就是一声巨响,好像头顶上的天空突然被什么东西叭的一声捶破了。我像是被什么人提溜着,从床上跳下来,尖叫着向父母的房间冲了过去。似乎就从这次开始,后来的日子里,每遇打雷,我就像在瞬间发了疯似的,没头没脑地往外冲,根本管不住自己。”
       “为了安慰自己,我一次次抖抖索索地打开书本,查阅雷电的成因。其实我早就知道雷电是如何形成的,早就知道那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有一个道理我怎么也想不通,两棵树相距不过十余米,为什么遭雷劈的偏偏是左边这棵而不是右边这棵?为什么一个站在农田里放水的农民被雷劈死了,而站在山顶上放牛的孩子却安然无恙?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雷电自有它的选择,而且它不会事先告知你它的选择,它有一双火眼金睛,下一个目标是谁,它心里清清楚楚。”
       “我心里始终记着姨婆所说的关于账本的话,我得想尽一切办法让雷公菩萨把那笔账给我划掉。我知道这很愚蠢,但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从此寸步不离地陪着弟弟,我跟他一起上学,跟他一起回家,辅导他写家庭作业,给他讲解疑问,陪他做手工,我从书上得知,在人的童年时期,多做手工可以开发智力。我想,如果弟弟能够在我的保护和帮助下变得聪明起来,我的罪孽也许会有所减轻。”
       我慢慢变成了著名的好哥哥,甚至比我父母对他还要好。
       当然,父母也要求我这样做,他们对我说:弟弟已经这样了,我们家现在就看你的了,打个比方,就算你考一百分,弟弟分走一半,你也只有五十分,除非你考二百分,你弟弟才能沾你的光得个一百分,所以无论干什么,你都要力争拿到二百分才行。
       这段话在我心里的分量,不亚于雷公菩萨的账本,就是从那时起,我从一个好哥哥变成了一个好孩子,好学生。我不仅成绩名列前茅,还是一个善良勤快的好儿子,我像个女人似的在家里烧饭,拖地,洗衣服,为母亲分担家务,我在冬天的早晨挥动大扫帚在院子里扫雪,在周末提着水桶擦洗楼梯栏杆。总之,我像个正在服刑的劳改犯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做着那些我的同龄人永远不会主动去做的事情。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认为自己真的是在服刑,秘密地服刑,为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过失。我是在漫长的服刑过程中变成大家眼中的好孩子的。”
       易清说完了,挑衅似地看着记者,“现在,你还认为我是个好孩子吗?”
       “你把这件隐瞒了十多年的秘密公布出来,是想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还是想还你家人一个真相?”
       “我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们可能会恨我,会惩罚我,但同时也就等于解除了我的心理负担,我或许会变得一身轻松,恢复到我原来的本性,这样一来,说不定就没有后来的好学生易清,我父母也没有那段引以为傲的日子。可又一想,如果我还原到我的本性,顺其自然做一个平庸的易清,没有任何光环的易清,说不定我就不会去做举报父亲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杀人事件。唉,到底哪种结局更好,我也想不清楚了,我把自己都搞糊涂了。”
       旁边突然一阵啜泣声,戚阿姨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我身边。
       “清儿!”
       易清突然站起来,直直地朝戚阿姨跪了下去,“妈,我本想将来好好工作,挣了钱好好照顾易澈一辈子的,现在看来,我做不到了。”
       “清儿,你想得太多了,那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自己的错,要怨也只能怨他们自己,谁也怨不得,你只是碰巧卷了进来而已。清儿,你还是我的好孩子,你还是个好学生,只可惜,妈的命不好,妈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妈命里注定不能儿孙满堂。”
       “妈,我都成了杀人犯了,我怎么还是好孩子好学生呢?我是个大坏蛋,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不,在妈的眼里,你还是个好孩子,你做了错事也还是我的好孩子。”
       话刚说完,戚阿姨就软软地倒在我身上,她又昏过去了。自开庭以来,她清醒的时刻不多,一直都是软绵绵的,昏沉沉的。我真担心,回家以后,她一个人带着个易澈可怎么过?
       十多天以后,我们才使尽浑身解数将易澈弄了出来。他头上身上添了好些伤,问他是什么人弄的,他也讲不清楚,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明明是做游戏,打人的时候却是真打,完全是耍无赖。”
       9
       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
       我的水果行在以前的基础上又扩大了一个门面,没办法,除非你决定不做了,否则,你就得硬着头皮越做越大,你要是越来越往小里做,人家先就看出了你的衰相,懒得理你了,自然也就没有生意了。
       从省城回来后没多久,我就把易澈雇了过来,交给他的事情很简单,把人家挑拣过的水果堆码整齐,随时清洁地上的泡沫纸和其他垃圾,进货的时候帮我扛扛箱包什么的。一开始,他干得挺不错,积极性也很高,而且也能拼命忍住不随便拿店里的水果吃,过了一段时间就不行了,他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要不就是他那五岁儿童式的逻辑时不时会爬起来作怪,他以为那些来挑选水果的人是想抢走他的水果,他像一个卫护自家东西的小气鬼一样,挥舞着双手跺着脚把人家赶走,要不就是对钞票升起浓厚的兴趣,向所有来看货的人伸出一只手,大喊:“付钱!付钱!”任何一个只看不买的人,都会遭到他的辱骂和口水。幸好他胆子非常小,人家一吼他,他就睁大惊恐的双眼,孩子似的缩到角落里去。
       母亲说:“这不行,帮助人家也不是这个帮法,他会毁了你的生意的。”
       只好把他交还给戚阿姨。“我就说他不行嘛。”戚阿姨心灰意懒地把我让进屋里,正是晚饭时间,桌上摆着一小锅稀饭,一碗咸菜,一碗青菜。易澈看了看说:“又是稀饭,我不吃,我要吃肉。”
       “不吃拉倒,不吃饿死你。”
       戚阿姨已经不上班了,据说是身体出了问题,精神状态也不好,单位为了照顾她,就给她办了个内部退养。内部退养的钱可不多,加上易伯出了那个事,法庭判他赔偿被害人家属三十五万多,直到今天,也不知结清了没有,反正这个昔日还算殷实的家,现在已经是一副破烂不堪的样子了。
       易清的照片也没有了,前段时间我来过一次,易清穿着学生装的照片还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一颗生了锈的铁钉子。
       易澈在厨房找了一阵,就开始呜呜地哭。“什么吃的都没有!人家家里什么都有,只有你最小气,什么都不肯给我买。”
       “那你到人家家里去嘛,你看谁会要你,你就到谁家里去,我保证不留你。”
       “走就走,哪里都比这里好。”易澈说着就进了卧室,拿出一只鼓鼓的小书包来,看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很晚了,我推开窗户抽烟,一眼看到易澈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穿过院子,慢吞吞地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