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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电影]张艺谋:士为知己者死的过程最动人
作者:商 羊

《收获》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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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电影,无论是本国的还是世界的,说到“张艺谋”这个名字,已经不需要加上任何前缀。
       然而他并非是石破天惊的孙猴子,一经爆出,天赋异禀。今日的地位,是一步也不能怠慢、一步也没有省略地走过来,作品有多张扬恣意,为人就有多收敛谨慎。
       关于他:
       1950年,出生在西安。
       1968年,因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插队到咸阳乾县一个贫穷村庄,原名张诒谋,常常被叫做“张台谋”,能画一人多高的毛主席像。
       1971年,打得一手好篮球,被咸阳国棉八厂破格录用。
       1978年,全国恢复招生,被电影学院看上摄影才华,但是因超过规定年龄六岁不予录取。后写信给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镇并附摄影作品,被勉强招入学,此后一直背负着“走后门”的阴影。一年之后还差点因为“入学手续不完备”而被劝退,写保证书才得以留下。
       1983年,初任摄影。拍摄影片《一个和八个》,该片随后遭禁。次年任《黄土地》摄影,获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和法国第七届南特三大洲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
       1987年,初任演员。在《老井》中饰演男主角孙旺泉,获日本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第八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第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
       1987年,首度执导,影片《红高粱》为他抱回了柏林的金熊。这应该是中国电影在海外重要电影节上获得的第一个最高奖项。
       2006年,执导《满城尽带黄金甲》,获得票房三亿多,应该是有史以来中国电影的最高票房。
       他肖虎,今年虚岁五十八,目前单身。之前有过一次以离婚告终的婚姻。有一个女儿,已经在美国成家。
       《满城尽带黄金甲》上海宣传的所有活动持续到深夜。之前晚饭,吃到一半就被一家电视台约去采访,他说好好,又磨蹭了一会,因为对一道甜食有很大的兴趣。深夜回酒店,发现自己一个晚上没怎么喝水,于是要一个带汽的水,又补充,要甜的。
       他沉默,安静,严肃。一开始,他似乎没有一个喜食甜食的人常有的随和状态;他甚至似乎也完全不像一个喜食甜食的人。
       那一天,他执导的歌剧《秦始皇》在大都会公演,执导的《黄金甲》在北美上映第一天。最新一期《时代》周刊发文,写道:这部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华丽得令人惊叹!喜爱《卧虎藏龙》那种中国古典韵味的人,可能会觉得这部电影不舒服,它的调子极度浓烈。不过,所有这些只意味着它们不同——《满城尽带黄金甲》极度绚烂,这种绚烂不仅包括它的色调,还有那种狂野的情绪喷薄而出。这是一部充满了张力的情节剧。它绝不是肥皂剧,而是恢宏的戏剧。它是关于爱欲与死亡的浓得化不开的戏剧。
       如果说最新的一部作品可能是这个导演最近的偏爱,在张艺谋身上,倒也未必看得出任何情感的倾向。他不放松,有时候会传递出一种单纯的压力;他很温和,对人对事不带有任何的藐视,是一个有着恭敬心的人。
       时代背景是一个纲
       《黄金甲》改编自话剧《雷雨》,里面有两个细节的改动颇有意思。它们分别涉及了一个为爱疯狂的男人和为爱疯狂的女人。
       先说“药”。周朴园给繁漪吃的是草药,为了治好她的病。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对她有着感情的男人。到了《黄金甲》,大王给王后吃的却是毒药。
       有一种说法:就此暴露了改编者的爱情观,就是“背叛了我的感情的女人必须死”。
       张艺谋说,毫不担心类似想法,一切都要以故事的合理性为主。
       他和他的创作团队不是没有考虑过仍然让大王给王后吃正常的草药,以此表示,这仍然是一个怀着爱情的君王。然而,整个大背景的转换,使他最初的这个想法怎么都不合理了。
       “影片一开始,大王已经知道通奸发生了十天,也隐隐嗅到了谋反即将来临,这个时候,不仅仅是感情的背叛,还可能是朝代的更替,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作为一个大王,这个时候如果还是怀着爱情给王后吃药,有什么意义呢?”
       他熟读《雷雨》,说周朴园不知道繁漪和周萍的奸情,繁漪也没有可能性改朝换代。而大王的毒药就是在大环境有了不同之后,必须做的改动。
       其次是“捉奸”。繁漪的“捉奸”是在四凤家中,而王后是在宫中。似乎一个冲出既有牢笼的女人去堵爱人和情敌才是一种真正因爱疯狂的行为,王后显然还不是。张艺谋说,这也不是没有想过。本来曾经想让王后对王子和宫女的捉奸发生在驿站,可是一个王后出宫是多大的事情啊……她的捉奸真的是一个吃醋行为吗?其实不完全是。她只是想告诉这个男人,我知道了,只是这样。在后宫,王子对宫女的玩弄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一个王后要是想惩处一个宫女,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这个王后不仅仅是“捉奸”这样性质的事情,这是一次不值得她大动干戈的“捉奸”。
       爱情不是她的主旨,她是为了篡权夺位另立门户。“一旦她执掌了一切,她要什么有什么,她不像繁漪那样没有出路,她是有出路的,就因为她是一个王后。”
       他也曾和编剧们一起写过一稿,完全就是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因王后之名的繁漪,写完之后非常激动。然后他们把这一稿剧本拿给一些人看,其中有历史学家、导演、文学专业的学生等等各个领域和年龄的人,得到的反馈是:非常可笑。
       “他们觉得可笑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完全不可信。”
       他应该是在说,随着大的生存背景的改变,即使艺术家们笔下存在着一些童话式的人物,仍然会遭到现实的迎头痛击。
       多年以来,他也不是一个信任童话人物和童话情节的男人。在这一场谈话过程中,可以得知在创作过程中他原来也会保有一些梦幻性质的理想,但是那些东西终究是他不自信的东西,所以他不那么坚持。
       “《雷雨》故事之所以会流传乃至有这么高的文学地位,如果抛开了它的时代背景,包括‘五四’时期一代人的苦闷和努力,它也不过就是一个大家族的兴衰故事。时代背景是一个纲,这个是最重要的,这个是首先要确立的。”
       时代的阵痛,往往首先作用于艺术工作者而非其他。对于这个阵痛的记录或者体会,究竟以一种什么方式使它大白天下,这在艺术工作之外。很多时候,这个方式会伤害到艺术家本人,也并非仅此而已。
       从来没有秦始皇情结
       他的作品触及到秦始皇,一共有三次。
       最早,他被邀请拍《古今大战秦俑情》,演的是秦始皇的一员大将蒙天放。后来《英雄》,原本饰演秦始皇最心仪的演员是姜文。最近这一次,在纽约一住近五十天,执导歌剧《秦始皇》,而归心似箭。
       “《秦俑》可不是我要拍的,当时我对那种商业片非常抗拒,觉得表演是那么夸张,情节也是……可是现在看看,它仍然是一部很好看的商业片,什么元素都充足,年代的变迁、奇情、故事性、浪漫……什么都有。”
       那个时候,秦始皇作为一个背景人物的存
       在,只是为了一段奇妙的爱情做一个背景注解。他和做演员的张艺谋确实无关。后来他去《老井》中出演了男主角,因此得了东京影帝,如今说:“我只是本色表演,其实任何一个人演那个角色都会得奖。”
       在他看来,《老井》是一个几乎接近纪录片的故事片,吴天明又是一个以朴实见长的导演,要的就是一个本色演员。“其实当初最早想要的演员是周里京,如果周里京去了,得奖的就是他。”
       “我应该不会再去做演员了,因为演员的工作不能使我兴奋,没有给我带来快感。”
       《英雄》的时候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批评,“说我抗打压能力强,其实哪里啊,我只是对很多根本不是学术上的讨论完全不屑一顾!我不要看!任何平心静气的讨论、了解之后的讨论都是有价值的,哪怕非常尖锐,可是在根本不接触作品的基础上的所谓批评,我觉得不必理会。”
       最早他希望姜文能够出演秦始皇,谈话地点就在张伟平家里。有一段并非来自张艺谋之口的往事,想来真有其事,说的就是姜文当年在《红高粱》剧组里面的两次著名的失踪。都是为了当年热恋的女朋友,一次是回了北京一次是送火车结果直接跳上火车跟着一起去了……两次都把张艺谋急得傻了。姜文的热烈浪漫在当时好不容易把一地高粱种起来的张艺谋眼里,无疑是好气多过好笑。
       他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比如姜文的出走,或者把高粱地委托给当地的老乡,老乡把钱拿回去种自家的玉米地了。
       “这次去《秦始皇》也不是我要做的,那是谭盾想做,来找我。我跟他说,咱们不要秦始皇了好不好?咱们改孟姜女哭长城好不好?谭盾喜欢这个东西啊,他说这个是歌剧,和电影不一样。我知道人家又会说我喜欢秦始皇,事实上我没有秦始皇情结的。”
       然他终究是秦人,“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几个字就是陕西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吴三大写的,笔意曲折中有霸气,应该是他喜欢的风格吧。
       士为知己者死的过程最动人
       说到《英雄》,他回忆起曾经拍过两个结局,不同在于一个比另外一个多了十秒。在这个十秒中,他拍摄了秦始皇把乱臣贼子镇压之后而流下眼泪之前,群臣俯首高呼:“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
       这是一个使人后怕的结局,最终被他删去。“如果做了这样的颠覆,秦始皇一代枭雄的形象是得到了巩固,也使得他非常有智谋,一切都在帝王的掌握之中。但是这么做的话,和我原本的意图就相悖了,那就是梁朝伟他们的牺牲会变得非常可笑。问题就在于,我最欣赏的就是中国那种‘士’的精神,他们那种为了知音不顾一切的做法,那股热血,那一下子使劲,那种刹那地赴死……非常震撼和感染我!这是我心中的侠义之情,就像我们看以前的黑社会电影,那些人为了自己的老大那种切指、开枪,就那一下子,很带劲——其实他们为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个不值得的人,或就是一个坏人,但那个结果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那股劲!使那股劲的过程!非常动人!”
       他说话过程大多矜持,一个思考的常态,略略有点皱眉。然而在说到“士为知己者死而那个知己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不重要而重要的是那个死的劲头”这样的话,他突然精神抖擞地比划起来,眼中精光四射,动作大幅度,好像在给一个愚笨的演员说戏,他自己要先仔仔细细演一道,还要反反复复说几遍。
       这个时候的他,是一个典型的激动的人。哪怕激动只是一个刹那,恍惚间就会收敛至没有痕迹……他说完,没有意犹未竟,他的意是说用间都竟的。
       这和他喜欢的精神没有冲突,非常一脉。
       他在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门口似屏风一般地装饰着一个巨大的扁平水缸,里面有很多黑色和灰色的水母在游动,一开一合地柔软地拱动着圆形裙边。
       他说,还挺好看,好像一幅画一样……稍后看着,又说,要是满了就会更加好看了……稍后看着,又说,要是满了它们就没有生活空间了,也不好。
       他在意境上喜欢饱满,然而他始终是现实的——这么说,张艺谋未必同意,他偶尔会说,不能太主观的。
       说他的电影,这一部,突然没有了爱情。
       他说,有的,还是有的,大王子和王后之间,有一些时候,很短暂,还是有爱情的。
       在深宫的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之中,爱情似乎绵软无力。他几乎完全不同意是年纪的缘故——“我之前还做了一个关于轰轰烈烈的爱情的故事,《十面埋伏》,那里都是爱情。”
       “还是题材的问题,故事要讲什么,都是有选择的——这个不能太主观的。”
       开始不知道这是一个名利的事
       他是一个大导演,用任何一种价值观来衡量,他都会在首要位置。
       “所谓高处不胜寒嘛,”他自己当然是了然的,“我在创作讨论中是很平和的,正常人的样子,至于做导演,或者有的时候,如果觉得我威严,那也就这样了,这样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就是这样了。”
       他的常态,如果不笑,脸部表情非常严肃,那可能是因为线条和光线的关系,脸上阴影重,棱角亦分明。以前有人说他像一尊兵马俑,不知道他怎么想,好像确实有点像的。
       但是他一旦毫无征兆地笑起来,是暴雨之后的突然见阳,整个眉眼都会飞舞,又好像在逗趣。
       “大牌演员还好些,他们有他们的自信;但是一定有其他演员,特别是新人,我就是再怎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们都是会哆嗦的,拍我一部戏,哆嗦三五个月,那是我没有办法的,一定会有这种情况的。”
       他说话实在又有趣,这个时候可以见识。他也是一个照顾情绪的人——也许在片场未必如此,因为作为一个工作地点,片场有它的特殊性,那里常常需要一些方法才能达到目的,导演们往往有各自不同的而且也有违常态的方法来使演员达到要求——只是说平时,一个聊开的张艺谋是注意照顾情绪的,他会因为对于他说的话笑了或者疑惑了,重复一次笑料或者进一步作详细的说明。
       “我自己也有见到我敬重的不熟悉的那些前辈而哆嗦的,我也紧张,也不知道怎么办。”
       在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封底,有张艺谋于1999年接受美国《时代周刊》采访说过的一段话:在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我对电影这门艺术一无所知。一年后,第一次看到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我一下子被它迷住了。几年后,在法国戛纳,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亲眼目睹了黑泽明接受终身成就奖。他受到了东西方人民的热爱和崇敬。我从未和他相遇,尽管曾经有过一次机会。有一次,我去东京办事,一位日本友人建议我去见见黑泽明。我不敢去。无论如何,他是一位享誉全球的大师。在电影的王国里,我那时不过是个小人物。
       也许这个人就属于他哆嗦的范畴。
       理想的状态是这样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本人是越普通越好,作品是越惊世越好。他在盛名之下,怎么才能始终听到最肺腑的表白和最诚恳的指正呢?
       “一开始学摄影,一方面是喜欢,另外一方面也是找一个出路;后来做导演,我不是说我多
       么喜欢电影,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名利上的事情,名利会随着被肯定而来。名利这个东西一开始来了是觉得蛮好,后来就有点烦,现在是非常讨厌。可是一个男人,做事情总是希望成功的,我的个性又要求我除非不做,做就要竭尽全力做好了……那么做好了,就成了,功成名就,约束也就来了——这是一对矛盾,我解决不了。”
       顺境下还是觉得困境
       “我现在的心态是越来越自由了,但是创作环境仍然是困难重重的。”
       当年的探索式的人物,如果到老都贫困交加,或许仍然被归于探索之流,受到某一种大而无当的尊重;一旦被主流接纳,或者和数字发生关系,那么似乎就不再具有实验性关注了。张艺谋自《英雄》开始,莫不受到“变节”的质疑。
       他的电影生命,多少是和张伟平联系在一起了。
       张伟平因为巩俐的缺失导致没有投资人给张艺谋电影投钱而仗义掏了腰包,说起自己和张艺谋的结缘纯粹是因为太太张晶对巩俐的喜欢……然而金银都是真金白银。《有话好好说》开始,张伟平做了张艺谋的投资人,但是没有涉足制作。张晶笑言:我做了电影,都是赔的,他来做《英雄》之后,都是赚的。
       张伟平爱憎分明,可能爱憎的标准很偶然或者主观,但是分明是绝对的分明。他认了一个人,就是彻底的认——某种程度而言,张艺谋结交这样的朋友是一个天赐福气,但是也说明张艺谋能够结交到这样的朋友,是有他独有的可能性的。任何爱恨,任何在一起或者不能在一起,都不是无缘无故,都是对等的平衡的。
       他们开创了国产大片时代,无论这个时代创造了巨大利润或者得到了巨大谴责,他们开创了一个电影时代,已经成为定局。
       “其实武打片在北美市场受到重视喜欢,不是现在开始的,从李小龙就开始了。被美国人知道的认可的华人演员,李小龙、成龙、李连杰……都是一路的。商业片真是不容易,文艺片好做,越个人越好,商业片要更大面积地被认可和喜欢,很难的。现阶段,还真的是被北美市场决定了国内导演拍大片的规则,因为我们的市场无法养活大片,投资收不回来;而美国之所以可以拍多种片子,那是因为他们一部片子有六亿票房,本土就产生三亿,其他一百多个国家加起来三亿,其他国家的数字对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他每一次都会被问到“奥斯卡”,每一个发布会,他不是这个奥就是那个奥,这个奥斯卡,那个奥运会。
       “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美国的金鸡奖,但是这个就是强势之下的肯定,如果有,不会拒绝。”他回忆起某一年的奥斯卡颁奖,给了一个印度的老导演,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具体叫什么我忘记了,他都病得不行了,临终了吧,奥斯卡送到他的床前,放了一个短片,他也是激动成那个样子……所以说,没有人是可以免俗的。”
       他说完话,被叫起来到一大摞《黄金甲》的海报上签字,一边签字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中国本土的片子,只要一大起来,票房就可以超过美国片,这是很少见的,其他国家都做不到。这是留住观众的一个办法——或许还可以有其他办法把观众一直留在电影院里,但是我目前还没有其他办法。”
       我只是可以找到那个三秒钟
       把一个导演的梦想之境变为真实可感的影像的过程,演员有很大的作用。饶是张艺谋,或者任何一个大导演,都不可能不依赖这个环节。
       “我非常敬佩那些可以自编自导还自演的导演,我不行。其实从我这么些年来做过的事情可以看出来,电影啊、舞台啊、印象系列啊……都说明了我就是一个视觉的导演,我就是这一类的。说到一些导演自己可以做剧本,那我也是可以的——我的电影要是我愿意的话,署名第一的编剧是我,我想我的其他编剧不会有意见,只是我不愿意这么做;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再怎么写,我也不可能是一个职业编剧,而只能是一个导演。从现在开始我什么事都不做,就是在家写剧本,写个十年,我也充其量就是一个二流甲等的编剧——这个就是我。”
       他说到这个问题,是一种坦然。他应该在遇到类似问题之前,已经设想过其他可能。没有人要求一个导演必须身兼编剧之职并且两方面都胜任和出色,可是作为导演本身或许是这么自我要求过的,因为那样最好。他看着远处一个不知名的目标的时候,有点惆怅地说:“我的电影的问题,其实都是剧本的问题。”
       他说完还是想了一下,又说,是剧本的问题。
       剧本之外,他也同样有着演员缺失的痛苦。
       “我太尝尽没有演员的痛苦了!我和昆汀谈过这个问题,就是那个塔伦蒂诺……”他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补充好自己也笑了,“说到没有演员的痛苦,他说,我可以在一个演员找不到的时候有八个候选。我说,我真的太羡慕你了!”
       机制的健全,是从各方面都可以受益的,但是电影工业在我们这里,演员是一个大问题,但还不是一个首要问题。
       很多导演在做剧本的时候,都会把角色设定为某个演员,张艺谋也承认《黄金甲》在创作之初就想到了巩俐。“另外还想过一个人就是张曼玉,但是一想到要张曼玉说这么大段的国语台词,就很担心。我们看到张曼玉的表演,说粤语台词的时候,真的是很鲜活的,但是说国语的话,我考虑到就会把表演失色很多,所以还是巩俐合适。这个角色是一个有着二十岁儿子的女人,所以一般年轻的演员也不行,要有一点年龄要求的——除了巩俐之外,我真的想不到什么人了。”
       很多人都说张艺谋擅长调教演员,“谋女郎”的称呼乃至后来发展到了“某女郎”,起源是在他;至于非职业演员的登峰之作,应该就是《一个都不能少》了。
       张艺谋的看法却是:我不是善于调教演员,不管是职业的还是非职业的,我只是有一种感知,知道他有那个可以达到要求的可能性,我也可以找到那个我要的三秒钟。
       他所说的“三秒钟”,就是他觉得过关的表演片断。“很多表演是剪出来的,这不是偶然现象,这是很常见的。很多演员的表演就是拖泥带水拖拖拉拉……他们是把包袱裹着给你的,里面什么都有,你就去找你要的那三秒钟。我的能力在于,我可以找到那个部分,在这之前,我也可以判断他有没有这样一个三秒钟的呈现。”
       至于非职业演员,就更是如此。“那些农民做演员是真的上来就会表演吗?不是的,他们给你的就是一卡车,里面有的东西就更杂了,你就去扒拉自己想要的,这个工程更加吃力,但是我只要相信有,就一定会找得到。”
       再一次从镜头里看到巩俐
       和他最默契的演员,怎么说,都是巩俐。
       “毕竟合作了那么多部电影,说最默契,那是一定的。”《摇啊摇》之后他面临女主角的空缺,想来会有不少苦闷,只是如今说起来,可以豁然:“也不可能一直就为了一个演员拍戏,总是要有变化的。”
       多年以后,再会巩俐,不夸张地说,全世界张艺谋的观众,都在等待他们的再度合作。对于两个交情至深、又是一同在电影中成长的几
       乎可以算是电影生命中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分手怎么会是永远般决绝?
       “多年以后,再一次从镜头里看到巩俐……”他沉吟着,面对这样一个私人问题,还是决定回答,于是也很自然地说起来,“第一次拍她的脸部大特写,我很惊讶,她的脸,脸上没有多添几道皱纹,她好像没有老,和以前的变化不大——虽然也有人说过我和以前的变化也不大,但是演员是不一样的。没有几个演员是经得起大特写这样的拍摄,巩俐却是可以……我想,她这么些年来接了不少戏,那些戏,有的是小戏,有的是一些制作还一般的戏,她都接,对别人有什么说法的她好像也无所谓,我当时就想,这也许就是她保持年轻的一种方式,她平时就不是一个注重什么脸部保养的人,我想拍戏可能就是她保持年轻的心境包括容貌的一种方式吧。”
       《黄金甲》上片之前,不知道谁开过一个博客,总之也是团体中的人,回忆了张艺谋对巩俐的一次承诺,关于要让她演一个女王。随文附图,是一张两个人登上长城后的合影。终究也是十多年前了,年轻是一定年轻的,但是变化倒是真的不大——最大的改变在于气质而非容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当年的那一份“愣”。
       彼此都做了生命里的文身,岁月总是以某种方式留下印记,这就是经历。如果她还是有点执拗、任性以及傻气,那么他也是同样的收敛、审时和聪明。这都来自于电影,也都交还了电影。
       “我还觉得她的速度感和力度,非常准确均衡。有的演员也许是速度对了,力度不够,有的又相反,她现在可以做到有速度同时也有力度。就还是说那个‘三秒钟’吧,在剪巩俐的戏的时候,我就可以说,从哪里到哪里,剪一个二三秒钟。这就是说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几乎都保持了相同的速度和力度,不用我费心去寻找。”
       在创作过程中,巩俐对于人物提出了不少自己的想法,原本对王后还有着柔情片断的描写,都在她的意见下做了不小的修改。“巩俐觉得这个王后就是要突出她的力量,不要过多地给予她柔情的感觉,她就是强势地、带有掠夺地、不为所动地要达到她最后的目的……我们觉得她的意见很有道理,所以也采纳了。”
       无论如何,这样一个用胶片和感情练出来的演员,全世界都没有几个;她的优秀,也是应该。
       张艺谋在接受一个娱乐节目做游戏问答的时候,被问到过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外号或者小名,他想了想,脸上有点苦恼地回答:外号没有,小名叫谋谋。
       几乎每一个看过那期节目的人到这个时候,都会笑出来。在大众感觉中,他似乎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么老了,他是一个永远的中年人,刀刻一般的脸上始终是一种严肃的表情。这个“谋谋”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作用。
       “其实我很不适合做那种节目。”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的,但是又忍不住说,“我后来才知道周杰伦和我一起做这个答题比赛,谁用的时间短谁就胜了,早知道这样我都回答说‘和他一样’,这样我就可以赢了——他们说要是我赢的话,周杰伦唱‘红高粱’。我倒是真的想听听他唱‘红高粱’是什么味道的。”
       说这个话的时候,周杰伦和他一起做好电视台节目也没有多久,他们一路这样相处过来,一个始终不知道另一个想听他唱“红高粱”。
       他还是很喜欢《红高粱》吧,真的也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