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西部地理]白层古渡
作者:欧阳黔森

《收获》 2007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白层街上的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了,曾经代表一级政府的房子也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该搬走的都走了,只有脚下的石板光溜溜的,延伸着一条曾经热闹的小街。我走在这石板上,想象着一千年来从这上面走过的无数脚步。有光着脚丫的,有穿着草鞋竹鞋布鞋的,还有像我一样穿着皮鞋的。每一双脚都曾把光阴踩踏在这一块块的石头上。即使是再坚硬的青石板,也禁不住这千年光阴的磨砺,于是,岁月便以光的痕迹赋予这石块人一样的情感和记忆。面对这些泛着青光,闪烁着千年光晕的石头,我真的不知该说点什么。我也曾扭头试图对别人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把涌上喉咙的话生硬硬咽了下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就像这石块一样。面对着这些,我几乎不能开口讲话,甚至与这儿无关的话。是的,这原本是不该有话的时候。
       就这样,我脚踏着石板默默无言地走着,步履与平时有点不一样。我感觉得到,我的步伐有点疲惫有点沉重。有着这样沧桑味道的脚步,不该出现在我这样年纪的人身上。
       同行的小蒙很快越过了我。他告诉我,他要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人。
       我没有说话,听凭他去找。
       我还真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人。虽然我此时很不想开口说话,但如果是面对这里的居民,我想我是很愿意与之交流的。我此时的心情,很需要找一个恰当的人说一说。
       在走进小街之前,我曾与当地的一个居民交谈了不短的时间。我们的话题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搬迁和淹没。我很惊讶,这个居民并没有显出我想象中的特别来。特别的意思就是我觉得他应该悲伤。这样美丽的一个地方,这样美丽的一个家园,说淹没就淹没了,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他竟然不悲伤?还不悲伤?我想不通。
       这里的美丽令人愉悦。在这珠江之源的北盘江大峡谷,再要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已经很难了。
       北盘江大峡谷曾名列《中国地理》杂志评选的“中国最美丽的峡谷”之一。在这样的峡谷里,美丽是不用找的。人在其中,前面是美,左右是美,回头还是美。这里的美,拥有一种固体的、凝滞的状态,伸手可及。这里的美除了让人愉悦的景色,还有它历经千年的历史沉淀。
       这里是白层,当地人叫它白层渡口,白层以外的人叫它白层古渡。一个“渡”字,还不能体现它的重要。一个普通的地方或河流,会因为人的需要成为渡口,也会凶为人的原因被轻易废弁。一个渡口被冠以“古渡”之名,说明它的存在曾在数十代人的生活中长时问地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白层古渡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它在古夜郎国时就是交通要道,肩负着古夜郎与外界的迎来送往之重任。在清代,白层成为贵州乃至整个云贵腹地进出广西到广东的重要通商口岸。内陆的桐油等山货从这里运往两广,两广的盐巴等海货从这里运往川、滇、黔等边区。
       冈其繁华、富庶,清政府在白层设立了厘金局。其时,大小商号在白层开设货栈的不计其数,盛极一时的白层渡口被誉为“黔桂锁钥”。贞丰县城当时的繁华,几乎与黔省首府贵阳堪可比肩,人称“小贵阳”。
       走近白层,最先看到的是一座古拱桥,拱桥下面是碧蓝剔透的丝湾河。丝湾河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正是它的狭窄,河水才一路泛着白浪花从远山急泻而来。河水过了拱桥,一下子就宽阔了,白花花的水不再湍急,在缓流中变幻成了处子般的碧蓝。这碧蓝在不远的五卜米处与北盘江汇合。北盘江的水是污浊的,这碧蓝一头扎进去,便不见了半点的晶莹剔透。北盘江的两岸是美丽的,美丽的山野原本是不藏污垢的,北盘江从千万年以来的碧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上游修建了火电厂。火电厂用河水洗煤,这汀便不再清澈,什么时候江水会再显碧蓝呢?除非煤尽了,火电厂消失了。
       北盘江能名列中国最美的峡谷是名符其实的,它的支流白水河、打邦河、坝陵河、王二河上,有着中国最大的瀑布群。其中黄果树大瀑布、滴水滩瀑布、天生桥瀑布、陡塘坡瀑布、穿洞瀑布、沙井瀑布、落水洞瀑布、水刮瀑布等,构成了天地间一曲神奇的交响乐。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旅游家徐霞客曾流连忘返于北盘江流域,并充满深情地描述过这里的锦绣河山。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神奇,原本是与天地俱来的。北盘汀在地球上碧蓝了亿万年了,它一直是存在于这天地问的动植物们的天堂,从北盘江流域的古人类考古证实,这里也是人类生活的天堂。把天堂里的河流污染了,她就变成了一条臭水沟。这样美丽的河流,还有多少可被污染呢?
       北盘江上游的火电厂还没有消失,下游的广西境内又要构筑堤坝修建大型水电站。这个大型水电站将导致白层古渡永远地消失,而我与之交谈的那个白层人失去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然而,他竟然没有任何的忧伤。
       他也许正庆幸自己得到了不少的补偿金,也许正憧憬着对新迁地的好奇和向往。所有的白层人都是这样的么?我并不敢轻易相信。我在走过了那古拱桥,步入石板街的时候,总希单能看到有一个老人坐在街头,而成为雕像。这时街头的凄楚是令人心乱如麻的,如再有一个老人雕像般的身影,就很符合一个有悲壮情怀的人的愿望了。这样的场景非常符合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想象。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是个老人,也许我心灵的深处更信仰老年人。
       这时的石板街空无一人。我的心使也无可挽救地空空荡荡了。心空了,脑袋自然也是空荡荡了。心空脑空也就罢了,可偏偏那凄楚那愿望变成了无数的小虫,在我的心里和大脑里爬来爬去,痒痒得我想大声骂娘。
       小蒙去到处找人。小蒙是好心,见我憋闷,总想找个人破了这闷气。我知道他找不着人,在被拆卸得七零八落的白层古街,早已经人去楼空了,就是找着人了也没用,我只好先见之明地自己骂破了这闷。
       追上小蒙,来到了石板街的尽头——尽头就是古码头了。在有着“世界地缝”之称的北盘江大峡谷,有这样宽阔的江面,的确是不容易,这不容易或许正是人们为什么要选这里作为码头的理由。
       凝视着江面,我想象着先人们在这儿生活时的繁忙景象。他们仿佛就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有刚卸下纤绳的纤夫,肩裸露着勒痕倚在小店的柜台上喝着烧酒,有船老大吆喝着脚夫搬运着货物,有妇女带着一脸喜悦的小孩在岸上张望,有汉族小妹端着大盆下河洗衣裳,还有棒捶着衣服却望着江上走船人的布依族少女。
       一个寂寞的地方,有人才会鲜活起来。一个鲜活的地方,便会声名远播。一个声名远播的地方,必定是生长故事的地方。一个生长故事的地方,是人们不能忘记的地方,一个不能忘记的地方,是永远不能消失的地方。但是,这儿即将被水淹没。水下的世界是鱼儿们的,人类的故事是它们永远不会懂的。
       是的,一个不会讲故事的民族,就算他不会消亡,至少他是一个缺少欢乐欠缺希望的民族。白层人却是最会讲故事的,因而他们是快乐和充满希望的。他们的快乐表现在能歌善舞上。在白层生活着的布依族、苗族,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没有不会唱歌跳舞的。唱山歌,吹木叶几乎是他们每天要做的事情。青年男女们更是一
       群群地在河道弯弯之处、在竹林青翠之中、在榕树挂绿之下,尽情地“浪哨”。布依语“浪哨”是表达多情、怀春的少男少女们沉迷于其中的聚会的最佳词汇。“浪哨浪哨”,你嘴里多念几回,你的心、你的脚步便会在这儿轻盈起来。在这儿,即便是缺少浪漫情怀的汉族人,也会“浪哨”起来。
       布依族有一种很古老的吹、拉、弹、敲、唱的群奏形式,人们称之为“八音坐唱”。我无数次听过这种古朴且浪漫的坐唱,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触。所谓“八音”,即是由布依人自制的八种乐器来演奏。这种自然而悠闲、简单质朴到了极致的音乐,其境界,都市里的乐师是不能达到的。这种天籁之音,在以往的日子里,曾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弥漫着天堂一样美丽的白层古渡。
       北盘江大峡谷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氧吧”。这里的氧气不像城里的“氧吧”那么麻烦,你只需张开大嘴畅快地吸就是。吸氧是一种洗练,一种对思维、对心灵的重新洗涤。吸氧后,你会感觉到浑身舒畅,这舒畅便会使你觉得,头脑比平时清晰了、思维比平时敏捷了,甚至视力也比平时看得清楚了。在这里,你还不用担心换氧气袋的麻烦和费用。大峡谷两岸的绿色是造氧的高手,你站在峡谷里,你有钱也不知道给谁去。绿色的森林,从来都是给予人类而不索取的。
       富含氧离子的风,在北盘江大峡谷里任意流荡,是上帝送给这天堂的天然空调。风是无形的,所以它无孔不入。就是这无孔不入,所以风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风当然是无形的,也只有无形的才会无处不在。风的这一特性,决定了没有人看得见风是什么样子。你如果坚持说你看见了,那一定是你看见了树叶的晃动,大树的弯曲;或者你看见了云朵的飘移,水面的波纹。风给予人类的感觉多于人类的视觉,这是毫无疑问的。“吹面不寒杨柳风”,讲的就是感觉而不是视觉。大雪纷飞时感觉风的存在,决不仅仅是你的眼睛看见雪花飞,而更多的是你的耳朵,你的脸,你的肌肤感受到了风的流动。而此时,在这北盘江大峡谷,我认为风是最美的,这会儿你不仅仅只是看见白云乘风在走,绿叶随风在鸣,更多的是你会感觉到心动。这心动绝对就是大峡谷无孔不入的风,携带着富盈的氧离子,钻进了我们的心房,让我们一下子心旷神怡。如你正站在峡谷之巅,看远处一片苍山如海,这种博大之气浑然于这天地,这一刹那问,你宽容了整个世界。我想任何人都会这样。在这个充满险恶而又充满希望的世界,我们需要很多的理解和宽容。
       人类为了繁华为了生存,总是不断地在改变着大自然,我们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大自然才是孕育人类的母亲。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然而人人都对大自然的破坏熟视无睹。我们还能任意改变大自然多久?大自然在不久的将来总会告诉我们。那时候,我们赖以生存繁衍的家园将不复存在。当然,我们现在目睹的这个美丽而神奇的大峡谷也不复存在,我们去哪里呢?我们在那时候还存在么?
       大峡谷的风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而水却是令人担忧的。水一泻千里的气概,水晶莹剔透的碧蓝。如果大峡谷的水失却了它奔流不息的风采,那么还有“问渠那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这句话么?这源头的水“不活”了,即便“不活”的水能给渴望光明的人们带去一片灯火辉煌,在活水与灯火辉煌之间,我也宁愿选择前者。高峡出平湖是工程师的理想,也是人们更多地贪婪光明的结果。现在,光明已经越来越多地变成了一种金钱和权力。光明是可以被占有,可以被出卖的财富,光明变成了一种金钱。占有光明,就是掠夺财富。人类渴望光明原本是没有错的,可是你如果只热爱太阳而忽视月亮,这世界还有趣么?也许不仅仅是无趣,也许到头来,我们被迫和后羿一样,忙于与太多的阳光血战一场。我们也知道,如果只有阳光而无雨雪,那么我们将失却河流、失却绿洲,只剩下沙漠。到那时,我们的战败将不可避免。在这种惨败中,你即便有屡战屡败的勇气和精神,也几乎没有改变结果的可能。人类的历史证明,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仅仅靠匹夫之勇和主观的精神是可笑的,大自然的力量与人的力量相较而言,差距实在太大,那种人定胜天的幻觉,已经让我们失去了跟大自然讲和的、乃至重新皈依大自然的机会。人类只有小心慎重地尊重大自然的规律,在符合自然规律的这一前提下,谋求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才是真正的科学发展观。
       水的本性与风一样是热爱自由的,水与风也一样原本是没有颜色的,水与风更相同于是无形的。无形的优势是它可以随意根据条件变成任何一种形状。在悬崖上水是瀑布,在峡谷里水是急流,在盆地里水是明镜。如果风有一天有了颜色,成了黑风、黄风,带着乌烟携着沙暴;如果水有一天不再清澈,成了黑水、红水、发着臭气泛着赤潮,我们就剥夺了风和水的自由。
       不再清澈碧蓝的是北盘江的水,即将不再一泻千里奔流的也是北盘江的水。
       拦腰截流的壮举,改变了一个词人的千古绝唱——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改变了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于是,黄河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断流。黄河有史以来从未断流,突然一下河床上可以走人了。这样的情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会震惊每一个熟悉黄河热爱黄河崇拜黄河的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当年大诗人李白站在黄河岸,脱口而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句时,是何等的豪气冲天。
       黄河一泻千里的汹涌澎湃留给中国人的记忆太深了,历代历朝怎样治理好黄河都是头等大事。黄河既是国人的骄傲又是国人的伤痛。黄河是母亲,养育了其流域数以亿计的百姓。世界上能养育上亿人生存的河流并不多,黄河文明因其无私的付出,博大的涵养而举世闻名。黄河流域的人民曾创造过世界上不可胜数的奇迹,你想让这里的人不骄傲是不可能的。可是要说伤痛,只要是黄河的子民,你就会有这种伤痛,这种伤痛甚至是黄河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历经数十代进化成了黄河人特有的基因,这基因在黄河人一代代的血液里流淌着。这种基因本能地使每一个黄河人对黄河水崇拜和敬畏。他们一代代因黄河慈祥而富足天下,又因黄河汹涌而一贫如洗。他们一代又一代在黄河的教育下,从来不畏惧从头再来的艰辛和从头再来的勇气,这正是黄河的性格,坚韧不拔、不可阻挡、勇往直前。
       黄河河床上可以走人了。这让黄河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说出现就出现了。这种震惊后的伤痛是会伤到人骨头里去的。如果我是一块石头,没有挺立在山头的资格,我宁愿在一泻千里的黄河水中慢慢变小,像一粒沙一样被大浪淘尽,也不愿空留在曾经奔腾的河道上,干裂着嘴,任人践踏我的头颅。如果,我是一个人,是一个黄河人,我宁愿黄河水再次洪浪滔天,冲得我一贫如洗,我也不愿意酒足饭饱后在河床上散步。一贫如洗,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一条黄龙停止了它的奔腾不息,我们能干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
       黄河上游荒芜的土地,因黄河的分流生长出了绿洲,可是,黄河下游湿地的消失,使数以百计的动植物种类消亡,这种得失是人能算清
       的吗?
       湿地的重要谁都知道,它被喻为地球的肺部。我们这块大陆还能为地球保留多少健康的肺叶呢?没有几个人会关心,没有人会担心地去统计。但我知道,当年红军长征中最大的“敌人”松潘湿地,再也不能陷人马消失于泥潭,那里,现在是一片草原,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当一个地方没有别的只剩下鲜花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个地方物极必反的开始。是不是这样,我们这一代也许看不到了。但我们看到了松潘草地不再是湿地、不再是地球的肺叶是真实的存在。
       那么河流呢?被喻为地球血液的河流呢?我们再看一看,还有几条没有被梗阻没有被污染呢?
       据2003年中国大坝委员会统计:中国现有水坝八万六千余座,十五米以上水坝二万五千八百余座,居世界之最,远远高于有着同样辽阔土地有着同样众多江河的美国、加拿大、印度。我们可以看看这三个国家的筑坝情况:美国八千七百二十四座,加拿大八百零四座,印度二千四百八十一座。
       截止2004年,中国水电装机容量高到一亿千瓦,居世界第一。我们的大坝工程仍然继续在西南地区挺进:怒江、大渡河、金沙江、雅砻江,乌江、南盘江、北盘江,将会矗立起数千座大大小小的新水坝。这些人类的工程奇迹,在持续地制造光明,以美好及幸福的名义,改变流水的方向。原生态河流成为“濒危物种”已成定局,无数动人心魄,壮美无比的大峡谷将不可避免地继续消失。这些峡谷,将会变成高峡新平湖,一种人为的、崭新的景观。
       北盘江畔的白层人还算幸运,至少比其他地方晚了那么一点被开发。白层人的迁移绝无挽回的可能。这里善良的人总是往好处想,他们渴望这次的迁移印证一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而白层古渡那几十棵枝叶参天的婆娑古榕,那几百年来与一代又一代白层人生死相惜的大树,因为根深于两岸的土地太久、太深,而无法迁移了。他们将成为新水库的献祭、牺牲,而且不需要任何的仪式。对于这些千百年来历经风雨的大树来说,任何的仪式都是苍白的、无力的,甚至是一种侮辱。它们默默地,对即将到来的沉没坦然从容。在水底下,这些慢慢死去的古榕,或许会变成游鱼们栖息、嬉戏的新家园。有没有人见过大树的缓慢死亡?我目睹了,这些绿意盎然的大树,在我徜徉的最后一刻,仍然绿意盎然,仍然继续释放着浓酽的、让人神清气爽的氧气,让我在这种无奈中,徒劳地忧伤。它们俯视浊流滚滚的北盘江,用自己的沉默,来表达对一种无可挽回的沉没的痛悼。或许,它们早就参透了生命的起承转合,它们对一切早就坦然待之,比起我们人类中间修养最高的圣人还要坦然、自然、从容。生年不满百的人类,是否有足够的资格来对千年的古榕指手画脚呢?我们对自然、对风、对岩石、对河流,难道真的比千年古榕感悟得更多?
       人是有两条腿的,别说挪动一下,就是狂奔飞跑也是可以的。但是那些与白层人一起生存了上千年的古榕树是无法挪动的。人也许早已审视过自己的腿,腿的功能是可以避开什么险恶也是可能遇到什么危害的。由此很多活明白了的人,对树的以静制动和咬定青山不放松产生了敬意。树枝是有天空它就拚命伸展,为的是多接收阳光,树根是有地缝它就死劲地钻,为的是站稳脚跟。白层人有一段民谣颇见明白人的智慧:猪不过二年,狗不过十年,人难过百年,树过一千年。于是这千年的古树礼当受人崇拜。古树有古树的智慧,这在白层人的心目中,已经敬畏了几十代。
       白层古渡有三十二棵这样的千年古树,其中有一大半将被水淹没。当年中央红军在这里与敌军作战,强渡过江,打跑了湘军的一个团。据老人说,轰隆隆的枪炮满天飞舞,却未曾伤到树木一分一毫。红军留下的标语都是刻在石壁上的,也没有伤到古树的一点皮毛。至今,那些标语在大树旁的石壁上依稀可见。大炼钢时期,砍伐了不计其数的森林冶炼那一大堆黑不溜秋的铁块,谁也未敢动这些千年大树。不想这些大树时至今日将被淹死。老百姓很难过也很不平,说这活不过百年的人,说什么也没有理由说淹了就淹了这千年的生灵呢?说是赔偿了钱的,可是你要拿钱买回一千年才生成的古树,钱再多也是不成的。这个道理谁都懂,可是谁有办法不淹了呢?
       在这片古树林里,我惊愕、我大脑空白一片。小蒙和当地人一直在说话,我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一句话,说是约2006年10月大坝蓄水,这里将被彻底淹没。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是2005年10月,离淹没刚好一年。这一年我的心情注定将在惋惜和无奈中度过,也只能如此。我所能干的,就是在这一年里,前后两次请了一些好人来看白层占渡,并告诉他们,这是最后的白层。这些好人都是全国各地的文化名人,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在他们的笔下有白层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去看的时候,都是小蒙带去的,我不敢再去。怕那一份伤痛再次灼伤我的心。
       这样还不够。今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我任编剧的一部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我建议他们到白层拍戏,他们居然也选中了白层。有人说,八一厂的烟火、炸点水平高,这又是一部反映红军长征的故事片,那些大树反正都是死,不如炸了它,这样它们也没白死,最少为电视艺术做出了贡献。炸吧!不要你们赔偿了,已经有人赔过钱了。
       最后,戏是拍了,仗也打了,在战火的硝烟弥漫中,大树依然皮毛未损。制片主任说,不赔钱不炸,给钱也不炸,淹没了它们,不是我们干的。他说,这次在贵州拍戏,他拍了两个绝版,一是这个地处北盘江畔的白层古渡,二是乌江悬崖绝壁上的古纤夫道,多好的地方呀!以后的人,只有在我们拍的片子中看到了。
       还有两个月,白层古渡只能是在水下了。对于白层古渡,我只能做这些了。再无话可言。
       说到这里,忘了补一句也是再无可言的事。与白层古渡淹没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乌江岸上存在了上千年的古纤夫道也将被大坝截流所淹没。
       真的,再无可言。
       2006年7月24日于北盘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