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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密西西比小镇怪人三记
作者:刘荒田

《收获》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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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林镇(Greenwood),属密西西比州,位于密西西比河畔。全镇人口五万多,以黑人为主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经济萧条,就业机会日减,青壮年黑人要么到大城市谋生要么进了监狱,剩下来的靠救济金过活。镇里的中国人,在鼎盛时期也只有数百,大多数经营杂货业,属于中产阶级。中国人来这个南方小镇定居,最早的一批在十九世纪晚期,那时在西海岸的加州,淘金狂潮刚退下不久。
       我的朋友政,一九七五年从广州移居青林镇,一呆就是二十四年。出身于师范学院中文系、担任中学语文教师的书生,把此生的黄金时光,消耗在小镇街角一爿杂货店。到六十岁那年,结束生意,卖掉房产,迁居得克萨斯州的密苏里市。离开以后,他常向我追述在青林镇度过的岁月,惋惜、不甘和讥讽交缠。政不能忘怀夹着密西西比浩荡江声的哀乐中年,也忘不了小镇里的若干“怪人”。这些政所熟悉的同胞,面貌、籍贯、背景、身世和性情各别,所生活的年代,远的在上世纪初,近的还活在风烛残年中,命途不脱坎坷,却在默默无闻的谋生之外,干点出格的事,使一潭死水的华人圈子泛起层层涟漪。
       “怪人”故事的流传,主要在社交聚会上。这里的华人派对,隆重的一类,地点选在唯一能摆下二十张大圆桌的“亚洲酒家”,大家对着桌上放上逾量酱油和味精的核桃虾球及咕咤香肉,眉头偷偷皱了几次才对付完。次要一些的,在主人的杂货店举办,星期天晚间,店子提早打烊,打开通向停车场的侧门,接待从本镇和近郊开车来的亲友。柜面清空,好放客人带来的食物;排排货架之间的空地,叠上一行行盛过汽水和葡萄酒瓶的木箱,权当座位。客人可以吃各家别出心裁地炮制的家乡糍糕,也可随意从货架上拿炸马铃薯片和巧克力糖。啤酒和果汁在电冰箱里,随你选,这种简陋而热闹的社交形式,至今盛行未衰。老板们一年才那么几次碰面,难免痛快地倾倒在黑人聚居区做小本生意的苦水,交流采购与销售的心得,互通批发和赊账方面的情报,交换糊弄黑人顾客的窍门,防范高买的办法,还有怎样提防微服出巡的粮食券督办处小官吏。
       听政讲述这些派对里产生的“怪人”话本,我想,怪是怪了,却仪是梗概而已。一似青林镇的冬天,枫树掉光了叶子,贴着坦荡如砥的灰色天空,诚然简练,诡异,却嫌空洞。人的一生,是细节的制造过程,或者说,被细节填充的过程。命运把人放进青林镇这一框架,人逐日地注入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把生命完成。
       给每位“新乡里”送一辆二手车的陈亚胜
       陈亚胜,广东四邑人。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父亲为他买了关姓人家的“出世纸”,来到美国,名字变为关亚胜,取名字的谐音,洋名叫山姆(Sam)。原先在加州沙加缅度市(加州首府,中国人称为“二埠”,与旧金山这“大埠”相对)郊区种花。三十年代大萧条期间,失去工作,辗转流落到密西西比州的青林镇,先当农民,小有积蓄后,在黑人聚居区开了一家小酒铺。
       关山姆,即陈亚胜,最为人称道的,是对“新乡里”的慷慨扶助。多年来,只要是来自故国,到青林镇定居的中国人,他一听到消息,必前往探望,所携带的礼物,从无例外——一辆二手车。车虽然是从旧车行买的,但也不便宜,多则上千,少则几百,出手如此大方,任何负有接济新移民的直接责任的人都比不上,何以他舍得为素昧平生的乡亲解囊呢?
       【乡愁版】
       这是山姆第二次走进赵全义的家,一栋用铁皮做屋顶的小屋。邻居的门开着,一条黑狗蓦地冲出,对着山姆嗷嗷低叫。一个胖妇人,费劲地把阔厚的身板挪出门框,把狗喝住。山姆通情达理地向狗主人点点头,不经意地把胸袋外垂下的黄灿灿的足金表链塞回去。妇人和气地和山姆打招呼,毕竟是老居民,在商场和教堂节日举行义卖的摊档前,打过不止一次照面。
       被访者赵全义,站在门前光顾发呆。崩瓜溜脆的南方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关大哥和“黑鬼”这般套近乎,更是不可思议。他在加州逗留的几个月,领他到菜地拔葱的叔父告诫好多遍了:见到“黑鬼”躲开点,不要招惹。然而,他偏偏被送到住满了黑人的密西西比州来。前天提着行李,下了车,经过沙子铺的大街,走进亲戚为他租下的屋子,在街口,几位黑孩子存玩捧球,咧开厚嘴唇向他做鬼脸,自得吓人的牙齿,让他想到黑鲨鱼。
       二十出头的新移民赵全义,把非亲非故的关大哥请进屋内,很为住处的简陋不安。他马上旋开电炉烧开水,要给尊贵的客人泡一壶故乡土产“古兜红茶”。可是没有茶杯,只有一个饭盒,是在加州干活时叔叔买给他的,好把午饭带到田野去。赵全义狼狈地搓着手,一个劲说,慢待了,慢待了。山姆笑了笑,拍拍后生家瘦削而结实的背部,说:“到青林镇来的,你又不是第一个,怕什么?慢慢就好了嘛。”
       “大哥真是好人。”赵全义感动地说。上次山姆来,通过姓名之后,山姆马上说,咱们俩可是兄弟。赵全义又惊又喜地盯着关大哥,想象力活跃起来:万一他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出于义务,从祖上遗产划出千儿八百送来,不是老天下馅饼了?关大哥说:“你我都是龙岗亲义总公所的人哩。”赵老弟眨巴着眼,关大哥接着解释:“看过《三国演义》吧?桃园结义记得不?刘皇叔的五虎将记得不?你不就是赵子龙的后代吗?”说到最后,二十三岁的赵全义单腿跪在疙疙瘩瘩的水泥地面,抱拳向关老爷的后人拜了三拜,爽气地叫了声“哥哥”。年轻人心里荡漾着暖流,哎,离乡背井,讲的是靠山。
       上次关大哥来,没带什么,临走往赵全义的夹克胸袋上塞上一个红色利是封。给新乡里发红包,是老移民的规矩。赵全义把关大哥送到街上,几家邻居的孩子,又从木栅栏后探头来看,他虽然对利是封的内容极为好奇,但不敢马上掏出来。到了家,关起房门,打开一看,是二十元面额的美钞。这可是大数目,赵全义把钞票捂在胸口,眼里闪着泪光。
       关大哥第二次上门在三天以后。这回赵全义的脸色好多了,他昨天找到工作,在同乡开的杂货店当杂工,周薪十块。他屈着指头算算,每月四十多块,扣掉房租八块,零用钱五块,还有好些结余,熬上三年五载,自家开个小店,往后,回老家见父母,光宗耀祖,不枉飘洋过海一场,心里踏实,紧绷的眉头松弛下来。关大哥也觉出他的心情稳定了,连连点头说好。赵全义以为他指的是住处,便说:“家徒四壁,好到哪去嘛!”
       山姆扫了一眼,果然空荡荡的,一口从香港带来的行李箱,触目地搁在床脚下。山姆没说什么,只把两把钥匙放到折叠桌的面上。赵全义一看,钥匙特别大,不像门锁或者抽屉锁用的,正纳闷,关大哥推开吱呀作响的窗子,指了指门前车道上的汽车,“你的,福特,五年新。”“怎么?你送这……”赵全义万万不敢相信。山姆使劲点点头,说:“正是,来这里捞世界,没车子哪行?”赵全义激动得满脸是泪,喃喃说:“怎么行,这么重的礼……收不得!”想想看,他刚刚从香港坐船来到美国,在旧金山码头上了岸,让住在沙加缅度的叔叔接去,乡亲来探望他,也给
       红包,慷慨的堂叔祖,看当年赵全义的爸爸,即他侄子在大饥荒中给过他三条番薯的恩典上,给得最多,也就是五块钱。人家关大哥光凭着三国传下来的义气,一给就是一辆车子!值多少钱,他不晓得准确数字,但他打工一年肯定赚不来。
       精瘦的青年大哭起来,大骨架一耸一耸的。关大哥料不到他这般动情,轻轻把他搂在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小意思。”赵全义一发不可收,如丧考妣地嚎起来。山姆瞥了一眼门外,从家门口探头窥看的黑人女子看到他的目光,连忙掩上大门。“快别,人家以为出什么事,报警就麻烦了。”大哥怜惜万分地抚着弟弟的肩胛骨,低声说。
       赵全义痛哭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想起世态炎凉,在加州的农场摘葱,墨西哥来的小伙子欺负他,趁他去舀水喝,把他扎好归堆的青葱偷掉一半,他想和人家打一架,被叔叔死死拉住。“万事忍为先。”叔叔声音颤抖着劝他。他想起在广州的大沙头码头,即将走上开往九龙的轮渡,母亲含泪对他重复了至少一百遍的话:“阿仔,到了番邦,第一日记得用这瓶水做饭。”盛在玻璃瓶里的是村前的井水,听说治水土不服最见效。瓶子早已空了,却更加想念家乡。他给送到青林镇来,叔叔表面说是让他闯天下,骨子里是要卸掉担子。他在叔叔家住的两个月,婶婶的脸色看得够多了。只身天涯,举目无亲,却有这样一个好人!好得教他无法相信的关大哥!
       山姆坐在床沿,耐心地等赵全义把眼泪流光,好几次看外面,生怕真有警察闻声赶来。他的心里倒平静,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山姆不算富翁,这么多年卖酒,赚是赚下一些。不过,钱不能露白,他和别的小生意经营者一样,为了少向国税局纳所得税,营业收入总是尽量少报,这么一来,赚到的钱不敢存进银行生息,也不能拿去作投资,只能藏在家里夹层墙的暗格。他手头有的是现款,花上几百块,过一种瘾,很值很值。
       山姆给眼睛又红又肿的弟弟递上一根骆驼牌香烟,却没替他点上。这小动作,前一半是中国式,后一半是美式。中国人兴献烟,美国人不兴给人点烟。赵全义把烟捏在手里,不好意思地看了大哥一眼。这阵子他轻松了,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大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听都没听说过,真的受不起,凭什么嘛!”他毕竟通晓中国式的人情,“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万一这位大哥是黑道上人,将来要他在裤带上插把手枪去干掉仇家,那怎么办?与其无功受禄,不如及早退掉。
       关大哥看出他的疑虑,哈哈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告诉你,凡是新乡里,我都拿这个当见面礼。不信你去问刘传,别说刘传是龙岗公所的人,台山三八乡来的余财,初来时我也送了一辆,二手的克莱斯勒……”
       赵全义只好收下来了,他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地跟着大哥,走出门,来到车道上。车钥匙在手里叮哨响着,大哥教他打开车门。车里充满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大哥先让他坐上驾驶座,再绕到另一边去就座。大哥简单地介绍车子的构造。然后,把座位调过来,由大哥开车,在小镇外的公路上兜了一阵子风,开到郊外的棉田旁边停下,抽了会烟,才掉头回家。
       大哥交代,开车要先考驾驶执照。第一步是笔试,第二步是路试。这个嘛,都包在大哥身上,尽管放心。一个月后,你就领到驾驶执照,开车上工,不用搭巴士。这小镇的巴士,每小时才一班,黑人司机喝高了,动不动脱班,还是靠自己好。
       第二天晚上,山姆关上铺子,把驾驶手册带来赵全义家。尽是英文,赵全义看不懂,大哥在灯下一段一段地讲解,交通标志是什么意思,街名地名怎么发音,加上画图,赵全义倒也能领会。大哥特别体贴人,讲那么十来分钟课,便把手册合上,兴冲冲地说:“先聊点别的,乡下我没回去好多年了,想死了。”说着,双手摆动,这洋姿势赵全义不懂,那是“尽管说来”的意思。然后,山姆在单人床上躺下,头枕着双手,静静等候赵全义说乡间见闻。
       赵全义是粗人,才上过初小,不晓得文绉绉的“乡愁”。乡下这破地方,尽管他天天想念着,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家要有活路,犯得着离乡背井吗?看山姆这么饥渴,不说点,礼貌上过不去,便轻描淡写地说说除夕花街,元宵“摆色”,清明节上坟,祠堂祭祖以后分烧猪肉。大哥眯着眼,边听边点头,有滋有味地抽着骆驼烟,吐出一串串烟圈。话匣子打开来,晓得两人的家乡虽属不同县份,大哥在开平,弟弟在台山,但大哥出生地赤坎墟,距离弟弟成长的斗山区,不过三四十英里,风俗相近。两人越聊兴致越高,到最后,竟忘掉学习驾驶手册这正题。
       打这以后,山姆每天晚上必来赵家,不过,话题多半是离“开车”十万八千里的乡情。赵小弟提到家乡最热门的运动——排球,大哥兴奋得脸孔涨红,说,出国前我可是四乡闻名的球迷。台山乡村,禾堂就是排球场,把绿球网一拉,敲敲早年私塾当钟用的一段铁轨,咚咚的响声中,伙伴一个个从巷子里跑出来,九人球队马上成军,和邻村开到的球队决一死战。扣球,救球,垫球,一传,二传,快角,长传……多少名堂!话匣子打开,赵小弟更来劲,他的谈资多着,台山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排球的,村村有排球场,高手辈出,在全国都有名气。赵全义身高才一米七,却是赵姓方圆三十个村庄中数一数二的炮手,擅长平拉式扣球。两个超级球迷在见不到排球影儿的异乡,一拍即合,痴迷劲不下于青林镇为美式足球赛叫哑了嗓门的黑人男子。
       “大炮广在台山长大,小时专在球场外捡球,个子不高,胜在膀宽腰圆,拳头大如茶煲,二十来岁到香港谋生,做腻了地盘工,便靠打擂台赚钱,什么擂台?他找一个人在网边当托网,他专扣球。他悬出赏格,不管是谁,救得起他扣的球,一个奉送两百元,救不了,你赔一百元。那年头,工人熬足一个月也赚不了一百呢,青皮后生不信邪,落场试身手,没一个能把球接住,再传过网去。他硬是厉害,我的妈!记者称做‘泰山压顶’,落场的,不是球没到就抱头逃出,就是吃大大的‘波饼’,落个鼻青面肿。只有一个‘大只佬’救起了球,他是把双手贴在膝盖上,才把球垫起来的,可惜下场时脚一瘸一瘸——给砸伤了。”赵全义手舞足蹈地说道。这些小掌故在乡间流传了很多年,乡人都听腻了,但眼前的金山客只觉新鲜无比,刺激之至,不时忘形地吆喝几声,恰似亲临村边排球场,站在禾桶上为精彩绝伦的扣球狂呼:“好耶!”
       哥儿俩糖粘豆一般,聊个不亦乐乎。如果不是赵全义明天要上班,山姆怕要和他挤在一床,谈到天亮。打这以后,每到晚上,待到赵全义下班,山姆也把酒铺的门关上,赶到赵全义的住处。本来,酒鬼们爱在晚上买醉,酒铺的生意最好,但山姆不管了,听“古仔”要紧。排球的话题谈完,兴致没减,谈乡间的风水,盂兰节的鬼怪,台开公路上的见闻,“伦文叙三戏柳先开”,“杀人王大战机械党”,野史逸闻,无所不包。赵全义用煤油炉子做一顿家乡风味的晚饭,行李箱底层藏的“方记腊肠”和“广海虾牌”,是从老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动,这回全
       拿出来,招待大恩人。
       当然,山姆没忘记教开车的重任,只是有时兴致正浓,舍不得停下,赵全义只好催他离开房间,上了车再谈。兴犹未尽的教练一边教,一边谈乡情,以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教驾驶座上的赵全义一头雾水:“前面转左,方向盘别拧太凶……台城杏和堂从前卖的济众水,治中暑最灵光,现在还有吗?……当心,不要太靠右边!在停车牌前要完全停下,脚掣用劲煞。……我小时候趁墟,爱缠着‘阿白’(方言,指曾祖母)去买坤记的炉底糍……”
       赵全义并不是口才了得的人物,一来他所知道的家乡事,就这么多,到最后只能拿从村里“散仔馆”听来的聊斋和拍案惊奇,搪塞山姆可怕地庞大的胃口;二来,他在杂货店上班,每天扛货码货,用手推车给中餐馆送罐装花生油和大米,好几次被黑人少年拦路抢了,一天天心惊胆跳,委实难以长久维持高涨的谈兴。两人的友情,日逐日地淡下去,叫人想起洋鬼子在爱情的巅峰状态过去后,味同嚼蜡的婚姻。
       赵全义考了三次路试,终于领上驾驶执照。从此,恩人没有再找他。赵全义不忘记送破天荒大礼的恩人,逢年过节必打电话请山姆去吃饭,山姆却很少应约,和先前的热乎判若两人。赵全义百思莫解,以为自己不小心开罪了兄长,特地找山姆的邻居打听。邻居也是中国人,他撅撅嘴,说:“山姆最近忙着呢,知道不?又来了个新乡里,前个星期,山姆给人家送去一辆旧‘道奇’。”
       一年以后,冬至到了,重情义的赵全义走进酒铺,把恩人请到自己的家,吃了一顿台山汤圆。赵全义诚恳地说,家乡的女子,愿意嫁到美国来的不少,如果大哥想找一个,我一定想办法。山姆的神情黯淡下来,说:“山长水远,移民局还卡得这么凶,我早死了心。钱财嘛,身外物罢了……”
       【成人版】
       头一次,赵全义坐上驾驶座,山姆在旁教他开车,他就感到别扭。认识不几天,以慷慨赠送汽车而教新乡里无限地感恩戴德的关家哥哥,过分亲近了!尽管赵全义在村里,从十六岁起就在“散仔馆”睡通铺,和一群小伙子同被而眠,在一片呼噜声中,偶然的搂抱,四肢的交缠不是没有过,都没在意就是了。山姆在车里,凭借各种机会触摸他,先是把着他的手去旋动方向盘,再是抚摸他的大腿,说要“感觉一下你踩刹车板的力度”。赵全义以为山姆和村里“同煲同捞”的兄弟没两样,不予计较。不料,山姆得寸进尺,以查看他脚踏油门的姿势是否正确为理由,把头搁在他裤裆的一排钮扣上,鼻尖几次碰上他的私处,教他尴尬得要死,只好推说要上厕所,从车里走出来。山姆看出他的不快,倒也乖觉,重新正经起来。
       这以后,山姆收敛一阵子,一板一眼地教赵全义开车。过了一段日子,赵全义放松了警惕,有一天,在分手时向恩人说:“大哥,这世界上,算你待我最好。”山姆趁势来个拥抱,越搂越紧,同时把下半身挪近,贴着赵全义的大腿,赵全义很别扭,轻轻挣开。他不忍心责备大哥。他对自己解释说,美国人就爱搂来搂去。在杂货店,黑人顾客见了面,不也逐个拥抱够了才说话吗?
       一天,山姆教开车,完了以后,陪赵全义走进家门。赵全义泡了一壶茶,和大哥一起喝。那是冬天,才过五点,天便黑下来,远远听到密西西比河低沉的涛声。山姆两手抱住茶杯,说,八成明天要下雪。赵全义呷口茶,神往地说,这时节,在老家,常有爆米花师傅进村来,从家里拿一升米给师傅,师傅把米倒进“炮筒”,放在炭炉子上,拉起风箱烧它一阵子,再用布袋把炮筒套住,轰一声,口袋胀鼓鼓的,全是黄澄澄的爆米花,那个香呀!说着,喉结蠕动,把馋涎咽下去。带着水汽的微腥的江风,吹得窗玻璃砰砰作响。两个人都伤感起来。
       山姆头一次透露自己的身世,嗓门过分沉重,有点像哭,说着说着,却自嘲地干笑几声:先前在青林镇,和一位家乡来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孩子,不足月,没养成。婚姻维持了三年,妻子跟一位在邻镇中国馆子当侍者的广西人好上。好几次趁他在酒铺,把野汉子带到家来,黑人邻居看不过眼,领他去捉奸。他没为难他们,给老婆一笔钱,条件是他们马上离开青林镇,省得丑事在同胞中间传开。这以后,十多年下来都是单身。赵全义靠墙壁坐着,静静地听,什么也没问。山姆似乎洞察他心里的疑团,睃了他一眼,轻松地说:“我老婆干吗偷腥?虎狼年华嘛,儿子死了以后,我再也没碰过她。”山姆压低声音补一句:“没女色,有男色,活人还给尿憋死?”说罢,山姆眼神暧昧地盯着赵全义的脸,赵全义的脸发烫,身子不自然地扭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倾斜,茶浇在膝盖上。山姆连忙起身,找来纸巾,要替他抹。赵全义惶恐万分地跳起来,捂着裤裆部位,连连摆手拒绝。这倒教山姆回想起他教开车时的类似一幕,不好意思地退后,尴尬地说:“好了,我走了,你快换掉湿裤子,免得惹上风湿。”赵全义站在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消失,内疚得要命,差点冲出去,向大哥道歉。
       感恩节,赵全义打工的杂货店关门三天,山姆的酒铺也打烊。前一天,路考官心情奇佳,让赵全义通过路考。拿到驾驶执照的小弟,对大哥自是感激涕零,常常思量报答。整整三天,哥俩待在一起,山姆带从未见过洋世面的弟弟,光顾了市中心的“河畔”酒吧,在舒缓而抑郁的爵士乐中,喝了味道和五加皮略为近似的苏格兰威士忌。半酣时,山姆把赵全义从厢座里扯出来,手把手教手脚僵硬的前庄稼汉跳“恰恰舞”,在昏暗的灯光里,两个大男人很不自然地搂着。那年代,青林镇的居民对同性恋并不宽容,龙阳君子们不敢公开身份。但那天晚上,人们忙于在家里团聚,并不出门,酒吧里只有三两位低头喝闷酒的顾客,而黑人老板是山姆的老相识,自然不予干预。
       每逢佳节倍思亲,山姆和赵全义离开酒吧,开车回家,一路看到人家的窗户映出圣诞灯饰的闪光。赵全义想起父亲和母亲,竟哭起来。担任司机的山姆一个劲地安慰他。山姆这回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里,把赵全义搀出车子。醉意朦胧的赵全义,变成一个孩子,听任山姆的摆布。在客厅的圣诞树下,山姆坐在长沙发上,腿上躺着泪眼婆娑的赵全义。山姆爱抚着赵全义的脸孔,玩弄着他唇边仍旧柔软的黑胡须。
       赵全义漂在密西西比河柔滑的细浪上,身躯一沉一浮,轻轻的浪花揉搓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午间暖洋洋的阳光,正透过水波,刷子般,从腰间拂过来扫过去,他全身发痒,差点咯咯笑起来。呵呵,是躺在母亲怀里吗?她用指甲在他肚皮上的痱子上划着,一个个小泡泡给挤破,发出极幽微、极温柔的响声。母亲,你来看儿子了吗?忽然,听到解开裤裆纽扣的声响。他又变成池塘里打水花的顽童,岸上的牛头裤被比他更顽皮的同伴抱走了,他爬上石阶去追,一手捂着小鸡鸡。他老追不到,急得跳脚。膨胀的感觉使他喘息急促,他舒服极了,随即涌来压倒舒服的难堪,他要把舒服感挣脱,使劲扭动身体。扭动使湿漉漉的温暖更为活跃,赵全义成了一条进入鱼笼子的鲶鱼,滑溜溜地窜,要逃出行将爆破的皮囊。赵全义轻声呻吟,不知身在
       何处,正在发生什么。
       待到赵全义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枕着的两条腿,已经转移到他上面。赵全义明白自己被俘虏了,上半身的愤怒、羞耻与享受着肉欲的下半身对峙着,辩论着。注意力这么一转移,反倒忽略正在进行的事件。终于,赵全义大吼一声,脸痛苦万状或快乐无比地扯成一团,活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痉挛。坐在他身上的山姆满头大汗,惊愕地转过头来。打照面时,赵全义一个鲤鱼打挺,把山姆颠下来。
       山姆跌在地上,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赵全义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响。邻居家的唱片奶声奶气地播放应节儿歌《圣诞老人到镇上》。客厅的天花板上,一串七彩小灯泡在闪烁。山姆庆幸一直没开灯,他不敢看赵全义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搁在烤炉里面的两大块牛排和每颗足足一磅的马铃薯,熟了,又冷了,这是山姆午间备下的,他要和赵全义享受一次洋气的烛光晚餐。晚餐的时间过去,食物动也没动。山姆借着灯饰的闪光,看到赵全义仍旧死死捂住脸,一动不动。
       终于,赵全义站起来,把裤子拉起,扣上纽扣。山姆揿了开关,厅里一片明亮。山姆慌忙走近,问赵全义感觉怎么样,饿不饿,他要马上把纽约牛排和烤马铃薯热热,开一瓶法国波都红葡萄酒,一起吃晚饭。赵全义一概不搭腔,穿好衣服,打开门,风卷着兴高采烈的圣诞歌谣呼地灌人。他打了个寒战,没回头看一眼,走出去,气懵了,忘记顺手带上门。
       山姆拿着车钥匙追出去,叫住赵全义,要开车送他回家。赵全义摆了摆手,随即拐进一条车子开不进的小巷。山姆在美国呆久了,懂得尊重他人,不再纠缠,长长地叹口气,转身回家。教山姆稍感安慰的是,他在人行道撵上赵全义时,把棉夹克披在他身上,对方没摔回来。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山姆打听到,青林镇来了新乡里,一家子三口,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二十出头的儿子,是从纽约那边迁来的。关山姆,即陈亚胜,又紧张地进入例行程序——物色一辆二手车。和以往稍不同的是,他执意买两人座的敞篷式。这种车,中国人起的外号,叫“气死岳母”牌,原因是只供夫妻坐,连最亲近的岳母也没份。
       死也不肯外迁的老春头
       老春头,原名张唯春,祖籍广州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六十年代初来美,在青林镇定居,一住就是四十年。青林镇夏季酷热,冬季严寒,冷暖气是不可缺少的家电。张唯春所开的空调专门店,在全镇是最老牌的。他在香港时念过理工学院,虽然为了赶上移民排期,没拿到毕业证书,但英语根底好,来到青林镇,进社区大学修了十来个学分,拿到“电器工程师”执照,自家开业。在华人圈子内,他年轻时,被称作“春少”,少即“少爷”,广东话里含恭维的意味,可惜,在土话里,“春”意为阳具,使得这称呼掺上色情成分。张唯春木讷性子,闷头干活,,并不注意公关。反正平日各忙各的,同胞一年才见上几次面,难得听到熟人这么叫他。在一般场合,华洋人士都习惯称他的英文名字:比尔。
       【公开版】
       到二○○四年春天,老春头满八十岁。他的儿孙从各地回到青林镇,为他举行隆重的祝寿仪式。别看老春头窝囊一辈子,两个儿子,可是州府开业的内科医生。那一次,他们带着家人到度过童年的青林镇,大排宴席,所有的华人商户,都列进贵宾名单。
       事后被同胞讨论了足足一个月的庆典,使丧偶后独居青林镇的老人,再次成为话题,集中到一点:他赖在这里干吗?怕只怕将来两脚一伸,尸体臭了没人晓得。
       是啊,老春头脑筋大有问题。从上世纪末开始,青林镇的华人,除了开着店,或儿女在附近上学,一时走不了的,谁不“鞋底抹油”,往休士顿的郊外或者佛罗里达的阳光海滨搬?这破家有什么好留恋的?老春头的太太生病时,去他家探望过的朋友无不恨铁不成钢地骂:“唉,有点钱的洋人家,狗窝都比它强!”
       青林镇的华人商户,有迥异于大城市同行的布局,似乎是约好的,都是前店后家。杂货店这样,老春头的电器修理店也是。旧金山和纽约的唐人街,招牌都来个中英并举,这里却不必照搬。老春头的店子位于柳树街末尾,以四十五度角挂在铺子上方的大招牌,光是英语:“比尔大叔,修理空调”,免得吓跑对东方文化极为隔膜的黑人。比尔当年盘下这房子,拢共才付了一千块多点的头款。他就在这里,从“春少”变为“春叔”,再变为“老春头”。
       老春头的大房子,前一半作为“店”,它里头,整部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坐式、立式、悬挂式空调器,大小马达,散热叶片,抽风机,风扇,螺丝,水管,漆包线,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架子上,劳什子杂物重重叠叠,牵一发则动全身。长三尺宽两尺的柜台,台面布满油迹,爱干净的客人在上面写支票,手肘高高抬起。柜面上堆着许多年的电话黄页簿、技术手册、旧账本,只剩下一尺见方的空档,老春头拿来写估价单,开发票,收钱找钱,刷信用卡。过去,老春头的太太和儿子试图来个彻底的清理,都被老春头死命阻挡,借口是“生财器具”全在这里,别看乱七八糟,却自成章法,零配件什么的,小到一块垫片,一枚螺丝,抬手便找到。饱读诗书的朋友到那里去过,他说,陶渊明《桃花源记》里面有句“审容膝之易安”,若以“仅可容膝”形容老春头的店面,还是太奢侈了。好在老春头并不需要一条从店面到后进的甬道,他是从前门绕到后院,从侧门走进住处去的。
       老春头的主顾,要么是贫困的黑人,他们自顾不暇,懒得理会他的店面怎么不堪入目;要么是中国人,都是来往多年的商户,见怪不怪。这两者有共同处:只在乎价钱便宜。正规的修理店,派技工上门服务,出店门起算工作时间,每小时收费少则三十元,多则八十元。路上遇到堵车,客户更倒霉。但老春头,即黑人口里的“比尔大叔”,进顾客的门才起算。零件也便宜,总价钱比人家少三分之一,所以老客户不愿抛弃他。别看比尔低头耷脑,做生意可是“喝了磨刀水的脚色——内秀(锈)”。
       至于家居的杂乱,比店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是车库、客厅,还是卧室,都堆满鬼才知道是什么名堂的玩意,厨房里放上四台电冰箱,三台是三十至五十年前的产品,早已淘汰出局,主人拿来当小零件的储藏柜。只有一台是一九八三年买的,还能储存食物,放的最大量的是猪排骨。老春头的胃口被洋社会同化,爱吃黑人喜好的“灵魂食品”,什么南方炸鸡、烤排骨、猪排、牛舌,还有烧烤酱、酸菜和玉米布丁。
       一九九九年,和老春头一道庆祝过银婚的老伴因中风去世,两个儿子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和呆若木鸡的父亲作了一次严肃的长谈,要他迁离青林镇,到大儿子开诊所的曼菲斯市去,和儿孙同住最好,反正那是有八个卧室的豪宅;独自住也行,雇一位佣人照顾起居兼买菜做饭。“你出什么事,我们要开十小时的车赶来,爸,怎么不替后代想想!”两个富有绅士风度的大夫捶着桌子,对冥顽不化的老爸下了最后通牒。
       老春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儿子们说干了口水,最后摇着头,气鼓鼓地开车离开。
       二○○四年秋天,参加过老春头八十寿诞的中国人中,有一对夫妇,他们的女儿考进哈佛大学。星期天晚间,喜不自胜的夫妻在自家杂货店里,为孩子举办了派对。派对和往常一样,小孩堆在电视机前看球赛,大人各各手捏一罐“百威”啤酒或“七喜”汽水,围着柜台砍大山,那一晚的话题是单一的:老春头不愿离开青林镇,到底有什么秘密?
       刚刚退休的林先生清清嗓门,以权威的口吻说:“明摆着的事哩,老春头上赌船赌上了瘾,这里去密西西比河路近,迁去曼菲斯,老鸟关进金丝笼,不怕闷死呀!”大家“呵”了一声,如梦初醒似的。是呀,密西西比河上航行着的赌船,一艘艘金碧辉煌。青林镇的中国人,特别是年长的,把上赌船当成唯一的消遣,天天呼朋引类,开车往沿河的几个码头赶,远的开上_=三个小时,近的个把小时。你也许问,他们是不是腰缠万贯,赶紧烧包?不,他们并不阔,出发点也不在赢钱,而在消遣。须知赌船为了招徕赌客,提供全方位的优惠,举凡吃饭,喝酒,看表演,无不价廉物美。这群穷极无聊的人物,以吃喝为首要任务,顶多拿些五分硬币喂喂最低等的角子机,却很少换一堆筹码,在牌九或者百家乐赌档一掷千金。他们去多了,被势利的赌场保安员盯上,客气的飨以白眼,不客气的口出恶言,乃至驱逐。好在,这并难不倒脑瓜能急拐弯的同胞,他们每天上不同的赌船,趁人多时才去。反正,赌船是他们吃喝兼小注怡情的乐园,不去断断不行。老春头岂能免俗?这一论断,逻辑严密,比假定老春头爱上在青林镇附近的格林尼达湖垂钓,在自家后院赏玉兰花雄辩得多,大伙差点同意了。
       “慢着,这么多年下来,可有谁看到老春头赌博的?”和老春头的修理店相隔才三个铺位的老钱搔搔头,发起疑问。大家恍然大悟,是哩,老春头从来没有赌瘾。中国人聚会,少不得开几台麻将,打扑克玩“沙蟹”、“打大”,然而,老春头从来不加入,借口是“不懂”。
       最后,有人断定:老春头迷恋一屋子的破烂,守到死才罢休,世间不是有恋物癖吗?曾经当过中学语文教师的老周,乘机讲述了巴尔扎克的名著“葛朗台”,指出老春头和主人公的近似之处。大家想到老春头家满登登的东东,陆续点了头。
       可是,一个月后,这结论又动摇了。起因是老春头摔了一跤,断了右胫骨,送去医院,打了石膏。大儿子赶到医院看望,为没能照顾好父亲而痛加自责,然后来个釜底抽薪,雇请两位墨西哥人,把家里的破烂,一股脑儿搬上大卡车,往垃圾场倒掉。老春头出院,回到家,站在门口发怔,绝不承认这空荡荡的房子是他的。
       儿子以为逼宫成功,要扶父亲上车,到曼菲斯安家去。父亲呆在空落落的客厅,软塌塌的旧沙发把大半个身子陷进去,他拍着扶手说:“搬了好,看着清爽——不过,我还是死在这里,听到没?谁再要我搬家,我用拐杖敲他脑壳!”
       老春头这一斩钉截铁的言论,在华人圈子传开后,大家只好耸肩,摆手,说他不可理喻。
       这时大家才记起,和老春头相交最久的李大伯,每逢人们议论老春头的畸行时所作的插话:“情之所钟,有什么办法?”可是李大伯去年过世了,于是成了无头公案。
       【隐秘版】
       青林镇的中国人不曾晓得,老春头有一个秘密的绰号:“二缺一”。它在柳树街一带的黑人女子堆里,成为一个切口。熟知这绰号的一群黑人女子,四十岁上下,不但都是领着政府的福利金,不上班干活的闲散分子,都有数量不等、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而且都因长期缺少运动,又爱吃以排骨为主食的“灵魂食品”,具有一百八十到两百磅的肥胖身躯,悬挂着米袋似的乳房,颠着宽广得触目惊心的屁股。她们带上孩子,走进柳树街后面山坡的公园,小孩子在沙地上打秋千,她们坐在水泥做的长椅上说笑。她们几乎每天都看到老春头驾着破旧的厢形车经过,那车子好认——车身上漆着“比尔空调”的英文。黑女士们嘻嘻哈哈地嚷:“看,二缺一!”用手指戳着伙伴中间的莎拉,笑得益发放肆。刚刚从外边闯荡回来的莎拉,懒洋洋地耸耸肩,眯眼看着厢形车后卷起的尘土,没有说话。
       “二缺一”这绰号,是莎拉给老春头起的。它连带着一段说不上浪漫但是教老春头回味不已的桃色故事。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莎拉并没有现在的臃肿,二十出头,三围凹凸,腰细腿长,一身上了釉似的黑皮肤,在骄阳下展现教男人目眩神迷的性感。那年头,莎拉刚从纽约回到她父母居住的青林镇,此前她在纽约曼哈顿区混了几年,在酒吧当侍应生。为了躲避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她回到老家,一个人在柳树街一家公寓租房居住。
       莎拉和老春头素无瓜葛。两人认识,是因为莎拉房间的冷气机坏了,公寓经理请老春头来修理。本来,这一类活计是由公寓管理处包下的,但这次不是,理由在于,冷气机本来好好的,是莎拉喝醉了,在房里发酒疯,把它踢坏的。提着工具箱的老春头进门,和莎拉打个招呼,给冷气机作一番检查,便给莎拉开出估价单。莎拉懒得细看,马上签了字。老春头拿起螺丝批,埋头干活。活计并不复杂,给冷气机换个零件,再打开开关试试,清凉的空气吹着他的白发。他说声OK,要莎拉来验收,看房里却没人,他大声叫:“小姐,请过来一下。”没有人应声,隔壁的浴室却传来水声。老春头只好坐在客厅等。
       水声停下,莎拉款步走出,身上只围着大浴巾,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大半酥胸露在外面,一步一颤。老春头吃了一惊,不敢抬头。莎拉在冷气机前坐下,伸手掠掠湿淋淋的头发。老春头使劲吞了吞口水,偏着脸说话:“小姐,冷气机运转正常,是不是?请付款……”他递过账单,莎拉看了看付款栏的数字:五十五元,没说话,连头也没有转过去,只倒手向后,按了按老春头的裤裆。刚过六十的老春头,一向来老实巴交,缺少起码的情趣,一辈子只守着从香港娶来的妻子,从来不曾拈花惹草,被这动作吓得一愣,却感到无限的刺激,不想逃开,只嘻嘻傻笑着:“哎呀,你……”
       莎拉斜着水汪汪的浅蓝眼瞳,盯着老春头的脸,媚媚地微笑,手并没停下来。“我要走了。”老春头本来堂堂正正地要钱,出口却变成哀求。莎拉的肩膀一耸,丰臀一扭,大浴巾脱落在地。老春头的眼睛发直。莎拉把他拦腰抱住,按倒在地毯上,往他的耳朵呵了几口热气,吃吃地笑个不停。老春头挣扎着起身,全身却软塌塌的,骨头酥掉了。
       别看莎拉年纪轻轻,却在纽约见过大世面。酒吧的熟客多,加上每半年汰换一个情人,成打男人把她调教成第一流的性爱实践家,她晓得怎样发动男人的情欲,怎样主动而富有技巧地完成性爱。这回也是一样,就在地毯上做了。老春头一直没采取主动,僵尸一般躺在地毯上,仿佛做了一场疯狂透顶的梦。醒来时,莎拉又不见了,只听到浴室传来的水声。老春头晕乎乎地把打翻的工具箱捡起来,把衣服穿好,对着浴室半开的门,吞吞吐吐地说:“小姐,我走
       了。”那张账单,被老春头团进街旁的垃圾桶。
       这一场风月事件,对莎拉来说,是不值一提的逢场作戏。明眼人看到,都会说是“以工代赈”,但莎拉不承认有这般明确的功利目的,当时看老春头笨笨的神态,觉得好玩,想起从来没和中国人玩过,便拿他来开开荤。然而,对老春头来说,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本来,自老妻断了经以后,夫妻再也没有肉体接触,日子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不料,临老被莎拉拉进美不胜收的花丛。第二天,老春头在床上,细细回味昨天发生的一幕,嘴角老挂着意味深长的浅笑。他想,父母给他起的中国名字带“春”字,该是指这么一回事吧?
       打这以后,老春头和莎拉有了特殊关系——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纯粹的肉体交易。老春头牢记老一辈的训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敢投进感情,加上两人的年龄相差太远,想天天亲热也办不到;可是,如果每次上床都先交肉金,又成了买春,太过败兴。于是,老春头采取了折衷,每次约会都带上价值不等的礼物,不让莎拉觉得受亏待。
       老春头的礼物送得怪,“二缺一”的绰号就这么来的。比如说,他送手套,袜子,耳环,手链乃至鞋子一类成双的东西,每次只给一半。可怜的老春头,一直缺乏起码的安全感,生怕被莎拉甩了,用上笨办法,为下次约会埋下伏笔。
       三个月后他们的幽会产生了实质性结果。那一次合该有喜,老春头给莎拉送上很不寻常的礼物——“夏奈尔”牌蕾丝三角裤。莎拉打开精致的盒子,便知道原是两件头,但被老春头抽出蕾丝胸罩,那要等下一次才能拿到手。莎拉并不计较,当场换上,表演了一场无师自通的脱衣舞,然后抱着老春头,献尽殷勤。血脉贲张的老春头疏于防范,使莎拉“有了”。几个星期后,老春头看着莎拉递过来的验孕棒,百感交集。好在,在他掏钱给莎拉,让她去打胎之前,莎拉干脆地宣告:“生下来我来养好了,不要你负什么义务,别给吓死了。”莎拉有自己的小算盘,政府发放福利金,是按人头算的,每个月靠孩子多一笔进账又利落又稳定,向小气的中国老头要钱,先得听他一顿唠叨,谁耐烦?莎拉生下的女儿,和一般黑人婴儿只有两点轻微的差异:眼窝浅,眼睛小。反正在黑人社区,不明来历的私生子有的是,连莎拉的父母也没深究。
       老春头瞒着家里人,到产院去偷偷看了产房里黑不溜秋的亲生女儿,距离第一回隔着玻璃窗看刚出生的小儿子,足足隔了二十四年。说来是老春头的运气,他来不及给莎拉母女培养出足够的感情,莎拉突然厌腻了青林镇死水般的日子,带上混血儿远走佛罗里达,找到工作,安顿下来。这么一来,老春头只好怀着对女儿淡淡的牵挂,在老轨道上波澜不惊地度日。三年以后,圣诞节的前夕,莎拉托青林镇的童年好友,给老春头带来她母女的照片,还有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老春头这才有了机会,给亲生女儿寄上圣诞礼物,当然,没忘记给露水情人汇上一笔数目有限的钱。在电话里,莎拉甜甜地唤老春头一声“二缺一”,那仅仅是善意的幽默。
       这以后的十五年间,莎拉和老春头只偶尔通通电话,逢上节日,老春头寄去礼物和钱。也有过那么十次八次,莎拉来电告急,以孩子生病、上学等借口,要求老春头额外支援,老春头瞒着太太,从抽屉里拿出现钱,从邮局汇出去,汇款人一栏,写的是知交李先生的姓名和地址。
       儿子们为老爸庆祝八十大寿之前一个月,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头深居简出的鳏夫老春头,行事有了微妙的变化,爱开车到三十英里外的州立大学去。行踪极为秘密,大早出门,晚间归来,路过镇上同胞所开的店铺时,即使门开着也看不清是谁开的车。他把车子停在校外停车场的角落,在路边静静等候。不久,一个十八岁的黑人姑娘现身,活像山野里吸饱阳光与水分的水蜜桃,性感的身段很像年轻时的莎拉,但野性被中国血统中和了,眉宇间带上东方的含蓄和柔顺。她名叫雷妮。
       莎拉把高中刚毕业的女儿送回老家上大学,用意是让多年未尽义务的生父担当起责任来。从此老春头的日子有了奔头,每星期一到两次,把女儿从校园接出来,找一个偏僻的餐馆,吃一顿“灵魂食品”,诸如烤排骨、芥辣猪手。他不敢伸出油泥渗进皮肤的手,爱抚亲生骨肉的嫩脸,怕刮痛了她,然而,面对面聊天,无疑是父女间最美好的享受。临走时,他给女儿一笔钱,女儿紧紧拥抱他,甜甜地说谢谢,说我爱你,梳着几十根麻花小辫子的头搁在老爸的肩膀上,眼睛盯着两只交叉在老爸背后的手,打开来的信封里面有几张百元钞票。
       老春头有私生女,只号称“生死之交”的李大伯一人晓得。不过,老春头晚年和女儿的交往,在中国人的圈子以外,并没刻意隐瞒,至少,密西西比州立大学附近,学生们不时见到一年级生蕾妮搂着从年龄看完全够格当祖父的中国老人,在枫林下散步。老人行动有点迟钝,但神情甚为陶醉。
       在许多桶钱币包围中活活冻死的朱添财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地方小报《密西西比之声》的社会版上,有一则新闻,内容是:昨天上午十时,警方在青林镇杰克逊街一百号街区,破门进人一杂货店二楼,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据警方报告已死去三天至四天。邻居称,死者是杂货店东主,他们看到杂货店几天来都关上门,情况反常,所以报警。邻居说,死者是中国人,在这里独自开店已有二十年。
       本来,这样的事是没资格上版面的,每年的严寒时节青林镇总冻死好几个人。聪明的记者找到别致的角度——陈尸之处放着一排塑料桶,共十多个,这些桶子本来是盛腌黄瓜或酸椰菜的,黑人顾客爱零趸,一年年下来,杂货店有的是用过的桶子。每个塑料桶满登登地盛着硬币,都分好了类:二十五分,十分,五分,一分。记者把塑料桶拍成照片,贴在新闻旁边,加上带点黑色幽默的标题:“在许多桶钱币包围中活活冻死的朱添财”。
       侦办这一案子的警方资深探员,对记者隐瞒了另一重大情节:警方在死者的卧室、起居室以及杂货店内,搜到的现钞共九万多元。纸币藏在床垫的弹簧内、天花板和货架顶层的缝隙。洋人们不是不知道中国人节俭成性,哪怕在餐馆里洗碗,干他十年也攒下一万八千,可是朱老板的做派着实匪夷所思,何况出了人命。警方不让传媒捅出去,是怕住在附近的鼠窃狗偷为了寻找漏网的现钞,潜进来翻箱倒柜,破坏现场。
       好在,案情并不复杂,验尸报告很快出来了:朱老板是被冻死的。冬天他一直舍不得开暖气,那次患了重感冒,衍为肺炎,发高烧昏迷在卧室里,寒潮袭来,他渐渐被冻僵,在一天夜里断了气。他没有亲人在镇上,和同胞没有来往。他死去四天,吃了多次闭门羹的顾客发现情况异常,才给警局打了电话。
       朱老板的丧事,由青林镇的华人团体出头办了。租教堂开追思会,买棺木和墓地的费用,从死者遗下的财产中开销。在法庭的监督下,由在处理遗产方面富有经验的律师和国税局官员联手,清点朱老板遗下的一桶桶硬币和现钞,以及杂货店清盘拍卖的所得,共计十六万七千元,支付殡葬费用一千四百元以后,其余暂时封
       存。法庭为了显示公正,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朱老板有没有遗嘱,有没有亲人,都没有结果。青林镇里和朱老板最熟悉的中国人,也仅仅知道朱老板原籍广东开平。于是法庭下令,三年内如果找不到合法继承人,这笔钱上缴国库。
       参加朱老板简陋葬礼的中国人不多,他生前视为敌人的同行——在青林镇开杂货店的老板们倒差不多来齐,这是同胞们最后的义气。不过以下事实,不得善终的朱老板若泉下有知,一定沮丧之至——葬礼完后,穿黑西装的同胞们都长长地吁气,万分庆幸地说,唉,他终于有这一天!
       【洋式叙事】
       朱添财,洋名Tim,发音与广东话的“添”同。无论是青林镇里中国人的口碑还是官方司法机构的记录,朱添财都是劣迹斑斑;干杂货这一行的,更把他指为“神台猫屎——神憎鬼厌”。他在杰克逊街开“幸运杂货”这么多年.天晓得捅下多少娄子。
       本来,在青林镇开杂货店的中国人,凭着一贯的诚实,在流通领域建立了良好的信用,和在杰克逊威尔镇经营批发公司的犹太商户关系特别好。这些犹太人,原先在上海外滩开洋行,二次大战后才到美国来打天下。他们对中国人素有好感,中国人来买货,价钱上获得最大优惠不说,还可以赊账。见惯世面的犹太佬宽容到这个程度,稔熟的中国人开着卡车进货仓的装卸场,不必带一分钱,不用任何保人,更不须押上房契和股票,只要开来提货单,尽管把货物搬上车,签个名就行,下次提货时再结账。一位珠宝商更大方,他晓得中国人喜欢收藏,价值上万元的项链、钻戒、玉镯,你看着喜欢,尽管拿回家,让太太试戴,过十天半月拿回来,不要无所谓,也可以杀价。明知道这般做生意,如果顾客是别的族类,一定赔个精打光,但他们了解中国商人的传统作风,凭一个“信”字,万无一失。
       然而,朱添财干的几票,把中国商人的名声大大毁坏了。不过,朱老板开头不是栽在经营杂货批发的犹太人手里,是在银行闯的祸。其时是四十年代末期,朱老板和银行断绝一切业务往来是后来的事。那些年头,他一星期三次把营业款存进银行,每次都带去钞票和硬币。按照规定,他把硬币分类,用卷状厚纸把硬币裹扎好,二十五分硬币每十元一筒。朱老板欺负银行无法拆开封套检查,便买来口径和二十五分硬币同样的水管,用锯子锯成一个个戒指般的假币,放在中间,真币放在两端,每次都骗上几十元。由于进银行存款的商户不只一家,一下子没法捉获作案者。银行为了自保,放出声气,说中国商户嫌疑最大。这么一说,周围的生意人都对中国人警惕起来。犹太商人对老朋友的信任虽不曾动摇,但如果不执行商会的决议,便开罪白人和黑人同行,因小失大,只好取消赊账。朱老板尝甜头尝了一年,最后,银行招来警察,把朱老板放在柜台的一筒筒硬币倒出来,才拆穿了西洋镜。为此,朱老板被判了个“欺诈罪”,缓刑一年,罚款五百元,为社区服务一百个小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深夜,“幸运杂货”店前停着一辆卡车,朱老板出来,帮着卸货。巡逻的警车看到他们形迹可疑,便把车牌抄下来,然后把警车停在附近一个角落,给警察局打电话查核,发现卡车的主人是惯窃,招来支援队,把卡车团团包围,逮捕了驾车的黑人和拿手推车的朱老板。很快查明,黑人运来的一车货物,从箱装的乳酪、麦片、干果到瓶装的葡萄酒和食油,都是从邻州一个仓库偷来的。朱老板贪图它比正当的批发价便宜三分之二,整车买下,落下个销赃罪。和前罪并罚,老老实实地在州立监狱蹲了三个月。
       回顾朱添财的生平,大家只有叹气的份。朱添财从广东乡下来到美国时,才十五岁,在华人称为“大埠”的旧金山投靠伯父,刚好赶上念高中,英文底子不好,勉强毕了业。伯父去世后,他到密西西比州来闯天下,先是在“幸运杂货”打工,东主退休后,年仅二十岁的朱添财,凭着向老东家分期付款,把店盘下。头一年请一个墨西哥人当下手,不久发现收银机的钱天天短缺,心生疑窦。一天他佯称外出办货,躲在楼上偷看,见伙计用自配的钥匙打开抽屉偷钱。这以后,他对什么人都信不过,出门买货,上银行转账存钱,宁可关门也不再雇外人看店。
       朱添财一辈子没娶妻,青林镇中国人本来就少,单身女子更是凤毛麟角。朱添财年轻时,被好心的朋友逼着,也相了几次亲,每次媒人带上女子和他见面,他没一次请人家吃饭,都在公园的角落草草了事。女子没有不暗里骂他“孤寒”(广东话,抠门之意)的,以后当然没了下文。他过了三十以后,成家的心渐渐淡了,年复一年过去,习惯了打光棍。不过,他的卧室里,有一张美艳女孩子的照片,据说是青梅竹马的初恋。
       青林镇的中国人对朱添财恨归恨,又不能不佩服。论发财的劲头和本领,这一带的中国人谁也比不过朱添财。从他盘下杂货店那天算起,到冻死在二楼,除了应征从军那一年和蹲监狱的三个月之外,天天开门营业。再要紧的事,也只是关门几个小时,然后以夜晚延长营业来弥补。也就是说,他从旧金山迁来,漫长的四分之一世纪中,几乎没走出离杂货店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没休息过一天。既然每天窝在小店,何必在乎外观。他的衣服就那么几件,磨损的仅仅是袖套。人间所有消遣,所有享乐,都和他无缘,他死死守住自家的独立王国。
       只要你走进“幸运杂货”,就不能不对他虽不乏小家子气,却一尘不染的店面产生深刻的印象,货码得整整齐齐,残旧的水泥地面干干净净,花梨木柜台擦得闪闪生光,你尽可断定,这店就是他的家,他的孩子,他的未来。在黑人社区,“幸运杂货”一词,所意味的就是便宜。朱添财的哲学是:一个铜板也要赚。和朱添财的店铺相邻的杂货店,没有一家不被朱添财比垮。黑人老太太进别的店买熏肉,一问价钱,一块钱一打,扭头就走,理由是在“幸运”一块钱买到十五根。把香烟、阿司匹林和糖果饼干拆零出卖,也是朱添财的发明。一排排塑料桶里的硬币,就是这般赚到手的。
       朱添财去世后,中国人聚在一起,免不了拿他来讨论。对他有这么多现金,并不惊讶。终生未改变分毫的“铁公鸡”作派,怪是够怪了,也不是没有先例。大家怎么也想不透的是,朱添财为什么一辈子过得这么“闷”?
       [中式叙事]
       朱添财死时四十四岁,人们都说,他不算长的一生,都用来注释“人为财死”的俗谚。他压根儿没想到死,所以毫无准备,既无遗嘱,也没有给任何亲戚朋友留下联络地址和电话。他孤身打拼,以少有的强韧和刻苦,聚敛钱财,走过了头,不但犯了法,也忤逆了中国人固有的人情和道德,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好公民。
       “把铜板看得簸箕大”,是他人生哲学的精华。铁公鸡,守财奴,这些称号他都当之无愧。可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钱迷心窍的。十五岁以前,他住在祖国。抗战刚刚开始的年代,他的父母在墟镇开海味店,多年勤勤恳恳的经营,家境相当殷实。那年头盗贼横行,小镇里嫉妒他家的一个小老板和盘踞在古兜山的“信宜帮”
       贼匪通水,贼人在月黑风高夜,把朱添财的父亲“标参”(绑架)。三天后贼人捎来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声明若不限时交付一千大洋,五天后到墟边竹林收尸。为了筹钱,朱家把生意和田产一古脑儿押出去,还借了债,才把父亲赎回来。饱受惊吓和风寒的父亲,不到一个月便去世,死时左耳缠着渗血的绷带。从此,朱家跌进贫困中。他家唯一的亲人,在旧金山开“衣裳馆”(洗衣店)的大伯父伸出援手,以每一岁一百美元的高价,花一千五百元为苦命侄子买了假出世纸,几经周折,把朱添财弄到美国来。
       朱添财的行李箱夹层,放着最贵重的物件——父亲的遗嘱,母亲以颜色斑驳的手绢重重包裹着,父亲咬破手指写的一纸血书,上面写着:“吾儿务须发愤,雪汝父大恨,耀朱家门楣!”离家去搭开往省城的花尾渡之前,母亲陪着他到村后的墓地去。他在父亲的新坟前痛哭,额头在坚硬的黄土上叩出了血,他向父亲发誓:不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绝不还家。除非埋骨异邦,只要活着回到家乡,“金山箱”里必定堆满金银。别以为这“很多很多”太空泛,少年朱添财心里是有明确的数字的:要比付给贼匪的赎金一千元大洋多出一百倍!要在镇里开比过去大十倍的海味店,把和贼人通水的仇家打垮。
       漂洋过海以后的朱添财,他的目的极为单纯:赚钱。能赚钱的勾当,下死力干;不能赚钱的,打死不干。他开店的前一年,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随即,美国向日宣战,在国内征召青年男子上前线。他当上杂货店老板时,逃不过征召,硬着头皮进入海军陆战队设于蒙大拿的新兵训练营。朱添财在营里度日如年,不是怕上战场,而是舍不得刚刚上了轨道的小店。何况当兵那点饷银,和当老板的收入怎么比?好在,在营里呆了三个月,开赴缅甸之前,他因伤退伍。经过是这样的:他被派到厨房里当炊事兵,切肉时把右手的中指切去一截,从此无法扳动卡宾枪的枪机。尽管事有蹊跷,为什么用右手操刀偏把右手的指头切掉?但他面对军法官,机智镇定地回答问题,澄清疑点,终于过关,不但没有落上“自残”的罪名,反而获得“光荣退役”的证书。回到青林镇以后,二十多年下来,他没病没灾,正好全力以赴,日日积累蝇头小利。
       朱老板年轻时,经商方式和一般同行没有差别,和银行的关系不错,在银行开了户口,每天的进账往银行送。有一次,一位白人银行家和他交上朋友,以高于竞争对手一倍的利率把朱老板的户头“撬”走,一个月后却卷款逃到欧洲去。朱老板损失了六千元,尽管不是全副家当,但着实是惨重的打击。从此,他仇恨所有的银行。由特殊个案推向全体,是胸襟狭隘的农民思维惯性,一似当年受过种族歧视的同胞,骂“白人统统不是好东西”。
       为了发泄仇恨,并把失去的钱赚回来,他用铝水管锯成的薄环冒充二十五分硬币,存进银行。事发后,他进了银行的黑名单。这以后,他把钱放在家里,硬币越积越多,盛满了十多个塑料桶。说来也是这守财奴的运气,“幸运杂货”虽然不时有小偷光顾,一年年下来,也被持枪的劫匪抢了十多次,但损失的只是收银机里的钱,顶多几百块。头脑简单的年轻劫匪,抢到钱便迫不及待地去买古柯碱过瘾,没想到头顶的天花板,每道缝隙都塞进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叠纸币,每包至少一千元。
       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朱添财成了一颗砸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不讲究吃穿,也没这个条件,青林镇内连杂碎馆也没一间,因为吃中国菜的人口不足以支持三十座位的小食店。从店里的冷冻柜拿出火腿和德国香肠,放在切肉机上,切下几片,夹上生菜,涂上芥辣,便是一顿正餐,一二十年下来,居然没吃腻。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晚间把铁闸放下,锁好,将店里的一切收拾整齐,然后,把装钞票和硬币的箱子捧上楼去,在四面窗户紧闭,帘子合起的密室,蘸着口水点钱。钞票簌簌的响声,是美妙绝伦的故乡谣曲——木鱼调,他一边以一百元为单位,将钞票用纱布扎好,再以防潮油纸包上好几重,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的心便灌满了蜜汁。他怕税务局查账,在英文账簿之外,还有以老式中文数目字记载的第二本账,后者密密麻麻的数字,凑合起来,就是他的发家宏图。存够一万美元时,他想到在家乡老屋的宅基上,一幢两层高、带廊楼的水磨青砖大屋;存款突破三万时,他想到村外最肥沃的浅水坑,垂着黄灿灿稻穗的十石肥田。到五万时,想到即将携带八到十口“金山箱”,乘花尾渡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仇家看到他家门口从长竹竿顶端拖到地面的“满地红”爆竹串,看到他大宴宾客,将是何等嫉妒、惶乱?他更想到,他将付出四乡之中最大手笔的聘礼加上黄白金饰,娶一个门第高贵,外貌美艳的媳妇,到时摆出数百桌丰盛的酒席,迎亲那天,唢呐声高入云天,花轿引着上百人的嫁妆大队,喜气洋洋地进村。穿三件头西装的新郎朱添财站在门口迎候,顾盼自雄,这将是他继带上众多“金山箱”还乡,站在船头向两岸看热闹的人群招手这一历史性场景之后,又一教乡党惊妒交加的事功。
       朱添财不是没有性冲动,他常常默默地拿着床头柜上的照片,喃喃自语。照片上的美女,如果有人好奇地问是谁,朱添财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是在家乡苦苦守候他的初恋情人,其实,她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他离乡前从一本画报剥下来的。不过,性苦闷只属于当兵前后的青年时代,他开店以后,每天晚间点钱,捆钞票,藏钞票,忙个不亦乐乎,性饥渴不知不觉消失了。
       家乡解放以后,消息传到青林镇,朱添财并不十分在意,不久发现,寄钱寄信回家要比过去曲折得多,要托香港的亲戚代转。本来,回国养老,是“金山客”的传统做法,这就是他们在美国,无论积攒了多少钱都不置业的原因。不料,母亲却在土改中去世了,朱添财得到噩耗时,母亲在村后的土坟已经长出新草。其实,他家被土匪绑票以后,便败落了,顶多划上个“中农”成分。可是仇人不放过他家,硬说他母亲把早年做生意赚的钱,换成金条藏起来。农会开斗争会追浮财的前夜,母亲在屋子后面上吊。头戴孝巾的朱添财攥着父亲的遗嘱,向着东方长跪不起,哭个死去活来。
       这以后,本打算在三十八岁还乡的朱添财,计划一路搁置,返“唐山”愈加艰难。过了四十三岁,他再也无法忍耐,开始认真盘算回香港定居,那里虽然是英国人的地方,但坐火车或者船,当天就回到家乡。即使回不去,到落马洲望望也解得乡愁。
       为了还乡,他拚死拼活地积累金钱,在严寒的冬天,他抠门到把必不可缺的暖气也省下来,盖三床被子还免不了筛糠。这次合该他有事,暖气因长久不用,点不着火。故障本不难排除,打电话给煤气公司,自有技工上门来,清理火嘴四周的尘垢,再次点火就行,可是他被冷出肺炎来,发了高烧,昏迷过去,一直没人知晓,所以发生这一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