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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牛人
作者:田 耳

《收获》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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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远处,那个长脚妹子撮响榧子告诉我,晃晃哥,你老乡又来找你。我正拉开一罐啤酒,金属气味比泡沫率先喷在脸上。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从幕布后面冒出来,眼睛粘在跳舞妹子的肥臀上。我举起易拉罐冲来人说,找我吗?这边。来人用了一把力气才把黏稠的眼光从妹子身上扯脱。来人说,李牛人,又见到你了。我是锅村的郭二拐。我说,原来是你啊,但我对他毫无印象。锅村人都叫我“牛人”,但我不可能把整村人记住。锅村这个村,大多数人明明姓郭,村口的牌子上却写着,锅村。我觉得这毫无道理。当然,我不会深入探究这种问题,只要锅村人给我的纸钞是全国通用的,就行了。来人又说,郭大器的妈下午四点去了。你今晚能不能去?这个叫郭二拐的人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等待答复。我佯作犹疑,其实,哪能不去呢?算一算账就全清楚了,南部酒城给我开的工钱是每晚六十块。现在城里的酒客不肯点唱歌曲,小费也很难搞到手了。而去锅村,每一晚我的收入都不会低于四百块。
       我跟郭二拐说,嗯,这个这个,今晚上单位虽然派我演出了,但你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去安排一个傻徒弟顶班。我装模作样走向后门,在卫生间里抽一枝烟。回到原处,我告诉他,摆平了。郭二拐如释重负地笑出来,告诉我说车就在外面等。不要看就知道,又是郭小毛的农用车,“龙马”牌。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有一辆专车。那些跳舞的妹子,索性把我叫做“龙马晃晃”。山路是那么崎岖,龙马车的底盘又那么地轻若无物,一路跑着,人被晃得浑身肉颤,效果赶按摩机好。
       去锅村顶多一个小时。到那里天已断黑,我头晕,把长头发扎起来盘好,戴上帽子。村里最光亮处就是停灵的地方,很热闹,他们有一些在打牌有一些在嗑瓜籽讲话,还有几个女眷在嘤嘤哭泣。很多人我都看着脸熟,名字却记不得,一张口叫人基本上张冠李戴。所以我只有学着小领导的模样,频频挥手并不停地说,嘿,你来啦;嘿,你也来啦。我一打招呼锅村人总是热烈地回应。有后生要我把长头发放出来,甩一甩,我就照办。场面上的气氛更是热烈,锅村人喜欢看我的长发,因为锅村的后生不敢蓄那么长。其实蓄长头发事出无奈。南部酒城的金老板跟我说,你既然唱摇滚,却留小分头,你以为你是黄家驹呀。我剃个光头,老板又说,你这只又扁又小的脑袋还好意思剃光头,你以为你是臧天朔呀?于是我只好任头发自由生长,慢慢地就长了。头发一长麻烦事就多。难洗。现在洗发水越卖越贵,我都有点吃不消了。有一天早晨我甚至拿洗衣粉洗头,试一试效果,感觉还不错,药死一大把虮子。说实话,我真不是一个有钱人。
       开唱的时间还没有到。我看见有人在搬动音箱、碟机、彩色电视机等,摆在离死者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人接线,并调试效果。他往话筒吹一口风,吹风的声音按比例放大。接着他不小心吸一口痰,吸痰的声音也按比例放大了。那只乡镇企业制造、锈迹斑斑的话筒已被我使用很多次。锅村有人结婚的时候,死了人的时候和生了孩子置办满月酒的时候,都用那只话筒。它擅长把我一个人的嗓音跑成许多人的嗓音,把独唱跑成合唱。我一直能够在锅村混下去,这只话筒是功不可没的。有时候我很累,或者心情不那么好,就会把碟子上刻好的原声放出来,自己只消对一对口型。锅村人不晓得抓假唱,他们总以为我擅长变嗓音,一下子变成刘德华,一下子又变成张学友……没有这点本事,我在锅村哪能理直气壮地当牛人?
       郭大器让我唱刘德华的歌曲。我说,好,刘德华就刘德华。其实唱刘德华的歌非常省力,更何况还有卡拉OK伴奏。我坐在藤椅上唱歌,眼光追逐着电视屏上的字幕,嘴巴就活动开了。锅村人也不怎么听,打牌的打牌,扯淡的扯淡。至于要我唱歌,只是在人多的场合要制造一点声音,这样才显得热闹,才算主人家尽了待客礼数,所谓有场面。仅仅是坐这里制造点声音,我也没几块钱可赚。行情基本上固定下来,唱一晚三百块钱,主要收入还是在于小费。在锅村,小费我可以全拿,不必像在南部酒城那样,金老板要抽取四成。令我宽慰的是,锅村的演唱生意被我一个人包圆了,别的地方歌手即使也能吼几嗓子,削尖了脑袋也钻不进锅村来。这不是我搞个人垄断,是锅村人认旧。
       喝水不忘挖井人,每次来到锅村,我都会想起村长郭丙朝。搭帮他的脸面,我才能在锅村混开局面。我只在心里感激他,却不能当面有所表示,因为一旦我出现在他眼前,他说不定会扑过来咬我几口。
       我把一个碟的歌都唱上一遍,郭大器就叫我歇歇气,同时一帮道士打着鼓唱起了经。每一次死人,都是我和这帮道士轮换着上场。道士们把经念到十二点过一刻,经书就翻到底了。郭大器走到我眼前,说,李牛人,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我点点头,随手捡一块砂礓在地上画了一横笔。我每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就在地上画一笔,唱完五首地上就会长出一个“正”字。虽然我的字写得不讨人喜欢,但每一划都毫不含糊地代表着五十块钱。有一次有一个光长球不长毛的小孩故意要考考我,他指着地上那颗正字,问我,牛人叔叔,这个字念什么?我告诉他,二百五。这个字念二百五!
       五十块钱一首的歌,并非要吊起嗓子搞一搞美声唱法。同样还是刘德华的歌,《来生缘》。看着供桌上郭大器母亲皱皱巴巴的遗像,面对遗像后面门板上尚未冷透的尸体,唱这首缠绵悱恻的歌多少有点难为情——电视画面上是刘德华和一个漂亮妹子在猛搞亲热行为。但是,既然郭大器本人无所谓,我又何必拘泥小节?他付出五十块钱,我就有责任不比刘德华唱得更丑。这是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和道德呵。看见我在遗像前摆起架势,锅村人就明白我要干什么了。他们把眼光齐刷刷向我抛来,打瞌睡的人也被身边熟人捏醒。刚才我坐着唱卡拉OK,他们可听可不听;一旦唱起五十块钱一首的歌,他们就觉得错过了会很不划算。唱之前我酝酿一番情绪,叭噗一声便跪了下去。伴着我跪下去的姿势,人群里冒出嘘声。我对着遗像唱上半分钟,便用膝盖走路,走向人扎堆的地方,冲着小妹子或者大姑大婶含情脉脉地唱:……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啊啊。唱到这一句时我的舌头总有点打滑,使不上劲。我讨厌这个喜欢拿痛字造句的词作者。往下就好了。场面上袅袅地飘起鼓掌的声音,像小孩学拉屎一样,由稀渐稠。最后我面对着一个肚皮微凸的妇女唱着:……只好等到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然后余韵徐歇,刘德华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声音一停,我晓得今晚第一个五十块钱算是捏到手了。很多人都吆喝起来,说牛人再唱一个。肚皮驮了毛毛的这妇女也叫起好来,微笑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夜色很好,乡村的夜色确实很有味道。
       郭丙朝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突然想。回答是肯定的,锅村这么小,被四面的山围成个小盆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都像是被同一口锅煮在里头。只要郭丙朝还呆在锅村,他就没法不听见我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我即将离开锅村时,郭丙朝远远地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等我。他脸色肯定不
       好。前几次来,他也会在那个地方等我,想跟我说些话什么的。我害怕和他说话,因为他总是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每次我总是等郭小毛把车发动起来了,再往村口那地方去。即使郭丙朝守在那里,我也仅仅打个招呼,说郭村长你好。他会抛来一枝烟,准备等我抽烟抽稳了再说话,但我总是一边点烟一边朝着龙马车奔过去,并说,郭村长今天我事急,下次再去拜你的门。他猝不及防地看着我走掉,皱纹板结了起来,嘴巴皮抽搐着。前面几次,郭丙朝总是试图让车子停下来,好揪着我说话,但郭小毛跟我一条心,把车开得更加快。这次我已经听见龙马车发出突突的声音了,我一上车郭小毛就会把车弄得飞跑起来。我坐在车上跟郭丙朝说,下次一定去你家里拜访。其实我去过郭丙朝家里一次,送他一条蓝壳的烟,价值一百块钱。但郭丙朝微笑地跟我说他一般不抽这种烟,抽中华抽顺了,还是中华牌的烟抽着有感觉,一团烟雾下去轻轻柔柔地给人暖肠暖胃。他抛给我一根中华烟,软壳的,烟杆子永远皱着,像是被洗衣机绞过。我就很奇怪了,一般的人抽烟都往呼吸道里送,郭丙朝偏偏是往消化道里送。
       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过不久,锅村人就冷静地认识到乡长镇长算不得牛人。他们长见识了,知道乡长镇长这号官苗苗,在党代会上响屁都不敢放。把他们当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荜生辉的作用。后来,锅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乡镇请了,而是直接去到县城,打的士把牛人载回锅村。运气好的,甚至能请回一个副县长。
       锅村的墟场红不了两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锅村人能赚到手的钱渐渐又少了,但酒席上请牛人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习惯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就会有强制性。要是娶亲不寻个牛人在首席上压场子,新媳妇会觉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样;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请个牛人来撑场面,死人的脸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样子。
       去年,郭丙朝的儿子结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开始考虑,到时要请哪个牛人来为这场婚宴压阵。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请分管工业的孙副县长。郭丙朝把会计郭丙昌叫来跟他说,你去一趟县城,把姓孙的那个副县长寻到村里来。我拿他当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听了一下,孙副县长最近正在办调动。郭丙昌跟郭丙朝说,老孙只是分管工业。郭有权家里去年办酒,把常务副县长老贺都请到手了,你把孙副县长寻来,不是要矮他一截吗?贺副县长前脚来过以后,就把孙副县长身上的牛气盖掉了。但是再往上请,只有去请县长了。县长哪是随便能请得动的?郭丙朝把自己在县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没法和县长套上关系。
       当天,在请县长的问题上,郭丙朝脑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脑壳皮嘣嘣响。郭丙昌就提醒说,按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当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晓,也算牛人一个。郭丙朝一想也对,老请当官的,级别越请越高,也不是个办法。他问,那你说请个什么样的牛人?郭丙昌说,时下嗓音好会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轻人不把当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欢歌唱得好的。只要台子上有个人在唱歌,台下的年轻人就会快活得抽风。郭丙朝也看电视,他晓得郭丙昌说得没错,这年头唱歌的最出风头。
       郭丙朝把寻找牛人的事交给郭丙昌办。他说,呶,那好,你去寻个会唱歌的牛人,要县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城里找一个姓周的熟人帮忙。
       老周正好认得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接他电话之前,我被一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点去唱了一首冗长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给我二十块钱。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点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视心情给我撂五十块或一百块钱——至少是五十。这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头一次来,竟然扔给我二十块钱。我很想拿电吉它朝他脑门磕一下。实际上我却把那张纸钞捡起来,还很有礼貌的样子说,谢谢。这二十块钱还拿不全,吧台上管账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块不误。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生闷气,老周电话就打来了。
       他问我谁是这个县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朝电话里说,他妈的,这还用问吗?
       ……老李,我真是没想到。老周在电话里
       大笑起来,说,我们县城怎么就这水平?你竟然是唱得最好的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原来以为是别人,但他们都说是我,看样子确实就是我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心情仿佛又好了起来。
       老周又笑了一通,跟我说起郭丙昌托他办的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锅村唱唱歌,酬劳是一晚上三百块钱。
       此前我可从没想过跑到农村去唱歌。既然老周提到这事,我还是掰指头算起账来。他作为中间人会提一百块好处费,钱到我手里就剩两百,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老周又说,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去那里又不是要你跪着唱歌,他们是要你去当领导款待,有专车接送。他简单给我讲了一下锅村的牛人风俗,我脑袋一热,心想他说得没错,就算找找心理平衡,去一次也无妨。天天在酒城给人下跪,时间长了没准会闹出心理疾病的。我也不想这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时候也梦见自己当上了领导,被人前呼后拥,说两句话就被掌声打断三次。
       我答应以后,没几天,郭丙昌就叫了一辆的士把我接到锅村。
       郭丙朝花这么点钱把我请去,还是蛮管用。他儿子娶亲的婚宴上,气氛果然一片大好。年轻人都要走过来看一看我,看我的长头发和衣服上缀着的金属亮片。当天,我甚至觉得是自己在结婚,而不是那个叫郭友光的衣着光鲜的后生。虽然穿了红衣红裤的新娘没有依偎在我身侧,我仍然好几次产生了错觉。这样的感觉当然很爽,有人敬我酒我都喝下去。在锅村面对着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脸,再加上酒劲打头,我有点想哭,想发自内心地唱一首歌,唱彭丽媛那首《父老乡亲》。又喝一杯,郭丙朝给我撂一个眼神,示意我可以唱了。我是作为牛人被请来的,当天也并不是非唱不可。郭丙朝希望看到的状况是:牛人兴致一片大好,他自己憋不住要唱一首,以回馈主人家的盛情款待。于是我就唱了。坐在席上吃饭的人都端着碗挤过来看,尽量向我靠拢。他们一直在议论我,说不晓得这牛人唱歌到底有多好。我脑袋被酒泡坏了,唱得好不好已不得而知,但我十分卖力,把周围树上的鸟都掀出了巢。我听见潮水一样的叫好声,气氛好得郭丙朝的嘴定型为卵圆型。这个时候,他会认为花三百块钱请我来是明智的,婚宴上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若是请一个副县长操着官腔说几句祝福的话,锅村人早听得不新鲜了。
       宴席中间,主婚人叫新郎新娘向各席敬酒。这新娘已经喝了不少,一时有点心血来潮,非拽着我跟她一起走不可。于是新郎新娘各在一边,我夹在中间,我们三个人一同向来客殷勤敬酒。要命的是,来客们更愿意举着杯找我碰。新郎似乎有点受冷落,但他显然是个大气的年轻人,依然乐呵呵的,以我这牛人为荣。
       事后郭丙朝掀着牙,付给我讲定的数额。后来听说,郭丙朝很少这么爽利地把钱付给别人。那一天我很开心,真正体会到了做一个牛人的快感。说实话这些年,我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很快又有了去锅村唱歌的机会。倒不是说,那次在郭丙朝家的喜宴上露了一嗓,使我在锅村小有名气了。
       那天有个人来酒城找我。我问,你是谁?他说他叫郭小毛。当时我还不认得他。他问,你是郭丙朝家上次请的牛人对吗?我想起了那事,点点头。郭小毛似乎很高兴,他把来意告诉了我,又要请我去锅村唱歌。我当然去。
       我第二次去锅村,是郭小唐雇的。他要娶媳妇。去的路上我听郭小毛说,真他妈奇怪了,上次喝酒的时候,郭小唐还说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孩,但没几天工夫又打算和人家结婚了。再往下,他告诉我说,跟郭友光结婚的那女孩,以前是跟郭小唐好,谈了几年。但郭丙朝手段多一点,把锅村墟场上最好的几间门面给了女孩的父亲,这女孩转天就和郭友光好上了。郭小毛总结地说,我们乡下人搞对象,差不多就是这回事。我告诉他,城里人其实也一样呵。
       郭小唐的婚礼上郭丙朝当然来了,他发现我在,还主动打招呼。我也就跟他打招呼。郭丙朝对郭小唐说,小唐,你看你看,只要人把事情想清楚了,一切就很简单。我看你找的这个妹子,是锅村最好看的,又细又白。郭小唐你好福气咧。郭小唐回敬着笑脸,但我看出来他笑脸上挂着阴阳不定的神情。他说,大伯你讲笑话了,你一家人吃肉,我们沾沾油腥,不能比。郭丙朝说,不知足了吧?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你的媳妇是最好的。谁敢说不是,一村的狗都要咬他。
       喜宴上郭小唐要我坐大席。一坪的酒桌,只有这一张大席。郭丙朝当然也在,我们还喝了酒碰了杯。郭丙朝摆下碗筷就要走,一派业务繁忙的样子。郭小唐就拉了他一把,说,大伯,忍一脚再走,听李牛人唱首歌。李牛人也吃饱了,马上就唱歌。郭小唐一边说,一边就打起手势叫几个后生去搬音响。郭丙朝说,那当然要听,我和李牛人的交情,要比你跟他交情深得多。李牛人要不是我的熟人了,你狗日的郭小唐随便能请动人家?郭丙朝掀着牙齿,跟我交流眼神,显出很熟络的样子。郭小唐在旁赶紧说,搭帮大伯的面子,所以歌是一定要听的。
       郭丙朝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了。有人给他搬来一张软椅,而大席上面还有别的亲友要接着用餐。流水席。唱歌之前郭小唐把我拉到一边,递来一张绿色的钞票,说,李牛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是要你唱那种歌。
       哪种歌?
       你心里明白。郭小唐说,牛人哥哥,我都看见了,那天我去南部酒城,看见你跪在一个女人面前唱歌,是唱《姐姐》。事后她给你一张绿钞票。
       我记起来前几天是有个女人点我唱《姐姐》,跪着唱。女人和一个半老且秃的男人边听歌边斗酒,唱完后她扔给我五十块钱。没想郭小唐看见了。我操,我原以为锅村人永远不会去南部酒城那种地方呢。在我犹豫的时候郭小唐又说,是不是到我们农村就不好意思跪着来?牛人哥哥,我给你加钱,翻个倍,你唱不唱?你要是愿意跪着唱,我会请你多唱几首。
       我没有理他,郭小唐就老在我耳边劝说。我心里忽然很堵,脑袋也乱糟糟,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办。我做事一向有条理的,很少会遇到窘迫的时候。但今天的事情让我很意外。郭小唐嘴皮仍在飞动,我就说,你能不能把嘴巴闭上,让我想一想?别拿一百块钱吓唬我。要是我不愿意,两百块也没用。郭小唐脸色焦躁不安,他说,牛人哥哥,不是我催你,郭丙朝急着要走啊。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他这么做有点是冲郭丙朝去的,但我没有义务和他同仇敌忾。我就说,我还没想清楚。在我想清楚之前郭村长就走掉了,那你就别怪我。郭小唐主意倒蛮多,叫个外村朋友端了两碗炖肥肉去找郭丙朝,要跟他赌吃肥肉。那人说,郭村长,都说你是锅村吃肥肉最狠的,我想试试。我从小就不吃我妈的奶,吃猪板油长大的。郭丙朝果然着了道,欣然应战,还要人倒两碗酒。肥肉太腻,要用酒来解腻。
       我坐了下来装出想事的模样。既然来了,我肯定想多赚几个回去,我家八辈子都跟钱没仇。但来之前,我没想到要在锅村跪给人看。我是说,我有心理障碍。我脑袋一哆嗦,想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现在我把自己搞得花里胡
       哨,其实也是从农村混出去的。我书读不上去,家里的地也种不出花样来,就跑出去试试运气。我嗓子从小就好,在城里换了几种工作,最后还是觉得在酒吧唱歌省力气。一开始我不打算跪着唱,但唱着唱着就跪下了,就像那些鸡,起初也不是冲着卖淫才跑城里去的。男儿膝下虽没有黄金,但跪得多了肯定不算好事。上次郭丙朝把我请到这里唱歌,那份做牛人的感觉真是好,我不想这么快就破坏这份感觉。
       但这由得我么?今天即使不跪,郭小唐也会把他在南部酒城看到的事说给大家听的。那时,我在锅村人面前就真成了装逼的了。我一时真的有点烦,这小子竟然给我搞突然袭击,说好好想想,实际上哪有时间想,我脑袋正乱得不可开交,郭丙朝端着两个酒碗过来了,要我和他碰一个。我就跟他喝了个满碗。
       酒这东西真的是很王八蛋,喝了以后我的心情就变了,看着郭丙朝那张脸,忽然就有了恶作剧的心思。我想我又何必见钱不赚讨他的好呢?要是他知道我在南部酒城干的那些勾当,还会把我当牛人看吗?……我又想起我那个死去的父亲。这时候,我竟有心思想起他来。说来也怪,我父亲天生很有骨气,一直痛恨对城里人恭恭敬敬,回到村里对乡亲却又小瞧慢待的家伙。我们那个村,这种德性的人还真有几个,我父亲见着这种人就会吐唾沫。想到这些我浑身打个颤,在酒城天天给城里人下跪,跑到乡下却愣充牛人,我那死鬼父亲要是知道,说不定会气得从坟眼里钻出来……
       ……你在我们锅村也肯跪着唱,我准保以后还有好多人要请你来的。恰在这时郭小唐又来逼良为娼了,他煽动说,虽然我们锅村人不是很有钱,但大家都请你唱歌,都铁了心把钱让你赚,你也会赚得不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从不骗人。郭小唐冲着我诡谲地一笑,说,我又不是郭丙朝。
       他走到前面招呼他的客人去了,席间鞭炮响个没完,响声一直闹得我头大。我想明白以后,就走到人堆里面,破话筒已被一只手递了过来。郭小唐示意那边的人不要放鞭炮了,场面立刻安静下来。郭丙朝的眼睛打着晃,嘴里喷着臭嗝。他刚才喝得不少,所以我走到郭小唐身前,突然跪下去的时候,郭丙朝还没有反应过来。场面上众人一口地迸发出“噢”的声音,那些正在吃席的人也端着碗离开了酒席,以我和郭小唐为圆心围成一个圈。郭丙朝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闭上眼睛唱上了。当天我唱的是《祝酒歌》,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所以就唱得格外好。这也是应该的,谁叫郭小唐给了双份小费,唤起了我双份的职业道德呢?
       郭小唐伴着我的歌声找人碰杯,脸上是畅快淋漓的表情。我这人在南部酒城这种鬼地方呆的时间长了,很知道怎么让兴奋的人进一步兴奋起来。当郭小唐走几步跟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碰杯时,我就用膝盖走路,跟在他后头,同时唱歌的声音继续保持高亢。郭小唐一扭头发现我是这样的卖力,甚至有点感激涕零。他又走了几步,我就很默契地跟上去。一曲唱罢我站起来,听见整个场面上都嘈杂了起来,有些人找身边的熟人证实,刚才跪着唱歌的,是否就是上次郭丙朝请来的那个牛人。有的年轻人充时尚,很内行地说,这是城里最新的流行唱法。
       郭小唐又塞给我五十块钱,要我再唱一首刘德华的歌,指明要唱《中国人》。上次我在郭丙朝家的酒宴上就唱了这首歌。我这才发现,自己跪一次后马上就掉价了。从这首歌开始,郭小唐只肯以正常价格付给我钱。现在,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再次跪下去,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却没有太多感触。
       同时,我怀疑某些乡亲是要拿这首歌验明正身,辨别一下我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牛人。于是我扯起嗓子唱起来,刚唱不了几句,便听见或远或近的地方有几个声音同时在说,是的咧,就是他!
       我看不见郭丙朝的脸,他可能还坐在那张软椅上,我和他之间站着许多人,这些人被我的演唱煽起了极高的情绪。
       我唱完歌从地上站起来,身边那一帮村民也哄地散开,又回到酒席上吃菜了。我有点遗憾,刚才的场面如此热烈,在我演唱生涯中可以说是头一次,以致我误以为唱完以后会拥过来几个半大小孩要我签名。虽然我跪着唱,但找我签名的事情偶尔也碰到过。更多的时候,我听见点歌人一脸仰慕地俯视着我说,歌星,帮我签个名咯,就签在皮鞋上,顺便帮我擦一擦皮鞋。
       我坐下来喝水,有人自背后拍拍我。扭头一看,是村会计郭丙昌。他说有人在郭小唐屋背后等我。听他的语气,我是非去不可。于是我就去了。拐过屋角就看见郭丙昌正跟郭丙朝解释些什么。他语气急促,似乎想用一句话就把意思说清白。我挨近了,他俩忽然不做声,齐刷刷地盯着我。郭丙朝问,李牛人,我郭某人待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
       我该给你的钱我是不是拖着不给?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给郭小唐那杂种下跪?
       问到第三个问题,他嘴角开始喷口水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些事没有前因后果的联系。我说,郭村长,跪着唱歌又不犯法。
       是呵,又不犯法。他猛吞一口唾沫说,但你是一个牛人,是全县唱歌唱得最好的人,怎么说跪就跪下来?
       这一点倒有必要解释,我说,郭村长,现在光会唱歌也吃不饱饭。我要吃饭,跪着唱,多有两个钱赚。牛人这样的讲法,是你们讲起来的,我又没有拍胸脯说我是牛人。郭会计,你说说我有没有说自己是牛人?我一句问话把郭丙昌打人了沉思状态。郭丙朝喃喃地说,你都是牛人了,怎么能跟郭小唐跪呢?
       ……说白了,我只是个唱歌的。跪着唱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外国男人都是跪着求婚,也没见男人低了什么嘛。此时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机智的,说得滴水不漏呢。我又说,郭村长,话讲多了没用。要不然这么的,你拿出一份文件,上面要说我是牛人,而且说牛人不能跪着唱歌,我以后就保证只站着唱。我也吃政策那一套,遵纪守法,并有勤劳致富的打算。
       郭丙朝被我几句话杵了回去。我晓得,村长往往最吃政策和文件那一套,同时又能从政策和文件里猛捞油水。郭丙朝又跟郭丙昌建议说,要不,你去跟郭小唐打个招呼,别再让李牛人跪着唱了。郭丙昌说,那不行。说不定郭小唐本来就不打算再要他跪着唱了,我去一说,他反倒会让李牛人继续唱。现在一帮后生,脑壳上都长反骨。再说,李牛人这号人,只要给他钱,他就肯跪着唱。他才没有那么多顾忌呢。郭丙朝翻着眼睛看我,嘴皮蠕动半天,却没有讲出话来。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还要去忙。
       郭丙朝忽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后生,我还是劝你一句,要自重,不要随便就给别人跪。他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挥了挥手,仿佛在撵我走。
       当我扭头要走时,心里却又觉得有点亏欠郭丙朝。我从兜里掏出精白沙想递过去,郭丙昌掏了一支,但郭丙朝摆摆手说,我一般不抽这种烟,辣得很。
       郭小唐说得没错,那次跪出效果以后(出于私心我把郭丙朝找我谈话的事也告诉郭小
       唐,以扩大影响,炒作自己),锅村果然还有很多人请我唱歌。当然,都是要看我跪唱的。每一次去锅村,郭丙朝都会阴郁地站在村口盯着我。头两次我也无所谓,跟他打个招呼飞快地往村里钻,去到雇主家里听命。他老是在村口守候我,我就觉得挺窝心。幸好村子没有门,进村道也有好几条,我得安排一个眼线(通常就是雇主)先查出郭丙朝守在哪条道上,然后拨手机告诉我。我找别的道路进村。
       阳历十月三号转眼就到了,我得去郭丙朝家,给他妈唱歌祝寿。郭丙朝的事我还是挺上心的。喝水不忘挖井人,郭丙朝他妈的事,我愿当成自己妈的事去办,打算比以往都卖力一点,坚决杜绝假唱。说实话,我心里有愧呢。
       去了以后,我看见郭丙朝家里草草收拾了一番,门板上贴了两个寿字。推门进到院里,这一家人正乱成一锅稀饭。他家七十九岁的老太太从来没有做过寿,今年郭丙朝突然给她置新衣办寿宴,老人家心里不托底,怕郭丙朝玩什么鬼花样,一大早就爬到山上躲起来了。现在郭丙朝叫了一帮人拉网似地去山上搜。过了个把小时,老太太被这帮人从山上架回来了。我看见老太太两眼哗哗地流着泪,说我不过寿,我从来都不过寿的。郭丙朝跟他妈说,今天是你寿日,不能哭。你再哭的话,以后生病了我就不给你吃药丸子,让你去打吊针。吊针晓得吗?要吊起来打哟。老太太一看儿子不像是开玩笑,真就把哭声掐住了。
       寿辰酒不发帖,当天来的人只有几席,都摆在院子里。饭吃得差不多了,郭丙朝就给郭丙昌使眼色,要他去办什么事。郭丙昌捞着一只猪肘离位,往村东方向走去。过不了多久,村子的大喇叭响起来,郭丙昌用公鸭嗓通知全村人:郭村长的老母今天过寿,城里的李牛人又来啦,等一会李牛人要唱歌的哟。
       郭丙朝坐在我身旁,正和一个年轻人比吃炖肥肉,各自吃了两碗,吃得脸上一片油光,心情不错。听到郭丙昌喊广播,他说,这狗日的郭小六,明明叫他一家一家通知,他却学会了偷工省料。
       郭丙朝家的院墙外还有很大一块晒谷坪,他叫人把那一套破音箱搬到那里,先是用碟机播放刘德华唱的歌,锅村人听着声音赶过来,很快把晒谷坪堆得九分满。我还以为今晚的歌是唱给吃饭的几桌人听的,没想到整村的人转眼又和我碰面了。几个年轻后生把两张高靠背的椅子摆放在晒谷坪中间,有一张是让老太太坐的,另一张不晓得给谁坐,因为郭丙朝的老子显然已经死了。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郭丙朝把他妈安置到左侧的靠背椅上,他自己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觉得这有点不合适,转念一想这事也轮不着我去操心。
       那天我穿一身红衣服,讨个吉利。一头长发怕老人看着不顺眼,就盘起来塞进长舌帽里。歌曲经过了一番挑选,基本上都是早些年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唱歌时我深情款款,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郭丙朝的母亲听着听着也支起耳朵,看样子我对曲目的选择还对路。以前喜宴和丧堂,我唱歌容易被鞭炮声打断。这个晚上不放鞭炮,我唱得很投入,锅村人也听得比以往认真。
       当我唱了三首或者四首歌,郭丙昌走到我的面前。我很清楚他不会是作为一根粉丝来向我献花的。果然,他借握手的动作要往我手里塞东西。我一看,又是一张绿茵茵的五十元钞票。我刚要伸过爪子去接钱,却觉察到场面上忽然一静,有些诡谲。是的,这不易发觉,但我偏偏被这一静蜇了一下。我手猛然缩回来,仿佛差点摸着一堆粪。
       我的目光把郭丙昌的脸拨歪一些,看向他身后那些锅村的乡亲父老。他们也正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郭丙昌本以为他给钱的举动很隐秘,实际上他身后的乡亲都看见了。那堆乡亲里面,有好几个都曾是我的主雇,比如郭小唐、郭公平、郭大用……做过我主雇的,我还是认得的。
       这时,仿佛是迎面浇来一瓢洗脚水,我脑袋猛然一下清醒了,并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差点又白痴了一回。要是我今天在郭丙朝面前跪下了,那么我在锅村就算混到头了。于我而言,毫无疑问,郭丙朝和锅村别的人,就犹如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这比秃头上的虱子还要明显,简直就是秃头上摆了一只屎壳郎。为什么我现在才看出来呢?我狠狠咒骂了自己一句。
       郭丙昌不屈不挠地把那张钱递过来,要我接住。但我怎么能接呢?我拨开他的手,把脸朝向人头最密集的地方,告诉他们接下来我要唱自己的一支保留曲目:《来生缘》。乡亲们已经稀稀拉拉地鼓掌了。郭丙昌存心不想让我好好唱歌。他是个执着的人,张开双臂抱住了我,咬着耳根狠狠对我说,把钱拿着。
       你为什么给我钱?
       郭丙昌此时更为严厉地说,再装不知道你就不是人了。
       我挣开他的手臂后退一步,没将钱接过来。郭丙昌的脸上很快显出些焦急,他又欺上来一步,手一晃,登时多出一张钞票,却不是绿的,而是十元钞。我心里暗自好笑,心想郭丙昌你真不愧是一个会计,咬咬牙齿也就十块钱的气魄啊。下面就有人喊话了,说郭会计你他妈的闪开一点,让李牛人再唱几首。一开始是一个人喊,接着好些人都跟着起哄。我微笑地看着郭丙昌,向他表明,钱我不会拿。郭丙昌脸色稀烂,悻悻然走开了。
       往下我还唱了两首歌,喉咙有些干。我走过去喝水的时候郭丙朝亲自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家的院门里面。他问我为什么不把钱拿过去。
       ……本来老太太过寿辰,不拿钱我也应该跪着唱。人活到那么大年纪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最近我腿脚不舒服,痛风,还经常性抽筋。也许是长年累月给人下跪,有报应。郭村长,我这碗饭其实也不好吃,三十来岁就有后遗症了。我有什么办法?
       他黑着脸对我说,另外找个理由。
       我就笑了,说郭村长,我不想跪,你总不能逼着我跪吧。我这人虽然只是一个唱歌的,宰了还卖不到猪肉价钱,但要是我心里不愿意,有些事情也不会去做的。再说跪不跪的,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说这话时我已经挨近他家大门了,一手抓在门把上。我说,郭村长,我来锅村来得多了,对锅村是非常有感情的。你对我的好处我也是念念不忘,今天老太太寿辰,我也没有什么表示,借花献佛,雇我的那三百块钱我也不要了,送给老太太买两身衣服。说完就拉开门往外走,迎面碰见郭丙昌,就大声对他说,天色还早,我赶回城里还有演出。他试图张开满是枯皮的爪子抓住我。我把他轻轻一推,他就闪到一边去了。
       我叫郭小毛送我回去,车钱我付。郭小毛当天心情特别不错,他说,牛人,车钱不要给。我也要去城里会相好,顺便搭你。我也不推辞,说,那好,要是你那个相好睡觉了不肯出来,我在南部酒城里给你介绍一个。郭小毛嘻嘻哈哈地笑了,说不要。他说他要搞搞爱情,争取早点结婚,到时也请我去唱唱歌。
       我在锅村的生意还在继续,有时淡有时旺,但基本上没断过。每一回还是郭小毛来接我。他把龙马车换成了江铃双排座以后,南部酒城的熟人们都改口叫我“江铃晃晃”。为了生计,我还得在去锅村的路上一直晃下去。
       那年冬天郭丙朝突发脑溢血,被郭小毛用
       车送到城里,医生们竟然七手八脚地把郭丙朝救活了过来。那以后郭丙朝走路就走不稳了,走一步摇三摇,嘴里发出咿里呜噜的声音,却没法把意思讲清楚。他还经常哭。
       有一次搭江铃回城,前面的双排座挤了七八个人。现在我都忘了人是怎么严丝合缝地把车头塞满了。人一多就热闹,有话说。他们首先说郭小毛。有个人说,小毛,郭丙朝活过来了,第一个感谢的是你,而不是那些医生……但又不是你,是江铃双排座。
       郭小毛说,怎么说?
       那个人说,要是你舍不得买新车,继续开龙马,那么郭丙朝没到城里,就会被龙马车晃死。搭帮江铃车头大底盘重,郭丙朝才能留一口气进医院。接着那个人又说到了我。我听出来了,他试图把郭丙朝的脑溢血和我联系在一起。因为郭丙朝那次给他母亲过寿辰以后,他的脸色就再也没有好起来。我赶紧申辩说,这跟我没有关系。科学你们晓得么?他有这病,是因为老跟人比吃肥肉。像他那样拿肥肉当饭吃,不得脑溢血那才叫怪呢。
       我把责任推给郭丙朝自己,有的人听了就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但有的人还不肯信,仍微笑地看着我。
       那以后我很少碰见郭丙朝,他不再老是站在村口了。有一天,我傍晚赶到锅村村口,忽然看见了郭丙朝,他拄着一根拐棍。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老了二十岁有多,仿佛比他妈还老。
       在一片薄暮中,郭丙朝竟然认出我来。他想说话,嘴里却是一片咿里哇啦没有实义的音节。一同进村的人拽着我提示我绕另一条路进村,我却在原地站住了,像被噩梦魇住一样。别的人也不肯等我,很快都走光了。我和郭丙朝相距三十公尺,彼此觑向对方。郭丙朝不再用嘴发声音,他手打着哆嗦,抬起拐杖用力往地上顿,仿佛要在地上捣出一个洞。
       我和他保持这样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好意思弃他而去。他的眼仁子难得地聚起了光,一次又一次朝我剜来。我整个人被他眼光剜得有点蔫菜,但挪不开步子,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拿拐杖捣地洞的动作。
       后来,是雇我唱歌的郭大路找了过来,一把把我拽开。郭大路说,牛人,鬼上身啦?我脑袋仍有些懵,跟他说,兄弟,在我脸上来一下。郭大路就笑了,说,为什么要在你脸上来一下?我被他牵着飞走,耳畔有风声,人也回过神来。走得老远,耳朵眼还装着郭丙朝捣地洞的声音,笃笃笃,接着又是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