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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星期天
作者:张 生

《收获》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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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到Los Angeles的时候,一般人都习惯称Los Angeles为洛杉矶,可是时间长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会像那些老洛杉矶一样,把洛杉矶简称为L.A.。2004年,汤姆·克鲁斯在迈克尔·曼导演的电影《借刀杀人》(COL-LATERAL)中,饰演一个从外地来到L.A.的黑社会的超级杀手,一个毒品组织雇佣了他,要他在一夜之内杀掉几个涉案的证人。在L.A.的机场,来接头的人在把装有标靶资料的手提电脑和手枪的密码箱交给他时,就顺口祝他享受L.A.。这当然是个美好的愿望。对于L.A.,汤姆·克鲁斯并不陌生,从机场上了出租车后,他就开始和司机麦克斯搭讪,同时对L.A.说三道四。显然,他对这个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地毯一样铺开的都市毫无好感,尽管它是世界第五大经济实体,有一千七百万人,“但是谁也不认识谁,”他喃喃自语,告诉麦克斯,他刚看到一张报纸上说,有个人死在L.A.的正在运行的城铁上,但人们浑然不觉,照样在他身边上上下下,直到六个小时之后才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在这里,汤姆·克鲁斯想表达什么呢?
       无非是生活在洛杉矶这样的大都市中的人的孤独、冷漠和疏离罢了。来过洛杉矶的人都知道,这座城市的庞大的面积,疏散的建筑,还有密如蛛网占市区面积三分之一以上的高速公路,把所有的人都远远地分割开来。不像纽约、芝加哥或者三藩这样的城市,有发达的公共交通,以及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人群,在洛杉矶,人们整天都躲在自己的小汽车里,夜里则直接回到家中,所以从早到晚,在街道上除了川流不息的车辆之外,几乎空无一人。
       如果说,你在美国本来就感到孤独的话,那么在洛杉矶,你会加倍感到孤独,因为这里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像美国。所以,也就更加孤独。我猜,汤姆·克鲁斯表达的意思,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
       在影片结尾,汤姆·克鲁斯提着手枪,为追击自己的猎物而在行驶的城铁中与已和自己反目成仇的出租车司机麦克斯相遇,双方自然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枪战。然而,当枪声沉寂下来之后,满头银发,一直酷酷的汤姆·克鲁斯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中弹。在手拿空枪站在车厢过道上勉强支撑了一小会后,他颓然倒在了一边的座椅上。空空荡荡的城铁依然在轰鸣声中行驶,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车窗外璀璨的灯火像烟花一样迷离而动人,但是可怜的汤姆·克鲁斯的生命却逐渐走到了尽头,在即将告别L.A.,也就是这个世界前夕,他可能忽然想起了他在来洛杉矶前看到的那张报纸上所说的那个故事,他低声问他所追踪的对手麦克斯:“嗨,麦克斯,你说,一个家伙到了L.A.,最后死在了城铁的车厢里,你觉得,会有人在乎吗?”
       当然不会有,不是已经说了,这里不是别的地方,它是L.A.。在L.A.,发生这样的事情本来就稀松又平常。
       不过,若在城铁里倒毙的那个人不是汤姆·克鲁斯所扮演的那个角色,而是他本人,那肯定会造成轰动。但是,在L.A.的一千七百万人口中,能像汤姆·克鲁斯一样引起轰动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所以,当张清从美国打电话来告诉我,他现在在L.A.的时候,我一下子还没能反应过来。因为在国内,大家还是习惯于把洛杉矶称为洛杉矶而不是L.A.,而他在洛杉矶已经呆了五年了。
       张清是我南大的硕士同学,但他的专业和我不一样,是戏剧,他是著名戏剧家陈白尘先生的关门弟子。但那个时候陈白尘先生已经不上课了,很少到系里来。我在南大读硕士期间,三年总共只见过他一次,可这唯一的一次还是在他的追悼会上。当时,可能系里希望把陈白尘先生的追悼会搞得隆重一点,所以在举行追悼会的那天,把系里的研究生不分专业和年级都拉到了南京的石子岗殡仪馆,因此我才有幸在现实生活中而不是从照片上见了陈老一面。
       而这种对我们来说求之不得的幸事,对张清来说,却是一种负担。因为他每星期都要到系里去帮陈白尘先生拿信和各种邮件,而每次他去送信的时候,陈白尘先生都会抓住他聊那么几句。我们都有些羡慕他。出于对于名人的崇拜心理,我们会经常问他,陈白尘先生都和他聊些什么,是不是经常向他传授一些非陈门弟子不传的不传之秘?可每次,他都不以为然地说,陈白尘先生和他聊来聊去,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而那些事情,他的回忆录里都有。所以,每次给陈白尘先生送信过去,当陈先生要留他喝茶聊天时,他都尽量找借口离开。
       可见,一个老人,不管他是谁,到老了都很难逃脱对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而且,不管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寂寞的老人。不过,张清说归说,对陈白尘先生还是很尊敬的。在陈白尘先生病重期间,有一次,为了买一种比较少见的药,他曾骑着自行车冒着酷暑把南京城的所有药店跑了一遍。
       张清是福建人,但不像很多福建人那样个头不高,他大约有一米八几,而且长得很像香港影星周润发。不过,他自认为自己长得更像青年毛泽东。这当然有附庸伟人之嫌,但不管像谁,他都属于风度翩翩的美男那种类型的。所以,很多漂亮的女孩经常被吸引到他的宿舍里。有时候,我们在隔壁听到他屋子里的那张铁制双层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我们都生气地敲墙壁,可平静一会后就又响了起来。真是让人没办法。但公平地说,张清并不是仅仅靠自己的色相招揽那些漂亮女孩的,他在来南大投师陈白尘先生之前,就曾经获得福建省的剧本创作一等奖。而在南大九十周年校庆的时候,他所创作的一出以南大校园生活为内容的话剧还被学校的剧社搬上舞台,不仅连演了好几场,而且场场爆满。
       后果可想而知,更多的女孩子蜂拥而至,以至于我们的宿舍也成了他的接待室,因为不断有女孩找错房间,错把一墙之隔的我们的寝室当成是他的寝室走了进来。
       “请问张清在吗?”
       一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我就恨不得对她说,我就是张清。可当然,我不是。我是张生。
       那时我正尝试着用笔名写小说,作为已经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他经常坐在我的床上,翻着我的那些被杂志社退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稿件,建议我不要再用笔名写作。
       “你要向我学习,你看看,我就不用笔名,不是也很成功吗?”他把我辛辛苦苦誊抄的小说扔到一边,“而且,不用笔名还有个好处,你一旦成名,大家都知道你,都可以找得到你。”
       我有些困惑不解。
       “看到了吗,那些女孩子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要是我用笔名,她们能这么容易就找到我吗?”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能。”还没等我张口,他自己就把答案说了出来。
       但他说的这种情景,显然已成为过去。时代变了。在我毕业后,好不容易也在文坛获得了一点小名气后,我发现,除了我过去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来找我之外,从来没有哪个女孩主动来找过我。而且,我同样在一个大学里教书,同样用的是我的原名而不是笔名来写作,再
       而且,每次我在作品最后落款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把我的工作单位写在上面。有时候,我甚至都把邮编写了上去,可是一样没用。时至今日,我竟然连一封读者来信都没收到过。
       现在已经不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了,那个时候中国还比较封闭,所以,大学生们都还喜欢文学,现在已经全球化了,大学生,特别是女孩的偶像,已经变成了百万富翁了。
       九四年,张清毕业后回到了福建,在一家电视台的电视剧制作中心工作。而我到上海的一所大学教书。开始我们还偶尔打打电话,可很快我们就不再联系了。但是九七年的冬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到了上海,而且,第二天就要去美国。这个消息很让我吃惊,我忙叫了几个南大的同学,晚上请他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酒店碰了个头。
       那天晚上,他穿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打着一条鲜红的领带,显得风度翩翩。坐下来后,我们才明白,他半年前已经和自己当年的崇拜者,一个姓季的南大化学系的女孩结婚,而这个女孩结婚后就到了美国读博士,他现在是去当陪读先生。尽管我们都对他的这个决定感到有些突然,因为到美国后如何生存显然是个问题。但他似乎并不以为然。他说他已经做好准备,搞了半年的GRE,他准备到美国后改学计算机,据说这方面的人才如今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供不应求。所以,学成后找个工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这只是我们那天晚上的无数个话题中的一个。在觥筹交错中,我们也表达了对他的羡慕之情,因为,我们这批八十年代读大学的朋友,都是美国迷,我们看美国小说,听美国乡村音乐,看好莱坞电影,喝可乐,抽万宝路,一句话,我们对美国充满了向往。
       张清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偶像是美国著名的现代戏剧家尤金·奥尼尔。而且,他的硕士论文,做的就是奥尼尔。过去,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的这部戏剧有点魔幻色彩,主要是受奥尼尔的影响。临别之前,他向我们表示,到美国后,一定好好学习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争取以后报效祖国。
       为了感谢我请他吃的这顿饭,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在美国办的事。我说,如果他有机会去芝加哥的话,一定去芝加哥大学看看,帮我拍几张照片。因为,我喜欢的作家索尔·贝娄就是芝大毕业的,而且他曾在芝大的社会思想委员会工作过。所以,爱屋及乌,我一直对芝大情有独钟。这当然是小事一桩,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但是,这件小事,一直到我来到美国,他都还没有完成。我想,他可能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时间毕竟已经过了十年。
       和张清重新联系上还是我到美国的两个星期前,当一个南大的同学知道我马上要到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做访问学者,并且要从洛杉矶入境时,他突然告诉我,张清也在加州,而且就在洛杉矶。
       “我让张清给你打个电话,让他到时候来接你。”他说。
       在洛杉矶机场的破旧狭窄的出口,我拉着我的行李箱和闹哄哄的旅客们一起走了出去。如果不是张清在人群中大叫了我一声,我肯定从他身边走过了还不知道。其实,我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脸色黝黑,穿了一件黑色的圆领衫,下身是条灰色的宽松短裤,正噼里叭啦地踩着一双人字拖,从我身后走了过来。
       “你怎么像个农民一样?晒得这么黑。”我笑着问他。
       “加州就这样,太阳太强了,没办法,你到时候看,用不了一个月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黑。”他接过了我的皮箱拉杆说,“车子停在马路对面的停车场,我们先过马路再说。”
       果然,从机场一出来,我就发现外面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天也格外的蓝,并且温度很高。而昨天下午我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的时候,还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在登机时感到寒风刺骨,冷得人浑身发抖。不过,上海这种天气倒是正常的,现在毕竟已经是十二月了。可洛杉矶这边的天气感觉还是上海五六月份的样子,这就让人多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可能是之前我把洛杉矶想象成了高楼林立的上海,所以,当我从机场出来,看到周围的毫无特色的街道和低矮的建筑后,不禁深感失望。因为,从高速上看下去,洛杉矶就像一张破抹布,向四周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而上面就像被虫咬过的一样,到处都是伤疤,零零散散的高耸的棕榈树,彼此之间相距甚远的各种房屋,还有道路上拥挤的车流,无不给人一种混乱不堪的感觉。
       “怎么洛杉矶这么落后啊!”我从车窗转过头问。
       “啊哈,这就是L.A.,你是不是很奇怪?你没听说,美国只有两个半城市,一个是纽约,一个是芝加哥,还有半个是L.A.,其余的都是农村?”他一边开车一边转头对我说。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话尽管在国内已经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但当时并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妙处,现在看着路边那些矮矮的两三层房屋,却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好,很贴切。
       张清告诉我,他这几年在美国,先读了三年电脑,可后来又觉得不合适,又念了个MBA。
       “现在呢?”我问他。
       “什么也不干,每天中午帮人去送送外卖。”他笑了笑,“等小季毕业后再正式找个工作吧,现在我还得带儿子。”
       “小季和儿子在吗?”
       “儿子幼儿园今天下午有个活动,晚上才能回来。”
       张清家住在圣塔莫尼卡,离机场并不是很远,他带我在高速上跑了一阵子,让我粗略地欣赏了一下洛杉矶后,就掉转车头,向他家驶去。张清爱人小季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博士后,所以他们现在就住在学校的博士后公寓里。放下行李后我看了看,两室一厅的住房,和国内的博士后公寓差不了多少。
       “现在你知道我在美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吧?有时候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抛弃了国内待遇优厚的工作,抛弃了我的汽车,还抛弃了国内的四室一厅的大房子,来到美国打工,为美国人民服务,你说,如果这不是一种变态,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高尚的精神?”
       看到我在陈设简陋的房间里东张西望,张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然后,站在厨房的柜台前洗菜切肉,开始准备晚饭。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话过去都是那些从海外回到国内的人说的,现在从张清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不过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很难想象,当初以做中国的奥尼尔为理想的他现在在美国以这样的一种状况生活。
       因为途中我在日本转了一次机,非常疲惫,所以,简单地和张清交流了一下我的近况后,我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晚饭前,张清把我叫醒,我见到了他的妻子小季和六岁的儿子托马斯。小季很漂亮,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性格也很温和。我在吃饭时对张清开玩笑说,当初我还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抛弃国内的优越条件来到美国这个落后的地方,见到小季我就明白了。如果我老婆也像小季这么漂亮,别说美国了,就是非洲我也去。
       “是啊,就是靠我们的爱情,我们才能在美国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听到张清像背台词一样说这些肉麻的话,
       小季无声地笑了。
       吃过饭后,小季在家里收拾餐具,张清带着儿子,开车和我去附近的一个贸(Mall)里买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小季的儿子托马斯和我坐在后排。小家伙很有意思,说的汉语结结巴巴的,感觉就像我在说英语,让人觉得很滑稽。但是,我觉得他的英语倒是比张清要流利和地道得多。到了贸以后,张清把车停在停车场的第二层,然后,我们坐电梯下楼。
       “这个停车场很旧啊。”我随口说了一句。
       “你别看它旧,但是能防原子弹。”张清立即向我解释了一句,“老美的东西就是这样,你看它很旧,貌不惊人,但是质量很好。”
       质量好,我觉得有可能,但张清说能防原子弹,我却感到有点夸张。不过,为了不驳张清的面子,我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来的时候没想到加州的天气这样暖和,我夏天穿的衣服带的有点少,所以,我想买件圆领衫。没想到,在衣架上挂着的一大堆圆领衫中,我竟然发现有件黑色的圆领衫,上面当胸印了一个很大的红颜色的“心”字。
       在这里看到汉字,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和兴奋。我立即取下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你看,张叔叔穿这件圆领衫怎么样?上面的这个字漂亮吧?”我问托马斯。
       “我儿子是个中文文盲,”张清笑着说,“他不认识汉字。”
       “是吗?”我有些惊讶,“为什么?你怎么不教他认一点?”
       “无所谓,反正他长大以后就是美国佬了,认这些汉字也没什么用。”张清不以为然地说,然后从我手上拿过这件圆领衫重新挂到衣架上,又另外找了一件给我,“试试这件,你现在在美国,就应该入乡随俗,买件美国风格的,不要再穿这种中国的了。”
       我看了看,这件白色的圆领衫上面印着两个大大的字母,L.A.,下面是一行小字:相信奇迹。
       当然是英文的。
       所以,尽管不知道奇迹是什么,但我还是接受了张清这个老L.A.的建议,买下了这件圆领衫。
       晚上,我睡在托马斯的房间里。这也是张清的书房。临睡前,我有翻翻书的习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靠窗的一个小书架上,居然放满了《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三言两拍,还有唐诗宋词一类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书,我顺手拿起一本《水浒传》,问张清这些书是谁买的,但没想到,他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竟然比我对他的疑问更感到奇怪,说当然是他买的了。
       “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觉得,我应该在这个书架上看到英文的奥尼尔的戏剧集,或者索尔·贝娄的小说才对。当然,后者只是我的偏好。
       “看啊,我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张清在南大时,甚至比我还西化。或者说美国化,那时我们都唯美国文学为尚。因此,他一直瞧不起那帮搞中国古典文学的人。他当时有句名言:四大名著就是四大糟粕。
       但是,站在我面前的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似乎很想告诉我,这些年,他除了为美国人民服务外,还干了什么有价值的事。他打开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提电脑,把自己写的一些关于《水浒》的东西放到电脑桌面上,让我睡前消遣一下。他告诉我,他的这些文章在网上点击率很高,很有影响。
       他离开房间后,我打开文件夹看了看这些文章。我得说,尽管张清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又是久别重逢,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都不应该这样说,但我还是要坦白地说,他写的这些东西并无惊人之处,只是一些读后感而已,而这些读后感,在我看来,意思并不大。
       第二天,张清开车送我到圣地亚哥。路上,我问他,到美国这么多年,怎么不看点美国的作家写的东西,却迷上了中国古典文学。显然,以前还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说,前些年他又是忙着读书,又是忙着打工,根本没时间看书,这两年闲下来了,忽然很想看看中国的东西,没想到还挺有意思,就陆续写了点这方面的文章。
       看到我若有所思,他自嘲地拍了拍方向盘,“消磨时间而已,你别当真。”
       “哪里,昨天晚上我看了你写的那些东西,挺不错的。”我笑了笑说。因为不了解他这些年生活和思想的变化,我的确很难对他的这些文章说些什么。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位于圣地亚哥的拉霍亚(La Jolla)小镇,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就在这里。张清按地图找到我事先在网上租好的房子,把我安顿了下来。和房东交接好后,张清又请我在一个名为“来来往往(IN-N-OUT)”的快餐店吃了个汉堡。然后,他开车把我重新送了回去。
       “你先住下,过一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他对我说。
       “好的。”我推开了车门。
       “或者,这样也行,”他叫住了我,“你要是想到L.A.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可以开车来接你上去。”
       “没问题。我这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生活。”我抬腿下车。
       “那就好。”他向我摆了摆手,把车子从路边驶进车道,然后加速向前开去。夜深人静,他加速时汽车发出的响声很大,给人的感觉就像有一列没有载货的火车正在驶过。而他车后的那两只红色的尾灯,就像两只兔子眼睛一样,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会后,很快就不见了。
       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生活的能力,倒不是说无法生活,出国前我一度为我糟糕的英语感到担忧,不过到了美国后,我才发现我的英语最起码不像我想的那样糟糕。而且,在这个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日益变得符号化和自动化的世界上,我们已完全不需要和他人交流。事实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根本不需要使用语言。只要像小学生一样会看图识字即可。所以,我犯愁的并不是这个。
       我感到难以忍受的是那种孤独。平时还好,我可以到学校图书馆去看看书或去旁听一下自己感兴趣的课,但是到了周末,我却常常感到无处可去,因为校园里会一下变得空空荡荡。我的房东是个加拿大小伙子,我们合用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除了来的时候和他正式见了一面,平时基本上见不到他。他是个化学系的研究生,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而回到公寓之后就把自己一声不响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一次,我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就问他到哪里去,他告诉我他要去教堂。之后,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在客厅兼厨房里再见过他一面,也没有和他再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在这个房间里,他并不存在,甚至从来都没存在过。
       而且,不仅他是不存在的。白天,当我出去办事或者到学校去的时候,发现在街道上除了疾驰而过的汽车外,很少能看到有什么人走过。马路两边的人行道就像荒芜的小径一样,形同虚设。因为,除了我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在上面走。一个一个街区安静得让人以为这些房屋只是好莱坞的电影布景,而不是让人居住的真实的房屋。由于加州位于地震带,为了防震,绝大部分房屋都是木制的两三层的矮房子,尽管建筑师们挖空心思,把建筑的外立面用涂料涂成
       某种石头的模样,以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可真实效果却适得其反,它反而让人觉得这些房屋更加单薄和虚假。
       但是,走在这些荒唐而又虚假的布景中的我,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为了排遣寂寞,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常带本书到附近的一家凹字形的贸里,在一家名叫“毕茨(Peet"s)”的咖啡店买杯咖啡,然后一个人坐在咖啡馆外面的走廊上,孤独地望着停车场上一辆又一辆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的小汽车,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发呆,而且是长时间的发呆。
       虽然这里一样没有人和我说话,可是能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听到旁边喝咖啡的人聊天的声音,对我来说,总是聊胜于无。因为,不管怎样,在这里终究还可以看到一些人,总比一个人待在家里,谁也见不到好。仅此一点,我就觉得不虚此行。
       除此之外,有时,我还会在公交车站耐心等待半个小时才会有一班的公交车,再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翻山越岭,到拉霍亚小镇的海边去看海。那里的海湾有个专门为海豹辟出来的沙滩,我常常在海滨的一家咖啡店买杯最大杯的咖啡,然后坐在岸边的椅子上,无聊地望着这些在阳光下慵懒的海豹。在温暖的海风中,我甚至会产生幻觉,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它们中的一个,也像它们那样舒适地躺在沙滩上或者悠闲地在沙滩上爬来爬去。
       所以,两个月后,当张清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到L.A.住几天时,我激动的心情真的是无法言表。我告诉他,我太愿意了。我早就想去L.A.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没有再把洛杉矶叫成洛杉矶,而是像张清一样,直呼其为L.A.。
       听到我迫切的声音,他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知道美国的厉害了吧?你才刚来两个月就受不了了,想想我都来十年了,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刚来的时候我待在南部,不像加州,到处都能看见华人,在那里全是黑人,除了小季,一个中国人都没有。”
       星期六中午,张清开车来接我。加州的天气依然这么好,天蓝得一点白云也没有,我们的车在5号高速公路上从南向北奔驰,间或还可以看到左边的大海。在阳光下,大海似乎正从高处向我们流下来,它甚至比我们头顶的天空还要蓝。张清车开得很快,我看了一下,都快到一百迈了。他边驾车边和我聊天。他建议我尽快去学车,然后考个驾照,这样我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在美国不会开车寸步难行,你无论如何也要学会开车,这样才可以体验一下美国生活。”
       “美国生活?”
       我觉得很奇怪,难道我现在在美国的生活,还不是美国生活?!那,什么是美国生活呢?
       “是啊,你这样天天呆在一个地方,怎么是美国生活呢?你应该经常出来走走,看看。”张清回头向我解释说,“不是有句老话,美国是生活在车轮上的国家吗?”
       “听说过。”我说。
       这时,我看到前面的车似乎慢了下来,张清也忙降低了车速。
       “可能前面出什么问题了。”他说,“你知道吗?5号,10号,还有等会我们要上的405,是全美,也是全世界车流量最大也是最堵的公路。”
       我笑了,显然,在张清看来,公路堵车也是美国发达的一种标志。
       果然,当我们的车往前又开了一会之后,发现路边有一辆歪斜的大卡车和一辆基本上已经报废的小汽车,前后还停了几辆警灯直闪的黑白两色的警车,几个警察正在那里忙碌。
       “出车祸了。”我对张清说。
       “是,高速上经常出,特别是这种大卡车,很长,刹车很慢,很危险,你以后开车一定要记住躲着它。”
       “警察挺多的,平时倒是很少见到他们。”我说。
       “对,美国警察很刁的,以后要是碰到警察,你千万不要乱动,就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等他过来。要不然很危险的。”
       “为什么?”我有些迷惑。
       “他害怕你有枪,看你手动,他会以为你是去拿枪,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对你开枪。”张清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关于这个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有个日本人,警察有次到他住的地方执行公务,警察对他说,Freeze,不要动,但他英语不好,没有听懂这个单词,反而向警察走了过去,结果警察就开枪把他打死了。”
       “没听说过。后来呢?”
       “后来,法院判警察无罪。”张清再次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很重要。”
       “你也遇到过这种事情吗?”我觉得,张清在这讲这个故事时的那种口气,就像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似的。
       “没有,这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他说。
       可能是怕我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
       “我讲的这个不是开玩笑,这都是真的。”
       看到他如此认真,我只好点了点头,“你放心,以后我只要听到freeze这个单词,立即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冰块,一动不动。”
       我以为张清听了我这个俏皮话后,会哈哈一笑。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笑,而是很严肃地说了句,这样最好。
       或许是周六的缘故,当我们从5号转向405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出现张清所说的那种壮观的堵车现象,这未免让张清有些失望,他自言自语了好几句怎么回事才闭上了嘴。
       从高速上下来后,我们顺便先去把托马斯从一个补习班接了出来。小家伙看到我很高兴。不过,他好像生病了,有点无精打采。
       回到家后,张清穿上一件油迹斑斑的灰色圆领衫,开始准备晚饭。我把我的旅行包在房间里放好。因为想多住几天,所以,我把手提电脑也带了过来,我打开电脑,让张清看看我在圣地亚哥拍的数码照片。
       “怎么都是风景照?你的照片呢?”
       “这就是我的照片,”我说,“我只有一个人,又不想麻烦别人,所以,照来照去,都是风景照。”
       他理解地笑了,“明天我们去中国城,到时候我给你拍几张。这样也可以发回去让家人看看。”
       “中国城?”我问,“在哪里?”
       “离我们这里很远,要上高速,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在说中国城,正在看动画片的托马斯马上也回过头来,说他也要去。
       “好,托马斯,听话,你只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明天就会带你去中国城,知道了吗?”
       我有些忍俊不禁。这里的中国人都给自己的小孩取了英文名字,但是却又习惯用中文发音去叫这个名字,那种怪里怪气的腔调总是让人觉得很滑稽。
       “知道了。”托马斯推了一下鼻梁上圆圆的黑框眼镜,点了点头。
       “好,再看一会电视就去写英语单词。你今天不舒服,是不是?等一下,爸爸给你做你爱吃的蛋炒饭,好不好?”
       “好的。”托马斯答应了一声,把头扭过去,继续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动画片X-MAN。
       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小季也从学校的实验室忙完回来。看到我,她问我们今天是否堵车了。我说还好,本来张清还想让我看看405堵车的盛况呢。
       她也笑了。“是啊,堵车有什么好看的,可
       张清就喜欢让别人看这些,上次你们一个同学来,他也是这样,非要让别人去看堵车。其实,现在哪里不堵车啊,前年我回国,在上海,也是高架上,堵得很厉害,南京也很堵。”
       “那个堵车怎么能和405相比呢,国内的那种路很窄的。喏,你看,美国的路都是像这样的,”他说着拿着炒菜的勺子走到窗前,让我看一条一条整齐地垂下来的百叶窗的窗帘,“有这么多,但是还是很堵。”
       我们都被他的这个生动而形象的比喻逗笑了。
       应我的要求,他正在专门为我炒一个番茄炒蛋,这个菜自从我到美国这一个多月来,还没有吃过,我已经闻到了香味。
       “你快去炒菜,不要把菜烧糊了。”小季笑着推了他一把,“反正明天我们去中国城,要走405和10号,总能看到堵车的。”
       张清这才笑着提着勺子重新回到厨房,继续炒菜。
       因为我过来,张清也很高兴,他特地在冰箱里冰了一些啤酒。他问我喝什么啤酒,我说喝百威怎样,他摇了摇头,说他没买百威。因为在美国,那都是墨西哥人和黑人喝的啤酒。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墨西哥人在美国形同盲流,而黑人的社会地位也并不高。
       “美国人一般喝这个,”他拿出一听啤酒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个名叫“酷尔斯(Co-ors)”的啤酒,我立即喝了一口,感觉味道和百威比,似乎并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区别吗?这个是不是价钱贵?”
       “一样的,但是在L.A.,老美都喝这个,老墨才喝百威。”张清也拿了一听,打开后喝了一口,看他的表情,味道似乎的确很不一般。我也只好又喝了一口,感觉好像是比刚才的略微好了一点点。当然,这是心理作用。
       小季正坐在桌边伺候托马斯吃饭,听见我们在谈啤酒,感到很好笑。
       “张清,你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来的,我看,我们实验室的那些美国白人也一样喝百威的。”
       “谁说的?你们实验室里的那些人,都是脱离美国生活的,完全是两回事。”张清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张清可能忽然看到了托马斯正拿着筷子把碗里的蛋炒饭拨来拨去,马上大声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一口饭都没吃下去。托马斯胆怯地看了张清一眼,低下头去缓慢地往嘴里拨了几颗米。
       “怎么回事?你不是同意了爸爸给你做蛋炒饭的吗?大口吃!”
       “托马斯有点不舒服,你不要吓着他了。”小季说。
       “不舒服就不能吃饭了吗?这么娇气以后长大了怎么办?怎么在美国生活?”张清又提高了嗓门。
       “算了,小孩无假病,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我也发现,坐在我对面的托马斯确实有点没精神。
       托马斯看看我,又看看张清,然后又看看小季,拿着筷子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磨蹭什么,快吃!”张清把啤酒往桌子上使劲一顿,把我放在旁边的筷子都震得跳了起来。
       “干什么,你这是,托马斯是有点不舒服,你何必这样呢?”小季也放下了筷子。
       “养不教,父之过。你要这样,以后你来教育托马斯好了,我现在就把这碗饭倒掉。”
       张清说着,突然伸手把托马斯的那碗蛋炒饭夺了过来,站起来就要往厨房里走。我忙伸手拦住了他,把那碗蛋炒饭从他手里拿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发生这一幕,让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我没想到张清的性格会这么火爆,会当着我这个客人的面和小季吵架。我看了看小季,她没有吭声,轻轻盛了一碗汤递给托马斯,但是托马斯没敢喝,他自己拿过那碗蛋炒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显然,发生了这件事后,晚餐的气氛被彻底破坏了。我们,包括张清,都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尽管张清炒的番茄炒蛋味道很好,可是我只吃了几口就好像饱了。我放下了筷子。拿起那听啤酒离开了桌子。其实,要不是考虑到张清刚才的热心推荐,这听啤酒我也喝不下去了。
       晚饭后,小季去洗碗,托马斯被安排去看电视,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张清可能也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上网。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等小季给托马斯洗完澡后,我也去冲了个淋浴。
       虽然时间还早,我却感到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一直盼着张清来接我,过于兴奋,还是由于今天吃饭的时候发生的这一幕让我有些不快,我和张清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后,就上床休息了。
       夜里,我忽然听见托马斯的哭声,而且还听到张清和小季的说话声,我忙穿上衣服起来,打开了屋门。张清已经把灯开开,正从客厅里拿了一大叠餐巾纸到房间里去。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托马斯吐了。
       不知怎么搞的,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一点也没觉得惊讶。我不但没有为托马斯呕吐而感到担忧,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件事发生似的。
       “没关系,”我说,“可能还是晚上吃多了,吐出来就好了,让他喝点水就行了。”
       听到我的话后,张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告诉我,小季正在喂他喝水。过了一会后,我听见托马斯的哭声也渐渐低落了下去。
       我本以为经过了晚上的折腾,第二天早上他们会睡个懒觉。可谁知八点钟不到,我的门就被托马斯轻轻地推开了。看到他出现在门缝里的半张脸,我就知道,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事。
       “张叔叔,你睡醒了吗?爸爸今天要带我去中国城。”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是小学生造句一样,有些怪腔怪调。
       我笑了,“你爸爸他们起来了吗?”
       “起来了,他们在等你呢。”可能是怕我不相信,小家伙从门缝里走了进来,“你看,我都穿了一件新衣服。”
       他的确是新换了一件衣服。穿了一件有着一只米老鼠头的蓝色的T恤衫。“可是,我还需要一个Hat。”
       我被他的混血汉语逗笑了。
       “你有吗?”
       “有的。”
       他点点头,然后打开壁橱的一扇门,走进去拿了一顶带有洛杉矶道奇队标志的黑色的棒球帽出来,戴在头上。
       “不错,这个Hat谁给你买的?”
       我从床上下来,开始穿衣服。
       “我爸爸。”
       这时我听到张清在外边叫他,要他不要把我吵醒了。我忙拉门出去,告诉他我已经醒了。
       托马斯说的果然是真的,张清和小季都已经焕然一新,穿得整整齐齐的正在客厅里说话。
       我赶紧到盥洗间洗脸刷牙,然后迅速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片面包。
       上了车后,像昨天一样,张清又兴奋了起来。
       “等会我们一上405你就能看见,路上有多堵。”
       这一次他终于说对了,我们上了405后没走多远,就开始堵车。来去的车道上都一样,车辆一辆接一辆,在阳光下,就像一面面镜子,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你看看,这都是干什么呢?星期天早上,也不好好睡个懒觉,都跑到高速上干什么呢?”
       张清一边指着外面的车,一边拍着方向盘,转头对我说。
       “你这个人真是好笑,每次都这么说,你不
       也是星期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吗?想想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小季和托马斯坐在后排,她听见张清这么说,笑着搭了一句腔。
       “我有事情啊,我要到中国城去买菜。可你看看,这些老美,他们要干什么?整天都看到他们开着车在路上跑来跑去,也太无聊了吧。”
       看到张清一边拍着方向盘一边感慨万千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
       “要是让大家把自己去干什么的理由同时都写成标语打出来就好了。估计肯定千奇百怪,但也肯定很有趣。”
       张清和小季听到我这么说,也笑了。正在这时,小季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后说了几句就挂掉了。然后她笑着对张清说,汉斯妈妈他们也来了。听到小季称呼汉斯妈妈的口气,不用问,我也知道,这个汉斯和他的母亲,肯定也是中国人。
       “汉斯妈妈问我,怎么上个星期天她来的时候没在168碰到我们。”小季问张清。
       168是个华人超市。张清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向我叨咕过今天要在这里买些什么东西了。
       “这怎么知道,昨天戴维爸爸还给我打电话,说上星期天在168也没看到汉斯他们呢。”
       “是啊,谁知道他们转到哪里去了。”小季把手机合上,“等一会要是在168再见不到他们,我打汉斯妈妈手机好了。”
       中国城不仅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而且,虽然名为中国城,但实际上除了随处可见的汉字招牌外,建筑,街道,和别的区并无区别,基本上也都一模一样。
       不过,不同的地方也有,这是我来美国后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那家名为168的华人超市里,我看见了数不清的中国人,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怀疑整个洛杉矶的,甚至整个加州的华人都到这里来了。而在美国人开的超市里,是很少像这样子拥挤的,当然,也很少有这么吵的。不知道这是由于在洛杉矶的华人超市太少,还是来这里买东西的中国人太多。总之,这里的热闹程度,和国内那些大型的超市相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而且,不仅超市里播放的音乐是中文的流行歌曲,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讲中文,就在我到门口去推手推车的那么一小会工夫,我就在耳边听见了普通话,广东话,东北话,南京话,甚至还有上海话。进了超市后,张清和小季分头去买东西,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一排排高大的货架中。我推着手推车,带着托马斯,也开始在货架之间转来转去。托马斯开始还坐在手推车上面,可很快就让我把他从车上放了下去,不时,他还好奇地指着货架上的中文问我是什么字。
       当他正顺着货架一蹦一跳往前走的时候,突然被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拦住了。看样子,托马斯也认识他们,他忙叫了声爷爷好。我停下推车,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我告诉他们,我是张清的同学。原来,他们是张清的福建老乡。他们又随便问了托马斯几句话,就走了。
       从一排货架中转出来后,我看到小季正在边排队买鱼,边和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的女朋友聊天。也许那就是汉斯和他的妈妈。托马斯看到他们后,马上跑了过去,和那个小男孩打了个招呼。小季抬头也看到了我,我向她招了招手,把手推车放在过道边,然后一个人在超市里转了起来。
       超市里的商品十分丰富,凡是国内有的东西,几乎都有,说应有尽有一点也不过分,就拿醋来说,就不只有镇江的米醋,也有山西的老陈醋。而且,我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货架上,竟然还有国内近年来十分流行的佐餐用的老干妈辣酱。还有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国内最近比较流行的一些畅销书,我居然在一排书中看到了简体字和繁体字两个版本的《达芬奇密码》。我拿起来看了看出版社,繁体的是台湾出的,简体的是大陆出的。在美国看到丹·布朗的这本书自然很正常。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在这里竟然还有人卖中文的《达芬奇密码》,我想,这也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当然,如果实在要找出这个超市和国内超市的区别的话,那就是货架上的商品除了中文名字外,都有一个英文的名字,不过,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我还差点把那些英文字母当成了汉语拼音。后来看清楚是英文后,我忍不住自己都摇头笑了起来。
       当我转入另一排货架后,看见张清正在和一个超市营业员说话,我向他走了过去,发现他正拿着一包粉丝一样的东西在和那个营业员用福建话聊天。看到我后,他改用普通话对我说,这是我老乡。我向那个胖胖的女孩点了点头。
       “我们福建的米线,买一包回去,我给你做做吃。”他让我看了一下手里的那包东西。
       我原以为张清说的是中午回去做了吃。但从超市出来后,我才知道,他是准备晚上回家后再做给大家吃的。小季告诉我,和很多朋友一样,他们家星期天一般也是在中国城先买菜,然后再顺便找家中餐馆吃一顿后才回去的。
       “你说好玩吧,我刚才碰到汉斯妈妈了,她说他们今天不去巴蜀楼吃川菜了,他们上星期吃过了,他们今天去金陵春吃扬州菜,和我们刚好反了过来。”张清把车停在一家餐馆门前后,小季在后排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对张清说。
       “我不要去金陵春,我吃过金陵春了,我要去巴蜀楼。”托马斯还没听明白,在旁边哇哇乱叫。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金陵春吗?你看看上面是什么字?”张清回头说,可能突然想起了托马斯不认识饭店招牌上的字,他噗哧一声笑了,“文盲。”
       出乎我意外的是,这家川菜馆除了担担面外,竟然还有凉面卖。我从小在重庆长大,很喜欢吃凉面,可自从初中二年级离开重庆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因此,再也没有吃过正宗的重庆凉面。这些年,我在上海虽然也经常去川菜馆,可很少碰到有卖凉面的,即使有,也很不正宗。比如,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川菜馆的凉面很少有放虾皮的,一次,当我向服务员提出质疑时,她竟然斩钉截铁地用四川话告诉我,重庆的凉面是不放虾皮的。但是,没想到,今天,我在这里居然吃到了重庆的凉面,而且是绝对正宗的凉面,里面不仅放了白糖,花椒,红油,切碎的榨菜丁,最重要的是,还放了我一直念念不忘的虾皮。
       在L.A.待了一个星期后,张清又把我送回了圣地亚哥。
       刚好,这天也是星期六,我的加拿大室友晚上在家里开派对,邀请了他的同学和朋友在家里喝酒聊天。看见我回来,他也主动邀请我参加,我当然欣然加入。入夜之后,他的朋友陆续来到了我们的公寓,他们每个人都随手带了一样礼物,或者是酒,或者是点心一类的东西。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带来的啤酒,我发现,既有比较好的喜力啤酒,也有张清说的老美最常喝的“酷尔斯”,而且,更有他说的老墨和黑人喝的百威啤酒。尽管我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啤酒,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里面没有一个墨西哥人,也没有一个黑人,当然,如果说有黑人的话,那也是我,因为来的那些家伙的皮肤都比我白。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和我的陌生的同屋狠狠地套了一下近乎。虽然,我也清楚,这个派对一结束,我们就会再次回到各自的房间和生活里去。他问我对加州印象如何,我对他描
       述了我对加州的感觉,好天气,明亮的阳光,金黄的沙滩,蓝色的大海,上好的葡萄酒,还有穿得很少的漂亮姑娘,等等,但是,我告诉他,我不喜欢加州,因为我习惯了上海的那种阴雨连绵的天气,这里竟然很长时间也不下一场雨。而且,平时大街上什么人也见不到。说到这里,我顺口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星期天早上路上的车还那么多。其实,我只是没话找话而已。
       可没想到,他却认真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膀,“或许,是他们都要去教堂。”
       “真的吗?”我问。
       “是,星期天是礼拜天,对不对?他们要去教堂做礼拜。你知道,美国很多人都信仰耶稣,星期天,他们要去教堂做主日崇拜。”
       看到我拿着啤酒将信将疑的样子,他忙笑着对我说:“这是个玩笑。我这只是说的我的想法。也许,别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干。你知道,在美国,有这么多人,喏,比如你,中国人,还有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墨西哥人,等等等等,谁也不知道对方星期天在干些什么。”
       这个说法倒有点道理。我点头表示理解。
       星期天上午,我还在睡觉,张清打电话来告诉我,我的一本书忘到他那里了。我说没关系,反正我还要去。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的房东昨天晚上对我说的那番话,就对张清说,我知道为什么星期天早上车还那么堵了。
       “什么原因?”张清在电话里问。
       从他的电话里,我听到了那种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中文流行歌曲的音乐声,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中国城,而且很有可能就在我上次去过的168超市里。
       “我的室友告诉我,因为有很多人星期天早上要去教堂。”
       “什么?去教堂?对,这个我知道,星期天是有很多老美去教堂,但有这么厉害吗?”
       “你忘了,我们也去啊,我们去中国城,到超市买菜,然后再到中餐馆大吃一顿,你想,路上怎么会不堵呢?”我感到这个说法很幽默,就笑了起来。
       我本以为张清也会哈哈大笑,谁知他居然在电话里愣了一小会。
       “这个也对,星期天我们真还没什么地方好去。你说,星期天,我们不到中国城,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清可能在走动,电话里的噪声忽然变大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只好挂掉了电话。
       是啊,他问得对,星期天要是我们不到华人超市或者中餐馆,又能去哪里呢?
       难道超市和饭店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教堂?或者说,在星期天,我们真的只能去超市买买菜,再找个地方吃一顿吗?
       如果不这样,在劳碌了一星期后,周末我们又能干些什么呢?
       我一时间想不清楚,也不愿意再想这个似乎很复杂的问题。
       为了像张清所说的那样真正地体验一下美国生活,两个月后,我学会了开车。通过考试的当天,我就让陪我去考试的朋友把我带去租了一辆车。
       尽管只是星期一,还不是星期天,可当我手握方向盘,踩下油门后,所能想到的,也是我在这一刻最想去的地方,这是我在前一分钟还万万没想到的,竟然是圣地亚哥的唯一的一家华人超市。
       为了学开车,我这两个月都没去洛杉矶。实际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什么人了,尤其是中国人。在车子启动后,我忽然很想到有很多人的地方,特别是有很多中国人的地方去看一看。而在交通不便,城区犹如章鱼一般四散开来的空旷的圣地亚哥,除了在这家华人超市里能见到一些中国人,能听到有人讲中文,在别的地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晚上,张清如约打电话来,问我车考通过了没有。我愉快地告诉他,我已经顺利通过了,而且当天就租了一辆车,去了一趟中国超市。并且,我告诉他,我还在圣地亚哥的一家川菜馆吃了一碗凉面。
       当然是很地道的那种。
       里面不仅有白糖,花椒,红油,切碎的榨菜丁,而且,最重要的,是有虾皮的那种。
       不过,还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他。我觉得,真的就像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在美国生活,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驾照,只要拿到驾照,就能在美国好好地生活,或者说,好好地体验一下美国的生活。
       我对张清说,我终于也可以像他一样,不仅可以在辛苦了一星期后,熬到星期天去一次华人超市,在那里随便逛逛,见见熟人,听听中文,更重要的是,还可以随时吃一顿自己喜欢吃的,真正地道的中餐。
       他在电话里一下笑了,“是不是感觉比以前好多了?”
       “当然。”我马上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
       但是,这和在中国生活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2006-9-7日于加州La Jolla
       2007-4-26改于上海五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