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陶的烦心事
作者:滕肖澜
《收获》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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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和老罗下围棋。老陶的棋艺比老罗高出一截,两人不是一个档次。老陶通常只花五分心思下棋,剩下的五分心思,用来考虑怎样下成和局,又不让老罗看出来。同样是五分心思,后者要比前者辛苦得多。老陶倒不是故意逗老罗玩。他的想法很简单——总让老罗陪他下棋,还时常叨扰人家一两顿饭,怪不好意思的。老陶把这看作是报答,人家陪他消遣,他让人家舒坦,上海话叫“适意”。老罗这个人,好胜心强,挺把输赢当回事。适了他的意,他开心了,老陶也开心,这叫皆大欢喜。两个五十出头的老家伙一边下棋,一边有口无心地聊天。聊政治,聊天气,聊小孩,聊老婆。老陶是没有老婆的,每次老罗一说到他那口子,老陶都只有闭嘴。老陶不会显山露水地闭嘴,而是笑一笑,扯点别的,把话题带过去。老罗的老婆是个细细小小的女人,讲话也细声细气,老陶和老罗下棋的时候,她在旁边泡功夫茶。三个杯子一字排开,烧开水,先把杯子烫了,再烧开水,倒满了,盖上杯子,两根手指灵巧地一转,翻个身,将盖子掀了,立时香气四溢。她把茶杯端给老陶,老陶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接过。如果说和老罗下棋是消磨时光,那么到了此刻,就完全不同了,境界升华了,像文章写完后的那个省略号,留了无穷的回味。老陶当然不是对人家的老婆有什么想法,只是每次喝完茶,心里都会长长地叹一口气。老罗听不见,老罗的老婆也听不见,只有老陶自己能听见。这口气幽幽怨怨地在胸腔里转个圈,便四散了。本来也没什么,因这口气来了又走,有了对比,反倒一下子觉出个空荡荡来。
这天,老陶和往常一样喝茶、下棋。他输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输的,一眨眼的工夫,白子就被围个水泄不通。老陶盯着棋盘看了半天。老罗笑吟吟地拍他肩膀,说老陶啊,你也有今天。老陶也笑笑,缓缓地说,输了输了。不行了。
老陶说完叹了口气。他顿时惊觉了。平常藏在心里的那口气,今天居然溜了出来。想刹车都来不及了,那口气不长不短,不紧不慢,刚刚好落在他和老罗中间,尾音还有稍许佻薄,像毛笔字中的一提,轻轻巧巧便翘了上去。老罗也发觉了。老罗说,我知道你水平比我高,平常你都是让我的。老陶摇手,说,都差不多差不多。老罗跟着说,可是你今天是输了,你不要气。老陶说,我哪里气了?老罗说,你还说你没有气,你看你都叹气了。老陶说,我叹气不是因为下棋输了。我叹气是因为心里不舒服。老罗问,你为什么心里不舒服?
老陶不说话,又叹了口气。他发现叹气是件好事,一口气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他问老罗,你吃过刀鱼没有?老罗说,好几百块钱一斤呢,吃不起。老陶说,那是清明前的刀鱼,过了清明就便宜了。老罗说,再便宜也吃不起,还是鲫鱼鲈鱼实惠,味道也不差。
老陶笑笑,说:“老罗我跟你说,做人都有烦心事,过日子谁会一直顺顺当当的?可老早那些烦心事吧,就像清明前的刀鱼,刺是软的,扎一下不疼。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像刀鱼过了清明,刺全变硬了,一碰就伤筋动骨啊。”
老罗笑起来。他说老陶啊,你这人还真有趣,好好说话就说话吧,偏要拿刀鱼来打比方。我知道你下了岗,心里不痛快,可是上海那么多人下岗,你今年五十三岁,也讲得过去了。我还比你早两年下岗呢。现在有什么不好?下下棋喝喝茶,吃饭困觉,小日子过得蛮惬意。
老陶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和老罗谈不到一起。老陶倒不是看不起老罗,老罗人蛮好,爽爽直直的一个人。可就是太爽直了。过日子像筛筛子,除了吃喝拉撒,别的都被他筛掉了。老陶不是这样。一个句子只剩主谓宾还有什么意思,要添上定状补才像样。那些被老罗筛掉的东西,有好多在老陶看来都是极重要的。这跟老罗没法说清。不是实打实的东西,老罗不感兴趣。老陶要是再说下去,老罗就会说,老头子一个,还像小姑娘一样,恶心不恶心?
老陶年轻时是办公室里的文员。他学历不高,写写弄弄还不错。后来厂里新分来了大学生,他被调到收发室,一做就是十几年。收发室工作清闲,整天坐着不动,别人会腻味,老陶不会。收发室里有成堆的报纸,看完了,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小说,古代的现代的武打的言情的,老陶爱看书。书一打开,整个人就掉进去了。书里有说不出的好。书里是另一个天地。女人死了那么多年,要不是看书,老陶肯定撑不下去。书能把一些东西压下去,再生出些别的东西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老陶会想起他的女人。两人是介绍认识的。老陶个子不高,长得蛮清秀,想找个小巧玲珑娇娇柔柔的女人。他幻想着和她手拉手走在小桥上,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很诗意很古典的场面。后来介绍人把姑娘带来,一看,比他高小半个头,皮肤偏黑,肩膀宽宽的,身胚倒是蛮结实。老陶是有些失望的。结婚后,老陶才发现,这女人所有的诗意和娇柔原来都在床上。这让老陶很难为情。怎么会这样呢?不可思议了。而更让老陶难为情的是,随着时问的推移,他居然越来越懂得欣赏这种涛意和娇柔。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那样的诗意和娇柔,造就了另一种意趣。这点,老陶婚前是没想到的。女人死后,老陶再看那些才子佳人的书,有了别样的感觉。原来书里好多场景,只是铺垫,是虚的,浮在面上的。真正落到实处的,其实是书里没写尽的,红鸾帐背后的故事。老陶不能想这些,一想就很不好意思。那阵子,老陶总是睡不好。明明关着灯,却时不时能看见她。窗台前、炉灶边、桌椅边、床角边,全是她的身影。
女人为老陶留下两个孩子。女儿陶晶晶二十七岁,最近又回了娘家,哭着说要离婚。老陶一向宝贝这个女儿。女儿刚出生时粉妆玉琢,像极了洋娃娃。五岁就熟读唐诗三百,奶声奶气的在亲友面前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陶晶晶长大后不及幼时漂亮,但体态丰腴,五官细细巧巧,倒有几分像古代画上的仕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陶看周围的小伙子,觉得谁也配不上自己女儿。毛脚女婿上门那天,老陶见到一个铁塔似的男人,先是吓了一跳,又问他做哪行的,回答是货车司机。更加凉了半截。女婿是女儿自己选的,认定了敲牢了,老陶再劝也没用,棒打鸳鸯的结果是——越打越要好。女儿是怀着孩子去领证的。喜宴那天,新娘父亲致贺词,老陶站到台上,看见女儿涂满胭脂红扑扑的脸,想起她出生时的情景,一下子悲从中来,竟然哭了。哭得哀哀怨怨,悲悲凄凄。女婿的母亲是个迷信的人,被他这么一哭,直呼倒霉,从此便认定“亲家是个老十i点”。结婚几年间,小两口争吵不断。老陶常听女儿在电话里说,我去上吊,死给你看!要不就是,我拿菜刀去,抹脖子!老陶又是担心又是伤心。担心的是:哪天女儿别真的想不开做傻事,伤心的是,那样精致的一个女孩儿,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老陶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点怨女婿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老陶常这么想。女婿的妹妹在纸品公司上班,每次女婿上门,带的不是烟不是酒,居然是大捆的卷筒纸、草纸、湿巾纸,还有卫生巾。左邻右舍见了,都说陶师傅,你这个女婿倒是蛮实惠,其实也好
啊,过日子嘛。老陶哭笑不得。
儿子陶亮亮,刚考上大学。老陶的女人就是生他时难产死的。本来按照政策,那时已经不能生第二胎了,可老陶的母亲吵着要抱孙子。老陶女人躲到乡下去生孩子。医疗条件不好,又是偷偷摸摸的,最后弄了个大出血,小孩保住了,大人没救过来。因为这个原因,老陶一直不大喜欢陶亮亮。看见他,心里就发酸。两个孩子差了十来岁,陶晶晶结婚的时候,陶亮亮还在读初中。这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小学留了一级,初中又留了一级,勉强读到高中,谁晓得他高二下半学期期末考居然考了个全班第二。老陶惊得眼镜差点没滑下来,全身的血管一下子扩张,发烫了,想,莫非生了个怪才?兴奋劲还没过,高三上半学期模拟考试,陶亮亮语文和英语齐刷刷亮了红灯,三门主课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分。老陶的血管陡然收缩,结冰了。高考那几天,老陶和老罗下棋喝茶,想也不想,就当没这回事。不久揭榜,陶亮亮以优异成绩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其中语文大小两篇作文都得了满分。老陶的心脏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开学那天,老陶送儿子去学校。儿子从小没离过家,老陶是一百个不放心,胸腔里是铺天盖地的父爱,满当当的都快溢出来了。下了车,一个体态丰满的穿花裙子的女人走在前面。陶亮亮直勾勾的盯着她硕大的屁股。办好手续,临走了,老陶想语重心长地说几句,儿子先开口了。陶亮亮说:“老爸,你觉得屁股大的女人好看,还是屁股小的女人好看?我喜欢正正好好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老陶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他不能激动,一激动就要吃麝香保心丸。
事实证明,陶亮亮对女人屁股的关注一直没有停止过。几天前,也就是老陶对着老罗叹气的前一个星期四,老陶接到儿子学校系领导的电话。系领导的声音不急不徐。他对老陶说:“陶亮亮摸了一个女同学的屁股。有空的话,麻烦你来一下学校。”
收发室除了分发报纸外,还负责打考勤卡。早上八点半,上班的人们来到收发室窗前,报出名字,老陶逐个敲卡。公司对考勤抓得很严,迟到十分钟要扣半月奖金。往往是窗外迟到的人苦着脸,窗内敲卡的人叹着气。老陶自感罪孽深重。职工大会上,老陶向领导提议,是否可以放宽些,早上路堵,大家也挺不容易。领导不客气地把他顶回去。“路堵?路堵是迟到的理由吗?嫌路堵就别做了,回家抱孩子去!”老陶无话可说。每天八点半一过,老陶就伸长头颈盼着,老天保佑,大家都别迟到。设备科的老梁腿脚不好,住得又远,换三辆车才能到厂里。老陶知道他爱人得了肝癌,小孩还在读大学,负担挺重的。那天,眼看着八点四十了,老梁还没到。老陶心一横,帮他把卡敲了。本来也没什么,偏偏这么巧,给值班经理看见了。领导们专门为这件事开了会。不久,老陶便下岗了。
老梁到老陶家去了一次。送了两瓶酒一条烟。老陶收下了,倒不是贪图这些东西,而是让老梁安心些。老梁是老实人,愧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老陶也是老实人,反复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再过两年也退休了。两个老实人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摇头,到后来干脆沉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窘得倒想笑了。
老陶女人的遗照摆在客厅的五斗橱上。没事的时候,老陶就搬张凳子坐在照片前看。女人扁扁平平的脸,因是黑白照,轮廓深了,眉眼倒是清秀了不少。看着看着,老陶心里会生出些伤感来。女人的眼睛会说话。老陶觉得她就是在跟自己说话。别人听不见,老陶能听见。那些话不是一个个句子,而是一串串的眼神,像无线电波那样,飘过来,老陶收到了,飘过去,老陶又收到了。老陶也会对女人说话。说得很轻很轻,只有女人能听见。老陶把心事告诉女人。他的心总是塞得满满的,要是不说些出来,憋得慌。老陶是那种看见树叶掉下来就要难受半天的人。说给别人听,别人会笑话。女人不笑话他。女人静静地听。老陶的嘴,就是一篇篇日记,记着老陶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女人走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几近难熬了。老陶说着说着,凄清的感觉就从心底冒出来。起初是一点一点,后来就变成一大片一大片。压都压不住。渐渐地,老陶的眼泪落了下来。
老陶也想过再找个伴。那时老陶还是小陶。儿子五岁,女儿十三岁。老陶问他们,给你们添个新妈怎么样?陶晶晶撇撇嘴,不说话。陶亮亮爽快地说,我不要后妈,后妈会欺负我和姐姐。老陶一想也是。万一真的找个狠心的,就对不起死去的女人了。老陶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年轻时乌黑锃亮的头发,渐渐稀疏了,失去光泽,到后来照镜子都看见两鬓斑白了。岁月是有脚的,抹了油,哧溜一下就滑了过去。只眨眼工夫——小陶成了老陶。
女儿谈恋爱那阵,两人好得有点过头。饭后吃水果,女婿叉起一片西瓜喂女儿,甜甜蜜蜜的,手肘不经意间在她胸前扫过。两人眼神对了一下。老陶装作没看见。女婿的手在女儿大腿上摩挲。女儿想笑,起初憋住了,后来还是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像钢琴声,一长串音符连着,末了还有回音。女儿的笑声让老陶心里一荡。笑得有些那个了,接近放肆了。有时老陶也会拐弯抹角跟女儿说。陶晶晶先是脸红,渐渐就不理不睬了。老陶其实比她还难为情。老陶想,是不是自己太无聊了。其实再想想,女儿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是自然规律,免不了的。就像阳台上的丝瓜藤,天天浇水施肥,到时候就会开花结瓜。打扫儿子房间时,老陶常会发现一两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上面的外国字不认识,可外国女人还是看得来的。老陶一页页地翻,心跳得越来越快。老陶把杂志摔在儿子面前。陶亮亮叫起来,老爸帮帮忙,小儿科嘛。老陶让他把这些杂志全部扔掉。陶亮亮说,几十块钱一本呢,怪可惜的。老陶夺过来,想撕掉,想想又放下了。那天晚上,老陶躺在床上,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外国女人。金头发、黑头发,褐色头发,还有白色头发。一个穿得比一个少。嘟着嘴,翘着屁股,看人时眉尖向上一挑,很妩媚了。老陶觉得对不住自己女人。老陶闭上眼睛,外国女人过来在他脸上呵气;老陶侧过身,外国女人摸他的背;老陶拿被子蒙住头,外国女人悄悄搔他的脚底板。那晚,满屋子晃的都是外国女人。老陶一直没睡着。脑子里有一幅画——女人的嘴唇、胸脯、屁股合起来的一幅抽象画。老陶非常非常的不好意思。
陶亮亮考上大学后,家里就剩下老陶一个人了。老罗家住在楼下,下几级楼梯便到了。老陶和老罗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老陶告诉老罗,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男的是公务员,女的是家庭妇女,倒是蛮客气,有次包馄饨,还送了一碗过来。虾肉馅的,味道蛮好。老罗问,多大岁数,长得怎么样?老陶说,四十来岁吧,长得还算白净。说完觉得有些不妥,见老罗冲自己笑。老陶便不说了。吃饭的时候,老罗女人招呼老陶留下。葱烤鲫鱼、糖醋小排、豌豆鸡片,西红柿蛋汤。再开一瓶绍兴黄酒。老罗酒量不行,几杯下肚,话就多了。老罗说,老陶啊,是不是有点想女人了?老罗斜眼看老陶,贼忒兮兮的笑。老陶说,别胡说。老罗说,我敢打包票,
你要是不想,我就把头割下来。老陶只好笑笑。老罗女人在一旁说,你割呀,我拿菜刀去,不割你就不姓罗。老罗眼睛一翻,说,我把头割了你有什么开心,你那两只冰冷的爪子,我死了,晚上谁帮你热被窝?老罗女人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臭嘴巴!老罗咧开嘴嘿嘿的笑。女人把汤拿到厨房加热。老罗凑近了,轻声对老陶说,菜场边那个梦露发廊你晓得吗?里面的小姑娘长得水水灵灵,白天剪头发,晚上就帮客人解决困难。老陶一愣:解决什么困难?这时老罗女人端着汤进来了。老罗反问,你说呢?老陶顿时明白了。老罗朝他一挤眼睛,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老陶夹了一块小排,放进嘴里嚼。忽然间有些无味了。有些事情,老陶喜欢静静地藏在心里。像水中的月亮,远远看着,很美。不能用手碰。一碰就碎了,走样了。老陶听不得老罗这样说话。老陶小心呵护着的那个东西,被老罗这样剥皮拆骨地说来,成了赤裸裸的一个内核,很不值钱了。老陶想说话,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像有什么东西被撩拨着,只是搔的不是痒处,挠错了地方,越发不舒服了。老陶脖子一仰,将酒杯里的酒全干了。
女同学红着脸来了。老陶低着头。陶亮亮歪着头,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系领导说,呶,就是这个小姑娘。老陶偷偷朝她看。梳两条丫辫,瘦瘦小小的个子,鹅蛋脸,大眼睛。老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没吭声。老陶训斥儿子:不像话,你怎么能这样呢,丢不丢人,你、唉,真是不要脸!“不要脸”三个字出口,老陶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骂得过头了。不给儿子面子了。陶亮亮揉揉鼻子,结结实实打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系领导脸上。系领导皱起眉头。
那天陶亮亮摸女孩屁股,本来也没什么,女孩没声张,几个男生见了,也不过一笑。偏偏给班上一个大嘴巴女生瞧见了,立时嚷起来:陶亮亮耍流氓了!陶亮亮摸小姑娘屁股了!嚷得大家全知道了。学校正在整顿校纪校风,算陶亮亮倒霉,被当了典型。记大过一次。老陶临走前到儿子宿舍去了一趟。床边贴着几张海报,都是清一色丰乳肥臀的妖娆女人。老陶看看海报,再看看儿子。陶亮亮满不在乎地吹了记口哨。老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回去的车上,老陶看着窗外,不住地叹气。儿子刚出生时才一点点,小老鼠似的,现在居然长这么大了,会摸女孩屁股了。老陶摇了摇头。他想起那个女孩。穿件小背心,怯生生地站着,能看见两片突出的肩胛骨。她好瘦啊,大概还不到九十斤。老陶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又有些纳闷。要是儿子摸的是海报上那些女人,倒也想得通些,可这个女孩——老陶不好意思往下想了。再想就不对了。下作了。老陶读中学时,弄堂里有个青年跑到女浴室偷看,被当场抓住。老陶知道这个青年,他妈妈没有工作,靠糊纸盒度日,两只眼睛常年发炎,泪水不断。不久,母子俩悄悄搬走了。做贼似的逃走了。那时老陶就想,他妈妈真是可怜,养了这种下作坯,脸都丢尽了。谁晓得几十年后,老陶也养了个下作坯。老陶欲哭无泪。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女人。为了这么个下作坯,丢了性命。真是不值得。
起风了。老陶听到车窗外沙沙的树叶声,像是女人的哭泣声。路边走过的每一个女人,老陶都觉得她们很可怜。女人真的比男人可怜。要生孩子,要做家务,还要被男人耍流氓。男人都不是东西。老陶觉得自己也不是东西。老陶使劲摇晃脑袋,要把里面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摇出来,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老陶很苦恼。他的脑袋好像没有门。一摇,她们掉出来;可是很快的,她们又会钻进去。老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老陶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女人的模样,心里说,——孩子他妈,我真想你,真想你啊。
老陶回到家。打开门,看见女儿和女婿飞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冲力太强,沙发还弹了两弹。老陶吓了一跳。女儿头发散乱,胸前的扣子松了几个,拿手护着,肩带滑到手臂上。女婿叫了声“爸”,神情尴尬。老陶干咳了一下,摸摸头,说,嗯,这个,我上个厕所。老陶在厕所的镜子里,看到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头发。老了,真的老了。吃过晚饭,女儿说要回去。女儿这次在娘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因为孩子入托的事,她跟婆婆不开心,女婿也不帮她,一气之下就回娘家了。她对老陶说,这次非离婚不可了,不离就不姓陶。老陶说些劝解的话,倒也不担心,女儿的脾气就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老陶倒是蛮喜欢女儿回娘家。女儿回来,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虽然女儿和他话不多,但女儿看电视,老陶就在旁边看她,女儿烧菜,老陶就帮着洗洗弄弄,女儿每天临睡前要做四十个仰卧起坐,老陶就给她压脚,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陶很满足了。老陶站在窗前,看到女婿搂着女儿的腰,小两口亲亲热热的走远。老陶安慰自己,走了也好啊,要是一直留着倒麻烦了。老陶回到屋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房间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孤零零的,糟老头一个。楼下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孩子尖声哭着,哭声一阵高过一阵。老陶想,打吧打吧,再打也是个讨债鬼。老陶懊恼了——当初何必给他们取名叫陶晶晶、陶亮亮,还不如一个叫陶债鬼,一个叫陶气包。倒也蛮好。
老陶那天晚上拿出纸和笔,想写点什么。很久没动笔了。一枝笔握在手里,都攥出汗了,还是一个字没写。脑子里的东西不少,呼之欲出,可堵住门口,反而出不来了。头倒是疼了。老陶晓得今天是睡不着了,干脆搬张躺椅到阳台上,躺下来。满天星星就在头顶,一闪一闪。老陶看到最亮的那颗,也离他最近。老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以前听人说过,人死后,灵魂会变成星星。老陶猜这颗星星就是他女人。她靠得这么近,老陶不用费力抬头就可看见她。她静静地看着老陶。老陶朝她挥手。老陶说,看到我的白头发没有?还有头顶,都秃了一大块了,唉,不用多久,你老公就成秃子啦!老陶说完笑了。笑声戛然而止,像急刹车,连个余音都没有。接着老陶就不说话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痴了。
老陶九十多岁的老外婆去世了。这把年纪了,走得又不痛苦,所以是喜丧。老陶的外公四十多岁就没了,外婆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吃豆腐饭时,老陶听见邻桌有人在说故事,说古代有个女人年轻守寡,又不能改嫁,日子难熬啊,尤其是晚上,孤枕难眠,睡不着。于是女人想出个办法,每到晚上就把满满一盆绿豆洒落在地上,再将灯吹灭了,跪着,一粒粒去捡。从夜里捡到天亮,不停地捡,手指磨出一个个血泡,全身散架似的疼。终于把绿豆一粒不剩全捡了起来。女人筋疲力尽,倒也不觉得孤单了。老陶听了,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儿呆。晚上回到家,老陶拿出一袋绿豆,洒了半袋在地上。关了灯,趴着去捡。黑咕咙咚的,老陶的头重重地撞在桌角上,疼得直咝气。一会儿手肘又撞到床脚了,麻麻酸酸。膝盖火辣辣的疼。背也酸了。老陶吃不消了。摸索着开了灯,拿扫把将绿豆全扫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气。老陶想,那个寡妇到了他这把年纪,大概也捡不动了——到了这把年纪,难熬也只有熬啊。
老陶又睡不着了。睡意像长着翅膀,扑腾
扑腾越飞越远。他看表,十一点。坐起来披上衣服,走下楼。月色很美,旁边那条林阴小道上,走着夜归的情侣们,手挽着手,搂着抱着,月光下,影子合成一个。老陶缓缓走着,鼻尖触到夜里清新而微凉的空气,倒是惬意了些。走着走着,老陶绕到另一条马路。一家店门前灯还亮着。招牌上写着“梦露发廊”。门紧闭着。老陶一下子想起老罗的话。有次老陶买菜经过,朝里看了一眼。好几个妖冶的女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坐在凳子上,托着下巴,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身后是一盆百合,映衬着姑娘的脸,静静的,像一幅画。那天老陶只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印象深刻。此刻不晓得为什么,鬼使神差的,老陶忽然想去看看这个姑娘。他的手触到门把,有些犹豫。他朝四周看,没有人。
老陶一咬牙,有些羞涩的,推开了门。
屋里灯光昏暗,几个女孩坐着,有抽烟的,有打盹的,见老陶进来了,都朝他看,其中两个迎了上来,站在老陶旁边,拿眼神瞟他。老陶不知所措了,脸红了。一个三十多岁穿黑色蕾丝衣服的女人过来,问老陶,老板洗头还是按摩啊?老陶张口结舌,说,这个,这个——。女人笑了,说,老板是第一次来吧。老陶依然是说不出话。他朝周围的女孩看,一个个看过去,仔仔细细的看。有个女孩在涂脚趾甲油,低着头,看不清长相。老陶觉得她发型有点像,便走过去,凑近了看——原来不是。女孩被他一惊,指甲油涂到外面了,嗔怒地白他一眼。老陶讪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屋子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但香得不纯,夹杂了些别的气味,腻腻歪歪的。老陶退出去,正要开门,门已经开了,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浅蓝色的连衣裙,干干净净扎个马尾,没化妆,皮肤白得透明。老陶呆了呆。他觉得她真像是从画上下来的,换上古装,盘个髻,舞几下水袖,活脱便是杜丽娘,或是崔莺莺。老陶怔怔地看她。
女孩叫林曼君。老陶觉得这名字真好,就问她是爹妈取的,还是后来改的。她说是爹妈取的。女孩的声音轻轻柔柔。老陶猜她爹妈应该也是读过书的。女孩带老陶到她住的地方。租的老式公楼,底层一室户。外面阴阴暗暗,到了里面,打开灯,收拾得整整洁洁。女孩让老陶坐在沙发上,拿了罐啤酒给他。老陶说,我不喝酒,水有吗?女孩看他一眼。老陶有些不好意思。沙发是布艺的,有些旧了。老陶靠在靠枕上,竟有些紧张了,心怦怦的跳。旁边就是床,淡青色的床单,浅咖啡色的被套。梳妆台上放了些面霜、口红之类的东西。老陶干咳一声,咽了口唾沫。女孩问他,洗澡吗?老陶屁股挪了挪,又坐下去,说:这个,我想看、看会儿电视。都结巴了。女孩打开电视,问老陶:想看什么?老陶说,我无所谓,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女孩便调到戏曲台,一男一女唱昆曲。老陶没料到她会看这个。老陶平常也爱看戏,京剧、越剧、沪剧,还会哼几句,昆曲的程度有些深了,所以不大看。老陶问她,你喜欢听昆曲?女孩一笑,说,我不懂的,瞎听听。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皮肤泛着光,没有一丝瑕疵。老陶想,这样的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呢。可惜了。老陶问她,你是哪里人?女孩说,湖南人。老陶又问,几时来上海的?女孩说,前年。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老陶听出这声叹息包含着无穷的意思,一言难尽的,无可奈何的,不为人知的,委屈加上心酸,都在里头了。老陶想,一定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办法啊,可怜啊。
女孩话很少。老陶问一句,她答一句。老陶喜欢安安静静的女孩。女人不能话多,一多就琐碎了,俗了。像衣服穿久了起的毛边,不精致了。她手里玩着一把梳子,不小心掉到地上,弯下身子去捡。老陶瞥见她领口里粉红色的文胸,触电似的,忙转过头。女孩大约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整整衣服,坐得愈发端正了。两人都不说话,沉默着。老陶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一种声音。听不清是什么,很闷很沉,又很远,像旧式座钟,又像老人喉里含着的那口痰。含混不清,仿佛有了年头,生了锈,发了霉。很不爽了。老陶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想把它压下去。倒是好了些,可过一会儿,声音又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女孩朝老陶看,笑笑。老陶也笑笑。尴尬得倒想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忽道,我有点胃疼。老陶问,要不要紧?女孩说,还行。很快的,女孩脸色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老陶惊道,你怎么样了?女孩不说话,手捂住胃,眼里都含着泪水了。老陶慌了手脚,说,我送你上医院。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老陶扶女孩下楼,上了车。女孩眉头紧蹙,脸自得像纸。老陶说,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到了医院,老陶挂急诊,医生问他要病历卡,老陶一怔,说,出来得匆忙,忘拿了。女孩躺在病床上。医生检查完,问老陶,你是他爸爸吧?老陶说,嗯,这个,是啊。医生说,急性胃炎,还有点发烧,打两天点滴就好了。平常吃东西注意些,别吃刺激性食物。老陶说,哦,谢谢医生。
女孩睡着了。老陶陪在她旁边。窗帘半掩着,月亮透进来,落在她脸上。从侧面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连成一条圆圆润润的弧线。离得近了,能看见皮下一根根毛细血管。额头几根刘海刚才被汗弄湿了,粘在一起。楚楚可怜了。老陶伸出手,想替她整理一下,犹豫着又缩了回来。老陶累了,打个呵欠。看表,半夜三点半。他想,是不是该回家了。这时,他听见女孩轻轻叫他:老伯伯。老陶走过去。女孩说,我想喝水。老陶哦了一声,倒了一杯水给她。女孩喝完,躺下来。一会儿,又说,我想吐。老陶吃了一惊,连忙去拿盆。然而迟了一步,女孩已吐了出来,老陶不及多想,从旁边拿过一样东西便铺了上去。女孩大口大口的吐,眼泪滴落下来。老陶在她背上轻拍,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女孩吐完,老陶拿水给她漱了口。女孩说声“谢谢”,便躺下了。老陶再看那盛秽物的东西,原来是自己的外衣。老陶苦笑一下,拿到卫生间去洗了。再过来,窗外已微亮,又是一天了。老陶坐下来,也不知怎的,竟想起“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来。卖油郎老实巴交,拿着辛苦积攒下的十两银子到妓院,想见花魁女瑶琴一面,谁晓得这天晚上瑶琴喝醉了,卖油郎守了她一夜,喂她喝水,还拿新衣服去接她吐出的秽物——老陶觉得自己像卖油郎。女孩就是瑶琴。老陶这样想着,有些自怜,倒不是伤心难过的自怜,而是平空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堵在那里,心口倒充盈了许多。细细咀嚼,这情绪像熟透的槟榔,越嚼越香,越嚼越是有味,到后来几乎不舍了。老陶的呆傻气又上来了。老陶想,她要是胃不疼,倒难办了。这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放在过去,又是一段佳话,可以编成戏了。
老陶回到家,洗个澡躺下,看见自家女人的照片。有些惴惴不安。很快的,老陶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自家女人从门外走进来。老陶去拉女人的手。女人不让他拉,甩掉了。再拉,又甩掉了。老陶有些难过了,心口发酸,对女人说,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晓得的。老陶说完哭了。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
几天后,老陶从老罗家下棋回来,打开门,看见沙发上两个人飞快地坐起来。老陶眼睛不好,还以为是女儿又回娘家了,再一看,那男的是陶亮亮,旁边的女孩有些面熟,头低垂着。老陶记起来了,是上次在学校碰见的那个。两条丫辫,瘦瘦小小的个子,鹅蛋脸,大眼睛。两个孩子脸都红了。老陶脸也红了,老陶说,嗯,这个,我去买点菜,你们坐坐。
老陶逃也似的出来,心里别别扭扭。他买了一条鲈鱼,半斤虾,一把鸡毛菜,几个西红柿。回来时经过梦露发廊,老陶想起那个林曼君,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胃好些没有。——也只有她才配当瑶琴,发廊里那些女人都是烂泥,她是莲花。老陶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他看到林曼君坐在椅子上,穿了条黑色短裙,两条腿不雅地张开着,嘴里叼支烟。她把烟圈朝旁边的男人脸上喷去,随即哈哈笑起来。她眉毛画得很细很长,朝上挑去,看人时很媚很嗲。拿烟的手,涂着黑色的指甲油。远远看去,像十段烧尽的焦木。
老陶呆了半晌,把目光收回来。朝前走。走了几步,想起忘了买葱,便又折回去买。再次经过梦露发廊时,老陶直直地走,眼睛连瞟也不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