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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陈大毛偷了一枝笔
作者:何世华

《收获》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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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从人性的缺陷中追溯社会弊病的根源
       ——戈尔丁谈《蝇王》的主题
       一
       陈大毛是陈屋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按照学校的规定,到了夏天,全体学生都要到教室里午睡。在这个炎热的中午,陈大毛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趴在矮矮的课桌上午睡。课桌是热的,外面知了的叫声也是热的。陈大毛最讨厌午睡了,他把左边的脸贴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右边的脸贴在课桌上。陈大毛一点都睡不着,他只好这样,把自己的脸放在课桌上烙烧饼。陈大毛知道,在教室的后面,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看着他们午睡。陈大毛不用往后看,就知道孔秀丽一边打毛线衣,一边把眼睛从学生们的头上扫来扫去。事实上,陈大毛在装睡。
       坐在陈大毛左边的,是卫新兵。他倒是睡得沉,他的口水流到了垫在嘴巴下面的手臂上,又从手臂上淌到课桌上,在那里汪了一大摊。坐在右边的,是陈大毛的同桌孙晶晶,她的头全部埋进两条合拢的手臂里,陈大毛只看到她耳朵背后的一颗小痣。陈大毛对那颗痣盯了半天,一直到把那颗小痣都盯大了,才收回自己的眼光。前面,是陶胜男,她的腰真是胜过了男同学,由于她趴在矮桌上,腰上的肉露出了一大块,那上面还有纵横交错的被裤带勒索过的红印子。后面,坐的是汪海洋,他当然不会睡着,他偶尔伸出脚踢一踢陈大毛的屁股,陈大毛只好让他踢。陈大毛看了一圈之后,觉得他应该做点事了。
       陈大毛拿出一本练习簿。那上面已经写得满满的了,还有老师批改过的红色笔迹。陈大毛拿出一块橡皮,把自己写过的字一个个擦掉。因为是铅笔写的,陈大毛擦起来很快。但擦到老师的红字时,就有点麻烦了,因为是钢笔写的。钢笔写的字就是好,想擦都很难擦掉。总是这样,陈大毛的练习簿总是被反复使用好几次,一直到那些纸被擦破了,不能再写字了,陈大毛才会把这本练习簿拿回家给父母过目。然后,才能换一本新的。
       从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这个角度,是看不见陈大毛的。陈大毛个头矮,又坐在教室的第二排,他要是搞些小动作的话,坐在后排的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是不容易发现的。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有时会站起来,扫一眼前面,再坐下去。当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捕捉住了陈大毛。从后面看,陈大毛似乎在午睡,但他的一只胳膊伸出了课桌的外沿,还在不停地动着。陈大毛在干什么呢?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轻轻地走过去。
       坐在陈大毛后面的汪海洋及时地发现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他重重地踢了一下前面的陈大毛,但这并没有引起陈大毛的注意。现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已经站在了陈大毛的面前,但她还是没有被陈大毛发觉。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确证陈大毛不在午睡,她抓住陈大毛的练习簿,往上一拉,陈大毛的练习簿就变成了两半,一半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手里,一半还压在陈大毛的胳膊下面。
       这样,陈大毛晚上做作业就没有练习簿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下午放学之后时间还早,太阳还挂在半空中,陈大毛今天没有玩“官兵捉贼”的游戏,早早地回了家。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正在屋里糊火柴盒,她已经糊了一大堆,她把头从火柴盒堆积成的小山里探出来,看了一眼陈大毛,又继续糊她的火柴盒。这么热的天,陈大毛知道爸爸肯定不在家,他肯定到自留地上给小白菜浇水去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他对着刘红花说,我爸爸呢?刘红花没有理他,陈大毛又用很庄重的语气对刘红花说,我找他有事。这一回,刘红花开始搭理陈大毛了。刘红花望着陈大毛说,你找你爸爸有什么事?陈大毛说,我要换新本子了。
       但是,陈大毛拿不出旧本子,他的练习簿被老师撕掉了。他又不愿意把这个事情跟他的妈妈刘红花讲,陈大毛就只能撒谎了。按照陈大毛的说法,他的练习簿还在老师手里,老师还没有改出来,但是老师今天又布置了新的作业。陈大毛还补充说,要是没新本子,他就不做作业了。这补充的话起了作用。刘红花说,怎么能不做作业呢?刘红花给了陈大毛一角钱。刘红花说,我糊了一下午的火柴盒,也就糊了一角钱。陈大毛把一角钱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捏着一个铅笔头子,这个铅笔头子只有两厘米长了。陈大毛把这个铅笔头子递到刘红花的面前。陈大毛理直气壮地说,笔也要换了。
       这个下午,陈大毛手里握着两角钱,来到了供销社里。他没有直接买练习簿和铅笔,他趴在卖钢笔的柜台上,那里摆着一盒子“永生”牌钢笔。那一盒子本来装的是十二枝,现在只剩下五枝了,也就是说,有七枝已经被别人买走了。陈大毛每一次到供销社来,都要看看这些笔。陈大毛想,也许他下一次来,这些笔就会没有了。陈大毛也就是看看,隔着玻璃看看,他知道自己是买不起这种钢笔的。升到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就在班上宣布说,要练习用钢笔写字了。陈大毛把孔老师的话转告给爸爸妈妈,但遭到他们一致的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钢笔贵,要用墨水,还费本子。当然了,用钢笔做作业,练习簿只能使用一次,不可能重复使用了。这个供销社里的阿姨似乎已经认识陈大毛了,她甚至从玻璃柜子里拿出一枝钢笔,递给陈大毛。陈大毛摸了摸那枝钢笔,又把它递了回去。
       陈大毛买了练习簿和铅笔,还剩三分钱。陈大毛用这三分钱,买了三粒牛屎糖。陈大毛剥开一粒,咬开一半放进嘴里,剩下的一半还用糖果纸包好,留着下次吃。
       在回家的路上,陈大毛碰到了李彩霞。
       李彩霞也是陈屋小学五年级学生。李彩霞在一班,陈大毛在二班。他们住得近,从小在一起玩。李彩霞的妈妈也糊火柴盒。陈大毛看到李彩霞,笑嘻嘻地问,你现在才放学哇?李彩霞说,嗯,排节目,排迟了。陈大毛心里是喜欢李彩霞的。李彩霞漂亮,特别是有一条好看的辫子,她的歌唱得也好听,学校里的文艺演出,总是有李彩霞的。李彩霞问陈大毛,你嘴里是什么?陈大毛说,糖。李彩霞就不再说什么了。这两个孩子并排往家里走,走了一会儿之后,陈大毛掏出一粒糖,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咬开那粒糖的一半,另一半用糖果纸继续包着,放进口袋里。她吃糖的样子跟自己都一样。陈大毛看着那半粒糖在李彩霞的嘴里滚来滚去,比吃在自己的嘴里还甜。李彩霞边吮着糖边说,我晚上还要来排练呢。李彩霞说完了这句话,用眼睛望着陈大毛。
       这天晚上,陈大毛很快地做完了作业,也很快吃完了饭。陈大毛把碗一推,转身就往门外跑。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把他的头从碗里抬起来,对着陈大毛后背喊,你要到哪里疯去?陈大毛说,我做完作业了。根据陈大毛与他爸爸之间的口头协议,陈大毛只要完成了作业,陈大毛就有权出去玩。
       陈大毛不是出去玩,他有任务。傍晚的时候,李彩霞对他说,我晚上还要排练呢。陈大毛早早地来到了路口,他要陪李彩霞去排练。陈大毛在路口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李彩霞。陈大毛决定到学校去看看。在学校的小礼堂里,陈大毛果然找到了李彩霞。小礼堂里很热闹,排练的人划分成好几个小圈子,有的在练表演唱,有的在练对口词,还有的在练快板。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站在礼堂中间,兼顾
       着几个小圈子。在里面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男老师在专门辅导李彩霞练独唱,李彩霞反复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那个男老师不停地用手托着李彩霞的下巴,不停地用手拍着李彩霞的胸脯,要她把颈脖拉得更长些,把胸脯挺得更高些。陈大毛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嗓子也不亮,不管排什么节目,都不可能有自己。在这个方面,陈大毛很自卑。所以,陈大毛一直躲在主席台的后面。
       在主席台的后面,是一大堆书包。显然,一些同学放学没有回家,直接到小礼堂进行排练了,他们把书包就顺便放在这里。陈大毛靠在这些书包上面,像靠在自己家的床上。看了一段时间的排练之后,陈大毛觉得没有劲了。他掏出剩下的半粒糖果,投入嘴里慢慢地吮着。陈大毛认为,等到自己把这粒糖吮光了,李彩霞的排练也就应该结束了。但是,陈大毛嘴巴里的那半粒糖很快就消失了,而李彩霞还在那里唱她的歌。这时候,陈大毛站了起来,他想伸一个懒腰。他的腰被那些书包硌痛啦。
       当陈大毛突然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头被一个东西很痛地碰了一下。在主席台的背面,同样挂着很多的书包,它们像一群蝙蝠,静静地悬在那里。陈大毛的头,碰到的就是其中的一个书包。这个书包从它悬挂的地方掉了下来。接着,这个书包里的笔盒滚了出来,这个笔盒是铁的,发出很大的响声。陈大毛微微探出头,向台下看了一下,他发现小礼堂里排练的声音更响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那个男老师被同学们包围着,老师与同学汇成一体,没有任何人注意他陈大毛。陈大毛看着脚下面的笔盒,它张开一个长方形的嘴巴,静静地躺在地面上。笔盒里的一枝笔从里面跳了出来,它的半个身子搁在地上,半个身子枕在笔盒上。它是一枝钢笔,“永生”牌的。
       因为背光,主席台的后面就比较阴暗。所以,陈大毛一直在暗处,而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那个男老师站在明处。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个主席台的后面,有一个叫陈大毛的同学正在那里欣赏一枝笔。凭手感,陈大毛知道,在这枝笔的身体上,刻了几个字,那肯定是这枝笔的主人的名字,这是谁的笔呢?
       陈大毛将这枝笔伸进亮光里,他想看看那上面刻的是哪几个字。由于光线比较暗,陈大毛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把那几个字看清楚。于是,陈大毛把自己的头向主席台的外面再次探了探,希望把那几个字认出来。这时候,陈大毛看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向自己走过来。接着,那个男老师,陈大毛现在看清楚了,他就是体育老师马前进,也向自己走过来。他们本来在辅导排练的同学,现在他们要到主席台后面来歇一会了,他们让同学们自己排练。
       这两个人走得飞快,他们直扑主席台的后面。本来,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到主席台的后面,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所以,在陈大毛看来,他们像一阵风,吹到了自己的面前。在这种情况下,陈大毛只有把自己放进那一大堆书包里,尽量缩小身体,并且折叠起来,陈大毛把自己变成了书包中的一个。这样,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体育老师马前进看来,陈大毛跟一个普通的书包很相似。
       陈大毛看到,体育老师马前进把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直接摁到主席台上,在那里站着动。陈大毛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陈大毛知道他们在干不好的事。一直到三年之后,陈大毛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干的是什么事。但现在,陈大毛搞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陈大毛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快点。陈大毛怕他们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陈大毛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陈大毛像一只企鹅一样,缩成一团。陈大毛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他都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他担心自己的心跳会被这两个人听到。但这两个人就是不快,一点不快,他们在那里站着动了好长时间,他们把主席台都搞动了。体育老师马前进还不时地把头偏到主席台的外面,观察小礼堂里排练的学生。灯光照在马老师的脸上,马老师的面部表情就像在跑长跑。
       这两个人走了之后,陈大毛立即离开了主席台,他觉得那里是个是非之地。陈大毛决定在学校门口等李彩霞。在学校门口站定之后,陈大毛的情绪才平定下来。这时候,晚风从田野上吹过来,使陈大毛哆嗦了一下。最初,陈大毛感觉到自己的衣服领子冰冷冰冷的。接着,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都是冰凉冰凉的,陈大毛的全身都湿透啦,他刚才在主席台的后面出了一身汗。最后,陈大毛惊异地发现,那枝钢笔居然还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因为陈大毛的手心里也出了很多的汗,这枝钢笔像一条黏乎乎的泥鳅,在陈大毛的手心里滑稽地游动。
       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逆转的,并且以很快的节奏向前行进着。当陈大毛发现那枝笔粘在自己的手心里的时候,排练的同学们已经从学校门口涌出来了。陈大毛立即从人群里分辨出了李彩霞。但陈大毛并没有立即出现。相反,陈大毛把身体更深入地缩进墙垛的阴影里。他看到李彩霞在学校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李彩霞随着那群人消失在阴暗里。随后,陈大毛又一次来到了学校小礼堂,他发现小礼堂的门已经被锁起来了。于是,陈大毛从小礼堂的窗子里爬进去,在黑暗里摸索着来到了主席台的后面。他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书包了。
       陈大毛站在主席台后面,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在这个几乎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叫陈大毛的学生在田地里飞快地跑着。他很快就可以追上李彩霞。但是,陈大毛不想让李彩霞知道自己专门在学校门口等她,他要装作在路上无意当中碰到她的样子。所以,在距离李彩霞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陈大毛抄了一条近道,直接从菜地里穿了过去。陈大毛听到,那些充满水分的白菜帮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轻快的破裂声。陈大毛跑到前面一个交叉路口,然后以缓慢的速度在那里行走着。这样,在旁观者看来,一个叫陈大毛的在前面走,一个叫李彩霞在后面走。
       本来,在这样比较迟的夜晚,李彩霞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怕怕的。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李彩霞还停顿了一会。当她看清是陈大毛的时候,她的心里就高兴了起来,她对着前面那个影子喊,陈大毛。陈大毛这才慢腾腾地转过身体。李彩霞跑过来,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是特地来等我的吧?陈大毛没有回答李彩霞的问话,他很成熟地反问李彩霞,排练结束了?
       两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并排向家里走。这中间,只有一次,两个人甩动的手碰到了一起,又飞快地弹开。就因为这么碰了一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快到李彩霞家门口的时候,陈大毛才说,李彩霞,你饿了吧。陈大毛掏出最后的那粒牛屎糖,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把那粒糖剥开,咬开半粒,将另一半塞进陈大毛的嘴里。
       陈大毛回到家里,就爬到了床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过来了一下,看到他的儿子陈大毛一动不动的,就走了。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也过来了一下,她对她的儿子陈大毛咕嘟了一句,说,脚都不洗了啊,也走了。陈大毛知道,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到自己的小房间里这样看一下,然后他们就走了。在他们来看的时候,陈大毛就装睡,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了。
       然后,陈大毛在被窝里拧亮手电筒,仔细观察着
       他手里的那枝钢笔,这肯定是供销社那个盒子里的十二枝中的一枝,它现在到了自己的手里。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在钢笔上刻字。在这个钢笔杆子上,也刻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叫“吴园园”,在这个名字的下面,还有一丛花。陈大毛不认识这个叫吴园园的人。
       现在,陈大毛手里握着那枝钢笔,嘴里含着半粒糖,安静地入睡了。一直到他睡着了,那半粒糖还没有完全化光。
       陈大毛睡着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明天要把那些刻在钢笔上的字磨掉,换上自己的名字。
       陈大毛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他的偷窃行为就被一个人发现了。
       二
       这个人就是陈大毛的同班同学卫新兵,他就坐在陈大毛的左手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放学的路上,陈大毛和几个同学一路往家里走,一路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陈大毛就是不愿意当贼,他总是要当官兵。其实,这个游戏并没有多少趣味。当贼的总是要把自己藏好,尽量不让当官兵的捉住。当官兵的总要显示自己的快速灵敏,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捉住对方。一方想办法不让对方捉住,一方想办法捉住对方,双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满足感。一开始,卫新兵一直在当贼,陈大毛一直当官兵。最后一次,卫新兵把自己藏在一个草垛上。
       在这个季节,南方的早稻已经收割。农民把稻草堆在田间地头,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草帽。卫新兵在这个草垛上呆了好长时间了,陈大毛还没有看见自己。这个游戏就是这样,如果一方把自己藏得太隐秘了,致使对方长时间发现不了自己,那也会很寡味。卫新兵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看到陈大毛绕着草垛转来转去,就是不抬头向上看一看,卫新兵就有些急了。他只好在上面故意制造出了一些动静。
       当陈大毛爬上草垛的时候,卫新兵立即捉住了陈大毛的手。卫新兵说,这一回该我当官兵了吧。陈大毛说,这一回不算。卫新兵说,为什么?陈大毛说,你赖皮,你故意让我捉住的。
       两个人在草垛上打了起来。两个人从草垛上滚到草垛下。在往下滚的过程中,陈大毛的书包完全散开了,书本滚了一地。然后,卫新兵看到了那枝笔。卫新兵把那枝笔抓在手上,他现在不跟陈大毛打了,他笑嘻嘻地对陈大毛说,你从哪里搞到这枝笔的呢?陈大毛将那枝笔抢过来,说,我姥姥送的。卫新兵说,你姥姥叫吴园园么?
       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很快就在陈屋小学传开了。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在班上说,五年级三班的吴园园同学掉了一枝钢笔,“永生”牌的,有哪位同学捡到,要主动上交,要拾金不昧。孔老师停顿了一下,用更加严肃的语气说,如果有哪位同学看到这枝笔,要主动揭发,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陈大毛看了一眼左边的卫新兵,他看到卫新兵正在望着自己笑。
       晚上,陈大毛找出一张砂纸,他决定用砂纸把“吴园园”这三个字打磨掉。但笔杆子的表面太光滑,陈大毛只好使用削笔刀。到最后,字是没有了,但笔杆子上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按照卫新兵的说法是,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现在,在玩“官兵捉贼”这个游戏的时候,卫新兵就一直当官兵了,陈大毛只能忍气吞声地当贼。在这个下午,两个人玩这个游戏都玩累了,都觉得没劲了。卫新兵说,我老是捉贼,也捉得没劲了。这正符合陈大毛的心意。陈大毛现在最怕的就是玩这个游戏了,他觉得卫新兵跟他玩这个游戏,是故意针对他的。但他又不敢不跟卫新兵玩。卫新兵靠在草垛上,把手伸向陈大毛,他对陈大毛说,那枝笔呢?陈大毛就把那枝笔递到卫新兵手上。卫新兵看到笔杆子上那几个字没有了,立即就笑了起来。然后,卫新兵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卫新兵说,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卫新兵把这枝笔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他突然对陈大毛问了一句,说,陈大毛你说作为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该不该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呢?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这真是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他能让卫新兵不做毛主席的好学生么?陈大毛看着卫新兵,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眼泪看出来了。
       看到陈大毛哭了,卫新兵连忙说,算了算了别哭了。卫新兵把那枝笔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就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了。卫新兵还转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他对陈大毛说,借我玩两天。
       现在,那枝笔离开了陈大毛,陈大毛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他想,要是卫新兵不还他这枝笔了,那也就说明没事了。在回家的路上,陈大毛甚至轻快地跑了起来。
       第二天,当陈大毛拿着两根红薯走出家门的时候,卫新兵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卫新兵把那枝笔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陈大毛的手里。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不玩了?卫新兵说,怎么玩?又不能拿出来。陈大毛说,卫新兵你不会揭发我吧?卫新兵眼睛盯着陈大毛手里的两根红薯,吃力地说,我也许可以为你保密。
       这天,陈大毛没有吃早饭,他把手里的两根红薯都给了卫新兵。
       那是个粮食短缺的年代,早上一般吃的是杂粮,只有中午一餐是米饭,晚上是稀的,或者干脆没有。卫新兵家里人口多,所以,他常常处于一种饥饿状态。这两根红薯诱发了卫新兵的新思维,这使他认识到,掌握一个人的短处,有时是可以换饭吃的。
       在卫新兵的提议下,陈大毛与卫新兵之间约定了一种新的暗号。每当卫新兵要约见陈大毛的时候,卫新兵就会把中指塞进嘴巴里,吹出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哨音。陈大毛立即就知道了,这是卫新兵在呼唤他。陈大毛就会找出一些吃的来,急急忙忙地到外面去见卫新兵。
       一天,傍晚的时候,卫新兵正在吃着陈大毛的红薯。吃着吃着,卫新兵的眼睛盯住了一个地方。陈大毛朝卫新兵盯着的地方看过去,他就看到了李彩霞。卫新兵一边啃着红薯,一边向着李彩霞迎过去,他热情地喊着李彩霞,李彩霞。
       李彩霞没有理睬卫新兵。在卫新兵即将碰到李彩霞的时候,李彩霞甚至厌恶地往路边让了让。李彩霞越过卫新兵,向着陈大毛喊道,陈大毛。陈大毛说,嗯。因为有卫新兵站在这里,陈大毛就聪明地显示出了一些冷淡。这更激起了李彩霞的热情。李彩霞说,我今天晚上还要排练,你陪我好么?
       陈大毛望了卫新兵一眼,丢开卫新兵就跟着李彩霞走了。
       让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排练完之后,卫新兵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当两个人走过卫新兵的时候,卫新兵吹出了约定的口哨。卫新兵对着陈大毛的后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哨声显得特别的尖锐。当哨音打到陈大毛后背上的时候,陈大毛甚至抖了一下。李彩霞对陈大毛说,你怕他么?陈大毛说。我为什么要怕他?李彩霞说,是啊,你没有理由怕他。陈大毛反问,那你为什么讨厌他?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
       将李彩霞送回家之后,陈大毛又返了回去。他知道卫新兵一定还在那里。果然,卫新兵还在老地方等他。卫新兵对着向他走来的陈大毛说,你说她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小偷,也不喜欢我呢?陈大毛
       当然听出了卫新兵威胁的口气,陈大毛低着头说,这又不是我的错。卫新兵说,是不是你的错,但你跟她好,就是你的错。看到陈大毛不吱声,卫新兵强调了一句,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
       陈大毛说,我没有偷人。
       卫新兵突然对陈大毛与李彩霞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应该说,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已经对女孩子充满着好奇了。实际上,卫新兵尽管与陈大毛个头差不多高,但他比陈大毛大两岁,所以,他的好奇心就更强一些。接着,卫新兵故意设了一个圈套,他学着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口气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同女的亲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后望着身边的陈大毛,意思是要陈大毛回答。陈大毛想了想,认真地说,那又会有什么滋味呢,就跟亲自己的手差不多吧。卫新兵抬起自己的手,用他的嘴巴在自己的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陈大毛你撒谎呢,这一点感觉都没有咧。陈大毛也抬起手背亲了一下,说,都是肉亲肉,应该差不多吧。卫新兵望着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还不承认你亲过,你就是死不承认,你就像偷了东西一样,死不承认呢。
       在卫新兵的胁迫下,陈大毛承认他亲过李彩霞了。既然这个都承认了,陈大毛也无所谓了。通过卫新兵一步一步地追问,陈大毛把他与李彩霞亲嘴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陈大毛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种编造的兴奋中。看着卫新兵那种满足的表情,陈大毛觉得自己真的亲过了李彩霞。
       卫新兵打断了陈大毛的话,他说,你留着下次再说吧,我现在受不了了。他指着自己的下面说,你看,它都硬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认为,陈大毛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取悦卫新兵。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我连这些都跟你说了,你不会再揭发我了吧?
       陈大毛哪里知道,他正在证明卫新兵的话。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这就是卫新兵说的。
       令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他编造的这个故事居然应验了。那是在学校文艺汇演之后的晚上,全校师生都从小礼堂里往外走,陈大毛故意留在后面,他是想等李彩霞一道回家。李彩霞脸上还化着妆,看起来比往日更漂亮。两个孩子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大队的人群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很显然,李彩霞还沉浸在演出的喜悦之中,她对身边的陈大毛说,我唱得还好吧?陈大毛说,好,真是好。李彩霞说,我在台上可漂亮?陈大毛说,漂亮,真是漂亮,你化了妆比不化妆更漂亮。李彩霞说,我要把这个彩妆带回家。陈大毛说,我也想在很近的地方看看你化了妆的样子,我刚才站得很远。李彩霞说,我在台上一边唱歌一边在找你,你站在哪里?
       陈大毛刚才就站在主席台的后面。这使他回忆起了那天偷笔的情景。现在,这枝笔就插在陈大毛的裤衩上,它成了陈大毛一个深重的精神负担。陈大毛不敢在家里用它,他担心爸爸妈妈追问它的来源。陈大毛更不敢在学校里拿出来。陈大毛只能随身携带着它,并把它插在身体最隐蔽的部位。
       看到陈大毛低着头不做声,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怎么啦?陈大毛吞了一口唾液。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是不是饿了?
       陈大毛不是饿了。陈大毛现在知道心情坏是什么滋味了。陈大毛以前没有心情坏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心情是什么。但是,陈大毛现在知道了。心情坏就是,他跟李彩霞在一起,还想着这枝硌肉的笔。
       李彩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这个馒头是演出之前,学校为了保证每一个演出的学生精神饱满,发给他们的。李彩霞没有舍得吃。现在,她把这个馒头拿出来,贴到陈大毛的嘴边。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陈大毛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在流泪,那咸咸的泪水浸到馒头里,丰富了滋味。接近李彩霞家门口的时候,陈大毛忽然抬起头对李彩霞说,我送你一个东西吧。
       陈大毛把他的那个东西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像一个瞎子一样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里,认真地摸了一遍,然后她对陈大毛说,是一枝笔,钢笔,就是我在梦里见过的那种笔。就在这个时候,李彩霞侧身在陈大毛嘴皮上啄了一下。
       这就是亲嘴么?陈大毛用自己的嘴巴试探着碰碰自己的手背。
       对于品学兼优的李彩霞,没有一个人对她有丝毫的怀疑,甚至都没有人问一问李彩霞这枝笔的来源。对于一个学生,手中多了一枝笔,是很正常的事情。几天后,当陈大毛有机会单独与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就试探着问李彩霞,有人问过你的笔么?李彩霞摇摇头。陈大毛接着说,要是有人问呢?李彩霞说,我就说人家送的。陈大毛睁大了眼,对李彩霞说,你不会说是我送的吧?李彩霞说,我说是我叔叔送的。陈大毛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李彩霞说,那你就喊我一声叔叔吧?
       陈大毛觉得这样很好,自己不能用这枝笔,李彩霞可以用,这跟自己用没有多大差别。
       事实上,对于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人们早就忘记了。在学校里掉了一枝笔,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有卫新兵,一天也没有忘记。
       这一年的七月,连降暴雨。圩堤都破了,人们收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粮食当然就十分紧张。这天晚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吃过晚饭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陈大毛知道爸爸为什么叹气,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陈大毛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觉得自己是犯了罪的,正是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为,加速了粮食的消耗。陈宝贵叹了一口气之后,对陈大毛说,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借粮食。陈大毛对着窗外的夜空望了望,说,晚上好黑,一点亮光都没有。陈宝贵耐心地对陈大毛解释说,借粮食就要在这样的黑夜,不然就借不到粮食了。陈大毛没有听懂他爸爸陈宝贵的话。但陈宝贵的耐心已经结束了,他凶恶地横了陈大毛一眼。陈大毛只好跟在陈宝贵的后面出了门。翻过几座山后,才来到了一个人家。陈宝贵和那个人家的主人一同下到地窖里,掏出了一担红薯。那个人在关上大门之前对陈宝贵说,要摸黑走,不要用手电筒,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家有红薯。陈宝贵哈着腰对那个人说,我知道,你也是从嘴巴里挤出来的,来年我一定还你两担。正因为要摸黑走路。陈大毛在回来的路上,还绊倒在一口棺材上。这让陈大毛连续做了几夜的恶梦。
       正因为这些红薯是借来的,就只能数着吃了。于是,陈宝贵终于发现了陈大毛,他发现陈大毛把红薯省下来给卫新兵吃。所以,他要求陈大毛在家里把东西吃完,再去上学。这样,陈大毛见到卫新兵,就说,卫新兵你看,我也没有办法了。卫新兵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爸爸知道了,你是没有办法了。
       从卫新兵的口气上判断,卫新兵似乎是无所谓的。但实际上,卫新兵一点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上课,卫新兵又讲话了。卫新兵没有哪一堂课不讲话的。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让卫新兵站着上课。她对卫新兵说,你就管不住你的嘴么?卫新兵说,我是管不住我的嘴,我不讲话,我的嘴就痒。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说,你的嘴痒,你可以用操场上沙池里的沙子擦擦。
       这一天放学之后,卫新兵撵上陈大毛,他对陈大
       毛说,我按照孔老师教的法子,用沙子擦过了,我的嘴还是痒。陈大毛没有想到卫新兵真的像孔老师说的那样干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陈大毛笑完了,卫新兵很严肃地盯着陈大毛,他说,陈大毛,我连上课都管不住自己的嘴,现在我要替一个人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想想我的嘴有多痒吧。
       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他现在知道,卫新兵并没有把这件事忘掉。他对卫新兵说,卫新兵。
       卫新兵对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以前用几根红薯治好了我的嘴痒,你现在也一定能够想出很好的法子,治我的嘴痒。陈大毛问卫新兵,我能有什么好的法子呢?卫新兵说,你不是亲过李彩霞么,你让她同意我亲她一下,我的嘴就永远不痒了。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当陈大毛又一次单独同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故意把话题引到卫新兵的身上,他对李彩霞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卫新兵呢?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离老远就能闻得到。陈大毛说,那是因为他的耳朵感染了,现在他的耳朵好了,不臭了。李彩霞不耐烦地说,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提卫新兵呢?陈大毛想了一下,说,因为卫新兵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成为好朋友。李彩霞沉默了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好朋友就好朋友吧。
       陈大毛还是开不了口。所以,上课的时候,陈大毛总是不把头向左边转,他总是想办法躲开卫新兵的眼光。卫新兵写了一张条子,捏成一团滚到陈大毛的桌子上。陈大毛看了看条子。条子上写着,你只有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
       到了第三天,陈大毛下了课就往外跑。看到陈大毛跑了,卫新兵也很快地跟在后面跑。卫新兵看到陈大毛跑到一个转拐的地方,就在那里停住了。卫新兵撵上来,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没有时间了。陈大毛没有理他,就站在那里向学校门口望着。过了一会儿,五年级一班也放学了,陈大毛和卫新兵都看到,李彩霞从学校门口向这边走了过来。
       卫新兵现在知道陈大毛要干什么了,所以他知趣地闭了嘴,他还故意让自己与陈大毛保留了一定的距离。他现在很有耐心。
       像以前一样,李彩霞看到陈大毛,就故意放慢了脚步,这样,两个人就慢慢地落在了后面。而在这两个人的身后,还远远地跟着卫新兵。显然,李彩霞看到了卫新兵,她问身边的陈大毛,卫新兵为什么跟着我们?陈大毛说,也许他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吧。李彩霞很大度地说,既然他的耳朵不臭了,就叫他来吧。
       陈大毛就向尾随着的卫新兵招了招手。
       卫新兵以为,陈大毛已经把这个事情跟李彩霞讲清楚了。所以,当卫新兵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李彩霞对卫新兵说,你不是有姐姐么,你亲一下你姐姐的嘴,你不就知道亲嘴是什么滋味了?
       李彩霞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向她自己家的方向跑掉了。而卫新兵则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对陈大毛说,我现在就去找孔老师,陈大毛你就等着吧。
       三
       事情并没有陈大毛想象的那样严重。
       这一回,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十分和蔼可亲。孔老师与陈大毛促膝谈心,她从陈大毛的爸爸妈妈谈起,一直谈到陈大毛最近的学习情况,她说,陈大毛,你最近表现不错。陈大毛很快就被孔老师感化了。陈大毛自我检讨地说,孔老师我表现不好。孔老师对陈大毛摆了摆手,把陈大毛要说的话封住了。孔老师说,陈大毛,我知道你想要一枝钢笔,这种想法是正常的。
       据陈大毛观察,孔老师认为拿了别人一枝笔这种事不是什么大事。孔老师对陈大毛说,你拿了人家一枝笔,你认识到错误就好。孔老师用“拿”而不用“偷”,这让陈大毛放松很多。在孔老师的循循善诱下,陈大毛把那天在小礼堂主席台后面偷笔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孔老师听过后,表情轻松地对陈大毛说,你把经过写一写,算是一个检讨,我会替你保密的,陈大毛。
       陈大毛回去之后,把经过比较详细地写了下来。当然,陈大毛把主席台后面所看到的情况省略了一部分,就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体育老师马前进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的省略,使陈大毛的偷笔行为显得颇为突兀,实际上,这使陈大毛的偷笔行为化偶然为必然,变无意为故意。
       第二天,陈大毛把这个检讨送给了孔老师。孔老师没有看,她把那张检讨往抽屉里一丢,接着就把抽屉关起来了。孔老师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没事了,记着把那枝笔还过来就行了。
       可是,那枝钢笔已经送给李彩霞了。
       接下来几天,陈大毛决定自己想办法,买一枝崭新的“永生”牌钢笔。陈大毛到供销社看过了,那一盒钢笔,现在只剩下三枝了。这天晚上,陈大毛开始帮妈妈刘红花糊火柴盒,他一直糊到天快要亮了,糊到火柴盒堆得像一个小山了,才爬到床上睡觉。甚至在放学的路上,陈大毛也不玩了,同学们看到陈大毛在捡拾废品,废铁、废塑料、废牙膏皮,陈大毛都把它捡进书包里。第二天夜里,陈大毛糊火柴盒。第三天夜里,陈大毛糊火柴盒。显然,陈宝贵已充分注意到儿子的变化。当他知道陈大毛是为了买一枝钢笔才这样努力,陈宝贵被儿子陈大毛感动了。陈宝贵掏出了一张票子。
       依据陈大毛的说法,在五年级的时候,学生就应该使用钢笔了。陈大毛对陈宝贵说,人家都会用钢笔写字了,就是我不会。他这样说,使做爸爸的陈宝贵很惭愧。所以,陈宝贵掏出了一张票子,要陈大毛赶快去买一枝钢笔。
       陈大毛到供销社的时候,那个盒子里只剩下两枝了。这一回,陈大毛底气很足,他从那个盒子里取出一枝,捏在手心里,然后把那张票子拍到柜台上。
       陈大毛利用早读课的时间把这枝笔交给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孔老师对陈大毛笑了一下,然后抬了抬下巴。陈大毛知道,孔老师这是示意自己可以离开了。也就是说,这件事至此结束了。陈大毛想,孔老师为什么不问一下呢,她也不问一问这枝笔是不是那个叫吴园园的同学的。陈大毛是打算孔老师会问这个问题的,陈大毛已经想好了怎样回答她。
       现在,陈大毛完全可以不在乎卫新兵了。陈大毛一点也不想理睬这个叫卫新兵的家伙了。因此,上课的时候,陈大毛用左手撑在自己的脸上,他甚至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使他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左边的情况。尽管卫新兵多次找他讲话,陈大毛一直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陈大毛在心里对自己说,卫新兵,我要让你的嘴巴痒死你。
       而且,陈大毛还想办法从家里带出了红薯,当着卫新兵的面大口地吃着。他这种吃相,把卫新兵的唾液都吃出来了。这还不算,陈大毛还向卫新兵勾了勾手指。卫新兵还以为陈大毛要给他红薯吃呢。但是,陈大毛不是给他红薯,陈大毛是要跟他讲话,跟他讲悄悄话。所以,卫新兵就把耳朵贴过来。陈大毛对着卫新兵的耳朵轻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耳朵真臭。
       卫新兵一下子就跳开了。他对陈大毛笑了一下,然后说,陈大毛,你不要以为你还了人家的笔,你就不是小偷了。
       陈大毛说,我不是偷,我是拿,孔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但是,孔老师改了口。
       星期五的下午,是班会时间。孔老师简要回顾
       了五年级二班一周的情况,她特别表扬了卫新兵,她说,卫新兵勇于揭发他人的不良行为,值得同学们学习。随后,孔老师的面部表情变得少有的严肃,她说,我们都没有想到,五年级三班吴园园同学的钢笔,竟然是我们二班一位同学偷的。她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这是我们五年级二班集体的耻辱。更进一步的是,孔老师把陈大毛写的检讨在班上缓慢地读了一遍。当然,她没有暴露陈大毛的名字。按照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说法,她说,我在这里就不点名了,以观后效。
       在孔老师讲话的时候,陈大毛一直把脖子缩得短短的。他不时地向四周看,除了卫新兵,他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只有卫新兵,望着他坏笑。陈大毛想,还好,孔老师没有点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每个班在正式上课之前,要集体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一天,跟往常一样,五年级二班合唱这支歌。当唱到“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时,全班同学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对准陈大毛。显然,大家都知道了,五年级二班有个人偷了一枝钢笔,这个人就是陈大毛。而且,汪海洋还站了起来。汪海洋是谁?他就是坐在陈大毛后面的那个人,他是五年级二班的老大。他不仅是五年级二班的老大,因为五年级是这个学校的最高年级,他还是全校学生的老大。现在,汪海洋不仅站了起来,他还走到讲台上,指挥大家集体合唱。在他的指挥下,全班同学反复唱着刚才那一句。一直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出现在教室门口,汪海洋才把应该属于孔老师的位置让给孔老师。
       作为个体,第一个对陈大毛发动进攻的还是卫新兵。这一天,放学之后,一群同学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玩“官兵捉贼”的游戏。陈大毛已经做了三回贼了,但是卫新兵还要他继续做下去。按照卫新兵的说法,陈大毛做贼比较合适,因为他有生活经验。而且,卫新兵现在不把陈大毛叫做陈大毛了,他把陈大毛叫做耻辱。在上学的路上,他碰到陈大毛的时候,他就对着陈大毛喊,耻辱。陈大毛不理他,他就喊,集体的耻辱。大家知道,一般都是这样,只要这个外号一叫开,大家都会跟着后面叫的。
       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不要这样叫了,你装官兵,我装贼。卫新兵说,不是你装贼,你就是贼。于是,一场战斗不可避免地展开了。
       从过去的战斗情况分析,陈大毛与卫新兵单打独斗,陈大毛是赢多输少的。陈大毛觉得,今天这场架是必须要打了。
       战场就在一个小山坡上摆开。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这个小山坡上的草长得十分茂密,是一个很好的打架场地。刚才还在分头玩官兵捉贼的同学,这时候全部聚集到小山坡上,他们都是来看陈大毛和卫新兵打架的。从游戏的角度看,打架,肯定比官兵捉贼好玩,是最好玩的游戏。围观的,都是五年级二班的。为首的是汪海洋,他比陈大毛要整整高出一个头。他是一个老留级生了,后来老师懒得让他留级了,他才终于读到了五年级。他对陈大毛和卫新兵说,我来当裁判,你们两个都不要动,听我的口令。
       这个斜斜的小山坡,约有三十度的坡度。汪海洋开始发动围观的同学清理小山坡上的石头。按照汪海洋的逻辑,这样可以保证打架的安全。打架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但这就是汪海洋的逻辑。汪海洋的意思是,既然是打架,就是肉体和肉体的对擂,不允许使用任何武器。这是比冷兵器时代更原始的战斗。而山坡上的那些石头,在情急之下,就可能转化为有力的武器。所以,汪海洋要求把这些石头拿走。这样打,才有味。汪海洋经常这样说。
       在陈大毛看来,对于汪海洋这样的人,如果你不使用武器的话,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汪海洋的拳头有陈大毛两个拳头合起来那么大,他同班上任何一个人掰手腕,他都是用一只手,别人用两只手,就这样,还没有人能掰得过他。所以,陈大毛只能听汪海洋的指挥。
       汪海洋说,陈大毛、卫新兵你们都站到坡顶上。陈大毛和卫新兵就都站到坡顶上。大家也都围到坡顶上。接着,汪海洋向围观的同学解释为什么他让他们站到坡顶上。他说,我们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宽阔的舞台。汪海洋站在坡顶上,用手向下一挥,对大家说,从坡顶干到坡底,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汪海洋的意料。当汪海洋喊“开打”之后,卫新兵立即扑向了陈大毛,两个人很快抱到一起,形成了一个球,从坡顶以极快的速度滚到坡底。一群人跟着抱成一团的两个人,也迅速地涌向坡底。他们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这两个笨蛋,滚到了坡底的一条干沟里。然后,他们就搂成一体,躺在干沟里,不动了。这叫什么打架?这叫什么打架?汪海洋说。
       汪海洋把这两个人从干沟里拉出来。这时,围观的同学都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这两个笨蛋,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冒出了血珠。汪海洋仔细观察这两个人,然后对围观的同学说,这就奇怪了,你们又没有打,怎么会淌这么多的血呢?
       还是王红旗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王红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非常聪明。他仔细观察了陈大毛和卫新兵出血的地方。然后,他拔起一棵草,让大家看。
       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这些草经过了春天和夏天,已经是很老的草了。草叶上长着一层坚硬的茸毛。而在草叶的周边,还长着一层锯齿状的东西。看着王红旗手上的草,汪海洋就笑了,他对同学们抱歉地说,我没有想到,这些草也会成为武器。
       但你总不能把小山坡上所有的草都拔光吧。于是,汪海洋决定,就让陈大毛和卫新兵两个在坡底打。
       两个人就在坡底打。还跟刚才一样,两个人扑到一起,立即又抱成一团。而且,陈大毛还占了上风,他骑在卫新兵的身上。卫新兵伸出左拳,陈大毛就用右手捏住了他的左手腕,然后摁到草地上。卫新兵伸出右拳,陈大毛就用左手接住了,也摁到草地上。大家都看到,卫新兵只有两只脚还能动。有一个同学说,卫新兵,你的脚把草地砸出一个坑来啦。
       显然,这完全不是汪海洋想象中的打架,汪海洋已经有些生气了。他又一次把陈大毛和卫新兵从草地上拉起来。尽管汪海洋已经有些生气了,但他的脸上还是笑着的,他笑着对大家说,你们这也叫打架?你们把我们笑死了。他征求大家的意见说,我们都要笑死了,是不是?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要笑死啦。
       接着,汪海洋把卫新兵拉到一边。他教训卫新兵说,你打架是跟你妈妈学的吧?你是拜你妈妈为师的吧?卫新兵只好不断地点着他的头。然后,汪海洋做出了几个具有杀伤力的动作,并且要卫新兵跟在他后面模仿。他说,要这样打,这才叫打架。
       在汪海洋的临场指挥下,卫新兵端着刚学会的架势,重新投入了战斗。但他的新招势立即就被陈大毛化解了。陈大毛并不打卫新兵,他只是把卫新兵紧紧地匝在怀里,压在身下,让卫新兵动弹不得。于是,战斗又一次进入胶合状态。
       这一回,汪海洋是真的相当生气了。他现在不生卫新兵的气,他生的是陈大毛的气,他觉得是陈大毛故意让这个好玩的游戏,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样,在汪海洋的帮助下,情形立即发生了变化。只要陈大毛把卫新兵压在身子底下,汪海洋就会把卫新兵从下面翻上来,让卫新兵重新骑到陈大毛身上。对于汪海洋,陈大毛是不敢有挑战的勇气的。汪海洋,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都要让一让的角色,他不仅凶狠霸道,他还很会理论,他一边帮助卫新兵,一边还对围观的同学说,我们总不能让一个官兵,败在一个贼的手下吧。
       意思已经很明了。这是一场一个官兵与一个贼的搏斗。任何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立场站在哪一边。
       尽管陈大毛躺在卫新兵的身子底下,卫新兵还是无法打着陈大毛。陈大毛还是用两只手,捏着卫新兵的两只手腕。四只手在空中推来推去,就是挨不着陈大毛的身体。这让汪海洋生了大气,他都要气死啦。他用一只脚踩住了陈大毛的一条胳膊。
       一条胳膊是受不住一只脚去踩的,过了一会儿,陈大毛的这条胳膊就已经发软了,没劲了。而陈大毛的另一条胳膊,已经被另外几只脚踩住了,也很快就发软了,没劲了。抓住这个机会,卫新兵可以左右开弓了。
       现在陈大毛明白了,这不是他跟卫新兵之间的战斗,是他与一群人的战斗。所以,后来,陈大毛就只有躺着不动了。在卫新兵的连续击打下,陈大毛的鼻子很快就淌出了好多血。王红旗贴近陈大毛的脸,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发现这些血不是草割的,是涌出来的。他对汪海洋说,不要打啦,他的鼻子已经被打破啦。
       汪海洋觉得这样的架打得一点味道也没有,他对着躺在地上的陈大毛和卫新兵说,你们的架打得一点也不好看,你们像两个女人在打架。
       然后,这群人,包括卫新兵,就一哄而散了。只有陈大毛一个人,还躺在地上。等这群人离开后,陈大毛还在那里躺了一小会儿。
       在这个小山坡的下面,有一个小水洼。陈大毛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接着,他用双手捧起水,把自己脸上的血都洗干净了。他洗得很认真,他不想他的爸爸妈妈发现他在外面跟人打架了。这个小水洼里的水实在太少了,陈大毛洗过脸后,还想对着水面照一照,检查一下脸上是不是还有血迹。但那里的水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陈大毛就不照了。他现在知道,其实鼻子流血,一点也不痛。
       洗过脸后,陈大毛清醒了很多,他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他看到,五年级二班的部分同学,围着汪海洋向前面走去。落下自己一个人,看着他们向前面走。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只能一个人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了。他甚至还看到,卫新兵正在把自己的嘴巴凑近汪海洋的耳朵。
       刚才,对于汪海洋的援手,卫新兵心里充满了感激。卫新兵想把这种感激表达出来。事实上,卫新兵正在向汪海洋报告一个情况。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情况。卫新兵说,他不但偷笔,他还偷人。
       四
       汪海洋听到卫新兵的话,立即严肃地警告卫新兵说,只许对我一个人讲,不许对别人讲了。卫新兵非常服气地点点头。卫新兵说,我只对你一个人报告了,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说。汪海洋很庄重地沉着脸,对卫新兵说,这种事,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卫新兵以为,他的报告会引起汪海洋的兴趣,但从汪海洋的面部表情判断,他似乎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兴趣。这一点,让卫新兵颇为失望。
       汪海洋回头看了看,他看到陈大毛正在那里洗脸。汪海洋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对围绕在他身边的同学说,同志们,他不喊同学们,而是喊同志们,像电影中那样喊同志们。汪海洋说,同志们,今天就玩到这里,我还有点事。大家就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往自己的家里走。汪海洋对卫新兵说,你不要走,你跟着我。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想把卫新兵留下来,仔细问一问他刚才报告的情况。他望着卫新兵,说,谁是李彩霞?卫新兵骄傲地说,李彩霞你都不知道啊。汪海洋又认真地问了一遍,卫新兵才说,就是唱《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那个。汪海洋想了半天,他没有想起来。但他不想问这个问题了,他对卫新兵说,我肚子饿了。卫新兵也说,我肚子也饿了。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卫新兵说,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吃晚饭。但是,汪海洋没有点头。所以,卫新兵不好提前走开,他只好跟在汪海洋后面走。
       汪海洋没有点头,是有他的理由的。简单地说,汪海洋根本没有晚饭吃。汪海洋家里不是不做晚饭,但晚饭没有汪海洋的份。汪海洋家里人口多,兄弟五人,汪海洋排行老四。一到吃晚饭的时候,汪海洋的爸爸就对汪海洋和汪海洋的弟弟说,几个哥哥下地挣工分,你俩读书,不吃不要紧。这样,汪海洋和他的弟弟就只有躺在床上,听隔壁几个哥哥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时间长了,汪海洋就习惯了。在汪海洋的记忆里,家里从来就只为他提供早饭和中饭,至于晚饭,汪海洋就只有自力更生了。而卫新兵,他家的晚饭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时有时无,这要根据他家的米缸深浅来决定。所以,当汪海洋提出想办法弄点吃的,卫新兵也是赞成的。卫新兵说,有什么法子可以弄到吃的呢?
       汪海洋可以有许多办法填饱他的肚子。卫新兵看到,汪海洋脱掉了裤子,他只穿着裤衩,站在小陈河里。小陈河,是他们都喜爱的一条河,夏天的时候,他们总是偷着到这里来游泳。但现在是秋天了,卫新兵看到,汪海洋把脱掉的裤子抱在胸前,这样也许可以暖和些。汪海洋坚持了不长的时间,就开始有收获了。
       卫新兵看到,汪海洋弯下腰,从水里摸出一条鱼,一条鲫鱼。接着,汪海洋又摸上来一条。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这些鱼都是傻瓜?汪海洋把手中的鱼使劲甩到岸上,那些鱼很快就裹满了沙子,跳不起来了。看到汪海洋这么轻而易举地能把鱼摸上来,卫新兵也下了水。正像刚才汪海洋做的那样,卫新兵坚持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一条鱼向他的腿上贴过来。
       汪海洋笑着对卫新兵说,知道了吧,鱼也是怕冷的。
       这使卫新兵对汪海洋更加敬佩了。汪海洋随身携带了火柴,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盐。两个人把一堆鱼丢进干草里,然后点着了那堆干草,很快,鱼的香味就从干草里飘散出来。
       肚子填饱了之后,汪海洋又想起了那个叫李彩霞的。他问躺在身边的卫新兵,那个叫李彩霞的,她的奶大不大?卫新兵对于汪海洋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他回想了一下李彩霞的身体,也没有能够回答。为了便于卫新兵回答这个问题,汪海洋把他的问题提得更加具体了,他望着卫新兵说,那个叫李彩霞的,她跟我们班陶胜男比,哪个大?这就好回答多了。卫新兵立即说,哪个有陶胜男的大?陶胜男比我妈妈的还大咧。汪海洋立即就笑了,他想了一下陶胜男的胸脯,的确是大。那么,汪海洋接着问,那个叫李彩霞的,跟我们班孙晶晶比,怎么样?卫新兵说,孙晶晶是平的,没有奶。汪海洋学着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口气说,我是问你,李彩霞有还是没有。卫新兵想了一下,说,也许有吧。汪海洋在卫新兵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以后要注意观察,注意观察,知道不知道?卫新兵点了点头。最后,汪海洋总结性地说,明天你把李彩霞指给我看一下。卫新兵说,好。
       
       第二天,做早操的时候,汪海洋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站到了靠前的位置。汪海洋的位置应该在最后一排,因为汪海洋的个子高,他当然应该站在最后一排。汪海洋也乐意他的这个位置,站在最后一排有好处,他可以随随便便地就把八节早操做完。别人弯腰的时候,他只用象征性地弯一下就行了。因为他站得远,领操的体育老师马前进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但今天不同了,汪海洋站错了位置,这一点,体育老师马前进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马老师知道这位个子很高的同学叫汪海洋,他今天站在了卫新兵的后面,这使他立刻有了鹤立鸡群的形象。汪海洋为什么站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做操的时候,女生都排在前面。
       体育老师马前进看到,那个叫汪海洋的,他不好好做操。他老是用手指去捅他前面的卫新兵。他已经捅了好几回了。每当他捅一下,卫新兵都要回一次头,并且抬起手臂往右前方指示一下。显然,这个叫汪海洋的,他自己不好好做操,他还严重地影响了卫新兵做操。这还不算,因为汪海洋的影响,他所处的那一小片人群,都显得乱纷纷的。体育老师马前进向汪海洋这个方向走来。
       但是,汪海洋没有注意到正向他走来的马老师。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识别那个叫李彩霞的女生身上。当然,从后面识别一个女同学,有一定的难度。卫新兵已经向右前方指了好几回,汗海洋还是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是李彩霞。汪海洋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用手指去捅卫新兵已经不行了,他伸出脚踢了一下前面的卫新兵。他对前面的卫新兵说,第几排,第几个?
       当卫新兵回过头来准备告诉汪海洋,那个叫李彩霞的处在第几排第几个的时候,他看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马老师正站在汪海洋的身后。卫新兵马上聪明地又把头转过去,认认真真地做他的早操了。这让汪海洋很生气,他用力向前面的卫新兵又踢了一脚。
       站在汪海洋身后的马老师说,汪海洋,你是来做操的,还是来踢人的?
       与高大威猛的体育老师马前进比起来,汪海洋显得弱小许多。马老师一把抓住汪海洋的胳膊,把汪海洋拎到了最前排。他还让汪海洋面对着全校同学做操。实际上,汪海洋从来就没有好好做过操,他没有一节早操是做得规范的,而现在他又面对着这么多双眼睛,他的动作引发了一阵阵的笑声。
       汪海洋出了大丑。直接让他出丑的就是体育老师马前进,但他又能拿马前进怎么样呢?所以,根据推理,他认为这件事跟陈大毛有关。如果不是陈大毛亲了李彩霞,他汪海洋又怎么会想到有一个叫做李彩霞的呢?他尽管对体育老师马前进没有什么办法,但他对陈大毛还是有一点办法的。
       这天,下课后,轮到陈大毛这个小组大扫除。陈大毛这个小组包括六个人,有陈大毛、汪海洋、卫新兵、孙晶晶、陶胜男、王红旗。根据以往的习惯,大扫除的步骤是先把凳子架到课桌上,然后再洒水,擦黑板,接着扫地,最后把垃圾倒掉,把凳子放下来,大扫除就算是结束了。六个人一起动手,其实很快的。但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汪海洋要求陈大毛一个人把大扫除全包了。陈大毛问为什么,汪海洋对着大家嘻嘻一笑,说,这还要问?你需要劳动改造。
       陈大毛没有听懂。
       汪海洋进一步解答说,一个人为什么偷东西?是因为好逸恶劳,把别人现成的东西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这还不需要用劳动加以改造?汪海洋面对着大家,启发式地对大家提问说,你们说需要不需要?
       答案是现成的。每一个人都赞成汪海洋的意见,除了陈大毛。于是,其他的人都坐到窗台上,看陈大毛一个人大扫除。大家看到,陈大毛按照以往的步骤,开始把凳子一条条地放到课桌上,这是第一步。接着,大家看到陈大毛用一个小木桶到水井边提水,这花了很长时间。陈大毛提来水之后,开始擦黑板。陈大毛个子矮,他擦黑板的时候,黑板的上半截他始终擦不到,他踮着脚使劲向上部够,他甚至一边往上跳一边擦。陈大毛的动作看起来很滑稽。即使是这样,黑板的上部还是留下了一条白边。陈大毛听到,坐在后面看他擦黑板的同学发出了一阵阵的笑声。这时,有人提醒陈大毛说,你应该先搬一条凳子垫在脚下面。陈大毛扫地的时候,又有人说,陈大毛灰尘太大了,你应该先洒水。
       现在,陈大毛的这几个同学已经初步体会到,这样子做的乐趣不在于不劳动,而在于看陈大毛劳动。看别人劳动,并且指挥别人劳动,其中蕴含着巨大的乐趣。
       看到陈大毛一个人干起来太累了,王红旗就站了起来,王红旗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汪海洋,对汪海洋说,他一个人干太慢啦,我来帮助帮助他?王红旗在班上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他主要是学习好,他是班上的一个正面形象,而且他还得到老师喜欢。但他与汪海洋这样的反面角色相比,他在同学当中的威望就差远了。所以,他的请求需要得到汪海洋的同意。汪海洋考虑到考试时需要得到王红旗的帮助,就觉得有必要给王红旗一点面子,就对王红旗说,随你,你要干就干吧。
       王红旗的加入,使打扫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现在,在教室的门口,只剩下一堆垃圾了。陈大毛将簸箕插到垃圾下面,王红旗帮着将垃圾往簸箕里面扫,然后,陈大毛再把簸箕端到厕所边上的一个垃圾房里倒掉。教室离厕所很有一段距离,陈大毛已经跑了三趟,脸上满是混浊的汗。看到陈大毛这个样子,王红旗决定帮陈大毛把最后一点垃圾送去倒掉。在王红旗端着簸箕向教室门外跨去的时候,陶胜男及时地伸出了她粗壮的大腿。王红旗立即栽倒在他端着的垃圾上面。王红旗看到,坐在教室窗台上的他的几个同学,正望着他哈哈大笑。王红旗意识到,他的主动帮助,对他自己形成了一种威胁。所以,王红旗识趣地把簸箕放下,自己也坐到窗台上。这样,他王红旗又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汪海洋突然觉得今天的大扫除应该有一个很有力的结尾。他指着陈大毛和卫新兵说,你们再摔一跤,我不插手,谁输了谁把这最后一点垃圾搬出去倒掉。自然,在没有汪海洋的帮助下,陈大毛很快就把卫新兵压在身子底下。
       卫新兵觉得自己很委屈,这最后的一簸箕垃圾是他替陈大毛倒掉的。因为这个,卫新兵就有点不高兴,他提醒汪海洋说,我昨天还跟你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呢。卫新兵的这个提醒确实非常及时,因为沉湎于对陈大毛的惩罚之中,汪海洋都忘记了他为什么要惩罚陈大毛了。
       为了奖励卫新兵,汪海洋指着墙拐边上还剩下的一点垃圾脚子,他命令卫新兵把那一捧垃圾倒进陈大毛的衣服领子里。然后汪海洋宣布大扫除结束。这个时候,陈大毛也背起了书包,汪海洋及时地说,陈大毛你先不要急着走。这样,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汪海洋向陈大毛招招手,他很严肃地对陈大毛说,有人已经向我汇报,说你跟一班的一个女生亲过嘴?
       在汪海洋的胁迫下,陈大毛承认他亲过李彩霞了。既然这个都承认了,陈大毛也无所谓了。通过汪海洋一步一步地追问,陈大毛把他与李彩霞亲嘴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陈大毛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
       种编造的兴奋中。汪海洋打断了陈大毛的话,他说,你留着下次再说吧,我现在受不了了。他指着自己的下面说,你摸摸,它都硬了。
       陈大毛就在汪海洋的下面摸了一下。
       汪海洋说,接着摸。陈大毛就接着摸。汪海洋说,快点摸。陈大毛就快点摸。到后来,陈大毛不知道为什么汪海洋的嘴巴里会发出古怪的声音,接着,汪海洋身体向前一挺,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就涌到陈大毛的手上。汪海洋挺过之后,对陈大毛说,好了,你大扫除连我也打扫了。
       陈大毛用刚才大扫除时木桶里剩下的一点水,洗了洗手。而汪海洋还靠在墙角下喘气。陈大毛这时已经背好了书包,他对在暗处面孔有点模糊的汪海洋说,我可以走了吧?汪海洋一边喘着气,一边对陈大毛说,她为什么跟一个小偷亲嘴呢,她难道不知道你是一个小偷么?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李彩霞并不知道陈大毛偷了一枝笔。陈屋小学五年级有三个班,一个班级就是一个比较封闭的集体,相互往来并不密切。丢笔的是三班的吴园园,偷笔的是二班的陈大毛,而李彩霞在一班,班与班之间的相对独立,延缓了这件事情的传播。但是,陈大毛知道,李彩霞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陈大毛现在最担心的是两个人知道这件事,一个是李彩霞,一个是他的爸爸陈宝贵。
       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李彩霞先知道这件事。而实际上,是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先知道了。陈大毛最近学到了一个成语,叫做“三人成虎”。在“三人成虎”的过程中,陈宝贵终于相信他的儿子陈大毛居然真的偷了别人一枝笔。
       这三个人分别是卫新兵、孙晶晶和体育老师马前进。
       五
       客观地讲,卫新兵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把陈大毛偷了一枝笔的事告诉陈大毛的爸爸。他认为,把儿子做的一件丑事跟他的爸爸讲,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也许只会得到一顿臭骂。卫新兵的想法是对的,他得到的,其实比一顿臭骂还要严重些。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从饥饿的恶梦中醒过来。人们吃东西根本不敢放开肚皮吃,即使米缸里还有米,你还得考虑明天,考虑后天,考虑下一个季节。这样一考虑,你自然就不敢放开肚皮吃了,你得尽量把硬的变成稀的,把精的变成粗的。实际上,人们是被饿怕了,始终处在对饥饿的担心和恐惧之中。至于肉类食品,那是过年才会端上餐桌的东西。但是,对于陈屋生产队的社员来说,在每年的深秋季节,都有一次稀罕的打牙祭的机会。原因是,在这个季节,陈屋生产队的当家塘就会慢慢枯竭。塘里面,除了水,就是鲜美的鱼。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宝贵特别叮嘱陈大毛,吃多点,吃饱了。陈大毛知道他爸爸陈宝贵的意思,又多吃了一碗。丢掉饭碗之后,陈大毛就来到了塘边。他发现,塘埂上已经坐满了人,他还发现了卫新兵和孙晶品也坐在人群中间,他们是一个生产队的。他们也发现了他。他们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面上。他们看着塘里面仅有的一点水正在被抽干,一些鱼露出了青色的脊背。
       在生产队的社员们把塘里的鱼捉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可以下塘去摸鱼了。要知道,埋藏在淤泥中的,肯定会有一些货色。
       陈大毛把一个塑料袋套在脖子上,这使他摸起鱼来很方便。他最先摸到的是一条泥鳅,陈大毛把这条泥鳅捉住了,放进挂在胸前的塑料袋里。接着陈大毛又摸到了一条两寸长的鲫鱼,陈大毛又把它放进塑料袋里。这两个小东西在陈大毛的塑料袋里欢快地蹦着,催促着陈大毛更加卖力地在稀泥里摸索。这中间有一段时间,陈大毛什么也没有摸到。而与此同时,泥塘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兴奋的叫声,有人摸到了一条半斤重的鲶鱼,又有人甚至摸到了一只鳖。这些兴奋的叫声持续不断地出现在陈大毛的周围。随后,陈大毛又摸到了一条小鱼,这条鱼小得可怜,陈大毛连这种鱼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打算把这条鱼扔掉。陈大毛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舍得把这条鱼扔掉,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飞快地把这条小鱼扔进塑料袋里。与此同时,陈大毛发现他的脚板底下有一个东西在动。
       这绝对是一个大东西,它的身体比陈大毛的脚还要长,陈大毛用一只脚紧紧按住那个东西,他感觉到那个东西比自己一只脚的力量还要大,它还在跟陈大毛较劲,暗暗地向前滑动。它滑了好长时间,滑得只剩下一条尾巴了,马上要滑出陈大毛的脚板底了。陈大毛立即弯下腰,双手捏着那条鱼的尾巴。那条尾巴在泥巴里奋力地摆动着,陈大毛的双手只有跟着那条尾巴走。接着,陈大毛的头与另一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
       双方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两个人的脸上都糊满了泥巴。在仔细辨认之后,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一个是陈大毛,一个是卫新兵。
       卫新兵感觉到一个东西撞上了他的腿,他立即把精力投入到这个东西上面,这绝对是一个大东西,它撞过来的力量,就像你挨了一拳头。在卫新兵用力去抓它的时候,这个东西飞快地逃出了卫新兵的掌心。这个东西碰到了障碍,又立即回头向陈大毛冲过来。这一回,陈大毛抓住了它的嘴巴。
       当陈大毛把这个东西从泥巴里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发出了一声惊叫,这是一条黑鱼,估计有两斤重的样子。
       但是,卫新兵不干了,卫新兵扑过来要抢陈大毛手中的黑鱼。陈大毛奋力躲避着,让卫新兵总也碰不到这条鱼。这时候,大家都看到,卫新兵要抢陈大毛手上的鱼。卫新兵一边抢一边说,是我先抓到这条鱼的,它只是从我手上滑出去了。陈大毛说,我都跟踪它半天了,我从塘那边跟踪到塘这边。
       接着,站在泥塘里的人都停止了抓鱼,他们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打起来了。只要卫新兵扑上来,陈大毛就用一只手把他推开,有几次,卫新兵都被陈大毛推得坐进了泥里。在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卫新兵的爸爸和陈大毛的爸爸。这个时候,陈大毛的爸爸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很严肃地把自己突出出来。他那种严肃的表情,与他的治保员的身份很相配。
       陈大毛的爸爸是生产队的治保员,而卫新兵的爸爸是一个“四类分子”,在“地”“富”“反”“坏”这四类中属于“坏”的那一类。请想想看吧,舆论会向哪一边倒。
       大家只看到陈大毛抓到了那条鱼,大家也看到卫新兵要从陈大毛手上抢那条鱼。于是就有人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从泥里抓啊,你不应该从人家陈大毛的手里抓的。卫新兵就对那个说话的人反击说,是我先抓到的,它只是从我手上滑出去了。有几个人开始笑起来了,其中一个人开导卫新兵说,你抓住了,才算你抓到。
       这时候,卫新兵的爸爸也站了出来,他径直走到卫新兵的面前,对着卫新兵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他对卫新兵说,谁叫你抓不住呢?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卫新兵的心里显然不服气。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当塘泥里的东西被彻底清剿一番之后,接下来,生产队里开始分鱼了。看到儿子手气这么好,陈宝贵决定让陈大毛抓阄。先前从塘里捉出来的那些鱼,已经被一堆一堆地放好。按照以前的做法,分鱼的顺序从东向西。先做好阄,每户人家抓一张阄,再从东向西数,你抓的几
       号阄,那第几堆就归你家了。大家都看中了6号。因为,一堆一堆的鱼是搭配开的,大致差不多。大鱼配小鱼,中等鱼配中等鱼,基本平均。但6号这一堆,是一条特大的鱼,尽管只有一条,但它的重量也大大超过了其他的每一堆。但你又不能把这条鱼剖开,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所以,这就要碰运气了。这样,大家都把眼睛盯着6号这一堆,希望自己能抓到6号这张阄。
       所有的阄都被放进一个筛子里。每一张阄都缩成一团,等待着一双手把它打开。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把陈大毛拉到筛子前,让陈大毛去选择其中的一个。一些性急的手,已经伸到了筛子里面。接着,就有很多的手伸进筛子里面。陈大毛还在等待。陈大毛看到,他的爸爸陈宝贵在用眼色催促他。陈大毛做出很慎重的表情,决定再等一等。这时候,筛子里只剩下最后的几张阄了,陈大毛认为那最好的阄就在这几个里面。就在陈大毛将手伸向筛子的时候,卫新兵突然大叫了起来,他对着人群大喊,6号,我抓到了6号。听到卫新兵这样叫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愤恨地看了一眼陈大毛。
       陈大毛的眼睛里有一股后悔和羞涩。他觉得他辜负了陈宝贵的重托。这时候,筛子里的任何一张阄都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陈大毛随便抓起了一个,展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陈大毛抓到的也是6号。陈大毛没有像卫新兵那样的大叫,他只是把阄交给了陈宝贵。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是6号,一个是9号。陈宝贵看看9号的那堆鱼,共有三条,一条中等的,一条中等偏下的,还有一条很小的。陈宝贵又看看6号的那条鱼,他觉得那条鱼就是一条鱼中之王,至少是这口塘里面的鱼王。陈宝贵看着自己手中摊开的阄,越看越觉得自己手中的这张阄才应该是6号。
       这时候,一些人已经开始把自己的那堆鱼往篮子里装了。陈大毛看到卫新兵和他的爸爸卫老三还在围着6号那条鱼转圈,他们把鱼摆在那里让别人欣赏,让自己欣赏,他们还舍不得这么快地把鱼装进篮子里。然后,陈大毛看到他的爸爸陈宝贵向生产队长走过去。
       队长看了一眼治保员陈宝贵递过来的纸,又看了一眼,然后,队长就笑了。他接过了陈宝贵的纸,突然大声地喊,会计呢,会计呢?
       随后,大家听到队长大声地训斥会计。队长说,我早就跟你说了,做阄要用大写的数字,你又用小写的。队长一边训斥会计,一边把手上的纸片展览给社员们看。有人建议说,把另外那个拿来比比,毛主席说的,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嘛。于是,卫新兵刚才抓到的那张阄被拿来做比较了。
       有人发现,卫新兵爸爸的脸色开始变得跟那条大鱼差不多了,变成了塘里的泥巴色。
       把两张阄放在一起比,怎么比都差不多。顺过来比,都是6。倒过来比,都是9。有人开始建议,让会计比,字是他写的嘛。于是,在社员们普遍地比较过一遍,也没有比出个结果来的时候,队长要求会计做认定。
       会计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的青年。人们看到,在这个深秋的日落时分,会计的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会计看看队长,看看陈宝贵,又看看周围的人,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等着他做最富有权威的结论。会计决定把自己的心境稳一稳,开始认真地研究这两张阄。在大家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会计举起了其中的一张阄,十分肯定地说,这张是6号,6号腿是弯的,而9号腿是直的。
       会计举起的那一张,正是陈大毛抓的那一张,这张阄还是干净雪白的,而卫新兵的那一张,已经被揉得很脏了。
       卫新兵的爸爸拉着卫新兵的手,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拉着卫新兵往人群外面走,他边走边对卫新兵说,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要我们的鱼了。但是,卫新兵还在他爸爸的手里挣扎,他对着陈大毛叫道,陈大毛,你是个小偷,你在学校偷人家的笔,你在这里偷我的鱼。
       卫新兵叫的声音很大,大家都听到了。卫新兵的爸爸急忙用他的大手来堵那张正在大叫的嘴,但他没有堵住。他高高地举起他的手,做出要打卫新兵的样子,但他还是没有舍得打下去。他转过身来对陈宝贵说,小孩子不懂事,瞎说。
       陈宝贵又一次从人群里突出出来,摆出他那张治保员的脸说,卫老三,你把手举得那么高,你做样子给谁看呢?
       听到陈宝贵这样说,这个被陈宝贵称作卫老三的人只好把他的大手掴到卫新兵的脸上。他先是很小心地打了一巴掌,接着他似乎突然之间生了很大的气,他用他的大手在卫新兵的脸上使劲地掴了一气。大家都看到,卫新兵鼻子里的血立即冲了出来,把他脸上的泥巴都化开了。
       队长看到卫老三这样打他的儿子卫新兵,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队长对卫老三说,你不要打了。这时候,会计也走到前面,拉住了卫老三的手。但是卫老三还是不想停,他把他的一只手拚命地想从会计的两只手里拔出来。看到卫老三这个样子,陈宝贵对卫老三大声说,卫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这是打给谁看呢,打给谁看呢,啊?卫老三挣扎着说,我打我自己的儿子不行啊,我连打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行了?陈宝贵发狠地说,要打你回去打,你关起门来打。
       看到卫老三还要打自己的儿子,卫新兵的妈妈受不了了。她跑过来一把揪住卫老三的棉袄大襟,对着卫老三哭喊着,祖宗哎,你要打就打我吧。卫老三这才松了手。看到卫老三松了手,卫老三的老婆缓过劲来了,她对着陈宝贵说,谁吃了我的鱼,吃了就烂肠子。卫老三立即堵住了她的嘴,卫老三又把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对他的老婆说,你是不是也想挨打啊?
       陈宝贵已经懒得理他们了,陈宝贵正在埋头装那条鱼。陈宝贵发现,这条鱼的确是太大了,你根本无法把这条鱼放进篮子里,陈宝贵只好让这条鱼的头和尾都搭在篮筐外面。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把自己抓阄抓到的那堆鱼往篮子里装着。只有9号那堆鱼,孤苦地放在一边,没有人问。为了想看到这堆鱼最后的归宿,社员都没有回家,他们把装鱼的篮子提在手里,他们一点也不急,他们想看看关于这堆鱼最后的结果。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那堆鱼变成了一堆狗屎。最后,队长开始向9号那堆鱼走过去。队长把三条鱼捧在他的大手里,对着卫老三说,卫老三,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听到队长这样发问,正在把卫新兵往家里拉扯的卫老三的老婆立即停止了脚步,她在那边也像卫老三一样,盯着队长手里的鱼。此时,卫老三也像他的老婆一样,盯着队长手里的鱼。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就这么盯着,其实他只盯了一小会儿,但队长的动作很快,队长立即缩回了他捧鱼的手,对所有的人说,这可是他卫老三自己不要的。
       队长说完了这句话,就把那条中等偏下的鱼扔给了生产队的会计,把那条小的扔给妇女主任,而那条大的,他把它放进了自己的篮子里。队长分完了鱼之后,对社员们说,只有这样了,大家没什么意见吧?妇女主任说,我有意见,我的为什么这么小?队长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裤裆对妇女主任说,我的这个大,你要不要呢?大家听到队长这么说,也跟着笑了,连妇女主任也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卫新兵的妈妈突然尖锐地哭
       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卫老三。在陈大毛听来,她的哭像唱歌一样好听。她哭着说,我的妈妈呀,我的妈妈呀。陈大毛想不通,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还要喊妈妈呢?
       卫新兵被他爸爸的耳光打狠了,一直站在一边不吱声,这时候他突然对陈大毛叫了起来,陈大毛,你是个小偷,你在学校偷人家的笔,你在这里偷我的鱼!听到卫新兵又一次这样叫,大家立即停止了笑声,连卫新兵的妈妈也停止了她唱歌一样的哭声。但是,这一回,卫老三没有高高地举起他的手。相反,他用眼睛盯着陈宝贵。社员们也一致把眼睛盯着陈宝贵,他们想看看陈宝贵有什么反应。
       陈宝贵把篮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条鱼实在太重,把他的指头都勒痛了。他觉得他今天比队长还合算,队长就算是多了一条鱼,合计到一起也不可能有自己的这条鱼重。他看到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管小偷管坏人的,我的儿子怎么会是小偷?
       卫新兵说,你不相信你的儿子偷了人家的笔?你可以问问孙晶晶。
       当人们寻找孙晶晶的时候,发现孙晶晶已经不在了。
       本来,陈大毛是一点也不怕卫新兵的,就像李彩霞说的,你没有理由怕他。但自从陈大毛偷了一枝笔,陈大毛就获得了怕他的理由。当卫新兵把这件丑事报告给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之后,陈大毛已经做了检讨,陈大毛也赔了别人的笔,按道理说,陈大毛又可以不在乎卫新兵了。但情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卫新兵的身后,是一群人。所以,当陈大毛抓到那个像6又像9的阄之后,陈大毛没有像卫新兵那样叫出口,他只是很聪明地把这个阄交给了他的爸爸陈宝贵。他知道,他的爸爸陈宝贵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但是,当卫新兵准备拉出孙晶晶求证的时候,陈大毛立即就慌了,幸好,陈大毛和大家一样,发现孙晶晶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六
       孙晶晶为什么离开这个泥塘?因为孙晶晶是个胆小的女孩。
       其实,孙晶晶比卫新兵和陈大毛来得还要早,她来了之后就在塘埂边坐着,那时候水车还没有放进塘里。她坐在塘埂边,看着生产队长指挥几个人把水车安装好,看着塘里面的水一截一截地往下泄。然后,她看到卫新兵来了,卫新兵也看到了她。过了一会儿,她看到陈大毛也来了,她发现陈大毛也看到了她,当然陈大毛也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卫新兵。她观察了一下陈大毛,那个陈大毛只把眼光向这边闪了一下,做出一副没有看见自己的样子。这样也好。陈大毛是自己的同桌,如果在以前,她会马上喊陈大毛坐到自己身边的。与卫新兵比起来,自己更愿意和陈大毛在一起。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陈大毛偷了一枝笔。
       在生产队的社员们把塘里的鱼提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可以下塘去摸鱼了。要知道,埋藏在淤泥中的,肯定会有一些货色。孙晶晶看到,下塘的除了男孩,还有很多女孩。孙晶晶同其他人一样,也扑进了泥塘里。孙晶晶没有带篮子,也没有带塑料袋,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塘埂上拔了一根巴根草。她把那根草咬在嘴巴里,低着头开始在塘里摸。
       泥巴里最多的还是泥鳅。她看到陈大毛把一个塑料袋套在脖子上,这使他摸起鱼来很方便。陈大毛最先摸到的是一条泥鳅,陈大毛把这条泥鳅捉住了,放进挂在胸前的塑料袋里。接着陈大毛又摸到了一条两寸长的鲫鱼,陈大毛又把它放进塑料袋里。这两个小东西在陈大毛的塑料袋里欢快地蹦着。这时候,孙晶晶也摸到了一条泥鳅,她捉住了它,用那根草很认真地穿进泥鳅的腮里。这个小小的收获,极大地激发了孙晶晶的积极性和自信心。
       但是,人们看到孙晶晶这个小女孩很快就从泥塘里跑掉了,她回到了塘埂上。原因是,她旁边的一个人在泥巴里摸出了一条蛇。
       孙晶晶在塘埂上站了一会之后,再次确信自己无法分辨泥巴中的泥鳅和蛇。于是,她干脆回家去了。泥塘里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努力着,没有人注意孙晶晶的离去。所以,当卫新兵提出孙晶晶这个证人的时候,孙晶晶及时地缺席了。孙晶晶当然不知道她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卫新兵刚走进教室,就看到孙晶晶坐在她的座位上。在问清楚孙晶晶昨天为什么不在之后,卫新兵对孙晶晶说,陈大毛不但偷笔,他还偷人。卫新兵的这句话,引起了孙晶晶的兴趣,但孙晶晶是一个胆小而又羞涩的女孩,她只用她的眼神发出追问。在孙晶晶眼神的鼓励下,卫新兵把陈大毛与李彩霞亲嘴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卫新兵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种编造的兴奋中。这个亲嘴的过程,是卫新兵自己多次想象的产物。卫新兵发现,在自己叙述的时候,孙晶晶的小脸已经开始红起来了。孙晶晶红着脸说,卫新兵,你谎话说得越来越圆了。
       坐在他们身后的汗海洋被卫新兵说得受不了,他的下面又硬了起来,他习惯性地看了一下陈大毛的座位,发现那里还是空的。汪海洋接过孙晶晶的话说,是真的,他真的亲过了。听到汪海洋这样证实,陶胜男也把脖子扭到后面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之中。
       由于昨天晚上吃了太多的鱼,陈大毛一早起来就感觉肚子不舒服。早上刚进教室,把书包放下来,陈大毛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行了,陈大毛在厕所里蹲着,看着墙上各种各样的文字和图形,听着隔壁女厕所的动静,陈大毛很快就把肚子里那些使人不舒服的东西拉了出来。陈大毛知道,使他肚子难受的东西,主要是鱼头,那条大鱼的整个身体已经被留了下来,准备留到过年吃。但就是这个鱼头,就可以把陈大毛的肚子吃坏,这个鱼头太油了。陈大毛从厕所里回到教室,看到汪海洋、陶胜男、卫新兵、孙晶晶这四个人的头凑在一起,他们看了陈大毛一眼,停止了他们的交头接耳,然后各自分开了。陈大毛看了一下自己的座位,座位左边是卫新兵,右边同桌的是孙晶晶,前边是陶胜男,后边是汪海洋。陈大毛在他们的包围之中。陈大毛知道,他们的话题与自己有关。陈大毛还知道,关于昨天分鱼的那件事,卫新兵是决不会罢休的。陈大毛惴惴不安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在卫新兵的身后,是一群人,就像在陈宝贵的身后,也是一群人一样。
       每天都一样,正式上课之前,全班集体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陈大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当唱到“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时,他知道全班同学的声音会大起来。但是,这一次却没有。而是当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时,全班同学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对准陈大毛。汪海洋不仅站了起来,他还走到讲台上,指挥大家集体合唱。在他的指挥下,全班同学反复唱着“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这一句。一直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出现在教室门口,汪海洋才把应该属于孔老师的位置让给孔老师。
       一般情况下,一个男生与一个女生坐在同一张课桌上,那个男生总是要占点强。一直以来,陈大毛也总是要占孙晶晶一点强。譬如说,陈大毛总是把他的胳膊撑得很远,这倒不是故意的,陈大毛已经习惯了。而孙晶晶总是缩着她的胳膊,有时她干脆把
       左手放在桌子下面,把那些空出的桌面都让给陈大毛。但是,就在今天,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孙晶晶拿出一把尺子,在经过仔细丈量之后,孙晶晶在课桌中间划出了一条分界线。
       最初,陈大毛还根本不适应这条线,他右边的胳膊滑着滑着,就滑到线那边去了。这时候,孙晶晶就会盯着陈大毛,她希望陈大毛注意到自己在盯着他。这严重地影响了孙晶晶上课,她的眼光总是不自觉地从黑板上移到桌子上的那条线上。但陈大毛根本就不注意孙晶晶的眼光,他的胳膊还是滑着滑着就滑了过去。
       看到陈大毛这么不自觉,孙晶晶觉得她的眼光的力量是不够了。到第二节课的时候,每当陈大毛把胳膊滑过来,孙晶晶就会用手中的尺子碰一下陈大毛的胳膊。陈大毛的胳膊碰到这把尺子之后,就会缩回到他自己的那一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不管陈大毛的胳膊伸到哪里,孙晶晶是连碰都不敢碰的。孙晶晶是个胆小的女孩,但她现在胆子变大了。陈大毛知道,一切都是从自己偷了一枝笔开始的。自从自己偷了那枝笔,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连以前自己经常欺负的孙晶品,也转而开始欺负自己了。
       孙晶晶的举动得到了极大的鼓励。特别是得到了陶胜男强有力的支持。如果说,汪海洋是男生当中的孩子王,那么,女生当中的孩子王就是陶胜男了。假若把汪海洋与陶胜男放在一起比较,要分出哪个更厉害的话,那还真不一定说得清楚。这正如汪海洋自己说的,陶胜男胸脯那样大,我哪能搞得过她?从某种意义上说,从陶胜男的胸脯来判断,陶胜男其实是个大女孩了。所以,当她听说陈大毛甚至亲过某一个女孩之后,她觉得这个小小的陈大毛,简直天生就是个流氓坯子,她从内心里感到很气愤。正因为这样,她同孙晶晶一样,她这堂课上得很不安心,她甚至经常回过头来看一看,看看陈大毛是不是又把胳膊伸过界了。在她看来,这不是越界的小问题,而是陈大毛侮辱女生的一个具体行动。有几次,她回过头来看到陈大毛胳膊又越界了,她干脆伸出自己的拳头把陈大毛的胳膊打了回去。
       为了配合陶胜男,每当陈大毛的胳膊越过了界,汪海洋立即就伸出脚在下面踢陈大毛的屁股。从汪海洋这个角度,更容易监测陈大毛的胳膊。只有卫新兵,他既不动手,也不动脚,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着。在这样的夹击下,陈大毛的胳膊变得规矩多了。
       尽管卫新兵既不动手,又不动脚,但卫新兵动嘴。卫新兵的嘴巴,如同汪海洋的拳头,都是很硬的东西。如果卫新兵在前面用嘴巴挑衅,汪海洋在后面用拳头说话,那就是天衣无缝的一对。这样,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时,卫新兵开始动用他的嘴巴了,他觉得孙晶晶的举动太温柔了,太不过瘾了。他对孙晶晶说,孙晶晶,你为什么不打他的胳膊呢?陶胜男回过身来说,是呀,你为什么不打呢?接着,汪海洋嘻嘻一笑,对孙晶晶说,你不会是想他碰你吧?这种话题既然开了头,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卫新兵甚至进一步地说,他可是亲过人家的,也许碰一下还不算什么呢。听到他们这样说话,大家看到,孙晶晶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第三节课的时候,陈大毛的胳膊就规矩多了。尽管前后左右的眼睛都盯着陈大毛的胳膊,但陈大毛的胳膊就像老鼠呆在自己的洞里一样,总是放在自己的线内。陈大毛几乎不给他们留下机会了。所以,当陈大毛的胳膊偶然一次冒失地越过了线之后,孙晶晶和汪海洋的拳头及时地扑了过去。陶胜男听到后面的动静,但她已经晚了半拍。
       不幸的是,这一节课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课。其实,孔老师讲了一会课之后,就发现了这一小撮人不正常。特别是孙晶晶,她平常上课总是很认真地仰着她的头,她的视线总是追着老师的身体跑,但今天她的眼光老是不对劲。但孔老师沉得住气,她的目的是抓现行。当孙晶晶和汪海洋这两个人伸出拳头敲打陈大毛的胳膊时,孔老师停止了讲课。她慢慢地向陈大毛的课桌边走过来。接着,她发现了课桌上的那条分界线。
       孔老师说,孙晶晶你站起来。孙晶晶就站了起来。在孔老师眼里,孙晶晶是一个乖巧的女孩,所以,孔老师把声音放缓和了一些,她对孙晶晶说,你的课桌上为什么会有一条线呢?孔老师采用的是迂回战术,她以为孙晶晶会指出那个划线的人是陈大毛,但孙晶晶沉默着。这说明,那个划线的人其实是孙晶晶。
       孙晶晶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无法回答孔老师提出的问题。陈大毛是一个流氓,他与一个女同学亲嘴,我应该与他划清界线,这就是孙晶晶此时想说的。但孙晶晶就是说不出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孙晶晶的沉默被孔老师看成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孔老师也静静地等着,等着孙晶晶回答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但孙晶晶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孔老师的耐心是有限的,孙晶晶对她提出的问题置之不理,这激起了孔老师的愤怒。孔老师上纲上线地说,孙晶晶你在课桌上划线,你这是破坏公物。
       按照孔老师的要求,孙晶晶开始用橡皮擦擦掉课桌中间的那条线。那条线是用圆珠笔划的,擦起来很费劲。孙晶晶一直弯着腰,擦了大半堂课,才把那条线擦得看不见了。但课桌上还是留下了一条划痕,这是根本擦不掉的。在这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孔老师检查了一下孙晶晶的课桌,发现那条线已经按要求被擦掉了,孔老师宽容地对孙晶晶说,孙晶晶你坐下吧。
       但是,孙晶晶不坐,她还是站着。这让孔老师很惊诧。她对孙晶晶说,孙晶晶你为什么不坐下?
       孙晶晶回答说,我要换位子,我不要跟陈大毛同桌。孙晶晶回答孔老师的时候,甚至把身体从座位里移出来,自己站到了过道里。
       这简直就是一种挑衅了。孔老师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她手中的粉笔都被她捏断了,她严厉地对孙晶晶说,你就站着吧,你以后上课都站着吧。
       这天中午放学后,卫新兵凑到孙晶晶的身后,他想找机会跟孙晶晶说话。但孙晶晶不想理他,孙晶晶被罚了站,她的心情很不好,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卫新兵坚持不懈地跟在她后面,孙晶晶干脆停止了脚步,她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卫新兵说,我陪你呀,你知道你是白白受了气。卫新兵是一个很会说话的家伙,他这样一说,孙晶晶甚至感觉到卫新兵不像以前那样讨厌了。卫新兵进一步说,孙晶晶我陪你到陈大毛家里去好不好?
       卫新兵的意思是,孙晶晶之所以被罚站,原因是陈大毛。谁愿意跟一个小偷加流氓同桌呢?这就是卫新兵反复讲着的一句话。卫新兵愿意陪孙晶晶到陈大毛家里去,以便让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知道,他的儿子确实就是那个偷了别人一枝钢笔的小偷。其实,卫新兵还是在继续昨天的事,你不相信你的儿子偷了人家的笔?你可以问问孙晶晶。他现在就想把孙晶晶带到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面前,让他确信他的儿子陈大毛就是一个小偷。
       孙晶晶没有同意,她认为跟陈大毛的爸爸讲这件事没有什么意义,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她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
       下午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照例要起立,坐下。但孙晶晶不坐下,她还是站着。好在上这一节课的
       老师不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但这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老师也同样感到很奇怪。他走到孙晶晶的身边,看看孙晶晶的凳子,它并没有坏。他又看看孙晶晶的屁股,然后对孙晶晶说,孙晶晶同学,你的屁股长了疮?
       孙晶晶就这样坚持着站了一节课。下午第二节课,又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课了。照例要起立,坐下。但孙晶晶不坐下,她还是站着。孔老师没有想到,平常比较胆小的孙晶晶,会这样跟她叫板。往往就是这样,当一个总是调皮捣蛋的学生又开始调皮捣蛋的时候,老师并不感到吃惊,也总是能找到一贯行之有效的治理办法。但对于像孙晶晶这样突然发难的情形,老师们总是感到手足无措。孔老师盯着孙晶晶,但孙晶晶始终低着头,她只把她的头顶给孔老师看,这使得孔老师无论做出什么严厉的表情,孙晶晶自己都无法看到。孔老师盯了孙晶晶一会儿,突然感到无可奈何。这时候,她只好把眼光移到窗外,让自己的眼睛放松一下。接着,孔老师看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他正从厕所里出来,他一边往教室这边走,一边系着裤门的扣子。孔老师看到马前进的动作,轻轻地笑了一下。马前进也对孔老师轻轻地笑了一下。
       同学们看到孔老师走出教室,招呼了一下体育老师马前进。接着,马老师径直走进了教室,对着孙晶晶的腿部踢了一脚。然后,同学们看到,孙晶晶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其实,孙晶晶是不得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小腿肚子迅速地肿了起来。所以,她只能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表面看起来,孙晶晶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一条腿已经被马老师踢软了。同学们看到,孙晶晶就在她自己的位子上坐着,与她同桌的陈大毛,把课桌的一大半让给了孙晶晶,他一次也没有越过孙晶晶划出的那条线。你只要偏着头看一看,你就会看到课桌上孙晶晶划出的那条线,尽管它只是一条划痕,但它已经坚定地烙在桌面上,这是任何一块橡皮擦都擦不掉的。
       当孙晶晶的爸爸听说孙晶晶被老师打了之后,立即丢掉肩上的扁担,冲到学校来了。他看到孙晶晶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已经把书包背在自己的肩膀上。孙晶晶的一条腿软软的,不能用劲,她用双手按着课桌,一跳一跳地向她爸爸移过去。在问清了情况之后,孙晶晶的爸爸背着孙晶晶,开始寻找体育老师马前进。但体育老师马前进已经回去了,而校长没有回去。孙晶晶的爸爸对着校长反复说,我的女儿不愿意跟一个小偷同桌,这有什么不对呢?
       这天,生产队的农活是给麦苗上灰,就是将草木灰一担一担地挑到麦地里,撒在刚出土的麦子上面,麦子要过冬了。社员们看到,孙晶晶的爸爸背着孙晶晶,向麦地里走来。有人就问孙晶晶的爸爸,你的女儿病了么?孙晶晶的爸爸照直向陈宝贵走过来。他不是“四类分子”,他不需要害怕陈宝贵,他对陈宝贵说,我的女儿被老师打了,因为你家陈大毛的原因。陈宝贵放下肩上的扁担,嘻嘻一笑,说,你这不是讲笑话吧,你女儿是老师打的,又不是陈大毛打的。孙晶晶的爸爸说,孙晶晶不愿意跟陈大毛同桌,老师才打了她。
       在陈宝贵的眼里,孙晶晶是一个好女孩,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文静的女孩的。他温和地问孙晶晶,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家大毛同桌呢?
       孙晶晶说,因为他偷了别人一枝钢笔。
       孙晶晶的爸爸说,我的女儿不愿意跟一个小偷同桌,这有什么不对呢?
       这时候,先期到达麦地的卫新兵跳出来说,你不相信你的儿子偷了人家的笔?你可以问问孙晶晶,现在你相信了吧?
       陈宝贵双眼飘出迷茫的色彩,他说,我的儿子怎么会偷人家的笔呢?他的笔是我拿钱让他到供销社买的呀。
       此时,陈宝贵已经决定,明天要到学校去一趟了。但他实际上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他只是在去学校的途中,就已经知道他的儿子的确是偷了别人的笔。
       七
       这天早上,陈宝贵起得很早。空气中弥漫着一片薄薄的雾,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陈宝贵打算早一点到学校去问问情况,这样就不会耽误生产队的劳动了。陈宝贵走过水塘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水塘里挖泥。
       这个人是卫老三,他也看到了陈宝贵。看到陈宝贵在塘埂上走,卫老三弓了弓腰,卫老三对着陈宝贵喊道,陈治保。自从陈宝贵当上治保员以后,卫老三就不把陈宝贵叫做陈宝贵了,他喊陈宝贵为陈治保。陈宝贵说,嗯。陈宝贵今天有事,他不想停下脚步。但是,卫老三放下手中的锹,他跟了上来。这样,陈宝贵就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从卫老三的表情来看,陈宝贵看出来了,他似乎有话要讲。果然,卫老三对陈宝贵说,陈治保,你说过,今天要对水塘清淤情况进行检查验收的。
       如果卫老三不说,陈宝贵还真把这件事忘了。这几年的冬天,在水塘里的鱼被分掉之后,都要利用冬天雨水少的时机,对水塘进行清淤。要知道,一到冬天,人就懒了,清淤这样的苦事近几年都交给了生产队里的几个“四类分子”。应该说,这样做的效果很好,让生产队这几个家伙进行义务劳动,每个群众都有权对他们进行义务劳动评审,每年对他们的表现进行鉴定,表现好的吸收为正式社员,表现一般的为候补社员,对表现坏的进行监督劳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效果当然好了。根据职责划分,队长把关于清淤工作管理监督的任务交给了陈宝贵。陈宝贵看了看水塘,发现水塘中心还有一长条淤泥没有清理掉,那就像是在水塘中间砌出了一条田埂。
       陈宝贵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卫老三,问,那几个呢?
       卫老三立即明白了陈宝贵的意思,气愤地说,他们还在睡懒觉呢,他们只晓得吃鱼。
       听他这样说,陈宝贵就知道卫老三还在为分鱼的事暗暗生气。人家都吃到了鱼,他家没有吃到,陈宝贵觉得此时应该安慰一下卫老三。于是,陈宝贵就对卫老三说,卫老三,你最近表现不错。
       听了陈宝贵的表扬,卫老三觉得今天起早是起对了,他接着说,马上就年底了,就要评了。
       卫老三所说的“评”,就是群众对几个“四类分子”进行义务劳动评审。陈宝贵当然知道卫老三的意思,他对卫老三说,你好好干,到时候我会为你说话的。听到陈宝贵这样说,卫老三觉得手上突然长了力气,他转过身,他要接着去挖塘。但陈宝贵阻止了他。陈宝贵说,你就是从现在挖到天黑,你也完成不了任务。
       于是,陈宝贵在前面走,卫老三在后面走。陈宝贵要把那几个睡懒觉的家伙从床上拖起来。看着陈宝贵一家一家地敲着门,那几个家伙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卫老三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样,跟在陈宝贵的后面。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自己做人能做到陈宝贵这个份上,也算是真正做了一回人了。
       也许是习惯了,陈宝贵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卫老三家门口。当他举着手准备敲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卫老三不在门内,卫老三就在自己的身后。陈宝贵回头看了一眼卫老三,对卫老三嘻嘻一笑。卫老三连忙说,进去吧,你还没吃早饭吧?
       陈宝贵当然没吃早饭,哪有这么早就吃早饭的呢?陈宝贵就进去了。陈宝贵本来是准备来吃点早
       饭的,但他发现卫老三的老婆还躺在床上。陈宝贵想起来自己还有事,陈宝贵就不准备留下来吃早饭了。但就在此时,陈宝贵看到卫老三大步走向厨房,他听到卫老三很威武地向厨房里喊着,上饭了,上饭了。接着,陈宝贵看到卫老三的老婆端着一锅熬红薯片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卫老三看着自己的老婆在盛饭,看着自己的老婆把饭碗端给陈宝贵。看得出来,卫老三今天很高兴,卫老三对他的老婆大声地说,给陈治保端饭,你脸就不能笑一笑?
       卫老三的老婆脸上的肉懒懒地动了动说,我正在笑哩。
       但是,这个坐在桌子上的陈治保并没有接过饭碗。他转过头来问卫老三说,你儿子卫新兵到现在还没有上学?卫老三连忙说,上学了,早上学了。陈宝贵说,床上躺着的那个是哪个?
       陈宝贵看到,卫老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这就告诉陈宝贵,这其中就有问题了。陈宝贵立即走到床面前,掀开了被子,被子下面是一个妇女。
       卫老三马上说,是一个亲戚,亲戚。陈宝贵说,我怎么没听到你汇报呢?来客汇报制度你忘记了?在那个时候,只要是“四类分子”家里来客人了,都要及时汇报的。陈治保有权决定这个客人是留下,还是不许留下。听到陈治保这样问自己,卫老三连忙说,没有忘记,她是昨天夜里来的,太迟了,我怕吵着你睡觉。
       陈宝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笑起来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卫老三说,你们就睡在一张床上?卫老三都有点呆住了,他对陈宝贵点点头,然后说,我们家就一张床啊,就一床盖被和垫被啊。陈宝贵又笑了一下,他觉得卫老三的样子可笑,卫老三的狡辩也同样可笑。他决定重新坐下,把这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搞搞清楚。
       此时,陈宝贵已经把他出发的初衷完全忘记了。
       说到卫新兵,他的确是很早上学去了。他要把昨天下午孙晶晶的爸爸找到陈宝贵的事情向同学们宣布一下,特别是要向汪海洋宣布一下。但是,卫新兵发现,那些人对他的宣言不感兴趣。他们把兴趣放到了另一个点上。他们的兴趣现在转移到孙晶晶身上去了。全班同学都看到,这个平时不怎么让人注意的孙晶晶,她又站在过道里了。
       显然,孙晶晶站在过道里,对陈大毛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但陈大毛又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孙晶晶这样的学生,连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也没有什么办法。今天早上刚到学校的时候,校长就把孔老师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这个时候,孔老师才知道,孙晶晶的爸爸已经找过校长了。校长重复了孙晶晶爸爸的话,他说,孙晶晶不愿意跟一个小偷同桌,这有什么不对呢?校长还补充说,这说明这个小女孩是非分明嘛。
       既然这样,孔老师决定给孙晶晶换座位。她把孙晶晶换到了陶胜男的位子上。陶胜男的位子本来就有两个人,这样,她们就是三个人共用一张课桌了。但孙晶晶并不觉得挤。从孙晶晶的表情可以判断,她的脸上充满了满足感。而从现在开始,陈大毛就只能一个人坐一张课桌了。当然,再也没有人在课桌中间划线了。陈大毛一个人坐,他的课桌总是空出一大块,这的确十分显眼。
       这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马前进只是集合了一下队伍,就解散了。他让学生们自由活动。这在马老师的教学生涯中,是不多的。原因是,马老师今天心情不好。校长在找过孔老师之后,立即把马老师也找到办公室里去了。这个时候,马老师才知道,孙晶晶的爸爸已经找过校长了。校长重复了孙晶晶爸爸的话,他说,孙晶晶不愿意跟一个小偷同桌,这有什么不对呢?校长还补充说,你这是体罚嘛。
       卫新兵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写了“耻辱”两个字,用浆糊粘在陈大毛的后背上。当然,陈大毛不知道。陈大毛知道的是,一些同学围在自己的身边笑。陈大毛也不去管他,他已经被别人笑惯了。自由活动了一会儿,一些同学开始回家,陈大毛也开始往家里走。
       在这个初冬的季节里,陈大毛心里长满了枯草。因为陈大毛偷了一枝笔,陈大毛的生活环境变得空前的恶劣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陈大毛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没有人愿意跟陈大毛一起玩,陈大毛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了。现实的教训是,如果陈大毛走到他们一起,陈大毛就必然成为受欺负的人。所以,陈大毛看见一群同学在前面走,陈大毛就会走慢一点。看见一群同学在后面走,陈大毛就会走快一点。陈大毛觉得一个人也不错。
       在路过一个小沙堆的时候,陈大毛碰到了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这个小学生正在沙堆边上掏洞玩。他拖着两条浓浓的鼻涕,那里面掺满了沙子。这个小学生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陈大毛,然后,继续掏他的洞。接着,他又看了一眼陈大毛,这一回,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对着陈大毛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耻辱。他喊陈大毛为耻辱。
       本来,陈大毛不准备理这个小屁孩。陈大毛只管往家里走。这个小学生又在后面喊了一句。如果说,他刚才那一句还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还在试探陈大毛的反应的话,那么他这一回就是大声地喊了,就是肆无忌惮地喊了。陈大毛没有理他,继续走他的路。这个小孩看到陈大毛没有反应,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不掏他的洞了,他开始跟在陈大毛的身后,不停地叫着那两个字。陈大毛向前方看看,一条光光的路。陈大毛向后方看看,还是一条光光的路。前后都没有人。陈大毛转过身来,他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孩。现在,陈大毛转过身,那个小孩立即感觉到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机灵地转过身,开始跑。陈大毛开始追。
       接着,陈大毛看到一条长腿,那条长腿拦在陈大毛的面前。由于陈大毛跑得很快,陈大毛被这条长腿绊了一下,就栽倒了。陈大毛顺着那条长腿往上看,就看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的阔脸。
       陈大毛不知道体育老师马前进为什么也到了这个地方。他当然不知道,马老师是按照校长的要求,到孙晶晶家来看望孙晶晶的。这让马老师感到很窝火。而就在此时,引发这件事情的陈大毛出现了,所以,马老师伸出了他的长腿。陈大毛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马老师用十分厌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低沉地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可晓得丑啊?
       此时,那个小学生也停下了脚步,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向这边喊道,你背上贴着这两个字,我还不能读啊?那个小学生的话提醒了马老师,马老师看到陈大毛背上的两个字,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马老师把那两个字撕下来,展示给陈大毛看。陈大毛立即认出来,这两个字就是卫新兵写的。只有卫新兵,才能写出这么丑的字。
       陈大毛快速地离开了马老师,马老师刚才那种眼神,让陈大毛心中狠狠地痛了一下。等到马老师走后,陈大毛又回到那个沙堆边。陈大毛靠在沙堆上,在这个初冬,阳光把沙堆晒得热乎乎的,陈大毛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接着,陈大毛看到了李彩霞。陈大毛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李彩霞把那枝钢笔递给陈大毛。陈大毛缩着手,不想去接。李彩霞对陈大毛说,老师把你的检讨在我们班上读了。李彩霞用忧伤的眼神看了一眼陈大毛,就走了。陈大毛握着那枝笔,那上面还有李彩
       霞的体温。陈大毛仔细看着那枝笔,那上面已经刻了李彩霞的名字,名字下面有一片桑叶。陈大毛握着那枝笔,开始奔跑。
       陈大毛跑得很快。陈大毛从李彩霞身边跑过,从刚才那个小学生身边跑过,从一群正在玩“官兵捉贼”的同学们身边跑过。他跑得真快。汪海洋在陈大毛的身后喊道,陈大毛你可以当跑步冠军啦。陈大毛飞快地跑着。陈大毛跑在公社的沙石路上。在上坡的时候,陈大毛赶上了一辆装满石子的手扶拖拉机,陈大毛抓着手扶拖拉机的车厢,很快上了坡。接着,手扶拖拉机开始下坡,这是一个壁陡的坡。但陈大毛并没有松手,陈大毛跟着手扶拖拉机飞快地跑着,陈大毛那些玩“官兵捉贼”的同学都在看着陈大毛飞跑。陈大毛的同学们看到,陈大毛的两条腿快速地交替着,那就像手扶拖拉机的轮子一样,已经看不清那是两条腿了。接着,陈大毛的同学看到,在下坡最陡的那一截,手扶拖拉机到底还是把陈大毛带翻了。在陈大毛脱离开手扶拖拉机的那一刻,陈大毛还努力着跑了两步,然后他的身体似乎缓慢地向前方栽过去。首先着地的是他的胸部,然后是他的脸,最后,陈大毛的同学发现,陈大毛的两条腿从后面慢慢地翘了起来,这使陈大毛的身体演变成一个倒立的姿势。
       与此同时,陈宝贵已经基本摸清了情况。在摸清了情况之后,陈宝贵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于是,他离开了卫老三的家,开始往学校这个方向走。走了不长的路,他就碰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
       陈宝贵见到马老师,赶快弯了弯腰,他对马老师说,马老师好。他是自己儿子的老师,陈宝贵不敢不弯腰,陈宝贵还用很文气的口气说,马老师好。
       但马老师不认识这个人。马老师只是哼了一声。马老师要到一个学生家去看望被打的学生,被他自己打的学生,马老师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
       看到马老师都走过自己了,陈宝贵转身跟上了马老师。陈宝贵决定不到学校去了,这样可以少走很多的路。他可以问一问这个马老师,问问他的儿子陈大毛是不是真的偷了一枝笔。于是,陈宝贵又喊了一声马老师。这一回,马老师停住脚步。体育老师马前进看了面前的这个人,他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他等着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对马老师说,我是陈大毛的家长。
       体育老师马前进看了看面前这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人与陈大毛实在是太像了,都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显然,面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突然爆发出来的笑搞糊涂了,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马老师忍住了笑,对面前的这个人说,一看就知道你是陈大毛的家长。提到陈大毛,马老师又来气了。他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陈大毛的家长说,你要配合学校好好教育陈大毛,他偷了一枝笔,一枝钢笔。
       陈宝贵是在公社卫生院里找到陈大毛的。那时候,陈大毛满脸裹着白色的纱布,一双细小的眼珠在纱布里盯着陈宝贵。据卫生院的医生们介绍,陈大毛的手脚完整,就是他的脸被公社的砂石路擦成了破布。
       陈宝贵让陈大毛举举手,陈大毛就举举手。陈宝贵让陈大毛动动腿,陈大毛就动动腿。在发现陈大毛的确没有大问题之后,陈宝贵放心了。他望着陈大毛说,笔呢,你偷的笔呢?关于那枝笔,陈大毛又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了,又把它放到裤裆里了。接着,陈大毛看到,他爸爸陈宝贵开始寻找那枝笔。陈宝贵拉开陈大毛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但里面没有。陈宝贵检查陈大毛的衣服口袋,也没有。陈宝贵开始掀开陈大毛的被子了,被子里面是赤条条的陈大毛。最后,陈宝贵把陈大毛的身体翻过来,他终于找到了那枝令人羞耻的笔。
       陈宝贵是在陈大毛的屁眼里找到那枝笔的。
       在陈宝贵搜寻的过程中,陈大毛把本来插在裤衩上的钢笔转移了。因为时间紧迫,又没有更好的隐藏的地方,在情急之下,陈大毛把那枝偷来的笔插进了自己的屁眼里。更为严谨的描述是,那枝钢笔只是一部分地进去了,笔帽的那一端还部分地露在外面。这让陈宝贵很容易地就发现了它。
       陈宝贵把那枝笔从陈大毛的屁眼里拔出来。他发现,笔管上已经沾上了血迹。现在,陈宝贵确信他的儿子陈大毛偷了一枝笔。不然,他为什么要把笔插在那个与屎打交道的地方呢?想到自己的儿子真的偷了别人的一枝笔,陈宝贵的确有些控制不住了,他把那枝笔向他的儿子陈大毛掷过去。旁边的人发现,那枝笔像一粒子弹向陈大毛快速地飞过去,那个笔帽像一枚弹壳在空中脱落。等到人们真切地看清楚之后,人们才发现,那枝钢笔已经很准确地钉在陈大毛的脸上。
       发作过后的陈宝贵很快地冷静下来,他对陈大毛说了一句很哲理的话,他对陈大毛说,偷来的东西只配放在最脏的地方。
       陈大毛在公社卫生院里躺了四个星期。四个星期之后,陈大毛出院了。出院后的陈大毛已经不是以前的陈大毛了。
       八
       陈大毛的缺席,使五年级二班空前地沉静下来。陈大毛的同学们发现,这个班少了陈大毛,居然就少了很多的热闹。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陈大毛的那张课桌一直空着。孙晶晶还是挤在陶胜男那个位子上。如果不是这张空白课桌的随时提醒,陈大毛的同学几乎要忘记他们班还有一个叫陈大毛的了。
       也许你看到过一群鸡的生活状态吧?当鸡群中的一只鸡生了病,这只鸡就会变成所有其他鸡们欺负的对象。那些鸡都会争先恐后地跑来啄这只鸡。那些鸡甚至会在抓刨食物的时候,顺便扭过头来啄一下这只有病的鸡。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动作,啄它。现在,陈大毛不在了,陈大毛的同学突然失去了目标。
       一天,当陈大毛出现在他的课桌后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不敢认了。他们被陈大毛的脸吓住了。陈大毛的面部主要出现了三个大的变化,一是眼睛下方的眼睑,向下翻出来了,里面的红肉始终挂在外面。二是鼻子,一个没有鼻尖的鼻子。三是左脸上长了一大块青色的斑。根据推理,在陈大毛被手扶拖拉机带翻的时候,应该是正面着地,整个面部肯定是自上而下地接触地面。因此,眼睑向下翻而决不是向上翻。鼻尖被粗糙的地面擦去了一块,这使他的鼻孔改变了方向,总是像一双眼睛一样地向前方瞭望。而那块青斑,当然,是陈宝贵扔过来的那枝偷来的钢笔造就的,它改写了陈大毛脸上那一块皮肤的颜色。
       也就是说,陈大毛看起来很可怕。可怕到什么程度?举一个例子就可以说明。像以前一样,陈大毛晚上上床之后,陈大毛的爸爸总要来看一看儿子是否睡着了。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也要来看一看。刘红花看到儿子睡着了之后,那下半边外翻的眼睑总是不能完全地关住,总有一长条红肉还露在外面,这使她的儿子呈现出一种似睡非睡的模样,并且在黑暗中表现出一丝嘲笑的神情。刘红花哆嗦了一下身体,赶快从陈大毛的床前离开了。
       陈大毛到班上来的这一天,是小学考初中的前一天。当陈大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陈大毛的同学最终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就是陈大毛。客观地说,从后面看,陈大毛的背影还是老样子,从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就是陈大毛。陈大毛发现,那些跟自
       己熟悉的同学,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他们的眼睛与陈大毛对视了一下,又飞快地闪开。而且,就连身边的卫新兵,前面的孙晶晶和陶胜男,甚至是后面的汪海洋,也像不认识自己一样。他们故意不看自己。
       但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没有认出陈大毛。当她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她敏锐地发现了那张空白的课桌后居然坐了一个人。显然,她被这个人的怪异面貌搞糊涂了。老实说,如果从正面观察,确实很难认出这个人就是一个月前的陈大毛。这不能怪孔老师。因此,孔老师努力地走到陈大毛的面前,对陈大毛说,这是陈大毛的位子。
       陈大毛对孔老师礼貌地说,我就是陈大毛,偷了一枝笔的陈大毛。陈大毛对孔老师说过这句话之后,又从笔盒里取出一枝钢笔,并且把这枝钢笔递向孔老师,对孔老师补充说,喏,就是这枝笔。孔老师本能地伸出手,但立即又缩回去了。看到孔老师不接自己的笔,陈大毛收回了伸出去的手,把那枝笔很仔细地放进笔盒里。
       根据要求,小学升初中考试时,必须用钢笔。陈大毛用的就是这枝笔。这是自陈大毛偷来这枝笔之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陈大毛第一次用这枝钢笔写字。陈大毛发现,这真是一枝好笔,把握温润,书写流畅,字迹深刻。陈大毛就是使用这枝钢笔,很顺利地升入了初中。
       其实,陈大毛一点都不想读书了,他对读书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厌恶。有几次,陈大毛也试图把他的想法传递给他的爸爸陈宝贵,但立即遭到陈宝贵的强烈反对。陈宝贵对陈大毛说,我还在扫盲班认字呢,不认得字怎么行呢?陈大毛知道自己的反对无效,也就不再提了。有一段时间,陈大毛常常远远地看着自己读书的那个学校,他希望那个学校会因为地震而陷入地下,或者被一场洪水淹没,这样他也许就可以不读书了。这就是陈大毛当时真实的想法。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放寒假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陈大毛基本上都在家里呆着,他不出门玩,甚至过年的时候他都不到外面放鞭炮了。陈大毛一个人在家里,他能干什么呢?最近,陈大毛爱上了小人书。他到钱老头那里去租小人书看,薄的,一分钱能租两本,厚的,一分钱一本。陈大毛找他的妈妈刘红花每天要一分钱,然后把这一分钱交到钱老头的手里。陈大毛看小人书分三个层次。第一遍,陈大毛翻得很快,他主要是看画。第二遍,陈大毛就看得比较慢了,他主要看画下面的文字。第三遍,陈大毛看得很认真,他把画面和文字结合起来看。在陈大毛看过三遍之后,时间就已经到了半下午,陈大毛就开始从家里出发,把租来的小人书还到钱老头那里。
       在还书的路上,在路过一个小沙堆的时候,陈大毛碰到了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这个小学生正在沙堆边上掏洞玩。他拖着两条浓浓的鼻涕,那里面掺满了沙子。这个小学生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陈大毛,然后,继续掏他的洞。接着,他又看了一眼陈大毛,这一回,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从背影上来看,这个小学生确信这个人就是上一次的那个人,他对着陈大毛的背影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耻辱。他喊陈大毛为耻辱。本来,陈大毛不准备理这个小屁孩。陈大毛只管往家里走。这个小学生又在后面喊了一句。如果说,他刚才那一句还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句,还在试探陈大毛的反应的话,那么他这一回就是大声地喊了,就是肆无忌惮地喊了。陈大毛没有理他,继续走他的路。这个小孩看到陈大毛没有反应,胆子就大了起来,他开始跟在陈大毛的身后,不停地叫着那两个字。陈大毛向前方看看,一条光光的路。陈大毛向后方看看,还是一条光光的路。前后都没有人。陈大毛转过身来,他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孩。现在,陈大毛转过身,把他那张怕人的脸对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得多的小孩。
       从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的面部表情来判断,这个小学生显然被陈大毛的脸吓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的脸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迟疑了一会之后,转过身去开始跑。相对于陈大毛来说,他跑得并不算快,陈大毛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他。但陈大毛并不急,他跟在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身后,不紧不慢地跑着。
       也许你追过一只鸡?不管这只鸡跑得有多快,不管它多么会闪躲腾挪,你只要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追着,它就坚持不到两百米,它就会因为紧张和喘不过气来,累得趴在地上,等着你伸出手去捉它。现在,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陈大毛胸有成竹而义不紧不慢的追撵中,变成了那只可怜的鸡。
       最后,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跑进了一个厕所里,他甚至把厕所里的门插上了,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后面那个追他的人。
       这是一个公社社员家的普通厕所,跟其他的厕所没有什么两样。社员们聪明地在厕所正面的墙上少砌一块砖,这就成为一个窗户,可以瞭望外面的情况。陈大毛从这个小窗户向厕所里面张望,他没有看见什么,里面都是黑乎乎的。
       陈大毛始终让他那张丑脸搁在那个小窗户里。这样,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陈大毛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暗淡光线,他可以看清楚厕所里面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了。他看到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正缩在厕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十分惊恐地看着自己。
       陈大毛没有想到,自己的这张新脸,会发生这样新奇的效果。他甚至对这个小男孩笑了一下。
       因为厕所墙壁上的这个小窗户是方形的,而陈大毛的头是圆形的,所以,陈大毛的头并没有彻底地堵住厕所墙壁上的这个小窗户,光线从这个小窗户的四角漏进来,这使陈大毛的脸看起来更加恐怖了。厕所里的这个低年级小学生看到这个长着一张怪脸的家伙对自己笑了一下。
       陈大毛并没有急于把他的脸从这个小窗户里移开。他十分耐心地把他的脸搁在那儿。是的,这个厕所里的味道很难闻。自从陈大毛的鼻尖被削去一块之后,陈大毛的鼻孔不再是圆形的了,从正面看起来,它变成了一个长方形。事实上,陈大毛的鼻孔比从前大了一倍。连陈大毛自己也发现,这个变大了的鼻孔似乎嗅觉更加灵敏。如果陈大毛走进一户人家,他能嗅出这户人家是否还有贮存的腊肉。现在,陈大毛翕动着他的长方形的鼻子,他嗅出了厕所里复杂的臭味。在这个粪池里,除了大量的大小便的味道,还有一只死鸡的味道,还有一串狗肠子的味道,还有女人身上的血腥味,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这些其他的味道陈大毛是能够感知的,但陈大毛无法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复杂性,使它们超出了陈大毛的命名范围。另外,陈大毛还从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身上,闻出了一股强烈的臊味,既有陈旧的,也有新鲜的。
       厕所里的这个低年级小学生看着窗户上的这个可怕的鼻子,它每翕动一下,这个小学生就向厕所里面缩进去一点。这个鼻子似乎是一条伸缩自如的长舌,在这个小学生的身上舔来舔去。小学生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湿了。
       搁在窗户上的那张脸开始发言了。这张脸说,我嗅出来了,你是一个濑尿精,你是一个濑尿精,对不对?
       这是小学生的丑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丑事,每一个人都有想起自己丑事的时候,当每一个人突然想起自己的丑事的时候,他就很想偷偷地打自
       己的耳光。如果说,陈大毛的丑事是偷了别人的一枝笔,那么,这个低年级小学生的丑事就是濑尿。他经常性地濑尿。有时候,他在半夜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濑尿了,他就会把自己滚热的身体,枕到湿冷的垫被上。这样,到天亮的时候,那些濑出来的尿,就被自己的身体蒸发了。有时候,他在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濑尿了,于是,他的母亲就会把他的垫被拿到外面去晒。这就像一面耻辱的旗帜,在太阳底下,在风中,抖动。因此,小学生不愿意任何人说他是濑尿精。但是,现在,这张古怪的脸在追问他,你是一个濑尿精,对不对?
       陈大毛看到,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又往厕所里面缩了一缩身体,然后,他点了点头。陈大毛笑了起来,他对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说,你为什么要把尿濑在你的裤子里呢?陈大毛看到,这个小学生又盲目地点了一下头。陈大毛这一回是真的想笑了,他觉得真是好笑。他对这个小学生说,这里是厕所啊,就是撒尿的地方,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尿濑在裤子里呢?
       陈大毛说完这句话,就推开了厕所的门。其实,这很容易。因为,充当厕所门栓的,只是一根小树枝。
       随着一片强烈的亮光打进来,这个低年级的小学生被这片强烈的亮光打倒了。小学生脚下一滑。就掉进了粪池里。没有声音,粪池里的东西是浓稠的,应该有的声音被这些浓稠的东西吸走了。
       如果有人把一个细小的鸭子,放进一个澡盆里。再倒进半盆水,然后观察这个鸭子的行为,就会发现,这个鸭子是不会满足于这个澡盆的水面的。它总是企图从盆沿上爬出来,但它又总是爬不出来。现在,这个小学生就成了那个不幸的鸭子。
       经过分析,这个粪池并不深,它只能淹到这个小学生的胳肢窝。这是一个正方形的粪池,它有四条边。小学生从第一条开始,到第二条边,第三条边,最后一条边,都试过了,他想从四条边的任何一条边上爬出来,但由于粪池固有的滑腻,他的努力都失败了。在这个过程中,陈大毛一直冷静地在旁边观察。
       陈大毛既没有打他,也没有推他。陈大毛只是凭着自己的这张脸,就把这个小学生治理到了这个地步。陈大毛对这个小学生说,需要我帮忙么?
       这只是公社某一个社员家的一个普通的厕所。在厕所的一角,堆着几捆柴禾。陈大毛从中抽出一根树枝,递给这个小学生。陈大毛说,你的手太脏啦,我用这个拉你上来。陈大毛看到,这个小学生感激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捉住了陈大毛递过来的树枝。但这根小树枝太脆了,陈大毛只是使了一点点劲,它就断了。随着小树枝的断裂,这个小学生又重新掉进粪池里。陈大毛看到,一些粪便已经溅到这个小学生的脸上。
       接着,陈大毛抽出了一根粗一些的树枝,又把它递给这个小学生。这一回,看起来这根粗一些的树枝,可以把这个小学生从粪池里拉上来了。在往上拉的过程中,陈大毛故意把它的力量往上使,陈大毛的力量刚使出来,这根粗一些的树枝就很干脆地从中间断了。这个小学生又重新掉进粪池里。陈大毛看到,一些粪便已经溅到这个小学生的头上。在这个过程中,陈大毛一直很严肃,陈大毛在做着一件严肃的事情。
       随后,陈大毛抽出了一根绝对粗大的树枝,这根树枝足可以挑起一担粪了,足可以烧熟一锅肉了。陈大毛把这根树枝伸向这个小学生,他牢牢地抓住了它。陈大毛开始拉。由于这个小学生的棉衣吃饱了屎尿,陈大毛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这个小学生拉出粪池。在这个小学生即将爬上来的一瞬间,陈大毛突然把他的五根手指都伸直了。
       当然,这个小学生又掉进了粪池里,由于重力的作用,加上一部分的加速度,这一回,这个小学生重重地掉进了粪池里。有那么一小会儿,这个小学生整个地消失在粪池里,但他立即又倔强地漂出来,像一截刚拉进粪池里的屎。当他冒出来的时候,他的头上还顶着几根发黑的稻草。
       现在,这个小学生明白了“耻辱”的用意。他把双手插进大粪里,不再把它们拿出来。陈大毛对这个小学生嘻嘻一笑,从裤裆里掏出他的东西,对这个小学生说,这里是撒尿的地方,你应该像我一样把尿撒在粪池里。接着,陈大毛掏出的那个东西开始往外面喷尿,这是一串又长又急的尿,它追踪着这个低年级小学生躲来躲去的头脸。
       在撒完尿之后,陈大毛觉得轻松多了。他想起来他还要到钱老头那里去还书,他就离开了厕所,把书还给了钱老头。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当陈大毛走过那个沙堆的时候,他都要看看那个低年级小学生挖出的洞,这个洞已经挖得很深了,但没有能够进一步深入下去。有一次,陈大毛在卖油条的小摊子边看到了这个小学生,这个小学生看到陈大毛之后,立即像一只小老鼠一样,从陈大毛的身边溜掉了。这使陈大毛很开心。
       现在,陈大毛知道他的丑脸就是一个武器,他想什么时候把这个武器放到卫新兵身上用一用。
       九
       曾经有一段时间,陈大毛一点也不想读书了。在看过了这么多有趣的小人书之后,陈大毛才发现,其实认得字也是有好处的,他要是不认得字的话,他又怎么能读得懂这些有味的小人书呢?所以,陈大毛认为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读书,他知道自己是讨厌那个学校。但陈大毛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因为,自己就要上初中了。在一个新的学校里,你就是打死陈大毛,陈大毛也不会去偷人家的笔了。从内心里讲,陈大毛是想成为一个好学生的。
       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变化。
       陈屋小学扩展为陈屋初中,其实是一个戴帽子初中,只不过在原来的基础上多出了初一,接着会多出初二,然后是初三。所有的老师都是跟班上来的,班主任老师还是原来的孔秀丽。这让陈大毛很失望。初一只招了一个班,学生中有一部分是陈屋小学升上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其他学校升过来的,这就让陈大毛更失望了。因为,这预示着,将有更多的原先不认识自己的人,紧跟着会知道这个班有一个叫陈大毛的。也就是说,初一班有一个偷了别人一枝钢笔的陈大毛,知道这件事的范围将会进一步扩大。但陈大毛已经做好了对付一切变化的准备。
       第一天是排座位。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排座位很有经验的。她让学生以个头高矮为序,排成一条线的长队。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然后,学生们开始往教室里走,依次从前排向后排就坐。陈大毛发现,在这个班,他自己的个头算高的了,他的身体长得很快,他几乎排在了队尾,他看看身后,他的后面只有几个人了,这几个人陈大毛并不认识,他们肯定是从别的学校升过来的。陈大毛跟着队伍走进教室的时候,他看到教室里只剩下最后一排是空的了。陈大毛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就坐下了。
       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对自己这么快就排好了座位很满意,她愉快地从第一排走向最后一排。当她走到陈大毛面前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长大了。陈大毛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谦卑地低了低头。显然,孔老师对陈大毛的礼貌很高兴,她甚至伸出手在陈大毛的背上拍了一下,示意陈大毛坐下来。陈大毛也发现自己确实长得快。现在,陈大毛即使低着头,也能看到孔老师的头顶心
       了。那里,在浓密的头发之间,梳理出一条非常清晰的缝子。她的头皮很白。
       陈大毛对自己的座位也很满意。从他这个位置,他几乎可以看到全班所有的同学。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李彩霞了,从大门那一边数过来,她就坐在前排第三组。她现在不扎两条辫子,她扎的是一条独辫子,那条辫子挂在她的肩膀上甩来甩去。看着李彩霞的背影,陈大毛的心中有一股暖意流过。陈大毛的眼光放过了李彩霞,去寻找那些熟悉的同学。坐在前排的,还有孙晶晶和陶胜男。接着,他发现了卫新兵,他还是坐在第二排,他几乎同从前一样的矮小。他又找准了汪海洋的位置,他坐在这个班的中间部位,他跟王红旗靠得比较近。总之,这几个熟悉的同学,不再集中在一起,他们被分散开了。陈大毛用他的肩膀靠着墙,这个位置很好,他可以看到别人,而别人则不容易发现他,他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这是个好地方。
       最初的一段时间,是互相熟悉的过程,一切都很平静。这个时间段过得很快,随后,有些人开始不甘寂寞了,他们希望重新拾起过去的快乐。
       一天,这是一个雨天。因此,这天的课间操就取消了。课间操的时间是二十分钟,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是可以做很多的事情的。但是,汪海洋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做,于是,他们就想起了那个偷了一枝笔的陈大毛。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叫陈大毛的玩一玩了。
       当汪海洋走到陈大毛课桌前的时候,陈大毛一点准备也没有,陈大毛正在咬自己的手指甲。陈大毛有咬手指甲的习惯,以至于他的手指甲都被他咬光了,咬得只剩下一点点桩子,缩在手指头的肉里面。他有时能把自己的指甲咬得血淋淋的。此时,陈大毛正在津津有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汪海洋走到了他的面前。汪海洋笑眯眯地对陈大毛喊道,陈大毛。陈大毛略微抬了抬上眼皮,继续咬他的指甲。显然,陈大毛不想理会汪海洋。陈大毛对汪海洋无足轻重的表示,使得汪海洋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但汪海洋立即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接着说,陈大毛,听说你的眼睛总也闭不上?
       陈大毛把手指头从嘴巴里面慢腾腾地抽出来,看着汪海洋。在汪海洋的身后,站着卫新兵,还有陶胜男和孙晶晶。很明显,他们是约好了的。陈大毛再把眼光放远一点,他还看到了李彩霞和王红旗,这两个人都侧着身向这边张望,观察着这边事态的发展。陈大毛有些紧张了,他们是约好了的,是故意来找他的麻烦的。但陈大毛还是故作镇静,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想一个对付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卫新兵飞快地拿走了陈大毛笔盒里的那枝钢笔。卫新兵把笔抓在手里,很礼貌地对陈大毛说,陈大毛同学,我能借你的笔用一下么?卫新兵的怪里怪气的声音立即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这其中的一些同学,陈大毛还不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事情的发展快得让陈大毛无法反应。卫新兵把那枝笔举在手里,怪声怪气地对陈大毛说,这枝笔买多少钱呢,陈大毛?
       围在汪海洋身边的几个开始笑了,他们对陈大毛说,是呀,多少钱呢?
       陈大毛知道这几个人的头是汪海洋。于是,陈大毛对着汪海洋笑了一下,说,我的眼睛是有点闭不上,你现在就想看?汪海洋嘻嘻一笑,说,我不相信,你闭给我看看?
       后面的两节课,陈大毛没有继续上了。他向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请了假。陈大毛眼睛红红的,他对孔老师说他的眼睛发了炎,孔老师很爽快地准了假。自从陈大毛的脸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孔老师对陈大毛比从前好多了,陈大毛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路上,陈大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在想他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家伙。他的初中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出个对付他们的办法是不行的。陈大毛想了一路,也没有想出个好法子。回到家之后,陈大毛就躺到了床上,接着想这个问题。
       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人。他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把卫老三找来严肃地谈一次话。为了这次谈话,陈宝贵做了一点准备,他把刘红花安排走了,安排到水库上送饭去了。因为有了准备,陈宝贵就显得成竹在胸,他开门见山地对卫老三说,情况我都清楚了,我都调查清楚了。卫老三连忙说,陈治保你当然清楚,你是看着她长大的。陈宝贵哈哈一笑,对卫老三说,我没你清楚,你从小跟她一个被窝睡大的,你比我清楚。
       这两个人所说的她,就是卫老三家里来的那个亲戚,就是睡在被子下面的那个妇女。其实,这两个人都认识这个妇女,他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那个妇女是卫老三家的童养媳,等她长到能够嫁人的时候,她又不愿意嫁给卫老三了,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事情就这么简单,按照卫老三的说法,她现在遭了难,她男人死了,婆家又不要她,她只有回娘家了。陈宝贵不想跟卫老三多话,他对卫老三摆了摆手说,你去把她叫来,我不能光听你的。卫老三还在迟疑。陈宝贵盯了卫老三一会,然后说,你不去叫她来汇报也行,我看你今年又没办法“摘帽”了。
       等到卫老三把这个妇女叫来之后,陈宝贵就准备单独与她好好谈一谈了。但是卫老三一点都不自觉,他还站在旁边不肯走。卫老三看起来就像一个白痴一样。于是,陈宝贵就对卫老三说,卫老三,你把我堂间的户桶扛到稻床上去晒一下,它都已经发霉了。陈宝贵就是用这个法子,把卫老三打发走了。卫老三没有办法,他只能按照陈宝贵讲的那样做。
       陈大毛对陈宝贵与那个妇女之间的单独谈话没有兴趣。他从窗子里钻出去了。他更愿意看卫老三扛户桶。户桶就是公社社员用来打稻子的东西,是个方形的大桶,可以装五六个人在里面蹦。在收获的季节,社员们双手握着稻把,使劲往户桶里打,打一下抖一下,直到把那些谷子都打进桶里,直到手上的稻把打成了一捆稻草。现在,卫老三把这个户桶扛在背上,这个巨大的户桶把卫老三整个罩起来。陈大毛只看到卫老三的两只脚,在地面上一左一右地走。显然,户桶十分沉重,从这里到生产队西头的稻床,距离又相当远,卫老三走得又慢,可以估算,这么长的时间,陈宝贵可以对这个妇女作一篇长篇报告了。
       陈大毛跟在卫老三的后面,心中涌起一丝快感。他觉得他的爸爸陈宝贵是个天才,他只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他就可以读报纸了。同时,陈大毛的心里还在琢磨那个想了半个上午的问题,他应该想个什么法子去对付那几个家伙呢?应该说,陈大毛从他的爸爸陈宝贵那里得到了一定的启发,陈宝贵刚才就支走了卫老三,他要单独同那个妇女谈。他觉得解决问题的办法开始有了一些眉目。
       单独,与他们单独干。只有当陈大毛与他们其中的一个单独面对,陈大毛才有胜算。他打算一个一个地对付他们。总结过去的情况,每当陈大毛受欺负的时候,总是他陈大毛以个体面对整体的时候,他们总是抱成一团,以集体的力量来对付他。但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陈大毛决定从卫新兵下手,这看起来相对容易些。
       陈大毛一连观察了几天,发现卫新兵上学和放学都是和一群人在一起,这其中当然有汪海洋他们,他们是一群人,他们是这个班里的一个小帮派。他
       们与这个班里的另一个小帮派势力相当,这就是以陶胜男为首的女生那一帮,她们也是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终于,机会来了。
       这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马前进要求全班同学练习跳马,这个动作并不难,你只要从一个不高的木马上跳过去就行了。但这个木马对于卫新兵来说,似乎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也难怪,卫新兵除了两片嘴皮子动起来十分协调,其他的动作似乎都欠了一根筋。不知道为什么,卫新兵总是让自己坐在马背上。在体育老师马前进的指挥下,卫新兵跳了十几次,也只是十几次地坐在马背上。显然,卫新兵的跳马,成了全班同学的一个笑话,在继续了十几次之后,全班同学都只有哈哈大笑了。但体育老师马前进是一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人,在马老师的呵斥声中,在全班同学的笑声中,卫新兵做出了最有力的一跳,他到底还是跳过去了。
       但卫新兵落到沙池里的时候,他没有站稳,他的脚崴伤了。这样,就需要一个人扶持卫新兵回家。这个时候,陈大毛自告奋勇地要求送卫新兵回家。陈大毛和卫新兵是一个生产队的。这是一个最好的理由。体育老师马前进和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一样,对这个叫陈大毛的同学越来越有好感。他们认为,通过那件事,那件偷笔的事,这个叫陈大毛的同学变得懂事了。体育老师马前进对陈大毛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陈大毛点点头。
       卫新兵的一只脚其实崴得并不厉害,只有一点点红肿,但卫新兵装得很像,他好像受了重伤,他连路都不能走了。这样,陈大毛就只能把卫新兵背在背上了。陈大毛把卫新兵背在背上,汪海洋那一帮人跟在身后,缓缓地走出了校门。汪海洋对着作威作福的卫新兵说,舒服吧,背着舒服吧?
       一开始,汪海洋他们还跟在身后,但陈大毛背着卫新兵,陈大毛走一段路就把卫新兵放下来停一会。停下来的时候,卫新兵就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等着,等着陈大毛继续背。看起来,陈大毛一点也不急。就这样停了几次之后,汪海洋不愿意跟着了,他和那一帮人提前走了,他们像一阵风一样地走了。现在,就只剩下陈大毛和卫新兵。
       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空气中的气氛立即发生了变化,卫新兵感受到了紧张,他望了一眼陈大毛,陈大毛还是笑眯眯的,弓着腰等着卫新兵趴到他的背上。卫新兵用手搭在陈大毛的背上,说,我还是自己走吧,我是装的。陈大毛的腰还在等着卫新兵,他扭着头对卫新兵说,这是马老师交待的任务,我得把你背回家。卫新兵坚持说,其实我自己能走,我的脚已经好多了。陈大毛并不理睬卫新兵,他双手往卫新兵的屁股下面兜过来,就把卫新兵轻而易举地扛起来了。
       这一回,陈大毛走得很快。他甚至在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上跑了起来。卫新兵在陈大毛的背上挣扎着,说,我要下来,我要自己走。陈大毛继续在公社的沙石路上跑。卫新兵受不了啦,他对陈大毛说,我的骨头要断了。卫新兵充分体会到了陈大毛的力量,他的力量甚至已经超过了汪海洋。
       陈大毛扭着头对卫新兵说,舒服吧,背着舒服吧?卫新兵哀求着说,让我下来,我的骨头都松了。陈大毛说,好吧。
       卫新兵一点准备都没有,陈大毛就松了手,这样,卫新兵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看着卫新兵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陈大毛说,背着还不舒服?卫新兵望着陈大毛,不知道是回答舒服还是不舒服。陈大毛说,既然不舒服,我就不背你了,你自己慢慢走吧。
       于是,陈大毛就自顾自往前走了。卫新兵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确走得很慢。过了不久,陈大毛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卫新兵变成一个小黑点了。当陈大毛走到生产队西头那个稻床的时候,他看到了他自家的那个户桶,它还站立在暮色里。这个方形大桶,它的口对着南面,背对着北面,站起来比人还高。看到这个户桶,陈大毛笑了一下,陈大毛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现在,陈大毛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看到了卫新兵。卫新兵正坐在那个沙堆上,一只手正在揉着他的那只受伤的脚。卫新兵看到,陈大毛笑眯眯地走过来。卫新兵警惕地看着陈大毛的笑容,他知道这个曾经偷了别人一枝笔的家伙,肯定不怀好意。所以,卫新兵不打算理睬陈大毛。但是,陈大毛笑眯眯的脸凑过来了。
       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我是为了完成马老师交待的任务,我得把你送到家。卫新兵别过脸,对陈大毛说,我自己会走。陈大毛看了看四周,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对卫新兵说,在这里,你不怕,你一个人不怕?卫新兵顺着陈大毛的眼光向四周看了看,脸色阴沉下来。要知道,在农村,在某些地段,是传说中鬼魂出没的地方。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陈大毛伸出手,友好地对卫新兵说,我现在不背你了,不害你了,你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样可以走得快些。
       在陈大毛的搀扶下,卫新兵果然走得快多了。他的那只受伤的脚,基本上不需要用力,只需要在地面上点一下,就相当于走了一步。在走到那个户桶边上的时候,陈大毛说,我们在这里歇口气吧。
       这里是一个歇息的好地方。户桶像一面墙一样,挡住了北面吹过来的风,它的那张大嘴正对着生产队里很多的烟囱。这些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很快同夜色融成一体,这看起来有些温暖。
       坐下来之后,两个人并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陈大毛开始把话题往他想要的那个方向引导。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知道这个稻床是怎么形成的吧?这个,卫新兵当然也听说过,生产队的社员都听说过。这个稻床的下面,曾经是一个水塘,当年日本鬼子曾把村子里的人赶到这个水塘里,然后填上了土。这就是这个稻床形成的原因。甚至现在还有人说,当夜深人静一个人从这里路过的时候,还能听到哭叫声。卫新兵想到这个,往陈大毛身边靠了靠。显然,卫新兵其实也是个胆小的家伙。卫新兵对陈大毛说,我们走吧,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陈大毛说,好吧,家里的饭恐怕已经好了。一想到吃饭,两个人都感到自己的肚子空前地饿起来了。这时候,卫新兵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陈大毛笑着说,卫新兵你的屁不臭,就是响。卫新兵也笑起来,说,响屁不臭,臭屁都在教室里放掉了,现在放的是空屁,不臭。陈大毛也挣了一下,希望放出一个屁来,但他到底没有放出来。他觉得他快要把自己的尿挣出来了,他就对卫新兵说,我去撒泡尿。
       陈大毛转到户桶背面,对着自己家的户桶很响地滋着。这时候,北风比刚才大得多了,吹得户桶都有些摇晃。陈大毛撒完尿,抬起脚在户桶上踢了一下,户桶很轻松地倒了下去,把卫新兵罩在里面。
       最初,卫新兵还在里面拚命挣扎,他希望自己能把这个户桶顶起来,只要顶出一人宽的缝隙,他能钻出来就可以了。但是,这个户桶就算是卫新兵的爸爸卫老三,扛起来也是步履蹒跚,又哪里是卫新兵能够搞得动的呢。陈大毛静静地等着卫新兵挣扎,他知道,要不了一会儿,这个被罩在户桶里面的家伙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接着,卫新兵不再在里面折腾了。他开始发挥他的特长了,他在里面不停地骂起来。他骂的还是
       以前的老话,无非是骂陈大毛偷了一枝笔。这让陈大毛觉得很好笑。陈大毛在户桶外面说,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你就骂吧。陈大毛决定再耐心地等待,他知道卫新兵现在还有劲,还有气,再过一段时间你让他骂,他也不会骂了。
       户桶是一个四方形的大桶,桶口的四条边并不是直线形的,而是拱形的。所以,在桶口的四个角上,能够露出半张脸。北风从这里吹进去,甚至发出了哨音。一切都安静下来。卫新兵把他的脸贴在桶角边,向外面张望。他向外面轻轻地喊了一声,陈大毛。
       陈大毛像回答班主任老师孔秀丽那样,响亮地回答,到。
       卫新兵不知道自己还要说什么。他听到陈大毛说,卫新兵,这可不能怪我,你要怪就怪风,是风把户桶吹倒了,这就叫惩罚。
       陈大毛看到,卫新兵开始用双手扒土,他终于把那个角的缝隙扒得更大些。陈大毛现在不仅能看到卫新兵的半张脸,还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了。陈大毛把他的脸凑到那只眼睛边上,想看看里面的卫新兵现在的样子。陈大毛的那张脸把里面的卫新兵吓得缩了回去。卫新兵在里面说,陈大毛你的脸不能近看,近看真是怕人。陈大毛接过卫新兵的话说,你说得对,它跟地底下那些死人的脸差不多。陈大毛听出来,卫新兵的声音里面都有点哭音了,他对陈大毛说,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怕人的样子呢?陈大毛呵呵一笑,他对卫新兵说,因为我偷了一枝笔,我的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我不想让你害怕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但是,陈大毛其实并没有真的离开。他只是走到户桶的另一个角上,在那里等着看卫新兵有什么反应。果然,过了一会儿,卫新兵就开始再一次在桶里叫陈大毛了,但陈大毛并不吱声,他还要等一等。又过了一会儿,卫新兵又一次在桶里叫陈大毛了。卫新兵对着桶外面说,陈大毛,你不会真的走了吧?陈大毛又耐心地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回,卫新兵是真的急了,他对着桶外面可怜巴巴地喊道,陈大毛,你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里怕。
       陈大毛转了回来,他对着卫新兵的一只眼睛说,卫新兵,我们有多少日子没有一起玩了?卫新兵眨着他的一只眼睛,他不知道陈大毛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大毛说,你平时连玩都不愿意跟我玩,这时候还要我陪你?说着,陈大毛开始迈开步子,向远处走去。看起来,这一回,陈大毛是真的要走了。
       卫新兵到底反应过来了,他大声地对陈大毛说,我跟你玩,我保证。
       这正是陈大毛想听到的。陈大毛又走了回来。卫新兵看到,陈大毛蹲了下来。陈大毛蹲下来之后,又一次把脸送到那个被扒大了的缝隙里,对着里面说,现在你看,我的脸可怕人了?卫新兵老实地说,现在天都黑了,你的脸也不怕人了。陈大毛说,其实,我并不想你跟我玩,你可知道,你的耳朵很臭。
       在卫新兵的请求下,陈大毛甚至坐了下来。在陈大毛的胁迫下,最终,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那就是,以后,卫新兵不许再和汪海洋他们凑到一起。也就是说,卫新兵可以和陈大毛一起玩,也可以自己一个人玩,但不许和汪海洋玩。卫新兵说,那要是汪海洋强迫我跟他一起玩呢?陈大毛对卫新兵说,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卫新兵答应了这个条件。在这个前提下,陈大毛答应卫新兵,他将和卫新兵一起,把这个巨大的户桶掀起一条更大的缝,大得足可以让卫新兵钻出来。但即使是他俩的力量加到一起,也无法撼动这个大家伙。那么,只有去喊卫新兵的爸爸卫老三了。陈大毛对卫新兵说,这个户桶就是你爸爸扛过来的,他一定能把它搬起来。卫新兵在户桶里说,你可要快点啊,你可要跑快点啊。
       陈大毛的确跑得很快。但他在路上发现了一个情况,这耽误了不少时间。
       十
       陈大毛在路上碰到了孙晶晶的爸爸。
       陈大毛是在路过牛棚的时候碰到孙晶晶爸爸的。本来,陈大毛已经跑过了牛棚。他以为牛棚里的声音,是那些生产队的牛在吃草的声音,他就跑过去了。在跑过去之后,他又觉得牛棚里出现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些,不大像牛吃草时的声音那样温柔。所以,陈大毛回头看了看。接着,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从牛棚里闪了出来。
       如果这个人不是挑着一担稻草,陈大毛也不会注意这个人。这个挑着一担稻草的人,自然引起了陈大毛的警觉。陈大毛迅速地藏到一棵树后。陈大毛看到这个人向自己走过来。他在路过陈大毛时,把那担稻草从左肩换到右肩,这样,他似乎走得更舒服些了,他很快地从陈大毛身边走了过去。陈大毛看清楚了,这个人就是孙晶晶的爸爸。
       因此,陈大毛决定先把他看到的这件事告诉陈宝贵,然后再去通知卫新兵的爸爸卫老三。陈大毛是分得清先后主次的,他觉得一个人从生产队的牛棚里挑走了一担稻草,这件事情显然更为重要。
       当陈大毛回到家的时候,只有他的妈妈刘红花在灯下纳鞋底。刘红花看了陈大毛一眼,对陈大毛说,饭在锅里。然后,继续纳她的鞋底。陈大毛问,我爸爸呢?刘红花说,他是个夜猫子。她又继续纳她的鞋底。陈大毛到锅里捡了几根红薯,就往卫新兵家跑。
       让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爸爸陈宝贵就在卫新兵家。最近,已经有很多次了,陈大毛发现陈宝贵经常往卫新兵家跑。陈宝贵为什么要往这跑?这是陈大毛还不能理解的事情。陈大毛在门外叫了一声,陈宝贵就出来了。在得知孙晶晶的爸爸从牛棚里挑走了一担稻草后,陈宝贵立即就走了。陈大毛在陈宝贵走了之后,才把卫新兵被扣在户桶里这个情况告诉卫老三。
       第二天,陈大毛早早地起了床。为了检验昨天的行动是否有效,陈大毛有意观察卫新兵上学的情况。令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卫新兵居然还是同汪海洋等几个人一道上学。看到这个情况,陈大毛也不能吱声,他一个人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等着这几个人超越自己。在他们超过陈大毛的时候,陈大毛听到卫新兵对汪海洋说,我把作业甩在家里了,我要回去取。
       陈大毛在心里笑了一下,他知道,卫新兵是在找一个借口。既然这样,陈大毛决定走得更慢点。果然,在汪海洋他们几个离开之后,卫新兵又转了回来。卫新兵迎着陈大毛说,我没有办法,他们一早就在我家门口等着我,我只好同他们一道。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自己想办法,下次要是还让我看到你们在一起,你想想后果吧。
       卫新兵对陈大毛说,汪海洋要我和他在一起,你又不许我和他在一起,我听哪一个的好呢?这还真是个问题。站在卫新兵的角度,他的确没有办法取舍。于是,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暂时可以一个人啊,你为什么非要跟人家一道呢?
       陈大毛还是很高兴,他觉得他昨天的行动取得了初步的效果。在陈大毛看来,卫新兵就是汪海洋的一只走狗,把卫新兵与汪海洋分开,就等于削弱了汪海洋的力量。这个道理陈大毛还是懂得的。因此,陈大毛坐在教室的后面,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
       陈大毛坐在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又在最后排,所以,陈大毛有条件了解窗外发生的一切。这个上午,在第四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陈大毛看到了孙晶晶的爸爸出现在视线里。他看到,孙晶晶的爸爸挑着
       一担稻草向学校走来。在他的后面,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手里还拿着木棒子。在这两个人的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小孩子。
       接着,放学的钟声就敲响了。这正是放学的高峰期,学生们都从自己的教室里冲出来,涌到学校大门口。学生们看到,在学校门口,有个人挑着一担稻草。这个人低着头,嘴巴里反复讲着一句话,这个人对堵在学校门口的学生说,我有罪,我偷了公家的东西。
       这天中午,陈大毛没有回家吃饭。他一直跟在孙晶晶爸爸后面。在孙晶晶爸爸的后面,已经聚集了一群人,这群人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陈大毛只是其中之一。在那两个人的押解下,孙晶晶的爸爸按照要求,在公社的每一个单位门口,都要停下来,都要反复讲着在学校门口讲着的那句话。这天中午,尽管陈大毛没有回家吃饭,但陈大毛没有一点饥饿感。一直到下午要上课了,陈大毛才回到教室。陈大毛现在体会到,为什么汪海洋他们会对欺负自己有这样大的兴趣了,原来,这其实比什么游戏都好玩。陈大毛用眼睛寻找着孙晶晶,他发现孙晶晶还坐在她的座位上,从后面看起来,她的背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陈大毛无法看清孙晶晶的面部表情。
       所以,放学的时候,陈大毛故意跟在孙晶晶的后面,他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孙晶晶,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孙晶晶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陈大毛在后面走得快些,她也走得快些,陈大毛在后面走得慢些。她也就慢些。这样,孙晶晶很快就赶上了汪海洋他们那一帮人。
       在汪海洋的示意下,汪海洋他们那一帮人,互相手牵着手,把孙晶晶拦在他们围起来的圈子里。他们组成了一张网,把孙晶晶像一条鱼一样,往塘埂下面赶。在这个季节,塘里面只剩下不多的水。当这帮人身处塘埂的下面,他们才体会到汪海洋真是这方面的一个天才。这里很暖和,又没有人能看见这里,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孙晶晶被汪海洋他们裹挟着下了塘埂。四面的塘埂高高地耸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天井。其中的一个人问圈子内的孙晶晶,他对孙晶晶说,你爸爸为什么要偷一担草呢?他偷一担草有什么用呢?孙晶晶只是静静地站在圈子中间,她低着头,并不说话。是的,孙晶晶也搞不清楚,她的爸爸为什么要偷一担草,这让孙晶晶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孙晶晶要立即回家,她要问问她的爸爸,为什么他要偷生产队的一担草?
       于是,孙晶晶企图向圈子外面冲。孙晶晶是一个胆小的女孩,也是一个十分倔强的女孩。她不停地向这个圈子发起冲击,但这个集体组成的圈子又哪是孙晶晶能够冲得开的呢?只要孙晶晶冲到哪里,哪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有几个人来迎击孙晶晶。
       在孙晶晶的不断冲击下,情形逐渐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最初是由汪海洋这里发生的。当孙晶晶冲向汪海洋的时候,汪海洋不但不躲让,他还把身体迎向孙晶晶。在汪海洋被撞击了之后,汪海洋还大声地对同伴说,好舒服啊。汪海洋说,好舒服啊。这样,其他的人在被孙晶晶撞击了之后,也学着汪海洋的腔调说,好舒服啊。如是,情形向另一个方向急转直下。
       在这种情况下,孙晶晶决定选择陶胜男作为突破口。她现在不向那些男生身上撞了。她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感觉到那些男生喜欢让她撞,等着让她撞,他们说好舒服啊,他们说你的身体真软哪,他们说你来撞我啊。孙晶晶现在专门向陶胜男身上撞,她终于把陶胜男撞痛了。
       孙晶晶撞到了陶胜男关键的地方。孙晶晶一头撞在陶胜男的胸脯上。陶胜男的胸脯很大,即使在冬天穿着很厚的棉衣,也能看得出来陶胜男的确是大。在被孙晶晶撞到那个地方之后,陶胜男立即蹲了下去。
       这是这帮男生们所没有想到的。陶胜男这么大一个东西,居然这么不经撞。那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它就那么敏感?这几个小坏蛋看着陶胜男,他们看着陶胜男双手捧着自己的大胸脯,一时都沉默了。
       陶胜男蹲了下去,这正好给孙晶晶留下一个缺口。孙晶晶打算从陶胜男的头上跨过去。当孙晶晶即将冲出这个包围圈的时候,她的一条腿被陶胜男从后面抱住了。这时候,陶胜男似乎从疼痛中清醒了过来,她抱住了孙晶晶的一条腿,一步一步地把孙晶晶压到身体下面。
       要知道,与陶胜男比起来,孙晶晶的个子要小很多。陶胜男压在孙晶晶上面,几乎把孙晶晶全面覆盖了。现在,这群男生知道孙晶晶跑不掉了,他们也不再手拉着手了,他们有滋有味地看着脚下面的两个女生。
       本来,孙晶晶是趴在地面上的,陶胜男压在她的背上。但陶胜男轻而易举地把孙晶晶翻了过来。陶胜男把孙晶晶翻过来之后,用手指戳着孙晶晶的胸脯说,你为什么要撞我这个地方呢?你难道没有么?此时,汪海洋顺嘴接过了陶胜男的话。他对陶胜男说,她是没有,她是平的,她跟我们一样。陶胜男把孙晶晶牢牢地压着,她翘着头对汪海洋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接下来,就出现了使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陶胜男开始用力地去解开孙晶晶棉袄的扣子。这当然遭到了孙晶晶激烈的反抗。孙晶晶的反抗更加激起了陶胜男的斗志。陶胜男扒开孙晶晶的手指,她解开了第一粒。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第五粒。当棉袄的五粒扣子全部被解开之后,孙晶晶里面红色的内衣就全面地显露出来。这时候,孙晶晶的力气似乎用光了,她的双手松散地摆放在身体的两边。接下来,陶胜男开始去解孙晶晶红色的内衣,那上面其实只有三粒扣子,因为有两粒已经脱落了。这减少了陶胜男的劳动量。陶胜男轻松地把那几粒松垮垮的扣子解掉了。于是,孙晶晶的胸脯突然跳到了这群男生的面前。
       然后,陶胜男再一次翘着头对汪海洋他们说,我说有吧,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她不仅有,而且不小了。有一段时间,汪海洋忘记了自己还在呼吸,他需要抬起头来大口地呼吸一下,他要憋死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塘埂上的陈大毛,还有陈大毛身边的卫新兵。
       站在陈大毛身边的卫新兵说,她的胸脯真白呀。陈大毛还听到卫新兵咂了一下嘴巴。接着,卫新兵看到汪海洋在向自己招手。卫新兵用眼睛征求陈大毛的意见,卫新兵看到陈大毛的眼睛是向前方看过去的,他故意不向自己看。于是,卫新兵开始向塘埂下面走。等他走到汪海洋身边的时候,汪海洋用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按到孙晶晶的胸前说,你看看清楚,我平时叫你注意观察,你看看她是平的么?卫新兵借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说,就这个冬天长出来的,被棉袄遮住了,你叫我怎么观察?
       不能讲卫新兵讲得没道理。现在的问题是,塘埂上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同班同学陈大毛。汪海洋觉得,必须让陈大毛参与进来,这才是一种安全的法子。于是,汪海洋开始向陈大毛招手。但是,陈大毛并不听汪海洋的招呼,他站在那里不动,他成了这个事件的一个局外人,这让汪海洋感到了一丝危险。这样,汪海洋开始离开他现在站立的地方,他向陈大毛走过来。
       这个曾经拚命不愿意跟自己同桌的孙晶晶,现在尝到了被人欺负的苦头,她这是活该。这就是陈
       大毛此时的想法。本来,陈大毛想通过自己的手,惩罚一下孙晶晶,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是一个告密者,他站在阴暗的地方,通过间接的手段,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看到汪海洋向自己走过来,陈大毛就已经知道汪海洋的想法了。汪海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陈大毛的手腕,他对陈大毛说,看看,好看。汪海洋说话的时候,开始用力把陈大毛向自己怀里拉。由于一个在塘埂的上方,一个在塘埂的下方,汪海洋就明显占了上风,汪海洋很顺利地把陈大毛拉到了孙晶晶的面前。现在,陈大毛和这一帮人站在一起,他似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个小群体中,汪海洋又恢复了自身的角色,他严肃地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是不是想告密?陈大毛说,我没有想告密。汪海洋嘻嘻一笑,他对陈大毛说,你看一下孙晶晶的胸脯,我就相信你不会告密了。
       听到汪海洋这么说,这几个家伙又一起把眼光射到孙晶晶胸脯上。他们发现,尽管孙晶晶躺着不动,但她的胸脯已经看不到了,那件花棉袄又重新把孙晶晶的胸脯盖了起来。看到这个情况,汪海洋命令卫新兵说,你把她的棉袄掀开,让陈大毛看一眼,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卫新兵很乐意做这样的事,当他伸出手的时候,他遭到了陈大毛的呵斥。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想当流氓么?
       这可是一句十分严重的话。就连卫新兵也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卫新兵说,你们一个要我这样,一个要我那样,我到底听哪一个的?接着,卫新兵说,你们打一架吧,谁赢了我听谁的。
       卫新兵的这个建议,若是在半年前他这么提,就很荒唐。因为半年前的陈大毛,根本上就不可能是汪海洋的对手。但是现在他提出了这个建议,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这说明在他人的眼里,陈大毛是可以和汪海洋打一打了。在陈大毛看来,他自己确实长了很多的个头,也长了很多的力气,他也想试一试。而在汪海洋看来,陈大毛根本不可能打得过自己,汪海洋不仅有力气,还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要是不想打,谁就是怕了谁。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打了起来。
       刚一交手,陈大毛就感觉到自己不是汪海洋的对手。汪海洋的手臂比自己硬很多。陈大毛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水塘里。陈大毛的两个膝盖都吃进水里了。他对站在岸边的汪海洋说,下来呀,下来呀。而汪海洋他不下来,他对站在水里的陈大毛说,上来呀,上来呀。两个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算是打了个平手。陈大毛的这一招,是在《水浒传》上学来的。他知道,汪海洋不会游泳,他在水里是肯定斗不过自己的。
       等到战斗结束了,卫新兵说,我还是不知道听谁的。听到卫新兵这么说,大家都想起了还有一个孙晶晶,但他们发现,孙晶晶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班上的同学都发现孙晶晶不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说孙晶晶已经转学了。到底转到了哪个学校,也没有人搞得清楚。反正是,她那个位置一直空着。那就像一道填空题,一道班上人都不会做的填空题。
       自从跟汪海洋打过一架之后,陈大毛才体会到会打架其实是很有用的。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陈大毛决定学习打架。
       十一
       陈大毛想学习打架,陈大毛就得找一个师傅。但生产队里好像没有会打架的人。这让陈大毛很头痛。
       一天,陈大毛的妈妈要陈大毛到一个老中医那里去买止痛片。最近,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的关节炎又犯了,她的手指关节都肿了起来。这天早晨,陈大毛就跑到那个老中医那里买药。他看到一个老头正在门口举石锁。陈大毛觉得这个老头了不起,那么大的石锁他都能举起来。陈大毛问这个老头说,这个石锁多重啊?老头知道陈大毛想试一下这个石锁,他把石锁向空中一抛,用另一条手臂接住了,然后抬着手臂,把那个石锁平移到陈大毛的面前。陈大毛用双手抓住石锁的把子,他觉得这个石锁并不是很重,他用双手拎着这个石锁,希望把它举过自己的头顶,但陈大毛终于还是没有能够把它举起来。于是,陈大毛问这个老头,你会打架么?
       老头对陈大毛笑笑,说,我没有打过架。
       既然这样,陈大毛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于是,陈大毛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他对老头说,我要买药,我买止痛片。
       老头把几片药用一块小方纸包好,放进陈大毛的手掌里。他对陈大毛说,我不会打架,但我会功夫。陈大毛问,功夫是什么?这个老头说,功夫就是你有了这个东西,你就不用打架了,没有人敢找你打架,这就是我没有打过架的原因。陈大毛对这个老头说,那就是说功夫比会打架还厉害些了?这个老头反问陈大毛说,你说呢?
       第二天,陈大毛又来了。老头还像昨天那样子,一个人站在早晨寒冷的天气里扔石锁。显然,老头知道陈大毛的意思。老头故意不理睬陈大毛。这样,陈大毛在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忍不住了。陈大毛对老头说,我想跟你学你说的那个功夫。老头把石锁站在胳膊上,对陈大毛哈哈一笑,老头说,你想学就能学?陈大毛说,那要怎样,我才能学?老头说,你要正式拜师。
       陈大毛不知道怎样才叫正式拜师。反正是,陈大毛每天上学前都要拐到老头这儿,看一看老头练石锁。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老头交给陈大毛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的是铁砂。老头让陈大毛没事的时候,就用手掌去打那个铁砂袋。最初的时候,陈大毛的手掌刚挨到那个铁砂袋,就觉得很疼。打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痒。老头对陈大毛说,这就对了,再过些日子,你的手连痒也感觉不到了,你的手就有了功夫了,就可以把一扇门打通了。
       为了验证自己手上的功夫,陈大毛有时候会在墙壁上打两下,有时候会在树干上打两下,他觉得他的手的确是比以前抗痛多了。一天放学的时候,陈大毛试着在卫新兵的肩膀上推了一掌,居然就把卫新兵打得蹲了下去。卫新兵捂着自己的肩膀说,陈大毛,你的手里捏着什么?陈大毛把他的五指张给卫新兵看,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时候,陈大毛把卫新兵的肩膀搂过来,对着卫新兵的耳朵说,我告诉你卫新兵,我现在在练功夫。
       应该说,卫新兵现在对陈大毛有些佩服了。陈大毛居然敢跟汪海洋较量,而且不分输赢,这是卫新兵没有想到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大毛和卫新兵的地位发生了变化。现在,卫新兵用讨好的口气对陈大毛说,陈大毛我跟你报告一个事,汪海洋他也在偷偷地练功夫。卫新兵报告的这个事,立即让陈大毛警惕起来,陈大毛问卫新兵,他练的什么功夫?卫新兵说,他在练游泳。听说汪海洋在练游泳,陈大毛忍不住笑了起来。
       卫新兵问陈大毛,你为什么要笑呢?
       陈大毛止住了笑,反问卫新兵,卫新兵你说人是人,还是鱼?卫新兵回答,人当然是人了,人怎么会是鱼呢?陈大毛进一步解释说,这就对了,人生活在岸上,而鱼生活在水里,所以说练游泳是没有用的。卫新兵想了一下,觉得陈大毛讲得有道理。陈大毛继续说,如果人生活在水里的话,我就不需要练功夫了,汪海洋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卫新兵立即凑近陈大毛,讨好地说,汪海洋他怎么这么笨呢?陈大毛
       充满自信地说,现在你也知道他笨了,你跟这么笨的人在一起,是注定没有什么发展前途的。
       但是,对于汪海洋的一举一动,陈大毛还是十分关注的。他要求卫新兵注意观察,而且,他给卫新兵交待,他打算去看一看汪海洋是怎么练游泳的。这样,过了几天,卫新兵跑来告诉陈大毛说,汪海洋又在练游泳了。于是,陈大毛就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看汪海洋练游泳。
       陈大毛发现,教汪海洋练游泳的,是陶胜男。在这个春天即将结束的季节里,天气已经暖洋洋的了。陈大毛看到,陶胜男穿着一个花裤衩,上面是一条白色的背心,双手抱着胸脯正在往水塘里探索。而汪海洋只穿着一个很小的三角裤衩,他像上体育课之前一样,正在岸边活动着手脚。又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都在水里了。很显然,汪海洋还不敢到很深的水里去练习,他始终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陈大毛看了一下周边的环境,他发现这里的确是一个练习游泳的好地方。
       由于那两个人都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这就使得陶胜男的胸脯全面地露在水面上。卫新兵在陈大毛的身后说,她的胸脯比以前又大了一圈。陈大毛听到卫新兵这么说,就笑了起来。卫新兵也跟着陈大毛笑了起来。陈大毛对卫新兵说,这么远的距离,你都能看得到?卫新兵说,我的眼睛就是尖。我不光能看到她的胸脯,我刚才还看到了汪海洋的下面都鼓起来了。卫新兵的这句话,提醒了陈大毛。
       这时候,陶胜男正用一只手托在汪海洋的肚皮下面。由于有了这只手,汪海洋看起来好像真的会游泳了。汪海洋的整个身体都飘在水面上,围绕着陶胜男划动。陈大毛和卫新兵都发现,这个划动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汪海洋把自己的身体划到陶胜男的身上去了。这两个人就站在水里,抱到了一起。这两个人的动作,使陈大毛和卫新兵都紧张起来。现在,陈大毛和卫新兵都不说话了,他们观察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但事态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这时候,天色已经微暗。水塘里面的两个人已经从水里爬起来,分头走了。卫新兵对陈大毛说,他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陈大毛对卫新兵嘻嘻一笑,说,你还希望看到什么呢?
       在回去的路上,陈大毛给卫新兵交待了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是卫新兵乐于接受的。也就是说,陈大毛要通过卫新兵,全面了解汪海洋的课余生活。他要卫新兵盯紧汪海洋。陈大毛预感到,汪海洋与陶胜男之间,肯定会有更多的事情。陈大毛下达了这个任务,就等于同意卫新兵又能和汪海洋在一起玩了,这是卫新兵高兴的,和汪海洋在一起玩,总是很好玩的。
       星期天的下午,陈大毛正在家里洗那枝偷来的笔。这成了陈大毛每周必须要做的事情。陈大毛对清洗这枝钢笔很讲究。他要把它里里外外都洗得很干净。每次,他都要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有时一根还不行,要连续拔下好几根,尽管这很疼,但陈大毛总是要用拔下的头发穿入钢笔笔尖那条下水的缝里,用这个办法将缝里的脏东西拉出来。陈大毛把这件事当作一种仪式来做,他做得慢条斯理。现在,陈大毛正常地使用这枝笔了,他不认为这枝笔是他偷来的了,他已经还过了,他用一枝新钢笔还给了别人,这枝已经是他自己的了,他有权正常地使用它。
       在陈大毛清洗这枝笔的时候,陈大毛听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富有穿透力的哨音。这是卫新兵把中指塞进嘴巴里,发出来的那种哨音。这曾经是陈大毛与卫新兵之间约定的一种暗号。那时候,每当卫新兵要约见陈大毛的时候,卫新兵就会吹出这种声音,这是卫新兵在呼唤他。那时候,陈大毛听到这种哨声,就会找出一些吃的来,急急忙忙地到外面去见卫新兵。但是,今天,陈大毛一点也不急,他把那枝拆开了的笔,重新组装到一起,才出来见卫新兵。
       显然,卫新兵已经等急了。看到陈大毛,卫新兵立即拉起陈大毛的手,往山里面的那个方向拽。陈大毛知道卫新兵的意思,那个方向就是汪海洋上次游泳的地方。于是,陈大毛就问卫新兵说,他们又练习游泳了?卫新兵说,他们已经练习过了,他们钻进草棚子里面去啦。
       听到卫新兵这么说,陈大毛就不用卫新兵拽着他了,他开始反过来拽着卫新兵跑了。
       所谓草棚子,其实就是看鱼的人搭建的一个简易草棚。它就竖在那个水塘的边上,是用四根木头架起来的,下面悬空。当陈大毛接近那个草棚的时候,他没有草率地冲过去,而是猫着腰慢慢地向草棚贴过去。卫新兵跟在陈大毛的身后,两个人看起来像一对猎手。
       两个人蹲在四根木头之间,仔细分辨着草棚子里的动静。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就这样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动静。最后,陈大毛判断,草棚子里面根本没有人。这样,卫新兵觉得自己很愧疚,他对陈大毛说,我没有撒谎,我看见他们只练习了一会游泳,就钻进草棚子里面了。陈大毛没有理会卫新兵,他爬进草棚子里,仔细观察着铺在下面的稻草。陈大毛发现,脚下面这些凌乱的稻草上,还有很多的水,他们把这些草都搞湿啦。在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没有撒谎,但你报告得迟了。卫新兵对陈大毛说,这不能怪我,我都吹了几遍口哨了。陈大毛伸出他的铁砂掌,但他立即又把手掌缩了回来,改用几根手指在卫新兵头上钻了一下,说,下回遇到紧急情况,就连吹三声。
       过了几天,陈大毛突然听到那紧急的哨音,陈大毛立即从家里跑出来。他看到卫新兵比上次还急,卫新兵的脸都急红了。卫新兵说,这回出现了新情况。
       这的确是个新情况。水塘里除了汪海洋和陶胜男。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居然是李彩霞。陈大毛还趴在那块大石头的后面,在这个大石头的前方,还长着零零星星的灌木,这使陈大毛和卫新兵观察起来很方便。陈大毛看到,那三个人都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陶胜男用一只手托着汪海洋的胸脯,而李彩霞则用一只手托着汪海洋的小腹。在这两个人的依托下,汪海洋简直就成了一个游泳健将了,他的背部都露出了水面。看到这种情况,卫新兵对陈大毛说,像他这样,就能学会游泳?卫新兵没有得到陈大毛的反应,他观察了一下陈大毛的脸,发现陈大毛的脸色很严峻。于是,卫新兵进一步讨好地说,应该把他像扔一条狗一样,扔到深水里,他就会挣扎着学会游泳了。这时候,陈大毛打断了卫新兵的话,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怎么像个女人那样的啰嗦?
       由于陈大毛的沉默,卫新兵也只好跟着沉默了。卫新兵知道,陈大毛是喜欢李彩霞的。据陈大毛自己说,他还亲过李彩霞。而现在,这个叫李彩霞的女同学,却在这里教那个叫汪海洋的男同学游泳。所以,卫新兵是理解陈大毛的。他也就自觉地不出声。这样,石头后面的这两个人,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水塘里那三个人身上。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陈大毛先说话,陈大毛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眼神比我好,你看看李彩霞穿的什么衣服。其实,卫新兵早就看到李彩霞穿的是什么衣服了,李彩霞下面穿的是一条同陶胜男差不多的花裤衩,上面穿的是一件白衬衫。而那件白衬衫,在过了水之后,就像一片透,明胶布,紧紧地贴在李彩霞的身上。在作了进一步
       的仔细观察之后,卫新兵对陈大毛说,李彩霞穿的白衬衫,就像没穿一样。接着,卫新兵又自作聪明地补充说,她的胸脯也大了呢,至少跟孙晶晶差不多大了。卫新兵还想说什么,就被陈大毛的铁砂掌打了回去,卫新兵只好把他想说的吞进肚子里。陈大毛横了卫新兵一眼,起身走了。卫新兵跟在陈大毛的身后,对陈大毛说,不看了么?还没看完呢。陈大毛说,不看了。
       尽管卫新兵还想接着往下看,但陈大毛说不看了,卫新兵也只好不看了,卫新兵跟在陈大毛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两个人突然失去了目标。走到一棵刺槐树面前的时候,陈大毛对着那棵树看了看,然后,他用两片手掌轮番攻击着那棵树干,他的双掌把树干表面的一层老皮都打掉了。卫新兵对陈大毛说,你的手掌现在的确是厉害了,你应该找汪海洋打了。陈大毛打了一气之后,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举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对着自己的脸上打了几下。然后,他问身边的卫新兵,说,我的脸是不是特怕人?卫新兵看了看陈大毛的脸,很慎重地说,我都习惯了,不怕了。陈大毛对卫新兵的回答很满意,他夸奖卫新兵说,你长大了应该当老师,你可以靠嘴巴吃饭。
       路过供销社的时候,陈大毛掏出身上的两分钱,买了两粒牛屎糖。陈大毛把其中的一粒递给卫新兵。卫新兵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接过了陈大毛递过来的糖。像从前一样,陈大毛将另外一粒糖剥开,咬开一半放进嘴里,剩下的一半还用糖果纸包好,准备留着下次吃。陈大毛在吃着糖的时候,立即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他想起李彩霞吃糖的样子跟自己都一样。陈大毛看着那半粒糖在李彩霞的嘴里滚来滚去,比吃在自己嘴里还甜。
       卫新兵很快就把那粒糖吃光了。卫新兵接过那粒糖,飞快地丢进嘴巴里,很干脆地嚼光了。卫新兵嚼光了之后,又瞪着他的大眼睛,看陈大毛的嘴巴动。陈大毛又把刚才剩下的那半粒递给卫新兵。这一回,卫新兵也学着陈大毛的样子,把那粒糖放进嘴巴里,慢慢地让糖在嘴巴里自己化。
       等到糖完全化光了之后,陈大毛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卫新兵不知道陈大毛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刚刚吃完陈大毛的糖,所以他不好点头,他等着陈大毛继续往下说。陈大毛接着说,卫新兵你告诉汪海洋,你就说你跟我绝交了,我要你跟汪海洋玩。卫新兵对陈大毛说,你不要我了?陈大毛笑了起来,他对卫新兵说,你要全面掌握他的情况,然后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卫新兵立即懂得了陈大毛的意思,他对陈大毛说,我知道了,你要我当汉奸,你要我当王连举。陈大毛说,这不叫汉奸,这叫打入敌人内部的战士。
       跟在汪海洋的身后,卫新兵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实际上,跟随汪海洋,就是比跟随陈大毛好玩。汪海洋会找机会,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卫新兵可以借这机会,也跟在后面欺负这个那个,这的确是件好玩的事。有一段时间,卫新兵都忘记自己是一个打入敌人内部的战士了。只有当陈大毛的眼光尖锐地盯着自己的时候,卫新兵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汉奸,而是一个战士。
       一天,汪海洋约卫新兵去游泳。他们游泳的地方,就是那个水塘。现在,卫新兵不需要蹲在远远的石头后面进行观察了。在他的身边,除了汪海洋,就站了陶胜男和李彩霞。一开始,卫新兵的眼睛还不好意思往这两个女同学身上看,但卫新兵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他的眼光就随意地在她们身上游走了。这天游泳结束后,两个女的一道回家,两个男的一道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汪海洋交给卫新兵一封信。汪海洋要求卫新兵把这封信交给李彩霞。
       卫新兵觉得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他没有把信交给李彩霞,而是交给了陈大毛。卫新兵把信交给陈大毛后,立即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卫新兵一直害怕看到陈大毛的眼光。这一回,他给陈大毛带来了一封信,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信,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打入敌人内部的战士。他又可以迎接陈大毛射过来的眼光了。接下来,卫新兵等待着陈大毛拆开那封信,他很想看看那封信里到底写着什么。
       但是,陈大毛并没有拆开那封信。卫新兵看到,陈大毛把那封信拿在手上掂量掂量,又还了过来。卫新兵不知道陈大毛的意思,他等着陈大毛发话。过了一会儿,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把这封信交给孔老师。卫新兵说,这是写给李彩霞的,为什么要交给孔老师呢?陈大毛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不好看,这使他的那片向外翻着的眼睑翻得更狠了。陈大毛笑着说,卫新兵你觉得这是一封好信呢,还是一封坏信?卫新兵立即说,肯定是坏信,不然,他汪海洋为什么不自己送呢,为什么他要让我交给李彩霞呢?陈大毛说,这就对了,你知道这是一封坏信就对了,你为汪海洋送一封坏信,你不是走狗,你不是汉奸,你是什么呢?卫新兵没有想到,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战士,可在陈大毛的嘴巴里,他成了走狗汉奸了。卫新兵说,那我也不能送给孔老师啊,我送给孔老师,汪海洋会揍我的。陈大毛立即说,你说你作为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该不该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呢?
       卫新兵望着陈大毛,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真是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他卫新兵能不做毛主席的好学生么?
       最后,陈大毛总结性地说,孔老师都说了,要主动揭发,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看到卫新兵还心存疑虑,陈大毛拍了拍卫新兵的后背,说,放心,汪海洋要是敢揍你,我就会揍他。
       于是,卫新兵把这封信直接送到了孔老师的手里。
       十二
       第二天早晨,卫新兵刚走出家门,他就发现汪海洋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汪海洋看到,卫新兵看到自己的时候,表情有一些不自然。汪海洋立即走到卫新兵跟前。汪海洋用一条胳膊圈着卫新兵的脖子,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卫新兵身上。卫新兵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笑眯眯地对汪海洋说,你的身体重死了,你都快压死我了。但是,汪海洋的胳膊锁得更紧了,锁得卫新兵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汪海洋盯着卫新兵说,送了?
       根据卫新兵的判断,汪海洋根本不知道他把那封信送给了孔老师。所以,卫新兵很随便地说,送了。在听到卫新兵这样说之后,汪海洋松开了他的胳膊。卫新兵看到,汪海洋的面部表情立即变得十分生动。汪海洋对卫新兵说,跟我说说看,怎么送的?卫新兵无所谓地说,什么怎么送的,送了就是送了。这时候,汪海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角钱,塞进卫新兵的手里。这可以买十粒牛屎糖了。
       对于这一角钱的使用,卫新兵做了一个计划。他准备每次花一分钱,每次买一粒糖果,这样他就可以享受十天了。上午放学后,卫新兵立即来到了供销社,买了一粒牛屎糖。卫新兵一边嚼着糖。一边往家里走。卫新兵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发现他嘴里嚼着的那粒糖已经化光了。于是,卫新兵决定把他的用钱计划重新安排一下。他又回到了供销社。又买了一粒糖。这一回,卫新兵学着陈大毛的样子,把那粒糖小心地放进嘴巴里,慢慢地吮着。接着,卫新兵看到了生产队的队长。
       队长正被一群人推搡着,随着一群人向公社那
       个方向涌去。奇怪的是,队长的两条胳膊被一条麻绳在后面绑住了,那条麻绳在队长的两条胳膊上爬了几圈之后,又爬到了队长的颈脖上。这使队长看起来很滑稽,他的头使劲向天上仰着,他都看不见自己脚下的路了。所以,他只好被别人推着走。在队长后面的人群中,卫新兵发现了汪海洋。这使卫新兵精神为之一振,他很快把那粒糖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这样,他就可以很大声地喊汪海洋了。
       显然,汪海洋听到了有人喊他。他从人群中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就看到了卫新兵。卫新兵看到汪海洋看到了自己,他还看到汪海洋向自己招了招手。卫新兵立即挤进去,对汪海洋说,队长这是怎么啦?汪海洋没有回答卫新兵的话,他用鼻子凑近卫新兵的嘴巴,用力地往里面吸了几口气,然后肯定地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吃了糖,你的嘴巴里面有甜味。卫新兵把舌头从嘴巴里尽量往外伸,把他空空的嘴巴展示给汪海洋看,然后说,没了,都到肚子里去了。汪海洋空洞地咂了咂嘴巴,这才想起来回答卫新兵刚才的问题。他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真是不关心国家大事,你们生产队的队长出了事,你都不知道?卫新兵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汪海洋说,他多吃多占,被“四清”清出来了。卫新兵说,什么叫清出来了?汪海洋说,清出来就是清出来了,你真是不关心国家大事。
       说到队长多吃多占,卫新兵立即想起了那次分鱼的事。
       此时,在行进的队伍中,卫新兵把分鱼的事情向汪海洋作了一个大概的复述。汪海洋在听了这个分鱼的故事后,立即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报仇的机会到了。汪海洋在说过这句话之后,就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算递给卫新兵。卫新兵没有去接,卫新兵知道汪海洋的意思,他显然是要自己用这块石头去砸队长,就像前不久砸一条落水的狗一样。但卫新兵迟疑了,卫新兵对汪海洋说,队长是王红旗的爸爸。汪海洋说,他的确是王红旗的爸爸,但他更是被清出来的敌人。汪海洋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那块石头向前面砸过去。卫新兵看到,王红旗的爸爸王队长的身体向下面蹲了蹲,又站了起来。卫新兵在地上捡起一块很硬的土坯,也向前面砸去。汪海洋和卫新兵都看到,那块土坯在队长的后背上炸开了,留下一个白印子。汪海洋笑着对卫新兵说,他倒是怪经得住砸的。
       两个人一直跟在人群的后面,一直到队长消失在公社的大门里,他们才重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汪海洋又想起那封信了。汪海洋对卫新兵说,你吃的糖,是用我给的钱买的吧?卫新兵知道汪海洋又要问那封信了。卫新兵在飞快地想着,他应该怎样来回答汪海洋的提问。卫新兵知道,回答汪海洋的提问,比回答孔老师的提问还要难。因为,如果孔老师提出的问题实在答不出来的话,你可以不回答,你只要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等到孔老师把这个问题解答完了,你坐下来就可以了。但汪海洋的问题要是答不出来的话,那就不好玩了。
       应该说,卫新兵的确是个编故事的天才。在这方面,他肯定比陈大毛更加优秀。一般来说,胆子小的孩子,怕打的孩子,都必然是编造谎言的能手。为了对得起这一角钱,也为了满足汪海洋,卫新兵将他送信的过程编造得天衣无缝。他使汪海洋确信,他写给李彩霞的那封信,确实是送到了李彩霞的手里。最后,汪海洋一直在追问一个问题,那就是,李彩霞接过这封信之后,她是什么表情。卫新兵觉得他无法编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汪海洋一到学校,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卫新兵觉得不好编,他只说,我只是把信交给她了,我没有看她的脸。
       既然这样,汪海洋就只好自己去看了。这天早晨,走进教室之后,汪海洋就打算看看李彩霞的脸色,但他又觉得他自己有些不敢看了。这真是怪事。以前,汪海洋看任何人的脸,他都觉得无所谓的。在送出去这样一封信之后,他突然觉得他有些不敢看李彩霞的脸了。他搞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但他还是忍不住,他偷着斜了李彩霞一眼,又斜了一眼,然后,他发现,李彩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汪海洋所没有想到的。接着,汪海洋用眼睛使劲盯着李彩霞,他想从李彩霞的脸上盯出反应来。要知道,当一个人总是盯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这另一个人总是会发现有一个人在盯着他。李彩霞也一样,她终于看到汪海洋在盯着自己,她偏转着头看了汪海洋一眼,又接着做她的事。这个时候,卫新兵正在紧张地看着汪海洋。他知道汪海洋想得出一个结果,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他卫新兵同时也知道,不管他汪海洋怎么盯着那个叫李彩霞的女生,他汪海洋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这一点是肯定的。而坐在最后排的陈大毛,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
       这封信如石沉大海。
       一直到召开全校师生大会的时候,汪海洋才知道这封信居然捏在校长手里。校长在大会上,用右手捏着这封信,在空中不停地抖动。他一边抖动着手里的信,一边说,同学们哪,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筷子那么大的个人,就知道写恋爱信了。
       校长只说了筷子这么大的人,校长没有在大会上点名。这使汪海洋误以为这件事是一件小事,也给了汪海洋暂时的喘息的机会。会议结束后,汪海洋立即找到了卫新兵,他用一只手封住了卫新兵的衣领,然后把卫新兵提了起来。汪海洋把卫新兵提到跟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后,问卫新兵,我的那封信怎么到了校长手里?
       卫新兵知道,他做的那件事是决不能承认的。卫新兵翻着他的白眼珠说,我怎么知道?汪海洋说,你做的事,你会不知道?卫新兵说,我只是按你的要求送了。汪海洋说,真的?卫新兵说,真的。随后,汪海洋把卫新兵放了下来。现在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问题出在李彩霞身上。这样,汪海洋准备找李彩霞算账。
       仔细想来,汪海洋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怎样去找李彩霞算账呢?汪海洋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好下手。李彩霞把一封不好的信交上去,她似乎没有做错什么。但她为什么要交出去呢?而且还交到了校长的手上。汪海洋想,你不同意也就罢了,你还交了出去。汪海洋认为,这个账是一定要算的,但他还不能确定用什么办法来算。他注意观察李彩霞,但他发现这个李彩霞似乎跟从前一样。李彩霞的表现,就是电影上的江姐表现的那样,镇定自若。这更让汪海洋觉得无从下手了。在汪海洋犹豫不决时,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先找汪海洋算账了。
       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对汪海洋说,你先写一份检讨,要深刻。
       按照孔老师的要求,汪海洋需要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但汪海洋不知道怎么写,汪海洋连一篇简单的作文也写不好,他写的检讨又怎么能写得深刻呢?于是,汪海洋找到了王红旗。这是因为,王红旗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但是,王红旗却说,我从来没有写过检讨,检讨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作文呢?王红旗这样子反问汪海洋。其实,王红旗当然不会不知道检讨应该怎样写,汪海洋知道王红旗其实是不想写。不仅如此,王红旗还进一步试问汪海洋,他问汪海洋说,你为什么要写检讨呢?
       王红旗这样子问汪海洋是有道理的。这时候,没有人知道校长说的那个筷子那么大的人,他就是
       汪海洋。也许在校长眼里,汪海洋是个像筷子那么大的人,但在王红旗的眼里,汪海洋至少有棒槌那么大了。汪海洋至少要比王红旗高大得多。为了让王红旗能够帮自己的忙,汪海洋不得不把自己给李彩霞写那封信的情况简要跟王红旗说了一遍。尽管这样,王红旗还是不答应写检讨。王红旗对汪海洋说,我又没有写这样的信,我怎么能写得出这样的检讨呢?而且还要深刻?
       在这种情况下,汪海洋不得不提到王红旗的爸爸了。汪海洋对王红旗威胁着说,如果你不写,下次你爸爸被绑着出来,我就用石头把你爸爸的头砸破。王红旗立即就妥协了。他是知道汪海洋的,他汪海洋不仅自己会用石头砸,他还会动员其他的人来砸,这一点,王红旗是绝对相信的。于是,王红旗就对汪海洋说,好吧。
       汪海洋把王红旗写好的那篇检讨原封不动地抄了一遍,就交给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汪海洋以为,他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在周末的班会上,孔老师把汪海洋的检讨从讲义夹中拿了出来,她要求汪海洋在班会上把他的书面检讨读一遍。
       汪海洋也只好在班会上读了。但是,汪海洋他不好好读,他一边读一边望着台下的同学笑,做出了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汪海洋为了表现他是这个班上的头,为了维护他这个头的自尊心,故意做出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这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十分气愤。班会后,孔老师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为汪海洋这件事,孔老师甚至还跟校长吵了起来,她对校长说,如果汪海洋还在她班上,这个班她就没法管了,她就不当这个班主任了。
       汪海洋当然不知道这背后的情况。到目前为止,汪海洋还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还以为,他还是过去的那个汪海洋。这天班会之后,汪海洋发现,以前放学后等在门口的那几个家伙,现在都不在门口了。他还看到,卫新兵那个叛徒,居然跟在陈大毛的身后。于是,汪海洋加快步伐撵上去。当时,许多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正打算看一场好戏。但这场好戏被陶胜男打断了。陶胜男看到汪海洋,就把汪海洋在半道上拦住了。陶胜男笑眯眯地对汪海洋说,汪海洋你作文写得不赖,你倒是会写情书了啊?这时候,边上就有人说,我们想听听,你情书写的什么内容,你朗诵给我们听听好么?
       这还不算什么。又过了两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在班上宣读了一个决定,决定给汪海洋一个“劝其退学”的处分。汪海洋倒没有什么,他本来就不想上学。但汪海洋的爸爸不同意。汪海洋的爸爸是公社里的一个干部,汪海洋的爸爸不听劝,就连校长也没有什么办法。所以,汪海洋还是坐在他以前的座位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了。雨天,体育老师马前进只好上室内体育课了。马老师不喜欢上室内体育课,因为,他认为体育是靠身体来做的,不是靠嘴巴讲的。于是,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提问题上,让同学们说,他就可以少讲很多话。这一天,他又开始提问题了。他提出这个问题后,他用眼光扫视全班,几乎把每个学生的脸都扫一遍,有时候他甚至会扫两遍,这样又可以消磨不少的时间。然后,他开始点名叫人回答问题了。他的眼光定格在李彩霞脸上,他喊道,李彩霞。李彩霞就站起来回答马老师提出的问题。李彩霞回答问题时,喜欢不时地摆动一下她的头,李彩霞一直是这样,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在陈大毛看来,李彩霞摆动她的头的样子,是很好看的,这使她看起来有一些娇羞,而且她的长辫子会随着她的头一起摆动,这就更好看了。但马老师不是这样看,他打断了李彩霞的回答,他问李彩霞说,你为什么在回答问题时要摆头呢?
       李彩霞没有明白马老师的意思,她是低着头的,这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了马老师一眼,她不自觉地又摆了一下她的头。马老师接着对李彩霞说,你以为你摆头的样子很好看么?你这叫妖,难怪有人给你写情书呢。
       现在,大家终于知道,汪海洋写的那个情书,是写给李彩霞的。
       这天下午放学后,陶胜男约了几个她的死党,等在路上伏击李彩霞。李彩霞今天心情很不好,她不知道体育老师马前进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低着头走她的路。当她走进陶胜男的伏击圈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实际上,她已经被陶胜男和她的几个死党团团包围起来了。这时候,她听到陶胜男对她说,李彩霞。李彩霞就站定了。陶胜男盯着李彩霞说,骚货。接着,陶胜男要她交待那封情书的内容。
       李彩霞当然不知道那封情书的内容。李彩霞甚至不清楚情书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她只有摇头。于是,陶胜男笑着对她的几个死党说,你们看,她装得怪像的呢。那几个女生也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她恐怕还要为汪海洋保密呢。其中的另一个说,她有点像电影上的女共产党了呢,她打算宁死不屈呢。然后,陶胜男问大家,她说,我们怎样才能使她开口呢?
       陶胜男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李彩霞身边的这个包围圈立即就缩小了一层,好几只手一齐把李彩霞摁到了地上。有的手开始抽打李彩霞了,但这立即被陶胜男制止住了。陶胜男对她们说,你们不能打,这样会让人看出来的。
       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陶胜男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陶胜男对压在李彩霞身上的那几个说,拔她的头发吧,这样不容易看出来。
       于是,几只手开始拔李彩霞的头发。一开始,李彩霞还感觉到很痛,但一会儿她就不觉得痛了,她只看到她的脸前堆了一小堆她心爱的头发。李彩霞对压在她身上的几个人说,你们打我吧,你们不要拔我的头发。但是这几个并不听她的,她们像拔草一样地在拔她头发。但这几个人不久就发现,其实拔头发比拔草要困难得多,她们的手一会儿就拔酸了。而且,有人发现,李彩霞的头上已经出血了,这些血甚至染红了那几只手的手指。看到这种情况,陶胜男下令不拔了。陶胜男对李彩霞说,你回去回忆回忆,要是再不说,我会把你的头发拔光的。
       李彩霞知道她们走了,她们走得像一阵风。这时候,李彩霞才感觉到那种剧烈的疼痛。李彩霞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头发收集起来,把它们编织成一条小辫子。李彩霞抬起头向她们看了一眼,她看到陶胜男又走了回来。陶胜男是来特意告诉她一句话的,陶胜男对着李彩霞的耳朵轻轻地说,我已经跟汪海洋睡过觉了。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李彩霞决定去问问汪海洋。她要问问汪海洋,他的那封信到底写的什么。而与此同时,汪海洋也有事想问李彩霞,他一直闹不明白李彩霞为什么要把那封信交给校长,这使他蒙受了极大的耻辱。汪海洋当然不知道,那封信是在陈大毛的强迫下,由卫新兵交给孔老师,再由孔老师交给校长的。当汪海洋和李彩霞这两个人在一座桥头相遇时,汪海洋在后面大声地喊了一句,李彩霞!李彩霞被汪海洋巨大的喊声吓得抖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发现汪海洋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人。李彩霞知道在这种形势下,她跟汪海洋没办法讲清他们之间的事,因此,李彩霞继续往前走,而且走得比刚才还快。这让汪海洋进一步相信是李彩霞把那封信交给了校长。汪海洋很快赶了上来,他拦住李彩霞说,你为什
       么总是躲着我呢?
       李彩霞其实并没有躲着汪海洋,李彩霞总是低着头,迈着碎步,这是李彩霞走路的习惯。但汪海洋认为李彩霞是故意不理他。他接着对李彩霞说,你一定是做了坏事心里有愧吧?这时候,李彩霞抬起了她的头,她对汪海洋说,谁做了坏事,谁才真正是心里有愧呢。这让汪海洋更加相信是李彩霞把那封信交给了校长。汪海洋笑眯眯地对李彩霞说,你那么妖,马老师都这样说了,难怪有人给你写情书呢。
       过了一天,李彩霞在桥头上又遇到了汪海洋。看到汪海洋一脸的坏笑,李彩霞就知道汪海洋是故意在这里拦截她。这座桥是李彩霞放学回家的必由之路。李彩霞看到汪海洋挡住了自己,就打算从汪海洋身边绕过去。但李彩霞绕不过去。因为,她看到从桥墩下面迅速爬出来好几个人,都是汪海洋那一拨的。他们都站在汪海洋的身后,把整个的桥面都挡住了。李彩霞还闹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她看到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封信。这些人把他们手里的信一齐塞进李彩霞的手里。汪海洋对李彩霞说,你那么妖,他们都爱上你了,他们都给你写了情书。
       看到李彩霞接过了他们的信,他们才把李彩霞从桥头上放了过去。看着李彩霞的背影,汪海洋大声说,求求你把这些信都交给校长吧,李彩霞。
       又过了一天,李彩霞放学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注意观察桥头,她发现汪海洋他们已经在那里守候了。她不知道他们又要做出什么。于是,李彩霞决定不从桥上过河了。她顺着河流往下游走。在一片河水比较浅薄的地方,李彩霞开始试着向对岸蹚过去。
       她以为她能蹚过去。
       十三
       一连几天,汪海洋都没有等到李彩霞。
       发现李彩霞的,是下游一条渔船上的渔民。这个渔民使用钩网在河里打鱼。他以为他打到了一条大鱼。实际上,他把李彩霞打捞出来了。那些巨大的钩子把李彩霞的身上钩出了很多的洞,那些洞里没有一点血。
       当陈大毛赶到河滩上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很多的人,人群形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把李彩霞围在里面。陈大毛奋力向圈子里面挤进去,他终于挤进了前排。陈大毛看到,一个清理尸体的人正在为李彩霞清理。这个人两只手上都抓着一条很大的白色毛巾。他清理完李彩霞的上身,然后把一条毛巾盖在李彩霞的脸上。在这条毛巾的周围,是李彩霞四散着的长发。接着,这个人开始清理李彩霞的下身。陈大毛看到,李彩霞小肚子上的那块胎记,他从小就熟悉的那块胎记,那块像一片桑叶的胎记,已经长大了,大得像一只手掌,摁在李彩霞的小肚子上。
       陈大毛冲出了包围圈。他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在河流的一个拐弯点,陈大毛坐下来,他掏出他身上的那枝笔。这枝笔上面有李彩霞的名字,名字下面有一片桑叶。陈大毛把这枝笔浸到河水里,认真地清洗着这枝笔。陈大毛将这枝笔洗好之后,插到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现在,这枝笔,它离心脏很近。
       陈大毛洗好了这枝笔,就开始寻找汪海洋。奇怪的是,汪海洋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陈大毛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汪海洋。眼看着期末考试就要开始了,也没有看到汪海洋来到教室参加考试。据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说,汪海洋因病请假了。一直到暑假开始,汪海洋也没有出现。
       在陈大毛寻找汪海洋的过程中,卫新兵一直尾随在陈大毛的身后。卫新兵对陈大毛说,汪海洋怎么会生病呢,他一定是躲起来啦。为了找到汪海洋,陈大毛采用了一个很笨的办法,他决定躲在汪海洋家的屋后,就在这里等着汪海洋的出现。他不相信汪海洋总也不回家。显然,像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卫新兵有些不耐烦了,他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不会把美好的假期就这么浪费掉吧?
       陈大毛知道卫新兵等得不耐烦啦。他用一只手从背后向卫新兵挥了挥,他的眼睛还在盯着汪海洋的家,他挥着手对卫新兵说,你玩你的吧,玩你的去吧。卫新兵对陈大毛解释说,我不是要玩,我们分头找。陈大毛知道卫新兵的意思,他已经等了好几天啦,已经很不容易啦。陈大毛对卫新兵说,走吧走吧。卫新兵很听话,卫新兵就走了。
       在汪海洋家的屋后,一片很大的竹林。在这个夏天的季节里,这里很凉快。陈大毛一点也不急,他每天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汪海洋。
       一天,陈大毛在这里碰到了孙晶晶。在孙晶晶的身后,跟着两个男青年,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陈大毛都有些认不出来孙晶晶了,她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她的胸脯甚至已经超过了陶胜男。而孙晶晶,她立即就认出了陈大毛。她看到陈大毛之后,马上大声地喊叫着跑过来。她与以前的孙晶晶完全不一样了。
       孙晶晶把他身后的两个人向陈大毛作了介绍。陈大毛现在知道了,这两个人是孙晶晶在县城的同学。也就是说,孙晶晶的确是转到县城读书去了。同时,孙晶晶还把陈大毛向她的那两个同学作了介绍,孙晶晶指着陈大毛对那两个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陈大毛,我以前的同学。听到孙晶晶这么介绍,陈大毛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孙晶晶的好朋友。
       接着,孙晶晶向她的那两个同学挥了挥手,那两个人立即退到了很远的地方。陈大毛看到,那两个人像两条狗一样,在很远的地方蹲下来,观察着这一边的动静。
       现在,这里只剩下陈大毛和孙晶晶了。孙晶晶笑眯眯地对陈大毛说,陈大毛,我刚才看见你在看我的胸脯了。孙晶晶这么一说,陈大毛立即把眼光从孙晶晶的胸脯上移开。陈大毛不好回答孙晶晶的问题,他不说看了,也不说没有看,他只是把眼光移开了。孙晶晶接着说,我的胸脯现在是不是比陶胜男的大?
       令陈大毛惊异的是,孙晶晶居然把她的上衣卷起来,把她的胸脯完全暴露在陈大毛的眼前。她不仅把她的胸脯暴露出来,她还把她的胸脯前移到陈大毛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她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上次为我同汪海洋打了架,你还没有看到我的胸脯,这次我给你补回来?看到孙晶晶这个样子,看到孙晶晶完全凑近了自己,陈大毛知道自己的眼光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陈大毛干脆把眼睛闭起来。但陈大毛立即感到自己的手被孙晶晶捉住了。孙晶晶把陈大毛的一只手捉进她自己的手里,放到她自己的胸脯上。
       陈大毛的手像被开水烫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来。看到陈大毛这个样子,孙晶晶哈哈大笑起来。陈大毛对孙晶晶说,孙晶晶你变了,变得很厉害。孙晶晶说,大家都变了,陈大毛你敢说你没变?
       原来,孙晶晶也是来找汪海洋的。孙晶晶还特此约了那两个人。按照孙晶晶的说法,她特此约这两个喽啰,就是专门来跟汪海洋打架的。孙晶晶对陈大毛说,你没有忘记汪海洋他们那次是怎么欺负我的吧?陈大毛说,没有。孙晶晶说,陈大毛你能告诉我汪海洋在什么地方么?陈大毛说,我不能,我也是来找他的,我找了他很长时间了。
       陈大毛和孙晶晶,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胡乱地走着。那两个人远远地跟在陈大毛和孙晶晶后面,始终保持着那么长的距离。看到那两个人像狗一样的听话,陈大毛笑了起来。陈大毛笑起来的样子很难看,陈大毛已经很久没有笑了,他发现他笑起来的时
       候脸上的皮肤有点拉得难受。但他还是想笑。看到陈大毛笑起来这么难看,孙晶晶也笑了起来。陈大毛问孙晶晶,你笑什么?孙晶晶反问陈大毛,你笑什么?两个人互相问过之后,又互相笑了笑。此时,他们觉得突然变成了真正的好朋友。陈大毛对孙晶晶说,那两个家伙很听你的话的。孙晶晶说,我叫他们吃屎,他们都会吃的。
       接着,他们遇到了卫新兵。
       卫新兵是专门来找陈大毛的。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孙晶晶。跟陈大毛一样,卫新兵也几乎认不出孙晶晶了。但孙晶晶立即就认出了卫新兵。孙晶晶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卫新兵马上说,孙晶晶你怎么长这么大?孙晶晶知道卫新兵指的是什么,就把卫新兵的头夹进自己的胳膊里,这让卫新兵怎么挣扎也挣脱不掉。孙晶晶说,我长这么大,你是不是想吃一口啊?
       卫新兵来找陈大毛,是专门来报告陈大毛一个重要情况的。据卫新兵说,汪海洋躲在他舅舅家。于是,几个人一道,奔赴汪海洋舅舅家。
       他们是在汪海洋舅舅家后面的一个水塘里找到汪海洋的。当他们在汪海洋面前出现的时候,汪海洋正在那里练游泳。陪练的就是陶胜男。孙晶晶笑着对陈大毛说,我没有想到,我在这里一下子找到了我想找的两个人,我本来以为今天只会找到一个的,我准备下次再找另一个,我没有想到一次会找到两个。陈大毛知道孙晶晶的意思,她要找的汪海洋和陶胜男都在这里。但陈大毛没有理睬孙晶晶的话,他对孙晶晶说,让我先来吧,我找了他好长时间了。但孙晶晶不同意,她对陈大毛说,她是专门带了两个人来的,那两个人明天还要回县城。
       卫新兵不得不承认汪海洋具有大将风度。他看到汪海洋从水里爬上来,很沉着地向陈大毛和孙晶晶走过来。那远远跟在后面的两个人,此时已经快速地站在了孙晶晶的面前。他们也知道孙晶晶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其中那个又高又瘦的对孙晶晶说,是这个家伙么?孙晶晶说,是这个。于是,这两个人向汪海洋迎过去。
       让陶胜男没有想到的是,汪海洋居然这么不经打。那个又高又瘦的家伙,他的拳头既有力,又凶狠。而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他本来也是准备动手的,但战斗的情形告诉他,这里用不着他了,他只是站在一边观战。陶胜男看到,汪海洋被打倒了,又站起来,又被打倒了,又站起来。最后,他站不起来了。但卫新兵不得不佩服汪海洋是个硬角色,他被不停地打倒,但他汪海洋的脸上仍然布满着不服输的表情。显然,他这种表情让那个又高又瘦的家伙很生气,这个又高又瘦的家伙对着爬不起来的汪海洋脸上又跺了几脚,这一回,谁都看不出来汪海洋的脸上还有什么表情了,那上面都是血了。
       这还不算。那个高瘦的拎着汪海洋的两条腿,那个矮胖的拎着汪海洋的两只手,他们像抬着一袋化肥一样,把汪海洋的身体在空中悠了几下,然后抛进了脚边的水塘里。汪海洋的身体不但激起了很大的水花,也激起了很大的浪花。那些浪很快波及到水塘边,把水塘凭空放大了一圈。看到这种情况,陶胜男大声说,这样会死人的,他不会游泳。
       陈大毛觉得陶胜男的话真好笑。他对陶胜男说,你们练了这么长时间,他还不会游泳?卫新兵接过来说,他们不是游泳,他们只是打着游泳的幌子。孙晶晶说,陶胜男你们打着游泳的幌子,在做什么呢?
       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都望着水塘,水塘里真的没有一点动静。卫新兵对陈大毛说,他不会真的死掉了吧?陈大毛说,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你要问汪海洋他自己。
       汪海洋没有死。汪海洋在塘底下摸到了一块大石头,然后他抱着这块大石头,一步一步地从塘里走了出来。汪海洋从塘里走出来之后,就把那块石头垫在自己的肚子下面,他要用这块石头将自己肚子里的水逼出来。
       本来,陈大毛是准备找汪海洋好好打一架的,但他看到汪海洋现在的这个样子,显然是没办法打了,他准备等汪海洋恢复好了,再找汪海洋打。现在,他想回去了,他打算过几天再来。当陈大毛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说,我们来练练?
       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已经拦在了陈大毛的面前。陈大毛看了一眼孙晶晶,他看到孙晶晶嘻嘻一笑,孙晶晶说,你们练练吧,谁赢了我陪谁睡觉。
       陈大毛本来是不想跟他们打的,他的目的是要找汪海洋打。但现在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把他的路都拦住了。陈大毛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要是不同意练练,他就很没有面子了。于是,陈大毛就稳了稳身体,等着对方出手。
       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有着一身的蛮力。他使用的是一种很笨的办法,也是一般人难以对付的办法。他扑上来就抱住了陈大毛的腰,同时他用头顶住陈大毛的胸,他就像一头小公牛一样,把陈大毛顶得连连后退。很快陈大毛就被他顶倒了,就被他顶到了身子底下。从表面看起来,陈大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实际上,陈大毛是被这个蛮横的家伙搞糊涂了。当陈大毛被他压在身子底下之后,陈大毛反而清醒了。他选准了一个位置,他用他练了很久的铁砂掌,对着这个家伙的脖子砍了下去。
       这很有效,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身体软了一下。陈大毛迅速把他的身体拨拉到一边,自己也立即站了起来。看到这个情况,那个又高又瘦的家伙上来帮忙了。但对付这一个,一点也不难,陈大毛只用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拍了一下,他就蹲下去了。他不仅蹲了下去,他还蹲在那里呕吐了半天。他把他的眼睛都吐红了。但他并不生气,他吐过了之后,他望着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两个人对视了一会。然后两个人都望着陈大毛笑起来。其中的一个对陈大毛说,你真厉害,你比县城的郭秃子还厉害。其中的另一个说,你转到县城吧,你到县城我们都跟你混。
       陈大毛没有理睬这两个人。陈大毛走到汪海洋身边,他看到汪海洋还趴在那里吐水。他对汪海洋说,我是专门来找你打架的。汪海洋又吐了一口水,然后对陈大毛说,不用打了,我承认我打不过你。陈大毛说,我们没有打,你怎么知道打不过呢?汪海洋轻蔑地看了陈大毛一眼,说,你除非把我打死,你想我跟在你后面转,是不可能的。陈大毛说,我不要你跟在我后面转,你可知道你害死了李彩霞?
       汪海洋看了卫新兵一眼,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他笑过之后,对陈大毛说,我们共同害死了她,陈大毛。
       听到汪海洋这么说,陈大毛站了起来。陈大毛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陈大毛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去,他又回到了河滩边,回到先前停放李彩霞的地方。但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有河滩上那些被人们踏平了的草,表明这里曾经聚集过很多的人。另外,这里多出了一些牛,这些牛正在一口一口地把这些草吃掉。陈大毛知道,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了。这些唯一表明迹象的草,或者将被这些牛吃掉,或者会重新长直身体,将不会留下一点点印记。陈大毛站在这里,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满出来。在朦胧的泪光中,陈大毛看到李彩霞剥开一粒牛屎糖,轻轻地咬开半粒,放进嘴里甜蜜地吮着。
       这时候,时间已近正午。陈大毛把他的脸仰上
       去,他不想让他的眼泪流到下巴上。即使他闭着双眼,太阳也是烫的,在他的眼前形成了通红的一片。他就这么仰着脖子,让强烈的阳光把他脸上的泪水晒干。
       陈大毛开始往回走。他知道,卫新兵尾随在自己的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是孙晶晶。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陈大毛。陈大毛回头看了一眼,他甚至对卫新兵笑了一下。接着,陈大毛看到,孙晶晶走到了自己的跟前。孙晶晶走上来就踢了卫新兵一脚,卫新兵知道孙晶晶的意思,这是要他走开。卫新兵就走开了,走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坐下来,向这边望着。看到卫新兵走远了,孙晶晶靠在陈大毛的身边蹲下来,她仰着脸对陈大毛说,我知道你在想哪个。看到陈大毛没有反应,孙晶晶就知道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安慰陈大毛说,我们都是受害者。孙晶晶的这句话使陈大毛心里痛了一下,他对孙晶晶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伤害我们。孙晶晶嘻嘻一笑,说,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就是把头想破了,也没有用。听到孙晶晶这么说,陈大毛也笑了起来,陈大毛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哪个?孙晶晶说,李彩霞。陈大毛说,不对。
       陈大毛对孙晶晶说,我在想你。
       孙晶晶说,你为什么要想我?
       陈大毛对孙晶晶说,你自己说的,谁赢了你陪谁睡觉。孙晶晶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她笑完之后对陈大毛说,现在?陈大毛答非所问地说,你那两个跟屁虫呢?
       十四
       在孙晶晶的指派下,她的那两个跟屁虫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他们现在跟在陶胜男的后面。
       陶胜男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她认为,孙晶晶既然可以找到汪海洋实施她的报复,她当然也不会放过自己。只是她孙晶晶还没有腾出手来。陶胜男就是在孙晶晶还没有腾出手来的时候,偷偷地离开了打架现场。
       本来,陶胜男是准备跟汪海洋一同离开的,但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在向自己靠近。她知道,汪海洋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东西,接下来就应该轮到自己了。她没有想到陈大毛这样能打,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练得这样能打了呢?陶胜男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但她到底没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她还知道,她今天就算是躲过了孙晶晶,她明天也很难躲得过孙晶晶。不管怎样,有一个问题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能够得到陈大毛的保护,她陶胜男就不会害怕什么了。
       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陶胜男忽然就放松了许多。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这个夏天的正午,陶胜男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下决心抛开汪海洋,投奔到陈大毛麾下。做出了这个决定后,陶胜男忽然觉得天气热得很。于是,她钻进前面的一片黄瓜地里,她打算摘一根黄瓜,这个东西是可以降降温的。
       因为陶胜男一直在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所以,陶胜男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身后还有两个人。
       跟在陶胜男后面的这两个人,看到陶胜男钻进了一片黄瓜地里,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就笑起来。他们互相都从对方的眼神判断出,他们一直跟踪的这个人,现在肯定是到黄瓜地里脱裤子去了,她已经胀得受不了啦。于是,这两个人也感到了一股尿意,他们也把自己的东西掏出来,对着热乎乎的土地冲过去。那个又高又瘦的看着另一个手里抓着的东西说,你的东西跟你的身材差不多,短粗短粗的。那个又矮又胖的也看着另一个手里抓着的东西说,你的也是,又细又长。与此同时,他们想起了一个顺口溜,又短又粗,痒痒酥酥;又细又长,哭爹喊娘。其中的一个还把这句顺口溜念了出来。两个人又笑了一会。
       等他们笑完了之后,他们发现孙晶晶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这两个人所处的地势较低,从他们的视野来看,孙晶晶是从地平线上一寸一寸长出来的。很快,孙晶晶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孙晶晶对他们说,人呢?
       当这三个人在黄瓜地里找到陶胜男的时候,陶胜男正坐在那里吃黄瓜。
       三个人从三个方面把陶胜男围在中间。陶胜男知道自己想跑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就坐在那里,继续吃她的黄瓜。
       陶胜男手中的那根黄瓜,恐怕是这片黄瓜地里长出来的最大的黄瓜了。尽管这根黄瓜已经被陶胜男吃掉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比周边的黄瓜都要大。看到陶胜男坐在这里吃黄瓜,孙晶晶笑了起来,孙晶晶对陶胜男说,陶胜男你在偷黄瓜吃呢。
       陶胜男说,我摘一根黄瓜吃吃,这不叫偷。
       孙晶晶说,那么,这是你家的自留地?
       这当然不是陶胜男家的自留地,这是生产队集体的地。照此推理,陶胜男当然算是偷了。于是,孙晶晶进一步问陶胜男,她问陶胜男,说,陶胜男你说偷了生产队的一担草,与偷了生产队的一根黄瓜,有什么不同么?
       陶胜男说,当然不同了,一担草多大?一根黄瓜才多大?
       孙晶晶又笑了起来,她说,你这根黄瓜也不小了,它粗得都放不进你的嘴里去了。接着,孙晶晶再一次启发式地提问说,陶胜男你说偷了生产队的一担草,与偷了生产队的一根黄瓜,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么?
       现在,陶胜男知道这几个人之所以尾随在自己的身后,之所以跟到黄瓜地里,目的就是来找自己麻烦来了。这样,陶胜男干脆就不打算理睬孙晶晶了,她索性慢条斯理一心一意吃她的黄瓜。这可以把她自己的嘴巴堵塞起来,可以不回答孙晶晶也许将要提出来的一些更加古怪的问题。
       陶胜男吃着她的黄瓜,她想看一看这几个人会把自己怎么样。刚才,她看到了汪海洋,他不就是被打了一顿么?他们还能拿自己怎么样?这样想着的时候,陶胜男反而冷静下来。她一边吃她的黄瓜,一边用眼睛轻蔑地看了孙晶晶他们一眼。
       实际上这轻蔑的一眼已经激起了孙晶晶的愤怒,但孙晶晶没有表现出来她的愤怒。她的脸上还挂着刚才那样的笑容。孙晶晶望着她身边的两个人说,你们看,她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生产队的黄瓜。
       这两个人听到孙晶晶这么说,就一齐动手过来抢陶胜男手里的黄瓜。但陶胜男不让他们轻易地实现他们的意图。陶胜男把黄瓜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当她的左右手都被这两个人控制住了之后,她干脆把黄瓜插进自己的嘴巴里。她是在向他们表示她的不屈服。她的行为表明,她甚至可以在她的双手都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还能够继续吃她的黄瓜。
       陶胜男现在的样子的确是很滑稽,这让孙晶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现在,陶胜男的两条胳膊被身边的这两个人扭在背后,但她的嘴巴还在照样吃她的黄瓜。而在陶胜男的脚下,已经踩倒了一大片黄瓜,这些黄瓜藤堆在陶胜男的脚下,像一大堆绳索。孙晶晶对陶胜男说,你糟蹋了这么多黄瓜,你这已经不是偷生产队的一根黄瓜了,你这个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你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了。
       而在目前的情况下,陶胜男无法回答孙晶晶的问题,她还在吃她的黄瓜。孙晶晶着实有一点愤怒了。她对抓着孙晶晶胳膊的两个人说,她怎么还在吃她的黄瓜呢?
       听到孙晶晶这么说,这两个人中的一个绕到陶胜男的面前,从陶胜男的嘴巴里抽出那根黄瓜,随手扔到了黄瓜地里。趁着空出一只手来的机会,陶胜
       男拚命反抗,她用空出来的一只手,用力地去抓挠身后的那一个,很快,那一个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孙晶晶说,你们两个真没有用,你们两个男的都搞不过一个女的。
       于是,这两个男的也有些生气了。他们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这个叫陶胜男的女生,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女生还真是不好对付。尤其是她的那一双手。这样,这两个男的就用踩在脚下的黄瓜藤子,把这个叫陶胜男的两条胳膊绑在她的身后。但陶胜男还有一双脚,她用一双脚不停地踢这两个男的。
       为了使这个叫陶胜男的女生更加老实一些,两个男的决定把陶胜男的脚也绑起来。他们把陶胜男的左脚和左手绑到一起,把陶胜男的右脚和右手绑到一起。这样,陶胜男看起来就乖巧多了。陶胜男的身体就像一个被草绳绑住的螃蟹,她再也动弹不了啦。
       但是,陶胜男还有一张嘴,她现在唯一能动的就是她的嘴巴了,于是她开始使用她的嘴巴,她开始大叫。这让孙晶晶觉得很不耐烦,她捡起刚才陶胜男吃过的那半截黄瓜,塞进陶胜男的嘴巴里。为了防止陶胜男能够吃掉这半截黄瓜,也为了防止她会把黄瓜吐出来,孙晶晶把黄瓜深深地塞进陶胜男的嘴巴里,她还用手在半截黄瓜的顶端拍了拍,这就像钉一枚钉子,她把黄瓜深深地钉进了陶胜男的嘴巴里。这下好了,她哪里都动不了啦。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都累了。在这个夏季的正午,他们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接下来,孙晶晶也摘了一根黄瓜,那两个孙晶晶的跟班也各自摘了一根黄瓜,就坐在黄瓜地里嚼着。而陶胜男,她的嘴巴里也有一根黄瓜。看起来,她似乎也在吃她的黄瓜。在这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在吃黄瓜,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声。
       在这个过程中,孙晶晶想起来那一次在水塘边的经历。这样的一次经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认为这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她的一条腿被陶胜男从后面抱住了。陶胜男抱住了孙晶品的一条腿,一步一步地把孙晶晶压到身体下面。陶胜男开始用力地去解开孙晶晶棉袄的扣子。陶胜男扒开孙晶晶的手指,她解开了第一粒。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第五粒。
       现在,几个人都把黄瓜吃完了。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似乎还没有吃好,他又摘了一根,夹在双掌中间搓着,他要把那上面的刺搓掉,这样吃起来方便些。他很快地又吃了一根。接下来,这两个男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他们一齐望着孙晶晶,他们顺着孙晶晶的眼光看过去,就看到了还躺在一边的陶胜男。他们不知道孙晶晶为什么这样痴痴地看着这个叫陶胜男的女生。这时候,孙晶晶说,你们看,她还在动呢,她还不服气呢。
       其实,陶胜男并没有动弹,她只是在呼吸。但是她的胸脯的确是太大啦。她哪怕只是在呼吸,她的胸脯也在不停地上下起伏。孙晶品对着这两个男的说,你们看,她哪里动得最厉害?
       这两个男的立即就笑了,他们迅速领会了孙晶晶的意思。他们走到这个叫陶胜男的身边,然后他们蹲下来,看着陶胜男还在不停动着的地方。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陶胜男当然只穿了一件,一件薄薄的碎花小布褂。由于她的双手向后绑着,她的两条腿也随着她的双手向后绑着,她的胸脯就更加突出。而且,在五粒扣子中间,形成了四个小括号。在四个小括号的里面,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些激动人心的内容。这样,当那个又高又瘦的家伙伸出一根小手指在陶胜男的胸前拨了一下之后,陶胜男胸前的一粒扣子就迅速地弹开了,这个小括号立即变成了一个大括号。第一粒,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第五粒。
       这时候,孙晶晶走近陶胜男,她对着陶胜男的胸脯仔细观察了一会之后,指着陶胜男的胸脯说,陶胜男你的胸脯比以前又大了一圈啦。那两个男生甚至还在陶胜男的胸脯上摸了一下。这个动作并没有遭到孙晶晶的训斥。于是他们又摸了几下。接着,孙晶晶说,你们不能再摸啦,再摸它又会长一圈啦。
       陶胜男现在唯一能够大幅度摆动的就是她的头了。她不停地晃动她的头。她的企图很明显,她想把她嘴巴里的黄瓜摆脱掉。曾经有一次,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嘴巴里的黄瓜蹭到了地上,那半截黄瓜从她的嘴巴里脱落下来。陶胜男抓住这个机会,拚命地大叫,但她只叫出了几声,那掉在地上的半截黄瓜又被一只手捡起来,重新塞进她的嘴巴里。
       要知道,陶胜男是一个性子很烈的女孩。尽管在这种状态下,她还是不停地挣扎。她不停地用她的背部拍打着地面,就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那个又高又瘦的说,她还在蹦呢。那个又矮又胖的说,她这是在做无用功呢。陶胜男用她的背部拍打地面的样子很好玩,因为她胸脯上的两块大肉随着她的拍打不停地抖动,这引起了围观的三个人的热烈的笑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笑了。他们的面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事情几乎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因为,随着陶胜男的挣扎,她的裤子被她自己挣松了。而且,它不仅是松了,它还一寸一寸地向腿部收缩。现在,陶胜男的小肚子已经露出来一大半了。在这种情况下,几个人都不笑了。孙晶晶看了她身边的两个人一眼,她发现他们的表情完全不对了,他们变得很认真起来,很认真地盯着一个相同的地方。孙晶晶知道这两个男的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对他们用命令的口气说,把她的裤子脱掉,这样她就老实了,就不会像一条鱼一样地蹦了。
       果然,当陶胜男的裤子被脱到她的膝盖部位的时候,陶胜男明白一切已经不可逆转了。现在,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个叫陶胜男的女生,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一动不动,她现在真的成了一条死鱼。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有谁能阻止事情的发展呢?
       事情的发展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孙晶晶身边的这两个人忽然变得极不认真起来,他们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彻底的混蛋的表情。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另一个回应道,我也是,我都硬了。于是,两个人共同伸出了肮脏的手。但是这一回,孙晶晶不同意了。孙晶晶说,你们是不是想犯法?
       在这种形势下,就是孙晶晶也感到难以控制局面了。她看到刚才还像两条驯服的狗一样的这两个人,这时候一齐把眼光凶狠地向她射过来,他们是不是成了疯狗了?
       孙晶晶在思考扭转局面的办法。她向周围看了看,显然,在这样的正午,这里不会有一个人。而那个陈大毛,也肯定早就离开了这里。空气中发出嗡嗡的响声。看着那两个人,孙晶晶突然轻松地笑起来。显然,她的笑声有利于缓解暂时紧张的空气。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孙晶晶会笑,他们的表情此时显得有点疑惑。事情出现了一点转机。
       孙晶晶笑着说,你们搞她吧,她正想你们搞她呢。
       那两个人似乎不明白孙晶晶的话,孙晶晶接着对他们说,这样她就快活了,而你们会坐牢。
       听到孙晶晶这么说,两个人中的一个吞了吞口水,说,他妈的。说了这句话之后,这一个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也跟着孙晶晶笑起来。两个人中的另一个也跟着笑起来,他说,她真的想我们搞她?
       
       陶胜男被绑着的姿势,决定着她的两条腿必然地张开着,她的关键部位也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两个人笑了一通之后,开始仔细地研究陶胜男那个关键部位,研究了一番之后,其中的一个问孙晶晶,说,怎么判断她是在想了呢?孙晶晶反问说,你生理卫生没有学好啊。说到生理卫生,他们就想起了上课时的狼狈,就都笑了起来。这一回,事情完全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在笑过了一通之后,另一个说,我们就只能看着?
       这个问题,又有改变事情发展方向的可能。它又可能使事情走回原地,并以更大的力量从原地出发。在这个关口,孙晶晶把那半截黄瓜从陶胜男的嘴巴里面拔出来,扔给了那两个男的中的一个。孙晶晶说,用这个啊。
       就像当初孙晶晶一样,陶胜男现在完全没有力气了。她的嘴巴现在是可以叫了,但她也不叫了,她成了一堆肉。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接过了孙晶晶甩过来的黄瓜,插进了陶胜男的关键部位里。他还用手在半截黄瓜的顶端拍了拍,这就像钉一枚钉子。
       孙晶晶觉得心满意足了。她带着那两个人离开了黄瓜地。在一个小饭店里,孙晶晶请这两个人吃了一顿饭。孙晶晶身上一共有三块钱,但他们三个人并没有把这点钱吃光。孙晶晶把剩下的钱都买成馒头,分装在两个纸袋子里,让那两个人带走了。她看到她的两个同学每人提着一个纸袋子,向县城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们的身体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知道自己以后就很难见到他们了。
       第二天,孙晶晶就开始下地劳动了。那时候,陈大毛来到田里给陈宝贵送饭,看到孙晶晶把裤子卷得高高的,正在挑一担粪。孙晶晶穿的是一件白底黄花的小褂子,她充分发育的身体把那件小褂子撑得鼓鼓的。以陈大毛的眼光来看,孙晶晶跟她前后左右那些生产队的妇女没什么两样。孙晶晶看到陈大毛提着饭盒,就嘻嘻一笑说,给我们治保主任送饭来啦?陈大毛觉得今天的孙晶晶跟昨天相比,似乎完全不是昨天的那个孙晶晶了。他问孙晶晶,你不读书啦?孙晶晶说,不读啦,读书有什么用呢?
       十五
       陈大毛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但他的爸爸陈宝贵要他读,他就只好读。新学期开始后,陈大毛发现,他成了这个学校里最厉害的角色。初中二年级学生陈大毛,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一批跟屁虫跟在他的后面。而其中跟得最紧的,就是卫新兵和陶胜男。应该说,现在的陈大毛,比当初的汪海洋要威风许多,主要体现在,现在不仅一群男同学跟在他的后面转,同时也有一群女同学在陶胜男的带领下,跟在他的后面转。
       刚开始,陈大毛对于他自身的这种角色。还有些不习惯。但一个人的习惯是很容易养成的,陈大毛很快就适应了他的岗位,他觉得这样的确很好。
       只有汪海洋,他现在成了过去的陈大毛,来去总是一个人。不同的是,汪海洋似乎并不感到孤单,他从来没有透露出哪怕一点点妥协的意味。陈大毛从汪海洋的背影中,总是能读出一种傲气。这让陈大毛很不舒服。
       这一天下午,全班组织到西圩大堤劳动。劳动课的任务是,在大堤上用石头砌出一幅标语。应该说,这样的劳动课还是蛮有意思的。只要先在大堤上用石灰写出空心字,然后在周围找来石头,用石头填进这个用石灰写成的空心字里就可以了。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玩,但是干着干着,大家就觉得不好玩了。因为填一个字其实需要很多的石头,当周围的石头都被捡光了之后,就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捡石头了。如果你跑了很远的路,只是为了抱回来一块石头,而且始终都在重复这样的劳动,那就很没有意思了。
       到半下午的时候,很多人的精神就已经倦怠了。汪海洋也是这样。他已经上了两回厕所。为了躲避如此枯燥的劳动,汪海洋又钻进厕所里去了。汪海洋的一举一动都被卫新兵看在眼里,他对身边的陈大毛报告说,他已经进了三回厕所了。陈大毛知道卫新兵指的是汪海洋。他笑了笑,对卫新兵说,你想个办法把他从厕所里赶出来呀。
       因为有陈大毛的撑腰,卫新兵现在是一点也不怕汪海洋了。而且,卫新兵还时时找机会与汪海洋作对,他把这看成是向陈大毛讨好的实际行动。于是,卫新兵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厕所走过去。
       这是公社里的一个普通厕所。就像其他的厕所一样,前面是一个草棚子,后面是一口露天的粪池。陈大毛看到,卫新兵在那个厕所的旁边转了几圈,接着他找到了一块大石头,然后他把那块大石头高高地举起来,最后他把那块石头砸进了后面的粪池里。
       于此同时,陈大毛抓紧机会向带班的体育老师马前进报告说,马老师你看汪海洋他不热爱劳动呢,他已经进了三回厕所了,他呆在厕所里不打算出来了。马老师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当真是没有找到汪海洋。马老师当然不知道,随着新学期的开始,汪海洋在学生中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以为现在的汪海洋还是以前的汪海洋。所以,为了让汪海洋能够带一个好头,马老师决定自己到厕所里去看一看,把这个偷懒的家伙从厕所里揪出来。
       当汪海洋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向厕所走近的时候,他马上停止了动作。汪海洋的屁股上溅满了大粪,他需要从厕所的草棚上扯下一些草,用这些草把他的屁股好好擦一擦。但是听到有人来了,汪海洋就只能蹲在那里不动,他需要装作屙屎的样子。
       当体育老师马前进拨开厕所的草帘子之后,他就看到了汪海洋同学。汪海洋同学蹲在那里,他的眼前堆了一小堆草。马老师对汪海洋说,汪海洋同学,你是上厕所还是到这里来织草帘子的?
       汪海洋从厕所里出来之后,他受到了马老师的处罚。马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说,懒牛懒马屎尿多啊。接着,马老师把砌在大堤上的那条标语最后的那个感叹号交给了汪海洋。这当然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整条标语基本上被砌好了,只剩下那个感叹号和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了。汪海洋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工作,他知道只能靠他自己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没有人会帮他。而且,当汪海洋经过陶胜男身边的时候,陶胜男还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看到陶胜男这样扇鼻子,有一个人就说,臭啊。接着就有其他的几个人齐声说,臭啊。汪海洋并不吱声,他只是从远处搬过来一块块的石头,放进那个感叹号里。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这个事件重大到可以影响汪海洋的一生。
       事件的起因是为了一块石头。当时,周边的石头已经被砌进了标语里,要想找到一块石头,需要跑到很远的地方。而就在此时,汪海洋和陶胜男几乎同时发现了近处还有一块很大的石头,这块石头隐藏在一棵树下。它就像一块等待被人们发掘的宝石,在草丛里隐约发出白色的亮光。陶胜男分配到的任务是标语中的一个字中的一个笔画,她要用这块石头作为她笔画中的一个总结,使她的那一捺变得更为有力。而汪海洋还需要更多的石头,任何一块石头对他来说都是宝贵的,况且,太阳已经明显地西斜了。于是,两个人同时奔向那块石头。两个人为一块石头吵了起来。陶胜男要把这块石头搬走,而汪海洋用一只脚踩在那块石头上,他不让陶胜男
       搬运它。
       这两个曾经要好的朋友,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逐渐演变成了敌人。
       在事件发生的一刹那,人们没有看到马老师在场。有人说,当时马老师正靠在一棵柳树下抽烟。又有人说,也许马老师当时不抽这根烟,事件就不会发生了。但马老师不承认这种说法。据他自己说,他当时其实在专心致志地劳动。总之,事件在一瞬间发生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有人说,即使是马老师在场,他也不一定能够反应得过来。
       看到陶胜男和汪海洋争夺这块石头,就有一些人围上来看热闹了。陶胜男看到卫新兵走了过来,她也看到陈大毛走了过来,而且陈大毛就站在她的身边,这让她有了更加饱满的斗志。陶胜男要求汪海洋把他的臭脚挪开,但汪海洋的一只脚硬是踩在那块石头上面,它不肯挪动。这让陶胜男有点生气了。陶胜男顺手从身后抓起一把铁锹,对着汪海洋的脚背威胁着说,挪不挪开?
       看到陶胜男举起铁锹真的要往下扎,汪海洋还是退缩了,他赶快把自己的脚收了回来。同时,大家也看到,其实陶胜男也没有真的往下扎,她只是做出了一种要往下扎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围观的人都发出了笑声。这几乎就像一个玩笑了。
       于是,汪海洋又把他的那只脚踩到了那块石头上。这一回,陶胜男真的扎了下去。而汪海洋,也没有把他的脚收回来。
       后来,人们看到那条大堤上的标语的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句号,而不是感叹号。汪海洋搬运来的石头,只是把感叹号下面的那个圆点填满了,上面的那一竖就永远地空了下来,这使它看起来像一个句号。人们并没有发现这有什么不妥。
       当汪海洋再一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人们发现他比以前矮了许多。那是因为,汪海洋的一条腿已经跛了,他走路的姿势总是一起一伏。不仅如此,他的身体还显得萎缩了许多。那是因为,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把一只手撑在那条跛腿的膝部。久而久之,他的腰也总是弯着的。所以,这使他看起来比以前矮了许多。而且,汪海洋的性情也从此大变,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孤傲,反而显得更加乐于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因为汪海洋成了一个跛子,大家对他也包容了许多,这其中也包括陈大毛。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理解,汪海洋逐步变成了陈大毛后面的一个跟班,就像卫新兵和陶胜男一样。并且,他变得比卫新兵和陶胜男更加顺从。
       一个下午,陈大毛他们那一伙,放学后没有及时回家,他们聚集在操场上打弹子。下午只有两节课,时间还早得很。一开始打弹子的人很多,陶胜男领着几个女生在旁边观战。随着时间的推移,女生们都陆续离开了,留下来继续打弹子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陈大毛、汪海洋和卫新兵了。这三个人都是打弹子的高手。汪海洋虽然一条腿跛了,但他利用他的那条跛腿跪在地面上,他似乎比从前打得更加准确了。卫新兵的优势在于他善于耍滑头,在能打与不能打之间,他总是选择不打,在诱敌深入的过程中,他往往就赢得了那粒弹子。陈大毛的过人之处是因为他手指有力,不管他能不能把对方的弹子击中,他弹出的弹子总是会滚到很远的地方,这当然给对方增加了难度。这三个人继续战斗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看到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
       显然,孔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操场边打弹子的几个学生。从孔老师前进的方向判断,孔老师肯定是要上厕所。卫新兵对陈大毛和汪海洋说,我也要小便了。陈大毛笑了起来,他对卫新兵说,你是不是看到孔老师上厕所,你也要上啊?
       三个人站在厕所里小便。与所有的公共厕所相似,男女厕所中间隔了一堵墙,而墙的上半部是相通的。因此,孔老师在那一边发出的声音,这三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甚至能听到孔老师正在用力的声音。卫新兵轻轻地说,她在搞大的
       要知道,不光那堵墙的上部是相通的,粪池也是相通的。这时候,卫新兵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摸出一面小圆镜,他把那面小网镜对着陈大毛和汪海洋炫耀似地晃了晃,然后把它伸到中间那堵墙的下面。
       由于光线比较阴暗,尽管他们轮流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但是他们并没有尽兴。南于一种惯性的作用,等到孔老师从厕所里出来之后,他们也走到厕所的围墙外面,用镜子反射的光线跟踪着孔老师。
       最初,孔老师并没有发现有一束小圆光在追打着她。直到因为陈大毛不小心,将那束光打到了孔老师的脸上,孔老师才发现这几个学生在调戏她。孔老师立即叫出了体育老师马前进。
       为什么马老师立即断定这个事是汪海洋干的?马老师当然有马老师的道理。当马老师走向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卫新兵十分礼貌地对马老师喊道,马老师。这样,卫新兵用他的智慧逃避了嫌疑。而陈大毛,则是如同往常一样,相当平静地对着马老师笑着。只有汪海洋,他低着他的头。这不能怪汪海洋,汪海洋即使是站着的时候,也必须用他的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他低着头,这是他正常的姿势。但马老师不这样看,他认为汪海洋是在有意躲避他锐利的目光,这是心虚的外在表现。
       马老师这样判断,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理由。他有物证。马老师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上体育课时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按照教材上的示意图来做。就连他喊操时的声音,也同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声音有几分相似。马老师首先检查了一下卫新兵,这只是轻描淡写地检查,他认为这三个人当中卫新兵最不可能。他使用的是排除法。他把最有可能的放在最后面。在马老师检查卫新兵的时候,陈大毛把那面小圆镜及时地塞进了汪海洋的口袋里。陈大毛确信,汪海洋知道他这个小动作,但汪海洋并没有什么表示。接着,马老师开始检查陈大毛,当他捏到陈大毛胸脯的时候,发现那里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按照马老师的要求,陈大毛把那个硬硬的东西拿了出来。马老师看到那其实只是一枝笔。马老师对陈大毛说,你为什么要把这枝笔插在最里面的衣服里呢?显然,马老师并不想得到什么回答,他的注意力放在那最后的一个人身上。很快,他就从汪海洋身上搜出了那面小圆镜。马老师把那面小圆镜握在手掌里,很开心地望着对面的三个人笑起来。
       马老师在操场上划了一个圈,他责令汪海洋就站在那个圈子里,一直到天上没有太阳了,他才能离开。奇怪的是,汪海洋一点也没有辩解的意思,他严格按照马老师的要求,一直站在那个圈子里。据卫新兵说,他甚至一直站到月亮都出来了,他才回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下课后,轮到陈大毛这个小组大扫除。还像过去一样,大扫除的步骤是先把凳子架到课桌上,然后再洒水,擦黑板,接着扫地,最后把垃圾倒掉,把凳子放下来,大扫除就算是结束了。当这个小组的同学打算一起动手的时候,他们被陈大毛及时地制止了。陈大毛要求汪海洋一个人打扫。汪海洋问为什么,陈大毛对着大家嘻嘻一笑,说,这还要问?我不是也曾经一个人打扫过么?
       于是,其他的人都坐到窗台上,看汪海洋一个人大扫除。大家看到,汪海洋按照以往的步骤,开始把凳子一条条地放到课桌上,这是第一步。接着。大家看到汪海洋用一个小木桶到水井边提水,这花了很
       长时间。汪海洋提来水之后,开始擦黑板。汪海洋本来个子并不矮,但他自从跛了一条腿之后,他就变矮了。他擦黑板的时候,黑板的上半截他始终擦不到,他踮着脚使劲向上部够,他甚至一边往上跳一边擦。汪海洋的动作看起来很滑稽。即使是这样,黑板的上部还是留下了一条白边。汪海洋听到,坐在后面看他擦黑板的同学发出了一阵阵的笑声。这时,有人提醒汪海洋说,你应该先搬一条凳子垫在脚下面。汪海洋扫地的时候,又有人说,汪海洋灰尘太大了,你应该先洒水。
       现在,坐在后面的这几个同学已经初步体会到,这样子做的乐趣不在于不劳动,而在于看汪海洋劳动。看别人劳动,并且指挥别人劳动,其中蕴含着巨大的乐趣。
       看到汪海洋一个人干起来太累了,王红旗就站了起来,王红旗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陈大毛,对陈大毛说,他一个人干太慢啦,我来帮助帮助他?自从王红旗的爸爸不再当队长之后,他的爸爸就已经归陈大毛的爸爸领导了。所以,他的请求没有得到陈大毛的同意。陈大毛对王红旗说,王红旗你的脸是不是需要打扫下?你爸爸不干净的屁股是不是需要打扫下?听到陈大毛这样说,王红旗就只有不出声了。
       现在,在教室的门口,只剩下一堆垃圾了。汪海洋将簸箕插到垃圾下面,将垃圾往簸箕里面扫,然后,汪海洋再把簸箕端到厕所边上的一个垃圾房里倒掉。教室离厕所很有一段距离,汪海洋已经跑了三趟,脸上满是混浊的汗。在汪海洋端着簸箕向教室门外跨去的时候,陶胜男及时地伸出了她粗壮的大腿。汪海洋立即栽倒在他端着的垃圾上面。汪海洋看到,坐在教室窗台上的他的几个同学,正望着他哈哈大笑。
       陈大毛突然觉得今天的大扫除应该有一个很有力的结尾。他决定把汪海洋单独留下来,这样,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陈大毛对汪海洋说,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么?汪海洋说,知道。陈大毛向汪海洋招招手,说,那就说说你跟陶胜男的事吧。汪海洋说,什么事?陈大毛很严肃地对汪海洋说,有人早就向我汇报过了,我要听你亲自告诉我。
       在陈大毛的胁迫下,汪海洋承认他跟陶胜男有过那个事。时间是在练习游泳之后,地点是在那个水塘边的草棚子里。既然这个都承认了,汪海洋也无所谓了。通过陈大毛一步一步的追问,汪海洋把他与陶胜男做那个事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汪海洋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种编造的兴奋中。陈大毛打断了汪海洋的话,他说,你留着下次再说吧。
       汪海洋停止了叙述。他对陈大毛说,你是不是也受不了了,是不是也硬了?
       陈大毛看了看自己的裤子,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对汪海洋说,我只有想到李彩霞才会受不了。提到李彩霞,汪海洋就更不会吱声了。但是,陈大毛立即改变了话题,他反问汪海洋,是不是你自己硬了?
       汪海洋看了一下自己的裤子,那里的确如陈大毛所说的那样。
       陈大毛也看了一眼汪海洋的裤子,然后说,你还记得那次强迫我做了什么么?汪海洋低头笑了一下,说,记得。然后他抬起头来,反问陈大毛,说,你是不是也要求我这样做?陈大毛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子,说,可惜,它不是硬的。汪海洋说,那你要我怎么办?陈大毛说,你摸你自己的。
       接着,汪海洋转过身去,对着教室里的一个墙拐,在那里摸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陈大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在想,汪海洋和陶胜男曾经这么好过,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就不好了呢?还没有等陈大毛想清楚这个问题,汪海洋的嘴巴里就已经像上次那样,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对于汪海洋的这种转变,陈大毛似乎还不能适应。但现实的情形摆在那里,原来那个不可一世的汪海洋,他现在始终跟在那个叫陈大毛的屁股后面混,这是大家公认的一个事实。这让陈大毛既感觉满足,又隐约不安。
       由于这天下午大扫除花去的时间太长,陈大毛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公社几个小店里面已经亮起了灯。陈大毛看到那个租书摊子也亮了灯,钱老头正在那里看一本什么书。陈大毛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有来租书了,于是,他决定到钱老头这里来看看,他打算租一本书回去看看,他觉得他有心情看一本随便什么书了。
       十六
       陈大毛把钱老头摆在书摊上的小人书粗粗翻了一遍。这里的小人书陈大毛大多看过了,也有少量没有看过的。陈大毛翻了一遍之后,忽然对这些小人书没有了一点兴趣。陈大毛的面色,都被对面的钱老头收进了眼里。钱老头似乎在看他的书,但又似乎不在看他的书。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钓鱼的人。钱老头把他的眼光从老花镜上飘过来,他看了陈大毛一眼,笑眯眯对陈大毛说,你应该看不带画的书了,你是一个中学生了。陈大毛说,我早就是中学生了。钱老头说,那就更不应该看小人书了,你是一个大人了。
       在钱老头的带领下,陈大毛来到了钱老头的里屋。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四面的墙上全部是一层一层的书架,书架上摆着一层一层的书。这么多的书,使陈大毛无法做出选择。因为每一本书,对陈大毛来说,都是一本从未见过的新书。陈大毛被这些书搞晕了,他随手从中抽了一本,放进书包里。但是,钱老头把那本书又从陈大毛的书包里抽出来,他看了一下这本书,然后把两只手掌压在这本书上,对陈大毛说,你借这本书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钱老头的两个条件,一是要求陈大毛看这本书的时候,不要给家长看到。钱老头的解释很清楚,他说你是一个学生,看课外书家长会不高兴的。这一点很容易做到,陈宝贵是不大关心陈大毛看什么书的。对于陈宝贵来说,只要陈大毛在看书,陈宝贵就觉得很高兴。二是要求陈大毛交押金。这本书的租金是五分钱,而押金却要一角。这一条难住了陈大毛。实际上,陈大毛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于是,陈大毛把他的那枝钢笔从衬衣口袋里抽出来,他对钱老头说,我用这个作押金,行么?钱老头把他的老花镜向鼻梁上面扶了扶,把那枝笔送到自己的眼镜跟前。陈大毛补充着说,一枝“永生”牌钢笔。
       吃过晚饭后,陈大毛就在煤油灯下打开了那本书。这是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甚至也没有封底,是一本很破旧的书。陈大毛就有些后悔了。他看了一本书,但他不知道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到底有些不合算。陈大毛就从破损的第一页开始看,他立即就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它正在讲一个和尚怎么偷人。呵呵。陈大毛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个钱老头会要求陈大毛不要让家长看到。你就是不提这个要求,陈大毛也不会让陈宝贵看到的。为了掩人耳目,陈大毛在这本书的边上放了一本课本。陈大毛做好了准备,如果陈宝贵进来了,陈大毛就用这本课本盖在这本黄书上。
       陈宝贵上过一段时间的扫盲班,他甚至可以读报纸,他肯定也能看得懂这本书的内容。但陈宝贵被陈大毛骗过去了,他看到陈大毛在认真地看书,就立即走出了陈大毛房间。但陈大毛也知道,他不能看得太迟。
       这天晚上,陈大毛躺在床上,他好半天也没有睡
       着,他还在想着书中的情节。
       第二天,陈大毛的书包里就多了一本书。上课的时候,陈大毛很想偷偷地把那本书拿出来,但陈大毛还是忍住了。如果他的书包里装的是别的什么玩具,陈大毛是有可能拿出来玩的,但这是一本书,使人脸红的书。如果被老师发现了,陈大毛觉得这肯定会是一件很丑的事情。所以,陈大毛决定等到中午的时候再看这本书。
       这天中午,陈大毛放学之后没有打弹子,也没有理睬跟在他后面的那一伙人。陈大毛的举动使这伙人很迷惑。陈大毛赶到家里拿了几根红薯,就匆匆地回到了学校。
       这个时候,教室里没有一个人。陈大毛靠在教室的门框上,阳光温暖地射过来。陈大毛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租来的这本书。陈大毛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样正中午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后。这个人在他的身后说,陈大毛,看什么书呢?
       汪海洋为什么走路没有声音?自从汪海洋把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走路之后,汪海洋走路就没有声音了。陈大毛向身后看了看,看到这个跟他讲话的人是汪海洋。陈大毛连忙把那本书卷起来。陈大毛对汪海洋说,汪海洋,我们打弹子吧。
       下午最后一节课又是体育课。一般都这样,体育课总是放在下午最后上。体育老师马前进让全班同学绕着操场跑步,他自己则和汪海洋坐在看台上监视着。汪海洋现在不用上体育课了,每次上体育课他都坐在看台上,跟马老师并排坐在一起。体育课结束后,马老师把陈大毛留了下来。马老师把陈大毛喊到自己的房间,笑嘻嘻地对陈大毛说,听说你有一本课外书?
       陈大毛知道这个告密的家伙是汪海洋。陈大毛从马老师的房间出来之后,立即就开始追赶汪海洋。由于汪海洋走得慢,陈大毛不费什么力气就把汪海洋追上了。陈大毛一把揪住汪海洋的衣服领子,凶恶地盯着汪海洋说,你为什么要跟马老师提到我的书?
       陈大毛不知道是自己的力量又长大了,还是汪海洋的身体变轻了,他居然把汪海洋轻松地提起来了。他看到汪海洋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两条不一样长的腿挂在那里,这让陈大毛有点想笑。但是,汪海洋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无所谓地对陈大毛说,马老师喜欢看书,他只是借你一本书看看,又不是不还你。
       是的,马老师是这么说的,他甚至很客气地向陈大毛借走了这本书,他还说他看完了就还陈大毛。但是,马老师一连看了好几天,他还没有看完么?
       一天,陈大毛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了钱老头。看到钱老头,陈大毛本来想绕开的,但钱老头不让陈大毛绕开。钱老头还像以往一样,他笑眯眯地望着陈大毛说,我的书你还没看完么?陈大毛点点头说,还没有。钱老头说,没有就没有吧,不过你要是超过了时间,你的租金就不是五分了,就是一角了。
       这么一说,陈大毛就有些急了。陈大毛立即回到了学校,他打算把自己摆到马老师的面前,让马老师回忆起来,他还曾经借了自己一本书。陈大毛想,也许马老师把这件事情搞忘记了。当陈大毛走到马老师面前的时候,马老师问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有什么事?陈大毛急中生智地说,我想问问马老师关于蛙泳的姿势。
       陈大毛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让一个学生向一个老师要回自己的东西,这恐怕是个难题。
       现在,陈大毛已经不想看那本书了,他只是想马老师尽快把那本书还给他,他打算一个字都不看了,只要马老师还给他,他就立即把书送到钱老头那里。一角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陈大毛总是把眼光长时间地停留在马老师的脸上,他是想用他的眼神来告诉马老师,你还欠了我一样东西。但马老师还像从前一样,他对陈大毛的眼神一点也没有不一样的反应。这让陈大毛有点束手无策。
       而且,钱老头已经开始威胁陈大毛了。钱老头对陈大毛说,你的租金快要超过一角钱了,再过一段时间,你算作押金的那枝笔,就可能归我了。这一下,陈大毛就更急了。他不能没有那枝笔。于是,陈大毛又连忙赶回了学校。
       这一回,马老师主动提到了那本书。因为,他当时就把这本书拿在手上。体育老师马前进可能是刚刚教过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打乒乓球。那一副球拍和一只球还放在球网边上,而马老师和孔老师就坐在球桌上,他们正在看着陈大毛租来的那本书。马老师穿的一条白色的裤衩,而孔老师穿的是一条红色的裤衩。陈大毛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孔老师的大腿,是那样的白,那裤衩的边沿把她的大腿上的肉都勒进去一条深深的槽了。陈大毛看到马老师挥着那本书对他扬了扬,说,陈大毛,我正在看你的这本书哩。
       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完呢?
       但陈大毛的一颗心也总算放下来了。马老师到底还没有忘记那本书,更没有忘记那本书是从他陈大毛手上借的。陈大毛想,他今天没有看完,他明天总会看完吧。他明天就算是还不能看完,他后天肯定会看完吧。但事实是,马老师似乎永远也看不完。陈大毛又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一点点马老师要还他那本书的迹象。
       这样,陈大毛决定把那本书从马老师那里拿出来。他陈大毛又不敢向马老师当面要那本书,他只有这样了。他拿他自己的书,这应该不算什么。
       马老师的房门上有一扇摇头窗。那扇摇头窗跟教室里的摇头窗是一种式样的。为了保证能从摇头窗里钻进去,陈大毛先从教室里的摇头窗里钻了几次。在这几次成功的实验之后,陈大毛决定开始行动了。
       在行动之前,陈大毛还进一步做了精心准备。他换上打篮球时穿的球鞋,他还把裤脚用鞋带绑紧了,这会使他的行动更加利索一些。
       但是,在进人马老师房间之前,陈大毛必须先摸清马老师是不是在房间里。如果他在房间的话,陈大毛当然不能进去。陈大毛用耳朵贴在马老师的门上听了一会,里面没有声音,摇头窗里也没有露出灯光。看起来,里面可能没有人。但陈大毛还是不放心。他又绕到马老师的窗户跟前。这一回,陈大毛发现窗帘子上面映着一点暗暗的红光。不仅有光,里面还有一点声音,一点很复杂的声音。如果说,刚才陈大毛是想拿走他自己的那本书的话,那么此刻,陈大毛完全是被这种古怪的声音吸引住了。于是,陈大毛轻轻地爬上了马老师的窗户。在窗户的上方,是一条没有被窗帘遮盖的缝隙。
       与陈大毛猜想到的情况大体相似。房间里不是马老师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那另外的一个,当然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这两个人都躺在床上,身上一根纱也没有穿。在床边,是一张办公桌。在桌上,是一盏煤油灯。在灯下,是陈大毛租来的那本书。显然,这两个人正在一边翻着书,一边照着书上讲的做。在这方面,体育老师马前进当然是个行家,体育课本上的那些示范图,他都能模拟得一点不差。后来,陈大毛不知道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碰到了窗子上,总之是有一个地方碰到了,窗子的某一个地方发出了不大的响声,这引起了马老师的警觉。马老师立即关了灯,并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质问,他喊道,谁?陈大毛立即从窗子上跳下来,跑进了黑暗里。
       陈大毛的这次行动没有成功。陈大毛干脆就死
       了心。他已经不打算要那本书了。他认为,那本书成了马老师和孔老师共同使用的教材,想要回来,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于是,陈大毛决定采取另外一个办法。
       陈大毛直接找到了钱老头。他在钱老头面前撤了一个谎。陈大毛对钱老头说,他把那本书弄丢了。钱老头听到陈大毛这样说,把他的上眼皮睁到了老花镜的框子外面,他对陈大毛说,你怎么会把它弄丢了呢?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一本书弄丢了呢?陈大毛说,我就是弄丢了。钱老头又把他的眼睛收回到老花镜内,转而笑眯眯地对陈大毛说,你是想黑了我那本书吧?陈大毛继续说,我就是弄丢了。钱老头说,那好吧,我的书归你,你的那枝笔归我。陈大毛说,我赔你书,你还我笔。钱老头干脆把老花镜从鼻梁上取下来,他看着陈大毛的眼睛说,那本书可以算是古籍了。陈大毛不知道什么是古籍,但他要回那枝笔的意志是坚定的。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陈大毛赔钱老头两块钱,钱老头退回那枝笔。
       两块钱可以过一个年了。可以买一斤肉两斤鱼三块豆腐外加一大堆小菜了。接下来,陈大毛面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他要为这两块钱而奋斗。陈大毛身上只有一角钱,是他积攒下来准备还那本书的租金的,这一角钱只是这个艰巨任务的二十分之一。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第二步,陈大毛又分别找了两个借口,一个是为他爸爸陈宝贵准备的,一个是为他妈妈刘红花准备的,他用这两个借口要到了两角钱,陈宝贵和刘红花一人给了一角。第三步,陈大毛召集了一个会议,参加会议的都是那些成天跟在陈大毛屁股后面的家伙,这其中当然包括卫新兵、陶胜男、汪海洋、王红旗这些人。陈大毛通过这种方法,又募集到两角钱。第四步,陈大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些天,陈大毛整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弄得跟在他后面玩的那些人也不开心。一天做课间操的时候,卫新兵告诉陈大毛说,我有办法了。陈大毛问他能有什么办法,卫新兵说,放学后才告诉你。
       这天放学后,陈大毛和卫新兵跟在低年级一个小胖子的后面。他们看到小胖子买了一根冰棒,立即送到自己的嘴巴里舔着。卫新兵及时地赶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横在小胖子面前。小胖子立即就认出了卫新兵,他把他刚买的那根冰棒主动地递到卫新兵手里。接着,他看到了比卫新兵更厉害的陈大毛,他又买了两根冰棒,一根递给陈大毛,另外一根他又送进自己的嘴巴里,像刚才那样地舔着。但是,陈大毛不要那根冰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巴巴的嘴唇,对那个小胖子说,拿着,这是哥哥送给你吃的。小胖子不明白这个叫陈大毛的厉害的角色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很高兴,他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并且,他不再舔食嘴巴里的那根冰棒了,而是大口大口地嚼着它。他需要吃快点,他担心他手上拿着的那根会立刻化掉。
       等到小胖子嚼完了那根冰棒,又一次把第二根冰棒送进嘴巴,开始慢慢舔食的时候,陈大毛对这个小胖子说,哥哥送了一根冰棒给你吃,你应该怎么感谢哥哥呢?
       实际上,从小胖子的口袋里只搜出了三角五分钱。也就是说,小胖子一共有五角钱,他买了三根冰棒,共花去一角五分钱,还剩这么多。这与小胖子交代的完全一致。
       陈大毛将所有的钱集中到一起,离两块钱还有很大的距离。陈大毛必须想另外的办法。
       那天晚上,生产队开展学习活动,这天轮到陈宝贵给大家读报。当陈宝贵读出某一个字的时候,有几个人发出了笑声。但陈宝贵不笑,他继续读他的报纸。陈宝贵知道,他可能是把那一个字读错了。因此,陈宝贵回到家里后,就把报纸上的那个字指给陈大毛看,并且像刚才读报时那样读了一下,陈大毛也笑了起来。当陈大毛把这个字的正确读音读给陈宝贵听的时候,陈宝贵也笑了起来。借着陈宝贵很开心的机会,陈大毛决定实施他的下一步行动。陈大毛对他的爸爸陈宝贵说,现在你承认我比你字认得多了吧?陈宝贵不服气地说,我才读了几天扫盲班?陈大毛说,我现在知道读书的重要了,最起码可以把报纸很通顺地读下去。陈宝贵说,现在你知道了?陈大毛很认真地对陈宝贵说,我现在学习越来越紧张了,我打算中午就在学校吃饭,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听到陈大毛这样说,陈宝贵像鸭子一样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陈大毛的头,就出去了。陈大毛知道,他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于是,第二天陈大毛就在学校吃午饭了。其实陈大毛没有什么可吃的,他把他背来的那一袋米,换成了饭票,然后把那些饭票换成了钱。陈大毛除了带了那袋米,还带了一瓶咸菜。开始的几天中午,陈大毛就吃这瓶咸菜,接着咸菜就吃完了。陈大毛就只能在学校开饭的时候,一个人在学校围墙后面乱转,估计都吃过了,陈大毛才转回来。看不到别人吃饭,他的肚子要好受些。这样坚持了三个星期,陈大毛已经将他分别背来的三袋米,分三次换成了饭票,最终都换成了钱。那时候,陈大毛手中掌握的钱,离两块钱的距离就只差一点点了。到第四个星期的时候,陈大毛背来了第四袋米,他急于把这袋米换成饭票,再换成钱,他就可以到钱老头那里换回他的笔了。但是,这一回,食堂称米的人不在,陈大毛又很着急,于是陈大毛把这袋米背到了街上的一个国营饭店里。在那里,陈大毛把他的米换成馒头,再把馒头出售给到饭店里来买馒头的人。由于是在饭店里坐着,又由于看到那些买馒头的人把馒头从自己的手里买去,又塞进他们的嘴巴里,所以陈大毛这一天格外地饿,但陈大毛一直坚持着,他没有吃一个馒头。到傍晚的时候,陈大毛还有四个馒头没有卖出去,而他手中的钱离两块只差六分了。陈大毛想,四个馒头完全可以抵六分钱的。这样,陈大毛就提着那四个馒头,大摇大摆地朝钱老头家里走去。
       奇怪的是,钱老头家里并没有人。不仅没有人,连他的小人书的摊子也撤掉了。而且,从前陈大毛看到的那一屋子的书,也一本都没有了。连那些书橱,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等待钱老头的过程中,陈大毛不停地看着手中拎着的馒头,他实在是受不了那些馒头的诱惑,三口两口地吞掉了其中的一个。陈大毛想,就是三个馒头,也可以值六分钱了。陈大毛吃掉了一个馒头,心情平稳了许多,他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当钱老头出现在陈大毛面前的时候,他的形象把陈大毛吓了一跳。钱老头花白的头发搭在他的老花镜上,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老鬼了。同样,钱老头也被他屋里出现的一个人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是陈大毛的时候,他立即从怀里摸出那枝笔,塞进陈大毛的手里。然后,他就把陈大毛往屋外推。陈大毛还等着跟这个钱老头算账哩,但钱老头不跟陈大毛算账,他只是对陈大毛说,你拿好你的笔,走吧。
       钱老头不要陈大毛的租金。他不仅不要陈大毛的租金,他还不要陈大毛的笔,他还把陈大毛往屋外推。即使是这样,钱老头他还不放心,钱老头问陈大毛,那本书你真的搞丢了么?看到陈大毛十分诚恳地点着头,钱老头还是不放心,他对陈大毛说,不管你丢没丢,你千万不要说你的那本书是从我这里租的。
       陈大毛从钱老头的屋里出来后,一直觉得很奇
       怪。他不知道为什么钱老头突然又不要租金了,而且也还回了那枝充任押金的钢笔。现在,陈大毛又把钢笔插到衬衣口袋里。而且,在那个口袋里,还装着半口袋钱。这天晚上,陈大毛用一只手按着这只口袋,十分香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陈大毛在学校食堂里打了一斤米饭,要了两个菜,这是他几个星期以来唯一吃饱的一次午饭。看到陈大毛这个样子,跟在陈大毛身后的那一伙人也都高兴起来。他们都围拢在陈大毛的身边,这让陈大毛又一次产生了自己很伟大的感觉。陈大毛用一只手在他们的头顶上挥了一圈,然后说,我们上街,我请你们吃冰棒。
       大家发现,今天公社的这条小街上,多了许多的人,看起来比以往热闹许多。陈大毛他们这一伙,在街心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当他们走到自家祠堂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围成一圈在看着什么。陈大毛他们挤进人群里,发现人群中间是一堆燃烧的火,一些人把祠堂里的木牌子取出来,正在往火堆里扔。陈大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烧掉,但他也觉得在大白天里烧起这样一堆火,的确很好玩。其中有一些木牌子没有被准确地扔进火堆,而是扔到了陈大毛他们的脚边。于是,卫新兵捡起一块,再次扔进火堆里。陶胜男也捡起一块,扔进火堆里。由于陶胜男扔得很有力,她扔进去的那块木牌甚至把火堆里正在燃烧的几块木牌砸得跳在了半空中,这激起了一阵掌声。
       当陈大毛他们从人群中撤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脸皮都被烤烫了。于是,在一个冰棒摊子前,陈大毛买了一大堆冰棒。陈大毛给身后的每一个人发了一根。发到最后,陈大毛突然发现这里没有汪海洋,他就问大家,汪海洋呢?大家这才发现,这里真没有汪海洋。
       汪海洋跑到哪里去了呢?
       十七
       其实,汪海洋就在前面不远。当陈大毛他们把嘴巴里的冰棒吮完了之后,他们就看到了汪海洋。
       汪海洋正在那里烧书。
       这里是公社小街的一个十字路口。陈大毛他们一边吃着冰棒,一边往十字路口漫游着。他们本来不打算到十字路口来的。他们准备回学校了。但他们看到这里的人比自家祠堂的人还多,他们就来看看。于是,他们在这里碰到了汪海洋。
       在这个十字路口,堆放了很多的书。有一些人,正把一些书从板车上搬下来。还有一些人,用装菜的篮子把书装过来,然后再倒到这里。也就是说,这里的书不是越烧越少,而是越烧越多。就像刚才在白家祠堂门口一样,一些人正把搬过来的书,一本一本地丢到中间那正在燃烧的火堆里。汪海洋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用一只手掌撑在膝盖上,用另一只手抱着书,然后再把书一本一本地从胳膊上漏进火堆里。不久,汪海洋就看到了陈大毛,还看到了他的其他的同学。陈大毛看到汪海洋的脸都被烟火熏黑了。但汪海洋显然十分高兴,他走到陈大毛身边,说,把书烧掉多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读书了。
       陈大毛现在多少有些明白了,钱老头的那些书,可能就是这样被搬来烧掉了。陈大毛觉得有一点点可惜,那些好玩的书,他连一本都没有来得及看完。接着,陈大毛就想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借走的那本书。
       正如汪海洋所说的,这天下午,汪海洋真的没有来上课。当陈大毛他们回到学校后,汪海洋并没有跟着回来。一直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上课了,汪海洋的座位也还是空的。陈大毛知道,汪海洋一定还在十字路口烧那些书。这堂课上了一半,就上不下去了,因为教室外面的声音太大了。那样大的声音,完全把孔老师上课的声音盖住了。最后,孔老师只好不再上课,她要求每个同学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自己出去看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她走出教室之后,陈大毛也走出了教室,那些整天跟在陈大毛屁股后面混的家伙也都跟出了教室。
       事情是明摆着的,汪海洋正带着一批人,围在校长家的门口。也就是说,十字路口那些书被烧完了之后,汪海洋又带着一些人,聚集到校长家门口。陈大毛看到,那些人从校长家里抱出一捆一捆的书,其中的一个人把校长家的书橱也搬出来了。在同学们的围观下,汪海洋点着了那些书中的一本,接着就有好多本都燃烧起来。这天下午,天气晴朗,这自然加快了燃烧的速度。校长拦在汪海洋的面前,他对汪海洋说,这里面还有一些好书,不是坏书。听到校长这么说,汪海洋就笑了起来,他对校长说,你说哪本是好书?校长就随手拿了一本他自己上学时的旧课本,对汪海洋说,这是课本,难道会是什么坏书?汪海洋接过那本课本,在空中抖了一下,然后说,这是解放前的教材,难道会是什么好书?
       汪海洋说完这句话之后,把他手中的那本书轻松地丢进火堆里。那本书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汪海洋的动作引起了一片喝彩。
       在这片喝彩声中,汪海洋凑近校长的耳朵,他轻轻地对校长说,我就是你在大会上说的那个,那个筷子那么大的人,那个筷子那么大就知道写恋爱信的人。这完全是校长所没有料到的,如果不是汪海洋提醒,校长早就把这个筷子那么大的人忘记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一个跛子。看到校长疑惑的眼神,汪海洋呵呵地笑了起来。汪海洋笑完之后,对着在他面前发呆的校长踢了一脚,他的这条跛腿居然很有劲,甚至把校长踢得朝一边歪了过去。
       汪海洋再次成为校园内的风云人物。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一批人,在校园内不停地烧书。卫新兵向陈大毛告密说,原来跟在陈大毛屁股后面的一些人,现在又开始跟在汪海洋身后转了。卫新兵甚至着急地说,陈大毛你要是再不行动,你的人就会完全成为他的人了。陈大毛对卫新兵嘻嘻一笑,说,我知道,你这个家伙又想叛变了。听到陈大毛这么说,卫新兵也笑了,他对陈大毛说,张国焘叛变了,王连举叛变了。陶胜男也叛变了,连王红旗也叛变了,我卫新兵为什么就不能叛变呢?
       陈大毛这几天一直呆在家里。陈宝贵问陈大毛为什么不去上学,陈大毛要陈宝贵自己到学校里去看看。陈宝贵去了之后,就不再要求陈大毛到学校里去了。陈大毛没有到学校里去,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在想那本书的事。他在想体育老师马前进借走的那本书。看到陈大毛那种深思的样子,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笑着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现在思想有点复杂哩。
       陈大毛的思想的确是复杂了,所以,陈大毛每天早上醒得很早。以前,他上学都需要他的妈妈刘红花喊他起床。现在不上学了,他却跟公鸡差不多时间就醒过来了。陈大毛没有什么事情做,他醒过来之后只能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发白。这样,陈大毛发现了一个情况,他看到卫新兵的爸爸卫老三每天都从他的窗前穿过。陈大毛知道,这个人是到他家的自留地上去了,陈大毛家门前的一条小路是他去自留地的必由之路。这个人天不亮的时候就扛着一把锄头从陈大毛的窗前走过,等到生产队开始劳动的时候,他又一次扛着锄头回来了。但是,有一天,陈大毛看到这个人并不是把锄头扛在肩上,而是把锄头放在地上拖着。他就这样拖着锄头从陈大毛的窗前走过去,又走回来。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看到卫老三这个样子,就走到卫老三面前说,卫老三,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把力气都用到自留地里。卫老三对陈宝贵笑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有劲。卫老三这样说的时候,就努力着想把锄头扛到自己的肩膀上。但卫老三到底还是没有把锄头扛上去,他只好让锄头继续拖在地上。陈宝贵接着说,卫老三你把力气都用光了,你都没有力气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一连几天,卫老三都是拖着锄头从陈大毛的窗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从那个锄头与地面划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卫老三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这一天,卫老三又从他的自留地里回来了,他走得十分慢,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一口气,他拄在他的锄头上歇一口气。看到卫老三这个样子,陈宝贵就明显地不高兴了。陈宝贵严肃地对卫老说,你这个样子,你还怎么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呢?
       卫老三把他的那张黑脸靠在锄头的把子上。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是想讲一句话的,但卫老三没有讲出什么话,他的那张脸顺着锄头的把子慢慢往下滑,一直滑到了地上。从此,卫老三再也没有站起来了。
       卫老三死了之后,陈宝贵给了他一句中肯的评价。陈宝贵站在陈大毛的面前,对陈大毛说,卫老三是一个热爱劳动的人。陈大毛觉得他爸爸陈宝贵的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卫老三临死之前都在劳动,一直到他拖不动锄头了,他才倒下去。但陈大毛没有理睬陈宝贵,他还在想着马老师借去的那本书的事情。看到儿子陈大毛这种闷闷不乐的样子,陈宝贵有些担心了,他对陈大毛说,你出去玩玩吧,你出去玩玩就会好些。
       于是,陈大毛离开家门,漫无目的地走着。路上,陈大毛碰到了卫新兵。陈大毛打算安慰安慰卫新兵,但他看到卫新兵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自己不用安慰他了。陈大毛对卫新兵招了招手,看着卫新兵从远处小跑着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等到卫新兵站定了,陈大毛认真看了看卫新兵的脸,然后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爸爸死了,你为什么不哭?卫新兵对陈大毛说,我已经哭过了,我不能总是哭吧?陈大毛接着说,你不哭也就算了,我怎么看到你脸上倒有高兴的表情呢?卫新兵说,我正打算跟他划清界限呢,现在他死了,不用划了。听到卫新兵这么说,陈大毛几乎有些生气了。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是你爸爸死了,你总不能高兴吧?卫新兵反驳陈大毛说,我为什么不能高兴呢?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卫新兵的这句话,使陈大毛想起了学校里的事情,想起了汪海洋。陈大毛拍了拍卫新兵的肩膀,说,汪海洋现在怎么样?卫新兵简洁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
       两个人边说话边往前面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边。陈大毛挥了挥手,让卫新兵在很远的地方等自己。接着,陈大毛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去,他又回到了河滩边,回到先前停放李彩霞的地方。但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有河滩上那些草,长得比以前茁壮了许多。在阳光的映照下,这些草像红色的火苗一样,满眼摇晃。陈大毛想,也许是李彩霞身上淋下的那些水,使这些草更加地生机勃勃了。陈大毛站在这里,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满出来。在朦胧的泪光中,陈大毛看到李彩霞剥开一粒牛屎糖,轻轻地咬开半粒,放进嘴里甜蜜地吮着。陈大毛把他的脸仰上去,他不想让他的眼泪流到下巴上。即使他闭着双眼,太阳也是烫的,在他的眼前形成了通红的一片。他就这么仰着脖子,让温暖的阳光把他脸上的泪水晒干。在河流的一个拐弯点,陈大毛坐下来,他掏出他身上的那枝笔。这枝笔上面有李彩霞的名字,名字下面有一片桑叶。陈大毛把这枝笔浸到河水里,认真地清洗着这枝笔。陈大毛将这枝笔洗好之后,插到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现在,这枝笔,它离心脏更近了。
       等到陈大毛站起来的时候,陈大毛下定了决心。他走到卫新兵的身边,拍了拍卫新兵的后背,对卫新兵说,我们到学校里去。
       当陈大毛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他看到汪海洋坐在课桌上,一批同学正围在他的身边,听他布置今天的任务。陈大毛径直走过去,用一只手把汪海洋从课桌上拎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了刚才汪海洋就座的地方。陈大毛对卫新兵他们说,今天我们去烧马老师的书。
       听到陈大毛这么说,陶胜男立即反驳说,一个体育老师,能有什么书呢?陈大毛反问道,你以为体育老师就不看书么?
       于是,在陈大毛的带领下,一伙人冲进了体育老师马前进的宿舍里。这是马老师没有料到的。在陈大毛的指挥下,这群人几乎翻遍了马老师宿舍里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几本书,还都是体育方面的教材。奇怪的是,这个向来凶猛的体育老师,今天表现得相当随和,他不停地对同学们说,你们找吧,你们把所有的书都找出来烧掉,我是支持你们的。在这个过程中,陈大毛一直在想,他把那本从钱老头那里租来的书,藏到了什么地方呢?
       最后,有人从马老师的床底找出了一个纸箱子。看起来,这是一个装鞋子的纸箱子。有人把盖在纸箱子上的几双鞋拿掉之后,纸箱子下面的书立即露了出来。陈大毛从那个纸箱子里发现了自己借给马老师的那本书,以及其他的一些书。陈大毛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对着马老师笑了一下,然后,他对马老师说,马老师,这也是教材么?这也是体育教材么?
       这时候,汪海洋显然也认出了这本书。这就是那本书,就是在那个阳光温暖的中午,陈大毛靠在教室的门框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的那本书,就是马老师所说的他要借去看看的课外书。汪海洋发现了这本书,他显得相当激动。他甚至把这本书从纸箱子里取出来,并且当众朗诵了一段。让在场的同学们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汪海洋的朗诵,体育老师马前进的脸色越来越红。陶胜男望着马老师的红脸说,老师还看这样的书啊?
       其他同学一致学着陶胜男的腔调说,老师为什么就不能看这样的书呢?
       在同学们哄笑过一阵后,汪海洋阴险地盯了一眼陈大毛。现在,他学着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口气说,马前进同志,你能说说你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么?
       陈大毛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在想,也许,这本书就要给他带来麻烦了。但陈大毛已经为这件事费了几天脑子,他肯定做好了准备。所以,当马老师也看了一眼陈大毛的时候,陈大毛还是望着马老师甜滋滋地笑着。
       体育老师马前进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这本书是从陈大毛这个学生手中借来的,这只能是个笑话,他自己也就成了一个笑话。有谁会相信一个老师会从学生的手上借这样的书来看呢?正因为这样,马老师选择了沉默。但是,汪海洋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对在场的同学庄严地宣布说,让我来回答刚才的问题吧,我知道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汪海洋的话,几乎是对体育老师马前进的一种救援。马老师感激地看了汪海洋一眼,但是汪海洋回避了他的这种眼神。汪海洋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说出他想要说出的话。
       当在场的人听说这本书是从陈大毛手上借来的,他们觉得这真是一个笑话,他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有人说,这本书比陈大毛老得多,比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还要老,陈大毛怎么会有这样的书呢?
       在这种情形下,陈大毛觉得他没有必要再做进
       一步的辩解了。他只用领着大伙哈哈大笑。在这种笑声中,陈大毛看到,汪海洋刚才挺直起来的身体,又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他又把一只手撑在他的那条跛腿上。这时候,汪海洋也随着大伙笑起来,他对在场的人说,我在跟大家讲一个笑话呢,你们觉得好笑不好笑?
       大家没有说好笑。汪海洋只能把他的愤怒都发泄到体育老师马前进身上。这本书明明是他从陈大毛手上借来的,他却不吱声,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自从上次踢了校长一脚之后,汪海洋就觉得踢面前这个马前进一脚,也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汪海洋蹦起来踢了马老师一脚。汪海洋踢过之后,看着在场的人说,你们看,马前进是不是这样踢我们的?
       这时候,有人插嘴说,汪海洋你踢得不像,你能把他的腿踢软么?
       提到把一个人的腿踢软,有人就想起了孙晶晶。那一次,孙晶晶不得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小腿肚子迅速地肿了起来。所以,她只能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表面看起来,孙晶晶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一条腿已经被马老师踢软了。
       当然,在场的学生中,也有一些人并不知道孙晶晶是谁。当他们得知孙晶晶是一个女生时,他们就问,马老师连一个女生也踢么?
       这样一问,大家就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回忆的结果是,体育老师马前进,几乎打过每一个学生。于是,汪海洋在操场上用粉笔划了一个圈,其他的同学把那个纸箱子里的书都倒进这个圈子里,点起了一把火。这些书并不多,很快就化成了灰烬。接着,汪海洋责令马前进就站在那个圈子里,他像上次马老师告诉他的那样,要求马老师说,一直到天上没有太阳了,他才能离开。
       陈大毛没有想到,平时这么凶狠的体育老师马前进,其实也是不堪一击的。陈大毛他们这群人让马老师站在这个圈子里,他们自己则跑到公社的小街上,那里肯定有更加好玩的事情在发生。因为,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就可以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口号声。陈大毛这群人来到小街上之后,很快就融入了游行的人流里。陈大毛看到,这次挨批斗的有四个人,他们都被反绑着双手,胸前都挂着牌子。陈大毛只认得其中的一个,那是个女的,人们都叫她曹寡妇。她的胸前比其他三个人多挂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双破鞋。陈大毛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把一双破鞋挂在她的胸前。陈大毛问旁边的一个人这是为什么,旁边的那个人笑了起来,那个人反问陈大毛说,你说破鞋像什么东西呢?
       在跟随了游行队伍一段时间之后,陈大毛忽然想到了体育老师马前进。为了检验体育老师马前进是不是按要求行动,陈大毛赶在日落西山之前,又回到了学校,他要看看那个姓马的是否还站在那个圈子里。
       要知道,学校这个小操场,其实是由一个小山丘被推平建成的。因此,处于低处的陈大毛,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马老师。他看到马老师还像他离开的时候那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这让陈大毛觉得很开心。陈大毛走到马老师身边,很礼貌地喊了一声,马老师。马老师看了陈大毛一眼,他看到了陈大毛脸上鄙薄的笑容,于是,他又重新规规矩矩地站在那个圈子里。这的确让陈大毛开心。他陈大毛可以对付卫新兵,可以对付汪海洋,可以对付陶胜男,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能有一天可以对付体育老师马前进。陈大毛接着对马老师说,马老师,太阳就要下山了。
       马老师看了看行将落到山那面的夕阳,又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从自己的双脚开始。一直被无限拉长,拉长到遥远的天际,以至于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头影。
       马老师对陈大毛说,天就要黑了。
       陈大毛说,是的,你还记得几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么?我在那天晚上偷了一枝笔。
       在体育老师马前进的眼里,陈大毛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学生。这个学生原本是一个很老实的学生,但他的确是偷了一枝笔。马老师想,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的作用,每当他看到陈大毛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来,这个学生就是那个偷了别人一枝笔的陈大毛。至于几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夜晚呢?
       在陈大毛的帮助下,体育老师马前进顺利地回忆起了那个夜晚。在学校的小礼堂里,陈大毛果然找到了李彩霞。李彩霞反复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陈大毛一直躲在主席台的后面。因为背光,主席台的后面就比较阴暗。所以,陈大毛一直在暗处,而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那个男老师处在明处。陈大毛看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向自己走过来。接着,那个男老师,陈大毛现在看清楚了,他就是体育老师马前进,也向自己走过来。
       此时,陈大毛对站在圈子里的马老师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俩在主席台后面干什么了。
       马老师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不要说了。
       陈大毛说,如果不是你们,我也许不会偷走那枝笔呢。
       马老师说,是我们的错。
       陈大毛说,不,我的错,我要做一个全面的、深刻的检讨。
       陈大毛的这个检讨,自然牵出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也许,这正是陈大毛的最终目的。
       十八
       陈大毛是陈屋初中三年级的学生。
       按照学校的规定,到了夏天,全体学生都要到教室里午睡。但是,现在学校里连课都不好好上了,就更谈不上午睡了。在教室的后面,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打她的毛线衣。不管学生怎么吵闹,她只是打她的毛线衣。她的存在只是表明,她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陈大毛拿出一本练习簿,他在那上面认真地写着什么,他已经把一整页纸写得满满的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陈大毛和他的那一伙人利用这一节课的时间,聚集在学校围墙外面抽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体育课都改成自由活动课了。那个体育老师马前进,陈大毛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说法很多,有的说他被调到一个很偏远的小学去教书了。也有的说,他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还有的说,他被抓起来了。总之,陈大毛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叫马前进的老师了。所以,陈大毛他们就利用体育课抽烟。
       陈大毛手里拿着一个烟筒。这个烟筒是卫新兵从前从他爸爸卫老三那里拿过来的。当然,卫老三那时并不知道,他以为他的烟筒从他的屁股口袋里滑到水田里去了。这个烟筒现在成了这群人共用的一个烟筒。每当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这群人就集中到这里,用这个烟筒轮流抽烟。轮到陈大毛抽烟的时候,卫新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那纸包里面装的是旱烟,这当然也是以前从卫老三那里弄出来的。卫新兵把旱烟捧到陈大毛的面前,说,这烟丝很黄,你试试?
       陈大毛用两根指头从卫新兵手里捏出一小撮,搓成一个圆球,装进烟筒里。卫新兵立即擦着一根火柴,把这个圆球点着了。陈大毛用力吸了一口,立即就被那股浓重的烟雾呛住了。
       汪海洋从陈大毛手里接过烟筒。显然,他抽旱烟的姿势比陈大毛规范得多。他点着烟后,先是轻轻地、连续地吸几口,把嘴巴吸进去的烟都喷掉,这时候,汪海洋的一张脸,已经被烟雾遮住了。然后,汪海洋再猛吸一口,把这一口烟全部吞进肚子里。
       陶胜男说,汪海洋,你把烟都吸到屁眼里去了。
       汪海洋把烟筒递给陶胜男,对陶胜男说,你也来试试?陶胜男说,我肚子饿,烟又不能当饭吃。
       陶胜男说肚子饿了,大家也突然感觉到肚子的确很饿。王红旗说,我们搞点吃的吧?
       于是,他们就近挖了一堆红薯,又找来一些干树枝点着了,然后把这些红薯放在火堆上烤。烤红薯的香味很快吸引来一条狗,这是一条全身漆黑的狗,它在几十米之外的地方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一边。显然,它跟陈大毛他们一样,在等待着火堆中的红薯。
       等到大家吃红薯的时候,那条狗又向前走了一截。但它还不敢太靠前,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停地伸出舌头舔着它自己的鼻子。当一片红薯皮被扔到地上的时候,它会低下头看一下地上的那片红薯皮。然后它又会把头抬起来,看着对面那些叫做人的家伙把红薯不停地往嘴巴里塞。它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对面的那些人,它有足够的耐心,等到这些人离开之后,那些红薯皮就归它了。但是,卫新兵似乎是想故意逗弄它,他把一片红薯皮向它抛去。
       这条狗很快就把那片红薯皮吞下去了。这激起了它的食欲,它又向前走了几步。而且,它似乎感受到对面那些人的善意,它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样,它就跟他们离得很近了。它很快把地面上的那些红薯皮舔进了肚子里。显然,对面这些人吃红薯的速度比自己慢得多。于是这条狗心情开始有些急迫了,每当一片红薯皮被抛出来的时候,它还没有等到这片红薯皮落地,就飞快地用嘴巴把这片红薯皮在半空中拦截下来,并且飞快地吞进肚子里。这引起了对面那些人的游戏心情。他们故意把红薯皮抛得高高的,以便让这条狗跳起来。
       现在,这条狗已经认为自己就是这群人中间的一员。它完全失去了警惕。它甚至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对着每一片在空中飞舞的红薯皮尽情弹跳。然而,当它最后一次跳到空中的时候,它的脖子被一个东西套住了。
       套住这条狗的是汪海洋。套住这条狗的脖子的是汪海洋的裤带。尽管汪海洋的一条腿有点不方便,但他的双手却格外麻利。最初,这条狗对它脖子上的那条裤带还存在一丝好感,它以为这是抛给它的一个玩具。它甚至对拽着这条裤带的汪海洋做出了一种谄媚的表情。当它被汪海洋挂到~根树枝上时,它才知道了这种危险的处境。一开始,它还能发出一点叫声,但随着裤带的自动收紧,它的嘴巴里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它看到它周围的这些人还在吃着红薯,那些红薯皮一片一片地飞到地面上,但它已经无法用它的嘴巴去迎接那些在空中翻飞的红薯皮了。
       这时候,卫新兵扣吃了一半的红薯扔到地面上,对所有人说,我们不吃红薯了,我们要留着肚子装狗肉。于是,其他人都不再吃那些红薯。他们现在把精力集中到这条悬挂着的狗身上。显然,那条狗还没有一点死亡的迹象,它的眼睛还在转动,它对它面前的这些人还存有很大希望。当然,等待这条狗的死亡必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些人开始等不及了,有几个人开始拿起树枝在这条狗身上胡乱抽打,这引起了汪海洋的嘲笑。汪海洋说,你们连一条狗都不知道怎么打么?
       一看就知道,汪海洋是打狗的老手。他把他那条跛腿上穿着的鞋子脱下来,对着狗鼻子敲打了两下。要知道,汪海洋两只脚上的鞋子总是很不一样,那条跛腿上的鞋子总是更破一些,更湿一些,更臭一些。汪海洋对着狗的鼻子敲打了两下,然后转过身来教授大家说,狗最不经打的是狗鼻子。
       果然,狗的鼻子被那只臭鞋打了两下之后,它的脸上就没有任何表情了。接着,狗的屎尿也一齐从下方流了出来。陶胜男说,臭,真臭。陈大毛总结说,当然臭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臭狗屎这样的说法呢?
       接着,在几个人的配合下,汪海洋主刀,开始剥狗皮。汪海洋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屠夫。他从狗头开始剥皮。当狗头上的皮已经被剥光,汪海洋已经将狗皮剥到狗的脖子上的时候,可笑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狗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这是陈大毛他们始料不及的。那条狗掉到地面上之后,居然还能跑。它头上的皮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就像披了一个披肩。只是,它的头比刚才小了许多,红红的,尖尖的。很多的血,从它的脸上流下来。
       那条狗在地面上跑着,这丝毫没有引起这群人的惊惧,他们觉得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他们不能不哈哈大笑起来。
       这群人很快就发现,其实这条狗是跑不掉的。因为它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它跑起来没有方向感。这就更滑稽了,它只是在胡乱地跑,你看起来它似乎跑远了,但它其实并不能跑远,它又跑了回来,它实际上只是在原地划圈子。这排除了这群人的担心,以至于使当时的游戏氛围更浓。但这条狗的耳朵显然还管用。因为,只要哪里出现人的笑声,它立即就躲开了。它逃跑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离开那些叫做人的家伙。
       陈大毛决定把这条狗赶进旁边的一口水塘里。这很容易,它不能看,它只能听,只要用声音驱赶它就行了。这条狗很快就被赶进了水塘里。它也曾经想爬到塘埂边上来,但只要它快要抵达塘埂,它就会听到驱赶它的声音。于是,它又会向水塘中心划去。如此,循环往复。最后,它缓缓地沉到水底下去了。
       在这个过程中,这群人完全忘记了这条狗的食用性。现在,当狗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之后,他们才想起来,吃狗肉突然变得不现实了。于是,他们又坐到原地,捡起刚才的红薯继续吃。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节体育课。它的活动量很大,甚至超过了以往体育课的活动量。在陈大毛他们看来,没有体育老师马前进的体育课,实在是更加好玩。
       接下来的一节课,是班主任孔秀丽老师的课。最近一段时间,学校里的课突然变得没法上了,上课基本上都改成读报纸了。只有在读报纸的时候,课堂上才安静一些。这并不是说大家喜欢听那些报纸上的文章,而是大家都知道,读报纸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不能吵闹的。孔老师飞快地读完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这个时候,离下课的时间还早,孔老师要求大家谈谈读后感。大家看到,班主任孔秀丽老师谦虚地坐在教室的后排,她做出一种打算认真听同学们谈谈读后感的姿态。轮到陈大毛谈的时候,陈大毛拿出了他利用中午午睡时间准备好了的自我检讨。显然,陈大毛做了充分的准备。
       与汪海洋相反,陈大毛的自我检讨作得极其认真。他很严肃地站在那里,把他的自我检讨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在这篇自我检讨里,陈大毛狠狠地批斗了自己的私心杂念,特别是,他又一次认真回顾了几年前他偷了一枝笔的全过程。陈大毛的这次检讨,比几年前的那一次检讨全面得多,也丰富得多。这一次,陈大毛把他在主席台后面所看到的那一部分情况补充了进来,就是班主任孔秀丽老师和体育老师马前进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的补充,使陈大毛的偷笔行为显得顺理成章。
       对于陈大毛偷了一枝笔,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对于陈大毛补充的那一部分,这激起了所有人的兴趣。这真是一个爆炸性新闻。大家在听完陈大毛的检讨后,一致用目光寻找他们的班主任孔秀丽老师,但他们发现孔老师根本就不在教室里了。
       
       显然,由于刚才大家的精力十分集中,都没有发现孔老师的突然离开。就连站在讲台上的陈大毛。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刚才一直低着头,在认真地读着他的自我检讨。现在,他抬起了头,发现孔老师的确已经不在教室里了。陈大毛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看到下面的很多眼睛都望着自己,他舔了一下自己干燥的嘴唇,学着孔老师的口气提问说,有谁看到孔老师离开了教室么?看到的请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于是,陈大毛继续提问说,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接下来,一群人在陈大毛的带领下,开始在校园里寻找班主任孔秀丽老师。这时候,下课的铃声已经响了。这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下午只有两节课。在下课的铃声响过之后,校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陈大毛他们这一伙人,在校园里四处寻找他们的班主任孔秀丽老师。
       他们找遍了所有的教室,找过了孔老师的宿舍,甚至派陶胜男到女厕所里去找了,都没有发现孔老师,她到哪里去了呢?陈大毛他们这一群人站在学校的操场边,一时陷入茫然的状态。最后,还是卫新兵提醒陈大毛说,孔老师不会是到小礼堂里去了吧?她不会是到小礼堂里重温旧梦去了吧?听到卫新兵这么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这群人很快地冲进学校的小礼堂里。
       果然,孔老师就在小礼堂里,她坐在主席台边上,很沉稳地坐在那里。最初,陈大毛这群人还是被孔老师昔日的威严镇住了,他们只是围着孔老师形成一个扇形,场面突然冷静下来。按照孔老师从前的说法,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这是孔老师往常对课堂纪律的严格要求。双方对峙着。但是,这样的安静没有维持多少时间,有人开始试探孔老师了。这个人就是汪海洋。汪海洋跨进一步,对孔老师说,孔秀丽。
       大家都听到了,汪海洋没有喊孔老师,而是喊孔秀丽。这无疑是对孔老师的初步挑战。大家都在等待着,看看这一句话所起的效果。随着汪海洋的这一声喊,人群所形成的扇形又缩小了一圈。孔老师听到汪海洋在喊,他喊的是孔秀丽。接着,大家都看到了,孔老师的身体抖了一下,立即像一片正被烘烤的树叶一样,卷了起来。这激起了大家的信心,他们又集体前进了一步。看到这群人已经逼近了自己,孔老师突然从主席台上跳下来,转到了主席台的后面。
       场面突然戏剧化起来。孔老师躲进了主席台的后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谓的主席台,不过就是一张张课桌垒起来的一方墙,前后都用一块块的红布钉起来了,这一块块的红布把课桌肚子很严密地遮盖起来,并且共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色背景。孔老师突然躲到了主席台的后面,这就像他们过去经常玩的那种游戏,就是那种“官兵捉贼”的游戏。这样,大家一下子就进入了游戏的氛围。如果孔老师一直硬挺挺地坐在那里,这群组成扇形的人还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演变。现在,孔老师躲进了主席台的后面,他们知道怎么做了,他们都是官兵捉贼的老手。
       一块红布被一双手撕开,又一块红布被一双手撕开。由于红布与课桌钉得十分紧密,使得这项工作做起来相当吃力。这时候,卫新兵找来了一根竹竿,他拿着竹竿说,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是因为人会使用工具。听到卫新兵这么说,大家都笑起来,觉得卫新兵说话的腔调,与政治老师的确有几分像。接着,汪海洋接过卫新兵手中的竹竿,开始往课桌肚子里面捅。汪海洋的姿势显得十分麻利,他的那一条短一点的腿自然地悬空着,他只用把他那条短腿落实到地面上,他手中的竹竿就相应地捅了出来,这看起来既有力又干脆。那些红布面临竹竿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张纸,很轻松地被竹竿尖锐的矛头刺穿了。汪海洋一连捅穿了十几块红布,他们只听到竹竿的那一端接触到课桌肚子时发出的闷响。终于,当那根竹竿又一次捅进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听到声音。汪海洋说,捅到肉上了。
       当这块红布被彻底地打开之后,这一伙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孔老师的一只脚了。他们发现孔老师缩在课桌肚子里面,只把那只脚露在外面。当汪海洋再去捅那只脚的时候,这一伙人发现,连这一只脚也缩进去了。这时候,陶胜男对着汪海洋大声地说,不要捅啦,越捅越进去啦。于是,陶胜男开始动手,其他几双手也开始动手,把孔老师从课桌肚子里面拉了出来。
       现在,孔老师就站在主席台的边上,她的头发从眼镜上方披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这一伙人又不知道怎么办啦,他们对一条狗有办法,但他们对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几乎没有办法啦。这时候,陶胜男凑近孔老师的耳朵边轻轻说,孔秀丽,你真跟马前进那样了?陶胜男的话,使这群人立即回想起了刚才陈大毛自我检讨中描绘的情景。于是,新一轮的高潮又要掀起来了。汪海洋对陶胜男说,你大声点,你说哪样了?此时,卫新兵用他的两只手抚着主席台的边角,他的屁股对着主席台一耸一耸地动着,扭着头对孔老师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看着卫新兵的这种丑样子,陶胜男讥笑卫新兵说,卫新兵,你像一条公狗哩。听到陶胜男这么说,大家都笑起来。卫新兵的样子的确像正在连筋的公狗。这样,卫新兵的屁股就停止了动作,但他的双手并没有离开主席台,他回过头来问大家,不是这样子,那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时候,汪海洋接过卫新兵的问话,回答说,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要问问孔秀丽,她有经验。于是,大家把眼光都集中到孔老师的身上。接着,这群人看到卫新兵的屁股又动起来了,他边动边看着孔秀丽说,是这样子么,是这样子么?
       但是,孔秀丽始终不回答卫新兵的话。所以,卫新兵的样子到底正确与否,没有得到答案。这时候,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卫新兵,你对着木头动来动去的,当然不像了,你要对着一个真人动,你就像了。这真是一个富有创意的建议。听到这句话,有人开始拉扯孔老师了,他们想把孔老师拉到卫新兵的面前来。但这遭到了孔老师激烈的反抗,孔老师这时候已经不是孔老师了,她以前经常用课本敲打学生的头,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她迅速变成了一个乡村妇女,她不停地用指甲去抓那些伸过来的手,有一些手已经被她的指甲抓出了血。这时候,有人找来了一根绳子。在几双手的合作之下,孔老师的双臂迅速地被绑在了她的背后。
       由于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孔老师的身体不得不向前弯曲。对围住孔老师身边的这一伙人来说,这种场景并不陌生。他们经常看到批斗游行的场面,但他们还没有组织过一次这样的活动,他们只是跟在人群后面,夹杂在批斗游行的队伍里窜进窜出。现在,孔老师的形象与一个被批斗者的形象几乎一样了。于是,汪海洋学着召开批斗会的样子说,孔秀丽,你老实交待,老实交待你的生活问题。但是,汪海洋并没有得到回应,孔老师只是低着她的头,一点都不想理睬汪海洋。汪海洋盯着孔秀丽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了一些破绽。
       汪海洋弯下腰,把自己跛腿上的那只破鞋脱下来,挂在孔老师的脖子上。这只鞋子又湿又臭,可以打死一条狗。当汪海洋脱下这只鞋子的时候,一股气味飘散开来。人群中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破鞋。
       陶胜男皱着鼻子补充了一句,说,那可是臭不可闻的一只破鞋。汪海洋欣赏着他刚刚挂在孔老师脖子上的鞋子,对大家说,孔秀丽现在跟曹寡妇一样啦。说到曹寡妇,这伙人记忆犹新。批斗曹寡妇这件事,曾经是公社里的一个巨大新闻。那一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曹寡妇了。当时批斗曹寡妇的场面,迅速地回到这一伙人的脑海中。于是,这伙人想起来了,当时批斗曹寡妇的时候,曹寡妇的脖子上除了挂着破鞋,还挂着一块用来批斗的牌子。接着,就有人拆下了课桌肚子,那就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这是一块很好的材料,它几乎不用加工,就可以作为批斗的牌子,挂在孔老师的脖子上。但是,它上面缺少几个字,它需要孔老师的名字。于是,汪海洋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卫新兵。卫新兵谦虚地说,我不行,我的字太丑。听到卫新兵这么说,汪海洋嘻嘻一笑,然后对卫新兵说,正因为你的字丑,才让你写,你的字最适合写在这样的地方了。
       现在,孔老师的形象与一个被批斗者的形象几乎完全一样了。她的胸前挂着破鞋,也挂着牌子,但她的神情仍然不像一个接受批斗的人。因为,她只是倔犟地站在那里,对汪海洋的问话毫无反应。这让汪海洋很生气。在汪海洋的安排下,陶胜男和卫新兵分别站到了孔老师的身后,这两个人把孔老师的脖子往下按,还将孔老师披在额前的头发扒开,以便汪海洋能看清楚孔老师的表情。
       汪海洋的一条腿已经站酸了。有人搬来一条凳子,让汪海洋坐下。汪海洋坐在那里,和蔼可亲地对孔老师提问说,你跟那个叫做马前进的,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时候,站在汪海洋身后的一个人说,她比曹寡妇还顽固呢,曹寡妇都交待多少次了,她一次都不说。这句话,让汪海洋有些按捺不住了。汪海洋伸出手,对着孔老师的脸,打了一耳光。但由于汪海洋与孔老师之间的距离远了一些,汪海洋的手只是在孔老师的脸上扫了一下,所以,并没有发出响亮的声音。为了便于汪海洋的耳光打实,站在孔老师身后的那两个人将孔老师的身体按得更加前倾些,使得孔老师的脸处于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这样,汪海洋问一句刚才的问题,就伸出手对着前方打一耳光。显然,这种耳光打得很轻,轻得似乎可有可无。周围的这伙人可以看到,在那种轻描淡写的耳光之后,孔老师的头会轻轻地摆动一下。由于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相对固定的距离,汪海洋并不用抬头去看对方,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打到对方的脸。
       但是,随着同一个问题的不断重复,汪海洋的火气越来越大,打耳光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大。周围这伙人不仅可以听到打耳光的声音,也可以看到孔老师的头在对方的击打之下,不再是轻轻地摆一下,而是要摆动好几下,然后她才能固定住她的头。而在她刚刚把自己的头稳住,她又等来了新的耳光。接着,大家看到,孔老师的嘴巴和鼻子里,开始往外流血了。汪海洋把孔老师脸上的血都打溅出来了,也没有得到孔老师的回答。汪海洋转过身看着周围这一伙人说,我打累啦。
       听到汪海洋这么说,一直站在一边的陈大毛笑了起来。陈大毛觉得汪海洋这个事情做得很好笑,以至于把他的腰都笑弯了。在他弯腰的时候,那枝笔顶到了他的胸口,把他的肉都顶痛了。
       听到陈大毛在那里笑,大家也跟着笑起来。陈大毛从外面破开人群,向汪海洋走过来。他对汪海洋说,汪海洋你太笨啦,你连批斗都不会批斗。看到陈大毛向着自己走过来,汪海洋立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陈大毛。大家看到,陈大毛迅速地走到了孔老师的面前。陈大毛看到孔老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接着又闭上了眼睛。陈大毛看到,孔老师的鼻子和嘴巴还在往外面流血,孔老师的脸似乎比从前小了许多,红红的,尖尖的。很多的血,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就像那条狗一样。这个时候,陈大毛从衬衣口袋里抽出那枝他偷来的笔,在孔老师的面前晃了一下。他打算用这枝笔,在孔老师胸前挂的那个牌子上,划一个大大的红×。陈大毛早就注意到了。孔老师面前挂着的那块牌子,写着孔老师的名字孔秀丽,那上面缺少一个红色的×。现在,陈大毛抽出了笔,在那块牌子上划了一下,但他立即发现,他的笔写不出来字。陈大毛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枝笔了,他只是不时地把这枝笔抽出来洗一洗,洗干净之后又插到衬衣口袋里。今天,他要用一用这枝笔了。他要在那个名字上划一个大大的红×。但他的笔是干枯的。
       很多的血,从孔老师的脸上流下来。陈大毛用他的笔,吸足了孔老师脸上流出的血。大家看到,那枝笔张开了口,像一条蚂蟥趴在孔老师的脸上。然后,陈大毛很顺利地在孔老师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在这个光线暗淡的小礼堂里,这个大大的红×发出威严的光芒。陈大毛欣赏了一下自己划的红×,然后对周围的这伙人说,现在,批斗可以正式开始啦。
       陈大毛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笔,他发现,由于用力过大,那枝笔的笔尖已经卷了起来。接着,陈大毛随手把那枝笔扔到了孔老师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