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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秋鸣山
作者:王 松

《收获》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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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是由一只夜壶引起的。究竟是一只什么夜壶,由于只有刘成见过,所以无法描述太细。据他说是一只长方形的青花瓷壶,有一块砖大小。青花早在元代就有,可见这应该是一件古董。此外这只壶的壶嘴也有些怪异,是翻卷开的,看上去像一朵绽放的喇叭花。刘成说,宋福曾为他解释,这是夜壶特有的一种款式,为的是夜里摸黑尿尿时便于把东西塞进去。
       刘成对我说,他曾经试过,用这只夜壶尿尿确实很舒服。
       1
       出事是在一天晚上。当时宋福正躲在秋鸣山。
       秋鸣山不是山,只是一座像山一样的巨大坟堆,约两丈高,上面长满荒草。在坟堆前面还有几问破旧的青砖房,是当年的“秋鸣记响行”。据说宋福家的“秋鸣记响行”当年很有名气,每遇谁家有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所用鞭炮都是出自这里。在出事的这个晚上,宋福又悄悄来到秋鸣山。他在灯下欣赏这只夜壶时的心情可以想见,一定不仅仅是这只壶,还从这壶里回味到更多的东西。几十年倏忽过去,“秋鸣记响行”早已风光不再,只剩了这样一座荒草萋萋的秋鸣山。宋福呆呆地看了这夜壶一阵就小心地取出几枚鞭炮。这些鞭炮显然也已年代久远,依稀还能看出一些斑驳的金色花纹。他先拎起夜壶,在里边尿了一泡尿,然后就点燃一枚鞭炮放到夜壶的旁边。鞭炮炸响的声音仍还清脆,叭的一声,夜壶里随之激起一阵呜呜的共鸣。共鸣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接着,竟然从喇叭口里传出一阵缥缥缈缈的女人歌声。这显然是二三十年代的歌曲,声音古老而娇嫩,有些软恹恹的,像秦楚楚的《花好月圆》。宋福静静地听着,眼角就渐渐眯起皱纹。这件事无法解释。宋福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每当有鞭炮炸响,这只夜壶里就会莫明其妙地响起歌声,更令人称奇的是不同年代的鞭炮,歌声也会不尽相同。宋福曾经试过,将一枚刚碾制的鞭炮点燃,夜壶里竟然响起了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在这个晚上,当宋福点燃第四枚鞭炮时,夜壶里的秦楚楚就已将《花好月圆》唱到了高潮。
       也就在这时,张全主任突然披着一身夜色闯进来。
       张全主任是张村的革委会主任,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村委会主任。张全主任当然不是因为听到了夜壶里的秦楚楚才来的。他是看到了秋鸣山的灯光。秋鸣山是在田野深处,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从这里亮出一缕灯光自然很远就能被人发现。但张全主任在进来的一瞬还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就发现了这只青花夜壶。他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异的神色,问宋福这是什么。张全主任当然认识夜壶。他问的是夜壶里的秦楚楚。宋福一下显得有些慌乱,想赶紧把这只夜壶藏起来。但就在他抓起夜壶的同时,张全主任的手也已伸过来,两只手这样一碰,一股黄绿色的液体就从那个鲜花一样的壶嘴里喷溅出来。张全主任立刻感觉出这液体有些可疑,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皱起眉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宋福已将夜壶塞回身后的墙洞,说没有,没有怎么回事。张全主任又朝屋里环顾一下,然后盯住宋福说,你是不是又在这里偷偷怀念过去的日子,想秋后算账?宋福连忙说不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秋后算账。没有?张全主任沉着脸说,既然没有,这半夜三更的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宋福张张嘴,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2
       刘成曾经告诉我,他虽然只是张村的一个知青,却比宋福更了解张全主任。
       张全主任表面看似很粗,其实是一个很精细的人,心思也很难让人摸透。
       那一晚的事过去没多久,一天中午,张全主任就又找到宋福。当时宋福正蹲在自己的院子里磨一张镰刀,准备下午去割芦苇。张全主任先是站在他身后看了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宋福回头一看是张全主任,就慢慢站起来。张全主任忽然叹口气,又摇摇头说,秋天可不是好季节啊。宋福听了想一想,一时摸不透张全主任这样说是什么用意,秋天一向被认为是收获季节,尤其这一年,已是人民公社连续获得第五个大丰收,宋福搞不懂,张全主任怎么会莫明其妙地说出秋天不好这样的话来。张全主任又轻轻叹息一声,说秋天一凉,上年纪的人就又要犯老病了。宋福听了眨眨眼,还是猜不透张全主任究竟要说什么。张全主任在宋福的肩上拍了一下,示意让他蹲下来,然后自己也蹲到他面前,说,我那个三叔又犯病了。一边说着又摇一摇头,这回麻烦可大了,已经撂炕了。宋福明白,撂炕的意思是说病人瘫到了炕上。但就在前天,宋福还明明看到张全主任的三叔坐在院子门口捧着一只大碗喝黏粥,喝得很起劲,怎么说撂炕就突然撂炕了呢?是啊,这种病就是这样快啊,张全主任皱起脸说,这几天老爷子在炕上屙炕上尿,一爿好好的火炕硬是让屎尿给洇塌了,可把我忙坏了。
       宋福听到这里,就隐隐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张全主任又咳一声说,唉,要是有个夜壶就好了。张全主任这样说罢就盯住宋福,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宋福愣了一下就慢慢低下头,又抓起地上的镰刀在沙石上一下一下地磨着。张全主任很耐心地看了他一阵,然后问,我刚才的话,你究竟听到没有?
       宋福嗯一声,说听到了。
       张全主任问,听懂了么?
       没懂。
       没懂?张全主任有些意外,我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没听懂吗?
       宋福埋头将镰刀在旁边的瓦盆里蘸了一下,又继续霍霍地磨着。
       好吧,张全主任说,既然这样我就明说吧,我知道你这里有一只夜壶。
       宋福的手慢慢停下来,抬起头看看张全主任说,我从来就没有这东西。
       没有?张全主任嗤地一笑说,那天晚上,我在秋鸣山看到的是什么,难道是一只茶壶吗。宋福低着头没说话。张全主任沉了一下,竭力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下来,又提醒宋福说,当时你拿在手里的,那个白底蓝花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不是一只夜壶吗?
       宋福摇摇头,说不是。
       张全主任也摇摇头,说不,当然是。
       宋福说,那一定是你看错了。
       张全主任又是一笑,说我这样大一个人,会看错一只夜壶吗。
       刘成说,事后宋福曾偷偷对别人说过,尽管他当时还不知道张全主任为什么突然对他的这只夜壶感兴趣,但心里也很清楚,只要自己咬住牙不承认,张全主任就没任何办法。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中午,张全主任却并没继续追问这只夜壶。就在张全主任站起身准备要走的一瞬,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不经意地对宋福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村里已经决定,田里的那座秋鸣山很快就要铲平呢。宋福听了激灵一下,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铲平?张全主任微微一笑说,铲平就是铲平,村里决定做什么事还要向你解释吗。接着又说,还有那几间旧砖房,恐怕也要扒掉呢。
       宋福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张全主任又看一眼宋福,就笑眯眯地转身走了。
       3
       宋福在这个中午立刻慌起来。他不明白张全主任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院子里愣了一阵
       就连忙追到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张全主任果然在这里,正在收拾一辆自行车,看样子又要去公社。张村离公社三十余里,但张全主任几乎三两天就要跑去一趟。据张全主任对村里人说,公社革委会的老张主任当初是从张村调走的,所以对张村的事还一直很关心。但张村的人都知道,张全主任早已在私下认了老张主任做干爹,而且有消息传出来,说是过不了多久,张全主任很可能也要被提拔到公社去担任办公室主任。宋福在这个中午一边看着张全主任为自行车打气,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那样说话,就算不承认那只夜壶的事,也应该说得婉转一些,于是就想问一问张全主任,他三叔的病情如何了,是否要去医院看一看。但他话到嘴边,立刻又咽回去。就在刚才来的路上,他明明见到张全主任的三叔正坐在院里编一只箩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常。他又想了一下,索性就直截了当对张全主任说,你们不能这样做。张全主任回头看一眼宋福,就继续为自行车打气。宋福又瞪着两眼说,你们不能铲掉秋鸣山。
       张全主任推起自行车,说这件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等我回来再具体谈吧。
       宋福立刻上前拦住张全主任的去路说,就算你一定要这样做,也总该有一个理由吧。
       张全主任忽然很奇怪的笑了,说你一定要知道理由吗?
       宋福很坚决,说,我当然要知道理由。
       张全主任点点头,说好吧,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张全主任一边这样说着,自行车的前轱辘就几乎顶进宋福的裆里。宋福本能地朝旁边一躲,张全主任就骑上车走了。
       宋福一下愣在了那里,两眼一直盯着张全主任远去。
       4
       宋福在这个下午没去河边割芦苇。
       他回到家里,拿出一瓶烧酒,一边想着秋鸣山的事就一口一口地喝起来。这已是宋福多年的习惯,每遇有郁闷的事就用喝酒来排遣心情。但他的酒量非常有限,往往只喝几口就已经面红耳赤。在这个下午,宋福一边喝着酒渐渐地就感觉血脉贲张,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这时已将近傍晚。他看一眼天色就从家里走出来,摇摇晃晃地来到村外。也就在这时,张全主任刚好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回来了。宋福立刻迎上去。张全主任显然也已看到了宋福,但他似乎并没打算下车,甚至连车速也没有减。宋福也不说话,只是站在路中央伸开两只手,看上去像一个单薄的路障。
       张全主任连忙捏住车闸,晃了几晃用一只脚撑住地。
       他有些恼火地问,你又要干什么?
       宋福说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中午的那件事,咱们还没有说完。
       好吧,张全主任索性从车上跳下来,说你说吧。
       宋福说我只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铲掉我家的秋鸣山。
       张全主任一听就噗哧笑了,说你家的秋鸣山?接着又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吧,就算这秋鸣山是你家的,可它占的那块地却是集体的,既然是集体的,村里想挖掉就可以挖掉,就这样简单。然后,张全主任又说,不过你既然一定要问,我也可以再给你解释一下,那个秋鸣山和几间旧砖房几乎占了一亩农田,不仅浪费土地资源也影响生产机械大面积耕种,明白了?
       宋福仍然看着张全主任,问,没有别的理由了?
       张全主任有些奇怪,说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吗?
       宋福突然瞪起被酒精烧红的眼睛说,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干的!
       张全主任很认真地看了看宋福,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宋福说我喝没喝酒,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张全主任说,你平时没喝酒是不敢这样对我说话的。
       宋福突然愣住了,已经张开的嘴动了动,却没再说出话来。张全主任又哼一声说,你大概忘记自己是谁了,以后还是少喝酒,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他这样说罢,用车轱辘拨开宋福就朝村里骑去。
       宋福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耳边也嗡嗡地响起来。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终于要忍无可忍了。
       5
       其实早在几年前,张全主任就曾带领村里的基干民兵抄过一次“秋鸣记响行”,而且险些将那几间青砖房统统烧毁。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天下午,村里的几个孩子不知从哪里找到几枚鞭炮,就跑到麦场上去燃放。不料鞭炮炸响时将一垛刚从田里收回的秫秸引燃起来,还烧了旁边的一囤玉米。当时还是治保主任的张全主任带人将火扑灭后很恼火,经过调查,发现这几枚肇事的鞭炮竟是宋福私自碾制的,立刻就将宋福找来。张全主任问宋福,究竟还存有多少这种火药。宋福听了低着头说没有了,都已用光了。张全主任当然不肯轻信,立刻带人去了秋鸣山,果然就从一间旧砖房的角落里找到十几只瓦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灰褐色的火药。但宋福立刻向张全主任解释,说这不是做鞭炮的火药,而是专门用来装填烟花的,更重要的是这种烟花火药的具体配方和制作方法只有他祖父知道,现在他祖父早已不在了,所以这些火药也就更加弥足珍贵。但张全主任并不理睬宋福的这些话,当即决定将这些火药全部销毁。张全主任销毁这些火药的方法很简单,他先让基干民兵将这十几只瓦罐搬出来,然后就将里面的火药全都倒进附近的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原本长满茂盛的水草,水质也很清澈,倒进这些火药后立刻就变得肮脏浑浊起来,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奇怪气味。但是,张全主任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其实宋福在当时就已警告过张全主任,说这样干绝对不行,水渠到了冬天就会干涸,而一旦干涸很可能会发生危险。但张全主任并没把宋福的话当一回事。他反而很为自己想出的这种销毁火药的方法感到得意。他认为,即使水渠干掉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些混在水里的火药正好可以随着渠水渗进泥土,如此一来反而更加安全。出事是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在那个早晨,村里派人到秋呜山附近放火烧荒。烧荒是一种改善土壤很有效的办法,被烧掉的荒草和庄稼根系变成草木灰,对农田是一种很好的肥料。当烧起的野火顺着荒草蔓延到那条水渠,又沿着水渠的岸坡烧到已经干涸的渠底,突然就闪出一片耀眼的火光。事后宋福为张全主任解释,说这件事的道理很简单,渠水干掉以后,里面的火药一部分随着水分渗进渠底的淤泥,还有一部分就留在了泥土的表面,这样一来,整条水渠也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盛放火药的容器。在那个冬天的早晨,被引燃的火药先是冒出一股浓烟,接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就像焰火一样冲天而起,随之整条水渠立刻都熊熊地燃烧起来。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早在张全主任带人来抄秋鸣山之前,宋福为了防止意外就已做了准备。他特意从刘成那里要了一只暖水瓶的瓶胆。这是刘成从城里带来的一只竹套暖水瓶,后来外面的竹套坏了,就将瓶胆扔在了集体户的院子里。宋福无意中发现了这只瓶胆,觉得是一个很合适的容器,于是就要回来,在里面装了满满的一瓶烟花火药,悄悄埋到秋鸣山附近的农田里。宋福当时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他很可
       能已经预感到秋鸣山要出事,为了防止意外才将这珍贵的烟花火药像保留火种一样地保留了一些。但是,在这个出事的早晨,由于水渠里的火药被引燃起来,田里的火势也就渐渐失去了控制。就在这时,突然从水渠附近的农田里响起一声更剧烈的爆炸,接着就有一只奇怪的东西从土里钻出来腾空而起。那几个放火烧荒的村民当时都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事后据他们说,那个突然飞起来的东西就像是美帝或苏修放的导弹,它一边向天上飞着屁股后面还冒出一串耀眼的火焰,就这样飞到空中打了一个旋,似乎在寻找降落的目标,然后猛一转身就直冲秋鸣山的那几间青砖房飞去。宋福在那个早晨刚好睡在秋鸣山的一间旧屋里。这是宋福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在秋呜山住一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为这里保留一点人气。在这个早晨,他突然被一声轰隆的巨响惊醒,接着就意识到,应该是外面的屋顶出事了。这时那只喷着火焰的瓶胆已经飞落到屋顶上炸得粉碎,里面的火花四溅,立刻引燃了屋顶上的苇把和木梁。宋福连忙从屋里逃出来,又不顾一切地爬上屋顶用扫帚扑了好一阵才总算将大火扑灭了。但是,当张全主任得知此事后,却立刻又将宋福叫到村革委会的办公室。他一定要让宋福说出,那个突然从田里腾空而起又一边喷着火焰到处乱飞的是个什么东西。宋福却始终默不作声,无论张全主任怎样问,最终也没说出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6
       刘成对我说,他早就发现宋福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说在张村插队几年,宋福留给他的印象是最深刻的。
       刘成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毕业后又一起来这个公社插队。但他和我们并没分到一起,而是独自去了最偏远的张村。事后我才知道,刘成去张村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他这样做当然很聪明。张村此前曾有十几个知青,但是到我们来时都已选调回城了,只还剩下一个叫胡四海的人。我去张村找刘成时曾见过这个胡四海,看上去很潦倒,头发和胡子都很长,手指也被烟气熏得焦黄。据说他还有酗酒的恶习,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张村一旦再有选调的事自然会首先落到刘成的头上。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情也并非如刘成想象的那样简单。不知因为张村太小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公社似乎将这个远在三十里外的村庄忘记了,自从刘成去了那里,竟然一连几年都没再分到选调名额。直到后来刘成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临离开张村时才庆幸地对我说,如果他不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恐怕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
       关于宋福的这些事,是刘成很多年后才告诉我的。
       这时的刘成已经拥有了一家颇具规模的专门生产烟花爆竹的民营企业。据说他的产品远销海外,甚至在一些生产军火的发达国家也有很好的市场,美国人曾经称赞他的鞭炮产品,说不愧是发明火药的民族,做出的鞭炮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喔。但刘成对宋福却始终耿耿于怀。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曾经亲眼见过宋福碾制鞭炮,那种独特的技术和制作工艺就是拿到今天也很罕见。而更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当初没能留下一些“秋鸣记响行”的火药样品,他至今仍然搞不清楚,那种火药里究竟含有什么特殊成分。刘成说,他当时曾经很认真地注意过,这种火药很可能是专为制作鞭炮配伍的,爆炸时燃点并不高,但气体瞬间膨胀的张力却极大,如此一来也就将杀伤力降到最低,而爆炸时的效果,比如声音和火光却非常充分。刘成说如果从这一点分析,它肯定不同于普通的黑火药,里面大概含有大量碳粉,而硫磺和石硝的成分却相对要低一些。刘成告诉我,当时宋福还藏有一个惊人的秘密。张村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胡四海。但他一直怀疑,宋福很可能是故意让他和胡四海了解这个秘密的。
       那是一个中秋的晚上。刘成和胡四海在一起喝酒。
       胡四海在那个晚上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低落,也很伤感,刚刚喝了几杯酒就流起泪来。他说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去了,想一想今后真不知该怎么办。刘成在这个中秋的晚上心情也很不好,于是一边喝着酒就和胡四海一起长吁短叹。也就在这时,宋福突然走进来。宋福先看看刘成,又看了看胡四海,然后声音不大地说,他那里还有一瓶好酒,问他们两人想不想喝。刘成看一眼宋福,说你能有什么好酒。宋福沉了一下,说我不会喝酒,也不懂,你们去看了就知道了。在这个晚上,宋福带着刘成和胡四海来到秋鸣山。刘成在此之前还从没来过这里,只听说这曾是宋福家的一个制作鞭炮的手工作坊,后来被废弃,就成了一片墓地。所以,刘成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宋福先带他们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库房,点上一盏麻油灯,就来到墙边搬开一只很大的木柜。这木柜后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墙洞,显然是通向里面墓穴的。刘成看一眼这个墙洞,又回头看看胡四海。
       胡四海问宋福,你的酒呢?
       宋福说在这里面。
       胡四海又很认真地看了看宋福,显然有些将信将疑。宋福忽然笑了一下。刘成发现,宋福的笑容很古怪,在昏暗的灯光里一闪就不见了。宋福端起麻油灯,朝他两人示意了一下就先弯腰钻进去。刘成略一迟疑,也随后跟着钻进去。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秋鸣山里非常宽敞。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里面并没有棺木,也没存放尸体,只在泥墙的跟前摆放着一只粗瓷瓦罐。这只瓦罐很大,约有三尺多高,看上去像一只竖起来的葫芦。罐口用油布和麻绳封得很严,但仍能闻到一股从里面透出的淡淡的火药香气。这时胡四海也已跟着钻进来。胡四海显然更加意外,立刻诧异地环顾一下四周,又走到这瓦罐的跟前看了看,然后回过头去问宋福,这里面装的,是火药?宋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胡四海,没置可否。胡四海的酒立刻完全醒了,他说是火药,一定是火药。接着又摇头啧啧地说,这气味真好闻,想不到在这里还藏了这样一罐宝贝!宋福的脸上又一闪,说,我让你们来这里,只是喝酒的。他这样说着就从墙边的一个木箱里拎出一只形状怪异的酒瓶,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举到胡四海的面前说,这可是几十年前的洋酒,在当时能值十几块银元呢。刘成对我说,事后他一直怀疑,在那个中秋的晚上,宋福让他和胡四海去秋鸣山的真正用意并不是喝这瓶曾经能值十几块银元的洋酒,而是看那一罐火药。
       当然,他说,他和胡四海也确实将这罐火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7
       刘成说,在宋福和张全主任之间发生的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那个傍晚,宋福在村口拦住从公社回来的张全主任说过那样一番话之后,当天晚上就又去了张全主任的家里。这一次张全主任的态度就有些缓和了。他告诉宋福,铲掉秋鸣山的事村里只是刚开始商议,还没有最后决定。然后又嗔怪地看一眼宋福,说你这个人啊,真不知好歹。宋福听出张全主任话里有话,就问,自己怎么不知好歹了。张全主任说,你知道我今天去公社是为什么事吗。宋福摇摇头,他当然不知道张全主任是为什么事去的公社。张全主任
       说,就是为你秋鸣山的事。宋福一时没听懂,他想不明白,秋鸣山的事跟公社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张全主任说,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吧,铲掉秋鸣山,其实是公社老张主任的意思。张全主任说,老张主任在不久前的一次秋收总结会上偶然说到改良农用耕地的问题,曾经问过,张村的那个秋鸣山占了那样大一片农田,不仅浪费土地资源每到机耕翻地时也很碍事,为什么还不平掉。张全主任对宋福说,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既然老张主任问到这件事,也就只能这样办了。但张全主任沉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迅速地瞟一眼宋福,这件事,也还可以再商量。
       宋福立刻抬起头,盯着张全主任问,怎样,商量?
       张全主任支吾了一下说,老张主任的嗜好,嗯,你应该是知道的。
       宋福听了稍稍一愣,又想了一下,心里顿时恍然大悟了。原来张全主任这几天跟自己兜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又说了这样多莫明其妙的话,原来还是冲着那只青花夜壶。公社的老张主任喜欢摆弄古旧瓷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老张主任自己并不承认,他甚至还在一次全公社的大会上公开澄清过此事,说凡是旧瓷器大都是封建的产物,他收集它们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批判。这时,宋福终于明白了,张全主任要这只青花夜壶,一定是想拿去送给老张主任。张全主任又嗯了一声,和颜悦色地说,我已经了解过了,你手里确实有一只青花瓷的夜壶,而且这夜壶还有一个奇妙之处,只要在里面撒了尿,一放爆竹就会有女人唱歌,是这样吧。宋福低头沉默一阵,然后抬起头说,不是。不是?张全主任立刻摇摇头,说不会吧。宋福问,你相信会有这样的夜壶吗。张全主任立刻被问得噎了一下,但想想又说,好吧,就算不会唱歌,这只夜壶你总是有的吧。宋福说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夜壶。
       张全主任很认真地看看宋福,问,你说,没有?
       宋福说没有。
       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
       好吧,张全主任忽然笑了,说,你如果真的没有,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张全主任最后的这一笑显然是在警告宋福,同时也有些威胁的意味。一个家庭出身和个人成分都是富农的人,倘若向村里隐瞒这样一只夜壶,自然是一件后果很严重的事情。
       事后据刘成分析,很可能就是张全主任最后的这一笑,才促使宋福做出后来的决定。在那个晚上,宋福回到家里想了一阵,就去找胡四海。胡四海在这个晚上正杀一只麻雀,准备放到灶膛里烧一烧用来喝酒。但这只麻雀非常矫健,一直扑扑棱棱地扇动翅膀,搞得胡四海手忙脚乱。胡四海正在忙碌着,回头一见宋福进来有些意外,从地上抓起一块烂布擦擦手上的血水,问他有什么事。宋福先朝门外看了看,从衣襟下面掏出一个麻布包小心地打开。胡四海虽然是在城市长大,但也认识夜壶。他立刻被这只夜壶的奇怪造型吸引住了,拿起来看了看,又轻轻放下。他这几天已经听到村里人在偷偷议论这件事。
       于是,他抬起头问,这就是,那只夜壶?
       宋福点点头,说是。
       宋福为了让胡四海相信,还用手指的指甲轻轻敲击了一下,夜壶立刻发出哨的一声。宋福又用眼角观察了一下胡四海,然后就将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对他说出来。但他并没有说得太详细,更没提到张全主任一直追要这只夜壶的真正目的。宋福最后又对胡四海说,他觉得,现在这只夜壶只有放到胡四海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宋福说着脸上的表情就凝重起来,深深舒出一口气,又说,他早已看出来,胡四海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他想托付他一件事。
       胡四海没点头,也没摇头,想了一下说,说吧,什么事。
       宋福说,以后我万一出了事,你把这夜壶,埋到秋鸣山去。
       胡四海又看一眼宋福手里的这只夜壶,没置可否。
       8
       刘成对我说,宋福在这个时候突然决定将这只夜壶放到胡四海这里,其目的不言而喻。胡四海自从染上酗酒的恶习就越来越沉默寡言,这是张村人都知道的。但是,张村人也知道,胡四海还有另一面,他一旦发起怒来脾气很大,甚至能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早在几年前,他就曾险些要了张茂主任的命。张茂主任是张全主任的亲叔伯堂兄,也是张村革委会的前一任主任。
       张村人始终没弄明白,胡四海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张茂主任。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公社又传来选调的消息。当时张村的老知青都已选调走了,只还剩下胡四海。但是一天中午,张茂主任却突然在街上当众对胡四海说,难道你也想选调吗,你以为自己还有被选调的资格吗?你真是太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张茂主任冷冷一笑又说,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即使这世界上死得只还剩下一个知青,选调也不会轮到你!胡四海刚要向张茂主任申辩什么,张茂主任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这天晚上,村里有人看见说,胡四海去了张茂主任的家里。但他刚刚进去立刻就被张茂主任赶出来,张茂主任站在自己的门口说,你现在才来对我说这些话吗,已经晚了,没用了,你不要再想选调的事了!当时胡四海站在街上,脸上阴得像结了一层冰。他用力看一眼张茂主任,又看了一眼,就转身低着头走了。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村里的人谁都没放在心上。但没过多久,也就是在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当胡四海和刘成跟着宋福去过秋鸣山之后,突然就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一天上午,张茂主任去田里耙地。其实张茂主任因为每天要忙村里的事,平时很少下田,但在那个上午却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去。当时张茂主任套了一头雪花青骡子,一边吆喝着来到村外的一块河套地。就在他耙到河边时,不知是犁铧触到什么东西,还是那头骡子踩到了哪里,突然火光一闪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的动静很大,顿时浓烟四起,连田里的泥土也被掀到半空。张茂主任先是也随着这些泥土腾空而起,接着又被狠狠地摔下来。他好容易才从土里爬出来,稍稍镇定了一下自己,再看一看四周,才发现那头雪花青骡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接着就听到,从不远处正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张茂主任抬起头寻声望去,原来那头骡子已经被崩到了河对岸,正叉开四条腿趴在那里咴咴地哼叫。在张村发生这种事显然非同寻常。公社得知后立刻派下人来调查,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这声巨响果然是火药爆炸。据公社来调查的人说,这种火药让武装部的人鉴定过了,认为非常罕见,虽然气体瞬问膨胀的张力很大,但杀伤力却并不太强,否则张茂主任的后果就很难设想了。在张村出现这样的火药,当时还是治保主任的张全主任立刻就想到了宋福。但张全主任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带人去抄过秋鸣山,而且已将起获的火药全部倒进水渠。张全主任想,宋福的手里不可能再有火药。但是,张茂主任却越想越后怕。张茂主任对此事有着自己的分析,他认为这一次爆炸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按张村人的耙地习惯,一般都是一个人在后面扶犁,另一个人在前面拉套,而张茂主
       任由于平时不常下田,对扶犁的技艺早已生疏,因此倘若他来耙地就肯定会在前面拉套的。在出事的这个上午,张茂主任是因为没有找到为自己扶犁的人,所以才临时动意套了那头雪花青骡子。否则被崩到河对岸去的就不是那头骡子了,而是他自己。此外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起爆炸事件显然是人为制造的。可是张茂主任仔仔细细地想了几天,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谁对自己怀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后来他就突然想到了胡四海,他觉得只有胡四海的嫌疑最大。果然,当张茂主任找到胡四海,向他询问此事时,胡四海虽然不承认却也并没否认。他当时刚刚喝了很多的酒,正站在集体户的门前迎着秋风引吭高歌,他唱的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侦察英雄杨子荣的一段流水板: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张茂主任听着他一直唱完写春秋三个字,又把腔平稳地落下来,才走到他面前询问雪花青骡子被炸这件事。胡四海听了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问张茂主任,这件事为什么单单来问他。张茂主任说,问他当然有问他的道理,至于是什么道理,胡四海的心里应该明白。胡四海笑一笑说不,他不明白。然后又提醒张茂主任,如果是怀疑他干的这件事,那就要拿出充分的证据来,否则诬陷别人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张茂主任说,先不要说证据不证据,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胡四海听了眨一眨眼,打出一个很响亮的酒嗝儿,就又将杨子荣的那段流水板从头唱起。
       也就从这一次开始,胡四海迷上了喝酒。
       9
       在宋福将这只夜壶拿来胡四海这里的这个晚上,胡四海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胡四海告诉宋福,他现在除去喝酒,已经把一切都不当一回事了,况且这只夜壶如此贵重,倘若真出点什么闪失他也承担不起。宋福知道,胡四海这样说并不完全是推辞,他现在的生活内容确实只剩了喝酒。
       就在不久前,胡四海刚刚因为喝酒在村里闹出事来。
       胡四海由于每天都要买酒,身上的钱经常花得精光,因此就不得不向村里的小卖店赊账。但天长日久赊的账越来越多,却又总还不上,小卖店就给他立下规矩,只能现金交易,每次都要一手交钱一手沽酒,否则就一切免谈。如此一来胡四海也就陷入了困境。胡四海去田里劳动很少,每年挣到的工分还不够抵粮食款,因此手头并没有什么钱,小卖店一拒绝赊账,他也就很难再弄到酒喝。就在不久前的一天,胡四海发现小卖店里刚刚又进了几坛白酒,于是就在一天夜里偷偷钻进放酒的库房,索性抱着酒坛子大喝起来。一连几天,他就像一只钻进油缸的老鼠,在库房里喝醉了睡,睡醒了再喝,搞得昏天黑地。待小卖店的人去库房取货发现他时,他正躺在几个空酒坛子的旁边酣然大睡,浑身散发出呛人的酒气,库房里也充满一股屎尿的恶臭。张全主任得知此事,立刻让人将他从库房里抬到街上,足足用了几桶井水才将他泼醒。但即使将他泼醒了也没有任何办法,他的身上一文不名,集体户里也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要说赔偿这一次喝的酒,连过去的赊账也无法还上。
       于是,这件事最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在宋福给胡四海送来这只夜壶的这个晚上,胡四海对宋福说,这只夜壶最好还是不要放在他这里,他现在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与他无关的闲事了,也不想再承担任何责任。宋福听了沉默一阵,就走到胡四海的面前说,他明白胡四海的意思,但他已经很认真地想过,现在,把这只夜壶放到胡四海这里是唯一的办法,倘若再出什么意外,他也就只能认了。
       胡四海翻起眼皮看看宋福,说你不后悔?
       宋福连忙回答,不后悔。
       胡四海问,真的不后悔?
       宋福说真的不后悔。
       胡四海点点头,说好吧。
       10
       关于这只青花夜壶会唱歌的事,我直到很多年后才想起问刘成。刘成告诉我,确有其事。他说后来曾请教过一位专门研究异常现象的物理学家,这位物理学家是这样为他解释的,如果仅从现象分析,当初烧制这只夜壶的陶土中很可能含有一种叫硅的物质,而硅是今天制作录音磁带的重要材料。从这个原理推测,大概是若干年后,当周围的环境又具备了与当初相似的条件,保留在这只夜壶里的声音就又重现出来。所以,这位物理学家说,这只青花夜壶当年的主人在尿尿时应该有听音乐的习惯。
       刘成对我说,也就是通过夜壶这件事,他才发现,其实他并不了解胡四海。
       胡四海是在一天下午突然来找刘成的。当时刘成正用一把锋利的斧子劈一块木板。这是一块已经有些糟朽的棺材板,刘成刚从一个荒坟里挖出来的,准备劈成木块冬天用来烧火。刘成正在奋力劈着,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胡四海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刘成感觉胡四海有些异样,就放下斧子,问他有什么事。胡四海面无表情地说,你劈这种棺材板可要当心,这东西太脏,如果不小心把手扎破了就要感染,弄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刘成点点头,笑一下说,你来找我,不会是只为说些话的吧。胡四海的心里好像在想什么,迟疑了一下才说,唔,确实有点事。刘成又很认真地看看他。他发现胡四海虽然一脸酒气,眼里的目光却很清醒。于是就和他一起来到屋里。这时胡四海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件很难办的事,想跟刘成商量一下。刘成一听就笑了,说什么难办的事,还用跟我商量。胡四海就对刘成说了夜壶的事。胡四海对刘成说,现在的麻烦是,张全主任已经知道这只夜壶到了他的手里,一直在想方设法向他要,并警告他说,这不是一般的夜壶,一旦追究起来问题会很严重。刘成听了并没有立刻表态,想一想问胡四海,他现在打算怎么办。胡四海叹口气说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他现在已经不想再惹任何麻烦。胡四海说,他和张全主任的关系从表面看好像没什么,其实很微妙,张全主任始终认定张茂主任当初的那件事是他干的,所以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狠狠整他一下。
       刘成立刻问,这样说,你是想把这只夜壶交出去了?
       胡四海叹一口气,说,如果不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刘成说无论有没有办法,你既然受人之托,都不该这样做。
       胡四海立刻苦起脸,说所以啊,我才来跟你商量看怎么办。
       接着他又睃一眼刘成,说,除非,先把这夜壶放在你这里。
       刘成一听就笑了,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放在我这里就放在我这里。
       刘成对我说,他在此之前从没见过这只传说中的夜壶,不过在胡四海将这只夜壶交给他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点问题,那只传说中的夜壶应该是长方形的,而且完好无损,而胡四海交给他的这一只却是正方形的,壶嘴上还被磕出一个豁口。但是,刘成说,他在当时并没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他还跟胡四海开了一个玩笑,说如果夜壶的壶嘴坏了,应该就不能用了,否则夜里摸黑撒尿时,搞不好会把鸡巴割破,真出了这种事问题可就严重了。刘成对我悻悻地说,他还是过于相信胡四海了,尽管他知道,无论胡四
       海交给他的这只夜壶是否真是传说中的那只夜壶,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就是宋福交给他的,否则胡四海作为一个知青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但是,他在事后还是很快发现,胡四海在这个下午并没有完全对他讲实话,在此之前,张全主任从没去找过他,更不知道他的手里有这样一只夜壶。刘成因此又有些疑惑,既然张全主任并不知道此事,胡四海又为什么突然跑来他这里说这样一番谎话呢?
       刘成说,也就从这时开始,他才意识到,这只传说中的夜壶应该很重要。
       11
       刘成很快听说,就在胡四海来找他的这个下午,张全主任也为了夜壶的事又去找过宋福。但张全主任这一次并没有直接提那只夜壶,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宋福,村里已经正式做出决定,很快就要去铲平秋鸣山。宋福听了没有立刻说话,低头沉默了一阵才问张全主任,如果现在说实话,是否还来得及。张全主任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嗯一声说,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实话。
       宋福说,就是,就是关于那只夜壶的事。
       张全主任点点头,说好吧,你说吧。
       宋福说,这件事,我确实对你撒谎了。
       张全主任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笑了一笑。
       宋福又吭吃了一下说,那只夜壶,确实是有的。
       张全主任眯起一只眼,等着宋福继续往下说。
       宋福说可是,现在这夜壶已经不在他这里了。
       张全主任立刻一惊,连忙问,它在……哪里?
       宋福慢慢低下头,好像不敢说出来。张全主任说没关系,你不要怕,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管告诉我。然后又一拍胸脯,说无论什么事,都有我为你做主。宋福似乎仍有些犹豫,又嗫嚅了一阵,好像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告诉张全主任,说这只夜壶,已经被胡四海拿去了。
       张全主任一下吃惊地瞪大两眼,他问宋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宋福低下头,说胡四海不让告诉你。
       张全主任气得刚要发作,又竭力忍住了。他用力喘出一口气说,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就可以不告诉我吗?宋福似乎很委屈,说其实,他已经对胡四海说过了,张全主任也正在追要这只夜壶,可是胡四海说,他张全主任懂个屁,就是真把这只夜壶给他,他也只能拿去撒尿。
       这时张全主任的脸色就已气得铁青起来,他问宋福,这个胡四海……还说了什么?
       宋福看一眼张全主任,似乎不敢说了。
       张全主任说不要怕,你只管告诉我。
       宋福点点头,这才又说,胡四海还说,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准告诉你,否则就让我想一想当初张茂主任的那件事,他说,他这个人一旦发起狠来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张全主任一听提到张茂主任当初的那件事,嘴角立刻抖了几抖。
       他盯着宋福问,你这样怕胡四海,难道就不怕我吗?
       宋福说可是,这个胡四海真的不好惹,他实在太厉害了。
       好吧,张全主任点点头,说好吧,我今天倒要看一看这个胡四海究竟有多厉害。
       张全主任这样说罢,又用力哼一声就从宋福的家里走出来,径直去找胡四海。
       张全主任当然不像当初的张茂主任,他从来就没有怕过胡四海。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对村里人说,这些知青都像牲畜一样,你不打它们是不会老实的,所以无论那个胡四海还是这个刘成,他迟早都要一个一个地收拾!在这个下午,张全主任阴着脸来到街心,刚好看到胡四海从村里的小卖店走出来。胡四海显然是来买酒的,他的手里拎着一只雕花玻璃的白兰地酒瓶,看上去形状很古怪,这还是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宋福送给他的。他在这个中午似乎心情很好,一边在街上走着就又唱起了杨子荣的那段流水板,但他的喉咙由于长期被酒精浸泡,已经破烂不堪,所以尽管唱得慷慨激昂,声音却有些难听。这时,张全主任迎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胡四海抬头一看是张全主任,好像微微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又笑了,他将手里的酒瓶在张全主任的面前晃了晃,舌头有些发硬地说,这可是小卖店里刚开坛的好酒,不是地瓜烧,而是正宗的烧刀子,六十八度呢。张全主任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看来你的心情很好啊,什么事这样高兴?胡四海冲张全主任嘿嘿一笑,说有这样的好酒,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张全主任感觉到,胡四海一张口说话,呼出的酒气更加难闻,于是皱一皱眉说,有件事,我正想问你。
       什么事?
       胡四海一边说着用牙咬掉瓶塞,仰起脖喝了一口。
       张全主任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听说宋福的那只夜壶,在你手里?
       胡四海似乎没听懂,眨一眨眼说夜壶,什么夜壶?
       张全主任盯住胡四海,用力看着,说你应该知道的,就是那只青花瓷的夜壶。胡四海好像仍然没想起来,翻起眼皮嗯嗯了两声嘟嘟囔囔地说,宋福的青花夜壶,宋福只会做鞭炮,还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青花夜壶呢。张全主任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胡四海说话这样颠三倒四,就是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冲他挥一挥手说,算了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胡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又举起酒瓶喷儿地喝了一口。但就在他转过身去准备要走的一瞬,却似乎有意无意地又嘟囔了一句,他说,我还以为你指的是刘成手里的那只夜壶呢,那可是一只好夜壶,正经的明代青花瓷呢。
       张全主任听了一愣,胡四海却已经唱着杨子荣的流水板摇摇晃晃地走了。
       12
       刘成对我说,他之所以敢从胡四海的手里接过这只夜壶,是因为料定张全主任不敢来找他。
       刘成这样说当然不是吹牛。他曾经给张全主任制造过很大的麻烦。我们插队的村庄虽然离张村很远,但刘成闹出的事情我们也曾听到过一些。那一年秋天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张村又出事了。接着就听说,这一次的事又与刘成有关。当时张全主任已经是张村革委会的主任。事后据张全主任对公社来调查的人说,这件事一定是刘成千的,至少与他有直接关系。张全主任说,他这样说当然是有充分根据的,就在发生这件事的前不久,他刚刚和刘成发生过一次很激烈的争执。这次争执是由秋收引起的。张全主任对来调查的人说,刘成是一个有着严重好逸恶劳思想的人,他当初刚来插队时就曾对村里说,他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适宜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希望能为他安排一个轻一些的工作,比如去村里的学校当老师,或到生产队担任会计什么的。但张全主任对知青的相关政策很了解,他对刘成说,如果他确实患有心脏病是不会让他来农村插队的,换句话说,就算他真有这样的病也要去医院开一张诊断证明才行。刘成当然无处去开这样的证明。于是干脆就采取了对抗态度,从此没有任何理由却就是拒不下田。张全主任说这一次秋收,他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张全主任对前来调查的人说,就在这次出事的前不久,他又找到刘成很郑重地谈了一次话,他对刘成说,秋收在农村是很重要的季节,连村里的妇女和孩子都要去参加收割,如果刘成再不下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但刘成听了却仍然是那个理由,他说自己有心脏病,不能下田。这时张全主任就向他下了最
       后通牒,说如果刘成确实有病当然可以不下田,现在给他一天时间,去县里的医院开一张诊断证明,倘若再没有证明就什么话都不要说了。第二天刘成去了县里,当然没有开来证明。但是第三天他却仍然不肯下田。张全主任当即去向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领导汇报了此事。公社领导立刻把刘成找去,警告他说,如果再这样无故不参加生产劳动,今后不仅会影响选调,恐怕还要对他做出严肃处理。公社领导的这次谈话果然起了作用。刘成从公社回来后没再说任何话,第二天就拎着镰刀去了田里。但是,他只干了两天,到第三天就出了这件事。所以,张全主任对公社前来调查的人说,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断定,这件事一定是刘成干的。
       事情是发生在一天傍晚。
       在这个傍晚,张全主任回到家里就开始忙着做晚饭。张全主任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女人,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在这个下午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而且由于各项工作抓得很出色受到了公社老张主任的表扬,于是就想犒劳自己一下,为自己炒一盘花生油的咸菜丝。但就在他蹲到院里的大灶跟前,刚刚点燃柴草,突然就听到灶膛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张全主任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股浓烟和火星就从灶口轰然而出。他一下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待惊魂未定地揉揉眼,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灶上的那口大铁锅已经不知了去向。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从头顶上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正是那口大铁锅。这口铁锅已经飞到了半空。它就像一只巨大的飞碟,一边在半空飞着还在不停地嗡嗡旋转,这就使它的飞行轨迹出现了问题,它原本是朝远处飞去,但不知怎么突然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又径直地飞回来。张全主任立刻意识到了危险,连忙纵身朝旁边一跳,这口大锅哐啷一声就落到大灶上摔得粉碎。张全主任也就是在这时受的伤。这口铁锅的碎片飞溅起来,将他的脸上和身上划得鲜血淋漓。但是,张全主任对公社派来调查的人说,这点事是绝不会吓倒他的,当初张茂主任因为出了那件事提出辞职时,村里已经没有人再敢接替革委会主任这个职务,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所以,张全主任说,他既然敢当这个主任,也就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就是有一天把自己也炸到天上去,他都不会惧怕。
       但让公社来调查的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在张村会频频发生这种怪事,而且手段也惊人的相似。调查人员经过现场勘验,确定这一次又是火药爆炸。火药显然是有人事先放进张全主任家的灶膛里,一烧灶火自然也就引燃起来。而更令人大感意外的是,经过认真比对,调查人员发现,这次所用的火药竟然与张茂主任那一次也完全相同。不知这种火药里究竟含有什么特殊的成分,虽然威力很大,但由于燃点低杀伤力却很小,所以出事时,尽管张全主任是蹲在灶膛跟前,却并没有被炸伤。调查的人问张全主任,他认为,这一次的事与上次张茂主任那件事是否属同一人所为。张全主任立刻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是,因为那一次据张茂主任说,他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也可以肯定,那件事是胡四海干的,而胡四海在那一次事后除去整天酗酒再也没制造过什么麻烦,他与他之问也没发生过任何矛盾。所以,张全主任十分肯定地说,这件事应该与胡四海无关。张全主任说他已经反复想过,刘成的嫌疑应该最大。张全主任又对来调查的人说,现在让他搞不明白的是,制造这两起事件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火药的。从目前分析的结果看,尽管这两起事件并非同一人所为,但所用火药的成分却完全相同,这也就说明,这两次事件的火药应该出自同一来源。可是这个来源又在哪里呢?张全主任说,他认为,在张村的某个地方很可能还藏有火药,而且数量多得就像一个火药库。
       张全主任说到这里,连自己也激灵了一下。
       13
       刘成说,他还是想错了。
       他真的低估了张全主任。
       就在胡四海将那只夜壶交给刘成的第二天上午,张全主任就来找他了。但张全主任告诉他,他来找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商量。当时刘成正躺在屋里翻看一本厚厚的《资本论》。刘成自从到张村,由于从不下田,整天又无事可干,渐渐地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除去在学校时的一些课本,“马、恩、列、斯、毛”的主要著作也几乎通读了一遍。在这个上午,他见到张全主任有些意外,慢慢放下手里的书,问他要商量什么事。张全主任的气色很平和,先在他面前坐下来,然后问,自从来张村感觉怎么样。刘成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心里立刻警觉起来,他想了一下说,在张村感觉挺好。张全主任点点头,又在刘成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是啊,自从你来插队,村里也有很多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比如在生活和其他方面就对你关心很不够。刘成小心地看着张全主任,然后试探地问,您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张全主任这才说,公社刚刚下发一个通知,让每个村都对自己这里的知青逐一做一个详细的综合鉴定,比如政治表现,劳动表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态度等等。张全主任说,胡四海就不要说他了,整天除去喝酒已经没有别的事情,他的鉴定就是不做公社也会知道的,现在关键是你。张全主任说到这里,就用两眼盯住刘成,你觉得,村里应该怎样给你做这个鉴定呢。刘成也看着张全主任,他想了一下,觉得这是个让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刘成的心里当然明白,张全主任说的这个通知确有其事。那时每年都要为知青搞一次这样的鉴定,其实也就是为一年一度的选调工作做准备。这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去公社办事遇到刘成,曾经很认真地提醒过他,我对他说,我们村的鉴定工作已经开始了,他从不下田参加劳动,跟村干部的关系又不融洽,这次鉴定的事怎么办应该早做打算。当时刘成却只是笑一笑,似乎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这个上午,张全主任又盯住刘成看了一阵,嘴里就发出啧的一声,然后面露难色地说,这件事让我很为难啊,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刘成听了忽然一笑,说,这种事,你不该来问我。
       张全主任有些奇怪,说为什么不该来问你呢。
       刘成说,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张全主任似乎更不解了,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成说,我的意思是,这个鉴定你可以随便去写。
       随便写?张全主任立刻睁大眼,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我在乎又有什么用呢,刘成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在乎,你能按我希望的意思去写吗。
       张全主任立刻不说话了,接着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刘成。也就在这时,刘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张全主任。就这样看了一阵,张全主任果然说,当然,你自从来张村就一直没去下过田,这是一个事实,不过,嗯,这件事也还可以商量。刘成一笑问,怎样商量。张全主任说比如,你如果确实患有心脏病,不下田劳动也就应该是村里批准的了。条件呢,刘成立刻问,如果村里这样批准,条件是什么。张全主任沉了一下,说,你应该知道的。
       不,刘成立刻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张全主任用眼角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
       刘成说当然不知道。
       好吧,张全主任沉吟了一下就站起来,说这件事,你可以考虑一下,我明天上午再……他原本想说,我明天上午再来听你考虑的结果。但刘成却立刻拦住他的话,说不用考虑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让我考虑什么。张全主任忽然加重语气说,你可要想好,别等事后再后悔啊。刘成也一字一句地说,我也许真的会后悔,不过我这人后悔的时候,可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这样说罢,又冲张全主任很古怪地一笑。
       这一次的鉴定结果很快就从公社传出来。按以往惯例,搞这样重要的鉴定,自然每个知青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也要让村里为自己说一些好话,因此鉴定内容还从没出过什么问题。但这一次刘成的鉴定却爆出了冷门。据说张村为他做的鉴定简明扼要,只有三条:第一,政治觉悟不高,一向消极涣散;第二,有好逸恶劳思想,从不参加生产劳动;第三,一心想走白专道路,拒绝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三条鉴定虽然简单,但在选调的意义上却不亚于为刘成判了死刑,任何人都明白,仅凭这三条中的任何一条,刘成都永远不要想再回城了。这件事立刻在全公社的知青中传得沸沸扬扬。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这一次,刘成肯定会与张村的村干部不共戴天了。
       14
       果然,没过多久张村就又出事了。
       据刘成说,在出事的前一晚,宋福曾突然来找过他。刘成平时与宋福很少来往,但自从在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宋福突然莫明其妙地将他和胡四海带去秋鸣山看了那一罐火药,他就开始对这个人注意起来。他发现,尽管宋福平时少言寡语,也有些谨小慎微,其实这个人并没有这样简单。在这个晚上,宋福来到刘成这里并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是坐在木凳上不停地吸旱烟。刘成从不吸烟,所以很讨厌烟味,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对宋福说,你有什么事就快说,不要再吸烟了。宋福连忙把烟掐掉,又低着头吭吃了一阵,却仍然没说出有什么事。刘成不耐烦地说,你如果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我还有事。一边说着就准备走。宋福一见连忙站起来,又看了刘成一眼才说,我来,是为那只夜壶的事。
       刘成听了似乎有些奇怪,说夜壶的事,什么夜壶的事?
       宋福仍然闷着头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夜壶。
       刘成嘁地一声笑了,说,我怎么会知道。
       宋福又看刘成一眼说,我刚才去找过胡四海了。
       刘成哦了一下,说这样说,是胡四海告诉你的了?
       宋福说是,胡四海说,他已经把这夜壶交给你了。
       好吧,刘成点点头,如果胡四海真这样说了,你让他来找我好了。
       宋福很认真地看着刘成说,这只夜壶是我的,我不用去叫胡四海。
       刘成说这就奇怪了,既然是你的,又怎么会跑到胡四海那里去了?
       宋福低着头,支吾了一下才说,是,是我交给他的。
       可是,既然是你交给他的,现在怎么又想要回去呢?
       我……改主意了,宋福说,当初把这夜壶放在胡四海这里,是因为不想被张全主任拿去,可是,可是我现在想把它交出去了。为什么?刘成立刻问,你为什么又想把它交出去了?宋福沉了一下,才说,如果我再不交,张全主任就要带入去挖秋鸣山了。刘成忽然笑了,他走到宋福的跟前说,我现在问你一件事吧,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宋福抬起头,小心地看着刘成。刘成问,你一共有几只夜壶?宋福一愣,立刻说一只,当然只有一只。可是,刘成说,据说你那只夜壶是长方形的,而放在胡四海这里的这一只,却是正方形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村里的人传错了,还是这其中有什么别的缘故?宋福的脸立刻急得涨红起来,说当然是村里人传错了。接着想一想,又问,你既然没见过胡四海那里的那只夜壶,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刘成说我没见过,就不能听说过吗?然后他点点头,又一笑说,实话告诉你吧,你这只夜壶的事我确实是早就知道的。宋福立刻盯着他,嘴唇充满希望地张了张。刘成接着又说,可是,你知道这只夜壶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吗?宋福听了有些意外。
       它怎么会,给你带来麻烦?
       刘成用力哼一声,说村里给我做鉴定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宋福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显然,这件事他是早已听说了的。刘成说,不光是你,别人也都以为这只夜壶在我这里,如果没有这只夜壶,张全主任能给我搞出那样一份鉴定来吗。他说着看一眼宋福,现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也能猜到一点,当初你把这只夜壶放到胡四海那里,自然是有你的用意,现在突然又想要回去了当然也有你的原因,可让你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胡四海突然又告诉你,他已经把这只夜壶给了我,你是吃不准他的话是真是假才来向我试探着要的,对吗?宋福抬起头看了刘成一眼。可是,我告诉你,刘成接着又说,这只夜壶没在我这里,确实没在我这里,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这东西。宋福立刻抬起头,刚要说什么,刘成又伸手把他拦住了,刘成说,如果胡四海一定要这样说,你让他自己来向我要好了。宋福没再说话,又看了一眼刘成,就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刘成突然又对他说,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宋福立刻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着刘成。
       刘成说,当初,你就不该把这夜壶交给胡四海。
       宋福想一想,问,为什么?
       刘成又很奇怪地一笑,说这件事,你还是去问张全主任吧,他会告诉你。
       15
       刘成直到很多年后仍对张全主任的那份鉴定耿耿于怀。他对我说,他可以断定,如果张全主任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那一次是绝不敢为他搞出那样一份恶毒的鉴定来的。刘成说,张全主任最后瞎了一只眼,甚至还险些把命送掉,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我相信刘成的这些话。其实客观地说,刘成和所有的知青一样,性格就像一种叫蟾蜍的动物,虽然有些讨厌却从不主动攻击人,但是,你不要伤害它,甚至都不要轻易招惹它,否则它一旦发起怒来也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据说最先出事,是在张全主任的家里。
       张全主任虽然一直单身生活,却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家里不仅喂了猪,还养了狗和鸡鸭一类家畜。出事是在一天早晨。在那个早晨,张全主任又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在来到院子里时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不过也有一个很小的细节,事后据张全主任回忆,在前一天的傍晚,他最后一次喂鸡之后明明已将那只空掉的鸡食盆子放到窗台上,但是这个早晨,它却不知怎么自己跑到了院子当中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而且里面还装了满满的一盆食物。可是这个细节在当时却并没引起张全主任的注意。张全主任走过去打开鸡舍,将那些关了一夜的鸡鸭放出来。那些鸡鸭一发现摆在院子中央的食盆立刻就都奔过去围着争抢起来。张全主任在旁边看了一阵,正要转身去忙自己的事,突然就听到砰的一声爆响。这声音并不是很大,也不
       太清脆。听上去却非常的有力量,就像是用气筒打爆了一只拖拉机的轮胎。张全主任回头一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声爆响显然是从那只鸡食盆里发出来的。那群鸡鸭原本正伸着头争吃食物,随着这一声爆响,它们的脑袋突然都被炸得无影无踪,于是大家一下都愣在了那里,有几只公鸡由于突然失去了方向,还一边拍打着翅膀伸着光秃秃的脖颈在原地不停地打转,黏稠的血水也随之向四外喷溅出来。张全主任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和谷糠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他已经感觉到了,有很多鸡食和可疑的碎骨皮肉飞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这件事立刻引起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公社武装部的江部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心这次一定要将事情彻底查清楚,于是当即率领专案调查组来到张村。经对现场仔细勘查,江部长认为,这一次显然又是火药爆炸。据张全主任回忆,他在事发时也确实闻到了一股类似石硝和硫磺的气味。如果这样分析,火药就应该是被安放在那只鸡食盆里,等鸡鸭去啄食的时候就突然发生了爆炸。但让江部长感到困惑的是,鸡食盆里的火药又是如何被引发的,当时并没有人去点燃,甚至都没有人去接触这只鸡食盆,也就是说,它自身应该有一个引爆装置。可是,江部长问张全主任,如此巧妙的引爆装置又有可能是谁设计的呢?这个问题显然让张全主任也无法回答。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宋福。他认为,在张村能对火药的性能掌握到如此程度的除去宋福,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其实当初灶膛被炸的那一次,事后张全主任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过怀疑。他想,刘成不过是一个知青,他在张村是不可能弄到这样多的火药的,况且倘若认真分析,有这种动机的人也不会只是刘成,自己曾经带人去抄过秋鸣山,并将抄出的火药全部销毁,宋福为此事也一定会怀恨在心。这一次,张全主任想,无论这件事是否宋福干的,至少在设计引爆装置这个问题上他应该有着重大嫌疑。
       公社武装部的江部长也很同意张全主任的这个分析。江部长认为,宋福的家庭出身和个人成分都是富农,仅凭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江部长对张全主任说,这件事显而易见,在革委会主任的家里频频安放炸药,这种事如果没有刻骨的阶级仇恨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于是,江部长当即决定,立刻正面接触宋福。
       16
       让江部长感到意外的是,宋福的态度很不配合。
       宋福被找来村里的革委会办公室,一进门就闷头坐在角落里,无论问什么始终默不作声。后来张全主任就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的面前说,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张全主任这样说罢,又问,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宋福似乎没有反应,沉了一下,才看着张全主任说,我的那只夜壶,在哪?张全主任愣了一下,说你的夜壶?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夜壶在哪?宋福说,刘成让我来问你。张全主任更加不耐烦了,皱起眉说,现在是我问你!
       宋福就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张全主任沉了一下,然后严厉地问,你对当初那件事,是不是还一直怀恨在心?宋福似乎没听懂,慢慢抬起头问张全主任,当初的什么事。张全主任说,就是我带人去抄秋鸣山的那件事。宋福垂下眼,没置可否。张全主任说我再问你,这一次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宋福仍然垂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张全主任眯起两眼盯着他说,你不说话,是不是就算默认了?
       宋福翻起眼皮看看张全主任,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张了一下嘴就又把头低下去。这时江部长就朝他走过来。江部长心平气和地说,好吧,我现在问你两件很具体的事吧,第一,这个爆炸的发火装置肯定是被埋在那个鸡食盆里的,但据张全主任回忆,在出事的前一晚这个食盆已经空了,那么后来的鸡食又是被谁放进去的呢,是不是你?宋福慢慢抬起头,看着江部长说,如果是我放的,也就说明,那里边的火药也是我放的了?唔……江部长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就算是吧,也可以这样理解。宋福就又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了。好吧,江部长接着又说,我们现在再来说第二件事,从现场情况看,这个引爆装置的设计确实很巧妙,它很可能是利用鸡在啄食时的震动或摩擦引爆的,但具体原理又是什么呢,你能不能说一说?这时,宋福就慢慢站起来。他很认真地看看江部长,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张全主任,然后说,我真希望这件事是我亲手干的。江部长显然大感意外,回头跟张全主任对视了一下,然后盯着宋福说,这样说,这件事不是你干的?不是,宋福遗憾地摇摇头。
       宋福说,可惜不是我。
       17
       应该说,刘成在若干年后拥有了一家专门生产鞭炮的企业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他一直对火药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别对爆炸这种事,似乎也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早在上中学时,他的这种悟性就已经显露出来。那时他是我们班的化学课代表,也是“社会实践实验小组”的副组长,因此经常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创造发明。他的有些发明甚至连老师都感到很惊讶。一次老师在化学课上讲到一种叫氯酸钾的物质。氯酸钾也叫赤磷,是一种无色晶体,当在熔融状态时会释放出大量的氧气,是一种强氧化剂,因此用途非常广泛,比如医药、消毒、火柴、雷管和焰火等等。而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老师在课上讲,氯酸钾也是一种等级很高的危险品,只要稍加摩擦或震动就有可能发生爆炸。当时我们听了都没在意,只是当作一个很普通的化学知识记在笔记本上。但没过多久,刘成的手里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小纸包。这纸包像鞭炮一样大小,却远比鞭炮的威力要大。刘成想跟谁开玩笑时,只要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这小纸包在他的脚下用力一摔,立刻就会发出叭的一响。后来他的这种纸包终于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立刻断定,这纸包里包的应该是氯酸钾。回到实验室一检查,那只用来装氯酸钾的瓶子果然不见了。于是当即就将刘成找来,问他手里的氯酸钾是从哪里来的。刘成先还不承认,说他的手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氯酸钾。老师问他,如果没有,那他的那些小纸包里包的又是什么东西。老师对他说,你不要忘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瞒过一个化学老师的。老师说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清楚,全班同学只有刘成一个人有机会接触到那瓶氯酸钾,他一定是利用做化学课代表的职务之便,在帮老师拿教具时,趁机将那瓶氯酸钾偷偷留下了。刘成听了这才无言以对。但他仍然拒不承认自己的这瓶氯酸钾是从老师那里偷拿的。当然,这件事如果刘成不承认,老师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于是最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不过我们插队以后,我曾经看到过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一次我从城里探亲回来,无意中在车站遇到刘成。他显然也是刚从城里回来,但带的行李却很少,只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玻璃鱼缸。我先还以为他是带了几条金鱼回来,但再仔细看,才发现这鱼缸里只漂着一只小玻璃瓶。刘成见我一直在注意他的手里,支吾了一下向我解释说,其实水也是一种很好的缓冲器,这样不仅能与周围的环境隔离,也可以减少震动。但那只泡在鱼缸里的玻璃瓶究竟为什
       么需要减震,又装了什么特殊的东西,他却没说。
       这一次发生的事虽然并不严重,却让张全主任非常恼火。
       张全主任感到很没面子。自己堂堂一个张村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家里却被人搞得乌烟瘴气,今天把铁锅炸到天上去,明天又莫明其妙地炸死一窝鸡,张全主任感到再这样下去已经不成体统了。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还是这种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活。当时正在上映一部叫《地雷战》的影片,说的是我胶东革命根据地的军民如何利用地雷阵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张全主任感觉自己就像那部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家里也被人家摆了地雷阵,无论点火做饭还是喂猪喂狗,总要小心翼翼惟恐再出什么事情。但尽管如此,接下来没过多久,还是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骇的事情。这件事就发生在街上,而且是在最热闹的井台旁边,所以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
       出事的是张全主任养的那条大黑狗。
       据刘成说,张全主任养的这条黑狗品种应该很好,现在想来很可能有一些藏獒血统,它的体型非常奇特,头很大,脖子很粗,看上去就像一头黑色的雄狮。因此,张全主任为它取的名字就叫老黑狮,后来省略了干脆就叫老狮。村里学校的几个老师曾为此表示不满,他们找到张全主任,说把这条黑狗叫老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师,这应该是对革命教师的不尊重。张全主任一听却笑了,对那几个老师说,你们这样说就没道理了,如果这条狗说,把你们叫老师它也不高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那又怎么办呢。几个老师听了一下都面面相觑。张全主任又笑着说,所以,你们当你们的老师,它当它的老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在出事的这个中午,张全主任的这只老狮来到街上。它的心情似乎很好,一会儿活动着腰肢跑几步,一会儿又跳过去追逐一只正在墙边晒太阳的花猫。也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据亲眼目睹的人说,当时没有任何迹象,这只老狮正在蹦蹦跳跳地玩耍,突然就响起噗的一声。这一声很沉闷,像是从一只充气的东西里发出来的。人们循声望去,才发现竟然是老狮的肚子。它的肚子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突然猛地一下鼓胀起来,就这样越胀越大越胀越大,渐渐地连肚皮上的黑毛都直挺挺地奓起来。接着就又是噗的一响,它的肚子终于爆开了。当时的情形确实很骇人,老狮的这个肚子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炸弹,肠子内脏连同血水一下都喷溅出来,就那样飞出很远。老狮自己也被这股强大的反冲力震得腾空而起。它在落回到地上时,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先是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肚子,又扬起头用力呜地叫了一声,然后才伸展四肢趴在了地上。它的每一根肋骨显然都已被震断了,由于内脏飞溅出去肚子里也已经空空荡荡,所以趴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狗皮。
       18
       这一次的事终于让江部长也感到束手无策了。
       他立刻提醒张全主任,下面就要当心那头猪了。
       但这件事还是为江部长提供了一些线索。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就在出事的这天上午,刘成曾经突然去他那里要过一只安全套。安全套在当时还叫避孕套,其功能只是在夫妻之间用来避孕而并非防止什么性病的传播。这个赤脚医生说,他在当时还跟刘成开玩笑,问他要这东西干什么用。但刘成没说什么就转身走了。这件事听起来似乎与老狮的死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赤脚医生接下来说出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个赤脚医生又对江部长说,在那个上午,他给刘成拿了避孕套就去村里为猪打防疫针。就在他走过村边时,突然发现刘成正坐在一垛柴草的后面吹一只什么东西。当时他感到很好奇,就悄悄走过去,这时才看清原来他是在吹那只避孕套。他先将这避孕套吹得有一只鸡蛋那样大,又举起来看了看,似乎里面还装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拿出一个用玉米面做的菜团子。他先在这菜团子上咬开一个洞,掏出里面的菜馅,又把这只吹起来的避孕套小心翼翼地塞进去。江部长听了越发感到疑惑。他怎么也想不出,刘成这样做究竟是想干什么。接着江部长就又了解到一个重要情况,据村里有人看见说,就在出事的这个中午,张全主任的这只老狮刚从院子里跑出来时,刘成曾经喂过它一只菜团子。当时老狮显然有些饿,刘成又故意先逗了它几下,所以他将这只菜团子朝它的嘴里一放,老狮连嚼也没嚼就立刻吞了下去。这就让江部长越发感到困惑不解了。这一次的事,江部长一直吃不准是否又是火药爆炸。如果是,能将这只老狮的肚子炸成这样,显然是需要足够的火药的,而这些火药又是如何被装进老狮的肚子里去的呢?假如真的是刘成所为,他先将火药装进那只避孕套里,然后再塞进菜团子喂给老狮,这种可能性也是成立的。但是,江部长想,问题仍然是引发爆炸的装置,这些给老狮吞进肚子里的火药又是如何被引发的呢?如果从当时的情况看,老狮出事是在街上人最多的地方,这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制造这起事件的人是有意想搞出更大的动静,以此来向张全主任示威。可是,这火药又怎么会单在这时炸响呢?江部长感觉到,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了。
       但张全主任的看法却与江部长截然不同。
       张全主任认定,这一次的事肯定又是宋福干的。
       张全主任对江部长说,无论这件事怎样分析,至少有三点可以说明宋福的嫌疑最大,首先,宋福还不仅仅是由于秋鸣山,据他自己说,现在他的那只夜壶也已经找不到了,他一定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张全主任造成的。其次,这一次老狮的肚子显然又是被火药炸的,而在张村,又有谁可以这样频频搞到火药?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全主任说,从上一次的事他就这样认为,不管这个引发装置究竟是怎样设计的,在张村,能对火药掌握到如此程度的只有宋福,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所以,张全主任说,这件事不用再怀疑了,一定就是宋福。但江部长毕竟是公社武装部的部长,又是这一次专案调查组的组长,考虑问题就要更慎重一些。他对张全主任说,现在的事情已经远比想象要复杂得多,所以不能草率,更不能轻易就下结论,还是应该沉住气,再调查一下。这时张全主任就终于忍耐不住了。张全主任对江部长说,我家现在已经被炸成了什么样子,如果再沉住气,恐怕连房子也要给人家炸到天上去了。
       江部长听了张全主任的话,立刻很严肃地问,怎么,你害怕了吗?
       张全主任这才哼一声,说我当然不怕,我从来就没有怕过这种事。
       江部长点点头,说不过也不要大意,你还是看好家里的那头猪吧。
       19
       江部长只把事情想到了一半。
       接下来没过多久果然又出事了。但这一次出事的并不是张全主任的那头猪,而是张全主任自己。张全主任这次是在全村人的面前出的事,所以事情的整个过程,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被大家看到了。
       张全主任经过反复考虑,认为有必要在村里召开一次大会。他觉得应该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在全村人的面前说一说,一来让大家知道,在他家里频频发生这种事并不是他软弱可
       欺,而是他还不想认真追查,一旦决定追查,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其次他想,开这样一个大会也能起到警告的作用,可以敲山震虎。但江部长却不同意这样做。江部长对张全主任说,目前调查组虽然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但毕竟还没锁定目标,在这种时候开这样一个大会搞不好会打草惊蛇。江部长提醒张全主任,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就要捉住蛇的七寸。但是,张全主任这一次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甚至说,自己是张村革委会主任,有权召集全体社员开这样一个大会。江部长见劝不动他,也就只好拿出最后一张王牌,说自己是专案调查组的负责人,就算张全主任在村里有权开这样的会,在这种特殊时期也应服从专案组的领导。张全主任听了想一想,说好吧,关于这件事的大会可以暂时不开,但村里马上要搞冬季农田改造,安排工程的大会总还可以开吧。
       江部长一听张全主任这样说,也就只好同意了。
       没有人想到张全主任会在这次大会上出事。大会是在晚上召开的,地点在村里的打米房。当时张全主任站在前面的土台子上,先向大家宣布了冬季改造农田的时间和具体安排,接着突然将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上。张全主任一说到这里情绪就开始激动起来。他说尽管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制造这几起事件的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无论是将他家的铁锅炸上天,还是炸死他家的鸡狗牲畜,都绝不会吓倒他,同时他也要正告这个肇事者,不要再继续干下去了,如果再这样干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全主任说到这里,为了加重语气还将一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向下一挥,同时又向前迈了一步。但是,也就在这时,他的这只脚似乎踏空了,呼地向下一陷,接着就响起轰的一声。土台子上顿时腾起一股浓烟,许多泥土也随之飞溅起来。站在台下的村民立刻惊得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待浓烟渐渐散尽,人们才发现,刚刚还站在那里讲话的张全主任已经不见了踪影,在他站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很深的大坑。也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听到一阵轻微的呻吟声。这声音好像来自头顶。人们立刻抬头朝上望去,才发现张全主任竟然已被崩到了屋顶上。打米房的屋顶是三角形的木梁,张全主任就那样将身体搭在一架木梁上,上身和两条腿软软地垂着,两根胳膊还紧紧地抱着一根立柱,看上去就像一条悬在那里的破烂口袋。如此一来,将张全主任弄下来就成了问题。有人立刻去搬来梯子,但张全主任像一盏灯似的挂在屋顶中央,即使有梯子也无法固定。最后还是江部长指挥着自己带来的人背着绳索从墙边攀上去,然后又像壁虎一样贴着屋顶爬到张全主任的跟前,才用绳子将他捆牢一点一点地放下来。
       张全主任这一次确实伤得很重,脸上满是鲜血,一条腿也可疑地歪在一边,显然已经断了。
       江部长亲自将张全主任送到公社卫生院。经医生检查,张全主任的左眼球已经遭到严重损毁,估计是飞到屋顶上时,木梁的什么地方恰好有一根铁钉或细椽之类的东西,扎在了他的眼上。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从目前情况看只有将这只眼球彻底摘除,但卫生院的医疗条件有限,不能做这样复杂的手术。于是张全主任立刻又被转去了县医院。但是,张全主任直到被县医院的医生检查之后,才发现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将他辗转送来县医院的途中,人们只注意他的那只伤眼,却忽略了下面的断腿。县医院的医生说,这条腿原本已经是开放性骨折,又经过这样一搬动,不仅骨碴破损,而且还扎到了皮肉外面,现在再想复位已经不太可能,只能将断骨的两端各锯掉一截,然后再重新接上。
       张全主任就这样被摘掉一只眼球,又锯掉了一截腿骨。
       江部长直到这时才告诉了张全主任一件很重要的事。江部长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分析可以断定,宋福与这一次的事应该没有任何关系。张全主任立刻瞪起那只唯一的眼睛,问江部长为什么。江部长说,自从上一次出了老狮的那件事,他就已经派人将宋福严密地监视起来。这一次开会之前,宋福始终没有离开过监视的视线,所以,他在事先不可能有机会去打米房安放炸药。
       张全主任听了想一想,喃喃自语道,可是,那又会是谁呢。
       江部长说是啊,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江部长问,如果不是宋福,那又会是谁呢?
       20
       据刘成说,张全主任从县医院回来时,张村的人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他的那只左眼由于被摘掉了眼球,眼眶深陷进去,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尤其是那条做过截骨手术的腿。他的那条腿虽然表面没有什么变化,但由于短了一截,走起路来就有些不稳,每迈一步身体都要前倾一下,看上去就像一根在风中摇摆的树枝。但张全主任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仍然没变。他对村里人说,他已经让公社的江部长带着专案组的人撤回去了,没什么了不起。他说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会像当初的张茂主任那样,刚刚出了一点事就吓得辞职不干了,他这一次要跟这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打一场持久战,看一看他究竟还能使出什么招数。张全主任是在街心的井台旁边对人们说这番话的,他一边这样说着,还眯起那只唯一的眼睛朝正在打水的刘成看了一眼。但刘成似乎没听见,挑起水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张全主任又来找到刘成。
       张全主任一见刘成就似笑非笑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个人确实隐藏很深啊。刘成正在整理一摞书本,抬起头看一眼张全主任,没说话。张全主任又说,你伪装得再好也没用,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刘成把手里的书小心地装进行李箱,仍然没有说话。张全主任看着刘成,忽然又笑了,他由于一边的眼窝塌陷进去,笑容显得有些怪异。他走到刘成跟前,用那只唯一的眼睛盯着他。
       听说我去县医院的这段时间,你跑到外面去考大学了?
       刘成仍然面无表情,点点头说是,我是去参加高考了。
       刘成在这个冬天确实去参加高考了,而且和我在同一考点。这是我们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因此考生水平普遍参差不齐。但据刘成说,他考得还算理想。刘成一直想进大学读化学,他说在自然科学里,只有化学是最神奇的。这时,张全主任的脸色就一点一点阴下来,他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走的。
       刘成立刻停下手,很认真地看看张全主任说,如果我被录取了,就可以走。
       张全主任摇摇头,说不见得吧,如果我不同意,你就走不了。
       刘成问为什么。
       张全主任不慌不忙地说,我不给你办手续。
       刘成一听立刻就不说话了。在当时,如果村里不办手续,真的就不能走。
       刘成沉了一下,问张全主任,你为什么不给我办手续?
       张全主任微微一笑,说你应该知道。
       刘成说不,我不知道。
       嗯,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张全主任说,你以为我真会相信,那些事都是宋福干的吗?
       刘成说我没这样认为,我也从没有这样想过,你说的那些事跟我没任何关系。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
       好吧,张全主任点点头说,等我拿出证据来,你再说有没有关系吧。
       刘成似乎漫不经心,但还是问了一句,什么证据?
       张全主任又一笑说,这你就不必问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次就是把大学考到天上去,我也不会让你走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这样说罢,就转身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你走了,我跟谁去打持久战呢?
       21
       刘成这一次的高考成绩果然很好。
       按恢复高考第一年的规定,分数线只是一个体检的分数线,也就是说,即使达到了分数线的要求也不一定就被录取,还要先去参加一次体检,然后再从体检合格的考生中选拔百分之六十。刘成的体检也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由于长期不下田劳动,身体有些偏胖,但在那时体胖并不是病,反而被认为是健康的标志,所以,他很顺利地就通过了。刘成体检回来的这个下午,在村外的河边遇到了宋福和胡四海。宋福和胡四海站在石桥上,显然是特意在等刘成。他们一见刘成就立刻迎过来。
       刘成看看他们,问,你们找我有事?
       宋福说有事。
       刘成一边继续朝前走着,问什么事。
       宋福跟在他身后说,还是,还是那只夜壶的事。
       刘成一听就有些不耐烦了,回头对宋福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的那只夜壶。宋福立刻紧走几步拦住他的去路,说你先不要走,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刘成只好站住了,说好吧,说清楚就说清楚,你说吧。
       宋福说,你上一次问过我,究竟有几只夜壶。刘成想一想,点点头说对,我是这样问过你。宋福说,你这样问,就说明你对夜壶的事还是知道的。刘成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宋福突然一把拉住刘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还是把那只壶还给我吧。刘成立刻甩开他的手,说我已经说了,那只夜壶我早已经还给了胡四海,这不胡四海也在这里,你去向他要好了。不,宋福立刻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那一只夜壶。不是那一只?不是那一只又是哪一只?刘成皱皱眉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办,你不要再缠着我问些莫明其妙的问题了。他这样说着就打算绕过宋福继续朝前走。
       宋福又拉住他,说好吧,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
       刘成只好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宋福问,我那只真的夜壶没有人知道藏在哪里,你究竟是怎样弄到手的?
       刘成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随之又正色说,你的话我更听不懂了。
       这时胡四海就从后面走上来,将身体一横把刘成挡住了。让刘成感到意外的是,今天胡四海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酒气,两只眼睛也炯炯有神。刘成这段时间一直忙于高考的事,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胡四海,他搞不清楚胡四海怎么会突然一下精神起来。胡四海冲刘成微微一笑说,你真行啊,确实比我有本事,考上大学了。刘成摸不透胡四海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就也笑一笑说,刚刚体检,还没有最后定。胡四海又点点头,说好啊,好啊好啊,你有志气,不用等他们选调,自己凭本事就离开这里了。刘成感觉到了,无论胡四海的心里怎样想,他说这番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于是又冲他笑了一下,说没办法啊,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如果不靠自己还能去靠谁,谁又能靠得住呢。
       胡四海突然将话锋一转,又说,我有什么事,不用再说了吧。
       刘成摇摇头,说不,你最好还是说出来。
       那好,胡四海说,那件东西,你还是给我吧。
       刘成眨一眨眼,问,你说的,也是那只夜壶?
       对,就是那只夜壶。
       我已经还给你了呀,怎么你忘了?
       你心里明白,我指的不是那一只。
       刘成一下笑了,你说的,也不是那一只?
       胡四海盯住他说,你这样可就真不对了。
       刘成把两手一摊,委屈地说,可是,我真被你们搞糊涂了啊。
       胡四海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吧,那我就跟你明说吧,当初宋福存在我这里的那只夜壶,不过是一只假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现在向你要的是那只真壶。这时刘成就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一边不停地摆着两手说,什么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段时间,怎么所有的人都来向我要夜壶?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夜壶,这件事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胡四海仍然盯着刘成,这样盯了一阵才说,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承认了?刘成显得很无辜,说我不知道,你让我承认什么?胡四海低头沉思了一下,又竭力耐下心来说,你现在已经考上大学了,这东西就是放在你手里也没什么用处了。
       胡四海说,可是,它对我还很重要,我的话你明白吗?
       刘成说不,我不明白。
       胡四海用力喘出一口气,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只真的夜壶,肯定在你手里。刘成听了翻一翻眼皮,说好吧,不要说我从没见过什么真的夜壶,就算它真在我手里,我又为什么一定要交给你呢?我不给你行不行?胡四海好像终于明白了,倒退了几步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说好,好好,难怪你能考上大学,你确实比我有本事,真的比我有本事。他这样说着,又回过头去看一眼身后的宋福。宋福这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只夜壶,叭地摔在地上,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22
       我直到去天津师范大学的数学系报到,才听说了刘成后来的事。他果然被北京一所很著名的大学录取了,而且是化学系,化学生物学专业。但他这一次却百密一疏,险些没能走成。
       关于刘成是如何离开张村的有很多种说法,其中有一种,我认为还比较可信。据说刘成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下午曾去了公社一趟。他一到公社就径直来到革委会老张主任的办公室,从挎包里取出一只青花夜壶放到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但老张主任似乎并没将这只夜壶放在眼里,只用一根手指挑起来看了看,就摇头笑笑说,这东两我早已知道了,听说还为它弄出许多事来,原来就是这样一只夜壶啊。刘成连忙告诉老张主任,这只夜壶虽不起眼,却有一个奇妙之处,只要在里边尿了尿,再一燃放鞭炮就会唱歌。老张主任听了将信将疑,皱一皱眉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刘成到了这时已经顾不了许多,当即就从裤子里掏出东西往这夜壶里尿了一泡尿,然后放到老张主任的办公桌上,又掏出一枚鞭炮小心地点燃。但是,这枚鞭炮响过之后,夜壶里却仍然悄无声息。刘成连忙将头凑过去仔细听了听,却只闻到一股热乎乎的尿骚味。老张主任立刻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拍拍刘成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其实这只是一个误传,我作为公社革委会的主任,怎么会喜欢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很多人给我送来的这些破烂都被我交到了县里,有的干脆就扔掉了。
       老张主任一边这样说着,就客客气气地把刘成送出来。
       但是,也就在这一晚,张村却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宋福在这个晚上又去了秋鸣山。他钻进墓穴,在泥墙上挖开一个洞,就钻进旁边一个更大的墓穴。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秋鸣山。秋鸣山的墓穴里非常宽敞,甚至让人感到有些空旷。在墓穴的深处摆放着一排粗瓷大缸。这些大缸都有半人多高,上面依稀还能看出些淡淡的彩釉。宋福来到其中一口大缸的跟前,扯开封在上面的石蜡和油纸,就将一根一尺余长的信捻插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他做完这一切就来到外面,看着月色下的秋鸣山,脸上浮出一层死一样的笑意。但是,宋福还是低估了这些火药的力量。在最初的一刻,他感觉到的并不是声音,而是脚下一阵剧烈的震颤,随之才是一连串沉闷的巨响。宋福觉得自己脚下的泥土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动,渐渐有些站立不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下塌陷,接着,他就随着翻卷的泥土一起沉下去……据那天晚上听到的人说,这一连串的爆炸声传得很远,连几十里外的公社都感觉到了。在这个晚上,公社革委会的老张主任刚刚躺到床上,突然听到放在墙边的那只青花夜壶发出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再仔细听,似乎是一个年轻女人躲在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老张主任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连忙过去又听了听,果然是一个女人在忽高忽低地吟唱。老张主任当然不知道秦楚楚,更不知道《花好月圆》,但这女人的声音软恹恹的,确实很好听。
       就这样,老张主任第二天一早就给张村的张全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直到很多年后,我在一次偶遇刘成时问他,是否真有此事。
       他却答非所问,说其实真正该谢的,还是宋福的那些火药。
       2006年10月13日写于天津木华榭
       11月24日修改于广东东莞
       12月29日定稿于贵州贞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