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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隐秘
作者:徯 晗

《收获》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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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严格地说,是十年。
       十年前,她曾见过他一次,但没有照面。那一次,是她出差到他所居住的城市。他是接到她的电话后,答应来她入住的酒店看她的。
       十年的分别,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年龄——比她小两个年头,但只比她小一岁零两个月。她坐在酒店的房间里推算着他的年龄,当时她是三十六,那么,他应该是差一点三十五。也就是说,他还是一个不到三十五岁的男人。三十五岁的男人是最看不出年龄的,尤其是活得还算成功的男人,他们稍加修饰,就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就像未婚男子一样朝气勃勃,却又比那些真正的愣头青更魅力四射。
       想到这一点时,她的心中突然不安起来,她想到了自己臃肿起来的腰身和腹部,已经开始下垂的乳房,因为生产留在下腹部的近十公分的伤口,还有,她猛地冲向卫生间,一把揿下了里面所有的开关按键,浴室里顿时灯火辉煌——她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细细地端详着,然后垂头丧气地闭上了眼睛。
       浴室的强光使她脸上的一切不堪都无处遁形:两颊上淡淡的黄褐斑,虽然只有稀疏几粒,但却粒粒可数;鼻尖上日益粗糙的毛孔里潜伏着无数阴谋的小黑头,正伺机占领她面部的所有高地;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即使不露出笑脸也已是秋波明送;还有脸上的皮肤,长年的香烟熏绕,也已显出了岁月的苍劲。
       她睁开眼睛,目光避开镜子里的视线,镜子里的人和她就像两个不愿碰面的对手,彼此逃避着对方的审视。她想她完了,十年的时光已将她改造得面目全非,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即使不拥有夺人的美貌,但也还有着逼人的青春的女孩子。这样的青春加上智慧,其实就是一种所向披靡的力量。
       她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力量。更重要的是,十年的时光,让她学会了与时间和平共处,她早就不再对任何男人怀有丝毫的激情与幻想。如果说她心里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她想让他看见自己今天的从容与成功。
       她嘴角挂着笑,心里有了主意。她决定不见他了。她要在他到来之前抽身而退,把联想与好奇抛给他,就像她十年中无时不怀揣着这两样东西想起他一样。
       她重新收拾起脸上的表情,锁上门,走进电梯。
       她注意过了,酒店的大堂内有间小酒吧,酒吧用屏风隔开,从那里可以看到大堂里的一切——如果他到房间里找不到她,也许会坐在大堂里等。这样,她就可以看清他的样子,他的疑惑、他的焦虑、他的失落,她都将尽收眼底。而他则对她一无所知。因为他在明处,她在暗处,即使隔着十年的时光,他也将无法逃离她审判他的目光。
       想到审判二字,她的心中滋生出一丝快意来,是的,她就是要审判他。这个伤害了她的男人,她就是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她的审判。
       就这样,她看见了他。他果然与她想象中的差不太远,年轻、帅气、步履轻快。唯一让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的穿着。他居然穿着一身她喜欢的牛仔裤和白夹克,留着板寸头——而他的板寸头像是新理的,这也曾是她对他的建议。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件白夹克是她十年前与他分手时送给他的,正宗的PUMA。她送他夹克时说,你穿白衣服好看,你穿着它一定能找到一位漂亮女友。她不知道他的妻子好不好看,但她知道他结婚了。十年中,他们偶尔会通一两次电话,聊得不多,往往是在对方改换电话号码时。通话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告诉对方变换了电话号码。
       现在看着他穿着自己买给他的白夹克,她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就是说,这十年中,他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几乎将她忘掉。
       她心里有了一种浅浅的安慰,那种想要审判他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了。
       她看见他在服务台那里询问了一会儿,就匆匆进了电梯。她能想象他在她的房门前按门铃的样子,想象他偏着头等她开门的样子。她突然有些后悔,她这样做,是不是太缺乏教养和礼貌了?明明是她给他打了电话,是她同意对方来看自己的,这样躲起来不见算什么呢?
       正这样想时,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正是他的号码。那一刻,她几乎动摇了,打算上去找他了,或者邀请他到大堂的酒吧,他们一起喝咖啡,叙叙旧。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浴室里的镜子是不会骗人的。那个在镜子里躲避她的女人,其实也是不想见他的。她不敢想象这样的见面后,她会留给他一种怎样的记忆,但无疑新的记忆会填补旧的记忆空缺,甚至将旧有的记忆彻底覆盖与遮蔽。这是可怕的,这等于是撕毁他眼里的她的青春,就像撕毁她留在他手中那些青春永驻的照片。
       于是,她在电话里告诉她,因为展期安排临时有变,她的画展得改换到另一个城市。她说她刚出酒店,正赶往展览现场,很抱歉这会儿不能在酒店里等他了。她说,如果他不介意,她下次将专程到这个城市来看他,并且登门谢罪。
       她的语气急切而诚恳,完全没有一丝可疑的成分。
       他在电话里失望地“哦”了一声,说很遗憾,随后他笑着表示:没关系。还给她开了句玩笑,说他期待着与她重温旧梦。
       她从他的语气里面听出了某种嘲弄,这使她不快。她庆幸自己的明智,幸亏没有与他见面。否则,如果让他看见自己眼下的样子,他的眼神里恐怕除了嘲弄外,更多的将是对她的怜悯!怜悯,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能忍受自己在遭受了岁月的摧残后,还要再遭到他的怜悯。
       她从酒吧的屏风后看着他从电梯里匆匆出来,然后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地走出酒店大门。她想他还是那么年轻,真是岁月无痕。看起来,时光总是对男人更温和些。老树在时光里会显出它的苍劲,但落花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阳光从酒店的大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浴了她一身。一种懒洋洋的暖意从她的身体里泛起,她微微地笑着。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嘴角的细纹,略略弯曲的眼线,上面挂着已显松垂的眼皮,新染的一头白发——她把有些花白的头发全染成了银色。
       因为她不喜欢黑发里面蹿出的那些白发,不喜欢头顶上的杂色,既然不能保持一头黑发,就不如染成一头银丝。她毕竟是搞绘画的,对色彩的感觉总是非常准确到位。这头银丝确实为她增添了说不出的风度。她才四十六岁,并不太老。和年轻女人比,无疑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可是,如果顶着一头银发,体态与容颜却又分明与年轻女人没多大区别,那样子就别有一番韵味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效果是她喜欢的。
       现在,她再也不用像十年前那样为自己的变老感到自卑。她已经老了。一个半老的徐娘面对时光的羞愧感,远比一个老女人要强得多。她都四十六了,是一个十足的老女人了,虽然她脖子上的皮肤还没有松弛(女人的老总是先从脖子开始),甚至由于长期扬起头来作画和观察画作的效果,使她的脖子颀长,像芭蕾舞演员的脖子一样漂亮有力。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人不能欺骗岁月,欺骗时光。没有谁逃脱得了时光的手掌。
       正因为她认同了自己的老女人角色,她的
       心态已完全不一样了。她不怕他看见她眼下的衰老,她的衰老正在发出某种璀璨的光,那容光已变成一种成就,而这成就所焕发出来的光芒远比她青春的仪容更隽永。
       她在阳光里微笑着,想象着那被时光阻隔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他们曾一起在这个城市的同一所大学念书,和他一样,她最初也是学医的。他学的是外科,她学的是内科。
       但这并非是她本人的意愿。她非常厌恶医学,觉得那些医学知识枯燥乏味,没有任何美感。她最讨厌上解剖课,面对一具具浸满了防腐剂的僵尸,她如临大敌,恶心之至。他则相反,对尸体的热情简直如痴如狂,不可理喻。
       她的兴趣是绘画。她不仅热爱它,而且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她还在上大学时,作品就登上了一本专业美术刊物的封面,这更加坚定了她弃医从画的信念。
       对此,他坚决反对,甚至不惜拿他们的爱情作威胁,“如果你今后搞艺术,我们就分手!”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对她搞艺术。她说:“搞艺术有什么不好?你不相信我会成功?”
       他生气地说:“全国有那么多科班出身的画家,就你这样没有经过专业美术训练的人,也幻想成功?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她对他的反对不以为然,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让他改变这种看法。
       他说:“和我一起考研吧,然后读博。我们并驾齐驱,你当内科专家,我当外科专家。好吗?”
       她拒绝了。不仅拒绝了,还放弃了国家分给她的单位——她所在省份的一家有名的大医院。这彻底伤了他的心。他认为她拒绝从医。也就等于拒绝他们的前途,他们的爱情,甚至他们将可能拥有的婚姻。
       就这样,他们的爱情出现了裂痕。他气定神闲,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研,而她则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这个城市里瞎撞,企图为自己的理想撞开一扇大门。一年后,他如愿回到母校读硕士,她则在一年内换了三家单位,干的全是临时工,最后她干脆放弃工作,在城郊的结合部租了一间破烂小屋,关起门来专门画画。后来,终于有一个画商以每幅二十元的价钱买走了她所有的画。
       她兴高采烈地捧着卖画的几百元钱赶到母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冷冷地看着她发热的眼神,她因为熬夜而有些消瘦的脸,此时,由于激动,呈现着某种病态的红润,衣衫上沾满了邋遢的油彩。他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些痛苦与嫌恶。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冷漠的态度,她再次兴冲冲地把手里的钱晃了晃,好像要他相信,这是她开始走向成功的一个证明。
       他却不屑地说:“难道这就是你追求的目标?”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结结巴巴说:“可至少……我已经……”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这样下去,你不会有前途的!”停顿了一下,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的话让她怔在了那里。她从没想过他会跟她提分手。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脸上是吓坏了的神情。她喃喃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为什么?”
       看见她难过的表情,他的心里有些不忍。他软弱地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考研,读博,和我一起搞医学呢?”
       “我不想搞医学,你不明白吗?我不喜欢医学,也不可能从医!”她生气地叫道。
       “那我们还是分手吧!”他冷冷道。
       “分手就分手!”她一气之下,离开了他。
       房间的电话铃响了,她猜是他打来的。果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尽管时光过去了二十年,她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他问:“是你吗?”
       她说:“是我。”
       他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得晚一点再过来,你能再多等我一会儿吗?”
       她心中涌起一阵恼怒,但很快又释然了。十年前,她曾经让他空跑了一趟,比起十年前她的做法,他显然要有礼貌得多,温和得多。于是她笑着问道:“一会儿是多久?”
       “半小时,也许四十五分钟。我突然有一台手术。”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歉意。
       她说:“好吧,我等你。”心里却想,他会不会也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突然临阵脱逃?
       午后的阳光透过酒店的窗玻璃洒在她的房间里,这会儿,阳光离开了她的身体,移到床的另一头去了。她靠在床头,慢慢感到了阳光移走后的一丝凉意。她拾起枕边的披肩,轻轻地搭在肩上,墙壁上的镜子正好反射出她靠在床头的样子。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在她看来,多少有些刻意,脸上的淡妆,白发,还有披肩的颜色,都花去了她不少时间和心思。可见,她心里还是在乎他的。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如此在意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也许不单单是一种怀旧。
       分手后,她曾躲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一边哭泣,一边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让他看到自己的成功!
       她打点行囊,带着几许负气,去了国内最南端的一个沿海城市。她在那里惊讶地发现了自己不久前卖给那个画商的画。这些画标价都在好几千以上。而她当时是以每幅二十元卖出的。
       这让她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同时也让她看到了谋生的希望。不久,她就在这个城市里立足了。她的画很快在圈子里打响,总有台湾或者香港那边过来的画商来买她的画。后来,她开始有自己的个人画展。她在事业上不断收获,但她没有获得爱情。并非没有男人向她求爱,相反,太多了,多得让她感到滑稽。他们中有的是为了她的名,有的是为了她的利,有的是为了她的画,也有的是真欣赏她的人品和才华。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让她动心。她心里想的是他。她想的是,她的努力什么时候能被他看见,能得到他的承认,能让他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想,这个城市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他。这么想时,她已经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她忍不住回忆起跟他分手时的情景,他的冷漠,还有在冷漠中说出的分手的话。她赌气地回应了他。现在她明白,她为自己当初的轻率后悔了。因为无论她走到哪里,有没有成功,她的心里都无法忘掉他。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给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从她那里,她得知他已经结婚了。
       她傻了。她想,他永远都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她从同学那里要了他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向他表示了祝福。接到她的电话,他显然很意外,但还是很高兴。似乎是出于一种回应,他也小心地问她:“你呢,结婚了吗?”
       她说:“结了。”
       “哦,那我也祝福你!”
       她笑着说:“谢谢!”
       放下电话,她愣了很久。她想,也许她真的应该找个人结婚。
       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没有草草对待自己的婚姻。她在追求她的男性中用心地挑选着,最后选定了一位在大学里任教的老师。大学老师是教化工的,热爱运动,是个对艺术一无所知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追求她。
       他们是在健身室认识的,她认识他的朋友,于是就认识了他。他比她大两岁,因为攻读学位,耽误了自己的婚姻。
       大学老师长相一般,但是个子很高,身材比例完全符合黄金分割。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身影打动了,当她第二次与他去游泳馆游
       泳后,她就决定嫁给他。
       她想,就算他一点也不懂艺术,可他本人的形体就是艺术。嫁给他也就等于嫁给了艺术。
       有时,他心甘情愿地充当她的人体模特,这让她感到快乐。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她的画室里,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举着两根玉米棒走进来,她一看就笑了。他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玉米棒,说知道她在作画,肚子肯定空着,这是给她带来的下午茶。
       玉米棒子无疑带着某种暗示,她觉得他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
       他们在她的画室里啃完了两根玉米棒。啃完的玉米棒像一副男人挺立的阳具,她把它抓在手里,下意识地把玩着。这个动作无疑让大学老师十分激动。他红着脸说:“你吃饱了吗?我这儿还有一根。”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身。这个动作很大胆,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的脸更红了。
       她笑了,说:“没有。如果你愿意把你的贡献出来,我想我会很乐意接受。”她面容坦然,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这使他略感慌张。
       他努力镇定着自己,开始伸手解她的衣服。他们没有像常规的那样,先拥抱,接吻,然后犹犹疑疑地动作或者喘息着进入。当他伸手解她的衣服时,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并比对方更快地剥下了他的衣服。
       看着他赤裸的古铜色的皮肤,她由衷地赞道:“你真棒!”
       他内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觉得她太自然了,太有经验了,而他的性经验并不足。他们不对等。跟他相恋三年的女友虽然也曾与他耳鬓厮磨过,但还是扭扭捏捏地投进了导师的怀抱,把他的性晾在了半空,像秋冬时节的一条甜瓜,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被一场突然的霜冻打落在户外。
       做完爱才发现,他们还没有亲吻过,抚摸过,拥抱过。她用食指触抚着他的嘴唇,笑着说:“你把我从一个艺术家变成了一个动物。”
       他补充道:“是雌性动物。”
       她问:“你不是动物吗?”
       他说:“是。我没想到是这样子的,我以为艺术家的爱情应该很浪漫,充满了艺术想象力。”
       她果断地说:“那是爱情,不是性。”随后又笑道,“你举着玉米棒子来敲我的门还不够浪漫吗?”
       他愣了。这一点他起先还真的没有想过。买玉米时,只是因为想到她可能没吃午餐,他觉得玉米是很好的粗粮,对健康十分有益,并没有什么性暗示的企图。
       他沉默了。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给一个女人送玉米棒,简直就是明明白白地向她表达性欲。
       他搂住她,开始补上前面没有上完的课程。他想不到他和她的第一节课根本不需要预习、理解、消化,就直接进入了测验。
       不久,他们结婚了。
       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和谐,性爱更是水乳交融。丈夫让她感受到了身体的激情。她的画画得更棒了,各种声名接踵而来,鲜花与掌声环绕着她,她体会到了事业成功与家庭幸福的双重美妙滋味。
       那一段时间,她几乎忘了他。
       房间的门铃响了,她有一些激动。
       她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披好披肩,对着镜子略略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尽量显得从容地打开了门。
       不是他,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手里抱着一个大花篮,花篮的沉重似乎让小姑娘感到很吃力。
       小姑娘有些气喘地问她的名字,她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小姑娘。心想,小姑娘一定是看了她的画展,慕名来送花篮的。
       小姑娘说:“有一位先生委托我们花店,下午三点一定要准时给您送这个花篮。”
       她明白了。订花篮的是他。
       她接过花篮,向小姑娘道了谢。花篮的到来,使她的心情复杂起来,激动,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她不明白,花篮来了,送花篮的人还会不会来。
       不是说只让她等半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的吗?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他并没有出现。代替他出现的,是他托人送来的花篮。
       她抱着花篮在房间的镜子前走过,镜子里映出了她抱着花篮的样子,红色的花篮衬着她头上的银丝,她的白发像洁白的花朵一样开在花篮上空,竟显得格外耀眼与华丽。
       她把花篮放在床头,细细地端详着。花篮里全是玫瑰,火红的,是云南产的上等玫瑰,花间衬着白色的满天星。她没想到,他给自己送的是玫瑰,而且全都是红玫瑰。也许这是告诉她,他们爱过,这只是一种过期的表达?
       可这样的场面还是让她感到太隆重了,如此盛大的玫瑰花篮,居然是在她芳华逝去的晚年送达的,而且送花篮的人是他,是她在心里较了二十年劲的他。这么说,他并没有忘记她,就像她没有忘记他一样。
       她站在花篮前,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掠过墙面,从房间里溜出去了。玫瑰的浓香在房间里充溢着,一阵阵窜进她的肺里,让她感到某种迟暮的感伤。她想起他们的初恋,那时,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他们纯洁的青春就像两张白纸,郑重地呈现给对方,让彼此画下了最初的一笔,由此窥见对方的隐秘。
       一个女人的身体的隐秘。是他最初看见了它。
       可是,后来她的隐秘变了,是另外的一种,是她竭力不想再让他窥见的一种。所以,她在十年前逃了,连想象的空间都不留给他。
       她笑了笑,想起自己的丈夫。应该说是她的前夫。他们婚后,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改变了她。他先是让她的肚子悄悄地隆起来,肚皮上的脂肪层慢慢出现了断裂,然后是她的胸,她的乳房由于不堪重负,终于垂了下来。再是她的腰身,那根本就谈不上腰身,就是一只柔软的水桶。最后,是她腹部上的伤口。孩子出生后,她的体形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矫健了,不管她怎么健身,她的身体还是粗壮地鼓了起来。最可笑的是她的腹部,因为孕育时堆积了过多的脂肪,现在,它们被一条纵向的刀口隔开,像两坨新长出的乳房,无论是大小,还是手感,它们都比真正的乳房毫不逊色,唯一的区别是它们的上面没有长出乳头。
       她没有想到,生育对待一个女人的身体会是如此残酷。她始终认为,是丈夫让她的身体有了这另外的隐秘。是他把种子撒在了她的腹地,让它在那里发芽、生根,终于长成一棵生命的小树。最后,医生帮她把小树从室内移栽到户外。而她,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的身体成了一团惨不忍睹的田畴。
       她只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丈夫。在丈夫面前,她的身体没有隐秘,也不需要隐秘。但是,丈夫却无视她的这种付出。
       孩子出生不到两年,丈夫就和一个年轻女孩好上了。她认为,丈夫是首先无视她的尊严,才会无视她的身体。一个气质不凡、成就不菲的女画家的婚姻中传出了性丑闻。丑闻不是画家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而是丈夫背叛了她。
       这对她无疑是一种羞辱。她警告丈夫不要再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可对方并没有把她的警告当回事。事情不仅仍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乃至丈夫搂着情人的玉照登上了当地的报纸,成为报纸上的花边新闻。
       她忍无可忍,终于提出了离婚,丈夫先是不同意,后来就默认了。她有些不解,丈夫这么快
       就厌恶了自己,是因为她变丑了的形体吗?
       离婚前,她好奇地问丈夫为什么迟迟不肯与那个女孩分手。她见过那个女孩子,长相一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的身体很迷人,是吗?”
       他的回答令她目瞪口呆。
       他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处女。这年头,找一个处女太难了!我不能对不起她。”
       她想不到丈夫的心里居然暗藏着处女情结!她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们这个年代的人,分明都是有处女情结的。
       她以为他不在乎。他是一位大学老师,她以为他不会在乎的。可是,他在乎,居然还如此看重!
       她离婚了,成全了丈夫的处女梦。
       十年前她来这个城市出差,就是她刚和丈夫离婚时。她本能地想到了他,想到她第一次和他在一起时,她也是处女。她记得他当时的激动和感恩,还有那句永远爱她的誓言。
       天快黑时,他都没来,也没电话打给她。她确信他不会来了,就像十年前她的临阵逃跑一样,他也打退堂鼓了。她在心里嘲笑着他的懦弱。她想,没准他也老了——她相信男人是在四十岁以后才有了认老的自卑心理的。不像女人,三十五岁前就开始为自己的衰老感到羞愧。十年前,她为自己的衰老感到羞愧时,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现在轮到他羞愧了。而她,早度过了羞愧的苦难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的年龄了。甚至她开始喜欢这种老了——它变成了一种权威,一种尊严,一种高度。
       这样想时,她心中禁不住有了某种优越感。当然,她听说过他的一些情况,知道他也早就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这个东方名都里赫赫有名的外科专家。这是她当初就预料到的。可她的今天却不是他能预料的。二十年前,他从来就不相信她能有今天。从这点看,她赢了他。她比他更有预见性。
       门铃突然响了。她惊跳了一下,预感到是他来了,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呼吸。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有一点不相信,但还是满怀期望向门边冲去,她的脚步很匆忙,甚至带一点小跑。
       果然是他,他正在门口对她微笑,脸色平静,略略有点疲惫。“对不起,我来晚了。临时来了一台手术,比我想象的复杂,所以耽误了。很抱歉。”
       他没有对她的白发表示惊奇,只是亲切地看着她,淡淡地笑着,就像他们昨天还见过面,就像他们分开的不是二十年,而是两天。这反而使她的心里有些吃惊。
       她笑着问:“手术还顺利吧?”
       “不算顺利。越是想快点做完,就越是出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再一次笑着表示歉意,“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久等的。”他的目光落在她床头的花篮上,然后看着她,似乎在问:喜欢么?
       她也看看花篮,然后凝视着他,目光似乎也作了回答:喜欢,只可惜太晚了。
       他说:“我昨天去看了你的画展。”
       她很吃惊。
       “不谈谈看法?”她笑着问,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喝了一口水,说:“我是外行。对绘画没有发言权。”
       她看着他的白衬衣,他还是习惯穿白衬衣。不过他的裤子是灰色的,西装也是灰色的。这样的搭配使他看起来很沉稳,很含蓄。
       他避开她的目光,问:“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吃晚饭。”
       她点点头,披上紫红色的披肩,挽上同色的手袋,在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的白发。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她感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侧过头,笑着问他:“你想不到我都这么老了吧?”
       他笑笑,说:“已经在电视里见过你了,所以不吃惊。”
       “不吃惊我的老?”她不甘地反问。
       “是美。尤其是你的白发。是染的吧?”他淡淡地笑着,眼神有些闪亮。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们都是学医的?你这个年龄的女人,头发好像不应该白成这样子,再说染过的白发和天然的白发光泽度不一样。”
       她笑了,解释道:“没办法,白发太多了。我喜欢纯色。与其将白的染黑,还不如将黑的染白。反正是老了,也配得上。”
       他笑了笑,未置可否。这让她有些底气不足,她决定往下尽量保持缄默和微笑,让他来挑起话题。她不能总在他这里丧失说话的主动权,或者说是决定权。她都四十六了,不能像个小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状态失去把握。
       走出酒店大门,他对她说:“你先等一下我。”然后向酒店的车库走去。
       她明白他是去取他的车。她笑了笑,心想,他的确应该拥有一辆很好的车。
       他的车开过来了,白色的福特。的确是好车。起码比她的好。
       他按下车窗,像绅士一样,给她打开右边的车门。她微弯着身子,很优雅地坐在他的旁边。她本来想问问去哪里,还是忍住了。她对这个城市曾经是如此熟悉过,心里还暗藏着某种怀旧。不管去哪里,她的心情都会掀起某种微澜,毕竟她现在是和他在一起,他们曾经深深地爱过,是彼此的初恋。她双眼有些潮湿地看着城市里越来越多的新兴建筑,辉煌的灯火一路闪耀着,显出了这座城市的迷人与鬼魅。
       她没想到他把车开到了他们的母校门口。
       母校的变化还不算太大,只是新增了些建筑,老楼也翻修过了,显得比过去要漂亮许多。她想,他总不至于把自己带到学校的小餐店里去吃饭吧?她决定不问,她要保持一种镇定自如、随遇而安的气度。
       他把她带到了校内的一个小西餐厅。她坐下后,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的夜景。路灯把橘色的光线洒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上,一小排桂花隐藏在樟树的阴影里,暗香浮动。她有些失神地看着,总觉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为她要了红酒,要了牛排,甜点和水果沙拉。他自己也点了一份烤鳗鱼,牛柳和甜点。他还是不脱离这个城市里的人特有的洋味。
       他们互相举了举杯,喝了一口红酒。然后,他看着她,说:“我犯了一个错误。”
       她以为他要跟她道歉,或者表示后悔。
       可是,他却接着说:“我当初不应该和你……”他犹豫了一下,说,“在一起。”她估计他说的是,不应该和她相爱。
       她微笑着,努力做出一种深藏不露的样子,看他准备把话怎么往下说。
       他顿了一顿,带着点迟疑,又带着点期待地看着她,说:“你还记得这里吧?”
       她摇摇头。她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她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由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记起来了,这里就是他们曾经来过的小教室。
       他们第一次做爱就是在这里。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玉兰花已开过,空气中还散着余香,他们在草坪上坐得太晚,聊得太久,她发现回不去了——通往女生宿舍的小门已经锁了,管理员过了十二点就不肯再放迟归的女生回宿舍。她只好继续和他聊下去。夜渐渐深了,草坪上有了寒意,他注意到她缩起的肩膀,伸手搂住了她。可她还是冷,他把她搂得更紧,说:“要不,我们去小教室里聊吧。”
       她疑惑地说:“这么晚了,小教室还没锁上吗?”
       他说:“我去试试看,兴许能把它弄开。”
       于是,她跟着他,穿过教室前的走廊,一直
       来到小教室门口。门真的锁了,他拧了拧,又用手去推窗户,挨个儿地推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小扇未关严的,他把它推开,一跃身跳了进去,然后从里面把门打开。
       他们锁好门窗,在里面紧紧拥抱。她的心里没有恐惧,倒有一些新奇。她想,今晚他一定会提出要她了,如果他提出,她就给他——她是学医的,这样的给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清楚。他们亲吻了很久,有几次他浑身发抖地抱住了她。她知道,他快要撑不住了,因为她也快撑不住了。果然,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当他进入时,她疼得叫了起来,所幸的是,也许因为紧张,他很快就结束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膝盖,用裤腿帮她擦拭,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昏暗的光,他看到了暗红的血迹——他那天穿的是白色牛仔裤。
       她也看到了。她在夜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中的,但他还是感激地抱住了她。他说:“我会永远爱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那个年代,这不仅仅是一句誓言。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她的脸红了,说:“我记起来了,这里原来是小教室。”
       “你说对了,现在它变成了西餐厅,原来的走廊变成了现在的酒廊。”
       她的心情波动起来,有一点激动。他把她带到这里来,说明他并没有忘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她原以为,他们分手,只有她会感到痛苦,会深深铭记他对自己的伤害。原来他也是在意的,最起码他还记得他们最初的日子,并把她带到这里来唤醒她的记忆。
       她有些感动,也有些难过。她问:“你现在在为当初的行为后悔吗?”
       “我是为当时所发的誓言后悔。一个不遵守自己诺言的人是可耻的,如果知道无法兑现,就不应该发誓。”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她说。她其实记得他的誓言。
       他说:“那就不要明白吧。不明白比明白好。”
       她看着他,突然有些伤感。她说:“你还是那么年轻。”
       他笑道:“那是假象。肌体已经开始衰老了,我是医生,我尊重事实。”
       她固执地说:“你比我小。”
       “就小一岁。算不了什么。”
       “不,小一岁两个月。”
       他的眼神柔和起来,他说:“我是个庸俗的人,而你,是个高雅的人。”
       她同意道:“一个不懂得欣赏女友的艺术才华的男人,的确是一个庸俗的人。”她想起他说过她搞艺术会没有前途的话,嘴角禁不住牵起了一丝笑——她现在不仅是蜚声中外的画家,还是这个城市的荣誉市民,母校的客座教授。
       他辩解道:“不是不懂得欣赏,而是另有原因。”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再说,谁也不能预知将来。”
       她倔强地说:“我能,我知道我会有今天,我也知道,你今天会成为一位有名的外科专家。在你对尸体的解剖表现出极度狂热的当时,我就预知到了你的今天。”
       他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我后来才知道,医学也是一门艺术,是一种境界更高的艺术。我们的选择其实并不矛盾。”
       她怔住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选择比我的更高级?”她有些生气地问。
       “艺术没有高级与低级之分,只有境界之分。一个庸医永远也不明白医学的艺术性在哪里。医学中所谓手到病除,其实充满了医生化无形于有形的想象力,对疾病的判断和控制就得像先进的隐形战机一样,要对目标有极为精准的捕捉力和打击力。而一个外科医生每一次趋于完美的手术,就是一次艺术创造。”
       她吃惊地看着他,“看来,我做医生的话,只能是一名庸医。”
       “也许吧。可你做画家就不同了,任何一门艺术的成功,除了天赋外,最关键的是兴趣。”
       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冲他扬了扬,说:“为我们不同的艺术追求干杯!”说完,她一仰脖子,一口喝干了红酒。
       他说:“不,为我们隔了二十年的重逢干杯!”他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晚饭吃得不快不慢,饭后,他又点了咖啡和红茶。
       她笑着说:“看来我今天晚上要失眠了。”
       他说:“如果仅仅是因为咖啡和茶的原因,我想应该不会。”
       她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和他在一起,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把握话语的主动权。于是她开始微笑着保持沉默。她知道从心理学上讲,沉默有两种作用,一种是建设性的沉默,一种是破坏性的沉默。她现在要的是后者。后者会让人产生紧张和慌乱,她要靠这种效果来将对方的优势击溃。
       但是他并没有产生紧张和慌乱。他只是以为她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于是迅速地改换了话题。
       他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笑道:“只能说不坏。你呢?”她反问,把球抛给了对方。她不明白,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为什么还在暗暗地跟他较着劲。
       他说:“你指的是哪方面?事业还是婚姻?”
       “两方面都指。当然你可以选择性地回答。”
       他坦诚地说:“事业还算不错。婚姻就谈不上,我离婚了。”
       她吃惊地问:“什么时候?”
       “十年前。你还记得十年前你约我见面的事吧?那次也像今天这样,我去你人住的酒店看你,但是你有事离开了。我们没能碰上。那时,我刚离婚不久,正是十分想念你的时候。”他笑了,伸出一只手,隔着桌面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抚了抚。
       她不相信地问:“这十年,你一直没有再婚?”
       他点点头,“当时,我在报上看到关于你的消息,有一些是关于你的家庭生活的。知道你和我一样,也离婚了,我还侥幸地想,说不定我们还可以重新在一起呢。”他再次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你那时已经是名人,恐怕也看不上我了,何况,我伤过你的心。果然,那次你连见我的时间都安排不过来,我就说服自己放弃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她内心的震惊使她的手指发凉。她掩饰地端起桌上的热咖啡,将冰凉的双手合围在热杯子上。这一刻,她感到了噬心的痛与悔,原来,他像她一样,都没有忘掉他们以前曾经的爱,是的,刻骨铭心的却又被他们那样轻易放弃的爱,这就是年轻的代价。但很快,她就释然了。她想她当时所以会回避他,正是因为自卑和羞愧。那时她被肥胖和臃肿折磨着,为自己下垂的胸部和腹部的赘肉感到羞耻。还有小腹上的伤口,那是生育的见证,是和另外一个男人之间亲密行为的见证。
       就算他愿意,她也没有勇气向他展示这些身体的隐秘。
       她问:“你有小孩吗?”
       他点点头,“有一个女儿,读高中了,和她妈妈生活在一起。我每周去看她一次。”
       她“哦”了一声,想起他是比她先结婚的,孩子应该比她的大。她的儿子也上初中了,是一个大孩子了,和她的关系还算亲密。
       他的眼神询问地看着她。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淡淡地说:“我的儿子也读初中了。他平常住在学校里。有时回家和我住,有时也去他父亲那里。”
       “你又结婚了吗?”他试探地问。
       她笑笑,没作回答。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
       谈下去了。
       晚饭后,他开车送她回酒店。她一路上想,像他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应该不缺女人吧(而且决不是像她这样的老女人)。不结婚,也许只是他不想结婚。
       快到酒店门口时,他把她从恍惚中唤醒过来。他问她:“你这次画展要举办多久?”
       “还有两周。”她答。
       “我可以来看你么?”他问。
       “当然。我没事时你都可以来。”她大方地笑着说。
       他也冲她笑笑,幽默道:“那我就把手术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酒店门口守候吧!”
       他给她开了车门,目送着她走进酒店的大门。她像年轻女人一样扬着头,伸直脖子,然后冲他回眸一笑,优雅地挥了挥手,紫红色的披肩垂下来,在夜晚的灯光照射下,就像落在她肩头的一片华丽云彩。微鬈的白发开在她的头顶,像一朵耀眼的雪绒花。他笑笑,也冲她扬一扬手,然后钻进白色的福特中。
       夜里,她真的失眠了。
       她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他送来的玫瑰花篮就在她的床头飘香,那香味挥之不去。让她颇有些不习惯,她不习惯睡在花香里。
       晚上喝的红酒使她的身体微微发热,咖啡和红茶也让她的精神比平常兴奋。她知道失眠对她这个年龄的人很不好,可她就是没有办法入睡。她想起他说的十年前的那次约会,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因为一个念头,和他之间就错过了十年。十年啊,除了衰老,她还剩下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腹部竟一阵痉挛,随后就出现了一种隐痛,痛点似乎在子宫内。这种隐痛以前也出现过,但大都是例假前后——她还没有绝经,这是好事,说明她还没有衰老得失去性别。可是,现在不应该是例假前后。她怀疑这样的腹痛与更年期有关,里面的某些器官老化了,开始闹罢工了。她知道,它们迟早得退休,一个个轮着来,先是卵巢,再是子宫,然后是其他的附件。最后,就不知轮到身体的哪部分:胃、肠、心、肺或者肝。那样,人生也就接近尾声了。
       她明白,一个人的身体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不适和紧张。如果不是病毒与细菌的侵扰或其引发的器质性病变,身体的疼痛只能与人的精神状态有关。劳累、心情紧张、情绪压抑或极度兴奋,都会引发身体的不适,疼痛或者痉挛。
       她想,一定是晚上和他一起出去喝了酒的缘故。
       她在腹部的疼痛中回想着他们的这次相聚。他见到她时的平静,也许是男人到了中年后的稳健与沉着,也许是他根本就不那么在乎她,至少不像她对他那么在乎。尽管席间他提到了十年前的那次相约,提到了他想和她重修旧好的想法,可谁知那是不是临场发挥的一句玩笑话呢?他对她并没有表示过多的热情,甚至连手都没和她握一下,更别说拥抱她,像老朋友那样的拥抱。他们都不像一对曾经的恋人,他是多么吝啬他的感情。他来看她,请她吃饭,也许只是出于礼节,也许仅仅是表达一种怀旧。
       那么,玫瑰花篮呢?自始至终,他都没提过那个花篮,好像它本来就在她的床头,与他毫无关系。他还是那么深沉,不可捉摸。还是那么让她不知所措,心系情牵。
       她在懊恼中感受着下腹传来的疼痛。疼痛就在她的子宫里,在她那隐秘的深处。那深处,他曾经到达过,他是第一个到达它的使者,向她表示过友好的造访与快乐的馈赠。现在,它在疼痛,而他不知道。它的存在与他毫不相关。想到这里,她的心也开始痛起来,她想时光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人最终消弥了一切激情与幻想,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岁月赋予的一切。它看起来那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无轻无重,可它却像秋风掠过原野,了无痕迹,令万物凋零。
       人最终向时光达成妥协,放弃一切欲望与诉求。
       就像一次长途旅行,路途已过半,她不想再刻意改变自己的行程,只能随其自然,把一切都交给时光去安排。他可能也是吧?那些还想刻意改变的人,大约是对权力和欲望不肯松手的人,其实这样的人,到了死,也还是不肯松手的。只可惜,他们没法不松手。
       她在失眠中挣扎着。疼痛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她只好就这样躺着,在黑暗里闻着他送给她的玫瑰花香。有那么一刻,她很冲动,想起来给他打个电话,假装问他到家了没有,然后顺便告诉他她的疼痛与不适——他是有名的外科专家,一定能比她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可她很快又克制了自己,这样显得她多不稳重!难道她要告诉他,她的子宫很疼吗?
       她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的荒唐,终于在苦恼与疼痛中睡了。一种很不安稳的睡眠,时断时续,时睡时醒,还有支离破碎的梦,时光在她的梦里乱成一团,过去与现在出现重叠与交错,一会儿是二十年前的事,一会儿是眼前的人。明明觉得他和她一起坐在二十年前的教室里读书,看见的却又是他人到中年的样子。
       天亮时,她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腰酸得厉害。走到镜子前一照,她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睑浮肿着,嘴角起了皱,镜子里呈现的是一副老态。这让她的心情十分沮丧。
       她走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稍稍缓解了身体的酸痛与疲劳。她洗了脸,坐在梳妆镜前给自己涂上润肤霜,眼霜,颈霜,这些一样都不可少,否则,时光在她身上行走的速度会更快。
       她的脸色有点泛青,眼睑也有些浮肿,一头银丝似乎没有昨天那么有光泽了。她选了淡粉色的唇膏,又把唇膏抹了一点在指尖,在眼睑上淡淡地涂了涂,眼睛立即亮多了,也有神采些了,她又用唇膏代替胭脂,轻轻地抹了一点在脸上。她又成了一个独具风采的女人。她的白发像一个无比华丽的道具,强烈地帮她渲染着这种特别的神韵和气质。
       做完这些后,她接到画廊老板打来的电话,请她务必赶到画廊去,有两个法国收藏家看上了她的画,想跟她谈一谈。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是他们见过面后的第三天。
       他在电话里说,如果她不忙的话,他想来看看她。她马上就答应了,尽管她实际上有一点忙。那两个法国收藏家看上了她的几幅作品,想出高价买走它们。而其中有两幅,她已经答应过要赠送给这个城市的展览馆,她不想卖,但他们的态度很诚恳,于是她想请他们再看看她的其他作品。
       她说:“你过来吧,我等你。”她用的是一种亲近的语气,不是亲呢,毕竟她已不是年轻女人了。
       他马上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了这种亲近。他说:“你等我,我这就过来。”本来,如果他在医院里的话,只要他愿意,他就会有做不完的手术,没有夜晚,也没有双休日。没有人相信,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女人。几乎每一个到他身边来的女实习医生都会爱上他,但都会无可奈何地悄然离去。曾经有一个女实习医生悄悄地爱了他三年,三年中她拒绝了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为了等他,她把自己的青春都荒芜了。可她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他,因为他说自己不喜欢找从医的女人做妻子。
       他拒绝的理由竟是对方从医,而他当初和她分手的理由恰恰是她不肯从医。那么他的婚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使他彻底改变了择偶的原则?
       她当然不知道,不可能知道。她知道的是,
       他和他的妻子离婚了,那个女人也是一名外科医生,曾经就是他的助手。她的心又痛起来,难道他的婚姻中,她的影子一直存在?
       他兴致勃勃地开着他的白色福特来了。
       这一次,他换了一件米色的长袖衫,羊绒的。裤子是她喜欢的白,鞋子是白色的轻底耐克。他像一个白马王子一样走进她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她床头已经开始露出了衰容的玫瑰花篮。
       他问:“为什么还不扔掉?”
       她答道:“还香着。”
       他突然把手搭在她的双肩上,静静地看着她,有些动情地说:“在我的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朵散发着香味的玫瑰,原谅我当初没有好好珍惜。”
       她坦然地迎视着他,眼里慢慢升起了一团雾气。她说:“太晚了,我已经老了,像它们。”她摆摆头,朝床头的玫瑰扬了扬下巴。
       他说:“可是还香着。不是吗?是你刚才说的。”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手,但也没有试图把她往怀里拉,她的白发太耀眼了,让他有些害怕。
       她拿开了他放在肩头的手。她说:“没有一朵花愿意面对自己的凋落,可它们还是得凋落。”
       他说:“可是我见过一朵花盛开的样子,它留给我的记忆永远美丽。”
       他决定带她去看海。他们初恋时,曾经从市里的港口出发,去离城市不远的人海口看海。其实,那里的海水是浑浊的,与普通的江水无异,根本就没有大海应有的湛蓝,可那时他们年轻,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即使是一片浑浊的海水。
       他今天准备把车开远一些,开到能看见真正的海水的地方,开到能看见湛蓝的海水的地方。 她没问他要去哪里。 一路上,他的手指灵巧地控制着方向盘,就像准确地握着手术刀,她克制着想摸摸他手指的欲望,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的腹部又开始疼了,她感到了子宫里的不适。是子宫,那里好像被他的存在触动了,它抽搐着,有一点尖锐的痛。
       那痛终于真实起来,越来越剧烈,比那夜有过之无不及。
       她想,她真的是到更年期了,这让她想起来就有些灰心。
       他看她皱着眉不想说话的样子,猜想她是不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
       “你不想和我出来,是吗?”
       她摇摇头,说:“不,可能是没有休息好,身体有些痛。”
       他马上想到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肯定不习惯路途中的颠簸了。
       他说:“那我们回去吧,本来,我想带你去看看海。”
       她说:“去吧,没关系的,我也想去看海。”其实她不想看海。海有什么可看的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天天都看,有时,长时间地盯着海面,都让她产生了目茫。
       他突然想起来了,她是生活在一个沿海城市里的。海对她而言,其实没什么特别。可那是她的海,不是他们的海。他们的海记录着他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有过他们的恋情。
       车子的颠簸加重了她腹部的疼痛。他注意到了她的痛苦,没有一个病人的痛苦能瞒得过医生的眼睛。他放慢了车速,紧张地问:“你是哪里疼痛吧?”
       她睁开眼,有些无奈地说:“腹痛。有些年了,最近突然加重,可能是老了。”她笑笑,补充道,“更年期。”
       他明白了,一定是她子宫里的事。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子宫里多多少少会有点事。他说:“不要紧吧?如果是经常的,就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做一下B超。”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但心里也有了一点紧张,是得去做个B超,万一里面长了瘤子,就麻烦了。良性的,得切除,恶性的,弄不好危及生命。她好歹也是读了五年医科的,有时也不能太相信感觉,还得相信仪器。
       他有点不放心她了,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在来例假?”
       这直接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想到他是医生,也就理解了,在医生的嘴里,没有什么病是不能问的。
       她摇摇头,坦然地说:“没多久前才来过。”·34·
       他松了口气,眉却皱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你这痛就不能忽视。”他认真地说。
       他把车靠在路边上,那里有一棵大树。他想让她去那里坐坐,歇一会儿。他的车厢里随时都放着一个急救药箱,那里面有器械也有药品。万一她特别不舒服时,他可以临时救救急。
       他有点后悔开车出来。他们离城市已经很远了,离他们要去的海边也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她千万不要有什么事。
       她不想下车,想就在车里躺一会。他把她扶到了车后座,让她在后座上躺下。出于职业习惯,他摸了摸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和额头都很凉,他判断她里面的痛是器官的问题。
       他说:“回去后,随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她说:“没事的,我也当过医生。”
       他笑了,幽默地说:“你只是庸医,我才是名医。名医也不一定能给自己看病。”
       她也笑起来,说:“那你就给我看看吧。”
       他真的跑到尾厢拿来了他的急救药箱。
       她笑着说:“就你这些玩意儿也能给我看病?不行不行,你那都是手术刀,我可不想在你面前流血!”
       他愣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把那些医疗器械重新放回了药箱。
       他问:“你还恨我么?”
       她不解地看着他,说:“为什么?”
       “恨我让你流了血。”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有些发烧,这话让她有些难堪。毕竟这是属于他们两人间的隐私,是一个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的隐私。现在,他就这么直接地道了出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捉住了她的手,把额头顶在她的手背上,说:“原谅我。”
       她沉默着。他终于向她认错了,终于请求她的宽恕了。可她却老了,他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永远也不能经历青春的激越与壮美了。
       她抽出手,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他的板寸头里也有了白发。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内心里充满了伤悲。她想告诉他,十年前她看见了他,让他生生地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她想说,她所以逃避他,是因为她爱他,她羞于见到他;她想说,她现在还在乎他,只是因为她老了,没有欲求了,她才敢坦然地面对他。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眼泪从眼角悄悄地滑落。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把头埋进她的银发里。她感到了头发里的湿润,凉凉的,渗进她的头皮里。
       她小声说:“时光就像一把重锤,已经把我锤扁了。”
       他说:“把我也锤扁了。”
       她说:“回不到过去了,我老了。”
       他说:“我也老了。”
       他吻她,吻她的脖子和白发。他说:“你的白发真美,它使你看起来更年轻。”
       她笑着说:“是吗?可惜是染的。”
       他说:“那我也把它染白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板寸。
       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终于感到了渴望中的那种温情。
       回去的路上,也许因为获得了那久违的温情,她的腹痛减轻了一些。他发现她的眼神又像年轻时一样明亮了,那光亮里甚至透出了一种小姑娘般的调皮和快乐。他也觉得很幸福,
       也有一种年轻起来的感觉。
       但是,他心里仍然惦记着她的腹痛。车一回市区,他就坚持要先送她去医院。她却不肯了,她说,我还是回家后再看吧,这种小毛病,到了这个年龄,多少都会有一点的。我想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回酒店。
       其实,对要不要看医生,她心里是犹豫的。她不想去医院,只是不想他在场,在她看来,所有的妇科检查都是让人尴尬的,不管是检者还是被检者,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一个女性把身体像物体一样摆在那里,把一些完全属于隐私的部位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只是为了让观看的人从中寻找毛病,不管这行为本身有多么严肃,都无法掩盖它那形式的滑稽。她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身体(有些部位极有可能是裸露的)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而他却在门外焦虑不安地等候着她从里面出来,期待着她告诉他检查的结果,这的确是件让她感到难堪的事。
       回到酒店,有一家报纸的记者已在等她,说是要采访。她让他在酒店的房间先坐一会,自己跟着记者去了大堂酒吧。
       她离开时,对他笑着,但笑容勉强,似乎隐忍着再次发作的腹痛。他本想就此告别,可凭着医生的敏锐,他觉得她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他不放心离去。就这样,在她走后不久,他心情忐忑地在房间转来转去,意外地在她的床头发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把它拿起来,小心地触摸着,那是一个长长的圆筒形金属盒,在灯光下泛着黑黑的、冷冷的光,透着岁月的沉厚和质地的高贵——这是他的父亲装过黑管的盒子。
       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他记起他们恋爱时,他曾带她去他家见他的母亲,她在他家里一眼就发现了这个黑管盒,这个盒子像一根黑色的魔术棒,全身透着一种神秘的华贵气息,她随便按了下盒子中段的一个键,它就打开了,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空的。她好奇地问他:“这是装什么的?”
       他说:“这是我父亲的黑管盒。他五十年代出国演出时在苏联买的。”
       “黑管呢?”
       “砸了。那根木质的单簧管,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砸了,就剩下这个盒子。”他想起他的父亲,父亲死时,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父亲是搞音乐的,在市交响乐团工作,是当时享誉国内乐坛的小号手。父亲喜欢乐器,尤其迷恋西洋乐器。由于经常外出演出,父亲购买收藏的乐器很多,这支黑管是他最钟爱的。“文革”大抄家时,一群中学生冲进家里,当着父亲的面将它砸成了几段。就为抢这个黑管,父亲不惜和那些学生们打了起来。当然,他最后不仅没能保住黑管,还受到了严重的惩罚:挨了打,还被关押了几天。父亲回来后就病了,他和母亲想把父亲送进医院,可医院根本就不收父亲这样的黑帮分子。父亲的病很快加重,他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却比病痛更摧残他。父亲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和母亲怎么哭求,父亲都拒绝吃药和打针。到后来什么也吃不下,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死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你长大后,千万不要搞艺术……”他后来一直想,父亲的外伤并不重,他是下了死的决心的。否则一个正当壮年的人,不会死得那么快。他不明白自己今天对医学的执着,对艺术的抗拒,是不是都与父亲的临终嘱咐有关。或者,就是从那天起,他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远离艺术,远离带给父亲的悲剧。
       他并没有把这些过去告诉她。他只说:“你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她点点头,表情有些怔怔的,也没有往下追问。她只说:“我可以用它来装画。”
       她带走了它。他后来也曾见过她把自己的画作卷好,装在里面,他想这个主意倒不错,起码可以保护那些画作不被折坏。
       想不到过了二十年,她还带着这个黑管盒。他被深深地感动了,虽然他伤害了她,可她仍然珍藏着他们共同的往昔。
       他小心地打开那个黑管盒,里面果然卧着一幅卷好的画。他取出来,缓缓地展开。先是脚,足踝,小腿,无疑是年轻女人的,完好的弧线,凝脂似的肌肤。然后,是膝盖,大腿,平展的小腹,纤细的腰。再然后,是丰满挺拔的胸——他的手停住了,已经有了预感,这个青春逼人、美艳无比的裸体女人,是她!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的心竟突突跳起来:怦怦,怦怦怦!他不得不缩回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画“嗖”的卷了回去。他愣了一会儿,再次展开。害怕似的,一下就展开到头部处。
       他震住了!是她,没错。但青春的躯体上,却是一颗顶着白发的头颅!头部的油彩一看就是新加上去的,整个脸部完全是她今天的样子。
       他看了看画的落款处,题名:《青春》,时间:一九八五·中秋。这个时间,正是他们分手后,她决然从这个城市消失之时。再看上面新补上去的落款,却是二oo五·暮春,题名《岁月》。这个时间,正是眼前他们重逢之时。
       他的心好像被钝器击了一下,顿时感到某种说不出的沉痛。如此强烈的对比,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一个女人对青春的缅怀,对岁月的无奈?他本能地觉得,这幅藏在他父亲黑管盒里的画,决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这样的感时伤怀!这多么像他们的爱情,无论他如何努力想抓紧,也将无法弥补那失去的二十年。
       他重新把画放好,坐在房间里等她回来。他决定,接下来无论怎样,他也要带她去看医生——如果她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他将如何弥补?好不容易重新把她从岁月里找回来,他不想再有任何闪失,让自己一不小心又把她弄丢了。
       她接受完采访回到房间,他已经在帮她收拾东西了。她显然吃了一惊,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他说:“走,跟我去医院!”
       他的语气既温柔又专横,她的心悸动了一下,就跟他走了。
       她的手术是他亲自给做的。经过检查,她患了子宫肌瘤,肿瘤比较大,他建议她做子宫切除。
       她犹豫着,要不要放弃自己的子宫。这个从小跟随她一起长大的器官,这个为她带来了女人的温情与抚慰的器官,难道从此就要和她永别了吗?没有了这个器官,她还算女人吗?她刚刚从他那里找回来的温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犹豫着,对那个自己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时时敏感到存在着的器官,那个至关重要的女性的器官,犹豫着。
       他说:“如果你害怕,手术我亲自来做。”
       她不是害怕,她是舍不得。对他要求亲自为她做手术也充满了犹豫,他亲自做手术,就意味着她在他面前苦苦掩藏了二十年的身体隐秘将暴露无遗。她的老,她的松弛,将让他一览无余,这对她来说,简直太痛苦,太羞耻了!
       她摇摇头。
       他以为她不想做手术,是怕他以后会嫌弃她。“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子宫,我只在乎有没有你,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他深情地看着她说。
       他的眼神立即让她感受到了子宫的抽搐。她想,它是多么敏感,它对他的一切都是多么敏感!可她现在却要失去它了,他要亲手帮她除掉它!除掉它对他的敏感,除掉它对他的温情,除掉它对他的渴望,对他的想念与追忆。
       
       她的眼里含满了泪。她可怜地看着他,说:“不除掉它不行么?”她用的是“除掉”,她觉得他就是想要除掉它,就像除掉他的情敌。
       他说:“只切除子宫,把附件保留下来,你还是完整的女人,还有正常的内分泌。”
       她同意了。可对他亲自给她做手术还是顾虑重重。她说:“我不想让你给我做手术。我不想。”
       他以为她担心他下不了手,就说:“不想让我做也行,那我在旁边看护你。”
       “不!”她突然大声叫道,“我就是不想让你看见它!”
       他莫名其妙,问:“看见谁?你的子宫?”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身体,它太老了,太丑了!”
       他明白了。他难过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我结婚呢,可你却怕我看见你的身体。”
       她说:“你会失望的,它已经不是你最初见到的样子了。”
       他想起她装在黑管盒里的那幅画,心像被手术刀划了一下,闪过一阵锐利的痛。
       他温和地说:“我不失望,难道我不知道它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天天与人的身体打交道,完全清楚你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子。即使你不让我看,我也可以清楚地想见它的样子。别傻了,让我给你做吧!”他握住她的手,把它轻轻地贴在自己的下巴上,看着她说:“不管你的身体变成什么样了,我都爱你!我对你的爱情与你的子宫无关。”
       她伏进他的怀里,像年轻时那样哭了。她想说,他和她的子宫是有关的,它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的,因为他在她身边时它会颤栗。她知道它的颤栗,就像她知道它的疼痛。
       她说:“那就做吧,它有多么爱你,可你却要亲手除掉它!”她笑着,眼里含着泪。
       他抱了抱她,说:“别担心,采用阴式子宫切除术,腹部上不会留下疤痕的。”
       他不知道她的腹部上已经留有疤痕了。
       手术时,她在麻药中睡着了。看到她的身体,他还是稍稍吃了一惊:她的腹部微微地隆起着,因为脂肪的原因,皮肤已明显地出现松弛,脐下有一道纵向的疤痕,伤口的缝合显然有些粗糙、匆忙和马虎,不像是一个高明的医生留下的。他以一个外科专家挑剔的眼光看着,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子里转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的那幅带给他强烈震撼的画也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于是作了个决定,他想,他应该把另一个手术也给她一块儿做了。
       经过复杂的手术程序,他终于从她的阴道内取出了她的子宫,帮她切除了那个生了瘤子的宫囊。随后,他就开始了另外一个手术。做这个手术时,他做得格外的精心和仔细。
       手术结束后,他满意地端详着,无疑,这个手术比前一个手术更臻于完美。他知道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艺术的,也是身体的。而他,同样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手术的,甚至,也是艺术的。
       当她从术后的麻醉中醒来时,他关切地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说没什么,就是腹部略有些疼痛。他笑笑,没说什么。她疑惑地看着他,问,你做了腹切?是不是阴式切除没有成功?他不置可否,笑着说,你慢慢休养吧!过几天再给你拆线。
       她痊愈得很快。他的手术做得那样完美,就像他从未将她身体的一部分取走过。他亲自在病房里照顾她,像丈夫一样帮她擦洗身体,而且没有任何尴尬与不适。
       出院后,她感到自己走路的姿势轻盈了许多。奇怪的是,子宫切除后,她的腰竟细了很多,又像年轻时一样苗条了。看来那个家伙还不小,幸亏让他切除了,她想。她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腹部,那条旧的伤痕不见了,而代之以一道新的伤口,肉线似的,伤口的缝合细密、严整,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她在内心里感叹,他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外科专家。
       她猜他是阴式切除术不成功,于是打开了那条旧伤痕,从腹部取出她的子宫后,又以他高明的技术进行了重新缝合,让她的身体回到了他从前熟悉的那个样子。
       他建议她搬到这个城市来,把荣誉市民的身份变成真正的市民。她同意了,准备和他结婚。她没有理由不和他结婚,他已经见过她身体的隐秘了,不仅如此,还见到了她自己都永远不可能见到的其他组织。
       他比她还要熟悉她自己。
       她回了一趟自己所在的城市,办理好户口迁移手续。她去儿子的学校看望他,并告诉他自己打算结婚的事。
       儿子对她的再婚没说什么,他已经长大了,能理解母亲的选择。
       结婚那天,他问她的身体恢复得行不行,他可不可以要她?
       她点点头,知道他完全了解她的身体,这么问,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与谨慎。
       当他脱掉她的衣服时,她感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害羞。她说:“把灯关了吧!”
       他说:“最好别关,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身体。”他看着她像少女一样扁平的腹部和苗条的腰身,赞叹地说:“你看起来真年轻!”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别恭维我了,我知道自己老了。”
       她并不老,老只在她的心里。她的皮肤依然有弹性和光泽,双乳也还丰满,因为多年的健身,乳房要显得比她本来的年龄年轻。他轻轻抚摸着,好像她是他生命中失而复得的一个部分,必须加倍爱护和珍惜。就像一块宝贵的璞玉,他是在失去她后,才日胜一日地体会出她的价值,体会出他对她的爱与不舍,体会出内心的痛惜的。现在,他终于又拥有了她,虽然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的错失,但他终于又拥有了她!他如获至宝地搂着她,小心地进了她的身体,在半沉醉半清醒中和她完成了一件搁置了二十年的工作。
       她闭着眼睛,努力地感受着他,由于失去了那个亲密的器官,她的快感明显地弱了一些,那种痉挛的感觉在达到她的深处时,就突然落了下去,像一段中断了的电流,并没有流向她期待的脚尖。但是,她还是感到很幸福。
       事后,他温情地抚着她腹部那条细线似的伤口,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其实,那次阴式切除手术很成功,你腹部的伤口,是我做另一个手术留下的。”
       “另一个手术?”她惊讶地从床上坐起。
       他搂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手术前几天,我看到了你的一幅画,躺在一个熟悉的黑管盒里。”他停住,想看看她的反应。
       她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眶湿润了。“原谅我。”他说,“我太傻了,都因为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她终于听到他面对面说出他的内疚和忏悔了,但她却轻松不起来,她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让她觉出一丝尖锐的疼。
       于是,她让自己竭力平静地回答,“别说了,这些都过去了。”
       他摇摇头,说:“有些事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过去。”
       他的眼神隐含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但没等她再安慰他,他已转开了话题,缓缓道:“你不想知道这个黑管盒的另一半故事吗?”
       于是,他给她讲了父亲的死,还有,父亲临终前的嘱咐。
       他说:“你现在理解我当初为什么坚决反对你搞艺术了吧?”
       她点点头,轻轻地靠进他的怀里。
       他说:“给你做手术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身体,便想起了你放在黑管盒里的那幅画。这幅画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你年轻的身体,你的青春,你表达的岁月对一个女人的美的摧残……还有,我和你曾经拥有的完美。我知道,对你的伤害中有我的一份罪……”
       他说不下去了,埋下了脑袋。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他又抬起头来,避开她的目光,说:“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给你做了另外一个手术:腹部整形,去了脂,切除了多余的皮下组织,进行重新缝合。你,不会怪我吧?”
       她愣住了。眼泪从她的眼里涌出来——因了这份完美,她与他错过了十年,整整十年啊!而这完美,于他,不过是一个不动声色的手术……
       她泪流满面,内心里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