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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女孩和三文鱼
作者:陈 河

《收获》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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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傍晚时分,红杉路208号,这座意大利风格的双层房子外边的枫树上,系上了第一条黄丝带。
       这座房子已经被警方严格控制。住在地下室的房客都被搬迁了,连房子的主人,杰西卡的父母林毅、李雪枫也被安置到警方提供的附近的一个汽车旅馆里。大规模的搜寻活动正在进行,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警察局派了两架直升飞机在空中扫描。地面上,上百个警员在附近的街区挨家挨户查问。警方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除了警察,还有几百名以白人黑人和亚洲人组成的志愿者。他们排成横队,像梳子一样梳过周围几块茂密的树林,连密林里的小河河底都有潜水员查过。这个案件,从一开始就呈现出宏大的气势。
       马道林警官,是在案发的当天中午到达现场的。马道林原是香港的资深刑事警察,只是他太太投资的几处房产在亚洲金融风暴里亏了大钱,对香港失去了信心,才移民到了美国。他最初做过楼房的保安,银行的看门人。因为西雅图的华人日益增多,警方需要一些华语警察,马道林才有机会重操旧业。他在唐人街当了一年的巡警,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后来就升到了西雅图警察局的重案组。
       马道林看过现场后,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从现场来看,女孩杰西卡确实是在夜间被人掳走。但是在案发时间,杰西卡的父母就睡在一壁之隔的主卧室里。而在地下楼层的出租房里,还有六个房客。案犯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身边,把杰西卡带走的。这事离奇得就像是魔术家大卫·科波菲尔的魔幻表演,当着观众的面,把一个人从舞台上变得无影无踪。
       从室外的现场来看,案犯确实是从后花园进入。在后花园的一个通气窗边,案犯拉过一台室外割草机当垫脚,用螺丝刀挖开一块玻璃,钻进了窗洞。那个窗洞很小,说明案犯的身材比较瘦。至于案犯是否留下了指纹和DNA方面的资料,有警察局的技术部人员专门处理,马道林目前还不知具体情况。
       在这天早上七点半左右,杰西卡的妈妈李雪枫推开杰西卡的房间,发现她已不在。李雪枫认为杰西卡已经去了学校。最近的日子,杰西卡越来越懂事了。她常常会早起,会自己刷牙洗脸,会自己热牛奶面包,会自己到一街之隔的小学去上学。李雪枫在八点钟开车离开家去办公室上班。两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开办了这家投资理财兼留学移民中介公司。十分钟后杰西卡的爸爸林毅也开车离家,他要去四百公里外的波特兰大见一个刚到埠的客户。大约在九点三十五分,李雪枫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309,不是西雅图市内的号码。她按了通话键,说:哈啰。但对方没回音。她又说了声:Hello,What can I help you?对方还是一声不响,但能感觉到那人的存在,似乎还能听到那人的吸气的声音。李雪枫把电话挂了。她开始有点心神不宁,还产生了去看看杰西卡的想法。她到了学校,隔着窗户就看到杰西卡的座位空在那里。老师对她说:杰西卡今天没来过,学校正想给她打电话询问杰西卡为何不来呢。
       “你们给我打过电话吗?”李雪枫问老师。
       “还没有打,正在找你的号码呢。”
       李雪枫只觉得脚骨发软。她马上打电话让半路上的老公回来,说杰西卡不见了。她回到家,进入杰西卡的房间。这时她发现杰西卡的衬衣,外套,牛仔裤还有袜子都还在房间里。这就是说,杰西卡离开房间时,只穿着睡觉时穿的小背心和短裤。杰西卡唯一带走的一件东西是一只维尼玩具熊。平常她都是搂着小熊睡觉,现在它也不见了。李雪枫顿时觉得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找遍了所有房间,包括地下室的出租房,不见杰西卡的踪影。上午十点二十分,李雪枫的手机再次响了。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号码,是陌生的605区号的。李雪枫的声音变得颤抖了,当她在极其恐慌的情况下,就只会用母语说话了。“喂,你是谁……”但是这个电话是她老公林毅从波特兰大回西雅图路上的一个加油站打来的,问杰西卡有没有找到。
       十一点,警方接到李雪枫报警。
       半个小时后,马道林就和西雅图警察局重案组的同僚赶到现场。马道林在组里只是个普通警探,组长是道格拉斯警官。他是位资深警察,和现任西雅图警察局长莫里欧有袍泽之情。
       北美地区近来不断有女童被绑架遇害。二○○三年秋天加拿大多伦多市九岁华裔女童遭绑架失踪,在过了六个多月后,女孩的尸体被发现在一个冰雪覆盖的树林里。警方后来抓住了罪犯。罪犯供认是想勒索一笔钱作为假结婚费用,他是在女孩挣扎叫喊时想捂住她的嘴失手将她闷死。而在本地西雅图,今年夏天一个八岁的白人女孩琼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失踪了。两天后她的被肢解的尸体被发现在两雅图岛的海滨,尸检表明她是被性侵犯后杀死并分尸的。罪犯很快抓获,是个在网络上沉湎于儿童性虐待的恋童癖。这恶魔犯下的罪行使得西雅图这个一直被美国人评为最适宜儿童居住的城市颤抖了好久。警方受到舆论前所未有的批评。而现在,仅仅两个月后,又有儿童失踪了。
       道格拉斯、马道林开始了和李雪枫的谈话。
       “你能确定杰两卡是被人绑走的吗?会不会有人和你开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呢?”
       “是吗?不会吧?”李雪枫睁大了眼睛,努力去想这种可能性。但她的眼神马上黯淡下去,她知道没有人开这种玩笑。
       “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你家,或者在你家周围出现过?”
       “好像没有吧,我们家很少有客人来的。”
       “你生意上的客户和杰两卡有接触吗?”
       “杰两卡有时会去我办公室,一些客户见过她。”
       “楼下地下室里住的是些什么人?”
       “是些学生,附近有座专科学校。”
       “你做租房广告吗?在什么地方做?”
       “以前我自己去学校贴。现在都是在网络上做。”
       “你在广告上的联系电话就是你的手机号码吗?”
       “是的。”
       “就是说,你的客户和房客都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是的。”
       二
       案发当天早上打给李雪枫的电话查出是在距西雅图一百五十公里的加西沙区域打来的。那是一部室外公用电话,处于壳牌加油站和STARBUCKS咖啡店之间。
       马道林到达这两个地方时,早已有警员把电话用黄色警戒线围住,技术人员还在继续查找有用的线索,部分警员正和这两个地方的工作人员谈话。马道林在那个咖啡店的外边,注意到这个地方是个小山坡。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加西沙河。在河的两岸,那是一大片丛林。西雅图的秋天是一年中最色彩斑斓的季节。除了枫叶变成了红色外,各种灌木都变成黄色、紫色。还有金色的覆盆子,黑色的蓝莓黑莓。这些颜色好像已溶解在空气中,加上反差强烈的蓝天白云,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幅印象画派的杰作。马道林有点发呆似地看着这片风景,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曾报道过加西沙河边的丛林里有一种叫“卡由
       迪”的野生动物出没,还咬伤了几个游人的小腿。马道林不知道“卡由迪”是什么动物,后来查了字典,知道了这是一种胡狼。原来这片树林就在这里啊!他想着。这时,另一个景象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看到了在闪亮的河边停着好多汽车,河边有好些人排在那里。甚至还能看见有些人站在河中间。他们在干什么?马道林想,于是就叫上助手,徒步走向河边。
       现在他看到了,河边的人在钓鱼。这个时候是三文鱼从大海洄游到河流产卵的季节,在加西沙这段呈阶梯状的清澈水面上,上下落差有几十米,其中有好几道近两米高的瀑布。三文鱼排着密集的队形逆着激流缓缓而上,其中一些会突然加快速度箭一样射出去,跳上了瀑布。在狭窄的河段,水面上挤满了三文鱼粉红色的鱼背,像开锅的饺子似的。河边不时有人喊着:Fish on!(鱼上钩了!)他们的渔竿弯得像张弓,他们得使出最大力气和三十多磅重的_三文鱼角力。好些人钓上了鱼,只是傻笑着把鱼抱在手里,摆开姿势照个相,然后又把鱼扔回去,所以河面上漂满了死鱼。还有的鱼被钓上来,钓者只剖开肚子取走鱼子。被开膛的鱼发出臭味,吸引了大群的海鸥和乌鸦来啄食。
       马道林在河岸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么壮观的三文鱼洄游和屠杀场面令他印象深刻。他没有到达河谷底,他不想因为一个警察出现在这里让渔人受惊。他看到了钓鱼的人里有一些华人,有一些印度人,很少有黑人,比例最多的还是白人。
       还有什么事情在吸引着马道林。他发现眼前这片景色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从工作包里取出一叠刚拿到手的杰西卡的照片拷贝件。他一张一张看过来,在一张杰西卡笑得最开心的照片上,他看到了背景里的河流和树林。马道林把照片举在手里,移动着,对照着景物。他停住了。现在他确认了,照片上的背景,就是这段河流。
       马道林回到了公路上,进入那个STARBUCKS咖啡店。他要了一杯哥伦比亚黑咖啡,透过玻璃窗望着五十米开外的那个橙色的电话亭。上午九点三十五分李雪枫接到的神秘电话,就是从这里打出的。马道林现在还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打电话的人在打通电话后不出声?为什么杰西卡以前会在附近的河边拍过照片?假设这个人就是绑架杰西卡的人,那么他打电话的时候杰西卡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呢?马道林联想着案发现场的情况,在一个不很大的楼层里杰西卡无声无息被带出屋子而没有惊动父母,本身就不可思议,特别奇怪的是,尽管杰西卡被带走时只穿着内衣,但还是带上了她的玩具熊。如果她处于惊吓中或者在挣扎,她是不可能带走小熊的。她只能在一种相对平静,或者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才有可能抱着小熊离开。按照这样的推理,杰西卡似乎和这个半夜里把她带走的人有一点默契。而且从现场情况看,没有一点挣扎反抗的迹象。这个时候咖啡店坐着很多人,他们在此眺望着加西沙河流域色彩如莫奈的画作一样美丽的秋色。马道林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上午九点半的时候,杰西卡和那个打电话的人会不会就坐在这里的某一张桌子边喝咖啡呢?也许杰西卡喝的是一杯热巧克力,或者是一杯意大利卡布基诺。小女孩通常喜欢喝这些,就像现在坐在离他两张桌子远的背朝他的那个黑头发女孩子。马道林受这个奇怪的念头的驱使,突然冲那个黑头发女孩的背影喊:
       “杰西卡!”
       马道林喊的声音不很高,但是坐在店里的客人几乎都听到了,一起转过头来看着他,包括那个黑头发女孩。女孩是个眼睛碧蓝脸上长着雀斑的白人,有点吃惊地看着马道林。马道林向她挤挤眼,站起来走到她旁边,俯下身低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然后就走出了咖啡店。在柜台里卖咖啡的那个印度姑娘侧脸忍不住一笑。她和店里的其他人已经告诉来调查的警察好多次,今天上午没有华裔小女孩进过店门。
       三
       刘依娟最初看见这张照片是在早晨去学校的地铁上。当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个黑人妇女手里有份《西雅图邮报》。那黑人一边看着,一边不停地惊叹:哦,我的上帝!依娟的眼睛瞄了她的报纸一下,就看到了这照片。她一眼认出这是她以前的房东的女儿杰西卡。但是边上的标题让她大吃一惊。“华裔女孩神秘失踪”……她正要多看点内容,黑人妇女却把报纸一卷站了起来。她到站下车了。
       这天上午上的是统计分析概论,是几百人一起上的大课。那个犹太人教授在讲些什么依娟一点也听不进去。杰西卡怎么会失踪呢?她也许是回家走错了路吧,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一下课,依娟就快步出了校门。不远处就是唐人街Gastown Ave。她买了一份快餐便当,又买了一份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她看到一版就有杰西卡被放大的照片。依娟带着快餐和报纸快速赶到她兼职工作的办公室。从年初开始,依娟每天要为亚洲经济论坛的尼尔森先生做几个小时的文秘工作。
       “你今天吃的是什么?是不是星洲炒粉?”依娟刚坐下,才打开饭盒,坐在里边办公室的尼尔森就闻到了香味。
       “你又说错了,今天是干炒牛河。”依娟回答。她一边吃,一边打开报纸。在报纸的第二版,有一段详细的报道:
       西雅图警方昨日下午发布警报,寻找一名当天早晨在自己家中离奇失踪的十岁华裔女孩杰西卡。警方怀疑这名华裔女孩可能被诱拐或遭绑架,已通知性犯罪侦破小组追查此案。
       失踪的杰西卡与她的父母生活在一起。证据显示,房屋曾被侵入,警方认为这是一起诱拐案。一位警官说,“调查者相信她在午夜某时被诱拐。”目前为止,警方还不能确定她失踪时所穿的衣服,也没有透露他们所掌握的证据。女孩的父母被安置在男一个地点,警方随时向他们通告这一案件的最新消息。另外,电视所拍摄的画面清晰显示,一间房屋的玻璃被移动。据西雅图城市电视WP24报道,“看起来这间房屋在夜间被进入。”侦探道格拉斯警官对记者谨慎地说,“我们没有证据显示房间内有暴力行为。”但调查者确认这不像是离家出走。
       根据报纸的描述,依娟开始努力去回忆那座房子,心里马上有一种不愉快的黑暗感觉。她已经对这座房子印象模糊,只是记得这是一座外表漂亮,环境优美的屋子。她怎么也想不出报道里说的被移动玻璃的窗户是什么样子。她当时是住在地下室,四壁没有一扇窗,所以对窗子没有一点印象。但这些都不要紧。她只是吃惊,为什么有人要半夜钻进屋里,诱拐杰西卡呢?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依娟就没空去想了。尼尔森给了她一大堆的文件,要立即打成邮件发出去。尼尔森正在筹备一个亚洲经济讨论会,下个月他要邀请香港政务司长梁爱诗作一次演讲。依娟作为西雅图大学的经济系国际留学生,能接触到这些事情,觉得很有意思。
       这天依娟干好所有的活回到住处已是天黑。她现在住在BEACH FRONT街一个高层公寓大厦里。大厦的电梯像个玻璃做的篮子,建在大厦的墙外。依娟走进电梯,按动了六十七层的按钮,电梯立即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就几秒钟时间,依娟升到几百米高空,俯视着灯火
       璀璨的两雅图半岛。依娟非常喜欢这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在进入房间后,她也喜欢把窗帘拉开,站在玻璃墙前,欣赏着这个如银河一样闪亮的城市。在她的正面方向,是一排排同样高的通体闪亮的大厦,稍远处,是西雅图海湾,这里是富豪们的水上飞行俱乐部。有一个晚上,依娟站在玻璃墙前,看着各种各样的水上飞机忽起忽落,那情景好像是电影《星球大战》似的。她正在换衣服,看得入了神,竟忘了穿上衣服,裸露着上身面对满城灯火。过不了多久,有一份英文传真过来了。大概意思是:我用天文望远镜搜索夜空,发现了你如仙女星座飘在天上。你的上体美丽至极,却让我对我所没看到的部分想入非非。依娟这下知道了,在西雅图的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原来架有许多的高倍望远镜。在她观看夜色中的城市时,她也成了被人观看的对象。她曾经听说过美国有很多以观望为乐的俱乐部,有观鸟的观鲸的,有观飞机起落的。那些专门看飞机起落的人据说还持有执照,他们的观望技术高得能通过看飞机起落姿态看出一架飞机是在偷运毒品。这样看来,有观望女人身体的爱好者也就不奇怪了。依娟只是不懂,那些人是怎么知道她的传真号码的。她想那些人大概也是很专业的窥视者了,他们会根据她的窗口位置确定她的房间号码,然后就很容易在电话黄页上找到她的传真号。这个发现使得她在玻璃墙前有了一种特别的兴奋。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有意泄出一些春光,让那些苦苦守在望远镜后的窥视者兴奋一下。
       但是今天,依娟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却呛住了,把酒洒到茶几的报纸上。她看到酒刚好洒在第一版杰西卡的照片上,照片像溅上了血迹,让她的心蓦然一惊。“怎么会呢?谁会这么做呢?这可怜的孩子。”
       现在她又想起那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不愉快的感觉跟着又来了。她开始拨电话,拨给周沸冰。对方还是没有开机。上一次她是在一周前拨的,那次没找到他倒也无所谓。可今天她很想和他说说她的前房东女儿失踪的事。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在网上呢?依娟打开电脑,刚进入系统,这时有人按门铃。她感到奇怪,如果是熟人,他们来之前都会先打电话。如果是那些推销员,他们最多按两次门铃,如果不见开门,就会离去。但是这会儿的按铃人有点奇怪,按一下,间隔三秒钟再按一次。好像知道她就在屋里,一定要她开门。
       依娟只好站起来。她贴着门镜孔一看,是警察。
       进来的警察有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男的看起来像是华人。
       “你是刘依娟小姐吧?”那个看起来像华人的警察用香港口音很重的国语问道。
       “是的,我是。”
       “我的名字叫马道林,普通话讲得不太好。”
       “没关系的,你说英语也可以。”依娟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依娟说。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茶几上的报纸。报纸打开的部分正是杰西卡的照片。警察的眼睛也看到了这里,而且还露出一点微笑。这种微笑让依娟感到不快。
       警察说明了来意。他们说从案件的现场来看,入屋诱拐杰西卡的人应该是对这屋子熟悉的人。所以,警方要对所有在红杉路208号杰西卡家租住过的房客都做一次调查。
       “你的第一名字,你的家庭名字?”问话正式开始了。他们发现依娟英语流利,就用英语谈话了。
       “依娟一刘。”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青岛。”
       “你是什么时候住在红杉路208号的?”
       “大概是一年半前吧。”
       “为什么你选择住在那里?”
       “也不为什么,那时我在附近的Silverstar学院读书,比较方便一些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呢?”
       “这个……好像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广告。”依娟没把握地说着。突然她的意识里很清楚地浮现出杰西卡母亲李雪枫的形象。“对了,是那女房东自己跑到学校里去贴的广告。”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半年多吧。”
       “你住在那里觉得愉快吗?房东和你的关系好吗?” “还好吧。挺好的。”依娟说。但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不确定。她觉得警察问这些问题很没有意思。这时她注意到在门外还有一些警察。有两个警察进来了,其中一个人竟然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他牵着狗在屋里走了一圈,那狗的爪子东抓西扒,依娟看到从狗嘴里流出的唾液都滴到地毯上。
       “那么,后来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转了学校,就搬到这里了。”
       “前天晚上,也就是杰西卡失踪的那个晚上,你在哪里呢?”
       “前天晚上?让我想想,我没有出去,我一直在家里。”
       警察的盘问结束了。看来就是例行公事,什么问题也就问到为止。在结束之前,警察印了依娟的指模,还让她张嘴用棉花棒取走她的一点唾液做DNA测试。
       警察一走,依娟突然觉得心情极为沮丧。她甚至委屈地流起了泪,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警察怎么可以把她当犯人一样打指印,还要她张开嘴像个白痴一样取DNA样本。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警察怎么可以带一条大狼狗进她屋子呢?她觉得今天倒霉透了。
       依娟在洗手间一次一次的洗手。她的手指全是打指印涂上的黑色油墨。过了一会,她的心情略为平静,就回到了电脑前。一进入EMS,她发现好久没见的周沸冰在网上。她试着呼叫了他好几次,不见反应。她能想象得到,周沸冰这会儿一定是在打电子游戏。依娟脑子里出现他典型的习惯:一手抱着一只大可口可乐瓶子,一手是一大包薯片,一整天就坐在电脑前。想到这些时,依娟感到非常失望。她好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他还是这个老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周沸冰总算有了反应。他回了一行字:
       “我刚才睡着了,不好意思。”
       一看见他回话了,依娟马上有点心疼的感觉。
       “你怎么样?干吗累成这样?读书很忙吗?”
       “还好啦。”
       “你的托福考过关了没有?”
       “不考了,过不了的。”
       “那你在忙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喂,你有什么事吗?我一忽要下了。”
       “你在忙些什么?”依娟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喂!你看到新闻了吗?我以前的那个房东的女儿杰西卡失踪了,好像是被人绑架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报纸,也没看电视。”
       “你不记得那女孩吗?和你挺熟的。”
       “我不怎么记得了,忘了。”
       依娟觉得周沸冰有点心不在焉。本来她还想说些警察来调查的事的,现在她没了说话的兴趣。
       “不好意思,我得下了。我得出去。”周沸冰说。
       “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去干活。”
       依娟突然觉得非常生气。她知道周沸冰说的干活是什么事。他是去接送按摩小姐。唐人街的按摩小姐自己不开车,都是找些熟悉的私家车接送。
       “沸冰,今晚你不要去了可以吗?我的心情很郁闷,你来陪陪我好吗?”
       
       “不,我已经和人说好了,不能不去。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吧。我走了。”
       依娟眼巴巴看着他的名字从屏上消失,气得脸色发白。他至少也得安慰她几句吧。她觉得沸冰一定是和那些按摩女混上了,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冷漠的。嫉妒的火在她心里烧起。她现在就要到唐人街去,亲手将他捉拿。只要看到他那辆银色的丰田车,就能找到他。她开始穿衣服,其坚毅的神色犹如披甲上阵的武士。然后走出门,进入那透明的电梯从半空降下来。她坐了两站车,就到了唐人街附近的书院街。这条街有着文雅的名字,却是西雅图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游荡着吸毒者,酒鬼,娼妓。美国政府机构在下午五点之后都关门了,可这里却有几个政府部门还在开门服务。在街西有个毒品注射所。在这个国家贩卖毒品犯罪,使用毒品者却不算犯法。在纽约州那边,毒品使用者喜欢用吸食的方式。而在靠太平洋的洛杉矶西雅图一带却流行注射。为了降低注射者使用不洁针筒和注射用水交叉传染爱滋病,政府开办了注射所,免费提供他们安全的注射用具,附带着还有热咖啡供应。依娟在经过这里时,看到那些等在门口的瘾君子萎靡不振,可从屋里出来的经过注射的人却神采飞扬。再往前走,看见前面排着长龙,这里又是一个政府的部门——戒酒屋。专家认为那些酒鬼之所以染上酒瘾是因为他们的酒的来源时多时少。他们在没钱买酒时干憋着,有了钱买酒就会痛饮一番。如果每天有一定的酒的来源,他们的酒瘾就会大大降低,可以控制自己的饮酒量了。市政府采纳了这个说法,用纳税人的钱办了这事。依娟尽管心里烦恼,还是好奇地站在这里贴着窗玻璃看了一阵子。她看见柜台后边站着两个肥胖的黑人妇女,根据领酒人的要求,用一个量杯将他们所要的品种的酒倒入他们的杯中。一个白人老头一口把酒吞入肚子,伸出空杯还要。胖黑人毫无表情地又给他倒了半杯。柜台后的架子上有很多不同的酒,啤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茴香酒,朗姆酒,白兰地,威士忌。依娟尖着眼睛想看看有没有她家乡引以为豪的青岛啤酒,可惜看不到。但有一瓶酒看起来特像北京二锅头。
       当依娟走到俗称红灯区的犹太街时,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显得提心吊胆了,把所有的扣子扣紧。她边走边搜寻周沸冰的车,却没看见。犹太街不很长,她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到他的车。倒是有不少寻欢客过来关心她。“我可以带你走吗?”“你需要多少钱?”依娟在这里极其难堪地等了近一个小时,也没见周沸冰的车子过来。她知道沸冰没说实话,他一定是和什么按摩女鬼混去了。她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个时候她看到在她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人和老马都在打盹。这种马车属仿古的交通工具,多是些俄国人在经营。依娟忽然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好可怜,像是那个被抛弃的俄国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安娜·卡列尼娜》的缩写本,如今的女生能看几本古典名著的缩写本就可算是博览群书了。
       四
       十一点了,马道林开车回家。尽管已是夜间,十六车道横跨西雅图的601高速公路依然是车潮滚滚。马道林看到,那些横架在公路上方的电子指示牌现在都闪着一段话:“AMBERALERT.10 YEAR OLD GIRL MISSING.CALL911 WITH INFO.”(琥珀警报。十岁女孩失踪,发现者请报911。)601高速公路的日流量达二十万辆车,至少有超过二十万人会看到这个警报。何况“琥珀警报”是由美国联邦警察发布的特殊警报,涵盖了全国所有的公路网。所以几乎所有的美国居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这件事。马道林把着方向盘缓缓前行,只觉得眼皮和心情一样沉重,好几次他都觉得眼前模糊了。杰西卡失踪已有好几天了,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下落。作案人在最初时间从加西沙河边地区打出那个没有声音的电话后,就不再有一点响动。警方除了对杰西卡住家附近进行大规模搜寻外,还对加西沙河区域的树林也进行了拉网式的搜寻,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根据李雪枫提供的部分和杰西卡有过接触的客户和租客名单,马道林和另外五个小组连日来都在寻找名单上的人员,并和他们中的部分人谈了话。对这些对象的监视还在继续之中。
       马道林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翻着《星岛日报》。尽管他的英语阅读报纸没问题,他还是习惯读中文报纸。报上好几版都是失踪女童的事,马道林看了几则就觉得没什么价值。然后他打开了电视,看到警察局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他看到莫里欧局长在报告案情调查进展,话说得慷慨激昂,实质上没有透漏一点风声。然后他意外看到了李雪枫、林毅夫妇也到了现场。杰西卡的父母看起来相当悲伤疲惫。面对各媒体,李雪枫泣泪宣读了一封给绑架者的信,她说:“我不知你或者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杰西卡。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你们没有理由恨杰西卡,你们也不会恨杰西卡的。看看她的眼睛吧,她是那样天真无邪,她是那样无辜无助。请放她回来吧!如果你们索要赎金,就打电话来吧,我们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回女儿的生命和自由。”李雪枫在发言过程中多次泣不成声,她特别强调的是:请求绑架者不要虐待杰西卡。他们一家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她好像感到生活中存在着仇恨,好像还受到了某种压力,是来自内心还是外界的舆论?马道林想起这几天的调查,一些她的客户和在她家地下室住过的人在被问及相互关系如何时,都好像有话要说,可这个时候又不愿多说。马道林突然想起李雪枫说过的那个登租房广告的网站——西雅图中文之星网。他放下报纸,在GOOGLE上搜索到了这个网址。
       他在广告的板块上浏览了一下,转到新闻,马上看到了“寻找失踪女孩杰西卡的专题”。由于是民间的网站,这里的小道新闻很多,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贴文章。马道林看到了一个帖子。
       悲剧的起源
       悲剧已经临头,你们在电视上哭诉:我们从没伤害过任何人。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有多苍白!因为你们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看不出这个案子有多少偶然性,相反从媒体对你们家况的报道我深感发生这样或类似这样的事件对你们来说是迟早的,是必然的。因为你们把钱看得太重,而在对于钱的获得过程中你们无视了其他。
       你们和大陆那些努力往上爬的中产阶级人士一样,缺少的就是反省。你们总是提防着人家的侵占,对自己的行为却总有宽恕理由。不过我相信,现在你们一定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有太多的东西比钱更重要!反省自己是痛苦的但又是必需的,与其对绑架者诉说你们失去女儿的痛苦,不如传达给他们你们对自己的忏悔,也许这样才能真正打动他们。祝小杰西卡早日平安返家。
       马道林看完了这个帖子,本来已昏昏欲睡的脑子变得清醒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痛恨杰西卡的父母呢?他是个旁观者或是当事人?要是能和这个人取得联系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但他无法找到这个人,因为法律不许警方通过网络寻找自由言论者。马道林想:明天
       得让李雪枫看看这个帖子,尽管这会刺痛她。不,她一定早已看到了。
       现在,马道林又和李雪枫面对面而坐。李雪枫形容憔悴,眼圈乌黑,但从她紧闭着的嘴唇可以看出她的坚毅。她没有垮掉,为了女儿,她得挺着。
       “林太太,你们在这些年里是否和什么人结下了仇恨?”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仇恨我们,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伤害人,我们总是善待每一个人。”李雪枫说。马道林看到她的双膝紧紧并拢,这种身体语言表明她在紧张地防守。
       “我们相信这一点。出于调查的需要,我们不能排除绑架者是出于报复的动机。我们注意到在西雅图中文之星网站上的一些帖子,好像对你家很有成见。不知你有没有看到?”
       “我没有看到过。不过我能想象那些东西写的是什么。”
       “你和你的客户有过经济纠纷吗?”
       “在前几年的北美股市大崩盘中,有些客户损失很重。曾经有些客户要我赔偿,可这是股市的风险,我怎么控制得了。”
       “这倒也是。”马道林想起自己在香港房市上的亏损,似乎很有同感。
       “和出租房的租客关系也很难处理。你知道,这些学生租客都出自富裕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刚刚出国,做的还都是中国国内那一套。所以我有时得管管他们,教教他们。这样他们就觉得不舒服。”
       “你能说些具体的吗?”
       “比方说,在美国是禁止在室内抽烟的,我在租房合同上都写明了。可到了半夜,还经常有人在偷着抽烟。你知道,屋内的暖气管都是相通的,楼下一抽烟,烟就往上面跑。我能不管吗?”
       “这不能不管。”
       “你看过这样洗衣服的吗?他把衣服和球鞋都一起丢进洗衣机,把烘干的温度和时间都开到最大限度。结果鞋子也烤化了,洗衣机也损坏了。”
       “他们以前可能从来没洗过衣服。不懂。”
       “我们一家的衣服我都是用手工洗,洗好了放在后院晒干,从来不用洗衣机烘干机。现在电费煤气费多贵呀!”李雪枫说着这些事时,显得有些激动。她接着说:“你知道,西雅图的房子都是木头结构的,最怕火。可有几个租客总是开着电炉烧东西,人却跑到房间里去。好几次锅里的东西烧成了炭,油烟滚滚。更可怕的是,他们怕我知道,竟然把烟雾警报器的电池拿掉。这样就是着火了警报器也不会响。你说危险不危险?”
       “那你怎么处理他们呢?”
       “也就是教育他们几句罢了。你真不知道这些学生住客有多懒,垃圾放在下面都长虫了也不拿出倒掉。还有,他们总是把有机垃圾,可回收垃圾,普通垃圾都混在一起。在垃圾收集日,我们还得把这些垃圾重新分类。要不收垃圾的工人都会看不起我们中国人的。”
       “你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怀疑对象?他们或者是为了报复?或者是为了要勒索金钱?”
       “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通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李雪枫的眼泪流下来。“前天我已经把一些客户和房客名单给了你们,我所能想到的都在上面了。求求你们再仔细查下去吧。”
       马道林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他取出杰两卡那张以河流为背景的照片,询问这是在哪里照的?李雪枫仔细看了照片,说这是去年九月在加西沙河边照的。马道林问道你们去那里干什么呢?李雪枫说是去看三文鱼。马道林有点不解,只听说有人去钓鱼的,没听说去看鱼的。李雪枫解释说,她和丈夫都不喜欢户外活动,不会钓鱼。去年八月,杰西卡一直说想去看三文鱼,说这个时候在大海里的三文鱼要回到家乡来了。
       “杰西卡怎么会知道三文鱼洄游呢?”
       “杰西卡特别喜欢动物的。她除了喜欢家养的猫、狗,还特别爱去动物园,看老虎、熊、狮子。”
       “可动物园里不会有三文鱼啊。”
       “也许她从电视里看到,也许是学校里的课程。”
       “租客里边有人常去钓鱼吗?”
       “这个我们不甜道。我们平常都忙,很少和租客谈这些事。那是他们个人的事。”
       “也许杰西卡和那些租客认识,他们告诉她钓三文鱼的事?”
       “没有,我们不容许杰西卡和他们来往。”
       “那么是谁告诉你们加西沙河这个地方可以看三文鱼的呢?”
       李雪枫迟疑了一下,“是我先生的朋友吧。杰西卡一直说加西沙河有个地方可以看三文鱼,后来我先生问过一个爱钓鱼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们具体地点。” “今年你们去过那里吗?” “还没有,上个星期杰西卡还一直要我们去看三文鱼,后来我们因为忙,没去成。”
       五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依娟又是站在玻璃幕墙内,俯视着银河似的闪亮的西雅图。她在想着:周沸冰现在是在哪盏灯下呢?好些天了,依娟还是生气,没有和他联系。而他也没来电话,也没邮件。依娟一直找不到他在网上的踪迹。不过这样她反倒不觉生气了,因为周沸冰以前也经常会这样失踪一阵子。他有时说去远处钓鱼了,有时说去登山了,有时说去农场做工收马铃薯了,甚至有一次说去北极了。
       两年前,依娟刚认识周沸冰时,他才十七周岁。那回大家到维多利亚岛度周末,经过大赌场时,大家都进去小赌一把开开心,只有周沸冰不到十八周岁,被堵在门外。等大家出来时,找不到人了。找了好久,原来他就在附近一个电子游戏厅里玩电游。只见他一手拿着包薯片,臂弯里夹着个大可乐瓶,五个手指在操纵盘上跳来跳去,神勇无比。旁边围了好些白人孩子,被屏幕上他打出的超高分数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依娟和他是在一个班级。silverstar专科学校不大,是专门为外国留学生设的大学预科。依娟比他大了一岁,所以老是觉得他是个小孩。周沸冰的成绩不怎么好,尤其是英语,与托福的分数相距甚远。如果你考不过托福,你就上不了正式的大学,只能在College(专科学院)里混。但是周沸冰的电脑天赋却非常高,简直够得上骇客的级别。
       有好长一段时间,依娟就像一个姐姐一样地关照着他。那时他和他人合租一个公寓。他睡客厅,另一个人睡正房里。依娟第一次去他住处时,看到屋里堆满了比萨饼的硬纸盒。每天晚上,周沸冰一个电话打到比萨店,叫送一个比萨过来。这就是他一天的主食。其他的时间他就坐在电脑前,一边吃薯片,一边喝可乐。他这样做不是因为缺钱。据依娟所知,他家家境还不错,父亲是个远洋海轮的大副,母亲则是个电视剧演员。他们定期会向他户头汇来所需的费用。
       周沸冰还有个习惯,晚上睡觉时从不脱衣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就钻进被窝睡去。不过他在早上醒来时会认真地洗个澡,还会给头发抹上发胶。所以他的形象还是十分的光鲜整洁。
       周沸冰特别喜欢钓鱼。他说过西雅图真正吸引他的东西是这里丰富的野生鱼类。依娟和他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就是在钓鱼的过程中。那回他们去的是距市区三百公里的劳伦斯河的拦河大坝。从上游河段倾泻而下的水流中含有大量被水冲昏的小鱼,所以会有很多大鱼汇集在那儿觅食。在岸上的美国野生资源保护部立的
       宣传牌上可以看到,这里有北美梭鱼,一种带状的有着一排锯齿的凶猛鱼类;有catfish,像中国的鲶鱼,但有几十磅重;还有大嘴鲈鱼和小嘴鲈鱼;眼睛像宝石一样的碧古鱼。那时三文鱼还没洄游,他们钓的主要是彩虹鳟鱼和湖白鱼。
       他们是在日落之前到达这个与加拿大交界的拦河大坝上。这个时候河上的风景如画,从大坝上看去,劳伦斯河一直延伸到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两岸是墨绿色的山毛榉树,天空湛蓝,飘满了晚霞。好些大小不一的游艇正缓缓驶来,通过大坝的提升水仓上到上游,游艇上全是些皮肤晒得黝黑的白人男女。游艇挂的是美国星条旗和加拿大的枫叶旗。
       “我以后也会有一条游艇的。”周沸冰说着,用力抛出了一条鱼线。
       “你现在就可以拥有,我看到我家附近有个人在卖一条旧小艇,才五百美金。”
       “我要的不是这种。我要的是一条大船,就像那条。”周沸冰指着泊在不远处的那条豪华游艇,那上面有两个卧室,还有厨房,客厅,健身房。“我要一直呆在水上,一直向北方开进,在北极追逐鲸鱼。”
       “小心,那里可有大白熊的。”
       “不会,我会有因纽特人保护我。”
       “那倒不坏,讨个从来不刷牙的因纽特女人当老婆。”
       太阳下山后,他们钓到了第一条鱼。那是一条湖白鱼,很沉。周沸冰已经用了二十磅的鱼线,还是不能把鱼提到十几米高的坝上。他有一个特殊的工具,是用自行车的钢圈在边上拴上网,成了一个桶状的网兜。依娟把着绳子将这网兜放到水面,周沸冰就把鱼提进去。他们把网兜拉上来,好大一条鱼。他们两人一个抓鱼头一个抓鱼尾把鱼放进冰桶里。
       鱼线又下去了。月亮升上了河面,到处发着柠檬色柔光。
       “你以后就不要刷牙了,做个因纽特女人帮我打鱼。”
       “最好连澡都不要洗,脚也不洗。臭死你。”依娟说。现在他们靠在大坝的护栏上,月色如银,河流涌向远方。依娟感到周沸冰的手揽过她的腰肢。入夜了,有了寒气。他的手让她感到有点舒适的温暖。他的手起先有点僵硬,几分钟后活动了起来,就像海里的八爪章鱼,伸开软爪慢慢爬动。依娟感到这只有趣的章鱼先是往下爬,在她的下腰腿侧停了一下,又迟疑地转移到了她的臀部上方。不久后,它好像认准了目标,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中间它停了几下。最后是加快了速度,伸开了脚爪扣住了她的胸脯。
       “你以为我是一个不刷牙的因纽特女人吗?”依娟感到呼吸急促,但是很愉快。
       “不,你是一条大鱼。”
       “什么鱼?”
       周沸冰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个鱼名。由于水声很大,依娟听不大清楚。她大声喊道:“你是说我是一条大鲈鱼吗?”
       “不,你是一条大乳鱼。”
       依娟忍不住笑起来。周沸冰这样的话马上使得她春潮汹涌。
       在这个迷人的晚上,他们合作钓上了很多条大鱼。在鱼上钩的间隙,他们就搂在一起亲吻,抚摸。依娟后来回到家时,发现身体的前胸和腿部沾满了鱼鳞片。鱼鳞借着鱼身上的粘液粘合在她皮肤上,使得她突然有了一种两栖动物的感觉。当她洗澡时,温水流过她满是鱼腥的身体,她就感到自己像一条鱼一样的鲜活,兴奋。
       回到依娟的住处已是天亮。周沸冰送她回到地下室房间,依娟就抱住他没让他走。在夜色下的劳伦斯河上开始的情欲现在泛滥了。依娟在床上像一条鱼似的有力地扭动,她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直摆脱不了自己是鱼的幻觉。她的意识里充满了这样的想象,那是她最近在Discovery的野生动物节目看到的一组镜头。…条雌性鲨鱼一次会和许多条雄性鲨鱼交配,在和下一条雄鱼交配之前,母鲨要拚命扭动身体,把体内上一条鱼射进的精液排出去。结果海水里漂着一团团乳白色的鱼精,看起来像白云缭绕。这样的想象使得依娟异常的亢奋快活。
       然而就在他们沉浸在海底的极乐世界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是女房东。
       “是谁把车停在车道上?快把车挪一下,我的车要出来了。”
       这真是极为扫兴的事。依娟只得穿上睡衣,把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女房东说:“对不起,我马上会把车子开走的。”她看到女房东的眼睛越过了她的头,看着屋子里边的床。这房间很小,周沸冰无处藏身,只能呆在床上。他像一只鸵鸟把头钻进了被子里边。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是依娟现在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女房东当时愠怒的目光。今天下午,她在电视上看到了女房东极其凄惨地对着镜头诉说: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我们总是善待每一个人。依娟还是在她的眼神里感到了那种愠怒依然存在。
       六
       马道林一早到了办公室,警长道格拉斯就让他看《西雅图邮报》上一张杰西卡画的画。这是杰西卡在学校的作业。学校已经把所有杰西卡的东西交给警方,但他们忘了这张画,因为它在前些日子给送到一个艺术中心展览了。媒体赶在警方之前拿到了这张画。
       那是一幅画在三合板上的油画,意象非常奇特。画的是夜色,基调很暗。画的下方有一高一低两座平房,共有三个黄色的窗口,右上角有一轮有光晕的黄色月亮。在黄色的窗前有一棵树,仔细看还能发现低处还有一棵。它们的枝干没有叶子,像章鱼触须似的在不祥的夜空里飘动。在屋顶上方的夜空中,飘浮着两个人状的物体。你能看出物体很放松地张开的手臂,能看出头发飘动的头部,但是看不出人的面容和性别。而令马道林惊奇的是,他看到这两个人形物体的下肢都呈现着鱼尾状。
       “Shit!这简直就像是现代派大师画的画,夏加尔的画,达利的画。一个十岁的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想象力呢?”道格拉斯嚷着。
       “这孩子很特别,她四岁开始学画,三岁开始弹钢琴。据说她的钢琴弹得像肖邦一样好。”马道林说。
       “她真的像个天使。”道格拉斯说,“她家邻居那个退休的技师瓦特告诉我,有一天黄昏杰西卡踩着遍地黄叶独自走回家,手里提着装长笛的箱子。在经过他的车库时,杰西卡说想看看他家的猫。瓦特逗她说,猫出去玩了,只要你一吹长笛,猫就会跑回来。杰西卡就真的把笛子装起来,站在那里吹呀吹起来。”
       “可惜她现在没有带笛子,我们要是听到笛子声,就能找到她了。”马道林说。
       “可怜的孩子,她被掳走时连衣服都没穿好。”道格拉斯说。
       “不过她还是带上了她心爱的维尼熊,总算有个玩具陪着她。”
       “马,你能看懂这画的意思吗?”
       “我在看,我现在说不出这画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两个飘浮在夜色中的人是杰西卡的一个梦幻吗?”
       “我只是个警察,不是心理专家。”马道林说。
       “这样的梦幻证明她有预感,显而易见,在她被掳走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道格拉斯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下去。
       “为什么这画里又出现鱼的形象呢?在这个案子里,有好几个事情都联系到了鱼。案发当天李雪枫接到的电话,就是在一个能闻到三
       文鱼腥味的地方打出的。”
       “案犯为何要跑到那里去呢?为什么他打了电话又一声不响?如果是勒索赎金,通常作案者会尽快让人质家属知道的。”道格拉斯说。
       “这个人没按常规出牌。”马道林说。他现在突然很想抽根香烟。五年前他在香港时每天要抽两包烟,到了美国后才好不容易把烟戒掉。这些天,由于心理压力太大,他又在口袋里放了包烟,他已经抽了五根了。在美国办公室内是不可抽烟的。他只能跑到自己的警车里。他最习惯在警车里思考,在香港时也一样,觉得思想特别能集中。
       马道林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能感觉到尼古丁很快溶进了血液,一种舒坦的感觉徐徐向全身扩张,在短时间内眼前会一阵发黑。这就是老烟民在戒烟后重新抽烟的感觉。马道林打开了车载电脑,在“收藏”上点了一下,直接就进到了“西雅图中文之星”网站。杰西卡的案件就像是一个黑暗的迷宫,在这个网站他似乎能看到远处有烛光出现,至少是有人擦亮了几根火柴。他看到了一个新的帖子:
       当那个睡梦中的女孩在不祥的夜色下被人带走的同时,成千上万条三文鱼正沿着洄游路线在水底逆流而上。我们不能知道在被夜行人带走之前杰西卡的梦境里是否有三文鱼游过,但我相信她被拐带过程中一直处在没有恐惧的睡眠中,她一定被一条魔毯裹上了,连衣服都没穿,连怀里的玩具熊也没放下。就这样,她安详地闭着眼,跟着那神秘的夜行人消失在夜色里,就像那些洄游的三文鱼在漆黑的水底箭一样地奔向生命的起点……
       这个帖子看来是对报上刚印出的杰西卡的画的反应。报纸刚印出几个小时,马上引起反响,说明关注这个案件的人很多。还有一个帖子这样写道:
       美丽的公主被巫婆掳走时,她在树上留下了记号,勇敢的骑士按照她的记号找到了她。而聪明的杰西卡在被掳走之前就提前做下了解密符号。解开这个符号,她就会获救。就像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谜,斯芬克斯就倒地而死。
       作为一个警察,马道林不喜欢这种不知所云的寓言式的文字。但是他从中确实发现一些和自己不谋而合的想法。杰西卡对鱼的强烈印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件事连她的母亲都说不清楚。现在从这张画来看,对于鱼的印象已深刻地进入了她的意识深处。儿童画总是会把儿童心里所想和所怕的东西表现出来。那么到底是谁把这个鱼的意象传给了她呢?马道林凭直觉认为,这个案子可能就是一个喜欢钓鱼的新手干的。很难说清他的作案动机是勒索还是报复还是性侵犯,可能连作案者自己都不很明确。一周来马道林和同僚调查了部分李雪枫的客户(这些客户和李雪枫有一些债务纠纷)和所有能找到的租客(特别是几个钓过鱼的男学生),核对了指纹资料,这些人都被排除了有作案嫌疑。那些找不到的租客好些已在案发之前回到中同或者去了’第三国。尽管如此,警方还是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追踪他们近来的活动。
       七
       依娟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但她现在知道,她没有忘记。在她看见电视上的李雪枫时,她觉得自己还是会怒气上升。
       那个夏天依娟和周沸冰坠入爱河后,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那时是暑假,依娟除了下午要上两小时托福冲刺班,有的是空闲。他们有时去钓鱼,有时逛商场,有时呆在家里。周沸冰和人合住,依娟不喜欢去他那里,所以都是周沸冰在她这边。白天,女房东上班去了,周沸冰可以没有顾忌,自由自在地出入。杰西卡独自在楼上呆腻了,也会偷偷跑下来一起玩。她说她妈不让她和楼下的房客接触,她在她妈妈下班回来前会回到楼上去。
       晚上的时候,周沸冰有时会继续留在依娟这里。不过那得小心别让房东看到。依娟让他在房子里不要大声说话,还把他脱在门外的鞋子也拿了进去。然后依娟到厨房做饭。她做了一锅米饭,炒了一盘鸡蛋,一盘青菜,还有一大碗红烧肉,最近,她和沸冰都食量惊人。在她正要将饭菜端回房间好好受用时,她看到女房东从楼梯上走下来。
       “菜做得很丰盛嘛!又来人了?”房东问道。
       “一个朋友在这。”
       “是不是上次那个?”
       “你问这干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租给你的房间是按单身的价格。要是多一个人住,水费会增加,电费也会增加。”
       “我的朋友只是偶尔来一次。”
       “那也不行,晚上就是不能在这过夜。”
       依娟现在还能记起那顿饭后来吃得那样难受。周沸冰被吓住了,他吃饭时已心神不宁,说他还是走了算了。依娟说就是不走,看她怎么样。沸冰虽然不再说走,但显得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依娟对沸冰这么胆小觉得很失望,她不知道为什么沸冰这样怕这个女人。这天晚上不到十点,依娟就让沸冰走了。她送他出去。在走回屋子时,她看到女房东站在窗内向外张望。
       依娟决定搬家,她开始在网上找房子。过了几天,是她的生日。她和沸冰在外边吃了饭,还喝了点酒。离开饭店后,他们还不想分开。依娟不愿意去沸冰那边,所以他们只好又回到依娟的住处。依娟已经决定搬家,无所畏惧。不过虽然这样想,依娟在开门后从楼梯走下时,还是踮着脚,尽量不弄出声响。
       他们进屋后,关起门,互相对视了好久,捂着嘴笑起来。他们这会儿觉得是通过敌人铁丝网封锁线似的。可是还没等他们的笑容消失,一阵敲门声响起了。
       “对不起,请开一下门。”女房东在门外叫着。
       依娟把门打开了。她不是因为怕她而开门,而是觉得怒火中烧,想对着她大声嚷几句。她说:“你干吗老缠着我,你烦不烦啊!”
       “我前天已经警告过你,不许带人到这里过夜,你怎么又带人进来?”
       “今天是我生日,朋友来陪我有什么不对?”
       “我不管,今天你绝对不能留人在房子里过夜。”
       “我就是要留。我已给你交过房租,我有权让我的朋友进我的房间。我也有权不让你进我的房间。现在请你离开,我要关门了。”依娟说着就要把门关上。但是女房东把门挡住了,她的身材不小,力气也大。
       “你要是这样说,我现在就要你搬走。你不遵守租房条约,我有权把你赶出去。”女房东被依娟冒犯得七窍生烟。她一把推开门,要进房间里把依娟的东西扔出去。依娟冲过来推她出去。她喊着:“你这个肥女人,滚出去!”
       依娟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一个反手巴掌打在她另一侧的脸上。她的眼前直冒金星,她被打懵了。她这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原来耳光的滋味是如此难受。这个时候男房东已经下来了,赶紧拉住他太太,说:好了好了,我们上去我们上去。他连拖带拉地把暴怒中的妻子拉回到楼上。
       依娟还呆呆的站在那里,一抹嘴边,嘴角都流血了。而令她最吃惊的是,周沸冰在整个过程中居然一动不动。在她被打了两个耳光后,他既没有冲上去替她报仇,也没有上来保护她使她避免受到再次打击。他就这么木鸡一样站在一边,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他被吓坏了。依
       娟当时就想打电话叫警察,可是沸冰拚命拦住她,说事情闹大了不好。他最怕警察盘问,也许他未经房东同意进入房间真的是不合法的。说着,他丢下嘴边还在流血的依娟,慌慌张张地就走了。依娟真不明白一个大男孩会这么怯懦。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受伤。
       现在依娟想起这件事,心里还是十分的难受。这个夏季结束后,依娟以良好的成绩进入了西雅图大学经济系。而周沸冰因托福成绩过不了关,只能转入一个专科学校就读。依娟在进入新学校之前搬了房子,住到了西雅图海滨的公寓。是周沸冰帮她把东西搬到新居的。
       “这下我们远了。”周沸冰那天有点沮丧。
       “是有点远了,可你有车,怕什么。”
       “不只是距离。你现在是名牌大学学生,我什么还不是。”
       “这有什么,你只要把托福考过去,下学期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托福太难了。”
       “难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只要不打电子游戏,不钓鱼,把时间都放在读书上,一定能过。”
       “我也想这样,可总是做不到。”
       依娟在新学期开始后,由于学业繁忙,与周沸冰见面的时间骤减。因见面时间的间隔较长,她能觉察到每次见面周沸冰都有变化。起先是觉得沸冰的身体开始健壮起来,有了喉结,唇边也长出了胡须,胸肌腹肌都凸显出来了。后来她发现,周沸冰对户外活动的热衷还在升级。他现在经常外出远行露营。他在车上装上渔具和帐篷,一路上钓鱼过去,这样的行程有时要超过五千公里,历时一个多星期。他在秋天时进入了加拿大,去了安大略省的亚岗昆森林保护区,那里还生活着几千只野狼。他把野狼的嚎叫录音放给依娟听,听得她寒毛直竖。她问野狼怎么没吃了你?周沸冰说不会的,这些野狼已学会和人共处。每年秋天都有很多人从世界各地专门到这里与狼共嚎。在有月光的晚上,人群在指定的地点开始学狼嚎叫,狼群就会回应。然后就是人和狼的嚎叫此起彼伏。
       不久之后,依娟发现他开始有了一些不良行为。比如他常去CAsINO(赌场),去脱衣舞俱乐部和按摩院。不过据他自己解释,他去这些地方是工作。他为那些舞女、按摩女接送。那一类职业的女子通常自己不开车的,周沸冰根据她们的要求,有时接她们上钟,有时送她们去上门服务。依娟问他,好多事情都可以做,为什么要做这个听起来很脏的事呢?周沸冰说他倒没觉得她们有脏的感觉,和她们在一起挺愉快的。她们要是生意好,就会多给他车钱。要是没生意,车钱掏不出,周沸冰也不会向她们要。
       去年冬天,他北上去了北极圈内的阿拉斯加看北极光,还在一个因纽特人的村子里不取报酬帮他们打了半个月的鱼。他离开时,因纽特人送了他一些熏香油,说这是用抹香鲸的卵巢提炼出来的。
       现在这个礼物就摆在依娟面前。熏香油装在一个鹦鹉螺贝壳做成的瓶子里,熏香炉用布满细孔的海硝石做成,样子像个怀孕的动物。
       依娟在这个石器的顶端凹处倒了点熏香油,然后将石器镂空的肚子里的蜡烛点燃。蜡烛的火焰舔着上方的石头,将熏香油加热挥发。依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把熏香炉点燃了,当这种独特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时,情欲就在她身上激荡了,这香气就像是空气中有很多双手在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情不自禁地把玻璃墙的帘幕拉开,从六十七层高楼上望去的西雅图的夜色总是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星际旅行。当她凝视着如银河般灿烂的城市灯光时,她会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飞行的物体里。有时还会觉得有小流星从身边飞掠而过。在对面那些闪亮的星体上,她看到有许多天文望远镜对着她的窗口,镜头后是那些长着犄角眼睛像灯泡的外星族。他们一定会被她的身体迷住了。那熏香炉的温度高了,香气浓郁,依娟觉得浑身发热,她把内衣都解开了。她揉着自己的前胸,在她刚到西雅图时,她的胸脯还是平平的。在和周沸冰的亲热过程中,它才变得丰满肥硕。现在依娟明白了,刚才她对那些半人半马的外星族的幻想都是假象,她现在真正渴望的是周沸冰。她已经好久没和他亲热过了。
       一切就像阿拉伯的神话一样,当依娟点燃了神奇的香炉时,那香炉的主人就会感应到召唤。依娟听到手机响了。是周沸冰打来的。他说自己就在附近,是不是可以到这里来?依娟说你一分钟也不要停。
       在周沸冰跨进门的一刹那,依娟就感到他变了个模样。不是一般的变化,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转变。他看起来又黑又瘦,可眼睛炯炯发亮,好像是一个历尽艰辛长途朝圣回来的信徒。他说那个晚上突然有个按摩女要他开车送她去三千公里以外的卡尔加利雪山冰川应招,那里有个五星级的古堡酒店。在那个自然保护区里,不设手机信号站,所以没办法给她打电话。依娟对他说的事情的可信度并不感兴趣,他在这个时候能来到她身边,她就感到满足之至。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依娟惊讶地感到周沸冰的骨骼和肌肉竟然变得如此坚硬。他在她的身上强有力地扭动,毫不留情地挤压她。依娟呻吟着,她又感到了那种鱼腥味,她觉得自己身上又长出鱼鳞。依娟终于找回了和周沸冰的最初感觉。这种感觉在她搬出杰西卡家的地下室后就消失了。依娟后来虽然还会和沸冰做爱,但常常觉得索然无味。沸冰有时会出现障碍,有时会心不在焉。而现在,他又变成了一条雄性的鲨鱼在和她交配,在撕咬着她。她的周围是海水,海水里全是白云般的鲨鱼精液。这个意象突然提醒了依娟他还没戴上安全套,今天不是安全期,她会怀孕的。她抚摸着沸冰坚硬的背肌,说:让我给你戴上一个可爱的小帽子吧。沸冰还在用力地扭动。她又说了一次,沸冰还是没反应。她的眼睛被沸冰的肩膀挡住了。看不见他的脸。她用力挪了一下,这样沸冰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吃惊地看到沸冰的眼睛竟然是望着窗外的夜空。他的眼神显得亢奋而空洞,这个时候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定不是面对着依娟,而是另一个对象。
       八
       杰西卡的失踪案件成了北美媒体最关注的事情。儿童失踪的事其实发生很多,杰西卡的案件之所以会引起媒体的高度关注大概是因为事情的离奇,还有杰西卡照片上天使般的笑容,以及她的绘画天才。从某种角度讲,新闻媒体有时也需要这样能牵动人心的案件,来演绎人类罪恶和无辜的冲突。政治也会介入,华盛顿州的民主党借此攻击执政的共和党的治安情况不良,而共和党一方则想以尽快破案来争取选民的信任。后来商业利益也参加了进去。美国一家著名的电视反犯罪节目《MOST WANTYED百万悬赏》派出了庞大的摄制车队,跟踪着案件。这档节目收视率极高,小公司的广告根本就排不进去。
       现在警方每天会收到大量的线索。有人报告在香港看到了杰西卡,也有人说她出现在洛杉矶,甚至还有人说她被带到了泰国。所有的线索都说她还活着。在万圣节前夕,杰西卡的父母收到一份从Hotmail网站发出的邮件,发件人称杰西卡在他手里,索取三十万美金的赎金。这个消息使得杰西卡家人极为振奋,警方却十分怀疑。警方以杰西卡父母名义告诉那个网上
       的勒索者他们愿意付赎金,但要他提供杰西卡在他手里的证据。具体要求是要一段杰西卡的录像。对方不久真的发来一段录像,不过谁都能看出这段录像是电脑制作的假货。警方相信这个人大概是想乘机发财的低能无耻之徒,与杰西卡案无关。
       马道林在这个案件中所起的作用却越来越小了。起初,警方还普遍认为此案与杰西卡父母的客户或者和地下室租客有关系,把破案的希望寄托在对这些人员的调查上。在经过一番侦察后,找不到一个可疑的对象。于是,警察局长莫里欧回到了西方人的破案思维上。他现在倾向于相信这是一宗儿童色情诱拐案件。他把警力放到了调查全国范围所有有儿童色情案底的对象,还下令检查杰西卡失踪当天附近一条高速公路的摄像记录,将那天所有经过的几十万辆车辆进行排队摸底。马道林的任务是翻看那几天机场候机楼的摄像记录,不过他觉得,不能停止对与杰西卡家庭有关的熟人尤其是所有在地下室住过的人员的深入调查。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查出疑犯,可是直觉告诉他,杰西卡在照片和那幅画上所作出的暗示,的确是指向他们的。
       早于杰西卡失踪前近八个月,美国的密歇根州也发生过一起女童失踪案。一个富有家庭的美丽女孩伊丽莎白·斯玛特深夜时分在家中被人掳走。伊丽莎白比杰西卡大几岁,会弹昂贵的竖琴。在她失踪后,她的照片和录像片断在北美的媒体上一直播放刊载。美国强大的侦查力量查了九个月,包括李昌钰博士都参预了,还是没有一点着落。十月初的一天,距密歇根州千里之远的德州一个食品超市的女店员看到了一个包着头巾的女孩跟着一个留长头发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来买食品。女店员觉得女孩很像警察在找的到处有照片的伊丽莎白,就问她:你是伊丽莎白·斯玛特吗?女孩却摇头否认。女店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女孩连续三天来买东西,女店员越看越像,就报告了警察。警察在附近的一辆车里找到了女孩和那男人还有另一个妇女,结果发现她就是伊丽莎白·斯玛特。那个诱拐者男人曾在她家做过油漆和修理屋顶的活,熟悉她家情况。他是个有一夫多妻倾向的恋童癖。伊丽莎白在失踪九个月后被解救回来成了美国英雄,布什总统在白宫专门接见了她和她的家人。伊丽莎白的回归给了一片黑暗的杰西卡案件添了好些光明。人们开始相信杰西卡一定也还活在某个地方。杰西卡父母和警方一再放出要求诱拐者放回杰西卡的请求,答应会给诱拐者一笔四十万美金的赎金。还有一家世界有名的童装公司私自开出五百万美金的赎金价码给诱拐者,条件是释放杰西卡时,得让她穿着他们公司品牌的服装。
       然后是迷信的力量也介入了进来。一个在北美地区地位崇高的印第安人占卜预言大师声称他已经在水晶球里看见了杰西卡会在万圣节回来。由于这个预言迎合大家的愿望,很多人都愿意信以为真。警察局长莫里欧甚至向绑架者建议,给杰西卡戴上面具,在万圣节的化装游行时放人。这样他在放了杰西卡后,就可以走掉,没人会认出他,警察也不找他的麻烦。结果在万圣节游行那一天,参加的人比往年多了两倍,大街上满是戴了面具的骷髅或恶魔(其中不少是便衣警察),大家都期待着天使一样的少女杰西卡会突然从那些古怪的面具后变出来。
       北美的万圣节其实是一个孩子的节日。当天黑下去之后,各家各户都会点亮用镂空的南瓜做成的鬼脸灯。而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会穿上各种各样的鬼怪衣服,戴上面具,成群结队走上街头挨家敲门。他们会念一句咒语“Trick ortreat”(招待或者捣蛋)。每家每户已经备好了糖果,分给这些上门来讨食的小鬼。这个风俗其实跟中国人打发小鬼散财消灾有点类似。
       五点半钟,马道林下班回到了家。他已买了比往年多得多的糖果。天一黑,他就提着装满巧克力糖的木桶站在门后。当听到有孩子在外边念“Trick or treat”时,他就会把门打开,抓起大把的糖往那些戴着面具的孩子的糖袋里塞。他看着他们的面具,好像能透过面具看到他们的脸。他低声问道:你是杰西卡吗?但所有的孩子都是摇着头离开的。
       一直到了十点多钟,所有的讨糖孩子都走散了,门口的街路上已冷冷清清,马道林还站在门内,从门窗里张望着外边。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挂念着杰西卡,泪水都差点蒙上了眼睛。他总觉得杰西卡还活在什么地方,在某个地方和其他孩子一样戴着面具念着Trick or treat的咒语敲门讨糖。
       九
       杰西卡应验了她心里的那个梦魇,像一条鱼一样,沉睡着漂流在冰冷的海水里。
       杰西卡的尸体是如何被发现的,当时现场的情况如何,警方守口如瓶。西雅图的市民是从当日的《西雅图日报》资深记者保罗·密切尔的独家专访中,看到了这一出人意料的发现过程。
       在每年的万圣节之后,天气转寒,这个叫威尔逊的男人就会结束他的观鲸船的旅游生意,回到位于温哥华和西雅图之间的海湾中的一个小岛过冬。在岛上,他和他的妻子过着天堂一样宁静的日子。这天早上,他带着他的狗在海边巡视,现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海边观察一下有没有鲸鱼在沙滩上搁浅。他的有气喘病的太太这时在屋里做茶。突然,他听到他的狗在激动地狂吠,可他并没有在海滩上看见东西。“当时我想回屋里去,我想我的太太这时已经做好茶了。可我的狗还不想走,冲着海水拚命叫着。这时我发现了远处的那块小礁石边上有个红色的物体。”威尔逊对记者这么说。
       威尔逊回到家里,喝了一杯加奶的英国红茶,但他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我还挂念着海上那个红色的物体,它看起来不像个渔网上的塑料浮球。我总觉得我应该把这件事弄清楚。”于是他去了船坞,把小船开了出来。在他还离那红色物体几十米时,他就看清楚这是一具小小的尸体。这个尸体脸朝下浮在水面,穿着绣着卡通画的牛仔裤,身上的红色夹克内空气鼓得像件救生衣似的。“我在海上过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尸体。也不知道她就是失踪多日的华人少女杰西卡。不过我想我不能让海流把尸体带走,所以就在尸体的腰上拴了条绳子,把她拖回到海滩上。然后我就回到船坞,打911电话报警。”
       第一批警察是坐直升机过来的。在他们到达不久。即有大批警察带着重型刑事勘查设备乘船而来。经过牙医记录的核对,尸体确定无疑是杰西卡。不过尸体是漂流在海上,所以警方难以确认弃尸的现场在何处。这个海岛距离西雅图已有近四百公里,而且没有公共交通,在此找到杰西卡实在出于警方和公众的意料之外。
       马道林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随同重案组警探一起来到现场。现场中心现在搭起了一个巨大帐篷,里边聚集了警方的多名技术专家。还有大批警察在海岛上带着警犬搜索。
       警方在岛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确认这里不是案发第一现场。经过海洋专家的分析,认为尸体可能是随着海流漂来的。至于是从什么地方漂来难以确定。马道林专门请教了这位海洋潜流专家,问尸体有没有可能会是从加西沙
       河漂出来?专家的回答是有可能的。在秋天时加西沙流域下过好几场大雨,内河水位高涨,所以水流湍急地流向了海洋。
       马道林感到最有价值的发现是杰西卡身上穿的红色夹克衫和卡通牛仔裤。这套衣服是绑架者给杰西卡的。夹克和裤子是同一个牌子“苹果牌”。这种牌子属于中档货,西雅图至少有五百家商店出售这种服装。但是警方还是企图通过衣服上的批号,寻找当时售出它们的商店,从而找到可能的线索。对于马道林来说这套服装强烈地支持了他原先的判断,即杰西卡对绑架事件有预感,和绑架者有某种默契。现在他相信绑架者是个杰西卡认识的人。从李雪枫所说的杰西卡在被绑架前想去看三文鱼,还有她的那幅画中奇特的意象,以及她在加西沙河边的照片等等事情来看,杰西卡当时一定是处于一种很奇特的梦想之中。马道林想:在绑架者带走杰西卡之后,他也许就给她穿上了事先买好的衣服。然后开车直达一百多公里外的加西沙河边。绑架者在这里打出了给杰西卡母亲的电话,这个时候杰西卡在哪里呢?咖啡店里的人说没有看到华裔女孩进来,那么这个时候杰西卡也许在车上,也许是在河边看三文鱼?她这个时候大概不会太害怕吧?可能以为晚上就可以回家呢。那么绑架者为什么要在这里打出一个不说话的电话呢?他到底想说什么?是要赎金?还是要恐吓对方?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这件事情马道林想了两个多月,他的结论是绑架者害怕了,或者是犹豫了。他一直认为作案者只是个新手。大多数绑架罪行不是由职业的老手犯下的,而经常是由那些怨气冲天、犯罪技巧又相当有限的人所犯的。这些人在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后不知所措,出于害怕他们往往会错误地处置人质,而一个十岁女童的生命就像一朵脆弱的玻璃花,一碰就碎。
       现在,马道林觉得警方应该把撒得过大的网收起来,集中再细查与杰西卡一家有过交往的华人了。
       十
       依娟在看到杰西卡遗体被发现的消息后马上就失声大哭。对于杰西卡的失踪她总是没有真实的感觉,除了最初感到有点震惊,后来就好像是在看一场电视剧,不断被新出现的情节所吸引。她想不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的残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竟然会成为浮尸在冰冷的海上漂流了两个多月。过了数天,依娟在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杰西卡的葬礼将在下周六在圣一凯瑟琳大教堂举行。她不知为何突然产生冲动,决定去参加杰西卡的葬礼。
       圣一凯瑟琳大教堂位于西雅图列治文山高地,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比美国国家的历史还长。这个殿堂级的教堂举行过国家元首和一些世界级名人的葬礼仪式。这回是他们主动提出免费为杰西卡举行葬礼,足见杰西卡的案件在西雅图的关注程度之高。本来这里最大的佛教寺院佛光山要为杰西卡举行大型超度道场,只是杰西卡的父母在移民美国后,信奉了基督教,他们只得作罢。
       依娟在那个早上到达教堂外面后,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看到停车场上气派不凡的名车,才知自己是这么渺小。这天来参加葬礼仪式的有华盛顿州州长,西雅图市长,参众两院的一些议员,众多社会名流,中国领事馆的总领事和有关官员,还有中国大陆移民的各种各样的协会同乡会之类的组织代表。香港和台湾的民间团体在杰西卡的案件中一直表现突出,他们的参政意识比大陆移民强,一个来自台湾的女州议员两个多月来一直陪着伤心的李雪枫,频频在媒体上出现,获得很高知名度。
       依娟进入教堂时里边已站满了人,她只能站在后边。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黑衣,只有她穿着件黄色的滑雪衫。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事,不懂穿着的规矩,旁边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使她很不自在。她听到那巨大的管风琴在奏响,童声合唱团唱起了赞美诗。她看到阳光从那些古老的绘画玻璃的窗子里射进来,高不可攀的穹顶上许多背上长翅膀的小天使在盘旋,仔细看,才知那是画的。然后她听到有人在用英语朗诵一篇东西,接着是一个人在弹钢琴,还有个男声在唱歌。依娟距离太远了,看不清那个弹钢琴的是不是自弹自唱。教堂里边到处是白色的鲜花,到处是燃烧的蜡烛。空气中过浓的香味使得依娟浑身发热,有点透不过气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密密麻麻站着的人开始流动起来。她感到好像有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推着她慢慢向前。管风琴又响了,伴随着一阵低沉的钟声。依娟觉得更热了,汗水从脸上流下,顺着脖子流进前胸。她穿过了由一张张迷惑不解的面孔组成的夹道,跟随着与遗体告别的队伍步步接近停放杰西卡灵柩的教堂前方。突然她听到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笑声分明是杰西卡的,在她的耳边笑个不停。她看见了杰西卡灵柩停放在前方的鲜花簇拥的灵台上,一束不知从哪里来的白色光束打在这个小小的紫色的棺木上,人群绕着她走了过去。这时依娟看到了杰西卡的父母站在拐角处,对着人群鞠躬致谢。除了前些日子在电视上看过他们一次,依娟有近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依娟看到李雪枫脸色憔悴,浮肿的眼睛搭拉着没有一点眼神。依娟心里涌起了深深的同情,她甚至为自己在两年前冒犯了她觉得内疚。这时,她看到李雪枫的眼帘抬了起来,对准了她。那眼睛起先是漠然的,但突然之间这瞳孔分明有了反应,一下子张得好大,死死盯住她,琢磨着她,好似要把她活剥生吞了下去。依娟奇怪地感觉到李雪枫的眼睛里不是上次那种愠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仇恨。依娟根本无法和她的目光对视,她沉下了头快步走了过去。
       依娟逃跑似地离开了圣一凯瑟琳大教堂,脸色苍白回到了家。打开电视,几个主要频道都还在现场直播杰西卡葬礼。她把电视关了。她进人了“西雅图中文之星”网站,不假思索就打了一段文字贴了上去。她要把刚才见到李雪枫的感觉告诉人们,这个满身都是仇恨的女人不值得同情。
       十一
       第一次见到杰西卡的母亲时,我喊了一声阿姨好,她没有表情地说了一句:叫我林太太!她说洗澡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分钟,干衣机只有下雨天才可以用,平时要拿到外面晒。做饭时她经常下来检阅,不准我们煲汤。地下室常年黑暗,所以我出去经常不关灯。有一天她叫我上去,她像个教导主任坐着(我站着)拿了张电费单一拍说:你自己看看!!天哪,目光灯能费多少电?我补了她二十元。我们刚来不懂,一开始入住就一次性缴纳六个月房租加上三个月的定金,如果中途退房定金不退。我的地下室房间大概书房大小要四百二十元。我同学租的同样房子才要三百元。后来住满了,我就搬了!不过,杰西卡是个好孩子,有时还趁她父母不在时拿她画的画给我看,很有礼貌的!真是悲剧。
       马道林盯着这则帖子看了好久。在杰西卡的尸体被找到后,他在这个中文网站上已看到了好几个这类的帖子。
       有一则新的帖子出现在论坛上。标题是:我又被她打了耳光!
       在两年前,我因为一个朋友的来访被这个女人打了两个耳光。我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叫警察。如果我报警了,警察一定会禁止她再出租房子。
       这样杰西卡也许不会被人绑走了。人不可以活在仇恨里,在杰西卡遇害后我决定原谅她了,还去参加杰西卡的葬礼。但她居然对我怒目圆睁,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我。我宁愿再被她打一次,也不想见到她如此仇恨的目光。
       马道林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好像在钓鱼时看到鱼浮子在轻轻抖动,他一出声鱼就会跑掉了。
       这个帖子说的情况是他没有掌握的,是他第一次看到的在那个地下室里发生过的真正的冲突。而且,一半的事情就发生于几小时前。他不知道写帖子的是哪个租客,看来是个女的。现在,他必须和李雪枫再谈一次。
       “当她向我这边走来时,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好面熟,没认出她是谁。”李雪枫面对着马道林。她的脸色绯红,情绪激动。“但是我觉得心里非常的难受,我死死地盯着她,我认出了她。”
       “你在两年前打过这个叫刘依娟的女租客的耳光吗?”
       “是她先动手推我的。她老是带一个男的过夜。”
       “那个男的是不是在你给我们的名单里?”
       “没有,他不是租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你今天看到刘依娟时为何这样难受呢?”
       “我也说不清。我当时就是觉得极其仇恨,说不出的恨。”李雪枫说着,嘴唇发青,浑身颤抖。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丈夫抱住她肩膀,劝她冷静下来。事实上,李雪枫正处在四十度的高烧中。
       “林太太,你现在需要休息了。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这对我们很有用。”马道林这么说。
       次日,马道林和他的小组再次进入了依娟所住的公寓。
       “时间真的好快,我们上次到这里已有两个多月了。”马道林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不要吓着这个大陆女生。他发现刘依娟和李雪枫一样脸色绯红,有发烧的症状。
       “杰西卡的父母对你能参加杰西卡的葬礼表示感谢。”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吗?”
       “哦,是的。当然,警察经常还会问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问题。”
       “你想问我什么呢?”
       “听说你那时有个男友经常来看你。”
       “那又怎么样?谁没有朋友呢?”
       “这没错。你的那位朋友还好吗?”马道林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生的心理一直处于防备状态。
       “他挺好的。不过我好久没见他了。”
       “为什么?他很忙吗?”
       “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也不知现在他在哪。”
       “年轻人一定是爱玩啦!他有什么爱好?比如说,打篮球,跳舞,唱卡拉OK?”
       “他就会钓鱼,钓很多鱼。”
       “是吗?我也喜欢钓鱼。我最爱钓三文鱼。我相信他一定没钓过这种鱼。”马道林只觉得心跳快起来。
       “你说错了,他简直是这方面的专家。”
       “很有意思。他现在在哪里?还在西雅图读书吗?”
       “行踪不定,有时突然来了,有时又找不到他。”
       “你可以把他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们吗?”
       “这个……好像不大好吧?也许他不喜欢这样。”
       “我们需要和他谈一谈,了解一些情况。”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事?是钓鱼的事吗?”
       “一些关于三文鱼的问题,当然,我说过,警察可能会问一些别的事情。”
       依娟迟疑地看着他们。她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他们并不是钓鱼协会的钓鱼迷。依娟觉得有些害怕。她说:“对不起,我不能把他的信息告诉你们。他与你们调查的事无关。”
       “刘小姐,我们必须和他谈一次话。你知道,我们必须要查清事实。请你帮助我们。”
       “真的,我不能告诉你们。这是他的个人隐私。”
       “不对,你有义务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向警察报告。如果你不说,根据美国的法律,你马上会被检控犯有妨碍调查的罪名。”
       十二
       现在,马道林见到了周沸冰。他看到的这个青年人显得帅气,个子约一米八十,平头,头发用发胶做过。他的鼻梁笔直,薄薄的嘴唇透着坚毅的神色。让马道林感到意外的是,他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床单平整,桌子上的书籍都放成了一条线。马道林以前访问过的那些留学生都比较邋遢。
       “你有很好的爱整洁习惯。你一直都这样吗?”马道林说,开始了与周沸冰的谈话。
       “不,我以前不会做事,后来慢慢学会的。”
       “是刘依娟教会你做这些事吗?”
       “不,这不关她的事。我们现在联系不多。”
       “以前你常去刘依娟的住家吗?我是说那个在红杉路的住家。”
       “去过几次吧。那有快两年了。”
       “你见过杰西卡吗?”
       “见过几次。她有时会跑到地下室,让我看她画的画。”
       “她画了些什么东西呢?”
       “也记不清了,好像有大熊,有猫。她喜欢猫的,有一回她的猫爬到后院的树上不下来,她喊我去上树把它逮下来。”
       “是呀,杰西卡最喜欢猫了。”马道林的声音忧郁起来,“杰西卡家的邻居瓦特先生告诉我们,说每天杰西卡都会提着长笛的小箱子经过他的车库。她喜欢他家的那只猫,每次都要看。瓦特先生就说,你把笛子拿出来吹一段,猫听到就会来了。她真的在那里吹起来。她在那边吹呀吹呀,小猫来了,松鼠来了,野兔也来了。花园里的花都提前开了。”
       “我知道这件事。”沸冰低声说,“很多人都想念杰西卡。”
       “你也想念她吗?”
       “在电视里或在报纸上看到她相片时,我会想起她的,和大家一样。”
       周沸冰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真诚的天真。马道林看到他的平放的脚往后收起,一只脚跟搓着另一只。
       “听说你很喜欢钓鱼的,是吗?”马道林转了个话题。
       “一点点啦。”
       “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开始钓鱼了吧?”马道林说。
       “不,开春的时候北边所有的湖还结着冰,有的湖底都还冻着呢。”
       “那就再向北一点,那里的冰厚,钻个洞可以冰钓。”
       “那可太冷了。我以前试过一次,可能是我的帐篷不够保暖,冷死我了。”
       “那你喜欢钓什么鱼呢?”
       “我还是比较喜欢钓北美梭鱼,那鱼是鱼类中的猛兽,特别有力量。我以前用蚂蟥做钓饵,后来改成用小活鱼,在浅水的区域,你能看见那梭鱼就像梭标一样射过来咬钩。”
       马道林的钓鱼经验有限,但今天却对钓鱼表现出极高的兴趣。
       “我有一回和家人去钓鱼,钓了一条很大的鲈鱼。可后来渔政人员来检查鱼笼,说我钓这条鱼是违规的,要放回去,还要罚款两百美元。”
       “哈哈,那是你不知鲈鱼开钓的时间。鲈鱼开钓的时间是四月份第一个星期天。在美国水域,你每天可以带走三条钓到的鲈鱼,在加拿大水域,你只能带走两条。鱼的长度要超过三十公分。而且,你只能带走雄的鱼。”周沸冰现在说得有点眉飞色舞了。
       “这真是奇怪的规定,谁能认出雌鱼雄鱼呢?”
       “还有更有意思的规定呢。在加西沙的上游一个经过城镇的河段,那里的规定是只能用
       没有倒刺的鱼钩。而且钓上来的鱼要头朝下放回水里去。”
       “这就有点像中国商代的姜太公,直钩钓鱼……”马道林把后边这句咽了下去,怕引起周沸冰的戒心。可这孩子分明不知这个中国典故,没有反应。
       “三文鱼是什么时候开钓的?”
       “八月的第一个周末。但在AN铁路以西要推迟两周才可以钓。”
       “你喜欢钓三文鱼吗?”
       “以前喜欢过。现在我不会再去钓这种鱼了。”
       “为什么呢?三文鱼可是大鱼呀!”
       “其实我们去钓的三文鱼,是一种将要死去的鱼。”
       “怎么会呢?你可以详细给我说说吗?”
       “你知道,三文鱼是一种高纬度的冷水鱼类,有着十分奇特的生命循环。它们在离大洋几百几千公里远的淡水河流或湖泊孵化,生长一两年后游向大海。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咸水中生活数年后长大成熟,然后又被深藏其身体内的一种神秘基因催动,千里迢迢游回原栖息地。从大洋一进入淡水域,三文鱼便停止进食,凭着身体脂肪中储存的能量,成群结队逆流而上,用十几天的时间克服洄游路上种种艰难险阻,洄游几百公里甚至数千公里到达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些它们生活过的清澈溪水的砂砾河床上,产下成千上万的鱼子,然后就会死在故乡的河湾或溪流中,它们的尸体飘浮在河面上,等到鱼卵孵化出小鱼,小鱼会吃它们的尸肉长大。这就是三文鱼奇迹般的生命循环。”
       “你说得很对。秋季的时候,我曾在加西沙河的下游,看到大批的三文鱼尸体飘浮在河湾。”
       “那只是一小部分。”
       “你对加西沙河很熟悉。你以前常去那里吧?”马道林直视着周沸冰的眼睛,他看到了对方眼睛的瞳仁其实有点褐色。
       “不,我没有去过那里。我以前是去林茨河钓三文鱼的。”
       “你知道,我们发现杰西卡案件和加西沙河有密切联系。”马道林开始咄咄逼人。
       “是的,报纸上都说了。”
       “这个作案的人对于加西沙河流了如指掌。在他绑走杰西卡后,就在加西沙河边给杰西卡的母亲打过一个电话。”
       “你们为什么不去加西沙河边抓他呢?”周沸冰说。
       “你说得对,我们最后会在河边抓到他。”马道林说着,再次直视着周沸冰。他看到周沸冰的视线回避了过去。
       马道林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我们需要你提供你所知道的情况。”
       “我和这件事无关,我不是那个地下室的租客。”
       “但是你多次进入过这个地方,你和杰西卡还有过交往。”
       “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了。”
       “不,有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你得慢慢去把它们想起来。另外,我们还有点例行公事要做,请你提供指纹和DNA资料。当然,根据美国的法律,这是志愿的。”
       “既然是志愿的,那我可以不提供吗?”
       “你可以这样选择,我们不能强迫你。但是,如果需要,警方会采用一些侦察手段。”马道林平静地说,“打个比方吧,今年夏天那个琼斯的案子,警方要求住在邻近的一个男人志愿提供DNA资料,被他拒绝了。后来,警方在他丢弃的垃圾里找到一个空啤酒罐,那上面有他的DNA资料,证明了他就是罪犯。”
       “那我还是志愿提供吧,免得你们去翻我的垃圾。”沸冰倒是很平静的,“不过,我以前去过好多次杰西卡的家,也许会有一些指纹留在那里。希望你们不会搞错了。”
       十三
       “你看,我们走了多么长的弯路。”警察局长莫里欧晃着他的大秃脑袋。“一个男学生做的案子被我们无限夸大了。就像一个蚊子的投影,被放大成了一架鬼怪式战斗机。”
       周沸冰的指纹对照报告已经出来。他的食指和拇指的指纹和杰西卡失踪现场完全吻合。
       “我们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只是和他擦肩而过。我们在第一时间根据李雪枫提供的名单找过刘依娟,但是周沸冰这个人没有进入我们的视线,李雪枫没有说起这个人,刘依娟也没说。如果在当时我们就控制周沸冰,那时杰西卡也许还活着。”道格拉斯说。
       “很奇怪,李雪枫怎么会忽略这么重要的对象呢?”莫里欧局长说。
       “有几个原因。”马道林说,“从一开始,我们在调查中就注意到一些人对杰西卡母亲有微词,这些责难很快出现在网站上。所以在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李雪枫一再表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提起刘依娟的男友,就会牵出打耳光事件。公众要是得知这事,会认为是她的行为招致了报复,从而她得为女儿的悲剧背起责任。我相信这件事像刀子一样插在她的心头,从她把刘依娟放在调查名单的第一个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但她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以为警察已经有了刘依娟的名字,就可以查清一切。从这几天我们和她的细谈中还发现她的另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她觉得那个男学生特别怯懦怕事,根本不像个会做出绑架事情的人。然而在杰西卡的葬礼上,她一看到刘依娟时爆发出的那种仇恨,说明她的心底还是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可怜的女人。但不要再责怪她了。”道格拉斯说。
       “周沸冰的背景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案底?”警察局长问。
       “在警方的记录里有这么一件事。”道格拉斯说,在前年的三文鱼洄游季节,有人向警方报告说一个中国人在加西沙河边违章用带鱼线的弓箭捕射三文鱼。警方在河边找到这个年轻人,看到他手里确实有一副自制的弓箭。年轻人说他看过钓鱼法规用弓箭捕鱼是合法的。警察告诉他这个特权只属于印第安族原住民。警察没收了他的弓箭。由于他还没捕到鱼,警察没处罚他,只记录了他的驾照资料。他的名字就是周沸冰。
       “一个很有想象力的孩子。”莫里欧局长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一边咕哝着,“他吸毒吗?赌博吗?”
       “从他自愿提供的唾液样本来看,他不吸毒。我们查过华盛顿州所有赌场的登记,发现周沸冰去过多次,但每次只买几百美元的筹码,不算大的赌博。”道格拉斯说。 “他的财务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好。从他开在道明银行的户头来看,从去年开始从中国汇过来的钱在减少。很奇怪的是,他不时会往户头里存进一些数目不大的现金。”马道林说,“他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在做。”
       “那么,你们觉得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警察局长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这得等拘捕他以后才会知道。”道格拉斯说。
       “凭你现在的两个指纹你什么人也拘捕不了。”莫里欧摇着脑袋说,“几年前有个案子,警方和检察官依据在汽车上找到的一根受害人头发,认定是这辆车的主人阿伦奸杀了他家邻居的一个女童。法庭采信了控方的指控和证据,将阿伦定罪。但数年后通过DNA比对证实这是一起冤案,因他家和女孩家都使用当地的一个洗衣房,才导致女孩的毛发随着衣物进入他的汽车。如果我们以指纹指控周沸冰,他可以说这指纹是以前他来看女友时留下的。”
       “是的,在我要他志愿提供指纹时,他就这
       么说过。”马道林说。
       “可是我们在对周沸冰的汽车秘密调查时已发现杰西卡的DNA证据。”道格拉斯说。
       “这也有问题。周沸冰不是说过杰西卡要他帮她找猫吗?这样他就可以说杰西卡也许进过他的车子。”莫里欧拿出一根烟,但是没点上火。和马道林一样,莫里欧也是个烟民,不过他从来没戒过。室内不能抽烟,他也得跑到门口去抽一根,不管天有多冷也得这样。“听着,如果是一般的案件,也许你们取得的证据已足够定罪。但是杰西卡的案子全球都在关注。你们知道,越是恶性的案件越会招来大牌的律师。我敢打赌,杰西卡案件的嫌疑人到时一定会有名牌的大律师为他免费辩护。律师从这个大案子所获得的知名度日后会为他挣来巨大利益。在我所经历过的凶杀案中,至少有六宗案子的嫌疑人明明知道是杀人者,但拿不到确实的证据,只好等他在杀下一个人时才有机会抓住他。所以说,我们必须找到让陪审团信服的定罪证据。在这之前,别想着抓人。”
       “我知道你又要我们重施旧技了,二十四小时监控。”道格拉斯咕哝着。
       “你算是说对了。马,我们一起去抽一根吧。”警察局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十四
       INTERNET监视记录。1月7日
       伤心的鱼:你又去哪了?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真是急死人了!莫非你又送什么按摩女去天涯海角了?
       北极企鹅:没有,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
       伤心的鱼:那怎么打电话你老关机,上网也找不到你。
       北极企鹅:我在做一个实验,没有手机电脑我也能活下去。
       伤心的鱼:我都担心死了,你还开玩笑。那你怎么今天又上网了?
       北极企鹅:我现在在网吧。
       伤心的鱼:为什么去网吧?你家里有电脑为何不用?你以前从来不去网吧的。
       北极企鹅: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不想用家里的电脑。
       伤心的鱼:你不会有事吧?真的没事吧?喂,有没有警察找过你啊?
       北极企鹅:警察找我干吗?没有啊。
       伤心的鱼:没有就好。
       北极企鹅:我想再去一次阿拉斯加,我极想念那个北极圈里的因纽特人的村落。
       伤心的鱼:那你就去吧。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去那里会好起来的。
       北极企鹅:我可能还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要很长很长时间。
       伤心的鱼:那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我也想去一次远方。
       北极企鹅:不,你去不了那个地方。那是个很没意思的很苦的地方。
       伤心的鱼:你又胡思乱想了。你有时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北极企鹅:你总是像个姐姐。做爱的时候也像个姐姐。
       伤心的鱼:羞羞脸!那我就做你姐姐,不和你做那个了。
       北极企鹅:不,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好温暖。但我不敢靠你太近。
       伤心的鱼:为什么会这样?
       北极企鹅:说不清。有些事情你无法预料。我说件小时候的事好吗?
       伤心的鱼:好呀!你从来没向我说小时候的事。
       北极企鹅: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在草丛里捉到一只特别威猛的蟋蟀。我养它在一只玻璃罩里,还放了点辣椒作食物。起初,这蟋蟀还十分光鲜,整天叫个不停。但两天过后,它就憔悴了。第三天早晨,我看到它断了一条腿,仔细看,这腿是蟋蟀自己啃断的。
       伤心的鱼:听起来怪恐怖的。
       北极企鹅:我最近老做梦梦见这件事。我变成了那只蟋蟀,好多人在玻璃罩外看着我。我想爬出那个玻璃罩,可我四肢麻木,一点力气都没有。
       伤心的鱼:你怎么会想这些呢?你是不是病了?
       北极企鹅:没有。我还想说一件事。
       伤心的鱼:你不要说好吗?今天你说的事怪怪的。
       北极企鹅:不!这事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天当那个女人打你时,我没有保护你,就像一个胆小鬼加傻瓜一样站在一边。我现在要向你正式道歉。
       伤心的鱼:不要说这些。那年你还小啊。
       北极企鹅:我已经不小了,都会做爱了,还小吗?但你知道吗,发生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的争吵,叫喊和厮打是我最怕的事。
       伤心的鱼:为什么呢?
       北极企鹅:那是我童年的噩梦。你知道,我爸爸在远洋船上,长年不回家。我妈也总是在外地拍戏,所以我从生下不久就寄养在他人家里。小学一年级时我被寄养在一个女老师家。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女老师,更怕她那个鼻子像老鹰的老公。他们家的房子很小,就一个小房间,我和他们睡在一起。我经常在半夜里被女老师和她老公的争吵声惊醒。他们在灯光下,尖叫着嘶喊着,有时还会厮打在一起。
       伤心的鱼: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
       北极企鹅:有一个深夜,我看见女老师的老公掐着她的喉咙把她按在墙壁上。我看到女老师被掐死了,有好多血从她嘴里流出,她的眼球鼓出眼眶外边,好像在看着我,向我求救。我躲在被子里,吓得大小便都出来了。可是我在第二天早上,却看到女老师并没死,还会教我们读拼音。
       伤心的鱼:真的好恐怖!你小时候的心理创伤太深了。
       北极企鹅:从小学开始我就变得很神经质,有时很冲动,有时很胆怯。只是和你认识后,我才觉得自己慢慢快活起来了。可我在你受到伤害时,太让你失望了。
       伤心的鱼:不要想太多了。今晚你来我这里好吗?你的情绪很不好,我来做你床上的姐姐,让你开心起来。
       北极企鹅: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我现在不敢……
       伤心的鱼:你这么说让我伤心,我想流泪。
       北极企鹅:别这样,有些事情我们都无法避免。
       公用电话监听记录。1月15日
       妈妈:沸冰,你总算给妈打电话了。妈妈打了三天的电话,你一直是关机,把妈急死了。
       周沸冰:没什么事,我都好好的,以后你不要打,我会打给你的。
       妈妈:上周给你汇的三千美元生活费收到了吧?还有一万美元的学费妈一时还没凑齐,妈妈现在有点老了,找剧组出演角色的机会越来越难,所以收入少多了。但妈会想办法的。
       周沸冰:妈妈,那钱暂时不要汇。可能我用不着。
       妈妈:你在说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沸冰:是的,妈妈,我遇到麻烦了。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我这里有个华人女孩子被绑架的事吗?现在,警察开始怀疑是我干的。他们在调查我。
       妈妈: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以随便怀疑人呢?儿子,你真的做过什么坏事吗?
       周沸冰:不,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妈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周沸冰:你就不要问了。妈,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姥姥。但我想请你把这事告诉爸爸。
       妈妈:你爸现在在海上,你要我怎么跟他说呢?
       周沸冰:告诉他我还是想他的。虽然他一直在外,可他以前回来时还总是陪我玩。我记得我和他每人一包薯片,一瓶可乐,一起打电子游戏。我现在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妈妈:我会告诉他的,孩子。
       周沸冰:我还想说,他现在也慢慢老了,长年在海上漂流也太辛苦,最好还是回陆上吧。还有你,妈妈,不要再拍戏了。你是无法和章子怡周迅她们比赛的。我想你们以后最好住在一起,不要东奔西跑了。我不知以后怎么样,我想你们要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沸冰,你怎么说起这些话?妈觉得害怕。要不你先回国吧,妈这样会担心死的。
       周沸冰:我要是现在走,他们更加会怀疑我,也许我根本就出不了境。
       妈妈:你这么说我的心都乱了。(抽泣声)妈真是后悔,不该让你到美国去留学。
       周沸冰:不,妈妈,你让我到美国来是对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我在这里过得真的很有意思。我知道你们为了我,用去了所有的钱,现在已经开始借钱了。但我以后会挣很多钱给你的。我已经在挣点小钱了。妈妈,我真想能留在这里,以后让你也移民过来。你知道,这里的天空有多么的蓝,这里的枫树有多么红,这里的草叶每天像洗过似的干净。这里的汽车会让行人,陌生人相遇会微笑打招呼的。
       妈妈:孩子,你今天说话怎么像个大人了。
       周沸冰:我事实上已经是个大人了。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妈妈,我又准备考托福了。
       妈妈:是吗?妈妈做梦都梦见你考过了托福。
       汽车窃听记录,2月27日
       女乘客:好久没见你了,小帅哥。
       周沸冰:我前些时间拚托福考试,没出来开车。
       女乘客:你还真的认真读书了?考及格了吗?
       周沸冰:还不知道,得等一个礼拜才有结果。
       女乘客:我还欠你一百多块车钱呢。可今天我又没带钱。
       周沸冰:你总是不带钱的。
       女乘客:我不带钱是怕被黑人抢了。不过我还是带了十块钱,如果黑人抢我,我就给他十块钱,要不他们会打我的。
       周沸冰:你现在要去哪?
       女乘客:去女皇路3080号太阳大厦。有人打电话给我要上门按摩。其实嘛,就是打飞机呗。那给我打电话的人口齿都不清了,一架老飞机。
       周沸冰:二战时期的老飞机……也许是越战时的。
       女乘客:你知道,近来生意一直不好。从“9·11”以后生意就一直不好。
       周沸冰:你做了这么久了?“9·11”以前就开始做啦?
       女乘客:这倒不是。是我的朋友阿华告诉我的。你见过她吗?
       周沸冰:没有。但我听说过她的事。
       女乘客:她死得很惨。她是被一群变态狂活活弄死的,当时她已吸食很多海洛因。
       周沸冰:我说,你以后最好不要做这行当的事。还是做平安的事为好。
       女乘客:我也知道。可我需要钱呀!打工挣不到钱的。哎!你是留学生,干吗也沾这个行业的边呢?你也缺钱吗?
       周沸冰:是的,我也想挣点钱。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我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觉得蛮开心的。
       女乘客:可你从来没碰过我们。你要是愿意,我今天夜里可以陪你,就当我还了你车钱好了。
       周沸冰:不,我们是兄弟姐妹。车钱你不还也没关系。
       女乘客:小帅哥,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周沸冰:不要这样,过些日子,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女乘客:你要去哪里?能带我一块去吗?
       周沸冰:那是个很不好的地方,你去不了的。哎,到了,就是这楼。这里是个老飞机博物馆。
       女乘客:那我上去了。你等着我啊,二十分钟我就会搞定。然后我请你去吃夜宵。
       周沸冰:好吧好吧,我等你啦。每次都是你请客,我埋单的。
       INTERNET监视记录。3月3日
       伤心的鱼:祝贺你通过了托福考试。你总是会做出些一惊一乍的事,这回是让我惊喜。
       北极企鹅:我也想不到这回竟然考过了。
       伤心的鱼:上回你说梦见被罩在玻璃罩下,原来是在强迫自己安心读书啊。
       北极企鹅:我也说不清的。不过在我不上网不用手机后,我的思想特别集中,以前记不住的语法单词这回都记住了。
       伤心的鱼:你自己也许不知道,你是聪慧过人。你只是把心思都放在打电子游戏,放在钓鱼上面了。你只要用功几个月,托福就考出了高分。真为你高兴。你把这消息告诉你妈了吗?她一定高兴极了!
       北极企鹅:没有,我懒得说。其实我并没觉得考过托福有多开心。我有时通过一些高难度的游戏方程的挑战会觉得比考过托福开心得多。
       伤心的鱼: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又开始颓了。
       北极企鹅:你看过那本日本人写的书吗?
       伤心的鱼:什么人的书?简写本吗?
       北极企鹅: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这书一开始就借一个叫直子的女孩的口说草原上有一种隐蔽的深井。这种深井藏在美丽的草叶和野花下面,你无法觉察它的存在。你要是走得很开心,一不注意,就踩到了黑井,掉了进去。你要是一下子摔断了脖子就死去还算好。可经常是会卡在狭窄的井道里,望着头顶上一块硬币大的天。你将慢慢死去,而你的旁边已有蜘蛛蝎子在张望着你……
       伤心的鱼:看你在说些什么,你又悲观了,老是有那么多的幻觉。多雪的冬天过去了,现在到处都开满了花。你也该变得愉快些了。
       北极企鹅:我现在最想的是,去北边钓一次北美梭鱼。
       伤心的鱼:除了钓鱼之外,你得考虑选一个好大学了。托福过关后,好多大学你都可以进了,你想选什么样的专业呢?
       北极企鹅:我想选地理,极地专业。我真的愿意远离人群,在极地生活。
       伤心的鱼:以前你说过这只是个梦想,这回听起来就会有梦想成真的感觉。我们都有点沧桑了。
       北极企鹅:我只是说说而已,这是个实现不了的梦想。不过能想想也是好的。
       十五
       四月二十六号,马道林等候着的日子来了。他在这天凌晨就到了局里。这天是四月份最后一个周末,法定的梭鱼开钓日子。
       “KID窗口的灯光亮起,看来KID已经起身。”监视周沸冰的探员发来消息,现在是黎明前的四点钟。KID是跟踪目标周沸冰的代号。KID的中文意思是“孩子”。
       四点半钟时,监视探员看到了周沸冰的车开出公寓楼地下停车场。“KID出发了,沿着雪松大道东去。”
       “继续跟踪,注意不要被目标发现。”马道林说。他有点奇怪,这回周沸冰应该是上905高速公路了,怎么会在雪松大道上呢。
       侦察员在距离一千米左右用雷达锁住目标,所以目标难以发现被跟踪。现在,目标拐进了路边一排屋子前的停车点,那里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钓饵店。“KID进了钓饵店。”探员报告。马道林这才明白周沸冰没上高速的原因。“有情况,KID进去时是空手的,现在出来了,背了一个背包。”探员说。“明白了。”马道林回答,他马上让后面一辆警车到这个钓饵店查明情况。十分钟后,他就知道了,钓饵店有寄存渔具的业务,这个钓鱼工具包是顾客在去年十月底寄存在这儿的。马道林知道,这回莫里欧局长的耐心有了回报了。
       从钓饵店出来后,周沸冰上了905高速公
       路,把巡航车速锁定在一百二十公里。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冷漠地看着前方。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但已有微红的朝霞泛起。在这种高速运动中,周沸冰觉得心里最安静,他把城市抛开了,把黑夜抛开了,把人群抛开了,把烦恼也抛开了。他根本没想到除了一辆车在远距离用雷达跟踪他外,天上的一颗卫星也已锁定了他的车子。有一百多名警察为了他今天的早起忙作一团。马道林现在是在空中的一架直升飞机上,手里端着个热腾腾的咖啡纸杯,慢悠悠地随着905公路飞行。他看看机窗外晨星寥落的天空,又想起杰西卡那幅画里的半人半鱼的物体。他甚至觉得那两个物体就在直升机边上飞行着。
       在太阳升起之前,周沸冰到达了目的地,那是在林茨河上游的森林公园里。湖水还相当的冷,而空气的温度已转暖和,所以水面上有一层乳白色的水雾。周沸冰坐在一座伸向湖中的木头钓鱼栈桥上,突然觉得雾气越来越浓,像棉花似的把他裹住,让他觉得窒息。过了一忽儿,雾气慢慢退去了,太阳浮出水面,照得整个湖面金光闪闪。这个时候水面已有鱼儿跃动,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梭鱼的胃口极大,咬起钩来会非常凶狠。不过周沸冰这时并没有摆开渔具,他就这么呆呆坐着。他看到在距他几十米的一个树桩上,停着一只巨大的灰鸬鹚。这只大鸟用一条又长又细的腿支撑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斜视着这边。周沸冰和它对视了一会,忽然觉得一阵心慌,觉得这大鸟像是被警察训练过的卧底似的。在视线可及的远处的水面上,有一条白色的大游艇泊在那里。
       马道林现在已经在这条白色的游艇上,这船是水上特警分队按莫里欧的指示提早两天开到这里的。根据马道林的判断,周沸冰在四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很有可能会到林茨河钓鱼,因为这天是梭鱼的开钓时间。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判断准确无误。经过一个冬天的不走运,现在运气似乎好了起来。马道林的另一个判断是他认为周沸冰在作案后一定留有什么物件。在他被警方取走指纹和DNA资料后,他会想着把留下的证据抛弃或销毁掉。最初,马道林的人几乎是半公开地监视着他,狠狠给他施加精神压力,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敢去处理物证。然后马道林又慢慢放松了监视,使他产生危险已过的感觉,让他以轻松点的心情走进他以为再也等不到的梭鱼开钓日。马道林相信周沸冰如果按时去钓鱼,就会在这个时候把物证带出来抛弃掉。从今天早些时候探员的报告来看,他寄存在钓饵店的工具包里很可能有什么东西。
       从望远镜里,马道林看到周沸冰一动不动坐着。他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大了,看到了周沸冰现在是泪流满面。
       “他终于流泪了!”马道林想。这几个月来,周沸冰每天二十四小时所有活动几乎都在马道林的眼底下,好像他生活在一个玻璃房里。
       终于,他看到周沸冰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杰西卡的玩具熊。杰西卡在被掳走时衣服都没穿,但是她抱走了维尼熊。他在杰西卡的很多照片上看到这个维尼熊在她怀里。马道林睁大眼睛盯着目标,边上一台远距离高清晰度摄像机也在同步工作。他看到周沸冰在玩具熊的脖子上拴了一串锡坠子,使劲把它扔出去。
       马道林深深叹了口气,“这孩子的路走到头了。”他有点为周沸冰惋惜。
       “喂,伙计,该你们的啦!”马道林对舱里的水上特警说。
       周沸冰在扔玩具熊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扔出多远。他看着水面上被维尼熊激起的涟漪慢慢扩大,又慢慢消失。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觉得心中轻松多了。
       他打开了钓鱼竿,安上钓饵。他用的是三十磅的鱼线,足足可以钓上一米多长的梭鱼。
       这一带的水深大约在三米左右,湖底长满了水草,是梭鱼理想的捕食之地。在中午时分阳光直射时,有时能看到水底的梭鱼箭一样的射过去。周沸冰在等待着梭鱼的来临。
       过了会儿,周沸冰觉得水底下有了动静,水面上喷出一串串气泡。看起来是大鱼游了过来,虽然鱼在水底,却在水面上搅起了几道水纹线。周沸冰的心怦怦跳动,轻轻摇动转线轴,等着鱼来咬钩。
       鱼没咬钩,只是在附近的水底盘旋,不断喷着气泡。周沸冰从来没有见过鱼会喷出这么大的气泡,他都看傻了。有一瞬间,他看见水下这条鱼的影子,足有两米长。这么大的鱼他只是在北极圈里的因纽特人村里看见过,那是一种海豚。
       现在,水下的大鱼不再游动,在不远处的水面下冒着气泡。
       周沸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甚至觉得那水下的东西在注视着他。真的,他看到了水下有一双眼睛。
       然后,这水下的怪物浮出水面。周沸冰看见了:这是个潜水的蛙人,蛙人的潜水帽上印有美国联邦警察的徽章。他的手里拿着维尼熊。
       周沸冰发愣地看着蛙人,似乎对他突然搅乱了他的钓鱼计划很不高兴。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和妈妈说一句话。
       他想对妈妈说:妈妈,这不是我干的!
       谨以此文纪念世上失踪和遇害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