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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马小康
作者:丁伯刚

《收获》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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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说起黄田中学初三(3)班这起盗窃案,有两个特点格外引人注目:一,被偷者是全班学生中最不应该被偷的,而偷窃者也是全班学生中最不应该偷窃的。被偷者张建生,家住几十里路外的一个偏僻山村,前几年父亲去世,留下三兄弟跟着寡母艰难度日。每年冬天地里的红薯收获下来,他们自己舍不得吃,一根一根洗净绞碎,磨成粉,沥干晒干,然后由张建生利用上学的机会,翻山越岭挑到黄田供销社卖了,便算家里的一笔大收入。这个星期天的傍晚,有不少同学亲眼看到张建生一身大汗,弯腰驼背挑一担薯粉往供销社去的,没想一夜过去,卖粉所得的二十多块钱竟然从箱子里不翼而飞。惊吓之余张建生不由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号,声音就似一头被宰杀的猪。而另一方面,那个偷窃者马小康在全班五十多个学生中,家庭条件差不多算最好的了。马小康的父亲在歌珊县柴油机厂当工人,每月有一笔固定的工资收入,家里还有三个姐姐帮着干活。全家六人吃饭,倒有五个能挣钱的,马小康在学校不愁吃不愁穿,每星期手头还有不少零花钱,谁会想到这样一个人偏偏做起小偷来?
       马小康不只做了小偷,而且不知道偷了多少次共偷了多少人,完全算得上一个惯犯,这是让人无比惊讶也让人无法理解的第二点。马小康偷了东西却并不急于用出,他把所有赃物全藏在厕所旁边一间废弃洗澡堂的破衣柜里,一项项分门别类,归置整齐。有现金饭票菜票,有衣服帽子鞋子袜子毛笔铅笔等等,五花八门。初三(3)班班主任王雄指挥几个学生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赃物清理干净,一齐堆到语文教研组办公桌上。
       “我操,”每个老师走进办公室,猛不丁都会被桌面的东西吓一跳,“这是从哪搬来了一间仓库啊?”
       老师们指点着站在办公桌前的马小康,“说说看,什么时候在我们眼皮底下搞出一间仓库的?”
       马小康满脸通红,身子不停地左右扭动着。扭到后来,竟对着说话的老师粲然一笑,似乎这些老师真在夸他。
       “站好,立正!”班主任王雄怒喝,“都什么时候了,亏你还笑得出来,明明偷了东西,你还有心思笑出来。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王雄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一字一句道:“偷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就是地地道道的小偷,就是我们平日所说的三只手。做小偷,是最丢脸的一件事,莫非你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你家爷老子娘老子也没教过你?”
       王雄把话说得很重,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有些好笑。毕竟十五六岁的小孩,一个初中生,实无必要把话说到如此程度的。并且他说的都是什么,羞耻二字,文绉绉的,人家不可能听懂的。但不管懂或者不懂,马小康仍然给镇住了,身子怕冷般皱缩着,只睁起一双疑惑而又惊惶的眼睛傻呆呆看老师。王雄缓过一口气,到门后茶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让马小康接着交代盗窃活动的全部动机。
       “动机?”马小康咕哝着,神情更加惶惑。王雄于是意识到,自己又在文绉绉了。
       “动机,”王雄说,“就是让你说说为什么要偷这些东西,还有,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这些东西的?偷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自己又不用出去?自己不用,为什么又要偷这么多东西,白白藏在洗澡堂里招老鼠咬?”
       不用说,这次马小康听懂了。马小康点点头,做出一副沉思模样,极力要帮老师找出问题的准确答案。马小康终于想起来了,眼睛一亮。他说钥匙,是一把钥匙。马小康大声说,怪就怪在那把钥匙。马小康很激动,双手颤抖着在周身上下乱摸起来。摸了一阵发现不对头,他不应该在身上摸,他应该到摆在桌上的那些赃物中摸。当他成功地从一只香烟盒中找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交到老师面前时,他的眼泪都出来了。
       马小康的意思十分明白,是这把钥匙惹的祸,让他做了小偷。他上了钥匙的当。马小康一边说话一边流泪,到后来竟有些泣不成声。
       事情越来越有些离谱,老师们被吊起了胃口,纷纷围上前,接过钥匙观看。这是一把很常见的钥匙,连在一只同样常见的钥匙串上,钥匙串的铁搭扣上标有“火炬”二字,表明这是火炬牌钥匙串。钥匙有两把,一长一短,一铜质一铝质,旁边还挂着一只由红绿玻璃丝编织而成的虾形装饰物。老师们横看竖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二
       马小康是在寝室门外走廊上捡到这把钥匙的,当时正值放学时间,学生们各自拿着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食堂排队买饭。人多,又乱,马小康没顾得多想,顺手将钥匙放进裤腰口袋,准备有谁问起时再还给人家。可是一连几天过去,并没听到有人问起,钥匙便在口袋里放着,差不多让他给忘了。后来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安排大家跳高。马小康上下跑过几圈,忽然心疼起脚上穿的那双皮鞋来。这个年代的皮鞋还十分金贵,在全班五十几位同学中,能穿得起皮鞋的还只有他马小康一人,再说穿着皮鞋跳高,也不方便。
       马小康给老师打了声招呼,小跑着回寝室换鞋。初三(3)班学生寝室是由上课的教室改装而成,靠窗两排直不笼统大通铺,中间地面则背靠背搁着两长溜大大小小的木箱。寝室原本就大,从通铺的这头朝另一头望过去,就显得更大而且有点空旷。置身于空旷的寝室,马小康莫名其妙感到一阵不安。他把换下的皮鞋收好,抬起头,茫然无措地透过两边的窗户朝前望望,又朝后望望。这里跟学校的教学区隔有很长一段距离,上课时间一片静寂,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他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的。马小康于是又吓一跳。不错,这一刻马小康明白,在他的内心深处,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又很奇怪的念头,他想利用眼前空无一人的机会干点什么。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都行,就是要干点什么。他颤抖着伸出手,试试探探在身上探摸,谁知手未伸出,感觉手心里已凭空多出一样东西。东西长长的,硬硬的,硌得人发痛。他慢慢把手抬起,打开。原来是一把钥匙。
       那把钥匙明明放在裤腰口袋,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手上来了?马小康闭了闭眼睛,忽然知道该干点什么了。马小康没有犹豫,他找出钥匙中那把长的就去开地面的木箱。一连试过几只,并不见纹丝反应,有的甚至连锁眼也插不进去。马小康猜测,这把大的可能不是用来开箱的,于是他换了小的再开。说来也怪,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只听咯嗒一声,箱子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拿人家东西,或者用王雄老师的话说,偷人家东西,留下的记忆也就格外深。马小康从箱底一叠饭菜票中抽出几张,随即原封不动将箱子盖上,锁好。可能正是因为第一次,马小康没有将这把钥匙还给人家,而是悄悄保存起来,一直保存到今天。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王雄用一根指头敲敲桌面,不动声色问,“别的钥匙你都还给人家了?”
       马小康点点头。马小康说,别的钥匙用过后他都及时归还了,从没弄掉人家的。
       王雄跟着点点头,以表示内心的赞赏:“盗亦有道。”王雄说,“我的意思是说,小偷也有小偷的规
       矩。你偷了人家东西,却能把钥匙及时归还,这点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马小康又一次把脸憋红,身子急剧扭动着。马小康把脸上的红憋了好久,颜色越憋越深,身子也越扭越快,最后突然回过头,对着王雄一笑,笑得很灿烂,带着点少年的羞怯。
       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在一个星期之后。同样是一节体育课,几位参加长跑的男同学脱下外衣外裤,随手丢在篮球架下,其中一把钥匙竟然当着马小康的面哗啦啦从口袋里滚了出来。马小康全身一抖,他感觉自己又有些控制不住。他同样做了个脱衣脱裤的动作,弯下腰悄悄捡起那把钥匙,接着借口先换鞋再脱衣,迅速跑回寝室开了另一位同学的木箱。
       初三(3)班的体育科任老师叫林观胜,此刻也挤在办公室看热闹。随着马小康的讲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高声嚷嚷起来,说,我操,原来你都是上我的体育课时拿人家钥匙啊。林观胜说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交代清楚,为什么只在上体育课时拿人家钥匙,不在上其他课时拿人家钥匙?其他老师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得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林观胜没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马小康专在他的课上作案,是小瞧他。这显然是误解,马小康绝不只是上体育课时拿人家钥匙,后来,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他说他都在想着如何拿到人家钥匙的,比如课前课后与同学们挤在一起闲聊吹牛啦,聚在走廊上打闹啦,去食堂排队买饭打开水啦等等。打开别人的箱子是有一定难度的,而从别人身上拿到钥匙,无疑更有难度。不过正因为难度大,也就更加吸引人吧。每当此时,马小康总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跳得比别人高,跑得比别人快,玩得自然比别人投入。一旦得手,他会在片刻之间悄然离去,过后又不动声色悄然而回,以同样的手段将钥匙归回原位。后来有一阵,马小康习惯把时间定在深夜。夜深人静,所有的人都睡得同死猪一样,你装作上厕所摸错了床位,糊里糊涂随便往哪里一躺,从一件衣服上摘下钥匙,下床,开箱,然后再上床,归还钥匙,真正干净利落,水到渠成。
       在将近一年左右的时间内,初三(3)班男生寝室大部分人的钥匙马小康都已经拿到过,大部分人的木箱马小康也已经打开过。有时他无意间往寝室门口一站,看着房中那两排锁得结结实实的木箱,某种奇异的自豪感忽然就从内心深处升起。木箱是用来干什么的?木箱是用来盛放各人的私物,保守各人秘密的。可是在马小康面前,所有这些秘密都已经不再存在。
       一件事干久了,不露出痕迹是绝不可能的。马小康说有那么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彻底完蛋了。一天中午,他趁着打闹翻滚的机会从一个同学腰间取钥匙,钥匙却压在对方身下,怎么用劲也取不出。马小康猛一发力,钥匙是取出了,同时那人的裤带也给扯脱了。这位同学翻身坐起,一心一意心疼起他的裤带,却偏偏忽略了落在一旁的钥匙。另一次马小康拿着几件赃物到洗澡堂放好,出来时恰巧碰到低年级一位老师手持锄头,正蹲在门边烂泥地上挖蚯蚓喂鸭子呢。马小康吓一跳,老师同样吓一跳。老师把脸拉长着,一副想说什么又懒得说出的恼恨神情。马小康清醒过来,明白这位老师误会了他,把他当作一个不讲卫生,钻在哪里胡乱大小便的坏学生了。还有一个晚上更惊险,马小康借着窗外的天光刚把某只木箱打开,猛回头发现一位同学已从床上爬起,悄悄站在旁边看他在衣物间摸索。马小康遇到活鬼般将身子一抖,嘴张开就要大叫出声。没想这位同学用手到他肩膀上捅捅,随着递来一样东西。
       “别黑灯瞎火乱找了,我这有。”
       这人递来的是一张纸,一张上厕所用的废纸。
       当张建生杀猪般大叫起来的时候,马小康正好也在寝室,实话说他吓住了,同时更有些恼火。他想多大一件事,不就是二十多块钱么,值得如此嚎干丧?又不是你家里死了人。后来想想,二十多块钱对张建生及张建生的家庭来说,也许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张建生有时候连老咸菜都不舍得买呢。看样子今天他确实有些做过头了。马小康弄不明白,自己行事向来比较谨慎,拿别人东西时,一般数量并不大。王雄老师不是说过么,盗亦有道。那么为何偏偏这次,在这个张建生身上突然随心所欲起来,二十块六角五分卖薯粉的钱,让他一分不少拿了个精光?实际上对张建生,马小康打心眼里是有些瞧不起的。张建生家穷,个子长得又矮,平日为人也窝囊。也许就因为瞧不起,才让他毫无顾忌了吧。这一刻马小康真正感觉有几分害怕,同时也开始感到后悔,开始想采取点措施加以补救,比如把钱还回去。可是怎么还?心里着急,人也就更加糊涂,马小康竟然荒唐到这样的地步,趁着上课前几分钟,他大大咧咧把张建生叫到一边,说昨晚丢失的那二十多块钱可以算在他头上,由他弥补,条件是对方就此为止,再不要鬼打着一般大叫大嚷。张建生一口答应。张建生感激得涕泪涟涟,恨不能趴在地上给他磕几个响头。
       正是这二十多块钱,让马小康露出了马脚,王雄老师又用了两个词来进行总结:利令智昏,不打自招。
       三
       “初三(3)班是个歪风班,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班。男盗女娼,腐化堕落,今天已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初三(3)班再不整顿,其结果必然是班将不班,校将不校了!”
       王雄几乎是追着马小康的脚步赶来教室的,可他在教室却没有找到马小康。正在上课的数学老师告诉他,马小康刚才拿了笔和纸,回寝室写检查了。王雄愣了愣,说谁让他回寝室写检查的?他说我让他回寝室写检查的?数学老师摇头,说那倒没有,马小康进教室一句话没说,拿了点东西就出去了,我以为是你让他回寝室写检查了。
       无法无天!王雄咕哝一句,回身便往寝室走。数学老师见他脸色不对,迟迟疑疑跟上来,问那学生又怎么了。王雄说怎么倒没怎么。王雄站下了,看看表,改变了主意,用商量的口气说,某某老师要不这样,我想到班上说几句话,你把剩下的这点时间让给我,行不?
       数学老师爽快地答应着,收拾东西走了。王雄把门关好,快步跨上讲台,没让学生有丝毫准备,自己也毫无准备,一连串话语便如凭空响起的炸雷,劈里啪啦朝教室倾泻而去。他知道自己一急之下失控了,知道自己的说法可能非常不妥,做小偷、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人,他不应该牵扯到全体学生,更不能说初三(3)班男盗女娼。这哪跟哪呀,这个词根本就不适合在初中生面前说,但是不知怎么他就脱口而出了,好像这个词早就憋在心里等机会出来了。这样说他觉得很痛快,有杀伤力。他要让这些学生看看他的厉害,知道他是真正动怒了。他想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人还能算人吗,偷了那么多东西,若搁在一般学生身上只怕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而这个马小康却完全不当回事,在办公室谈话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要笑不笑着。马小康竟然把全部责任推到一把钥匙上,说不是他自己偷的,是这把钥匙让他偷的。直到最后,王雄好意安排他先回教室上课,有事时随叫随到,没想这个马小康竟然自作主张回寝室了!
       
       短短三五个钟头,一举破获隐藏在班上达一两年之久的连环盗窃案,办公室的同事们都有些惊奇,校长吴松寿过来找王雄了解情况时,也难掩心头的赞赏。而在初三(3)班学生之间甚至流传起这样一种说法,说他们的老师王雄破案厉害,是因为王老师原本就是一位真正的公安,在下放歌珊县黄田乡朗河村小学以前,曾在江州地区公安局刑侦队工作多年,亲手抓住过无数坏人。
       说王雄干过公安干过刑侦,固然纯属扯淡,但说他年轻时在公安局呆过,也不算假。王雄还在江州师范学校二年级读书时,王雄一行八人是以社会实践的名义给派到地区公安局的。那次活动实在太短,连头带尾不过两个星期,基本连公安刑侦的边也没沾上,但王雄仍然乐于让人相信他曾经干过公安,乐于让人相信此次破案的快速神奇,与他早年干过公安有直接关系。他愿意学生们误解他,用惊异的眼神看他。王雄一边得意,一边又有点好笑,同时还有点说不出的惆怅和遗憾。他想破获学生寝室里的小小偷窃案能算多大一件事,略施小技而已,假若他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把自己的手段充分施展出来,那么这些学生,包括办公室的同事们又该如何大惊小怪,如何编排他呢?
       说起来在王雄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还真有一段时间显得颇不寻常。当然不是在地区公安局实习的两个星期,而是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在江州城内教书的那几年。王雄是以高材生的身份,破格分配到江州一中的。那时的王雄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拉得一手好琴,打得一手好篮球,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学校他的专业是教语文,同时能兼任初中、高中各年级的英语及数学课程,可谓真正的文武全才。那一段时间,王雄真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是其中的核心,上课之余,他们喝酒论英雄,在学校里着实惹眼,学生很崇拜他们。有的年轻老师还闹出了师生恋,但王雄并不屑于此。
       但是,从江州到朗河,从重点中学的骨干教师到山村小学的孩子王,仿佛就是一瞬间完成的。王雄曾花费无数心力,想弄清这一变化的具体过程,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搞了师生恋的老师都没有问题,怎么偏偏选中了他。到山区支教,这只是某些人临时想出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目的就是要把他一脚从江州踹出去。这是他后来悟出的,当时,王雄不这样想,他甚至认为去山区支教是一件光荣的事,是多方面锻炼自己,所以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了。王雄在朗河村一呆九年。九年的时间实在太长,长得他把以前的生活基本上忘光了,以至于每次回顾过去,他都错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场银幕上的电影。在这九年中,王雄当然有过无尽的后悔,他不止一次找到歌珊县有关部门,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江州。被问的人以打量稀有动物似的目光看着他。说回江州,谁回江州?你回江州?正是从这种目光里,王雄渐渐弄清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他是一个遭发配被贬斥的人,一个不清不白有问题的人,他不只回不了江州,他甚至连随便往哪处地方挪个窝都不可能。王雄真有些累了,朗河小学说是个小学,实际上没多少学生,而且一到农忙的时候就都回家去种地了,农闲了再来上学。起初,他也想对山区教育做点贡献,但是,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他一下子就垮了,也不对自己抱过多指望了,像那些代课老师一样,课余甚至去种地。这中间他通过别人介绍,找了个叫杨玉枝的当地姑娘结了婚,接着生了个叫王如涛的男孩,去年冬天又生了个叫王如海的女孩。他一点也没想到整整九年时间过去,竟然还会有一个机遇降临到自己身上:黄田中学校长吴松寿陪同有关领导到朗河小学检查工作,不知怎么就慧眼识英雄看中了他。吴松寿经过一番努力,很快把王雄借调到黄田中学,先做代课老师,后转为正式老师,从这个学期开始,又接任初三(3)班的班主任。芝麻开花节节高,妻子杨玉枝比谁都高兴,说真金不怕火炼,王雄的苦总算熬到头了。
       王雄不是知恩不报的糊涂人,对吴松寿校长的提携和帮助,王雄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工作起来也就格外尽心。班上的工作越来越有起色。这次二十块钱盗窃事件发生后,王雄曾一度感受到不小的压力。随着案件逐渐明朗并且一举破获,压力转瞬之间变成动力,一件坏事变成了真正的好事。王雄很振奋,他知道自己遇到的,也许又是一次重大的人生机遇。他必须紧紧地抓住这次机遇。
       站在讲台上一阵咆哮之后,王雄心下轻松了许多,同时也清醒了许多。他知道不能贸然从事,必须尽可能部署周密一点。他让学生们继续在教室复习功课,班干部到学校会议室集中开会,自己则利用会前的工夫回了一趟家。王雄家就在前面的家属院里,妻子杨玉枝把身子扑在走廊尽头的一只大木盆上,竭尽全力摆弄一床毛毯。那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杨玉枝很珍惜,每年都要拿出来清洗一两次。毛毯吸足了水,又重又笨,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下来,看到王雄,杨玉枝就似看到救星一般急速地招手,让他上前帮忙。王雄当然没空帮她的忙,进房拿了件东西顾自扬长而去。后来在校园的煤渣路上,王雄又遇到了校长吴松寿。吴松寿明显有什么话想同他说,其实王雄也有很重要的话想同校长说。不过略一迟疑,王雄把主意改过了。他装作没明白校长的意思,匆匆招呼一声转身离开了。
       四
       事后回想,王雄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是一连串的。在学校的煤渣路上,他真应该给校长说点什么,说说即将召开的班委会内容。校长听了,一定会给以必要的提醒和帮助。王雄没有说,毫无疑问是出于那种典型的贪功冒进心理,他憋足了劲儿,太想干成一件什么事了。另外,王雄从办公室赶到教室,本来是冲着马小康来的,可等他站在讲台上哇啦哇啦发泄一通之后,莫名其妙又把马小康给忘了,并且忘得干干净净。他布置学生们在教室自习,又布置班干部到办公室开会,会前还不忘回家看看。可他偏偏忘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假如他不是这么糊涂。到寝室看看,就能及时发现马小康的动向了。
       初三(3)班的班干会从下午三点直开到晚上六七点。食堂里的开饭时间早已过去,众人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王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响。可王雄没有半点散会的意思。这中间王雄五岁的儿子王如涛几次过来催他回家吃饭,接着妻子杨玉枝又亲自过来催,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班干部们后来猜测,假若不是马小康失踪的消息传来,这会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从重,从严,从快,坚决打击,绝不姑息养奸,这是王雄处理此次盗窃事件的基本态度。王雄神色严厉,语调冰冷,会议的气氛自始至终紧张、沉闷。王雄拍着桌子同班干部们说,知道马小康的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吗?假如仔细追究,送公安局,送劳教所,甚至判个三年五年徒刑都是有可能的。当然了,王雄又拍了一下桌子,初三(3)班出了这样一个小偷,其问题的症结绝不在小偷一个人身上,而在全体学生,在整个班级。是班上长期的歪风助长了某些人的邪气,某些人的邪气反过来又加强了班上的歪风。最后,王雄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以眼前发生的
       系列盗窃案作为突破点,深掘狠挖,一举扭转初三(3)班的班级工作,彻底整顿班风;初三(3)班的班风整顿好了——最后,他终于还是给了班干部一个鼓励——我们可以就此向全校推广我们的经验,使我们的校风也焕然一新。
       头一个来办公室报告消息的是张建生。张建生肯定在办公室门外徘徊了好久,说话时也支支吾吾。班会开得不错,王雄情绪也终于好起来了,耐心问他过来干什么。张建生啰嗦半天,才终于说到马小康不见了,到现在连晚饭也没回来吃。王雄听后脸色一变,不过口气仍有点满不在乎,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就不见了,没吃饭就没吃饭,莫非还要我们出去找他回来吃饭?说到这里王雄甚至笑了一笑,用轻松的口吻对班干部们道:我们不也还饿着肚子,没来得及吃晚饭吗?
       王雄挥了挥手,表示情况他已经掌握,让张建生放心离开,同时也向班干部们表示会议继续进行。当然到了这个份上,会议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王雄明显有些心烦意乱。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讲几句,然后停下,接着又把前面讲的几句重复了一遍,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让班长何五一回寝室看看,了解一下马小康到底怎么回事。何五一答应着准备出门,不料办公室的门哐啷一声已给人撞开了,体育老师林观胜就似一座黑塔,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说王雄,今天这会你到底还有没有个开完的时候?”林观胜嚷嚷着。见对方仍没多大反应,林观胜快步上前,把声音压低,“别糊涂了,这种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狗日的有什么想不开,给你弄出个好歹,这责任只怕谁都承担不起呢。”
       王雄脸色一变,但身子仍直直呆立着。他问林观胜:“好好一个人,他会弄出什么好歹?” 林观胜笑了,“没什么好歹当然好,我只是说万一吧。”
       王雄连句散会的话也没来得及宣布,赶在林观胜之前向门外奔去。班干部们相互看看,也哄的一声挤出门,跟在老师后面四处找人。他们先来到寝室,接着又来到教室。后来他们又到了废弃的洗澡堂,到了厕所。他们把学校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仍没有半点结果。林观胜的预感得到进一步证实,神情也就更加凝重,他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说起前两年发生过的一件事。那事曾一度成为歌珊县教育部门最恶性案件,王雄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的。说隔壁乡镇某某学校的某某老师态度过于粗暴,有个学生接受不了,回家喝农药自杀了。结果那老师被死者家属吊在房梁上打得吐血,家里的房子家具也砸了个稀巴烂。
       跨过一道石桥,林观胜站住了。林观胜说,我们这么瞎找也不是个办法吧。我们首先应该分析一下,马小康去哪里的可能性更大。林观胜问王雄,黄田街上有没有马小康家什么亲戚。王雄摇头,说不知道。林观胜问马小康大概是什么时候从寝室出去的,有没有谁看到他出去。王雄又摇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林观胜问:“那么你怎么能肯定马小康一直在寝室写检查?”王雄说不是他肯定马小康在寝室写检查,是数学老师说他在寝室写检查。林观胜惊讶了,说马小康在没在寝室写检查原来你一点不知道?王雄犹豫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林观胜说你的意思是,马小康到教室拿了点东西出门后,其行踪再没有任何人看见了?王雄又犹豫一会,再次点点头。林观胜不敢相信了,说今天是什么时候,马小康刚刚出过那样的事,你怎么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派?
       王雄睁大两眼,恍然大悟般久久看着林观胜。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为什么自己偏没能想到?这一刻王雄发现,自己大脑里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想不清。实际上不只此刻,整整一个下午,他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亢奋状态中。看样子今天的一切是早已定好了的,你想躲也躲不了。王雄只是弄不清楚,明明大祸临头,自己怎么连一丝一毫的预感也没有,相反,他还以为正面临着重大的人生机遇呢。王雄想,今天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大了一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雄在教室里发火,在班干会上拍着桌子狂叫乱骂时,马小康并没有在场。
       找到马小康,已是午夜十二点多钟了。在此之前,初三(3)班的全体学生和老师由校长吴松寿带领,把黄田街所有可找的地方找遍了,电影院,商店,餐馆,车站,木材场,包括街那头的小河,河两岸的山包、树林、水塘,沟沟坎坎没一处遗漏。最后众人聚在一起商量,觉得还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引起足够的重视,那就是马小康的家。马小康很可能回家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连夜赶到马小康家所在的南坪村看看,同马小康父母取得联系。
       几位老师和学生每人手拿一只电筒,相跟着即将出发了,突然有消息传来,傍晚时分黄田农机厂一位职工,也是黄田中学一位学生的家长在镇外某水塘边曾先后两次看见过马小康。
       这是马小康失踪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的准确消息,众人不敢怠慢,在学生家长带领下直奔镇外水塘而去。幸亏大家出现得还算及时,参加这次搜救的所有学生和老师事后一致认定,假如他们再迟到一时半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当时马小康坐在塘坝内侧的草丛中,双腿齐膝盖以下都浸到了水里。最先发现他的是林观胜老师,林观胜将手电筒的光柱直直照在水边那个黑影上,人整个吓呆了。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叫,也不应该将电筒去照,但他仍不由自主大叫了一声:
       “马小康!”
       无数的人撒开大步朝这边奔跑,王雄也跟着众人奔跑。那真是马小康。他双腿继续浸在水里,脑袋却极力扭过来,看着坝顶的林观胜。林观胜将电筒交在身后一位学生手上,自己蹲下身子,渐渐朝坝内滑动。同时向马小康做了个模糊的动作,好像是让他走上来,又像是让他坐着别动。两人眼看着越靠越近。等两人靠到一定的距离,林观胜向前伸出手,出乎大家的意料,马小康犹豫一下,竟然很乖顺地把手接住了。
       五
       众人匆匆回到学校,在食堂简单弄了点东西吃过,王雄又端了一盆热水送到寝室,让马小康洗脸洗脚,然后直接上床睡觉。何五一、张建生脱了衣服也准备上床,却让吴校长使个眼色止住。吴校长把他们叫出寝室,又把王雄叫到一边,轻声布置夜里该如何如何。王雄点头,转身向何五一、张建生布置。张建生口里答应,眼睛却顾自慢慢合上。看样子这人在外奔跑一夜,确实已经支撑不住了。何五一肯定也差不多。王雄不好勉强,放他们上床安心休息,另外叫了几个班干部过来替代。这几个学生倒很兴奋,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架势。
       待一切安排妥当,王雄回到家里,鸡都已经开始叫了。房里没灯,妻子杨玉枝却一声不吭坐在前间的木凳上。见王雄回来,她拉开灯,边简短问了问夜里找人的细节,边服侍王雄脱衣上床。她接过丈夫的夹袄,准备挂到床前帐钩上,忽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头。为着证实手头的感觉,她又到王雄身上摸了摸。杨玉枝的手就似给烫着一般往起一弹。“王雄,这是怎么了?”王雄看看,也有些吃惊,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有刚脱下的那件夹袄,从里到外淋淋漓漓被汗水浸了个透。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杨玉枝问他为什么出这么多汗的时候,那汗竟然
       还在往外渗着。
       杨玉枝到厨房劈柴点火生炉子,准备热水让丈夫洗澡。杨玉枝手上忙碌,泪水一个劲在眼中打转。王雄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烦。
       杨玉枝压抑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了:“王雄,假如那个学生真跳水了,死了,你说,我们会落个什么下场?”
       王雄睁大双眼,迷迷茫茫看着对方,好像一时没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洗好澡,迷迷糊糊上了床,突然又从床上爬起,穿了衣服就向门外走。杨玉枝问,又去哪里?王雄咕哝一句不去哪里,人已经走远了。他来到初三(3)班学生寝室,隔着透风的窗户往里看。寝室里一片黑暗,一片静寂。王雄考虑要不要推门进去,什么地方发出轻响,门内闪出一条黑影。门内闪出三条黑影。是王雄派在寝室里值班的三位班干部。王雄原是让他们轮流值班的,可这三人谁也不愿去睡,一个个衣着整齐,坐在床上硬生生守着。过了片刻班长何五一也从门里出来了,何五一同样没脱衣服,大约是合衣躺在床上。班干部们身子弯弯的,讲话的声音小小的,一举一动又庄严又神秘,似乎正肩负着多大使命一般。
       班干部们反映,马小康一切正常,人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连身子也没翻动一下。王雄叫大家原地别动,自己悄悄进门,到寝室各处察看一遍,又到马小康床前察看一遍。班干部们说得没错,马小康的确睡得很安稳。王雄略略定下心,说眼看天快亮了,留一个人守着就行,其他人该睡觉的睡觉去,明天还得上课的。众人点头,也相继露出几分倦色。王雄回家坐过片刻,想想又有些不对头,这些家伙听话别只听了一半,让他们留一个人守着,他们不会全部爬上床去睡觉吧。王雄匆匆忙忙重新出门,来到学生寝室,把班干部们叫出又嘱咐一番。等他再一次回到前院,不小心发现,天当真已经亮了,院中的树木、廊柱,及廊内的各种杂物,就似从深水中冒出,哗啦一下,就猛然站到了他的面前。
       天确实亮得太快,太猛,王雄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同时一颗心也莫名其妙快速弹跳起来。因为王雄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昨天这件事还显得意义重大,今天却显得有点滑稽了。王雄又一次转过身,朝寝室走去。初三(3)班寝室,不少早起的学生已手端脸盆和水杯,三三两两去盥洗室洗脸刷牙了。
       王雄截住当头的一个学生,让他把班长何五一叫出,然后又让何五一去叫其他班干部。等该到的人全部到齐,王雄的气息仍没能完全平静。他就这么气喘吁吁地问道:昨天傍晚我们开的那个班干会内容,有谁透露出去没有?班干们没能听懂他的意思。班干们仿佛还没睡醒,一个个睁着迷迷蒙蒙的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雄说就是我们开会时讲到的那件事,讲怎么处分马小康的事。班干们纷纷摇、大,说,没,没有。昨夜一心急着找人,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讲什么开会的事。王雄久久沉默着,似乎要从众人的神情中分辨出他们所说的真假来。
       王雄郑重地告诉大家:昨天开会时讨论的所有内容,比如怎样处分马小康,怎样整顿班风等等,任何人不能再提到一句。如果有谁没记住我的话,向其他同学提起了,那么以后弄出什么事故,引起什么后果,就全部由他负责。
       班干部们面面相觑,又似有所悟。
       六
       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眼下最紧要的,是确保下一步再不能出什么意外。为做到万无一失,王雄将责任再次作了详细落实,让班干部们明确分工,轮流值班,保证马小康身边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脱人。这是必须做到的第一点。第二点,我们既要保护好马小康,同时又不能让他意识到身边有人保护,有人监视。我们千万不能再让他受到刺激,受到惊吓。
       一个白天过去了。应该说这是最难过去的一天,但毕竟过去了,总的来说过得还算平稳。马小康起床了,马小康到食堂吃饭了,马小康又跟在众人后面到教室上课了。第一天过去,第二天第三天应该会更顺利一些。夜里王雄找出一本学生档案,在办公室独自翻阅。他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马小康的有关情况。王雄看出,马小康小学升初中的成绩竟然很不错,在全班都能占到一定的名次,但入学后,成绩却一学期比一学期差。
       马小康能主动找到办公室来,这点有些出人意外。马小康把头紧低着。是何五一给他推的门,又是何五一代他说的第一句话。何五一说,马小康想请假回南坪家里呆几天。王雄不摸底细,一时竟然很紧张。他把马小康和何五一引到对面座位上坐了,这才问:“为什么回家?”马小康继续把头低着,轻声道:“不为什么。”过一会马小康又说:“头有点晕。”王雄问:“头怎么晕?要不要带你到医院看看?”
       马小康不回答了。
       所谓头晕当然是假的,是他临时找出的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学校感到了压力,他想到哪里躲避几天。出过那样的事,谁不会感到压力呢?在此以前,王雄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想把马小康送回家呆上几天,暂且散散心,换个环境,等事情淡化下来再返校不迟。不过王雄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很难向马小康开这个口,怕弄不好结果又适得其反。另外还有一个顾虑,实际上这也是校长吴松寿的顾虑。吴校长认为,学校的事应该在学校解决,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尽量不要惊动家长。马小康肯定更不愿惊动家长的。于是王雄道:
       “那么你回去了,同家里怎么说?”
       “这又不是放假的时候,无缘无故怎么跑回家了?”
       马小康抬头飞快看了老师一眼。马小康的眼睛很亮,并且含着一种表示吃惊,表示感激的意思。王雄于是暗暗也吃了一惊,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马小康还真的不笨,他很快领会了老师话中的意思。
       “我就说,”马小康继续把脑袋低下来,“我就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头有点晕。”
       王雄让马小康先回去等着,明天再给他具体答复。马小康和何五一前脚离开,王雄也悄悄带上门出来,到后院找到校长吴松寿,把马小康的要求及自己的想法说了。校长考虑片刻,表示主意不错。不过,校长说:
       “不是让马小康一个人回家去,而是你陪他一同回家去。你要把马小康亲手交到他家长手中。”王雄觉得校长想得更周到,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早,王雄送马小康回家。从黄田街到南坪村共有十来里路程,或许是脱离了特定的环境,并且对此行的结果也能做到心中有数吧,一路上马小康显得很轻松,甚至还很活跃。他一会指指路旁某个人家,说那里有一条狗,很凶的,让老师多加小心;一会又指指某处山坎,说有一年兴修水利,这里曾让土方压死过一个人,肠子都压出来了;还有一会他把身子随便一蹲,转眼工夫变戏法般从田埂下揪出一条又粗又壮的黄鳝来。“王老师,中午我们有菜吃了。”马小康折了根树枝将黄鳝穿住提在手上,一个劲自得其乐地笑。王雄也笑了。马小康其实还是个孩子,并且是一个对生活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强烈兴趣的孩子,这样的人不容易出什么事的,王雄想很多时候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接下来他有意识给马小康说了许多鼓励性的话。说马小康素质很好,人聪明而且灵活,成绩在班上也能排个上中游。男孩
       子么,后劲足,只要再努一把力,很快就能赶到前面去。后来趁着双方高兴,王雄竟然将压在心头的一句话也说出了,他说一个人犯了错误并不怕,重要的是错了就能改。人这一辈子长得很,谁不会犯一点错误呢。马小康好像听懂了,不时还点一点头。王雄心头又宽松不少,觉得自己封锁班委会上的内容是明智的,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到达南坪,已是半上午时分。王雄原打算说上几句话就走的,可马小康的母亲哪放他走。马小康的母亲让马小康到什么地方喊回了三姐,三姐又喊回了二姐,二姐喊回了大姐。三个姐姐都胖,都矮,都打赤脚,满脸油汗,显然是在劳动的地方给叫回的。进了门三个姐姐都亲热地叫老师,然后又分头跑出去,摘菜的摘菜,杀鸡的杀鸡,不多工夫,厨房里已弄得香气四溢,还打来了酒。
       马小康父亲长年不在家,为表示郑重,母亲特意请来了同村的几个亲戚或长辈过来陪客。这餐饭王雄当然吃得十分艰难,饭桌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马小康的母亲及亲戚长辈们问到小孩在学校的表现时,他便将路上同马小康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他说得很客观,很实事求是,但不知为什么,完全相同的一个意思,现在说起来就没有路上同马小康说起时那么响亮了。
       临行时,王雄把马小康叫到一边,两人又诚心诚意谈了一会儿。王雄让马小康在家好好休息几天,星期日下午准时回校赶夜里的晚自习。他让马小康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眼前的事情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过不去的。
       星期日下午,马小康准时到校了。马小康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肩上扛着一袋米,书包里除了几本书,还有两只装菜的玻璃瓶。走了太远的路,头上的汗出来了,但马小康兴致很高,脸色也很好,踏进学校大门那一刻,还与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着。
       三天后,王雄又主持召开了一次班干会。会很短,王雄主要宣布了这样一个决定:第四学习小组组长某某同学因病休假,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学校上课,第四组的工作也一直处于停滞状态,连作业本都没人收。有鉴于此,王雄提议由马小康同学担任第四组的组长。班干部们起先还有点惊讶,王雄把马小康各方面的表现说了说,一直说到马小康甚至完全可以胜任班长为止,班干部们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王雄快刀斩乱麻,当天晚自习就把这个决定到班上宣布了。
       七
       让马小康当组长,王雄当然进行过一番慎重考虑,并且在这方面,他也积累有一定的经验。记得这个学期开始,王雄刚刚接任初三(3)班班主任的时候,班上有个出了名的调皮学生,就是何五一。何五一个子比别人高,力气比别人大,为人处事也很有主见,在同学中具备不小的号召力。也不知为什么,这个何五一特别看不惯班上某几个牛皮哄哄的干部,他认为他们不是靠自己能力,而是靠着与老师的特殊关系混上去的。他利用各种机会跟他们作对,有天晚上打了熄灯铃,班长上前制止几个讲私话的同学,何五一打个手势,一伙人趁着天黑一跃而起,竟将班长上下衣服扒了个精光,让他裸着身子羞愧难当地跑回铺位上去。
       王雄上任后头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这个胆大包天、浑身是刺的何五一,不把何五一处理了,他的工作将不能正常展开。经过认真观察和了解,王雄有了独到的发现。王雄得出的结论恰好相反,认为何五一实际上是个比较不错的学生,眼界开阔,知识面广,待人诚恳而大方,热衷于班上的集体活动,并且也确实表现出不错的组织能力。尤为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已具有很强的正义感,看不惯班上某些不良现象。正是这一点,造成了他与前任班主任愈演愈烈的矛盾。王雄把自己的想法同吴校长谈了,吴校长挥挥手,让他放心大胆去干。王雄得到鼓励,回去找何五一好好谈了几次话,不久后,何五一被任命为班上的生活委员,紧接着又做了班长。何五一没有辜负王雄的希望,当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工作能力,很快成了王雄的得力帮手。
       人尽其才,这是多年前王雄在江州一中教书时就极力倡导过的一种社会理念和教学理念,现在他把这点又应用到大山深处的黄田中学来了。一个坏事干尽的调皮学生经过教育和改造,既然能变成出色的班干部,那么一个曾经的小偷经过教育和改造,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同样出色的组长呢?王雄为自己的大胆设想感到一阵隐隐的激动,甚至有点遥想当年的感觉,几天来的沮丧也似乎一扫而光了。
       学习小组是班级中最小的单位,组长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给组员们收发作业本。马小康新官上任,干得还真够卖力的,作业本收得又及时又整齐,有谁拖拉,他会毫不客气地行使组长权力,对其进行批评教育。这天因为催得过急,口气又不是很好,把一个同学惹恼了,两人恶声恶气争吵起来。实际上在此以前,有关一个学生做了三只手,不但没受惩罚,反而得到重用当了组长,种种说法是有的。有的干脆把马小康叫做三只手组长,把马小康任组长的第四组叫成三只手行动小组。当然所有这些,大家只是在私下里嘁嘁喳喳。现在不同,既然相互之间撕破了脸皮,也就没有多余的顾忌了,那位同学将作业本往课桌上一摔,大声说:“有什么值得神气的,不就是比别人多长了一只手么。”他收捡好桌屉里的东西,歪歪扭扭挤到第三组一个同伴的座位上去了。
       “走了,早不愿呆在这里了。”这位同学说,“我又没多长一只手,凭什么让我呆在三只手行动小组。”
       “我也没多长一只手,我也走。”旁边一位同学跟着收捡桌屉里的东西。
       这是中午发生在初三(3)班教室里的事情。紧接着上课铃响了,任课老师捧着一叠作业本刚进教室,人基本上就有点傻眼。他看到靠窗的第四组除了马小康及另外一位班干部,其他学生全部挤到相邻的第二三组去了,班长何五一则站在第三组和第四组之间的过道上,正沉着脸说什么。任课老师不明所以,还以为班级里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呢。任课老师事后说他真有点傻,竟一本正经问这是搞什么活动,什么时候能结束。学生们忍不住,有人哧哧啦啦笑起来。任课老师又问大家笑什么,学生们更忍不住,哗啦哗啦笑成一片。
       马小康就是这个时候拉开后门,从教室冲出去的。
       让人惊心动魄的第二次自杀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如果说第一次自杀时,马小康还有点迟疑不决,从下午到夜深,那么长的时间,假如一个人真想自杀,死一千次也可以了,可他并没有当真去死。不过第二次不同,马小康是抱着一颗赴死之心向后山跑的,速度那么快,身姿又那么敏捷。当初三(3)班全体同学在任课老师带领下赶到水塘旁边,他们已根本没有看到人,只看到水面一层层晃动的波浪,及波浪中心黑黑一团漂浮物。不用说,漂浮物就是马小康的脑袋。众人没作多想,扑通扑通往池塘里跳,死拉活拽,总算把马小康拉出了水面。
       马小康的母亲和大姐由两位报信的老师陪着,夜里六点左右赶到了黄田医院。马小康早已脱离危险,脸洗了,头发干了,衣服也换了,只是神色上仍有些迷糊。他的眼睛明明盯着一个谁,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眼中并没有这个人存在。
       
       “小康我儿,你是怎么了?好好的,好好一个人……到底怎么了?”马小康母亲叫。
       “弟呀,弟呀,到底怎么了弟呀?”马小康大姐叫。
       马小康的母亲和大姐今夜一定会有话要说,这点学校方面每个人都十分清楚。为了这场要说的话,吴校长他们把该做的准备基本上全做好了。他们给马小康家人介绍了下午事件发生的经过;要想讲清下午的经过,又必须讲出不久前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的经过。不用说所有这些介绍都是迟疑的,闪烁的,大部分要靠对方来意会。某段时间,吴校长他们还以极高热情,邀请马小康母亲她们到学校食堂吃饭。后来又邀请她们到街上的饭馆吃饭。后来又干脆让人把饭端到病房里来。马小康母亲她们没有心思吃什么饭,端来的饭菜不得不照原样端走。再过一会,吴校长等人又以同样的热情邀请马小康母亲和大姐到学校休息,说那边已安排好了房间。说夜太深,下午又走了太多的路,怕身体吃不消。医院这边有许多人照看,不会出问题的。马小康母亲摆手,说不去,她们哪里也不去。
       就这样到了深夜,马小康迷迷糊糊已经睡着,坐在门边长凳上的几个学生也睡着了,马小康的母亲和大姐却站起身来,开始说话。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们并没有说出众人以为一定会说的话,她们只说不想在医院再呆下去了,她们想回家。她们想把马小康带回南坪家里去。吴校长有些吃惊,问,回家,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这么晚?吴校长说,即便再怎么要回,也得等到天亮吧?
       马小康母亲和大姐把该捡的东西捡好,一边一个把马小康搀着,都走出医院大门了,吴校长这才醒过神,吩咐把学校的手扶拖拉机开来,送马小康及其家人回南坪。马小康母亲同样不愿意坐拖拉机,他们坚持要走回去。吴校长说那我派几个人陪你们走回去。马小康母亲又谢绝了。马小康母亲只向学校借了两只手电筒,讲好过几天马小康回校时一同归还。
       八
       过几天马小康并没有回到学校。马小康他们回到黄田中学,已在十几天之后了。这中间学校曾两次派人到南坪探望,头次是吴校长亲自带着林观胜老师去的,第二次是王雄带着班长何五一去的。马小康各方面的表现还算不错,在家里睡睡懒觉,干点活,清早或傍晚坐在门前吹口哨,看见老师来了,也能亲亲热热上前打招呼。准想这个时候又会出事,具体说,马小康又会闹起自杀来呢?
       这次马小康采用的方式是喝农药。根本没有多大缘由,那天下雨,同村一位长辈大娘过来借米筛,见马小康坐在堂前帮母亲择菜,不由咦了一声,笑笑说,小康啊,好好的书不读,怎么成天坐在家里做起相公来啦?相公是当地方言,意指吃白饭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事后长辈大娘说。她对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说那句话就是那句话本身,并不带任何其他意思的。但马小康却不那样理解,马小康以为她的话很明白地在指着什么。更重要的是接下来,长辈大娘一句话问出后,母亲忍不住把头紧低,深深叹息了一声。马小康的脸色当即白了。母亲陪长辈大娘在厨房谈了会话,又到内房找了件东西。等把客人送走,回过身已不见儿子踪影,刚刚拣择过的菜在地面四散着。母亲意识到什么,一边叫嚷,一边发疯般在房内房外找起来。她终于在房子后面找到了儿子,儿子四仰八叉躺在泥水之中,手里还握着一只喝空了的农药瓶。
       马小康当即给送到南坪村卫生所抢救,用肥皂水灌肠,几个人轮流挤压催吐。该灌的灌了,该吐的也吐了,手忙脚乱好一阵,医生惊喜地发现,马小康似乎并没有中毒。他只是以为自己中了毒。这时马小康的三姐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原来弟弟喝下的并不是农药,弟弟喝下的只是用农药瓶装着的一瓶清水。那还是夏天,三姐给家里的后菜园打农药,农药打完,她到村前河道里把喷雾器和装农药的玻璃瓶清洗干净,又顺手灌了瓶水,一齐搁在房后的砖堆高处。马小康不明底细,错把清水当成农药喝了个精光。
       下午五点来钟是学生放学时间,王雄挑着一担粪桶,正在学校对面一块新开垦的坡地上浇菜。坡地离校门不远,中间只隔着几块稻田,南坪来的那伙人刚在路头出现,王雄头一个便看见了。但他还有点不敢相信。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快把道路挤满了。那些人闹闹哄哄刚在校内消失,随即便有一个学生,王雄看清了,这是班长何五一,从大门悄悄溜出,直奔山坡这边而来。何五一证实了一条最可怕的消息:马小康在家里出了事。马小康家里的人进校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扑初三(3)班教室而去。他们在教室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回过身又奔前院王雄的家。幸好林观胜老师将他们拦住了。林观胜好说歹说,带他们到办公室坐了下来,然后偷偷派何五一过来报信,让王雄千万不能回校。林观胜要王雄赶快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王雄一屁股跌坐在地畦中间,王雄说:“躲,到哪去躲?”
       王雄在吴校长等人簇拥下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早已人满为患。王雄低着头,想就近找个地方悄悄坐下,但吴校长不让。吴校长指点着,把他安排到办公桌前最显要的位置,让他的面孔正对着南坪那伙人的面孔。实际上这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马小康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还有一个男人中等身材,脸盘很大,穿着光鲜,长得也很板正,应该就是马小康那在县城柴油机厂当工人的父亲了。王雄很想客客气气同他们打个招呼。可对方半点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一个个脸孔板着,眼睛瞪着。马小康则坐在父母之间,脑袋朝一边歪起,有点无动于衷地反复把玩桌面上一只空墨水瓶。
       马小康父母家人此次来校,无疑是经过充分准备的。用吴松寿校长的话说,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切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确实也没有办法。好端端一个人送到学校,送到老师手上,有一天忽然变成这样,要自杀,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自杀,你怎能要求做家长的坐视不管。家长们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点,就是重新还他们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儿子。马小康的一个姐姐说着说着,顺手把面前的茶杯连同杯里的茶水一同扫到桌下去。茶杯碎了,马小康这位姐姐站起身说,只要学校还他们一个正正常常的弟弟,老师就还是他们尊敬的老师,学校也还是他们尊敬的学校。而如果学校不把弟弟好端端还给他们,到时可别怪他们翻脸无情。这时马小康另外一个姐姐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把吴松寿校长拉到一边,边指点着王雄边悄声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假如我弟弟真有个好歹,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们学校是要出一个人垫棺材底的。
       垫棺材底是本地乡村里的一种说法,也可能是早年间流行的一种习俗,意思是给死者陪葬。
       吴校长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他脸色苍白着,却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极力安慰对方,“请你们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尽快找到办法妥善解决眼前的问题。”
       显而易见在马小康父母家人心中,近段时间发生在黄田中学的许多事情都有些不清不楚,迷雾重重,他们反复说到这样一句话,就是希望学校能把全
       部真相告诉他们。他们提到不久前,王雄老师带马小康到南坪做家访时亲口说过,他们小孩在学校各方面表现不错。可这才过去多久,学校的口气突然大变,说他们小孩是个屡教不改的小偷。既然是小偷,为什么又说表现不错;既然表现不错,眨眼的工夫为什么又变成了小偷。真真假假,颠三倒四,让他们家长如何相信才好。第二点,马小康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偷过别人任何一件东西,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马小康父亲说着话,弯腰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众人好奇地凑上前,原来是马小康在南坪小学读书时所得的一些奖状和奖品,什么学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三好学生、体育比赛第一名第二名等等。马小康父亲说,大家看到了,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他在德智体各方面的表现应该说都非常优秀。一个并不缺吃少穿、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学生,到了你们黄田中学为什么忽然偷起东西来?这到底是说明了学生的问题,还是说明你们学校本身的问题?第三点,根据学校反映,马小康偷了东西自己并没有使用,马小康把那些东西一件不少全藏在洗澡堂里。偷了东西又不用,是不是说明这种行为与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偷,偷窃,有一定区别呢?或者说,这不一定就是偷,而只是~种小孩习气,是顽皮。马小康自小养成个习惯,做什么事容易入迷。在家里哪怕让他干点小事,比如洗洗碗扫扫地,他干着干着就入了迷放不下来。还有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一切是真的吧,即便小孩真偷了东西,但突然之间怎么又会闹起自杀来呢?一个人,即便一个小偷吧,没有受到强烈刺激,是根本不会想到自杀的。现在他们家长极想弄清的就是此点:近些日子马小康在学校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将心比心哪,”马小康母亲哭嚎着,“要是你们的儿子在外面被人害了,要跳水,要喝药,你们怎么办?……”
       也许越解释,事情便越加复杂;但解释又是必不可少的。这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两天时间,王雄和吴校长他们竭尽全力,试图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向对方作一个客观陈述。他们一再强调,说马小康在学校受到多大刺激多大迫害,这点绝不可能,请家长尽管放心;但在处理问题的具体方法和手段上,老师方面也一定存在着不少失误,这点同样不容置疑。
       就家长的要求,学校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解决办法,比如把马小康送进医院治疗,后来又提出把马小康送到外地什么亲戚朋友家去,让他与家庭与学校分开一段时间,独自~人休息一阵,恢复一阵,再回学校上课。再后来,又有老师试着提出是否该给马小康转个学,陌生环境,一切从头开始,也许对他的恢复更有帮助。
       转学当然不可能,你把人家弄成这样,又想干干净净一脚踢开,未免设想得太美了。住到外地亲戚朋友家同样不可能,你同样是在推托责任。众人讨论来讨论去,认为最可行的一点还是送医院,让马小康得到有效治疗,医药费之类不用说全部由学校负担。但是在送什么医院的问题上,学校与家长双方又产生极大矛盾。据学校的意思,马小康身体上不存在任何问题,送到一般医院也就失去应有的作用。马小康的问题出在大脑里,要送就应该送一种特殊的医院。但这边还没把意思说完,对方已经坐不住了。对方简直给吓坏了。马小康的几个姐姐悄声自语:送特殊医院不就是送精神病院吗,把谁送精神病院,把我弟送精神病院?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送精神病院?马小康姐姐们说精神病院那是什么地方,成天不是打针就是吃药,听说还有电棒,还要捆绑穿紧身衣,一个人没病也会活活逼出病来。马小康姐姐们忍不住,又一次不管不顾叫骂起来,说你们讲谁有精神病,我弟有精神病?你们自己才有精神病呢。
       吴松寿校长带着两位副校长踏进王雄家门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断黑了,昏黄的灯光下,如涛、如海两兄妹趴在小方桌前吃饭,王雄和他的妻子杨玉枝则一个在走廊尽头收拾鸡笼,另一个蹲在里房独自抽闷烟,听到前边说话声,这才一先一后、一里一外走过来,手忙脚乱招呼校长们坐下。吴松寿手捧杨玉枝倒来的一杯茶,又接过王雄递来的烟,脸上带笑,问两人吃过饭没有,没吃饭赶快吃,他们在旁边先等等。王雄不可能自己吃饭,让校长们坐在一旁干等,他只说早吃过了,后来又说等一会再吃。说肚子不饿,吃不吃饭无所谓的。
       “人是铁,饭是钢。”吴松寿把王雄看过好久,又把杨玉枝看过好久,“吃不吃饭怎能无所谓呢?”
       吴校长说:“你看看你们,才几天的工夫,把自己糟蹋成什么了,都没剩多少人样了。”
       几位校长上门,原是有重要事情商量的。下午校委会几位领导又坐在一起开了好久的会,总算拿出一个比较稳妥也比较可行的方案。可以看出几位校长很急,会一散,连家也顾不得回,就径直找到王雄这里,想把情况相互沟通一下。吴校长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们大家又不得不看到,不得不面对。吴校长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王雄,也不看杨玉枝,吴校长只看着手头那根香烟。他的面孔低着,眉头皱着,用不拿烟的那只手将双脚搬到椅面上去,过会又放下来,然后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将双脚再往椅面上搬。吴校长说,就马小康目前的现状看,呆在南坪家里是真不行,转学,送亲戚家,也不行,送到什么医院同样不行。那么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吴校长自问自答,我们认为有:让马小康继续呆在学校,边上课边慢慢恢复。老话不是说得好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话又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旁边一位副校长说,我们目前采取这个办法,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马小康与你们住到一起,实行单独监管,重点保护,总比把他丢在一边放任自流好。不管怎样,好歹先把局面稳定下来,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说吧,让马小康的父母亲戚们先回家再说吧。
       马小康父母家人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一点,这么闹下去是不行的,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接连几天,整个学校一片鸡飞狗跳,许多班级连课也上不成了。而在家长们这边呢,实际上同样坚持不下去,马小康的父亲是在县城请假回来的,现在三天的假期早已过去,马小康的母亲及几个姐姐也都急着要回家干活。因此这边话一说出,他们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了。
       马小康父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学校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们小孩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一丝一毫闪失。马小康父母说这种差错一旦出现,哪怕只是一次半次,也与天塌下来无异。马小康父母说到这里,一双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盯紧王雄,又盯紧吴松寿校长。王雄没有犹豫,提起笔代表学校同时也代表他个人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第二天一早,马小康的父亲及大姐二姐饭也没吃,到厨房洗了个脸便匆匆离开了,马小康母亲和三姐则在学校又住了两天。两天后见这边一切正常,母女俩才回家。
       九
       让马小康住到自己家里是绝对不行的。这是一种荒唐行为,只怕整个世界上都难以找到。签字写一个保证,保证马小康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不用说就更加荒唐。人有旦夕祸福,
       谁也不能保证另一个人不会出事,就是老天爷本身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出事。何况马小康是什么人,马小康是一个寻过几次死,早在鬼门关上打过几个来回的人,你想你如何能保证他的安全。你把这样的人带回家,就好比在自己脖颈上套了根绳索,你把自己与一个半死人活活绑在一起了。但王雄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态确乎已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吴松寿校长那天说他们夫妻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实际上吴校长同样失了不少人样,短短几天过去,脸色黄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所有这些,都是他王雄一手造成的。吴校长看重他,对他委以重任,目的是想让他为学校干事,不是让他为学校惹事。
       王雄家的住房是前几月刚分到的,直统统一大间,当中用土砖隔开,前间摆一张饭桌吃饭,后间铺两张木板床睡人。为了更好地安排马小康的生活,学校特意将旁边一间堆放体育用品的小房子腾出,扫扫干净供他们使用。王雄很感激,将自己的木床搬进新房,与马小康的木床呈丁字形摆开。床与床之间,又相对着放了两张书桌。一日三餐的伙食由杨玉枝统一操持,马小康每星期会按时把生活费一分不少交上来,学校方面同时还答应给予一定的补贴。
       马小康情绪不好,成天衰头耷脑,吃不下多少饭,也不能睡好觉,稍不注意,他还把脑袋偏到一边悄悄抽冷气。所有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情形,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形。王雄和他老婆杨玉枝不好多说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所在。此时此刻的马小康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次轻微的动作,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引发剧烈爆炸的。王雄和杨玉枝只想尽一切办法,不动声色地来逗他开心。生活上的安排不必说了,每餐煮饭炒菜杨玉枝都绞尽脑汁,尽量适合马小康的口味。王雄还从隔壁老师处借来一台旧收音机,擦擦干净换好电池,放在床头供马小康听歌子听评书。吃过中饭没事了,两人又找出一副军棋,坐在门边小凳上杀上一盘。起初效果还算不错,玩到高兴处,马小康甚至能露出难得的笑容。但这种笑容就似射在墙头的一道水光,转眼又消去了的。更让人揪心的是,这个马小康还特别喜欢接触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如柴刀菜刀剪刀,如尼龙绳棕绳,还有墙头及屋檐下的电线之类。幸好在马小康住进来之前,王雄他们已做了些必要的准备,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傍晚,马小康放学回来,情绪特别不好,眉头皱着,脖子晃晃悠悠歪着,书包拖在地面,似乎连提起的力气都失去了。王雄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马小康却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有点头晕,身上哪个地方也不舒服。王雄接下书包,扶他到床头躺下,又泡来一杯红糖水让他喝。马小康把糖水推开,他说他不想喝,他想吃一块盐腌的咸生姜。记得什么时候,杨玉枝还真腌过那种生姜,装在一只罐头瓶里。王雄让马小康等着,自己到厨房寻找。他把房里房外找遍了,也没见到要找的罐头瓶。杨玉枝偏不在家,带小孩去菜地摘菜了。王雄打算到菜地叫回杨玉枝,这边又放心不下床上那人,只得继续在房里房外四处找。有次没留意,一只脚让门槛绊了,整个身子往前一蹿,好险没摔到地面去。尴尬中偶一回头,王雄不由愣了愣。他看到半躺在床上的马小康借着床帐的遮掩,竟冲着他的背影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同时双手握拳,朝上朝前用力挥了挥。
       王雄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滑稽,马小康忍不住,才以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兴奋与激动的。毕竟还是个孩子么,不懂事么。不过王雄感觉,此时的马小康是不是有点过于兴奋了?明明不是说头晕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急着要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吗?待到王雄第二次回头,想作进一步证实时,床上的人早已把面容收紧。重新恢复愁眉苦脸模样了。
       马小康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同时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从这一刻起,王雄心内有些乱。王雄有点糊涂了,又可以说有点清醒了。王雄的观察是不动声色的。他果然有了进一步发现,有一天,马小康又嚷嚷着说不舒服,需要在床上躺着。王雄拿了只碗,准备到食堂给他单独打份菜回来,可刚一转身,马小康已迫不及待从床上翻身而起,到书桌抽屉里找了件东西,又很快跳上床去,其动作的机敏快捷,让人都看呆了。还有一次,马小康又说吃不下饭,没胃口,一见到饭菜就想吐。王雄安排他在家先休息一会,自己夹了课本到教室上课。中途王雄不放心,利用学生做作业的工夫回家看了看,却发现马小康不在床上,马小康正躲在厨房深处,打开碗柜偷里面的冷饭吃呢。马小康吃得很急,边吃还边回过头向门外张望,饭团哽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弄得眼睛直翻。另外一次是晚上,王雄刚改完一叠作业,抬头看见马小康专心致志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剪刀。那是杨玉枝平日做鞋补衣服用的剪刀,早已藏好了的,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王雄吓一跳,冲上前要把剪刀抢下。马小康却不让他抢。马小康把身子偏过来,躲过去,手往上一伸,又往下一送,脸上隐隐约约还带着些笑意。还有一次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那天吃过早饭,王雄和马小康一同去上课,马小康走前,王雄走后。时间尚早,院子里四处是胡奔乱窜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挤在一起翻一本连环画。女同学们看得认真,没料会有人走近。当女同学们回过头,看见马小康出现在面前,几个人就似撞着鬼一般,不约而同惊叫一声站起身,手上的书都给抛到了一边。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王雄想上前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王雄两眼一黑,以为这下完了,马小康又受到刺激了。他清楚他不能怪这些女学生,现在初三(3)班所有的学生在马小康面前都成了惊弓之鸟,不由自主地怕着。所有的学生都知道,马小康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一个随时可以自杀、可以出事的人。各方面都要照顾到他,不能惹着他。几位女同学的惊叫出声,正是内心情绪紧张到极点的瞬间表现。王雄也用同样惊恐的眼光看着马小康,等待他做出强烈的反应。可说来奇怪,马小康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几位女同学的惊恐和大叫不但没让他受到什么刺激,相反,他的情绪倒显得更好了,脸色也更开朗了,好像别人那种怕那种惊恐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后来的一些日子,马小康甚至有点迷恋上这种游戏,王雄几次看见,马小康走着走着,会突然将自己的身子耸起,轻手轻脚从背后接近某一个同学,似乎祈盼着再一次把别人吓得惊叫起来。
       十
       王雄以愉快而又兴奋的心情,把他的发现讲给杨玉枝听,王雄用的正是这样一个词:装。看样子近段时间马小康所有那些愁眉苦脸、长吁短叹都是装出来的,所有那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甚至寻死啊自杀啊,以及拿刀子找绳子什么,可能都是装出来的。王雄提到那次马小康回南坪路上抓黄鳝的事,又提到马小康家人展示出的那些奖状和奖品。王雄说据他观察,马小康从个人素质上来说的确比较优秀,性格很开朗,对生活中的一切充满强烈兴趣,加上年纪又小,为人单纯,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出。王雄甚至作出进一步推断,说他总有这么个预感,认为马小康的第一次自杀也许根本就不是自杀。
       马小康只是因为偷了东西,心里害怕,暂时到镇外躲上一躲。任何人在那个时候都会感到害怕感到羞愧,想到哪里躲上一躲的。时间一到,他肯定会自动回来。可我们这些人偏以为他想自杀,并且吓成那样。恰恰是这一点提醒了他。正如班上学生们所说,一个小偷,一个三只手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得到重用,于是马小康不由自主,真的闹起自杀来了。自杀已变成他手上掌握的一件武器了。现在他用这件武器征服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也征服了自己家里的人。
       王雄问杨玉枝还记不记得马小康父母说过的一句话,说马小康自小养成一个习惯,做什么事情容易入迷。你哪怕让他干点再小的事,比如洗洗碗扫扫地,他干着干着就入了迷。
       “我现在当真有点相信,马小康偷那些东西并不是真偷什么东西。他只是在玩,在入迷地做一种游戏。现在他对偷东西不感兴趣了,他的兴趣转移了,转到玩自杀游戏上来了。”
       王雄的看法很明确。马小康想玩,就让他玩去吧,玩得越有味越好,越入迷越好。哪位名人不是讲过吗,一个在生活中没有特殊癖好的人是枯燥乏味的人,反过来,一个人能在某件事情上入迷,就表明他的生命力强,对生活爱得深。
       一番话说完,王雄笑了。他以为杨玉枝应该同样轻松而快乐地笑一笑才对。可是王雄失望了,杨玉枝竟没有纹丝反应。杨玉枝坐在门边小板凳上,低头摆弄簸箕里的一堆萝卜缨,脸上自始至终淡淡的,木木的。到后来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起身的时候把王雄使劲往旁边一推。王雄想这女人怎回事,一个人在这里发神经吧?或者让眼前一系列变故吓傻了吧?杨玉枝原本胆小,经不得生活上的任何波折。王雄准备找个机会,好好与杨玉枝交流交流,尽可能给以必要的解释,必要的抚慰。
       接连下过几天雨,到星期六傍晚,太阳出来了。星期天一大清早,马小康让他的大姐接回了家,杨玉枝抓紧时机,将房间里里外外整理一番,该收的收,该晒的晒。王雄无处可去,站在一旁打下手。两人正忙,忽见儿子如涛从被单的空隙处钻过来,手上拎着一根红红的尼龙绳,神色仓皇地交在母亲手上。王雄问他什么事,如涛并不说有什么事,神色继续仓皇着朝前看看,朝后看看,然后将目光定在母亲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秘模样。如涛不说,王雄也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根绳子又是马小康玩的一种把戏。
       如涛今年才多大,满打满算不到五周岁,正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晓得的年龄,怎么会让一根平平常常的尼龙绳吓成这样?王雄看着他的儿子,就似看着什么稀罕的怪物一样,目光久久收不回来。如涛的反常举动,让他明白这一段生活他们是如何的草木皆兵,这种不安的情绪已传染给了小小的如涛。
       夜里吃过晚饭,安排如涛如海睡下后,两个大人心领神会,默默坐到了一起。是杨玉枝先开的口。杨玉枝没有绕弯,明白无误表示出这样一个意思:马小康再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了,马小康再住下去,不只他会出事,我们自己也会出事的。她让王雄找找吴校长,问马小康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学校当时讲定了的,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事情稳定下来,就可以另外再想办法。
       杨玉枝说得很严肃,甚至严肃得有点过了头,王雄倒很放松,还笑了笑,很耐心地对妻子说:“马小康现在没事,他是装的,是在做戏,倒是我们自己太紧张了!”
       王雄把前几天的想法又给杨玉枝说了一遍,为了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尽量说得浅白。为此,他说得倒是不够流畅。
       杨玉枝很有耐心地听他说。他说完了,她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王雄说:“你知道什么?”
       杨玉枝说:“我知道他在装。”
       王雄说:“那你还担心什么?”
       杨玉枝说:“事儿就出在装上——”
       杨玉枝的话没有完,但是她却突然打住了,好像不敢说出下面的话似的。
       王雄在等杨玉枝说下去,两个人沉默着,沉默了一会儿,王雄突然就明白了,脸色也一下子变了。朗河一带乡村里流行这么一种说法,说一个想寻死,一个闹着要自杀的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死在这上面的。村上的人用“鬼”来解释这种现象,说一个人产生了死的念头,他就是被鬼缠住了,以后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去的。
       王雄一语未发,站起身,到后院去找吴校长了。不错,杨玉枝担心得也有道理。伟人说的话有道理,乡村里流行的说法也不容忽视。王雄在农村里工作这么多年,对此深有体会。这叫民间智慧,实际上心理学上也能讲得通的。自己怎么就忽视了呢?
       十一
       吴校长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吴校长坐在食堂门前的长条凳上,正专心致志帮工友们修补几只盛饭的木桶。第一眼看到吴校长,王雄发现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应该说在内心深处,王雄对吴校长的那份尊敬,那份依恋是刻骨的,每次见到吴校长的面,亲切之余他总会情不自禁奔上前,红着脸笑一笑,打个招呼,间或还扭扭颈,摇摇身子。那情形就像一个孩子见到自己的父母,或者干脆像一条狗见到主人一样。当然了,一种感觉的形成绝不会是单方面的,在吴校长那边,对王雄的关心和信任同样是不由自主的。吴校长是自己的恩人,用杨玉枝的话说,是自己命中的贵人。自己考虑到的,吴校长一定也考虑到了,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吴校长同样会帮他考虑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在对待马小康的问题上。王雄一点也没料到,当他抑制着内心的惶恐,结结巴巴把经过讲了一通之后,吴校长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有多大反应。相反,吴校长有点无所谓。王雄说了那么久的话,吴校长竟然自始至终没有把脑袋抬起过一下。直到所有的木桶都修好补好,收拾整齐,他这才轻轻拍了拍手,面容淡漠地看看王雄。
       “你是说那个马小康?”吴校长皱皱鼻梁。吴校长借着皱鼻梁的力气,将眼镜朝上抬了抬。“马小康在你家不是住得挺好么,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事倒没出什么事。”王雄支吾。王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一刻他看得很清,吴校长对他所反映的情况确实不感兴趣。吴校长根本没有让马小康从他家里搬出的打算。吴校长似乎是说,既然马小康在你家呆得很好,那就照这样呆下去吧。吴校长用刚刚修过木桶的手到他肩膀上拍了拍,丢下几句干巴巴的安慰话,转身走了。
       此后接连几天,王雄又找过吴校长多次。总怀疑吴校长没把话听清,或仓促之下自己没把话说清。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话语表达得从容一些。可不管如何努力,每次的结果基本上一样,那就是没有结果。吴校长根本不愿听他多说什么。吴校长甚至在想方设法躲他,避他。王雄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其中的原因只能有一个:自己认识到马小康迟早有一天会出事,那么吴校长是不是同样也有此认识呢。吴校长毕竟聪明过人,也许早已预料到今日的一切。吴校长安排马小康住到他家,就是要造成这样一个既成事实——事情既然是你惹的,肯定就得你来解决。
       想到这一层,王雄发现自己突然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就像一块石头。
       近些日子在马小康身上,看起来同样发生了一
       连串重大的变化。马小康可能也意识到自己那点小把戏已被人看穿了,往下再没有掩饰的必要。于是他真的不再过多掩饰,神情上,动作上,都变得有些没顾忌了。每隔个一天两天,便有老师或学生跑来向王雄报告,说马小康又坐在哪处塘坝上,对着水面发愣呢,无论别人如何劝,如何拉都弄他不回。非得把同学和老师吓个半死,最后王雄亲自出面去做工作,他仍装出不情愿的样子拉拉扯扯。他的手让你拖着,身子却一个劲往后拽。“不么,不么。”马小康说,脸色都有些发红了,“让我再坐一会么。”下一天又有同学过来报告,说马小康独自一人跑到校外树林里低头找什么东西——很可能在找一种有毒的草药。再下一天,又有人从马小康手上发现一块锋利的瓷片。马小康试试探探,正将瓷片朝手颈上比划呢。还有时候,马小康现出一副恍惚迷离的神情,同王雄说他想出去走走。他要到镇街上走走。马小康的双腿好像都有些抬不起了,走得软软绵绵,歪歪倒倒。但等你稍不留神,他会迅速回过头瞄上一眼。他这是在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他,守着他呢。马小康所料不差,就在不远的地方,王雄果然跟在他的后面。王雄就像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一个影子,真正做到了寸步不离。
       有时候,王雄也在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壮举,把一个失足少年从危险的境地拯救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也必然有其独特的意义。整治班风的雄心他已经没有了,更不用说整治校风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住马小康,争取不让他出一丝一毫的岔子,以退为进。只是杨玉枝的话像一道巫咒一样刻在他的心里,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他。
       在马小康心目中,肯定以为自己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色一个表情都有人在关注着,甚至他跺跺脚放个屁,都构成了一次重大事件,都能弄得别人心神不宁,心惊胆颤。有时看着马小康那张充满邪气却又天真烂漫的稚子之脸,王雄的身子不由自主会感到一阵阵抽搐。不用说,马小康是无辜的。马小康是不知道的。马小康丝毫不能觉察,自己面临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不能觉察一个口口声声闹着要自杀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死在自杀上。马小康只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可怕游戏里,神昏气乱,心醉神迷。“老师你说说,一般情况下,要有多大的电压才能把一个人打死呢?”有天晚上马小康在灯下做物理习题,做完后忽然这么问王雄。王雄一惊。“像我们这样的电压,”没等回答,马小康又指指墙壁上的电线,“能不能打死人呢?”马小康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王雄,好像很天真,很好学的样子,但在王雄看来几乎像是一种挑衅。
       就寝铃响过好久,王雄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班长何五一什么时候进门的,他竟然一无所知。何五一是过来补交一本作业的,但何五一这么晚找到办公室,绝不只为着交一本什么作业。当何五一试试探探把事情说出,王雄不由两眼大睁。何五一是自己最为倚重的一个学生,也是班上所有学生中最为乖巧的学生,但一个人再怎么乖巧,也不能乖巧到如此程度吧。何五一显然也从老师的神情中看出什么,话说得更沉稳,也更流利了。“欠揍,王老师,这个王八蛋真正叫欠揍。这样一个王八蛋,你对他再好也是没用的,你越哄他,他越以为自己了不起,越跟你没完没了。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照我刚才所说,找几个人好好修理他一番。”最后,他老练地总结道,“打得他一辈子忘不了你,就什么事也没了。”
       王雄迷迷糊糊又吃惊地听着,边听还边点着头,似乎表示着内心的赞许。何五一得到鼓励,又往下说了一气,说了什么,王雄竟然没有听明白,直到何五一最后掉过头,匆匆往门外走去,王雄才如梦初醒般地叫道:
       “何五一你去哪儿啊?你给我回来。”
       何五一迷惑地看着王雄老师。
       十二
       半上午时分,马小康的父母来了。他们给儿子带来一些吃穿用的东西,还塞了几只苹果到杨玉枝怀里,说刚从县城买回,送给如涛如海吃的。自马小康出事,住到王雄家以来,马小康的母亲和姐姐们隔个十天半月就要往学校跑一趟,掌握一下近期情况,顺便帮着洗洗衣服晒晒被子,甚至帮杨玉枝搞搞家务等。
       每次马小康家里来人,王雄都极其紧张,这次马小康父亲和母亲一同前来,不用说就更加紧张了。王雄担心一不小心,会让对方觉察到什么,同时却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念头,想把所有的情况告诉给对方。当然另一方面,眼前的局面越糟糕,越危险,王雄也就越不敢明白说出了。他一点也不清楚在得知儿子的真实情况后,马小康父母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还好,还好的。”王雄一边强自镇定了自己,竭尽全力给人笑着,一边用惶惑的目光去看马小康,生怕关键时刻这人会原形毕露。说来也怪,当着父母的面,马小康似乎也有所顾忌,王雄在这边掩饰,他也很乖巧地在那边默默配合着。所以,双方相谈甚欢,马小康父母离开的时候是很满意的,而且已经忘记马小康的问题是学校给搞出来的,对王雄一家付出的辛劳还有点过意不去,简直是千恩万谢地走的。临走,还一再叮嘱马小康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别再让老师们操心了。
       马小康父母满意地回去了,马小康情绪上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马小康不再闹了,不再做那种自杀游戏了,变得很安静。吃饭,上课,就寝都规规矩矩的,好像他父母的叮嘱起了作用,或者说他自杀的游戏已经做烦了,准备重新做人了。有一天,他甚至扭扭捏捏地提出来,想搬回寝室去住。
       王雄冷静地观察着马小康的变化,经历了这么多事,王雄不再冲动了,要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看到本质。马小康变化的本质是什么,他现在一时半会还拿不准,所以,他没有同意马小康的要求。马小康只好还在王雄家住着。
       王雄的小心还是有道理的,平静了几天后,马小康一枝写字的钢笔不见了,七找八找没找到。王雄好意想上前帮忙,没想到马小康忽然大叫起来,说不用你找,谁要你找。马小康的声音很尖锐很突兀,很没有来由。王雄吓住了,马小康自己也吓住了,一双眼睛渐渐变红,变湿,接着有两大滴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王雄明白此时此刻,面前这个马小康正承受着什么。自杀的游戏做不下去了,但是太平静的生活他似乎又不会过了。他习惯了成为人们眼球集中的地方,是一个随时敢自杀的人,几乎成了这个学校的中心人物。他处在一个坎上,过了这道坎,他就正常了,如果过不了这道坎,马小康必须来一次真正的、货真价实的自杀,以此向周围的人,向班上所有那些同学、老师,还有学校领导等等,作一个起码的交代——王雄不敢向下想了,王雄决定找个时间与马小康摊牌。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马小康心情不错,哼着歌子回到王雄的家里。王雄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凑过去,笑眯眯地对马小康说:
       “小康啊,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歌啊?”
       马小康好像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说:“我没有哼歌啊。”
       “哦,”王雄想跟他开个玩笑,就说,“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嘛。”
       马小康一时愣愣地看着王雄,不知道王雄是什
       么意思。
       “你很会唱歌啊,唱得很好听。”
       “王老师,我不当文艺委员。”马小康突然说道。
       王雄被他说得一愣,脸色立刻一转,但是很快又转了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小康你其实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同学,说实话,你比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聪明。”
       马小康眼睛滴溜嘟噜地转着,好像在仔细聆听老师的话,又好像在暗暗地转自己的脑筋。这让王雄觉得马小康更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了。他觉得对付这样的孩子就应该把话说透,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说开了,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马小康的理解力确实是超乎一般同学的。
       “其实,”王雄说,“你拿同学的东西,并不是要刻意地偷东西,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其实,聪明的人就是应该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就像你现在,你跟老师说心里话,你并不想自杀,你只是跟老师玩游戏,是吗?”
       马小康脸上突然一阵红一阵白,好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他先是摇摇头,接着又使劲地点点头。
       王雄心中一阵窃喜,他觉得自己征服了马小康,不由得有些得意,“说实话,老师也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情。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的大家庭里面,社会也好,家庭也好,学校也好,都有一个规则,不管是笨人,还是聪明人,每个人都得尊重这个规则,谁违反了这个规则就是自取灭亡,是玩火自焚,要么就落入嘲笑。这是铁的事实,也是老师的生活经验啊。”说到这里,王雄自己不禁唏嘘感叹起来,一种沧桑之感油然而生,甚至陷入了某种沉思,自己到底违反了哪条规则落到这个地步的啊,以前可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今天谈话之间,这个问题跳上心头,一锤一锤地敲打着他的心,既有一种痛苦的感觉又有一种痛快的感觉,甚至有一点甜蜜蜜的。
       等他从这种复杂的感觉里面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马小康已经不在眼前了,马小康已经钻进了被窝里。他没有怪马小康失礼,他还沉浸在那种甜蜜蜜的沧桑感里。他心情很好地走到马小康的床前,看到马小康用被子把头都蒙住了。他觉得这样睡觉不卫生,就把被子往下拽了拽,让马小康的头露出来。不小心他的手碰到马小康的头,他突然发现马小康的头上湿漉漉的,好像他睡前还有时间洗了一个头。但是转眼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不对,马小康这是出的汗,好端端的怎么出了一头汗啊。他赶紧去摸马小康的头,发现马小康竟然发烧了。他终于清醒过来,着急地叫道:“小康,小康,你怎么了?”
       马小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王雄。
       “小康,你发烧了,你知道吗?”
       “发烧,我没发烧啊。”
       “你发烧了,你起来,跟我去看医生。”
       “我没发烧,我不去。”
       马小康说完,又把被子捂住了头。好像生怕王雄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
       “不行,你这样会把身体烧坏的。”说着王雄就哈下腰准备去拽马小康。
       马小康在被窝里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把身子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道:“我没发烧,我不去,我不去。”
       王雄已顾不了许多,一下子就把被子扯开了,那架势准备抱也要把马小康抱到医院去。就在这个时候,马小康发出了一声犀利的尖叫,差不多跟张建生发现钱没有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了。王雄悚然住手,吓得打了个哆嗦。叫声惊醒了杨玉枝,她披了件衣服跑过来,嘴里嘟囔着:这又怎么了?王雄像犯了错误似的,对杨玉枝说:“他发烧啊。”“好端端的,怎么发起烧来了?”“不知道。”王雄说。“你对他做了什么了?”杨玉枝说。“我能对他做什么。我没做什么。”王雄有点心烦了。杨玉枝一边说,一边去摸马小康。马小康躲着杨玉枝的手,那样子就像一个困兽,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包围了。杨玉枝摸到了马小康头上的汗,于是也认定马小康是发烧了。“这可怎么办?”杨玉枝一下子比王雄还慌张。王雄倒镇静下来了。王雄说:“你去医院把医生请来。”“去请医生?”杨玉枝犹豫着,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这事得赶快告诉校长,让校长来决定。”王雄点点头,觉得杨玉枝关键的时候比自己有头脑,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呢。于是,他让杨玉枝看着马小康,自己匆匆去请校长。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到了校长家,幸好校长还没睡觉。王雄把事情给校长说了,当然没有告诉他自己和马小康谈话的事儿,校长狐疑地看着王雄。王雄以为自己的衣服没有穿好,赶快低头打量自己身上。
       校长说:“小孩发烧不是正常的吗,你自己去叫个医生来给他看看就行了吧?”
       刚才还有天塌下来的感觉,现在被校长一说,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是啊,马小康又不是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发个烧多大点事啊,怎么来劳动校长呢。于是赶忙说:“是是,我急昏头了,我这就去叫医生。”说着就要出门。校长突然又开口了,“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校长和王雄赶回来的时候,马小康已经安安稳稳地又睡下了,杨玉枝也安安稳稳地坐在另一张床上,显然是等着王雄和校长来再拿主意的。
       校长说:“怎么样了?”
       杨玉枝说:“热的呢,都烫手了。一头的汗。”
       校长走过去,轻轻地掀开马小康头上的被子,用手去摸马小康的头。马小康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呼吸还很均匀。
       校长的手在马小康的头上停留了好长时间,然后又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没发烧啊,还没我的额头热呢。”校长说。
       王雄赶忙过来也去摸,摸完了也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看看杨玉枝,一脸的惊愕。马小康是一点也没热,连头上的汗也没有了。
       校长很宽容,临走对王雄夫妇说:“小心一点是好的,你们辛苦了。”
       王雄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等校长走了好久,他们还莫名其妙地呆着,杨玉枝要去摸马小康的头,被王雄一把抓住了,好像杨玉枝一摸,马小康又会发起烧来似的。
       夜已经很深,王雄一丝一毫的睡意也没有,他一直在想马小康发烧这件蹊跷的事,同时由这场短暂的谈话引发的他自己的身世感叹也一直萦绕不去。他觉得自己一直是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今天打了个格愣,由马小康倒引发了他对自己命运的琢磨,自己到底算什么人,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自己有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他突然很想琢磨琢磨。但是因为他一直就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乍一想根本摸不到头绪,想来想去还是想到马小康身上,马小康到底发烧了没有?是自己紧张了,还是马小康在出了一身汗以后立刻退烧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怎么赶得这么巧。出汗肯定是真的,杨玉枝也摸着了。杨玉枝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敢说自己和马小康谈话的事儿。难道事情真的出在这场谈话上,难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这样一想,他立刻惊出一身汗来,肯定是那句“自取灭亡、玩火自焚”吓着了他。现在看来当时说那句话肯定是鬼使神差,干吗老是脱口而出这些酸溜溜的话,对一个初中生来说,“自取灭亡”是什么意思呢。看来这场谈话是多么的失败,而且还惊动了校长,真是丢人呢,要是马小康从被子里站起来告诉校长自己说的这句
       话,那他王雄的脸往哪儿搁。王雄越琢磨越睡不着,又不敢乱翻身,怕惊动了马小康。但是马小康好像睡得出奇的好,王雄眼都没眨一下,愣是没看到马小康动过,连个翻身都没有。
       王雄动了动手臂,忽然醒了,王雄是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睡着了一会。也可能还不止睡着一会,也不知睡过去多久了。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窸窸窣窣,正是从斜对面床铺上发出的。一惊之下,整个身子如一张弓紧绷起来,借着黑暗中微弱的光线观察着马小康的一举一动。
       马小康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好像一直在向王雄的床上看着,大概是看看王雄是不是睡熟了。然后他才开始慢慢地把被子全撩开,蹁腿下了床。他的动作很轻,惟恐惊动了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王雄的床前,走到王雄的头边,慢慢地靠近王雄的头。王雄连气都不敢出了。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想谋杀我吗?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马小康已离开了他的头,慢慢地向门口摸去。王雄脑子里一炸,知道杨玉枝说的话要应验了,马小康要来真的了,要玩火自焚了。那一刻,他万分庆幸自己是醒着的,错过这一刻,他的一切就都完了。
       “干什么?”在门闩给拉开的同时,王雄也一跃从床上翻身而起,啪地一下把电灯拉亮。“这么晚,一个人要去哪里?”
       马小康吓得一哆嗦。王雄事后回忆自己本来是想着轻轻地叫一声的,但是不知怎么竟发出了一声断喝。马小康回头看着王雄。马小康应该说过一句什么话的。马小康似乎是说,他出门是为着上厕所,或到教室拿一件重要的东西。王雄当然无法相信,他深更半夜出门真是为着上什么厕所拿什么东西。王雄甚至没有时间弄清他的话意,他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忽然一轻,就像一只真正的大弓,或者是哪里飞来的一块死肉,被莫名其妙的外力操纵着咕咚一声摔出去,恶狠狠摔在马小康的身上。这个时候王雄还没忘了自己的目的,他颤巍巍伸出双手,想去揪扯马小康衣领。但他的双手实在颤得太厉害,也软得太厉害了,马小康顺势一拨,就把他拨到地面去。
       王雄是面孔朝下摔倒的,这种姿势用一般人的话说就叫嘴啃泥。王雄发现自己嘴里竟然真啃了些泥,用牙齿咬咬,嘎嘎啦啦,一片响亮。王雄用力吐了几口,把嘴唇上及齿缝间的泥吐掉,然后缓缓翻转身子。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他看到了两个人的面孔。其中一个是马小康的,就在自己的面孔上方,相距只有一尺来远。马小康显然想伏下身子察看一下老师的伤情,或把老师搀扶起来。而在马小康面孔之上,同样相距一尺来远的地方,则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面孔,出现了杨玉枝的面孔。杨玉枝头发零乱,双唇扭曲,目光凶狠,伸出的双手做成一个剪刀状,从左右两边朝马小康的脖颈悄悄包抄过去。
       “抓住他!”王雄喊。“掐住他!”王雄又喊。王雄为什么会喊“掐住他”。事后杨玉枝也很疑惑。王雄自己更是不理解,他大概是在黑暗中受了杨玉枝手形的影响,情急之下喊出来的,那两只手在黑暗中像一把剪刀。王雄喊声未毕,双手也闪电般伸出,自下朝上掐过去。王雄再一次跌倒了,然后王雄以自己的全部重量将马小康,以及马小康上面的杨玉枝一齐拽倒了。三个人就似三堆烂泥,松松软软跌成了一团。即便如此,王雄和杨玉枝的双手也丝毫没有脱离马小康的脖颈,两人一声不吭,拚命在手上用力。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