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短篇小说]县 城
作者:荆 歌

《收获》 2007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A
       龙庭小区北大门东侧,有一家修理摩托车的铺子,名叫“字速”。那时候秦波的轻摩还没被偷掉,轻摩小毛小病不断,所以他经常去那儿。铺子是江西人开的,里面有四个老俵。三个男的,是三兄弟,都是二十几岁。他们姓马。秦波发现,人们都习惯于把老大叫做大马,老二是二马,老三自然就是三马了。还有一个女的,年纪看上去比三兄弟都要大,但她事实上是年龄最小的。她叫刘国珍,是大马的女朋友。
       他们的铺子到处都是油腻腻的。秦波每次去过那里,回家的时候,上楼的时候,都会觉得脚底打滑。铺子是一间只有门没有窗的门面房,最里边搭着两张床,暗暗的,想必也是油腻腻的。两张床,四个人,怎么睡?秦波想,多半是二马和三马睡一床,大马和刘国珍一起睡。
       大马看上去人很厚道,技术也不错。秦波的轻摩,不管有了什么毛病,交给他,一般都能解决。如果是小毛病,比方说漏油,或者火花塞点火不太灵了,他就站在那里,看大马修理。般都是大马修,二马和三马有时候当当下手,有时候,就像没事人似的,在旁边干他们的活,或’者和刘国珍一起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看床角落里的破电视。
       “你这两个弟弟,是亲弟弟吗?”秦波问大马。
       大马说:“是亲弟弟。”
       秦波说:“他们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
       大马说:“他们像我爹,我像我娘。”
       秦波说:“三兄弟一起出来打工呀?只有你爹妈在家了?”
       大马说:“我还有个妹妹,在家。她是老二。
       秦波说:“你妹妹不跟你们一起来这儿打工呀?”
       大马说:“我爹妈不让她出来。我爹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能出来,出来要做鸡的。”
       秦波说:“你们家怎么有四个孩子呀?”
       大马说:“我们那儿都生很多孩子,哪像你们这儿,只生一个!”
       秦波看大马修车,和他聊天,二马三马,还有刘国珍,从来不插嘴。他们要么就是在一边干活,要么就是看电视。刘国珍似乎永远在看电视。
       只有一次,秦波看到刘国珍站起来取了电饭煲的内锅,装了米到铺子外的水龙头上淘米。她的工作,显然是负责做饭。她一边淘米,一边还伸长头颈看屋子里的电视。她真喜欢电视。
       如果轻摩出了大毛病,秦波就把车放在“宇速”,第二天再去取。
       有一次,车半途坏了,在大雨中怎么也发不动了。秦波推它,推了一段,觉得太累。于是就将它在路边锁上了。他空手走回来。走到“宇速”,把车钥匙给大马,对大马说:“大马,我实在推不动了,你去帮我弄回来吧!” 秦波把钥匙交给大马,告诉他车大致停在什么地方。大马知道秦波的车号,他就冒雨去了,伞也不打。雨过天青,秦波去“宇速”,大马已经把他的车修好了。它停在铺子门口,干干净净的。
       每次去大马那儿,秦波的脑子都不太肯安静。他一会儿看一眼他们两张油腻腻的床,两张床靠得很近,一会儿呢,打量一下刘国珍——她总是在看电视,铺子只有大门,没有窗,它其实只是住宅楼底层的车库,所以里面总是很幽暗。电视的光,在刘国珍的脸上闪耀,她看上去冷淡,但很健壮。秦波想,晚上大马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当然免不了要做爱。他们是在什么时间做爱呢?是一上床就做,还是等到半夜,等二马三马睡着了之后才做?他又打量二马和三马,他们木木的,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他们即使睡着了,也不会听不到哥哥和刘国珍做爱的声音。他们只要做起来,二马三马就一定会醒。他们醒来,会是什么反应?什么感受?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两张床靠得实在太近了!
       有一天秦波骑着轻摩回家,他的车很响,他开着它,就像开着一架直升机。尽管如此,路过“宇速”时,他还是听到有人在大声吼叫。围观的人不少。他停了车,不知道大马铺子里出了什么事,他拨开围观的人,挤进去,看到大马在打二马。他打得很凶,用一根铁条在抽二马。二马鬼叫着,但他不跑,也不反抗。很明显二马流血了,手护着脑袋,不知道血是从手上淌出来的,还是脑袋上。对二马来说,大马显然很有权威,长兄如父,大马这么下狠劲打,二马竟然不回手,也不逃跑,只是嚎。
       秦波夺下大马手上的铁条,说:“大马你是怎么啦?你想打死他呀!”
       铁条油腻腻的。大马的手上,身上,也都油腻腻的。
       刘国珍还是坐在那里看电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马在铺子外面给一辆摩托车卸轮胎,也像个没事人似的。
       不管秦波问什么,大马都不说话。大马不说,其他的人也自然都不说。三马干活,刘国珍看电视,二马也不嚎了,捂着脑袋在屋角落里站着。
       围观的人一定是觉得没什么好看了,相继都走了。
       二马见外面人都走了,就走出铺子,到水龙头上洗自己的血。先是把手洗净了,再撩水擦脑袋。
       秦波相信,在大马的所有客户当中,他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他每次去,都要和大马说许多话。他的轻摩质量很差,但每次出了毛病,大马都尽力把它修好。秦波曾表示,要扔了它,换一辆摩托。大马则劝他不要花那个钱,“能修好你就接着用!”大马说。
       龙庭小区周围,开了很多店,有玻璃店,有五金店,有水暖店,有专门经营灯具的,还有做铝合金门窗的,有做木楼梯的,还有水果店、小饭店。都是外地人开的。什么地方的人都有:江西人、安徽人、山东人、四川人、河南人、湖南人、山西人、福建人,还有苏北人。这个县城不大,但外来人口很多。晚上逛街,或者星期天去超市,走来走去的全是外地人。似乎天南海北的人,全跑到这个县城里来了。秦波记得,十多年前,这个小城非常宁静,一到晚上,街道上就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只有树的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水一样流淌着。有风吹过,树叶就沙沙地响,影子就流淌起来。
       现在,如果是星期天,最好不要去邮局。里面挤满了人,挤得难以插足。都是打工仔打工妹,往家乡寄钱,寄包裹。街道上的银行柜员机,一天到晚都不闲着,总是排着长长的队。秦波曾经非常不解,怎么会有那么多外来打工者取钱呢?他们怎么会总是在提款呢?后来他妻子岑洁告诉他说,这些外来工,他们要花钱的时候,哪怕是花一点点钱,也都是去柜员机上取。花多少取多少。他们是觉得钱放在身上不安全。他们取出钱,花剩下来,还会再存进去。他们这么做,柜员机当然要忙了。
       有人说,这个江南的县城,如今本地人所占的比例,只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了。它已经成为一个以外来人口为主的小城,到处都是外地人。
       秦波相信这个统计还是保守的。因为据他观察,整个龙庭小区,已经很少有本地人了。只是靠东南边的有限的几幢楼(十来幢联体别墅)还住着一些本地人,其他的楼里,住的似乎全是外来人口。原先住着的本地人,渐渐都迁了出去,外来人或租或买,慢慢渗透进来,几乎占领了整个小区。这个小区不小,有一千多套房子。包括秦波家在内的那十来套联体别墅,在整个龙庭小区显得孤零零的,被陈旧住宅楼
       包围,被外地人包围。秦波相信,龙庭小区里,还一定住着不少鸡。她们白天睡觉,晚上出去活动。有时候他在外面和朋友打牌,过了午夜回来,总会在小区门口遇见一些穿着时尚而廉价服装的外来妹。她们显然刚刚下班。他打量她们,她们一般都并不理会他。只有一次,两个小姐也反过来看他,她们看得他不好意思了,他躲开了她们。她们于是放肆地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放荡而刺耳。秦波的心咚咚跳着,回到家里,耳朵里还回响着她们的笑声。他有些心猿意马。
       白天则很少能在小区里看见她们。即使她们白天出现,也是另一番面貌吧,穿着普通,没有浓妆艳抹。和良家女子没有什么差别。
       小区里原本狭窄的道路,也被各种小店侵占得更拥堵了。理发店、菜摊、烘山芋的炉子、炸臭豆腐的、棋牌室,还有卖假古董的、烧电焊的。城管来管过几趟,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秦波住在这里,确实感到不再像从前一样有家园感了。这还是他从小就生活于此的江南小城么?它往日的宁静,它水一样的柔情,曾经给他以强烈的亲切感、归属感,这些都似乎不见了。每次秦波去外地,到北方一些小城去,总会发现,它们与他现今生活的小城是那么的相像!是的,他居住了四十来年的江南小城,忽然让他感到陌生了,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它变成了北方的城镇。那么他的家园,他多情安静的小城,又到哪里去了呢?
       必须强调的是,秦波对来此打工的外来人,一点都不排斥。相反他挺喜欢他们。他们年轻,他们快乐,他们生机勃勃。无论是在小区里走,还是到街上去,他看到他们成群结队的,说笑着,打着手机,或者一边走一边发短信,或者就是吃着糖葫芦或烤肉串,男男女女,打打闹闹,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快。这些外来的男孩女孩,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穿着漂亮时尚的衣裳,虽然仍然掩盖不了身上的一点儿土气,但是,他们还是透露出一种美好的春天般的气息。尤其是当初夏突然之间来临,姑娘们青春的肌肤在春风里大胆地暴露出来,秦波会感到一阵阵的迷醉。他们给古老的小城带来了活力,带来了热闹。
       有时候秦波只是感到恍惚,这种变化,是那么突然,那么迅猛,那么彻底!它突然就改变了一座城!它以热闹、喧哗、拥挤,覆盖掉了江南小城固有的面目和精神。他真的经常会感到恍惚:我还生活在此地么?这座城,亲切美丽的小城,它还是它么?它怎么一下子变得不像它了呢?它充满了生机,但同时它让他感到陌生。
       大马算不算是秦波的一个朋友?他们虽然聊得较多,也很聊得来,但从来不在一起玩,也没一起吃过一顿饭。除了在大马的铺子里说说话,两人就不再有其他交往了。
       但是,非得是一起醉过酒,一起扛过枪,一起打过架,一起嫖过娼,一起坐过牢的才算是朋友么?秦波心目中,大马应该算是他的一个朋友。并且他也相信,大马在心里,也一定把他当朋友的。朋友的概念,不是固定的、狭隘的,应该是多样的,开放型的。
       只有大马和秦波两个人的时候(当然,刘国珍还是坐在那里看电视),大马主动道出了打二马的原因。大马告诉秦波,他所以打二马,是因为二马不学好,到木浪桥的建筑工地上嫖了野鸡。大马很气愤,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嘴角也泛出白沫来。他认为,二马这样做,真是昏了头。虽然木浪桥的野鸡并不贵,二马只花了十块钱,就打了一炮。但是,大马说,他这样做,就是变坏了,就成了坏人了!况且十块钱也不能不算钱。凭他的本事,要赚十块,也不容易!再说,那么便宜的野鸡,身上脏啊,二马要是染了病怎么办?他还没有找对象,还要结婚,如果染上了病,算个什么事?大马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有管好二马,对不起爹娘。
       大马果然把他当朋友,秦波感到心头热乎乎的。他看着这个江西老俵,没想到这个头发乱蓬蓬,一望而知没读过几年书的外地人,道德观念还是蛮强的。秦波看了一眼刘国珍,她仍然专心致志地在看她的电视。秦波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大马这么讲道德,他不会从来不跟刘国珍做爱吧?她不会还是处女吧?
       二马在木浪桥十块钱打一炮的消息,搅乱了秦波的心思。好几天,他脑子里一直摆脱不了这件事。那些野鸡,就在建筑工地上卖么?就在地上?是铺一张草席呢,还是在建筑工人的地铺上搞?说不清内心是翻腾着一种好奇呢,还是诱惑,秦波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在一个夜晚,往木浪桥走去。
       木浪桥一带真是热闹,街上全是人,走来走去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全是外地人。街上摆了很多地摊,最多的就是大排档,火热的炉子,火热的油烟,火热的吆喝声,火热的爆炒的声音。秦波已经有好几年没来木浪桥了。本地人几乎都不来这里。大家都知道这里特别乱,也特别脏。小偷也比较多。听说木浪桥一带,也是黑帮的活动地带。这里的灯光不算亮,但是密集。人声鼎沸,人们却都像是鬼影一样,显得不太真实。秦波走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仿佛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遥远的外地。他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不知道造成这份不踏实的,是由于环境的陌生呢,还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欲望。
       他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地。根据规模,秦波分析,这儿也许是要建一个大卖场。他停住了脚,看上去似乎在打量这个工地,其实他是在观察,是不是有野鸡出没。
       一个年轻女人迎上来了,“要洗头么?”她问。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但是她的脸,难看得让秦波狂跳的心突然又平静下来了。“不要不要。”秦波说。他转身就走。他一边走,一边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个如此丑陋的鸡。因为她的丑陋,他内心蠢动的欲望平息了。他感谢她的丑陋。感谢命运,用一张如此丑陋的脸来扑灭他内心危险的欲望之火。如果她很漂亮,那么,他就无力拒绝,他就会向堕落靠近,他就要一步步走向危境,走向毁灭的深渊。
       丑陋的野鸡只追了他几步,就放弃了。因为他很决绝,很道貌岸然,是一只无缝的鸡蛋。他在这个混浊而妖媚的夜晚加快了步子,他脚步匆匆,极力要摆脱什么。
       秦波是县一中的化学教师,妻子岑洁是自由职业者。她主要做花木生意。她没有店面,也没有自己的苗圃。但她关系多,人头熟,所以生意做得不错。所以才能住上六十多万元一套的联体别墅。有生意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做生意,她的酒量很好。没生意的日子,她就在家打麻将。她有几个固定的麻将搭子,都是住在龙庭小区联体别墅里的。
       秦波沿油车路走,他庆幸自己摆脱了危险堕落之境,他已经走在安全的路上。他即将回到温暖的家,宽敞洁静的家。他的内心,涌上了快乐幸福的感觉。他回到家,也许会兴奋地对妻子说:“我没有嫖,我战胜了自己,我战胜了诱惑,我扑灭了欲望之火,我杀死了背叛,拯救了忠诚。”他会不会这么说呢?
       秦波结婚十多年来,与妻子的关系总体说不错。他们很少吵嘴。夫妇间,好像还有点无话不谈的样子。在他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有趣的事,或者令人沮丧的事,他都要回家向妻子
       说一说。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打牌了,和谁谁谁一起吃饭了,岑洁也都知道,秦波不瞒她。甚至饭局上有哪些女士,秦波也都会告诉她。岑洁总是显得很大度,她似乎从来都不吃醋。与之相比,秦波的气量倒显得没那么大。岑洁在外面做生意,在外面交际,昨天见了哪个领导,今天见了哪个老总,和谁吃饭了,和谁拚酒了,和谁谁谁去歌厅了,她也都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她在酒桌上和人拚酒,在歌厅里飙歌的消息,他的心里都有点不快。他相信她并没有背着他做什么,但他就是不舒服。不过他总是克制了这种不快,不让它膨胀,并很快将它排遣掉。他认为他应该是大度的,就像她一样。
       如果他今晚在建筑工地上搞了野鸡,他一定不会让岑洁知道。问题是,他没搞。他及时从诱惑中走了出来。他胜利了,他躲过了一劫。他值得为此高兴。并且这份高兴,应该让岑洁一起分享。他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轻快地走着,就像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他决定回家要对她说,把这件事告诉她。当然他不会那么傻,不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他会这样对她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野鸡,野鸡要拉他去洗头,他没去。她穿着性感,身上的香气刺鼻,但她长得实在太丑了。她这么丑,怎么做鸡呢?她有什么资格做鸡呢?
       “要是她漂亮,你就去了?”岑洁也许会这么问他。
       那么,秦波就说:“原来鸡不漂亮,没有你漂亮!”
       “你把我比鸡啊!”岑洁一定会跳起来。
       秦波沿着油车路走,走到油车桥堍,桥底下过来了两个姑娘。“洗头么?”她们截住他,挑逗地问他。秦波没有想到,在这里还会遇上鸡。其中一个非常漂亮,她的漂亮像月光一样将他照耀,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他从这个漂亮小姐的眼里,看到的竟然是水似的清纯。要不是在此时此地相遇,他怎么都不会把她与“野鸡”两字联系起来。他的心狂跳,发觉自己的身子竟然在发抖。“多少钱?”他竟这么问。
       “打双飞么?”漂亮的小姐问。
       秦波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他连忙说。关于鸡,他虽然没有亲身的经历,但间接的知识肚子里并不少。他知道“双飞”是什么意思。
       “那就两百,”漂亮的小姐说,“你要谁?”
       秦波除了暗暗发抖,眼光一秒钟都离不开漂亮的小姐。她暴露的穿着,性感的身体,漂亮的脸,清纯的眼睛,她的所有,对他都有致命的吸引。两位小姐当然都十分明白秦波会要谁。漂亮小姐笑了,说:“你要我么?两百!”
       另一个小姐嘀咕了一句秦波听不懂的外地话,就不见了。
       秦波的心跳再一次加快。突突突,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路灯下跳动的声音。“走吧!”漂亮小姐对他说。他紧张地环顾一下四周,说:“去哪儿?”
       小姐说:“你别怕嘛,跟我走就是了!”
       秦波跟她走了几步,说:“两百太贵了!”
       “贵什么呀,你看我不值两百么?”
       秦波很佩服自己,心跳得这么快,在这样的慌乱中,他居然还想到还价。他于是得知,自己身上除了慌乱,还有着冷静的部分。
       “木浪桥那里只要十块钱。”他一边跟着她走,一边说。
       “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呀,又老又丑,还有病!”
       路灯下的小姐,就像一颗有毒的果子,虽然有毒,却有难以抗拒的诱惑。这诱惑,蛰伏在秦波的内心,其实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诱惑常常不安分,说冒上来就冒上来,搅动他的想象,扰乱他内心的平静。现在它近距离出现了,就与他紧挨着,伸手就可以抓到,可以摸到。令他迷乱的香气,让他血脉贲张的性感小巧的身体,发光的手臂和腿,灵动而放荡的眼神,就在眼前,他能拒绝么?他还能逃离么?
       “我不去了!”他突然说。
       “怎么啦?那就一百。一百最低价,再也不能低了!”
       秦波跟着她走,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古建筑。秦波熟悉这个地方,它不久前还是文化馆的宿舍。盖起了新的文化中心后,文化馆就搬走了。他还知道,更早的时候,这里是城隍庙。大殿拆了,庙宇四周的附属建筑就成了文化馆的宿舍。秦波有一个牌友是文化馆的会计,曾经说起过,初一十五,总会有一些老太太到他们宿舍外面烧香磕头。她们一大早就来,香烟缭绕,熏得他们无法睡觉。他们就起来和香客吵架。“哈哈哈,我不要享受城隍老爷的待遇,我要睡觉!”会计朋友大笑着说。
       这地方,是什么时候变成鸡窝的?秦波跟着小姐进屋,发现屋子里除了床,什么都没有。三张床连在一起,也看不出上面到底会睡几个人。被子乱七八糟地扔着。小姐关了门,一只手就摸住了秦波的裤裆。她的另一只手,替他解衣服钮扣。一阵迷醉风一样吹过了秦波的身体,他感到全身酥软。这样的事,就要发生了?就要开始了?他突然惊醒,他的身体里,一份冷静始终都像口腔里的牙齿那么坚硬地存在着。他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决定中止,决定离开。他肯定他若是不尽快离开,危险立刻就会发生。不是一伙人从床底下钻出来敲诈他,就是警察破门而入。他把小姐的两只手都拿开了,一只在他的裤裆里,一只正在解他的衬衣钮扣。他推开了她。他取出一百块钱,给了她就走了。他很决绝,就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情人。他拉开了有两百多年历史的雕花落地门,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他发现自己很郁闷。他什么都没跟岑洁说。与先前摆脱了丑陋的野鸡相比,他的心情很不一样,很复杂。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漂亮小姐充满诱惑的身影,她半露的酥胸,发光的手臂和腿,还有她孩子般清澈的眼睛。
       岑洁出生在干部家庭,她的父亲以前是本县的副县长。她从小就是“高干子弟”,天性活泼,朋友多,但也矜持骄傲。她从小到大,身边都不缺异性朋友,也不乏追求者。但与秦波的婚姻,却是别人介绍的。这让很多人感到不解。岑洁自己却觉得一点都不奇怪。她的理解是,婚姻这事儿,就是命中注定的。她边上的男人,因为熟识,看上去也就各有各的毛病。每个男人都带着他特有的毛病出现在岑洁的面前,她也就觉得把自己嫁给其中的任何一位都是不合适的。到了该嫁的年龄,到了早就该嫁的年龄,经人介绍,认识了秦波。没交往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她没有去想秦波有没有毛病。他一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的角色就是她的结婚对象。她不是抱着社交的目的认识他的,甚至都不是抱着谈恋爱的目的认识他,他只是作为她的结婚对象出现的。步履匆匆,一路绿灯,他们很快、很顺利地成了一家子。他没有让她感受到爱情的忘乎所以,也没有性爱的欲仙欲死,但他作为一个结婚对象,作为一个丈夫,她是基本感到满意的。他身材高高的,是她喜欢的那种“瘦肉型”。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虽然他的出身低微,他的父母是苏北人,年轻时候来这儿爆炒米花的,都不识字。但她并不为下嫁他而感到委屈。他本人上了大学,书包翻身,当上了一中的教师,成了国家工作人员。尤其让岑洁感到满意的是,她的公婆虽然没文化,但很知趣。他们坚持不跟儿子一起过。他们为有她这
       样的儿媳妇而骄傲,为高攀了离休副县长这样的亲家而骄傲。他们从不来打扰她。有时候到她家来,送上一些乡下亲戚带来的农村时鲜土产,也是放下就走,连门都不进的。这令岑洁感动。但感动归感动,她并不希望他们走得更近,就这样坚决不介入她的生活,很好很好。
       她的社交圈很广,所以她的花木生意做得很好,很轻松。钱赚得很轻松。她不是那种对金钱有无穷追求的人。她觉得有点钱就好。所以她活得很快乐。秦波是比较缺乏情趣的那一类男人,和她的性格很不一样。但不一样也好,岑洁认为,配偶的性格与自己一样,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情。性格反差大一点,成为互补,这样反倒稳定,不容易起冲突。在她眼里,秦波是一个好男人,可以让她放心的男人。他最多出去打打牌,有时候到酒吧去喝点酒。但他一定不会越轨。他生活中的朋友,他周围的男男女女,她都知道。他从来不瞒她。她从不为他吃醋。她认为,像他这样的人,要走到和另外的女人上床这一步,该是多么艰难!他简直有社交障碍。和他打牌的,总是那么几个人。碰到饭局上有陌生人,尤其是陌生女人,他就会一言不发,闷闷地坐在那里,只顾吃。很难想象,他会主动去勾引一个女人。那时候他们谈朋友,谈了两个月不到,就结婚了。在结婚之前,他连抱都没抱过她。洞房之夜,僵局是她主动打破的。她像一位老师,像他的姐姐,甚至母亲,引导着他,教会了他该做的一切。她感到有些不快,一开始还非常担心他是一个性无能。所幸不是。因此她又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嫁了一个纯洁的男人。年近三十的男人还如此纯洁,真是难得!她敢肯定,她是不是处女,他都不一定知道。他或许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嫁给这样的男人,非她所愿。她在少女时代,憧憬未来,总是相信自己能遇见一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白马王子,智慧、幽默,能教给她很多,会带她周游世界。事实与当初的想象,差距之大,要叫人笑翻。竟然是秦波这样一个老实、甚至有点呆板、出身爆炒米花之家的男人,令岑洁托付终身。
       嫁男人,就是要嫁一个放心——有时候,岑洁就是这么想的。
       她原先在标准计量局工作。结婚之后,她就决定辞职了。她再也受不了机关里那种生活。不自由,无趣。她喜欢自由。她一旦决定下来,就谁也劝不住她。她的父亲,前副县长,用革命道理教育她。老岑的观点是,在社会主义国家,一个人没有单位,就没有政治地位,就会被人瞧不起,也不利于自己的成长。“我都快三十了,我还要成长?”岑洁觉得父亲的话可笑至极,她笑得透不过气来。老岑很生气,对她拍桌子,“你丢了工作,靠什么养活自己?谁来养你?”岑洁不笑了,她严肃地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要你们养。我不会要任何人养的!”
       岑洁只做了两三年花木,就赚到钱买了龙庭小区的别墅。前副县长来看过别墅,提了两点意见。一是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很奢侈,也很浪费;二是,这房子前后左右都是窗,不太安全。
       岑洁纠正了父亲的说法,首先这房子是三个人住,还有一位保姆,而不是两个人;其次,安全问题应该不是问题,因为家里养了一条名为“酋长”的大狼狗。
       保姆陶阿姨在岑洁家,也已经好多年了。她是秦波父母苏北老家乡下人,和秦波家好像还是远亲。当初请她来,是准备让她帮着带孩子的。但婚后岑洁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一年两年三年,岑洁的肚子仍然是瘪的。陶阿姨带不成孩子,就一直在秦波家干家务,同时照料狼狗“酋长”。
       见秦波晚上回家闷闷的样子,岑洁说:“怎么,今天赌钱了?”
       秦波说:“没有,没有。”
       岑洁说:“你不要赌,你不会赌。输了多少?要不要我给你?”
       秦波说:“真的没赌。”
       岑洁说:“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
       秦波很想先去睡觉,但怕岑洁看出他的心思,所以硬着头皮在大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里播了些什么,他一点都没看进去。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漂亮小姐的眼睛,她发光的手臂和腿,不时浮现出来。还有大马女朋友刘国珍的影子,也几次在他脑中闪过。
       狼狗“酋长”突然暴躁地吠叫起来,它的叫声又粗又响,在夜里似乎震得房子都动了。最近“酋长”一直莫名其妙狂叫,“它是在发情,”岑洁说。她告诉秦波,她已经联系了兽医,这几天就来把它阉了。
       秦波不想阉它。他说,也许过几天,它就好了。但岑洁说再也受不了它了。她说,要是不阉,就把它送人,她认识一个苗圃场的朋友,正想要买一条狼狗呢。秦波立即表示反对。他喜欢“酋长”,他对它就像对儿子一样。他每在外面吃饭,都要把桌上吃剩的肉打包,带回来给“酋长”吃。在外面玩,也经常要打电话回来,问陶阿姨“酋长”吃了没有。秦波说:“要是没有‘酋长’,家里就不安全!”
       岑洁爱干净,起初养狗的时候,不让它进屋。在院子里盖了一间狗舍,就让它住在里面。但“酋长”想进屋。门开着的时候,它就站在门口,可怜地看着屋子里。如果门关着,它就用爪子轻轻拍门。它一边拍门,一边还发出轻轻的呜呜声,就像是在哭泣。岑洁心肠硬,坚决不让它进。后来秦波哀求她,终于争取到“酋长”可以进入大客厅的权利。秦波看电视的时候,“酋长”就蹲在一边,陪他看。它看电视比秦波还认真,什么节目都要看。秦波不时抚摸它,它黑而光滑的皮毛,摸上去就像摸美女的长发。岑洁不在家的时候,秦波就允许“酋长”到任何地方。他让它睡在沙发上,有时候他抱着它在沙发上睡。但只要岑洁在家,它就不会乱跑,它只在大客厅里看电视。
       陶阿姨跟秦波开玩笑说:“它比你还乖!”
       岑洁突然说:“现在有狗小姐的。要不去找狗小姐来,让‘酋长’解决一下,它就不吠了。”
       “什么狗小姐?”秦波没反应过来。
       岑洁笑了,她看着男人呆呆的样子,对他挤了挤眼睛,说:“小姐你都不知道呀?” 在秦波看来,妻子说这样的话,是意味深长的。他突然紧张起来,心突突地跳。 岑洁说,现在公安局都不让抓野鸡。外来打工者,年轻力壮,性问题怎么解决呀?不安定因素嘛!有的野鸡,只要五块钱,解决一下,有利于社会治安,强奸案件明显少了。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戴套,你没看见现在到处都有自动售套机么?防止性病传播。
       只要五块钱?秦波的脑子有些乱。二马打炮,花了十块。而他遇见的漂亮小姐,开价要两百。最后给的最低价也是一百。岑洁说有五块钱的小姐,这可能么?他有些恍惚。
       “给‘酋长’找狗小姐,一次肯定不止五块!”岑洁说。
       “狗有没有性病?有没有艾滋病?”岑洁好像更来劲了,她问秦波。
       “我,我怎么知道!”秦波心里虚虚的,声音有点颤。
       第二天岑洁果然请了狗小姐来。带狗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的眉骨特别突出,因此看上去脑袋上像是长了两个角。他带来的狗棕色皮毛,很健壮。秦波甚至怀疑这条狗其实也是一条公狗。秦波历来讨厌不男不女的人。
       他站在“酋长”的角度,希望今天来的狗小姐,是一条很柔媚,雌性味儿很足的年轻母狗。但来的却是这样一条狗,看上去比公狗还健壮。该不会它就是一条公狗吧?是来蒙我们的吧?
       “酋长”见了狗小姐,一下子就亢奋起来。它腾跃起来,风一样向狗小姐扑去。看来狗和人不一样,狗的审美观,毕竟不同于人。秦波眼里不公不母的东西,在“酋长”眼里,却是最性感最风骚的。它一下子就扑到了狗小姐的身上。它很直接,招呼都不打一个,也没有前戏。它如此猴急,让秦波觉得有点丢份。
       狗小姐被“酋长”的急吼吼吓着了,它惊恐地吠叫起来。
       头上长角的男人,一脚把“酋长”踹开了。他护住狗小姐,说:“价钱还没说好呢!”
       “你说嘛!价钱你说!”岑洁一副女老板派头。
       “两百!”狗老鸨说。
       秦波心里一格登,有没有听错?真的是两百么?狗打一炮,也要两百?这不是他在油车桥下遇见的漂亮小姐开出的价么?狗都要两百,太离谱了吧?漂亮小姐最后都主动降成一百。二马打一炮,只花了十块。而据岑洁讲,有的野鸡只要五块钱。人搞一下只要五块,狗搞一下却要两百,这账怎么算?狗搞一次人可以搞四十次。
       “一次两百么?”岑洁问。
       狗老鸨说:“当然是一次,不见得两百包月吧!”
       秦波说:“太贵了吧?”
       狗老鸨说:“一点都不贵,你可以去打听行情。”
       秦波说:“有的野鸡只要五块!”
       狗老鸨笑了,他一笑,脑袋上的两个角更突出了。他的笑很狡诈,因此他看上去非常阴险凶狠。他笑道:“你有没有搞错,五块钱?五块钱到哪儿去搞?五块钱的是工地上的烂×,一般的人谁要搞?我这是纯种的狗,年轻的母狗,相当于十六七岁的姑娘,它闹不好还是个处女。两百一点都不贵,它要真是处女,让你们家狗开苞,收一千都不贵!”
       他又说:“贵还是便宜,要看什么样的狗。五星级饭店的小姐,至少要一千。我这是纯种狗,苏格兰牧羊犬。你要搞洋妞,一千都搞不定的!”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酋长”很不安分。要不是秦波抱着它,它早就闪电一样扑向狗小姐了。秦波搂着它,不让它冲出去。它在秦波的怀里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腾着,吼着。
       岑洁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显然她生气了。她对狗鸨母说:“少废话,两百就两百,就这样吧!”
       两边都把狗放开,“酋长”飞身就趴到了狗小姐的身上。狗的交媾让秦波感到羞愧,他想躲开,不看这场面,但又不好意思走。他要是走开,故意不看,别人会怎么想?人家会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这个头上长角的男人,他一边看狗交媾,一边不怀好意地拿眼睛瞟岑洁。秦波心里很来气,但他不敢发作。这个男人眼睛里的凶光,让秦波惧怕。
       看得最起劲的人,是陶阿姨。她没到院子里来,她只是在屋子里,通过一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她的脑袋尽量向外探,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她的样子,让秦波感到厌恶极了。他就对陶阿姨发火,“你快去做饭!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火发得莫名其妙。岑洁看了他一眼,暖昧地笑了。
       岑洁嫁给秦波,直到今天,她的父母还耿耿于怀。当初二老竭力反对。尤其是母亲,甚至都以自杀威胁过。岑洁的母亲姓管,是个老党员,大家都叫她“管同志”。管同志认为,他们的女儿,要嫁给爆炒米花家庭,这实在是贱卖了,有失体统的。岑洁却说:“他又不是爆炒米花的,他是大学生,是人民教师。”管同志说:“你是不是急着要出嫁?逮着谁嫁谁?”岑洁说:“你们不要管我,不要逼我,我嫁这个人是嫁定了!”
       岑洁的父母认为,女儿嫁给秦波,绝对是他们家庭的一桩丑闻,一场灾难。他们气得连婚礼都没有出席。岑洁从小就是一个脾气特别犟的人,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一帆风顺,她也许会觉得嫁给秦波真是一件乏味的事。但是父母的反对,好像燃料,好像催化剂,反倒令她来了劲。让她觉得嫁给秦波,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举,是逆风行舟劈波斩浪,很有反潮流的快感。
       她知道,秦波对她的父母也因此耿耿于怀。她那时候就劝他:“你别怪他们,你还要感谢他们呢。要不是他们这么反对,我保不准还不嫁给你。”
       秦波和岑洁结婚后,他与岳父母,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和。虽然在二老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很谦恭,但他心里不喜欢他们。他知道他们瞧不起他,因为他的父母没文化,是爆炒米花的,家境贫寒,与副县长的家庭绝对是门不当户不对。他每看见他们,甚至只要想到他们,就有屈辱感。他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们。但这不现实,他是他们的女婿,不可能不见面的。好在岑洁不小瞧他。为此他感到幸运,为此而有幸福感。岑洁曾经说过让他非常感动的话,她说,在中国是没有真正的贵族的,所有的人祖上都是农民,都是乡下人。她对秦波说:“你父母是从苏北过来的,我爷爷也是苏北人,我爷爷还是个要饭的。”
       秦波在感激岑洁之余,心里想,岳父母歧视他,真是没道理,爆炒米花怎么啦,爆炒米花总比要饭强吧?大家都是苏北人,牛什么呀!
       岑洁知道,秦波与她的父母,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么亲切交往的了。因此回娘家看看,她一般都不勉强秦波一起去。“那个人呢?”二老通常都要这么问她。他们通常都是称他“那个人”。她便以种种借口来搪塞。“他倒蛮忙的嘛!”他们就以讥讽不屑的口吻这么说。
       而父母来岑洁家,一般都是秦波不在的时候。大部分是白天,白天的下午,秦波正在学校上课。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故意,也许二老就是不想看见“那个人”。也许呢,只是巧合,只是因为老人们不喜欢夜间活动。对岑洁来说,她比较满意这种现状。她也不太愿意父母和秦波多见面。她知道双方彼此都不喜欢,少见为好。虽然说,每次遇见二老,秦波的态度都是很谦恭的。但岑洁知道,他的心里很不快。二老在他面前难以掩饰的傲慢,一定刺伤了他的心。
       在这一点上,岑洁比较理解秦波。但她无法让她的父母改变对秦波的态度。他们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于这样了。他们不光对出生在爆炒米花家庭的女婿是这样,在外面,对其他的许多人,也都经常摆出副县长和县长太太的架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岑洁很反感他们这样。但她无力改变。当然反过来,她觉得秦波身上也不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如果他诚恳一点,能够对二老主动敞开心怀,以真正的自家人的姿态与他们交往,相信情况就会好得多。她了解她的父母,他们就是喜欢听好话,就是喜欢得到尊重,喜欢占上风,其实心地挺善良。如果秦波就像是二老的儿子那样,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再计较他的出身,一定会喜欢上他,也把他当亲生的儿子来看待的。
       但是不可能,岑洁知道,要秦波做到这点太难了。确实也不太容易做到这一点。她因此也就认为不必强人所难。
       有一次二老破天荒晚上到女儿家来,原因是他们那一带突然停电了。二老看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如痴如醉,一集都不肯漏
       看。于是就急奔女儿家来看了。秦波一个人在楼上的大阳台上喝茶吹风看夜景,没有下来。“那个人呢?”他们照例问。岑洁说:“他不在家,在学校给学生补课呢。”
       秦波在大阳台上灌了很多茶,却不敢去厕所。他怕楼下的岳父母听到声音。他甚至嗓子口痒了,也不敢咳嗽,强忍着。他屁股下面的藤椅,只要身子一动,它就发出嘎嘎的声响。他因此还不敢动。他连站起来活动活动都不敢。因为一站起来,椅子就会很响地叫起来。他听到楼下大客厅里电视机开得很响,不时还有岳父很响的嗓门——他人没到七十,耳朵就不太好使了,电视机必须开得很响,说话也大声。秦波希望电视连续剧早点结束,他们可以早点走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逃犯,被岑洁窝藏在家里。他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憋着一泡尿,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因为“他不在家”。
       期间陶阿姨上楼到阳台上来晾衣裳,秦波才终于逮到机会放肆地动动手脚,松一松全身筋骨。虽然嘴里仍然不敢发出声音,但椅子响什么的,就不怕了。因为楼下的人知道是陶阿姨在阳台上。秦波长时间一个人呆在阳台上,呆在黑暗中,他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就问陶阿姨几点了。他不敢出声,他将嘴凑到陶阿姨的耳朵边问了她。而她的回答是,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因为她没注意看时间。她答话的时候,当然也不能说出声音来,她也把嘴凑到秦波的耳朵边讲。秦波觉得滑稽:在晚风清凉的夜的阳台上,他和陶阿姨,就像是一对偷情的男女,在咬耳朵,说悄悄话,惟恐被人听到。陶阿姨和他说话时,他闻到了她嘴里的大蒜味。他和岑洁曾多次严肃警告,让陶阿姨不要再天天咬蒜瓣吃,虽然有益健康,但气味不佳,散发得满屋子都是,难闻极了。看来她阳奉阴违,还是偷偷吃了。
       陶阿姨晾完衣裳离开阳台的时候,秦波差一点告诉她,自己的尿已经急得快憋不住了。
       二老一走,秦波就直冲卫生间解决。解决完了,下楼埋怨妻子,说都是因为她说谎,才给他带来了如此痛苦。“比坐牢还难受!”他说。他很大声,显然出于愤怒。他不怕走不多远的岳父母听到他的声音而折回来。岑洁的眼光,钉子一样射向他,她说:“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心里不是希望我说谎么?”
       她的眼光是犀利的,能够穿透他的身体抵达他的内心。他害怕她这样的眼光。每当她这样看他的时候,他都心虚得不得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是他的内心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纷乱骚动而不可告人的心思。每当她以如此尖锐的目光看他时,他都会迅速回避。他要守护他内心的世界,不让她洞穿其秘密。
       断断续续地请狗小姐来,前后一共折腾了半个多月。“酋长”的发情期过去了,它终于安静下来了。它瘦了,毛也有点散乱,看上去叫人心疼。秦波买了一大包火腿肠回来,经常坐在沙发上一边喂它吃,一边抚摸它。
       这段时间里,秦波的轻摩一直没坏。除了油表的指针不会动了,像是画上去的一样。除此之外一点毛病都没有。真是奇怪。从前它可是一辆老爷车,三天两头出问题的。以前总出毛病,出了毛病,就去“宇速”找大马。现在它好好的,一点事儿都没有,秦波决定也要去找大马。他要问问他,为什么它突然就变得这么好了呢?
       三兄弟都在,刘国珍却不在。那台缩在墙角落里,以前似乎永远都开着的电视机,这时候却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大马脸色铁青,二马三马的脸,也都阴沉沉的。
       刘国珍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天了。她是大马的女朋友,却和二马三马都有一腿。大马到马路对面的老公园去上厕所,在公厕里发现了刘国珍和三马,两人就在厕所里站着搞。大马抽了刘国珍一个耳光,刘国珍回抽了他两个。
       大马骂她不要脸,她说:“你们马家的人才不要脸!你们三兄弟都不是人!”
       刘国珍跨上一辆路边拉客的摩托车,就走掉了。大马回铺子里取了一辆摩托去追,但是没追到。他在县城里绕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刘国珍。
       大马决定回江西老家去找刘国珍。
       大马走了之后的第二天,秦波就在一中边上的北疆饭店门外看见了刘国珍。她正站在那里吃烤羊肉串。她手上拿了一大把羊肉串,大概有二十串吧,歪着头,当街吃着。秦波看着她凸胸翘臀的身体,看她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有些想人非非。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她竟然跟马家三兄弟都搞了。她是性欲特别旺盛呢,还是整天在摩托修理铺里闷得慌了?一天到晚看电视,确实也腻。她在这里大吃,大马却赶回老家找她去了。秦波觉得大马有点可怜,也很可贵。显然大马是喜欢这个女人的,她跟他的两个兄弟都搞了,他却还在乎她,放下工作不做,去老家找她。世界那么大,他到哪里去找她?他凭什么知道她一定是赌气回了老家?他即使找到她,又怎么样?他还要她么?而她还愿意跟他么?
       秦波突然想,大马会不会是要杀了她?秦波很紧张,好像就能看见,大马拿了锋利的刀子,坐在返乡的车上。
       傍晚下班回家,秦波在“宇速”门口停了下来。铺子里只有二马和三马。两个人都在忙着修车。看他们的样子,技术学得挺不错了。“大马还没有回来么?”秦波这么问,自己都觉得可笑。大马才走了一天,怎么可能回来?他也许还没赶到老家呢。
       二马不吭声。三马抬起头来看了秦波一眼,也没说什么。秦波发现,三马的眼睛其实跟大马长得有点像。但大马的目光比较善,三马的眼睛里,则隐藏着凶光。
       本来秦波也许会告诉二马和三马,他看见刘国珍了。他会让他们赶快把消息报告给回乡的大马,让他不要再满世界瞎找了,因为刘国珍并没有离开这里,他看到她在北疆饭店门口吃羊肉串了。但是二马三马两兄弟的冷淡,尤其是三马的目光,让秦波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他不想多事了。万一大马身上揣着刀,万一他真要杀了刘国珍,那么提供刘国珍的消息,是要负责任的。
       晚上秦波把发生在大马三兄弟身上的事,说给岑洁听。岑洁说:“那有什么,很多贫困地区,两兄弟合讨一个老婆是常有的事。”秦波说:“那他们是一起睡还是轮流睡?”岑洁笑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嫁给两兄弟。想轮流睡就轮流睡,想一起睡的时候就一起睡吧。”
       和岑洁做爱的时候,秦波的脑子里非常淫乱。刘国珍凸胸翘臀的形象,和许多具男人的裸体,混乱地缠绕在一起。他一会儿想象自己抓着刘国珍的大奶,一会儿又想象捧住了她的丰臀。他表现出平时所没有的激情。岑洁说:“你变得好厉害哦!”
       秦波确实变得厉害了。他的想象很容易就活跃起来。似乎只要按一下开关,他脑子里储存的性感女人的形象,就会一下子活起来,动起来。凸胸翘臀的刘国珍,和他曾遇见的那个漂亮的小姐,还有白天他在大街上看到的许多丰满诱人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外来的姑娘,她们中健美性感的,只要被秦波看到,就会被他存入脑海。当他和岑洁做爱的时候,她们就会像关在笼子里的鸽子一样,争先恐后地飞出来,到蓝天上展翅飞翔,令他激情澎湃。
       
       岑洁身上不方便的时候,他也执意要来。岑洁说:“你是怎么啦?吃了什么药?怎么变得这么骚啊?你这么厉害,要多讨几个老婆才行呢!”
       岑洁说:“要不像‘酋长’一样,也替你请个小姐回来?”
       秦波说:“好啊,你去请吧。”
       岑洁说:“你不怕脏呀?”
       她很认真地看着秦波的脸,很认真地问:“你说,真的让你搞小姐,你敢不敢?”
       秦波被问住了,是啊,他敢么?
       似乎躺在他身边的岑洁,是一个小姐。他的心怦怦乱跳。
       他听说,有许多男人,一旦去嫖,往往都不行。这种事,确实是一紧张就不行。如果自己真的去搞小姐,是行还是不行?他估计自己多半是不行,因为他很容易紧张。但是尽管缺乏信心,他内心那头欲望的怪兽,依然经常会蠢蠢欲动。不行可以用药呀。有次他去浴室洗澡,在换衣间,看到有个肥胖的男人,在脱衣服的时候,掏出一个瓶子,取了一颗药,就塞进嘴里去了。看他摇摇晃晃向浴池走去,秦波紧张起来。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之后,药就会在这个男人体内起作用了!他于是就要去了,去包间找一个小姐,他就要干了。仿佛即将要投入战斗的不是这个肥胖的男人,而是秦波自己。秦波在浴池里泡着,始终魂不守舍。他的心一直都处在紧张不安之中。当那个肥胖的男人脸色潮红地从浴池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时,秦波的心都蹿到了嗓子口。 结果是她用手帮他解决了。他看她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觉得她很陌生。她此刻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小姐。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识过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
       B
       人秋以后,街上出现了飞车党抢包的事。尤其是仲英大道和笠泽路,经常有抢包的事情发生。秦波学校的一位女教师,斜背着包骑自行车。她警惕性很高,没有把包放在车篮里。她把包斜背在身上,认为就不会被抢走。她这样做,反而是害了自己。抢包的人骑一辆摩托车,一个人驾驶,另一个人坐在后面,摩托车飞驶到女教师身边,坐在后面的人伸手抓她的包,包没有抢走,却把她从自行车上拉了下来。
       如果她的包放在车篮里,或者不是斜背着,就抢走了。抢走就抢走吧。她斜背着,抢包的把她一拉,就拉倒了。由于摩托车车速很快,她一头栽在地上,脖子折断,当场就死了。
       秦波和几个同事去医院看女教师的时候,她正要被推往太平间。她的丈夫拉着担架车,死活不让把她推走。他像个老太太一样呼天抢地地哭,场面十分感人。秦波看他疯狂的样子,觉得心里很不好受。秦波听说广州那边抢包,先把手臂砍了,再拿走包,够凶狠的。但这女教师更不幸,把命都丢了。早知道要没命,干脆主动把包送给人家就是了。钱是身外之物,想她包里也不会有太多的钱。钱再多,为了它把命丢了,还是不值。
       岑洁通常使用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大陆鸽”电动自行车。自从街上飞车党活动猖獗后,她就决定弃车不用。她认为,自己一向平衡能力比较差,骑自行车到了人多的地方,不免战战兢兢,会自动摇摇晃晃起来。电动车的速度,比一般自行车还要快,平常骑它,岑洁心里尚且不踏实,手心里总是捏一把汗。“现在有了飞车党,他们从后面跟上来,贴近身抢包,要是把我带倒了,我一定比你们学校那个女教师还要摔得惨!”岑洁对秦波说。
       她决定走路。她认为,只要自己保持高度警惕,始终走在人行道上,就不会有危险。“他们的摩托车总不至于开到人行道上来抢我吧?”她说。
       飞车党还真的在人行道上把岑洁的包抢了!
       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地从后面开过来,开到岑洁边上,停了下来。一个人就下车,冲上人行道来抢岑洁的包。岑洁死死地把包抱着,抢包的人就踹了她一脚。这一脚踹得她很痛,她感觉自己的脚被踹断了。她害怕了,几乎是主动把包交给人家的。那人拿了她的包,跨上摩托车,然后摩托车就潇洒地开走了。
       光天化日,发生这样的事,岑洁的父亲气愤得立即给县领导打电话。县长、县委书记那儿分别打了电话。前副县长很不客气地对现领导说,要是不刹住这股歪风,他要向省里,甚至国务院反映情况。他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意思是,本县从前在他当副县长的时候,如何民风纯朴,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现在搞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希望现领导不要一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发展了,生活却反而不好了,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了,这样的发展,还不如不要。
       县委紧急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决心重拳出击,打击飞车党。会上,大家认识到,外来人员的大量涌人,虽然为本县经济和各项建设贡献了一定力量,但确实也给本地治安带来重大威胁。会议决定公安、武警和城管部门一定要下大力气,把打击飞车抢劫的犯罪行为作为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不管困难有多大,都要夺得“打飞”行动的最终胜利,还本城百姓一片平安的乐土。
       仲英大道、笠泽路等主要路段,设置了许多治安岗亭,武装警察荷枪实弹,对过往车辆,尤其是摩托车进行检查。110警车,以及巡警的摩托车,在城里四处转悠,警灯闪烁。还有步行的巡警,手上拿了电警棍,警惕地注意着每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许多人在这次“打飞”行动中被抓了起来。
       大马也被抓起来了。原因是,他驾驶一辆无证摩托车,被警察拦截。他再三强调,他只是一个修摩托车的,车不是他的,是别人交给他修理的,他只是在试这辆车问题解决了没有。但警察不听他的。他们要他拿出暂住证来,他没有。他的身份证也不在身上。他们就把他抓了。他的摩托车,则被扔上一辆平板大卡车拖走了。
       三马来到秦波家院子外头,“酋长”突然爆发出来的狂吠把他吓了一跳。它是那么黑,就像黑夜里突然掉下来的一块,吠声激越。它给三马的印象是,如果不是铁制的院门挡着它,它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扑向他,把他咬烂扯碎。
       秦波打开院子里的灯,看见了三马。秦波让“酋长”别叫,但它似乎叫得更起劲了,它一边叫,还一边跳动身子。秦波把狗搂住,它在他怀里还是装了弹簧似的跳腾,吠叫。
       三马告诉秦波,大马被抓进去了,警察说他驾驶无证摩托,并且持有假身份证。三马说,车是别人让修的。身份证则不会假,他们是一起在家乡办的。三马希望秦波能救救大马。
       秦波觉得奇怪,三马凭什么认为他能救大马?难道说他知道他岳父是前副县长?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三马一直垂着脑袋,他偶然抬起眼睛来瞥秦波一眼。秦波一看他,他就把目光躲开了。他的眼光让秦波感到有点不舒服。是的,在秦波看来,三马的眼里,隐藏着凶狠的光。虽然他的眼睛长得很像大马,但大马的眼光是善良的、诚恳的。大马经常会露出孩子般的笑,看上去憨憨的。
       “他怎么会认识我们家?”三马走了之后,岑洁问秦波。
       秦波虽然也心存疑惑,虽然他很不喜欢三马这个人,但他还是决定要帮大马。他帮的是大马,而不是三马。
       秦波当然不会去求岳父帮忙。他找到了在
       公安局当政委的同学。同学姓史,对秦波很热情。秦波记得,史政委那时候在班里是成绩最差的一个,而且据说上高一了还尿床。那时候大家都瞧不起他,经常嘲笑他,捉弄他。秦波还在黑板上画过一幅漫画,画的是史同学躺在床上遗尿,尿在床单上形成了一幅中国地图。上课铃声响过,老师走进教室,看了秦波的漫画,禁不住也哈哈大笑。那是史同学唯一恼羞成怒的一次,他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逃出了教室。因此老师接下来严厉批评了秦波,认为他这样做,已经构成了人身攻击,污辱了史同学的人格。
       史政委不计前嫌,热情接待了秦波。他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最好的茶叶,泡给秦波吃。对于秦波所托之事,也一口答应帮忙。“他是你什么人?朋友么?”史政委问秦波。他打了两个电话,就问清楚了大马的事。他对秦波说:“这个人问题不小,他驾驶的摩托,是一辆重点追查的犯罪车,曾在仲英大道作案多起。而且他还持有假身份证。”
       “车是人家让他修的,他是开摩托修理铺的。”秦波说。
       史政委让秦波放心,这个忙他一定会帮。“明天就可以放人,”他说,“不过要让他把身份证和暂住证都办了。”
       史政委一定要请秦波吃饭。他打了几个电话,邀来另外几位老同学,就在公安局旁边的“公安餐厅”欢聚一堂。来的有农业银行信贷科王科长、科技局刘副局长、电缆厂办公室涂主任,还有一个女的,姓杨,是宣传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副主任。虽然是老同学,并且都同在县城里生活着,但秦波与他们,自高中毕业以后,还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今天史政委牵头,算是搞了一个小型同学会。
       大家吃了很多酒,说了许多话。在秦波看来,史政委与那时候的史同学,已经判若两人。眼前的史政委,那么精明,也潇洒,完全没有昔日半点儿史同学窝窝囊囊的影子了。秦波突然理解了他的热情,他是要向秦波证明,我姓史的早已今非昔比了。显然另外几个同学,与史同学是经常见面的,他们彼此推杯送盏,不亦乐乎。秦波酒量不行,加上不善言辞,明显感觉到在这一帮人中间他是个异类,很难融合进去。因此情绪就慢慢低落下来。
       除了秦波,所有的男同学轮番向席间唯一的女士杨主任发起进攻,或以酒,或以语言。他们都称她为“社精办主任”,说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简称“社精办”。大家哄笑一阵。杨主任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孤胆英雄绝地反击,说:“你们男的就喜欢射精!”
       她丰硕的大奶很吸引秦波的目光。但看她张牙舞爪,牙缝里还嵌着食物,秦波又觉得很倒胃口。
       秦波相信他的妻子岑洁在酒桌上,就不会有如此丑态。岑洁在他心目中,始终是得体的,有分寸的。她擅长社交,但她落落大方,不会像杨同学这般张牙舞爪。为此秦波感到庆幸。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女人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喜欢得体的、含蓄的、有神秘感的女人。岑洁能喝酒,但她从来不醉。一个女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喝醉,呕吐,发酒疯,甚至躺在地上,那真是有失体统。那样的女人,还怎么让人把她当作女人来看?秦波认为,张牙舞爪的女人,比恶俗的男人还要恶俗。
       但是杨同学的大奶,实在是大。她动作夸张地迎战男同学们,大乳像水一样微微晃动。
       吃完饭,史政委安排了一个特别的节目,带大家参观收容所。走进一个大屋子,里面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全都埋着头,缝纫的缝纫,绣花的绣花。这儿看上去与服装厂的车间没什么两样,但她们不是普通的女工,她们全都是因为卖淫被处以三个月以上收容教养的。史政委介绍说,她们全都是小姐,都是外来妹,都是扫黄扫进来的。史政委叮嘱大家,不要跟她们中的任何人搭话,因为以前发生过有人勾搭参观者,从而请求解救的事。
       一进门,门口两位身材姣好的小姐就对参观者鞠躬,嘴里说着“欢迎光临”。后来有人跟史政委打趣说,你们干吗要安排她们在门口迎宾啊,搞得我们都像嫖客似的!
       小姐们一个个都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干活。其实她们在偷偷打量参观的人。秦波觉得她们中很少有很漂亮的,但她们都是年轻的。她们在这儿强制劳动,她们的样子,很难让他相信她们都是小姐。她们看上去是那么普通,不化妆,不打扮,素面朝天。她们和他心目中的小姐形象,相去甚远。秦波在她们中穿行,似乎能闻到这些年轻女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他努力想象,她们在一番梳妆打扮之后,在妖媚的灯光下,在夜晚隐秘的角落里,如何招徕嫖客,如何在肮脏的小房间里,不知羞耻地为客人服务。那是她们的工作。她们的工作,和眼下的工作,都是工作,两者有什么不同么?秦波有点走神,他觉得性的诱惑,有时是从特定的环境中散发出来的。眼前的这些女孩子,她们是小姐,但此刻她们和其他出来打工的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同呢?穿着整齐划一的宽松的衣服,看不到饱满的乳房和臀部,没有曲线。同样的她们,一番涂唇描眉之后,穿上性感时尚的衣裳之后,在昏暗暖昧的灯光之下,就对男人构成了致命的诱惑。通常人们都将那诱惑视为邪恶的力量,引人堕落。被这种力量诱惑,必定是堕落么?是堕落,还是向上牵引,向上飞升?
       秦波胡思乱想着,目光茫然。
       他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在缝纫机后面瞥了他一眼的脸,不是刘国珍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做了小姐了?大马知道么?
       秦波迅速躲开了她的眼睛。他绕开了她。他的心突突地跳。
       参观结束后,老同学们互相打趣,彼此问,见到几个熟人了?认出你了吧?秦波很紧张,他没有参与这种玩笑。他的眼前,晃动着刘国珍的脸。她的目光是那么冷,充满了敌意。
       第二天秦波接到史政委的电话,史在电话里问他:“昨天被人认出来了吧?”秦波严肃地说:“开什么玩笑!”
       史政委说:“老同学,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真有一个人认出你了。她叫刘国珍,她说为你服务过。”
       秦波感到自己的脑袋晕了一下,他大声否认了,他对史政委说:“她放屁,她以前是我们小区门口修摩托车的大马的女朋友,她只在那里见过我!”
       史政委笑了,说:“老同学别急嘛,嫖没嫖过都无所谓嘛。”
       “她是胡说!”秦波说。
       史政委说:“哦,就是那个大马呀?人已经放了。”
       放下电话,秦波感到很恍惚,就像在做梦。自己真的在收容所见到刘国珍了?我嫖过她么?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翘臀挺胸的样子,又在秦波眼前浮现。秦波曾经在混乱的性想象中无数次想起刘国珍的形象。想象与现实,有界线么?界线又在哪里?脑海里的现实,与真实发生过的事,是能够清晰地分开么?
       秦波开始怀疑自己,有时候他非常担心他嫖了刘国珍其实是一桩事实。许多时候他都在努力回忆,要向自己证实,刘国珍的指控完全是陷害和捏造。但对自己的不信任,似乎在他那里越来越占上风。他的否定变得越来越无力。他感到害怕。他怕这件事会被岑洁知道。当她知道他是一个嫖客,她会怎样?
       每天路过“宇速”修理铺的时候,他都不敢
       有太多的停留。他甚至都不太敢往那儿看。他怕看到大马,怕大马的目光。他更怕刘国珍在那儿出现——她又像从前那样,坐在屋子角落里,看放在床上的电视?
       在岑洁面前,秦波也变得心虚。似乎他嫖了刘国珍,已经是一个事实。他发现岑洁看他的眼光,与以前不一样了。她总是以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她浅浅的笑,也变得那么意味深长,似乎蕴含着嘲讽和不信任。
       刘国珍像一块又黑又沉的乌云,罩在秦波的头上。他无法从阴影下走出来,而且看不到云开日出的希望。
       “有什么不舒服么?”岑洁问他。
       “不,不不!”他赶紧否认。
       “我发现你有点不一样,怪怪的。”她说。
       仿佛秘密被当场揭穿,秦波感到恐慌。
       “是不是病了?”岑洁伸出手来,要摸他的额头。他却慌忙避开了。
       他的思维,无法摆脱刘国珍,以及那些做鸡的女人。一天之中,绝大多数的时间,他脑子里飞来飞去的,都是这些年轻女人的形象。她们的身体,她们浓妆艳抹的脸。他的眼前,只要出现外来的打工妹,看到她们在街上三三两两地走,他就会把她们和妓女联系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与那个充满诱惑的职业有关的。并且,所有的年轻女人,在他眼里都变得似曾相识。她们偶然的一瞥,都会使他恐慌。她们的目光,她们的表情,与他在收容所里所看到的姑娘们的眼光和表情,是那么相像。她们认出了他。那么他嫖过她们么?这么多人?所有的人?虽然这很荒唐可笑,但他还是为之恐慌。
       甚至在教室里上课,底下坐着的女学生,那几个发育得很像回事的,向他投来大胆而冷漠的目光时,他也会突然紧张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些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刘国珍,还有收容所里假装认真干活的所有的小姐,甚至街上阳光下随便走着的外来妹,在他的脑海里彼此重叠、纠缠。现在他的几个学生,也加入到了他混乱的思维中。他感到了累。他不希望去想这些,他努力要把这些混乱的、怪异的,与色情有关的念头从自己的脑子里清除出去。但他力不从心。他越想排除这些杂念,它们就越是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大脑。
       他因此而失眠。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要被脑子里混乱的影像压垮了!他不敢放肆地翻身,生怕岑洁觉察到他的动静。
       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拧亮了床头灯,问:“你干吗?”
       开始他还闭着眼,假装睡着。他尽管闭着眼,还是能感到她眼光的尖锐。她脸上的冷笑,似乎在告诉他,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是在装呀!他于是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睡?”她问。
       “睡不着。”他答。
       “有什么心事?”他知道她会这么问。
       “相思病呀?”她笑了起来。
       她一笑,他心里也就感到轻松了一些。他很怕她严肃。她严肃的目光,似乎是能够看透一切的。他怕她的目光。他怕她看透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是那么混乱、肮脏。不光内心,也许他确实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这肮脏事装在他的心里,像一个怪物,一刻都不肯安稳。他相信只要她认真地打量他几分钟,就能把他的内心彻底看透。
       失眠持续了好多天。秦波白天都是无精打采的。而一到夜晚,睡到床上,他的精神就特别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那些与女人有关的纷乱念头,便活跃起来,纠缠着,翻腾着。
       岑洁带回来几颗药,说:“你吃一颗安定吧,你这样睡不着,害得我也睡不好。”
       秦波觉得灯光下那几颗小药片特别白,特别亮。他从来没有吃过安眠药,他对这玩艺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吞下去会怎样?会沉沉地睡过去,然后永远都不再醒来么?
       他看了一眼岑洁。他要在她眼里看到可以令他信赖的东西。
       “没什么的,我爸一年到头吃的,吃一颗没关系的。”她劝他吃。
       “吃吧,没事的,吃了好好睡一觉!”她装得很轻松地说。在他看来,她越是说得轻松,就越让他不放心。他认真地看她,仿佛要确定,她是不是打算谋害他。
       她为什么要害他?是她知道了他的事?他是一个嫖客,他满脑子的性意识,他是一个肮脏下流的男人,他的背叛令她无法容忍。她不要他这个丈夫了,同时为了她的面子,她必须除掉他!
       他很紧张。“酋长”偶然的吠叫声,也令他惊心。
       不过最终他还是取过一颗安定片,迟钝地把它吞了下去。吞下去的时候,他心头涌上了一股悲哀。仿佛他这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去到另一个地方——那儿黑暗、虚无、陌生、无助。
       他躺了下来。他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混乱的形象,反倒更加活跃起来。这是安眠药么?他开始怀疑。那它又是什么药呢?总不会是那种药吧?那个裸体男人在浴室里匆匆将一颗药片塞进嘴里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吃的也是一颗这样的药么?他立刻就会勃起,就会亢奋得难以自抑?是谁让他吞下这颗药的呢?是岑洁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可是她显然已经睡着了。她响起了鼾声。自从失眠,他发现她是会打鼾的。有时候,她的呼噜声还不轻。她睡着了,她睡得很香。
       后来他也有了倦意。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非常的放松。手臂、腿,都有一点儿麻酥酥的。睡意越来越浓了,脑子里纷乱的念头,也开始淡出。他的心头,有了一丝甜蜜的感觉。那个黑暗虚无的世界,突然变得不再可怕,反倒是温暖的、慈爱的。它黑色的怀抱,将把他一把搂进去。他会在那个世界里感到安全。他飘起来了,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回到无知无觉的单纯中。岑洁的鼾声淡去了,“酋长”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吠叫,也是那么的遥远,就像夏夜天空深处似有若无的雷声。他就要去到那个单纯而甜蜜的世界了,即使永不回来,他也无怨无悔。
       从此他就爱上了安定片。每晚临睡时吞下它,心里就感到平安、踏实,甚至称得上是幸福。虽然第二天因此有些困倦,行动有点迟钝,但他的内心,却有一股残存的幸福感。这感觉安慰着他,让他的思维不再像脱缰的马儿那么难以抑制地狂奔。
       通过一阶段的打击飞车党,街头抢包的事件已经很少发生了。岑洁又敢重新骑着她的“大陆鸽”电动车上街了。街上的巡警也渐渐少了,荷枪实弹的武警不太看得见了。
       但是,人室盗窃的刑事案件却时有发生。尤其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是盗窃案发生的高峰。通常都是这样的,外来人员都要回老家过年。混得不错的,会带了钱,买了年货,高高兴兴地回家。而混得不怎么样的,就只能铤而走险,怎么也得弄到点钱才有脸回家。当然也有的人,打算好过了年就不再来这儿混了,因此捞一把走人。县城里一些本地人,过年的时候,是不敢外出旅游的,为的是要守在家里严防贼偷。晚饭后有出门散步习惯的人,也不愿意再出去了。即使出去,也要把家里的灯开着,电视机开着,给人一种假象,好像家里有人似的。经常有谁家被偷谁家被盗这样的消息在本城居民中流传。起先县报的新闻版,还刊登一些这样的报道。但后来领导打电话到报社,不让登了。理由是,报纸上天天有盗窃案件的报道,有损本县
       形象。加上这样的新闻登得多了,搞得人心惶惶也不好。
       岑洁父母家也被盗了!
       两名盗贼夜里先是向屋子里吹迷药。那时候前副县长夫妇已经睡着了。迷药吹进屋子里,老夫妇睡得就更熟了。他们睡得和死过去也没什么两样。因为盗贼进屋之后,十分放肆,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贼,像老鼠一样小心。两人大大咧咧地进屋,到处翻抽屉,一边寻找值钱的东西,一边还亲切交谈着。其中一个,还打开冰箱取了一瓶冰镇啤酒,一边喝一边行窃。
       他们偷走了一些现金,还有岑洁母亲一些真真假假的首饰。他们收获并不是太大,因为岑母平时就很注意防盗,家里的存折,她都放在一个地球仪里。这个地球仪,是前副县长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前就使用的。他身在县城,放眼世界,读报的时候,经常要转动地球,看一看打得正凶的巴尔干半岛在哪里,科威特这个富得冒油的弹丸小国又在哪个地方。地球仪经常转,有一天掉了下来。岑师母发现它内部是空的,既没有岩浆,也没有石油。她觉得空洞的地球里正好放她的存折。从此她的所有存折就都放在这个地球仪里。盗贼几乎翻遍了她家的抽屉,却没想到真正的宝贝是在地球内部。
       两盗贼在前副县长家里,还发现了几张光碟。光碟封套上的裸体女郎,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在盗贼甲的极力倡导下,他们打开了电视和DVD播放机,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观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喝啤酒。后来是因为屋子外面有了一点动静,才惊动了他们。他们最后电视都没关,就仓皇逃走了。
       迷药的劲道,比安定片要厉害多了。两夫妇第二天睡过九点,才艰难地醒来。老岑觉得眼皮像是粘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便以为昨晚上是不是不长记性,吃了两次安眠药。他感到头疼极了。
       岑母从床上撑起来,立刻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她马上知道,昨晚上是有贼光临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地球仪。当她发现里面的存单一张不少时,她哭了。她越哭越响,一来为家中遇盗而伤心,二来是为所有的存折安然无恙而感到庆幸。
       在报警问题上,夫妇俩产生了分歧。岑母要报警,老岑坚决不同意。他的意见是,既然偷走的只是几百块现金,还有一些根本不值钱的假首饰,就犯不着惊动警方。家里来警察是很麻烦的,要录口供,还要保护现场。关键的是最后根本破不了案,倒让别人看笑话。以前因为工作关系和老岑有仇的人,一定会幸灾乐祸。
       其实老岑不愿报警,是怕别人知道盗贼在他家里看黄色影碟。这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甚至不愿意这两个盗贼被抓住。要是被抓的话,他们一定会把这件丢人的事交待出来。那么前副县长就会脸面扫尽,为全县城百姓所耻笑。
       岑洁闻讯赶到娘家时,岑母已经不哭了。既然决定不报案,老两口已经把现场清理得差不多了。岑洁到的时候,见母亲正在拖地。“偷掉得多么?存折没偷掉吧?”岑洁问。
       “幸亏我放得好,存折没偷掉!”母亲悲喜交集,又有点要哭的样子。
       老岑训斥道:“又来了,又来了!没偷掉不好么?没偷掉哭什么!”
       “报警了么?”岑洁问。
       岑母觉得委屈,很生丈夫的气,就对女儿说:“他不让报,他死活不让报警。他是怕家里有黄碟让人家知道!”
       前副县长光火了,对老伴厉声说:“你胡说什么!你对她说这些做什么?!”
       岑洁知道父亲在她面前觉得老脸没处放了,,他真的老羞成怒了,看他的样子,就像要吃人。母亲被他吓得再也忍不住哭了。
       “好了,好了,那没什么的,看看没什么的。”岑洁故作轻松地说。
       老岑向女儿解释说:“我是供批判看的。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我们也要了解,了解了才能认清其罪恶本质。”
       父亲的话让岑沽笑了。她觉得真好笑啊,父亲那样子,又老又倔的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好笑极了。
       岑洁回家把这些事告诉给秦波听,秦波非常震惊。他说,他没想到,岳父这么老了,还对这种事感兴趣。没想到他一向道貌岸然的样子,脑子里原来也是乌七八糟啊。
       岑洁却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也是个男人嘛。”
       见秦波呆呆的,她又说:“我在报上看到一个老头八十多还嫖娟呢!”
       她问秦波:“你呢,你脑子是不是也有乌七八糟的念头?”
       秦波和岑洁一起去看望岳父母的时候,他们还有恶心呕吐的症状。盗贼一定向屋子里吹了大量的迷药。前副县长不停地喝水,频繁地上厕所。他是要把体内的毒素尽快排泄掉。
       “还好,他们没有杀了我们!”岑洁的母亲心有余悸地说。
       岑洁说:“你们又没动,又不喊,他们怎么会杀你们。”
       秦波的脑子有点恍惚,他听到丈母娘似乎在说:“还好,他们没有强奸我。”
       “你们家也应该养条狗。要是‘酋长’在,他们就不敢来!”岑洁说。
       岳母说:“哦哟,我哪里有精力养狗?我伺候你爸就够累的了!”
       秦波暗暗好笑,岳母分明是把岳父比作一条狗。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岑洁走过去,研究门锁。
       前副县长说,根本不是从门里进来的。他们是翻窗进来的。他们是从落水管攀爬上来,从窗子里钻进来的。
       “以后不敢开窗了!”岑母颤颤地说。
       “加防盗窗就可以了。”岑洁提议。
       老岑忿忿说:“加了防盗窗,就像一个笼子。人就像动物园的动物,一天到晚被关在铁笼子里!”
       秦波坐在一边打量岳父,觉得他真的很像一只猴子。他那么瘦,那么倔,那么道貌岸然。秦波想象,老人家看A片时会是什么样?还那么严肃么?他喘不喘粗气?是不是嘴巴张开了淌哈拉子?他是一个人看,还是和岳母一起看?他会学着A片里那么做么?岳母会愿意么?
       秦波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但他的脑子,却一刻都不停。乌七八糟的念头,风中的麦浪一样翻滚着。
       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在他们中间,哪些人是贼呢?秦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流,企图辨别出这些男人中间,哪些人是会在夜间身轻如燕地翻窗进入当地居民的住宅,偷走现金和金银首饰,偷走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在什么也偷不到的情况下,恼羞成怒,恶作剧地将冰箱放倒,将电视机搬进浴缸泡在水中?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在干着这营生?有女人么?女人偷不偷呢?秦波那天去邮局,在营业窗口看到非常醒目的标语:“请保管好你的钱物,谨防小偷(有男有女)!”竟然有这样的标语,括号加得有意思。由此可见,女贼也是有的。至少邮局营业窗口发现过女扒手。那么,入室偷盗的,有没有女人呢?秦波想,要是家里半夜突然从窗子爬进一个女人来,并且是年轻貌美的,那简直像聊斋故事一样了!
       秦波无法在大街上识别人群中的小偷。正如俗话所说,小偷的脸上又不写字。听说,现在的贼,许多都是服装鲜亮,身上装着好几部手机的。他们一般都是集团作案,白天先到各处踩点。衣冠楚楚的,拿了记号笔,经过多次勘探,
       确定可下手与不可下手的,分别在门边上或者台阶上标下记号。秦波已经多次在他家院门口的立柱上发现奇怪的记号了。有时候是字母,有时候是图案。谁能破译这些符号呢?秦波突然觉得,一个组织巨大的网络,已经将本城每一个角落覆盖。如果在这些记号边上,再加上一些记号的话,会不会有人以神秘的方式与他进行联络呢?
       秦波对这个小城,是感到越来越陌生了。这城里发生的许多事,让他感到新鲜,同时也困惑。这些事,都是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的。他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会发生的。许多事就像窃贼标记出的记号,神秘而充满了力量,让人恐惧,让人不安,让人迷失方向。他就像是身处异乡,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把握的陌生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经验中的,都让他感到无从把握。甚至排斥着他。
       当然同时也对他构成诱惑。比方那么多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女孩,身份暧昧的,靠他如此近,却又那么远。
       通常秦波在自家院门口发现可疑的记号后,都会细心地把它擦去。
       有一次,在擦掉记号后,他突然想画上一个另外的记号。画一个骷髅头,还是画一颗心?或者画一朵梅花?他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因为他想起了“梅花党”的故事。他难道敢将一朵也许会带来杀身之祸的梅花画上去么?
       他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生怕自己擦去记号的行为,会被正躲在某个暗角里的什么人看到。
       有一张笑脸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浮现出来了。这个人不老,但嘴里没有几颗牙。他手上提了一根绳子,一杆秤,还有一根带弯头的铁丝。秦波认出来了,他是收破烂的,他经常在这个小区里出没。他在一个个垃圾桶里翻来捣去,寻找可以卖钱的东西。他拾荒,兼收破烂。秦波家曾将旧报纸和纸板箱卖给他。他每次见了秦波,都笑得一脸灿烂。就因为他收购过秦波家的破烂么?秦波开始还对他回报以微笑,并且记得卖破烂给他的时候,还与他聊过天。知道他是从河南商丘过来的,是因为儿子在这里打工,在这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所以他也跟过来了。他的儿媳妇漂亮么?当时秦波想。那些在街头走来走去的外来妹中,哪一个是拾荒人的儿媳妇呢?他们在本城买了房子,现在房价这么贵,他们做什么生意才能买得起房子呢?肯定不会是凭拾荒和收破烂吧。那么这个人的儿媳妇,是不是小姐呢?她白天在家睡觉、做饭,是个好媳妇,晚上则浓妆艳抹去卖身。所以他们家才买得起房子呀。和这个收破烂的人聊天的时候,秦波脑子里胡思乱想。
       这个没几颗牙的拾荒人与秦波照面多了,秦波就有点烦他。我为什么要理睬这个人?搞得我和他是熟人似的。秦波觉得滑稽。后来秦波就不再理他了,见了他就故意看别处,或者把头埋下。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继续见了秦波咧嘴笑。这不,在秦波惊恐的环视下,这张笑脸又浮出来了。
       小时候,秦波看过一些“反特”的电影和书籍。在那些故事里,总有一个特别阴险狡猾的特务,隐藏得很深,让人一点都没有察觉。有一本叫《海岛女民兵》的书,里面有一个叫刘阿太的人,断了一条腿,支着拐杖开一个小卖部。空余时间,他经常拉一把胡琴玩。但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人,却是一个台湾国民党特务。一台发报机,就藏在他的断腿里头。真是阴险啊!秦波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嘴里只有几颗牙的收破烂的人,就是一个特务吧?不,现在没有特务了,他只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犯罪分子。虽然他总是一脸傻笑,但他内心可比毒蛇还要毒。小区里令人发怵的神秘记号,也许正是这个家伙画下的吧?他借拾荒和收破烂之名,四处转悠,踩点摸门子,把所有居民家的情况都摸熟了,然后在月黑风高之夜,和他的同伙一起下手。他人室盗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身手突然变得敏捷了?他撮起嘴,用竹管向屋子里偷偷吹迷药。入室以后,如果遇上反抗,他的面目,会一下子变得狰狞吧?
       岑洁帮父母一起清理被盗现场,发现了家里的一本老影集。她把自己婴幼儿时期的几张照片取下来,带回家给秦波看。小时候的岑洁,梳着冲天辫,穿了大棉袄,样子虽然傻,但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灵气。有一张还是裸体,趴在草席上,看不出是男是女。看着照片上嫩芽芽似的岑洁,秦波内心突然升涌一股柔情:如果他有这么一个孩子,那该多好啊!
       他们结婚已经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也曾经多次去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很正常,没有任何毛病。医生说,是不是你们思想上太紧张了?你们十分想要孩子是不是?要放松,要放松,不能紧张,有时候越想怀上,就越怀不上。医生还教导说,性生活目的性不要太强,要放松,要有娱乐的心态,不能思想包袱太重了!秦波觉得医生的语气表情,不像医生,倒像是个鸨母。他看岑洁,笑得那么羞涩,让他忽然有点心动。
       对于有没有孩子,秦波一向无所谓。也许是秦波的父母太希望抱孙子了,秦波的心里才反而觉得无所谓。甚至有些逆反。你急我不急,你越急我越不急。老是听他们唠叨,他觉得很烦。他又不能怀孕,干着急有什么用!在性生活上,他很勤勉,如果这也有劳动模范,他也许能够评上。但岑洁就是不怀孕,他有什么办法?他不能跟父母讨论这个,他总不见得告诉他们,他很努力,隔天必定要和岑洁做一次。如果做一次就能怀一个孩子,那么十多年下来,他已经有一大帮孩子了,办一个幼儿园都行了。可他一次次都是在白干。如果从动物性考量,做爱是为了什么?做爱是为了生育,快感只是手段,生育才是目的。造物主为人类设计了快感,并非只是给人类娱乐,而是为了吸引人类生育。如果没有快感,谁还做爱?不做爱,人类就没法繁衍。但是人类建立了自己的文明,不再理会造物主的初衷。在今天,绝大多数的人,绝大多数时间里,做爱就是为了快感。手段已经变成了目的。谁会说,来,让我们来造人吧!造人只是副产品,或者说是意外。许多人怀孕,都不是本意,都是不一小心造成的。性文明的现实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要说什么白干不白干。有时候被父母唠叨得心里窝火了,秦波觉得自己绝后很痛快,算是对父母的一种惩罚,或者说报复。要不是迷恋快感,他也许早罢工了,不做爱了。就不要孩子,怎么样,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岑洁的态度更是消极。在秦波看来,她是故意不要孩子的。刚结婚的那一阵,她都坚持要他戴套。为什么?他问她。她就说,我们暂时不要孩子,好么?暂时不要孩子,也比较符合秦波的想法,所以他没再问为什么。后来因为秦波比较讨厌安全套,所以它退出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会不会怀孕?每次岑洁都很紧张的问。不知道是问谁。问。她自己和问秦波,都不会有正确答案。有时候秦波觉得,他们做爱,很像是在偷情。怀上又怎么啦?曾经说起过生育,岑洁说,那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她外向,能干,但性格中也有极度脆弱的一面。只要是女人,都肩负着生育的光荣任务。天下哪一个女人不生育?不生育的女人还算是女人么?生育怎么啦?谈得上恐怖?秦波想,要是自己是
       一个女人,会不会惧怕生育呢?或者说,世上生育之事,本来就都是由男人来担当的,自己会不会感到生育是一件恐怖的事?这假设太滑稽了,呵呵!
       岑洁在外头经常喝酒,喝很多酒,有时候还抽烟。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要怀孕的打算。也许她不愿怀孕的理由,就是她想要始终过吃吃喝喝无拘无束的日子。秦波夫妇,根本就不像医生所说的,是因为太想怀孕,所以才反而怀不上。事实上,他们谁都不想要,结果也真的一直没有。世界上的事,所以说从来就没有一定。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有的人怕死,确实反而死得快。但有的人同样怕死,却怕了一辈子,怕到九十九才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摊上谁是谁。
       所以去医院检查,对秦波来说,一来是做给他的父母看的。二来,也是出于好奇,想证实一下,他和岑洁两个人,到底是谁有问题。他从小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好追究是非结果。他是要证明,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责任应该由岑洁来承担。他一直有感觉,认为岑洁经常在外面吃啊喝啊,这方面不出问题才怪呢。加上她总是拒绝怀孕,主观特别排斥,所以他们之间要有问题的话,一定是在她的身上。检查的结果是大家都没问题,就像学生时代和同学闹了矛盾告到老师那儿,老师各打五十大板。不不,还是有所不同,医生没用板子打谁,而是说,谁都没有错。医生的态度近乎和稀泥,令秦波感到一丝惆怅。
       有没有孩子,秦波无所谓。甚至到后来,他非常害怕哪天岑洁告诉他,她有了,她怀上孩子了。那是他十分害怕发生的事。他并非担心孩子的降临,将会打扰他与岑洁的两人世界。而是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早已经充满了鄙视。在他的意识里,他已经是一个不洁的男人。他嫖过,他是一个嫖客,他已经不再怀疑这一点。他的强迫性思维,已经把他带人这一歧途。在他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嫖过刘国珍。是这样的么?尽管他一次次试图否认。但是,越否认,这个结论就越来越不容推翻。那个脑海里强大的声音,就像刑讯逼供的警察,把一整套谎言当成了事实,迫使他承认。他早已向这个声音投降。甚至,他如何嫖刘国珍,在什么地方嫖她,种种的细节,也都慢慢在他脑子里变成了活生生的事实。这个蛮横的声音,不断地威逼他承认更多的事实。那些他根本没有做的事情,经过一次次强迫灌输,慢慢地在他恍惚的大脑里扎下根来,令他不可抗拒地接受下来。
       他觉得他是肮脏的,他的身上携带着肮脏的病毒,淋病、梅毒,甚至艾滋病。因此他尽量避免与岑洁做爱。在无可逃避的情况下,他要求戴套。岑洁疑惑地看着他,说:“你是怎么啦?”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一层意思是,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你不想要个孩子么?她的另一层意思是,结婚这么久,做了无数次爱,没有戴过套啊,也没有怀过孕。既然不会怀孕,又何必戴套呢?不是多此一举么?
       她盯着他看。她看得他紧张起来。他怕她看透他的内心。她的眼光,总是能看透人内心似的。他于是放弃了戴套的想法。他抱起她的臀部插进去的时候,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第二天,第三天,一天天,他都在等着她的反应。她会有一天冲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畜生!你到哪里去染了病来?你不是人!”会有这么一天么?
       那他又该怎么办呢?他一定要百般抵赖。但是,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管用么?他如果强调,病不是他带回来的,她得了性病,跟他可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样说行得通么?如果她除他之外,再没有接触任何男人,那么他这般抵赖,只会使她发疯。
       他一次次在恐慌之中与妻子做爱。一天天过去了,岑洁没有任何反应。她有没有患上性病呢?她不说,他也就不知道。他突然想,也许她得了病,却不说呢?她为什么要隐瞒事实?难道说她的病并不是他传染给她的?
       这么一想,秦波的心紧缩起来了。他觉得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自己是吃醋了,还是尊严受到了侵犯。他处在极度的恐慌中,又开始失眠了。一颗安定已经不管用了。必须吃两颗,甚至三颗,才能睡去。
       我们说过,岑洁对于有没有孩子,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是,当她某天发现自己有了之后,她的态度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种神圣的、幸福的感觉潮水一样冲击着她。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立刻打电话到学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秦波。“我要当妈妈了!你要当爸爸了!”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而秦波却陷入恐惧之中。“不能要这个孩子!不能要孩子!”他脑子里那个无可抗拒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他将是一个不洁的孩子,他如果生下来,一定是残疾的,带着满身肮脏的病毒。他会把肮脏的秘密彻底暴露,他将毁了秦波和岑洁的生活。
       在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之后,秦波终于鼓起勇气对岑洁说:“去把他打掉吧!”岑洁说:“打掉什么?”秦波说:“孩子,你肚子里的……”
       第二天,秦波的轻摩被偷掉了。
       只是吃一顿中饭的时间,放在院子门口的轻摩就不见了。大家都不得不佩服偷车贼的本事。后来据大马说,偷车的人,是把两根电线拉出来一搭,车就发动了。可是秦波和保姆陶阿姨两个人在家吃饭,他们都没听到外头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呀。
       秦波在整个小区里转了两圈,几乎对每一辆白色的轻摩都行了注目礼。没有他的车。他的车一定已经在这个小区里消失了。它多半已经被运往外地,苏北的某一个地方,在那儿被二次出售。他不可能跑遍全中国,去找他的车。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家丢失的第二辆机动车了。第一辆是助动车,黑色的,冬天很难发动。电动点火早已经形同虚设,每次都必须使劲地用脚发动。有时候要踩十几脚,人都踩得热血沸腾了,车才发动起来。开动的时候,后面排气管嘟嘟嘟地冒出黑烟。秦波必须把车开得最快。如果是开得慢,浓黑的烟就会呛着自己。所以后来那辆车被偷,秦波一点也不心疼。他相反很奇怪地感到庆幸,好像小偷是做了一件好事,替他处理了一件废物。
       骑岑洁的自行车上了几天班,秦波才感到失去了破助动车,还是挺不习惯。学校到家还有点远,顶着凛冽的北风上班,踩得都有点气喘吁吁。于是他和岑洁商量,买了一辆白色的轻摩。这辆轻摩质量好多了,价格也不是破助动车所能比。不光点火容易,开起来特别轻松,提速很快。它的价格,是原来那辆破车的三倍。一分价钱一分货,秦波觉得物有所值。
       这辆轻摩大半年开下来,秦波对它有了相当的感情。虽然它免不了也要坏,但和以前那破车比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了。经常对它进行修理的大马也夸这辆车,说它是轻摩中质量最好的。可它却被偷了!
       秦波打电话报警。警察说,你过来一趟吧,报个案,录个口供。秦波对警察历来没有好感,也知道报案也是白报。这么些年来,家里被偷的自行车,已经多得无法算清楚。还从未听说警察能帮助找回过一辆的。谁家家里遭了贼,打了110,也最多就是过来煞有介事地拍几张照片,此后便不了了之了。丢了轻摩,秦波实在
       感到心疼,所以报了警。但警察却让他自己去派出所录口供。秦波有点火了,说:“我不报了!”警察说:“你不报是不行的,丢了车一定要报。你要不报,人家拿你的车去作案,你要负责!”
       秦波说:“那你们总得来现场看一看!”
       他的口气很硬。他心里有气。他的愤怒,既是对小偷的,也是对警察的。双重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在电话里向警察发泄。警察就让他报了地址,说,那你等着。
       等了四十分钟,警车才来。警车停下来,警察下车说,哎哟,你们家太难找了!
       秦波心想,县城里谁不知道龙庭小区?我们家怎么难找啦?
       “酋长”对着警察狂吠,警察之一对狗跺跺脚,说,这是一条狼狗吧?
       陶阿姨过来想喝住“酋长”,她一定是觉得它这么叫,对警察是不恭吧。但狗不听她的,它叫得更凶了。
       警察疑惑地说,你们家狗叫这么响,刚才有人来偷车,它怎么不叫?
       秦波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知道!
       警察说,会不会你没把车停在门口?你是不是忘了,停在了别的地方?
       秦波说,不可能!我就是停在门口的。我天天中午都这样停的。
       警察说,那你们家的狗就奇怪了,见了小偷不叫,见了我们狂叫。
       是有点奇怪,秦波心想。
       警察问了轻摩停放的具体位置,停放的朝向,龙头往哪边歪,问得煞有介事。秦波一时产生了幻觉,好像他的车还有找回来的希望。
       最后警察说,你跟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录一下口供。
       警察让秦波就坐他们的警车一起走。秦波起先有点觉得牛逼,自己坐警车了!它会不会一边开,一边闪灯,一边呜呜地响警笛。它会开得很快吧,横冲直撞,见了红灯也不停。是不是很威风啊?
       可是钻进警车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一些异样。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是被警车带走,他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他还能回来么?他们会不会把他铐起来,刑讯逼供?
       他很紧张,心突突地乱跳。
       他忽然想下车,他不能跟他们走。可是车已经开动了。
       他又想应该给他的老同学史政委打个电话,史是公安局的政委,应该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救人。他已经坐在警车上了,已经在警察的控制下了,史政委会来救他么?他会不会关机,或者不接听?
       警车不慌不忙地向派出所开去。坐在后面的秦波,心里慢慢恢复了平静。他觉得自己太过敏了,敏感得有点儿可笑了。他为什么要害怕?虽然他是个嫖客,但他们知道么?他们不是为了这事儿才来的。他们是因为他丢了车才来的,他现在是去报案,是去为他的车录一下口供。他是受害者,他有什么好怕的!
       到了派出所,他给岑洁打了个电话。她在一个饭局上,电话里听上去那地方吵闹得很。他告诉她,家里的轻摩被偷了,他现在在派出所,他报案了,在录口供。
       他不厌其烦地向岑洁汇报。他这样做,是为了去除内心不必要的恐慌。他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说,他要明确他来派出所,不是被警察带来的,跟嫖了刘国珍是不搭界的,他不会有任何麻烦,他是来报案的。他是受害者。
       岑洁那儿虽然吵闹,但她明显感觉到秦波的不安。她于是安慰他,她说,报什么案呀,丢就丢了,丢了就是要我们买汽车了!
       秦波在一个警察对面坐下来,开始录口供。他坐得很拘谨。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己的拘谨,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我又不是来受审的,他对自己说。因此他故作潇洒,架起了二郎腿。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样的坐姿,让他自己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在演戏,他感到别扭。他于是又恢复了先前拘谨的姿态。
       让他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他很忐忑。他偷眼看了一下警察,怕他突然取出一副手铐来。
       你可以走了,警察说。
       他感到一阵轻松。
       但他没有马上走。当他不再有被捕的心理阴影时,他嚣张的一面抬头了。他向警察指出,他来的时候,是警车带他来的,现在让他走,他家那么远,他怎么走?
       警察不耐烦地说,怎么走你自己解决!
       当明白秦波是要警车送他回去时,警察笑了,说,我们又不是出租车,你坐出租车回去吧!
       秦波很恼火,批评了警察的态度。同时,他掏出手机,要给史政委打电话。他说,我要给你们领导打电话!
       警察说,你打好了,我又没犯什么错!
       秦波拨了三四次,史政委都没有接听。他很狼狈,除了继续拨打,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下台。警察显然看出了其中破绽,凶狠地说,你最好走远点,别在这里妨碍办案!
       秦波的心里别提有多窝火。花了十块钱打车回到家,见了“酋长”,一脚把它踢得汪汪乱叫。
       C
       轻摩被偷之后,秦波又从车库里取出岑洁的那辆女式自行车,用一条穿破了的旧裤衩,把自行车上上下下擦了一遍。骑它上下班,路上他不能遇到白色的摩托车,一看到,就忍不住盯着看。现在除了性感女人,街上又多了一样吸引秦波眼光的东西了。
       大马的修理铺门口,每天都停着几辆摩托车。也有白色的。但秦波从来不敢停下来,更不敢过去查看。有次大马主动与他打招呼,喊道:“骑自行车哪?轻摩丢了么?”秦波假装没听见,只顾骑着车走了。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嫖客?嫖没嫖过刘国珍?这个问题在秦波的心里,变成了一块结石。许多时候,他肯定自己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不要说刘国珍,他谁都没嫖过。但是,不管嫖没嫖,他都无法走出这个阴影。他脑子里那个强大的声音,经常会逼迫他承认,他就是一个嫖客!他就是嫖了刘国珍!他因此怕想到刘国珍,怕人提到她。她曾经是大马的女朋友,他因此也怕见到大马。
       如果他的轻摩没丢,他就免不了还要和大马打交道。所幸的是,他的轻摩不见了。他真的感到庆幸。
       有时候,他希望大马消失。在这个县城里,在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也许大马嫌这个县城太小,到更大的地方去发展了;或者他在这里生意做不下去了,只得卷铺盖打道回府了;甚至,他遇上了车祸,或者惹了黑社会,死了。秦波想到自己这是精神谋杀,有点不寒而栗。
       有天经过电视台,电视发射塔下聚集的人不少。秦波也停下来看热闹。只见电视塔上爬了一个人,爬得很高了,看上去只有兔子大小。听边上的人说,这是个外来民工,爬到一定的高度,要跳下来自杀呢。秦波仰头看,他已经爬得够高了。从这么高的高度跳下来,死是没有问题的,一定会摔成肉酱。那他还有必要继续向上爬么?他是要吸引更多的看客,要引起社会充分的注意:警察来了,报社电视台的人都来了。他还在向上爬,也许他只是对攀塔这项运动着了迷?
       为什么?为什么?人群中不断有人在提问。提问者,都是最新加入围观行列的。秦波听说,这个人是因为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一年活,没拿到工资。他拿了一把刀,要去行刺包工头。但包工头早已人间蒸发,他带着民工的血汗钱,和一个年轻女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民工急火攻心,杀不了包工头,就决定杀自己。
       秦波突然觉得,这个人,会不会是大马呢?
       看他悬挂在天空上的身影,确实有点像大马。但是不对呀,大马不在建筑工地上干呀,大马是修摩托车的,不可能有人拖欠他工资。但是看那兔子大的身影,还在电视塔上一点点地向上蠕动,他看上去和大马太像了!秦波的内心一阵激动。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秦波的肩膀,他一回头,看到了大马。大马对他憨厚地笑着。
       秦波吃惊不小。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认为大马此刻正在高高的电视塔上,怎么突然站到他面前了呢?他像遇见了鬼。
       警察提着喇叭,开始向天上的民工喊话。与此同时,消防队员则在电视塔下摆放了气垫。因为不知道民工会向哪个方向跳,所以必须在电视塔的四周都放上气垫,但气垫不够。消防队于是又弄了许多棉被来。天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据秦波猜测,一定是从附近的“新闻宾馆”里搬来的。宾馆客房里所有垫的盖的,都被紧急动员起来。不过这样做很可笑。垫这些东西有用么?民工爬得那么高,他要是跳下来,就是跳在水里,恐怕也会摔死。他爬得实在太高了。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生命只有一次,人人都应该好好珍惜!”警察的喊话,就像在诗朗诵。许多人都笑了。
       民工不动了。他是被这诗一样的语言打动了么?还是他爬得累了,想歇一歇了?
       起风了,风突然变得很大。秦波的头发,被风吹乱,很不舒服。风似乎越来越大了,似乎电视塔都被吹得摇来晃去的。 警察也很为民工的安全着急。谁都很担心,他会像一片叶子,被风吹得飘落下来。
       警察喊:“抓紧了!你要用力抓紧,别让自己掉下来啊!”
       大家都相信,在高空,风比地面上要大得多了。
       这时候有两个消防队员开始攀塔了。他们先是爬得很快,渐渐就慢了。
       “我们的人来帮你了!你抓紧了别动,他们很快就上来救你了!”警察喊得嗓子都有点嘶哑了。
       一只鸟从天空深处飞落下来,大家禁不住惊叫。大家以为是民工从电视塔上跳下来了。
       这出戏一直演到夜幕降临,三个人影在电视塔上慢慢向下蠕动,他们的影子越来越看不清了。
       大马坚持要请秦波吃晚饭。不管秦波说什么,大马都抓着他的自行车龙头不松手。秦波虽然心虚,但慢慢也看出大马的诚意来了。最终他同意了。
       秦波非常后悔和大马一起吃晚饭。大马抓着他的自行车龙头不放,他宁可不要了那自行车,也不要答应和他一起吃饭。他敏感地提防着大马,注意着他的表情和他的一举一动。他要弄清楚,大马请他吃晚饭,到底是什么目的。他是要向他摊牌么?他会突然掏出一把刀子来,对秦波说:“你嫖了我的女朋友,你说,该怎么办?”或者就是趁他不注意,把随身带着的毒药放进啤酒杯里,要他喝下去。
       所以秦波始终不喝酒,也不喝饮料。
       大马倒也不介意,自顾喝酒。让服务员给秦波泡了杯绿茶。
       一瓶啤酒都没有喝完,大马的脸就红了。他的脖子和眼睛都红了。秦波听别人说,喝酒容易脸红的人,一般都是好人,是耿直的人。而那些怎么喝都不会脸红,甚至越喝脸越白的人,是难弄的人,是有城府的人。看到大马红成那样,连敞开的胸部都红了,秦波想,他也许全身都红了,连脚趾头都是红的,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他这么红,一定是个好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秦波内心不再像刚才那么戒备了。他慢慢放松了,开始坦然地吃菜。
       喝多了酒,大马话越来越多。他先是反反复复地向秦波表示感谢,说他被警察抓进去的时候,多亏了秦波搭救。他一杯杯地敬秦波,一杯杯地干掉。他叫秦波“恩人”,几次要跪下来向秦波磕头,都被秦波制止了。
       “来来来,我敬你们一杯!”小饭店的老板娘拿了一只空杯过来,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斟上啤酒。她的头发做得很讲究,但看上去很刻板,像是整个用胶水固定住了,就像戴着一个华丽的假发套。她的脸很奇怪,皮肤又粗又红。不是喝了酒的那种红,而是像烫伤一样的僵硬的红。她脸上堆着笑,那些粗红的肉,就更僵硬了,彼此大陆板块一样挤压着。她身上涂得很香,那香味霸道得很,一走近来,就让所有的人闻到了。秦波很不喜欢她,简直是讨厌她。但对她的到来,基本还是持欢迎态度。因为他早已厌倦了大马,讨厌他不断重复的话,不断重复叫他“恩人”,还屡屡坚持要向他下跪感恩。老板娘就像救星一样出现了。至少她的出现,能暂时阻止大马的哕嗦。
       “我不会喝酒,”秦波说。
       老板娘霸道地坚持要秦波喝,她武断地下结论说,没有男人不会喝酒的。她接着问秦波:“那你会抽烟吗?会玩女人吗?”没等秦波回答,她接着说:“你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玩女人,还叫什么男人?”
       秦波被她说得有点不快。尤其是她说他“不会玩女人”,令他十分反感。那么,他到底算不算会玩女人呢?秦波问自己。他这么一问自己,立刻感到一阵难言的怅惘。这怅惘烟一样在他全身弥漫,让他突然变得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大马挺身而出,让老板娘不要为难秦波,“来,你跟我来!你说怎么来就怎么来!”
       秦波觉得这时候的大马有点陌生,他与平时的大马不一样了,至少在秦波的心目中,两个大马很不一样。大马的舌头虽然打着卷,说话不利索了,但在秦波看来,他突然变得油嘴滑舌了,眼睛里的光,也不像平时那么憨厚善良了。他拉着老板娘的手,和她干了一杯。接着他抖抖豁豁地倒酒,要和她干第二杯。干第二杯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和老板娘喝交杯酒。他站起来了,手搭在老板的肩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说话。老板娘和他喝交杯酒的时候,他几乎抱住了她。秦波觉得这两个人的丑态很恶心。
       “你醉了!你醉了!”老板娘咯咯咯地笑着逃开了。秦波猜想,一定是大马的手不规矩,摸了她哪里了。
       大马也不去追,他只是颓然坐下,又给自己的杯里斟满了。
       大马的酒量不行,他喝了没几瓶,就醉成这样。他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里,趴在桌上不吭声。
       秦波感到清静极了。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他看着伏在桌上的大马,这个江西老俵,他的脑袋乱蓬蓬的,后颈处的衣领,有一层油腻的污垢。他睡着了吗?他真的醉成这样子了?他看上去就像死了。
       如果大马死了,他是个死人,秦波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喜悦和欢快。这个江西人现在似乎成了他秦波的一块心病。他不希望看到他,不希望和他成为朋友,不希望他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果他消失,如果他彻底从秦波的生活中消失,就像早晨醒来时依稀记得的一场噩梦,突然被否定了,风一样刮过去,被抹去,被遗忘,该多好啊!
       为什么会这么想?秦波问自己。是因为秦波心里有鬼。那鬼是他的欲望,是刘国珍,是他如今怎么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的一段嫖客与妓女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这个妓女,都与大马有关。大马就像一把剑,日夜悬挂在秦波的头顶。它总有一天会落下来。
       如果秦波手里有一把刀,他会不会将刀子
       扎向大马毛茸茸的脑袋?如果他口袋里有一包剧毒的老鼠药,他会不会将其倾倒在大马的酒杯里?秦波不禁环顾四周,看到其他食客都在杯觥交错地吃着喝着,没有人注意他。只有一个服务小姐,笔直地站在秦波的右后方。当秦波转过头去,立刻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秦波看,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甚至看到了他行凶的举动。
       秦波感到惊悚。
       砰——大马突然拍了一记桌子。他拍得那么重,桌子上许多东西,都神经质地跳了起来。这把秦波吓得不轻。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抬起头来的?他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的,已经睡了那么久,秦波一个人吃着菜,浮想联翩,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他却悄悄地醒来,猛拍了一记桌子。
       大马的眼里露出凶光,他逼视着秦波,声称一定要杀了刘国珍,好像坐在他眼前的不是秦波,而是刘国珍。秦波起先非常害怕,但是在确定大马要杀的只是刘国珍,而并非他秦波后,慢慢定下心来。他看着大马,这个被酒精和愤怒烧红了脸的江西人,他的脸显得有些浮肿,好像被注了水的猪肉。他用最下流恶毒的语言咒骂刘国珍,骂那个曾经和他们三兄弟睡在同一个屋子里的女人。秦波发现,大马的许多骂人话,其实他听不懂。祖国之大,方言各异,江西的骂人话,在秦波听来就像外语一样。虽然不懂,但秦波还是能猜测出来他在骂些什么。无非是侮辱她的祖宗,要不就是拿她的生殖器来说事。他骂着,不时拍着桌子,好像桌子是刘国珍的脑袋。他嘴角渐渐积聚起一堆白沫,仿佛他的骂人话,是泡了水的黄豆,在磨盘里磨啊磨啊,磨出了越来越多的泡沫。
       大声的咒骂,一开始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包括饭店老板娘在内,好多人都过来看个究竟。也有懒得起来的,只是坐着,远远地看这里。但当人们确定大马只是一个醉鬼的时候,就没人理会他了。只有秦波一个观众。他没有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他只是坐在大马的对面,呆呆地看着他,昕他骂,看他嘴角的白沫越聚越多。不时有白沫溅到秦波的脸上。
       后来大马哭了。像所有喝醉的人一样,总免不了这些套路,豪言壮语,污言秽语,最后哭哭啼啼,或者像死猪一样睡去。大马哭得很响。有几声滑稽的哭,引得店堂里一阵哄笑。秦波看他哭得伤心,泪流满面,忽然觉得心里也有些酸楚。大马哭着,说着,秦波听明白了,知道他的心里,其实还爱着刘国珍,舍不得她。但她已经一去不返,离良家妇女的世界越来越远,在卖淫的路上一路狂奔。大马还能找回她么?她还是原来坐在摩托车修理铺里整天看电视的刘国珍么?
       秦波很想劝慰他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除了呆呆地看他哭,听他含糊地诉说,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大马自始至终都没有针对秦波。没有说他,更没有骂他。到后来,他连刘国珍都不骂了,只是一味地埋怨自己。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鸡毛蒜皮地数落自己的种种不是,好像刘国珍离开他,她去做鸡,被收容,放出来后又操皮肉生涯,这一切,都不是刘国珍的错,而错在他大马。他要是有钱,能租到房子,就不必和两个兄弟同居一室,刘国珍也就不会和二马三马都有一腿,他也就不会打她,她也就不会逃走,也不会去做小姐了。大马是这样来认识刘国珍做鸡的因果关系的。他认为,她和二马三马有一腿,就是她做鸡的前奏,他把她打出门去,就是她做鸡的原因。
       他一点没有说到秦波,似乎这丝毫不关秦波的事。但秦波的心里却一直忐忑。他始终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嫖过刘国珍。越是在似乎与他无关的情况下,他越是吃不准。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顽强地肯定这个事实。他不仅嫖过刘国珍,而且她还检举了他。而大马肯定也心知肚明。但他醉成这样,哭成这样,却就是不说,只字不提。秦波看着他注水猪肉一样红而浮肿的脸,看出了一点虚伪和狡黠,也看出了危险。
       秦波搀扶大马走出小饭店之后,吃力地向“宇速”摩托车修理铺挪去。喝醉了的人,就像死人一样沉,比死人都不配合。秦波几乎是背着他,一步步艰难地移动。大马的呕吐物,在马路上溅开好大的一摊,也沾到了秦波的身上。秦波觉得恶心。但他没有办法。大马的身体像山一样压着他,他甩不掉他。他只有让他压着,吃力地挪动,一步步向修理铺移动。
       移到一座小平桥上,秦波闻到了河水与污泥的恶臭。这个县城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散发着这种恶臭。水早已经不再是无色无味,也不透明,说青山绿水,山也许远看还是青的,水却怎么也不能与绿扯上关系了。让色盲来看,它也是黑的。小平桥的一段桥栏,已经被汽车撞掉。秦波架着大马走到那个缺口,他突然想把大马推开,把他像一个沉重的麻袋,推到桥下的臭水浜里去。让他在黑水里沉下去,沉下去,噗嗵一声过后,便再也不会浮起来,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可是小平桥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呀!男的,女的,从这边向那边去,从那边往这边来,过往的人,眼光都那么尖锐地刺向秦波。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杀人的动机,他的杀人之心,路人皆知。
       秦波感到恐惧。
       他扛着大马走下小平桥的时候,一辆急转而来的大卡车,直向他们冲撞过来。这是一辆装满黄沙的施工车,它破破烂烂的,却像坦克一样发出直大的隆隆之声。它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奔至秦波他们面前。它发出无比刺耳的刹车声,在靠近他们不到半尺的地方停住了。黄沙和司机的骂声一起向他们扑来。秦波看着洒在身上的黄沙,就像在一场梦里。
       秦波的精神状态越来越恍惚了。晚上必须靠服用安眠药才能睡觉。如果不吃药,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到脑门发涨。吃了安定,睡好了,第二天却一整天迷迷糊糊的,仿佛安眠药的药性一直都没有过,喝多少水都不能把它从身体里排泄掉。上课的时候,他经常讲错。连学生的名字都会叫错。有一次,他竟然指着一个矮小的女学生,叫她“刘国珍”。
       岑洁小产了。她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转瞬间就没有了。仿佛一个美丽的谎言,让她鸭吃砻糠空欢喜了一场。她真的很伤心,她在家里哭了很久。她想想就哭。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讨厌哭哭啼啼。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在任何场合都显得落落大方,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只是未到伤心处。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她坚硬的外表底下,还是有着一颗柔软的女人心。她的孩子没了,而她结婚那么多年,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就在她几乎彻底失望的时候,她怀上了。她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她决定,自己以后再也不喝酒了,烟当然也绝对不碰。公共场合也尽量少去,在包问里喝酒,空气中满是烟雾,这样对孩子不好。为了孩子,她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她甚至想到了很远的未来,她将变成一个恋家的、与世无争的女人,只是在家安安心心地养育孩子。她已经赚到了足够多的钱,许多人生目标,都已经顺利地达到。现在她要做一个百分百的女人,要为女人一生中最基本的目标而努力奋斗。
       她没有呼天抢地地哭,而是偷偷的,发出令
       人窒息的嘤嘤的哭声。她让秦波感到陌生。在秦波心目中,她一向是坚强的,能干的,开朗的。什么事都不能将她难倒打垮,什么事她都能轻松地面对,都会想得开。但是,孩子没了,她竟会痛苦至此!她茶饭不思,有空就哭。她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更别说穿戴梳妆了。她蓬头垢面,脸色蜡黄,冷不丁看到她,会吓一跳,就像看到的是一个屈死的女鬼。
       她真的变了。武功废了。她变得不再能干,简直是变得木讷窝囊了。她说话都和原来不同了,表意不清,支支吾吾。而她从前,说话干脆,生动,有一种令人无论思想还是行动都会向其屈服的力量。现在她像是换了个人,什么事都干不好。端只饭碗,也会失手。
       当老岑,也就是她的父亲嫖娼被抓的消息传来时,她的反应是那么冷淡。她态度漠然,好像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天底下嫖客潮起潮落,天天都有人在嫖,关她什么事呀!好像嫖娼被抓,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父亲,前副县长,一个在县城里有很高知名度的离休老干部,竟然嫖娼,而且被抓,这天大的事,这爆炸性的事,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竟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嫖和吃西瓜一样,是一件可干可不干的事,是一件日常生活中芝麻绿豆大的事。
       事情不得不由女婿秦波出面去解决。秦波交了罚款,把人领了回来。然后又去找老同学公安局史政委,取回了罚款的一半。打了个对折,损失小多了。四处奔走,秦波嘴上抱怨,心情却很好。出了这种事,是对岳父母最好的报复。他们一向看不起他,因为他是苏北人,因为他的父母是爆炒米花的。而他们呢,是前副县长!哈哈,前副县长怎么啦?前副县长嫖娼了!
       岳母始终坚信,丈夫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在重要领导岗位上工作这么多年,绝对不可能觉悟低到去嫖妓。再说,老头子年纪大了,他们老夫妇之间,没有性生活已经有了些年头,岑母对于性事,记忆都已经淡如烟云,早已经把床笫之事看作是遥远过去的事,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的事。老头子怎么可能嫖呢,他一定是被人陷害了。岳母再三要求秦波去公安局为老岑平反。老太婆说,要是这个冤案不能昭雪,老岑还怎么做人?她还怎么做人?他们一家还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
       秦波却一百个不愿意平什么反。首先,他认为岳父嫖了,不是冤案。他不是一直偷偷地看黄碟么?证明他兴趣浓着呢。他和岳母没有性生活,并不代表他不能过性生活,更不代表他不想过性生活。这世界,到处都是性诱惑,连空气里都跳荡着精子和卵子。老算什么,活到老搞到老,医学早就有结论的。就是老年痴呆了,也一样好色。甚至更好色。医学已经确证,好色的行为,其实是老年痴呆的一大特征。岳父嫖了,就是嫖了,凭什么说他是冤枉的?嫖不分老幼,无论尊卑,遭人陷害只是岳母天真的想法而已。其次,也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岳父这一嫖,几乎是救了他的命。把他从无比的恐慌和自责中拯救了出来。他嫖了刘国珍了么?到底嫖没嫖,已经不重要了。老岑嫖了,这才是事实,才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事实像山一样突出,令其他种种黯然失色,令其他种种都显得无关紧要了。秦波的精神状态完全变了,他变得很快乐,心中的块垒突然没有了,天高地阔,晚上也不再需要安眠药了。他躺到床上,放松身体,心情也像云一样轻飘飘的。很快甜蜜的睡意就降临了。他几乎是面带微笑,在黑暗中坠入梦乡。
       2005年年底,年关将近,秦波家的狼狗不见了。秦波和陶阿姨几乎找遍了整个县城,终不见“酋长”的影子。秦波叫着它的名字,深情呼唤着它,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感到心碎。他喜爱这条狗,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儿子。它经常和他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而他,则总是满怀柔情地抚摸它光滑的皮毛。现在它不见了,它去了哪里了?它为什么不辞而别?不,它一定不会就这么走了,它不可能离家出走。秦波坚信,它对他的感情,就像他对它一样深。你就是踢它,用棍打它,用刀劈它,让它离开,它也一定不会走。那么它一定是遭了毒手了,被人套了,被杀了,剥了皮,成了盘中餐,被人吃到了肚子里了。秦波觉得自己像一个失恋的人,迷失方向的人,在县城里茫然地走着。他喊着“酋长”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轻了。不指望让狗听到,只是喊给自己听了。
       几天后,秦波家的别墅里闯进了三个蒙面的歹徒。他们将秦波绑在餐厅的椅子上,当着他的面将岑洁和保姆陶阿姨强暴了。陶阿姨身上的皮肤比脸还黑,到处是丑陋的赘肉。而岑洁的裸体是那么洁白,白得耀眼。但她实在太瘦了,一把骨头。秦波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一看妻子的身体了,它此刻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她瘦得非常不堪。被强暴的时候,陶阿姨还极力反抗,嘴里尽管被塞了抹布,但还是努力发出呜呜的声音。相比之下,岑洁则安静得可怕。她完全没有反抗,任人摆布。她甚至看都不看秦波一眼,闭着眼睛,就像一个死人。
       持刀的歹徒向秦波走来的时候,秦波看到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他无法确定,这是大马还是三马,因为他们兄弟俩的眼睛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