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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誓 鸟
作者:张悦然

《收获》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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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如此之美,
       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
       ——献给爱喜,若此人存在于世的话
       贝壳记
       上阕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们却在其中看到十分锐利的光芒。她那干裂的嘴唇永远都是苍白的,不知多久没有人吻过;不穿鞋子,她素来赤脚走路。因为曾从血泊中蹚过,她的脚底是红的,永不褪去的鲜红色,雨水冲刷后愈加明艳;她的长发,如蓄养的动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一天天,由乌黑转为花白,还在不断地长,不断地长,像根须一样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将她带走的时候,发丝总是纠结缠绕,绊住她的脚。于是死神只好放开她,让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又十年……”
       1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们可以脱离肉身存在。更有一些传说,认为贝壳里藏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新生的鱼卵,逃逸到温暖的水里,又附在洁白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融化,渗入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瞎子。不经意问,瞎子用手抚摸贝壳,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从那之后,瞎子就到处寻找贝壳,每日不吃不喝,摸着贝壳度日。就这样,他竟然又活了许多年。瞎子在临死的时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断断续续说出这个部落几百年里经历的事。
       2
       春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旁边,对着它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回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就像一种黏稠的、湿漉漉的空气,又好像儿时我爬上窗台,拨开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古董白色的天空。而贝壳的回应,就像一阵惊慌的小雨击打在屋檐上。水声潺潺,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终于汇集成一条河流。我甘愿沉溺其中,做这些声音的奴仆。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亦不爱我。她情愿去爱那些贝壳。从晨起至黄昏,她都对着一桌子的贝壳发呆,用一块红色绢帕,将每只贝壳悉心擦拭。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我悄悄到厅堂去喝水,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以及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
       那贝壳被绢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层珊瑚色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艳的头颅,被不知道哪里吹过来的风拨弄着,轻轻摇摆。而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么美的眼瞳,没有人会相信它们看不见。
       然后,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抚摸过我,从未。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抓过紫纱帷幕的一角,尽量温柔地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中央的贝壳碰碎,——她每过一段时间就将收集的贝壳拿出去晾晒,盛在玉石托盘里,使它们不会觉得太烫。被我弄碎的是一只月白色的枇杷螺,壳顶和外唇部有大块的缺损。
       那时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比春迟还高。她让我跪着,又让我将碎掉的贝壳重新粘好。初夏,烈日使我眩晕,膝盖的痛楚慢慢扩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胶粘住,和那只枇杷螺连在了一起。口渴,烧灼,委屈……终于,我软软地倒在地上,释放了受刑的膝盖。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院子中央,手指上粘着那枚贝壳,它像一只蓄满阳光的小钵,包藏其中的种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生长。在这段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它好像默默地与我血液交换,融会。我们长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终于不再恨它。
       将贝壳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补上,再涂一层白亮的滑漆。我将贝壳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动。枇杷螺的壳顶已经修补好,打磨光滑,远远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气的小宝塔。春迟伸手摸到那只贝壳,抚弄着。她忽然问我:
       “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她用凤仙花染过的洋红色指甲,敲敲贝壳的螺脊,语气忽然变得和蔼起来。我很吃惊,这是她第一次问询我的看法。我点点头:
       “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
       “没有。”
       “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话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涨在里面,激起了一个个漩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
       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了。
       春迟竟也笑了,嫣然一笑,从未有过。那笑容虽转瞬即逝,却被我捕捉,并永久地收藏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那一刻我有多么感动。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那样满足。
       3
       小时候我最害怕和春迟分别,虽然那是总在发生的事。童年就像一条狭窄而潮湿的甬道,我赤脚走在深深浅浅的水洼里,从不敢抬头,从不敢奢望,只是行走,行走,永无尽头。走过之后,我很快地忘记了它,所留得的,只是与春迟相聚的一些片断。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轮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她几时来,会停留多久,都不确定。所以与她相聚的每一刻,我的心中都很忐忑。
       每次她回来,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到了码头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家里平日里没什么客人,即便有也不似小工这般年轻力壮,所以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我的乳娘兰姨在前面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房间便黯淡了许多。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头顶多了一把新月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
       太久没有见面,因为生疏,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是的,我们几乎不说话。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她来说却不行。她双目失明,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所以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懂事后,她也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惶成长,竞也生得颀美高大。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春迟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就凉了,慢慢踱回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了,——她的确已经离开。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一眨眼的工夫,雨点就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草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她会否惦念起岸上的人,她那郁郁寡欢的小男孩?
       4
       我从未向春迟问起自己的身世。仿佛从懂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秘密。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春迟将我放到她的怀里,那时她比现在要温柔些,却已经很少笑。
       没有一句交待,春迟转身回房去。
       乳娘先前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天光灰暗的黄昏,屋子里没点灯,兰姨抱着我站在空荡荡的厅堂中间,初冬的北风撩起枯叶黄色的窗帘,与女人远去的裙摆缱绻交缠。那女人的影子似是去了又回,她身上的香气弥久不散,在周围氲出几叠幢幢的影子。兰姨感到胸口一片凉,低头一看,我尿湿了裹身的襁褓。但我却没有发出一声哭叫,只是双目紧闭,交叠的手臂问,牢牢地拥着一个残破的梦魇。我的尿液冰凉冰凉的,没有任何气味,仿佛是从山涧里坚硬的石头中流淌出来的泉水。兰姨生出几分怯意,她甚至后悔来到这里。
       但她还是留下来了。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女人对于一个美丽、傲慢、神秘的女子,必是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她想走进她的世界。不过,这一点,恐怕连兰姨自己,也未明了,她只是不知不觉地留了下来,一晃便是十几年,她离开时才觉察已然过去那么久。多年前的石头小孩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我从小就很少哭,兰姨说,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起关注。而且,我几乎是个没什么欲求的小孩儿,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去麻烦她。
       春迟又常常不在,我与兰姨相依为命的生活,也倒平静。但每次春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她坚持说闻到了,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觉得因为种了太多海棠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在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前那样。
       多么细微的缘由都可能使她变了脸色,忽然发作。兰姨一直忍耐着,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
       她看我默不做声,便又说:“你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元宵节的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5
       我当然记得。兰姨的记忆略有偏差,那一年我应是九岁。
       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次她在家中住得最久,冬季就要过完,她仍未动身离开。我和兰姨目睹着春迟的坏脾气发作,狂躁,多疑,喜怒无常,对我尤其厌恶。每一次听见我的声音,她都蹙着眉,要将我唤到面前,数落几句。
       那日她忽然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义是欢喜。一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的,——心中仍有一小簇希望跳出来,使我这样一厢情愿地以为。不管怎么说,与春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奖励。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这个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一天,真的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候兰姨新给我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过远门。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枣馒头给我带着,也许是怕我晚上看灯走路多又饿了。我们要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我只是隐约记得四岁那年兰姨带我去她的一个亲戚家时,经过那里,曾指给我看。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天刚一黑,车夫就已经在大门外等候了。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迟相撞。她的衣衫上总有海洋的味道,像水藻一样柔软,即便是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走路缓慢,步伐细碎,但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我猜想她很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所以走路时从不伸出手臂作为协助。也因为如此,她从不让人来扶。不过她果真做到了,人群里没有人察觉身边步伐缓慢的女子是个瞎子。我想倘若是别人,定然不会有她这般从容。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听见摊主的吆喝声,忽然停了下来。她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手巾接过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
       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惊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烛火犹如闲在罐子里的蛐蛐,一番惊恐的上蹿下跳后,才渐渐平息下来。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但我还是很乖,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高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好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人潮开始散去,我们也终于走到了街尾。街尾有许多小食摊,她说想吃桂花糕,但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买,她就站在原地等我。我从她手里接了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去看她:但见她站在一组璀璨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春迟的踪影。预感使我相信,是她有意离开了这里,但却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忽然天气大变,北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群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贵妃醉酒”的灯火一层层黯淡了下去,对面卖桂花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
       可我却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漫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想来,她早已安排好车夫等着,此刻她的马车大概已经到家了。我想着,热泪盈满眼眶。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跳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破纸灯笼的垃圾堆,义将那只装着三个红枣馒头的干粮口袋搭在肩膀上。就这样,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对于小小的我来说,那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呼啸的北风为我带路,我沿着一个方向奔跑下去,那么笃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个馒头越来越硬,像三只小拳头,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铺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回家,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们打听回家的路。
       我走了整整一夜,一刻也未敢停顿过。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的漫长。
       兰姨匆匆忙忙地跑来开门。她终于又看到了我,站在房檐下面怯怯地叩响木头门,肩头上落满了新飘下来的雪,绒线帽子的线眼儿里,也塞满了冻雪,变得硬邦邦的,很不舒服地压在我的眉毛上。我的皮肤也许很厚吧,皴了也不会泛红,还是煞白煞白的,——兰姨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欢喜,说:
       “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有合过眼。”她说着,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积雪。
       春迟到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停顿在那里,静默地聆听片刻。然后她就知道,我又回来了。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面色安详,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她对我那股莫名的恨意,大概已经退去,在这个崭新的早晨,我又看到了她静谧的面容,像昨天、前天、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她喊兰姨将给她温的薏苡粥端上来,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听着我狼吞虎咽地吃。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什么也看不见,更不会知道,在看到她的一刻,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我将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几乎贴在了面条上。
       此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又如此前那样,临行前她不忘嘱咐兰姨,要好好照顾我。
       6
       兰姨终究一个人离开了,于是,我更多了些自由。但我对于外面的热闹并不经意,只是珍惜与春迟在一起的点滴。当我渐渐长成一个少年时,对春迟的迷恋也被少年丰沛的情感浇灌成一棵参天大树。
       春迟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学堂。每天守在她的门外,好在她出房间的时候见上一面。她虽很少出门,但每日清早仍会精心地梳妆打扮一番,日落的时候再更衣卸去,——想来这应是她在船上多年养成的习惯。
       有时她的房门虚掩,我能看见春迟给自己化妆。她不需要镜子,站在窗口迎着早晨最好的日光给自己画眉。她用手指抚摸脸庞,一寸寸摸到眉心处起始的位置,然后用眉笔点住那个地方,缓缓地向后描去。有时候她摸着,忽然停住,手触在肌肤上,有片刻的走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条新生的皱纹,并为之黯然神伤。
       梳妆打扮后,春迟定然会将门窗关闭,专心研究她的贝壳。
       在那些夜晚,待佣人打好洗脚水,要给春迟送进去时,我便跑上前去,从她的手中接过木桶,遣她离去。我就这样走进她的房间。俯身在她的脚下,搅水,直到它们不再烫手。她抬起双脚,将它们投进水里。她的脚很美。肌肤雪白,宛如少女。而脚底,却赫然是赤红颜色。先前也只是听兰姨说过,说春迟的脚底是赤红的,越洗越红,颜色深郁,无法褪去。
       果然是那么红,红到刺眼。我看着,却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而是敬畏。我在想,这样的一双脚,曾走过一些什么样的地方呢。灾难、战争、杀戮……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终于碰到脚底的红色纹路。它一定流过许多血,它现在还会疼吗?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不够光滑,怕粗糙的皮肤会弄疼了她。我仓惶地抬起头看着她。她面无表情。没有惊讶。她应早知道是我。
       明艳的双脚,犹如水中的鳟鱼,自有它们曲折的生命在,牵系着迷离的过往。双手握着,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呼吸。渐渐,我的掌心发热。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而我却没有觉察。她忽然蹙着眉生硬地说道:“水冷了。”
       她在生气。
       我慌忙将她的双脚从水中捧出来。用干布将湿淋淋的鱼儿包裹起来。
       “我去换水。”我仓惶地说。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
       我的心一下凉到了底。我多么想和她多呆一会儿。我抱起木桶,忧伤地退出她的房间。而身后,她已经将一颗颗贝壳从木箱里取出,一一在桌上排开。
       我知道贝壳里有她的秘密。她是有许多秘密和过去的人。我并不好奇她的秘密,却只是担心她。因为每次她钻进秘密里,总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单,也许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可我如何能走进她的心里呢?
       如果不是钟师傅,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春迟的秘密。而我知道她的秘密,仅仅是为了走进她的
       心里。
       7
       从小到大,钟师傅几乎是我们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一阵微雨,在一些静谧的夜晚,悄悄潜入院落。
       他的工作便是帮春迟打磨贝壳,将打磨好的贝壳交给春迟,又带走一箱新的。那些贝壳,有的里面还残存着未除净的肉体,若是不清除干净,很快就会腐烂,须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后倒入一只硕大的铁锅中,用小火煮至沸腾。再用小刀和长针,趁热将腐肉从贝壳中取出。此后再将贝壳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自然风干。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处理步骤。而贝壳表面多半附生着珊瑚虫以及海藻松散,这要在漂洗时用一把粗硬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还有残留,就得用小钻一点点去刮。这样细致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技艺。我想除了钟师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做。
       钟师傅每月都会来。我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工匠,有着锐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一定整日都和这些贝壳在一起,身上充满了浓郁的成腥味,像是刚从海里走出来。
       钟师傅和春迟差不多年龄,生得眉目清秀,很大年纪了也没有胡须和皱纹,脸面仍是很干净。他喜欢穿藏青色或墨绿色的软缎长袍,质地细腻,每个皱褶上都有花纹。人们若是在街巷里看到他,一定会觉得他气宇不凡。然而在春迟面前,他却是一副低卑的模样。我听兰姨说——她也只是听说——春迟的父亲先前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地位之显赫,简直出乎寻常人的想象。那时家中奴仆众多,许多人围着一个主子转,从头到脚,从晨起到黄昏。我猜钟师傅大抵是他们家的奴仆,和春迟感情深厚。若非如此,很难想象一个如他这般年龄的人,能有这样的耐心,不顾颜面,一味地忍耐春迟的坏脾气,为她做这样一件单调乏味的事。
       钟师傅很喜欢我,虽然我们并不怎么说话。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那真是一种由衷的高兴,仿佛我是他多年未见的故人,忽然出现,令他百感交集。他每一次的喜悦都是那么隆重,拍拍我,用忽然变得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里我错把他对我的热情,看作因为太在意春迟而爱屋及乌的表现。所以我对他始终不怎么友好。我躲开他的手,冷漠地告诉他,春迟在房间里,抑或是她已出海。对于我的奚落,他一点也不在意。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给我,一簇曼陀罗花。
       “插到瓶子里吧,就放在你的床头。说不定你会做不一样的梦。”他和蔼地对我说,眼神意味深长。
       那花儿是大红色,吊钟一样,很香。我没有瓶子,就将曼陀罗花插在了厅堂里的一只茶杯里。结果,春迟闻到花的香气,勃然大怒。她循着香味走过去。将茶杯摔在地上。春迟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平时对花草极为珍爱,每次出海回来,都要亲自为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决不允许我和女佣怠慢了它们。想来这曼陀罗花对于春迟而言,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含义。
       因为这件事,我着实记恨了钟师傅好一阵子。他一定知道春迟痛恨曼陀罗花,却仍将它送给我,害我惹春迟生气。
       许多年后,知道了很多事后,我曾再次尝试把插着曼陀罗花的瓶子放在床头。可是没有梦。也许因为敏感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现今的我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像一条浑浊的河流,而梦是透明的小鱼,再不会停留在我这里。
       8
       至于春迟对钟师傅是怎样一种感情,很难说清。我想,她既需要他,又有些抵制他。他来的时候,她内心分明是欢喜的,却从不肯让他进屋来。他始终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不错,在这里,他如动物般失去尊严,困守在一只种满蔷薇花和迷迭香的笼子里,这里是春迟的宫邸,到处充满她的气息。这香气太盛了,让人陷入濒死的幻觉中。
       我听见钟师傅站在花墙下,孤独地咳嗽。
       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几乎可以将人冲走。钟师傅冒雨来了。恰逢春迟在家,不肯让他多留片刻,他迟疑地站在院子中央,雨还在下着。他满脸满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为难又依恋的表情。我目送他离去,眼见着他冲进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此前心中对他的怨恨,顿时无影无踪。此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怜恤:他曾经一定是个干净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
       多年来,他背负着这份爱,太过沉重,终于将他压弯了。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年的情形,不是因为钟师傅的悲凉,而是因为那次在他走之后,春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好像受了重创,需要专心致志地疗伤。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聆听里面发出的每一丝动静。
       春迟走出房门时,我在面朝那扇门的墙角上睡着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唤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睁开双眼,从梦的深潭中浮出来的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朝我缓缓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那么温柔,就像她抚摸那些装着秘密的贝壳。
       我仰望着她,睡意立刻散尽。她瘦了,眼眶发乌,垂散下来的长发被她拢在左肩前,发丝上沾着雨水,(她一定是去过花园了,是因为留恋那个黯然离去的男子吗?)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饭吧。”她声音再轻,也是命令。
       随后,春迟又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之前,我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问她: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
       少年蹙着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节在生长,比竹子还要快。
       “没有。”她摇摇头,想要关上房门。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动。这决不是合宜的时刻,也并不在意料当中,大约是那背着龟壳的男人站在雨中坚定又绝望的神情感动了我,我终于将这句贯穿我童年的话说了出来。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诚与敬慕,一如将那颗因为她而忘记节律的心脏捧在手中,献上。
       她站在那里,盲失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光亮。他终于使她动容了,哪怕只在须臾之间,她有过一丝感动,那么也说明,神应许了他的祈愿。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一只手慢慢摸索到木门的边沿,将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闭的贝蚌里。
       9
       有时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像只滚落到地上的红苹果。她也许在很早以前,就陪钟师傅一起来,但从未迈进过我家院子,只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等着。
       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惶与怯懦,第一次迈入我家院子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我想,她是比我还要可怜的,——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
       那一年婳婳十三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长毛,雪白,叫声格外娇纵。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
       等候钟师傅。
       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门,不见了。大概是因为那只放在院子中央的石头水缸,春迟将一些贝壳和海螺放在里面浸泡。猫儿循着腥味儿,跑进院子,围着水缸团团转。
       婳婳焦灼地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向院子里张望。春日的风将门上的铁环吹得叮叮作响,惹人心痒。婳婳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终于有了一个冠冕的理由,让她可以跨进这扇神秘的大门。
       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婳婳。她住得离我家不远,又生得一副生动的模样,我肯定是见过她的。她很矮小,头才刚碰到门后铁环的位置。脑后挽着一只软塌塌的云髻,没有任何发簪或者珠箍。她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沙哑,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吗?”
       这样,婳婳就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当她看见石头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时,更是惊呆了。从淡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浅蓝色,将簇拥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高大的洋槐树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槐花瓣,犹如白纱般笼在上面。石头水缸的外壁还有莲花童子的雕花图纹,婳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抚过,仿佛要将整个花案拓下来。
       婳婳抱住她的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 “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到过春迟,所以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嗯。我常听爹爹提起她,却从来没见过。”婳婳轻轻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当然。”我说。
       婳婳不再说话,她俯身趴在水缸上看那些贝壳,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夜空上的流星一般不安分。她很瘦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水缸,脸也凑到了水面跟前。她看了一会儿,问我:
       “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枉兰姨努力观察春迟那么多年,仍无法弄明白她在做什么,而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故作平静点点头:
       “嗯,她能知道以后的事。”
       婳婳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哪,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婳婳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轻声叹了口气,说: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十三岁的婳婳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憧憬和期待的事。
       10
       那次之后,钟师傅来的时候,婳婳便不再安分地在门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我家院子,仔细地看着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石瓮里的贝壳。我看到钟师傅来,便默默走进院子,在这里,我一定能看到婳婳,她犹如被招引来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粉。又或者,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石瓮中的清水里,缓缓伸向那些沉睡着的贝壳。她轻轻地拨弄它们,水波摩挲着贝壳,贝壳们轻轻地碰撞着彼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和婳婳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聆听。仿佛真的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用预言的口吻。
       也许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是在我和婳婳一起闭上眼睛,又同时睁开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诡秘的色彩。她睁开眼睛,便轻轻问我:
       “你听见了什么?”
       我只是摇摇头,微笑不语,那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模样,总能将婳婳弄得阵阵心痒,她也不再问我,只是噘起嘴巴,继续去看水中的贝壳。
       我的内心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平静。每次看到婳婳,与她站在石瓮前默默地听一段贝壳和水合奏的音乐,这就好像一个仪式。每月一次的仪式。我看着眼前的女孩,轻轻在心里说:
       婳婳,我们又见面了。
       但婳婳总还是要避着春迟,若是春迟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门敞开着,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门外的婳婳做个手势,她便只在外面默默地等着,不再走进院子——我们心照不宣地这样做着。想来,春迟决不会喜欢婳婳这个不相干的人跨进她的院子。
       所以,婳婳始终没有见过春迟。然而我想她一定盼望着能与春迟见一面。那个精通园艺和占卜的春迟,已经被她想象成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了。
       我单以为婳婳是喜欢我家院子里的花草、贝壳等宝贝,好奇春迟这位不肯现身的仙女,但后来渐渐发现,不能进我家院子,她可以在门外苦等;不看贝壳和花草不要紧,只为能和我说上几句话。原来她也是为了看我而来的。我一直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凭着先前与兰姨一起生活的经验,我只知道女人是善妒和虚荣的,眼见其他女子有的东西,自己也想要拥有。但我却不懂女人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那时,我无法理解,为何明知今天不能进我家院子,婳婳仍在大门外徘徊。我一直记得某年岁末的下雪天,婳婳在大门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可内心还在期盼着,盼我出门来,看见她。是的,只是需要我看见她。她聪明过人,我站在她的面前,她总能找到话和我说。可那时,我却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龙井等春迟来喝。
       十二月末大雪封门,我坐在八仙桌前守着一壶热腾腾的龙井,这在惊蛰时采下的新茶香气袅袅,闻得久了令人眩晕。婳婳坐在门前的一截木桩上瑟瑟发抖,一边跺脚一边用小树枝写字,——后来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屋里屋外,我们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迟也没有出过房间。我终于放弃,一个人心灰意冷地饮茶。茶冷了就越发涩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弥散着朽败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却不知门外还有个小姑娘,正带着冻伤的双脚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头,也许是那个冬天里唯一给过她安慰的手。
       11
       钟师傅死的那年,我十六岁。是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婳婳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边的地面已被白花覆满。
       婳婳说,钟师傅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一直身体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着婳婳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那条街可真长,我从来不知道,它有那么长。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拚命地跑,而婳婳比
       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合拢的门跑过去。
       我和钟师傅,终究还是有缘。郎中已经没有回天之力,眼看钟师傅就要咽气。却因为难舍留在人问的情缘,他竞一直静默地等到我来。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本来也许还有一丝欲望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他看到我,仍是很高兴,像过去每一次见到那样高兴。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他对我说:
       “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情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是要说:
       “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不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魂魄。
       “我愿意。”我坚定地说。气氛凝重得像一场宣誓。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那时我离他已经很近,字句都能听得明了。而他所说的“过来”,大约是指一种心灵的靠近。一个让我进入他,聆听秘密的指令。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婳婳的话,问。
       钟师傅摇摇头,“不,不是。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一颗心却很快地跳着,——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我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
       “婳婳,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婳婳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正专注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婳婳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我在想,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突兀起来,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当我和他分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昨夜的可亲,变成了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人。而那个故事,仿佛循着他的体温,一丝丝渗入我的体内,我再也找不出它了。没有什么发生过,就是这样,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续生长,不动声色。在我带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又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焦黑,折成了两段。
       我走出门的时候,婳婳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
       “你把婳婳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的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婳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婳婳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想来是因为钟师傅说了要她做我的侍妾或奴婢,我们之间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再不可能是两个平等的朋友。
       12
       依照钟师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内层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器。我将盒中之物取出,归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钟师傅下葬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他的旁边,一并埋了。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还没来得及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婳婳说:
       “我们走吧。”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婳婳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婳婳。可是婳婳坚持不住,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奴婢,就应该睡在那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是看不懂她的,也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竟向我请安,唤我做少爷。我很惊异她的变化,想留她坐下,问询原委。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门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冰冰又心事重重的。
       从此以后,婳婳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问,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一直如此,总有一个时刻,婳婳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但后来我看到,被我奚落后,她曾躲到灶房里,偷偷落泪。我看着一阵心绞,却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再把她吓跑。我终于还是作罢,再也不去招惹她。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觉得安全。
       而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婳婳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的贝壳弄好。临终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练习。即便我每日练习,没有半分偷懒,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做得和钟师傅一样好。
       是的,我要代替他。若我可以完全代替他,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用旧的长柄刻刀,又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一丝一毫的花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翁戎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
       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迟早,我要做得和他一样好。
       婳婳从我身前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样子。多么亲切的轮廓。是的,她已经发现,我成了另一个钟师傅。我们以同样的姿态爱着,工作着。当我们进入工作时,她仿佛是不存在的。她应当早在钟师傅那里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上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我们之间的不理解变得越来越深。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13
       我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这一次,春迟从南洋回来,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婳婳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终于见到了春迟,这个多年来她一直盼望着见到的神奇女子。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是个盲人呢,——婳婳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婳婳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无法逃过她的眼睛。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婳婳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溅到婳婳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里都是禁忌,婳婳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果然因为婳婳的叫声勃然大怒。她喊女佣过来,将婳婳赶了出去。
       那一天,婳婳躲在院子的花丛里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慌,她才显露出一点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能暂时让婳婳在院子里躲一躲,等到我将钟师傅去世的事情说给春迟之后,也许她会允许婳婳留下。
       那一夜,婳婳孤单地呆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初见时的那个石瓮旁边,哀伤地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手去抚摸了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先前我从未注意,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续,非常牵强,令人觉得它出自于幻觉。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她还是在意着他的,抑或是在意他为她做的事,但这也并没有分别。当知道他已离世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痛苦,这就已足够。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陷入沉思,一定是在回想从前与钟师傅交往的片断,我不想打断她。让这怀念再长些,再长些吧,这是钟师傅应得的留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春迟立刻问道。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有关钟师傅告诉我的那些事。这是钟师傅的意思,他不希望春迟因为任何事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去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 “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使她变得虚弱不堪。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走了。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的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犹如一根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枝。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婳婳。她躲在那里,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里开始她的工作。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了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以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而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终于成年。
       14
       此后的几年里,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我知道以春迟一人的微薄之力,想要找到她要的东西,是非常艰难的。所以我决定帮她一起找。秘密藏在贝壳里,所以我首先必须读懂贝壳。
       于是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发生。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出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寂里。原来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
       就这样,我瞒着春迟,趁打磨贝壳之际,悄悄洞悉贝壳里的秘密。如此又过了五年,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这五年里,她出海更频繁,
       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在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在船上是个出色的歌女。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婳婳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音乐仿佛前世就与我碰见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隐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即便如此,春迟也从未停下她在贝壳中的寻找。佣人将木桌抬到她的床边,贝壳摆放在上面,她一伸手便可以拿到。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烫,也只是发出几声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若在有生之年,都不能找到她一直寻觅的东西,那该有多么遗憾。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丢弃在地上,有的已经被摔碎。
       她带叫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我当然要拦阻,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服又一服,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我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个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花在我和这个家上,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只是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一件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慨就是所说的业报吧,她抚养我长大,我无以为报,于是将一生都献于她,甘愿做她的奴仆。
       15
       我与春迟道别。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谈话。她并没有阻止我出海,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今的她已是个嗜毒已深的病人,离开了贝壳根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交付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连忙问: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洗脚。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她的脚上。这一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干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小男孩。我轻轻对她说:
       “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她点点头,双脚从我的手中抽离。就在我觉得可以靠她更近一些的时候,她又缩了回去。但我已经很满足,端着木桶缓缓退出房间去。
       16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滟潋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涌过来。看似狰狞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干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那么一具崭新的肉体。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我的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
       投梭记
       题记:“常言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
       ——明院本《投梭记》
       上阕
       1
       三月的某天,一个男人来到滟涟岛的难民营,带走了春迟。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后来雨越下越大,他那团蓬松的络腮胡子像昆虫标本一样黏在了脸上。他走到房檐下轻轻地敲窗户,春迟倏地站起来,跑去给他开门。男人跨进门来的那一刻,春迟看见世界就像一只正在开启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经有好几日,男人都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自己。有时夜晚她看见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杂在湿软的热带棕榈林中的一棵冷杉。她从未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胡须太浓重,覆了大半个脸,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她猜想他一定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可是一场海啸令她忘记了所有从前的事,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次,在院子里,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惊慌,打翻了院
       子里的一只木桶,将脏水溅得他满身都是,然后她狼狈地跑开了。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远远地跑开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春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唤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春风吹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欢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后约十来步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喘吁吁,内心却欢快不已。在春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阴和鸟叫,却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是的,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的椰子。可以见证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春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向回走,却没有那个跟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春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多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从来没有过春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这么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一样。
       她跑回住所。女人们正围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饭,热腾腾的鱼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整个院子里充斥着女人们心满意足的咀嚼声,她们像一些凶猛的鸟禽,不断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晚饭时间可以算是她们最温柔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女人众多的地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春迟听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唤她,就走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淙淙总是喜欢和那几个妖娆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从前风光的时候,与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照旧这样黏稠,像在咀嚼被烂泥浸泡过的树叶一般,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从前在船上见过的太监的故事。春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表面一闪一闪的。虽然几乎没有艳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春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艳丽,简直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春迟忽而义记起,某次一个妓女讲到,嫖客将她脸上的胭脂舔掉,湿漉漉的舌头一点点滚过皮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春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她们的卧室。这个时间,卧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水漏进来的声音。春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床。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潮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这便是彼时春迟的处境。她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沟壑里面。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妓等待着从中国来的轮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轮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轮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潮水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春迟记不起来在海啸前,自己是做什么的,但她相信,终究是与这些歌女不同的。
       可是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为她们赎身,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固然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她被救起后,身体很虚弱,又完全记不得从前的事,难民营里伤病的人又多,若不是有淙淙悉心照顾在她的左右,她即便被救起,大概也要死在这里。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春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谢我?
       春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春迟的额发,抚摸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条冰凉的小白蛇,在春迟的额头上蠕行。
       淙淙还常对春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春迟知道淙淙喜好新鲜、热闹,在她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其实与船上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色,压抑自己的悲喜。春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的。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欲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春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春迟正在淙淙施与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不过是一种本能的伪装。
       2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黄昏。吃晚饭的时候,春迟食之无味,起身返回卧室,她伏在床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时,春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周围的一切都无法进到他的里面去。
       他一定看到春迟在流泪。但他却不会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入者。可他微微的一个动作,足够使她兴奋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须鹤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是一般。他只是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会扭动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根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跟着动就可以了。
       春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是这个三月的
       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将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他是峇峇人,皮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因为语言的差异,他们之间,有着许多无法弄明白的误解。春迟永远都无法知道,那个下午,他敲打窗户,走进来的意图,是不是要将她带走。相隔时间越久,春迟越不能肯定了。
       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如此确信,他是要将她带走。他大概就是她从前的爱人。这个念头令她兴奋,却又使她有些忧愁。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曾有多么甜蜜和激烈的感情,她全然不记得了。她一想到这个,就感到非常内疚。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所措,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一丝挫败感,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她很害怕,连忙说:
       “但我想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吟片刻,说:
       “走吧。”
       春迟满心欢喜,连忙说: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春迟对男人说着,回身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他们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水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蹈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黏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干燥空旷的沙地才是它的故乡。单调、坚固、恒久、混浊、粗糙、安静、厚重……春迟脑中出现一连串的描述词汇。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洋过海,跋山涉水,也许是回到了她从前的家园,那里应该不像这岛屿一样小,也不该四面都是漠漠无边的水,令人无限绝望。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那天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的声音。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轮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轮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具一具,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借着晦暗的灯光,春迟看见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起来。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黏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一阵眩晕,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任他紧紧握住了。
       那么,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4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她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峇峇人,说马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如何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
       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一根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接连做了三只,插入石缝中,就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又生起篝火,将小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小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一些焦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但因为太饿,春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春迟缓慢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春迟勉强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春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他的小鸟。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春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黄铜的项链说:
       “这个呢,这个你还记得吗?”
       春迟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她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春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她们说,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银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春迟一阵惊喜:
       “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不答,只是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春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在所能记得的这些它陪伴的时光里,她从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也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水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春迟的胸前,笑着说:
       “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激我的。”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春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春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春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日子结束了。这幸福的换取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的,但是此刻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仿佛冥冥中也终将走到这里。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动情的时刻。彼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泪光、信任和憧憬,——他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抚摸她饱满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欢她的额头,很少会有女性有这样高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强,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根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玉,他抚摸着,像是找寻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欢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气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春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的每个故事。
       然而骆驼似乎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春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大吼道:
       “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你要是敢撒谎,我绝不会放过你!”
       春迟拚命摇头。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皮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手终于慢慢松开,春迟才得喘息。这样暴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皮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他也许只对亲昵的人,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满了水。骆驼将一只递给春迟。
       虽说椰子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春迟觉得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阵欢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只是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欢喜,对骆驼说:
       “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欢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春迟,问:
       “想知道你从前还喜欢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春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潮,因为骆驼那埋伏在乱草丛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欢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春迟发出惊恐的尖叫。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玉器般铮铮的碰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
       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墙高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一天终于有人来攻城了,她阻挡着,却又希望他们攻陷。是的,她渴望千军万马犹如洪水般闯入城门,将这座城填满,使它不再空寂。
       他将他的坚挺插入她的惊讶里。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泥土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进来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励,迅速长出根须,它所触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颤抖起来。
       她为自己这战栗的快乐感到羞耻。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阵清凉的小雨,却远不能浇灭此刻灼灼燃烧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泪之前,他已潜进那荒废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5
       他们的共处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为单调而分明,许多年后留在春迟的脑海里,还是那样清晰。他与她做爱,去海边抬尸体,捉飞禽和野兔,烤着吃。这样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实。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夺,她纵容着这个男人涨满她的身体和头脑。春迟觉得,她好像是为了这个男人而生的。他们只有一间简陋至极,建在残垣断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个房顶,但海风还是能从四面吹进来,夜晚涨潮时尤其冷。他们睡在那张摇摆不定的吊床上。她须得缩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体上面,吊床方能平稳。他们面对着面,睡熟后的男人鼻息深重,鼾声起伏,午夜她忽然醒过来,感觉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欢吊床,再没有一张床像吊床一样,可以使两人贴得这样紧,身体与身体相吸,宛如同在一只子宫里。
       清晨时春迟被冻醒。她将脸塞进他的颈窝里,抚摸他发烫的身体,很快又暖和过来。这时的大海是最宁静的,残破的墙垣上停着几只蓝色的翠鸟,羽毛艳丽,仿佛是身后的大海浸濯出来的。海啸之后,它们寂寞了许多,很少能在岸边看到鲜活的人类。此刻,它们正注视着这一双缠裹在一起的肉体,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经熄灭,周围留下几缕余烬,是温暖的,熟透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在最初的几日,春迟清晨醒来,亦不敢动,生怕将骆驼弄醒。但后来她发现,骆驼睡熟后,就是发生海啸,恐怕他也不会醒过来。于是清晨再醒来,她便从他的身上起来,去小解,去海边走一会儿,她甚至还在不远处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脉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冲洗身体。她觉察到自己微小的变化:皮肤十分致密,却又格外柔软。
       她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掠过肌肤,他留下的气息就像火种般被再度点燃。手指驱着火焰,沿着小腹一直向下移动。她终于触到了那块烟霭缭绕的地方。它一直在发烫,火种落在这里,腾起一串光焰,迅速将它染红了,宛若天边的一块火烧云。
       这样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浓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来。
       她做好这些后,就走回他们的海边小屋去。有时顺道带回几株紫色的万带兰。那些长在大树较矮树枝上的小花,带着绚丽的深紫色斑点,它们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时候末端几乎碰到了地面上,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人来采摘。
       骆驼还没有醒。他的鼾声小了一些,也许正在清晨的最后一个梦里穿行。春迟走近他,为他抚平蹙着的眉,——看来这个梦并不轻松。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来充满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满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抚摸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可是这伞又好像随她很久了,一直与她为伴,是她最隐秘的宝贝。
       他的眼窝下面皱纹最多,她在一道道抚过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长,一切博取和赢得,也都了然于心。他的陈旧仿佛是她一路看过来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时光因为太安静而显得格外悠长。阳光洒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来,渗入最外层的沙子里,将它们慢慢染成灿金色。
       春迟犹豫了一下,觉得只有再睡一会儿,才不辜负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骆驼的身上,又继续睡去。
       小兰花从春迟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被海风吹着,贴着地面飘飞。春迟束在脑后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搭在骆驼的身上,痒,骆驼从梦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胸前挠了几下。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咆哮着醒过来,发现是她伏在他的身上,使他透不过气。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她高高举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竟好像在飞了,只是那两只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为钳得太紧,将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声,也不反抗。只等他的愤怒过去,将她慢慢放下来。当再次碰到他的皮肤,她慌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开。她轻轻问:
       “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水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春迟忽然想起骆驼在海边打捞尸体的事,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脱险。”春迟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春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欢愤怒的骆驼,也喜欢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春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日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摇头。
       有时是在做爱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从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了吗?”他双手捏着春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摇头。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春迟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
       6
       可是七日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熟。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
       “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春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满了泪水。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
       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汉族女子的轻视。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春迟还不懂得峇峇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妓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欢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春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
       “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根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日晒,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春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而此后那么多年里的追寻,求索,不过是一场徒劳。但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次勉强与为难,人们互相阻拦,围困,成为彼此的岔路和险境。
       夜晚忽然不再温柔,变作她完全不识得的面目。她只是觉得阵阵寒意袭来,而他发烫的身体化作冰冷的墙壁,高耸而没有缝隙。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贱的奴婢,她也愿意。
       他也许最后一次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脸颊,吸吮她的眼泪,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哭累了,在他身上睡着了。直至睡熟,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放。
       7
       次日骆驼坐船离开。那几个每日陪他搬运尸体的男子已将船泊在岸边,等候着他们的首领。春迟追至岸边,抓着他的衣襟,不肯让他离去。这样的春迟,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曾经的她是多么冷静,矜持,但现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船要开了,她仍是不走,纠缠着他,神情恍惚。男人们变得不耐烦,凶悍地将她和他们的首领分开。他们架着她,一直到船沿旁边,威胁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将她推到水里。她毫不理会他们的威吓,目光绕开他们,直直地望着骆驼。她总是想,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不忍心的。可是他没有。他放任男人们将她往水里推。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摇摆了两下,就摔在水里。
       她沉进水里,呛了两口水,很快又浮出水面。她扒住船沿,挪到船边。她仰起头,仍旧死死地盯着骆驼。一串串水珠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让凝视他的视线被阻隔。
       “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心里空得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骆驼俯看着她,终于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因为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们有过的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这在我看来,是不能原谅的事。我们不可能回到起点,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现在你明白了吧?”
       他的目光十分严厉,仿佛她是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罪人。现在她明白了,他抛弃她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因她的遗忘。
       他们对视,骆驼忽然变得很慈祥。他从怀里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较为小巧的短刀,将它重新套在她的脖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
       他那么温柔,甚至还抚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她被他的慈祥打动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其实她要得不多,他待她一丁点的好,都会令她开心很久。她轻轻地扯过他的衣袖,贴在脸边。忽然一阵疲倦,真想就这样在海中间慢慢睡过去。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没入大海。她向上撑了一下身子,却反而没得更深了。船已开动,她的手还紧紧地扒住船沿不放。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一脚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两下。她痛得一阵眩晕,却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手终于从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声问:
       “可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龙目岛。岛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说找骆驼,他们就会带你去。好了,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了吗?”他温和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时间反倒令她无所适从了。
       她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只能令他更加厌烦。她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头没入大海里。一直等到他的船开远,她才露出水面,将口中咸腥的海水慢慢吐出来。所幸海水并不深,她离岸还不远。她双手捧着胸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边。
       春迟脑中不断闪现各种念头,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记忆呢。她现在非常虚弱,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一丝丝从她身上索去温暖。春迟觉得应当快些回到他们的海边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话。
       她又回到了那张吊床上。一个人躺总是很不牢稳,晃来晃去,令人心慌。这里还结缠着他的气息,将她暖烘烘地托起来。她蜷缩的身体被累累绳索包裹,就像一只柔软的蚕。就这样湿淋淋地睡过去,甚至一度忘记了他的离去。
       这一日对春迟来说,是一条界线。她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将自己保护起来。
       有足够多的爱,就有足够浓重的幻觉。
       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
       她这一生的爱情。至此已经结束,却又好像,刚刚开始。
       下阕
       1
       他们再度见面,已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这一年多以来,在骆驼的带领下,匈蓬部落先后与几个部落发生战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腥的杀戮。战争结束后,骆驼获得了更广阔的领地。除却拥有龙目岛,他还占领了周围的松巴哇岛、弗罗勒斯岛等岛屿。他已经俨然是这个领域的王主。
       春迟从未登上过龙目岛,虽然她对这个岛屿的地形已经非常清楚。她生活在离龙目岛很近的班达岛上,与它隔海相望。
       若不是后来骆驼带领他的军队击败了翁格人,攻占了班达岛,他们绝不会这样快见面。春迟一直都在为了恢复记忆而努力着,从未懈怠。在找回记忆之前,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她再也不想做那个毫无凭借,惟有苦苦哀求的弱者。
       当骆驼带着他的军队向这座岛屿大举进发的时候,春迟已经感到了他迫近的气息,混杂在四处蔓延的血腥气味里。她开始魂不守舍。做与他相关的梦,清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吊床上,身下有他的鼾声传出来,她的身体就这样被唤醒了,一点点张开。
       终于,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躲在一棵桫椤树后面,仔细分辨着。他的一个喷嚏,就使她瑟瑟发抖。此时她已经瞎掉的眼睛依稀又看到了他。他在她的视网膜里微缩成一粒黝黑饱满的种子。谁都无法估测这颗种子的力量,它足以使平复的泥土崩裂,瓦解。
       现在的他,是趾高气扬的首领,站在凸起的高地上,俯视着小岛上归顺于他的子民。当然,他是看不见她的,在他的视野里,每个人不过是打着“冈徒”烙印的俘虏,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站在最高处,手握长刀的男人,一点也不像与她相处过数日的那个人,他是如此冷酷和凶残。他喜欢杀戮,喜欢征服,喜欢所有的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他用高亢的马来语讲话,她虽听不懂,但从傲慢
       的语调可以得知,他在标榜胜利,已经膨胀到了极点。这在春迟看来有些好笑,就像一头狮子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后,终于坐在了它森林之王的宝座上。他不再是那把经受过无数风雨的伞,带着湿漉漉的雨天气息以及令人忧伤的皱褶。现在他是一张弓,在天空中撑开,将这里笼罩在颤动的箭影里。
       自她双目失明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泪掉了下来,将她混浊的眼睛洗干净。于是,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他。这一年多来,他的足迹踏遍四周许许多多的岛屿,直至热带的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但无论他怎么变,那些气息依旧跟随着他。她将它们一点点从他陌生的身体上采撷下来。她的爱人就这样活了过来。
       她靠着树,慢慢蹲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警惕地走过来,举起长刀在她的面前挥舞了几下,示意她必须站着听他们的首领讲话。其实春迟什么也没想做,她只是忽然感到很虚弱。绷紧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骆驼的眼睛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迅速将眼睛移开了。他并没有认出她,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不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来,蹙眉向骆驼看去。眼泪干涸,骆驼从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
       他的讲话终于结束。站在春迟身后的苏迪亚有一半华人血统,但因为母亲是巫族人,所以通晓马来语。他凑到春迟的耳边,为她解释道:
       “岛上残余的翁格军队还未消灭,接下来大概还会有连番的杀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岛上安营扎寨了。”春迟回头对着苏迪亚点了点头。
       苏迪亚并未发现春迟神情异样。这个高瘦的男孩儿,半年前与春迟相识,是春迟在这小岛上唯一的朋友。
       2
       讲话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她仍旧靠在那棵渺椤树下。下雨了。要知道雨水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此地了。旱季大慨要结束了,——现在是几月了?七月还是八月?骆驼,我们究竟有多久没见了?
       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丝沮丧。
       “但昨天我们拣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术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同。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与他结伴生活,春迟再也没有吃过烤熟的动物。这样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手间流过。
       苏迪亚推开门,点着一支火把。春迟推开藤条编织的屏风,回到那一半属于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床,被形形色色的贝壳占据着,她已经无法睡在上面。床边的那张毡毛毯就是她夜晚栖身的地方。在苏迪亚的帮助下,她将墙上的窗户封起来了。她要严严实实的黑暗,日以继夜的黑暗。
       阻隔阳光、杂音、人间烟火的味道,春迟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抚摸她的贝壳。红花宝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贝壳表面的珊瑚虫和海藻松散,然后一遍遍冲洗,长时间的浸泡……一枚清除干净的贝壳,表面光滑,纹棱楚楚,手指抚过时,宛如琴弦拨动,奏出悦耳的音符。春迟闭目倾听,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破出一条甬道,狭长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声,有水滴石穿的声音,有万物花开的声音,有欢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拨越快,仿佛怎么也无法停歇下来。这样,她获得的记忆通常并不完整,有时是从童年的某一日忽然进入,有时是从少年时,有时已经结婚生子,有时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进入,绝无中途退出的可能。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像吸盘一样将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记忆的末端,不然没有办法脱离这段记忆。
       苏迪亚见到春迟的时候,春迟看起来已与常人不同。她双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见光,在日光底下站上不久,双眼就会涌出泪水。她神情古怪,时而哀怨,时而躁犴,有时看起来很柔弱,转瞬问却义变得十分刚烈。苏迪亚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边拾捡贝壳,有时收获甚微,她便独自乘船出海打捞。捧着贝壳归来的春迟,眼睛里总有些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至于她拿着贝壳回到她那半间狭促的房间里究竞做了什么,苏迪亚一无所知。
       苏迪亚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春迟双眼失明之后,出海打捞贝壳以及打磨清洗它们变成了很难的事,她是决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苏迪亚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知道了春迟的秘密。这真是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听得他瞠目结舌。苏迪亚迷惑地问:
       “可是大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打捞不完。何况你打捞上来这么多的贝壳,义怎么知道哪枚贝壳里的记忆是你丢失的呢?”
       “所以要把这些贝壳中的记忆,都吸纳进我的头脑。”春迟干脆地说道。
       苏迪亚大惊,他怔怔地看着春迟,良久才说:
       “你疯了吗?一个人的头脑怎么能容纳如此多的记忆呢?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春迟痛苦地摇头。
       “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相信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愿意尝试。在找到丢失的记忆之前,你已经失去常人的心智了。”
       “也许。”
       “值得吗?就为了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你要知道,那也许只是他的借口。他是峇峇人,又是首领,一定是瞧不起华人的。又怎么会和一个华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一试。现在,我丢失了这段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是亏欠于他的,但若找到记忆,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亏欠于我了。”
       “你努力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时方知是他亏欠于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穷尽一生,只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答案吗?这个答案有如此重要吗?”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迪亚非常喜欢看春迟那副痴迷的样子,迷蒙的眼睛,紧咬的嘴唇,还有那永不气馁的小下巴……虽然这痴迷与自己并无关联,而是牵系在遥远之处一个甚至毫无察觉的男人身上。他们终于不再探讨亏欠的问题,苏迪亚不想为难她,转换了话题:
       “你收集贝壳有些时日了,那么……你的头脑中,已经充满许多人的记忆了?”
       “是的。许多记忆。”
       苏迪亚走到春迟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这苍白而空旷的额头,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经受着海浪剧烈的拍打,纹丝不动。春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骆驼在抚摸她
       的额头。男人们似乎都喜欢她的额头,饱满,装满故事的额头。她感觉到面前男孩唐突的气息。她轻轻躲闪开他的手。
       苏迪亚感到难堪,他转过头去,问:
       “那些记忆,都是怎样的呢?”
       “痛苦,全部都是痛苦。不知为何,留存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几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二人陷入沉默。苏迪亚明白,所有的劝诫都是无效的,春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任何的呼唤她都听不见了。她现在只是需要帮助,当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虚弱的时候。
       善良的佛教徒决心全心全意帮助春迟,找寻那枚藏有她记忆的贝壳,——虽然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但我们必须相信那些微茫的事,它们是遥远又绮丽的仙境,它们是残弱又明亮的火种。苏迪亚这样对自己说。
       他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船队遇难后,他一个人流落到这个小岛。岛上有个马来人的部落,男人穿着裙子,但很凶猛。女人对他很好,给他野果和糕饼吃。总体来说,这里的人们都是慵懒的。他后来决定留下来是因为小岛实在非常安静,气候也不错,在湿季到来的时候,颇有几分中国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当地女人学酿酒的时候,和那个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梁,大眼阔嘴,身材丰满。他和她好了之后,就住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不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打猎,也不信仰伊斯兰教。他被带到山上学习猎杀动物,又被带到寺庙参加仪式。他不太会说马来语,没有人与他说华语,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间里摆了妈祖像。敏蒂生育的时候难产,他在妈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还是死去了。
       3
       所以惟有如此,饥不择食地吞噬所有找寻到的记忆。每一次,春迟都热切地盼望着,希望从这一枚贝壳中可以攫出那颗属于她的遗珠,那定然是最璀璨的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流溢着欢爱的光彩。
       眼睛是被春迟自己弄瞎的。苏迪亚后来才知道。视觉一直妨碍着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样乱窜,令潜心钻研贝壳的她方寸大乱。她用布蒙住眼睛,封严房间,都没有办法将光完全隔绝。她需要一道更密闭的屏障。
       世间的尘埃和污秽总是太多了,她要用一层屏障将自己保护起来。
       铁针在火上烧,她坐在火堆前发愣。火将铁针烤得吱吱作响,火苗在针上翻滚,她这才回过神来。她用衣服缠住手,慢慢地捏起铁针,一寸寸向眼睛靠拢。针逼近的时候,她听到眼球嗤嗤转动的声音,双手开始发抖。她努力盯着一个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针马上触到眼球的那一刻,双眼因为凝视一个地方太久而掉下了眼泪。她轻轻拭去眼泪,又用铁针瞄准。头因为仰得太久,她感到一阵眩晕,——不能再等了。她的手向回抽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针陷入柔软的眼仁里,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团白烟。她被一阵钻心的刺疼打落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潮汐一样退去,才伸手拔针。但溅出的血实在太多了,还是令她有些无措。她感到非常疲倦,给眼睛敷了些草药,就睡了下去。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为再也不会有白昼到来的提示,她几次醒来,都以为仍旧是夜晚。她又一次醒来时,再也睡不着,才走出门来,闻到远处飘来的炊烟,知道原来已经是黄昏了。
       眼睛瞎了之后,她终于可以专心地进入贝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作为一个盲人,她的触觉一天天灵敏起来,对于贝壳上的每一道花纹都有了更深的体会。只是有时眼前仍会出现白光,令她不安,仿佛有人要闯入她这隔绝的世界里来。
       春迟对她失明的眼睛很满意,这仿佛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凭借。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双神奇的手,这早在苏迪亚与她认识之初,就已经发现。纤细而灵巧的手指,举手投足间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是那么优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珍稀禽鸟,苏迪亚想。春迟自幼年起便开始学古琴,若说她喜欢古琴奏出的悠扬乐声,倒不如说那撩拨琴弦的手势更令她沉醉。这样的一双手,仿佛天然就是为了研读贝壳而生的。在失明之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质地的丝毫差异,她的手指都能一一分辨。
       而指甲却一直是令她困扰的难题。无论将它们修剪得多么短,多么光滑,划过贝壳的时候,总会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将流畅的记忆隔断。最终,她把双手浸泡水里,等指甲软了,她用刀和镊钳将指甲从肉上剥离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剥去指甲的双手,血肉模糊,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又过了两日,才完全止住血。春迟觉得很满意,没有一双手能像它们这样柔软。
       当苏迪亚第一次看到这双残缺的手时,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阵心惊。但时间久了,他竞不再觉得它们丑陋,相反的,它们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灵活,轻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渐渐懂得欣赏它们,以及它们的舞蹈。
       有时苏迪亚将头从屏风后面探进来,借着一点逃逸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春迟将她卓绝的双手缓缓放在贝壳上,没有一丝声音,但他却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影子,那么纤细柔软,宛如洋洋洒洒散落空中的白色菊花瓣。他心头一阵难过,每次看到她那副忘乎所以的凝神模样,都觉得命运真是残忍,仿佛举行一场又一场祭奠,一次次将她的希望与爱恋挖出来,又埋上。事实上,她已是一个没有自由和自我的人,困兽一般在别人的记忆里奔波,永无停休地穿梭,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驻足之地。
       骆驼就像剧烈的一场台风,登陆这座岛屿。苏迪亚已经略略觉察到春迟的不安,却不知原委。她变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间吞食掉所有贝壳中的记忆、她不顾士兵在海边驻扎,不顾自己的视力已经丧失,同执地出海打捞贝壳。
       “我需要更多的贝壳,更多……”春迟冲出家门的时候,苏迪亚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着瓢泼的大雨,——雨季真的来到了小岛,时光终于在夏末的末尾追上了她。苏迪亚帮她擦干额前淋湿的头发,无限温柔。春迟神情恍惚,呓语连连:
       “我要快些去,苏迪亚,我来不及了……”
       “你不是愿意穷尽一生去寻找那枚贝壳吗?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急迫?”
       眼泪顺着春迟睁大的双眼流淌下来。几千尺以外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们举杯庆贺?成百上千的火把被点燃,一只只酒杯被斟满,姑娘们携着歌舞出场,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想着自己忽然破门而入,俘获众人一脸惊诧。她伫立在一屋子的热闹中间,像一尊刚从土中挖掘出来的冰冷石像。她应将那枚找到的贝壳掬捧在手心里,让宛如潮汐般升起的光亮射进他浑浊的眼瞳里。他猝不及防,被剧烈的往事所伤,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个沧桑的老人了,周围的热闹都已无法渗入身体,孤寂瓦解着他的内心。她捧着他们之间澄清的爱情走上前去,搀扶起他来。她要告诉他,这才是他仅剩的东西。
       春迟总是相信,在往事暴露的瞬间,骆驼会被带回从前的时光里,与过去的自己面对,再也无法逃避。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那枚贝壳,所以她无法降伏他。
       苏迪亚让她回房间休息,答应帮她再多找一些贝壳回来。春迟又回到她的贝壳中间,憔悴的乐师终于没有力气再奏响一颗贝壳。她喃喃地对苏迪亚说
       “苏迪亚,我该怎么办……”
       4
       不过眼下,骆驼似乎还不能歌舞升平,尽享胜利的喜悦。岛上尚有残留的敌军部队隐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发起反击。战火很快又会燃起,班达岛的居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已经悄悄逃离此地。
       而春迟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苏迪亚终于明白过来,问:
       “你遇到他了,是吗?”
       “是的。我又遇到他了。”
       “你先前单是和我说,他是一个首领,我却不知,他是一个这样凶狠残酷的首领。”
       “我一直也不愿意相信。”
       “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只是在找我的记忆……”
       “那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你幻想能在他驻留岛上的这些日子找到记忆?”
       “是呵,我在幻想。”春迟凄然一笑。
       “如果留下来,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也许还来不及走近他,你已经被他的士兵杀死了。”
       “我总抱着希望,盼望上天忽然特别眷顾我,将那枚贝壳送给我,又带我去见他。”
       春迟那种沉溺的神情总令人不忍再说什么。苏迪亚喃喃地说:
       “愿佛祖保佑。”说罢,他推门走入雨中,又去海边拾捡贝壳了。
       战争很快爆发了,到处一片混乱。岛上的居民除却之前迁走的,剩下的人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由于骆驼和他的军队滥用炸药,岛上的树木被劈倒.被炸死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
       苏迪亚和春迟被困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外面不时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天空,白昼与黑夜再无分别。出去捡贝壳变成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每一颗都显得格外可贵。然而在洞破之后,顷刻之间它们义都变成毫无价值的废物。每一天,许多次,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往复,春迟变得越来越憔悴。然而苏迪亚又何尝不是呢,虽然外面一片战乱,情势危险,但他仍要出门,冒死去寻找贝壳。
       他多么珍惜当他背着装满贝壳的麻袋回家来,递给春迟的那一刻,她脸上掠过的微笑,他为她带回六十六只贝壳,六十六只贝壳就是六十六个希望,春迟小心翼翼地将贝壳倒在床上,一枚枚数着,她像个终于得到蜜糖的孩子,满足而贪婪。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可曾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吗,这一刻他有多想抱住她,将她完全裹在他的怀抱里,就像夜色降临于小岛,烟霭笼罩着森林那样,均匀的,轻柔的,浓密的拥抱。不,他已经不能给她一个如此静谧的拥抱了,因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涌动。迟来的青春期矗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峰。少年跌倒在山脚下,匍匐前行。他颤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海洋。海浪狂野地打在礁石上,来势凶猛,他几欲失控。
       女孩无视少年炽烈的情欲正在灼烧,她又义无反顾地走入虚幻的贝壳世界。她从未真正地了解男子,她从未看到过一个忍受情欲折磨的男子(曾经有关骆驼的经历,使她觉得男人应像飓风一样袭来,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纵使她的眼睛可以看见,面对少年涨红的脸庞,战栗的身体,她亦不会领悟到什么。
       苏迪亚沮丧地退出屏风,回到他的床上。他常常怀疑,春迟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是否真实,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无邪,仿佛从未有男人走近过。他蒙在被子里,和自己发狂的身体搏斗,直至筋疲力尽,才带着忧伤睡过去。
       5
       身心疲惫的苏迪亚,沉沉地睡过去。这场睡眠沉重得好像一场劫难。也许它还只是劫难的序幕。那一天,春迟仿佛受了什么召唤,她放下手中贝壳,推门走入外面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屋里的床榻上,苏迪亚熟睡正酣。
       春迟茫然地走入一片毛茛丛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捡贝壳还是寻找骆驼的住处。她只是隐约地知道,走出这片丛林,就到了海边。
       可是毛茛丛林里到处是刺,灌木有刺,藤蔓有刺,就连竹子,也长满了刺。天色已晚,她完全看不见前路,只是莽撞地向前走,尖刺不断扎进她的皮肤里,手臂,脚踝,甚至脸上。她轻轻地拭去脸上泌出的血滴,继续向着更深处走去。然而这条路似乎已经不是那条常常尾随苏迪亚走去海边的路,身前的灌木丛越来越高,越来越稠密,仿佛从未有人走到过这里。春迟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思念忽然来袭,——她多么想念骆驼呵。她想起他们曾经的海边小屋,想起那张吊床来。那样亲昵地叠睡在一起,再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人与她如此靠近。
       森林深处,盲女开始狂乱地冲撞。心里装着这样沉重而孤立无援的爱,又被驳杂汹涌的混乱记忆纠缠,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疯掉。她跑过的地方,发出灌木折断、鸟群惊起的声音。不久,她灵敏的鼻子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周围一定有人。也许被骆驼击溃的翁格人就埋伏在这里。她慢下脚步来。有人在靠近她,从身后。但她无处可逃,前面的灌木已经足有半人高,很难穿越,向前走出的每一步,都很艰辛。但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听见恶狠狠的呼吸声,听见弯刀划过灌木丛的声音。那人应该就在她的背后了,她刚这样想着,就感到冰冷的弯刀抵住了她的腰。
       春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自由。但她还不想停下来。她只是想再靠近一点骆驼,再靠近一点,幻想她的那阵飓风忽然出现,将她卷走。她执拗地继续向前走。身后的人用马来语喝止她。她听不懂,继续走。于是弯刀从她的后腰部刺入,血液的气味在潮湿窒闷的森林里显得很清爽。她向后仰倒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穿射进来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她,温柔地舔噬着她的伤口。
       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她再也不会因为失眠而躁动不安。
       6
       醒来时,伤口还在流血。她知道用力压住身体会好一些,可是腰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圈绳子,像一只梭形纺锤般丢在角落里。她听见有人用马来语小声对话,那应是看守她的士兵。而周围还有其他微弱的呼吸,——她绝不是唯一被擒住的犯人。
       她被翁格人当作骆驼派来的探子,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可他们是多么荒诞,——又有谁会派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做探子呢?
       接连几个晴日,酷热。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伤口迅速腐烂,脓血不止,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引得苍蝇嗡嗡乱飞。囚犯们不休地哭闹,抱怨,谩骂……只有春迟非常安静,她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像一只冷冰冰的蚕蛹。吃饭的时候,有好心的犯人靠近她,将饭食放在她的旁边。她一点也没有动过。苍蝇们围着她的伤口绕来绕去,犯人们都疑心墙角的女子已经死了。
       但春迟的头脑却很清醒,耳朵也还灵敏。犯人们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些无辜的人。不过是因为误入翁格人的领地,被当作密探擒拿。他们当中,有相依为命的老夫妻,有孕妇,有少年……春迟从未与这样多的人共处一室,一直以来,她都是自闭的,没有关心过周围人的生活。
       年老的夫妇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对腹中胎儿的
       盼望,使孕妇不曾失去求生的斗志;少年无时不在思念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在囚室的墙壁上刻画着她的名字……爱是无尽的牵挂,是不竭的力量,是苦难的庇护所。春迟也隐隐感到内心的不甘,她还有那份可贵的记忆没有找寻到,难道她放弃了,将灿如珍宝的爱情呈于他面前的愿望?
       犯人们越来越明白,关在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他们都不是匈蓬部落的探子,骆驼自是不会派人来营救。对于翁格人来说,他们已被认做罪人,又再无利用价值。翁格人的军队忙于抵御匈蓬军队的再度袭击,这几日,送饭的人没有按时来,他们已经被遗忘了。也许很快就要饿死在这里。
       年老的夫妻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少年不再坚强,靠在铁栅栏上默默地哭泣,孕妇被间歇性疼痛折磨着,发出阵阵哀叫,——也许就要临盆了。而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死去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她循着哭声走过去,在孕妇的身旁坐下。这样的举动,连春迟自己也感到惊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动。
       “你很痛吗?”在岛上居住那么久,春迟多少会说几句马来语。
       孕妇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紧紧攥住春迟的手。她的身体很烫,还在不断发抖。春迟的手臂不经意撞到她隆起的腹部,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它在动。宛如一朵从水底缓缓升起的海葵,伸出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碰人间。
       孩子,孩子是水底绽放的精灵。
       春迟忽然冲到囚牢的铁栏前,对着外面大喊:
       “带我去见匈蓬人,我们是他们派来的探子。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我们!”
       囚牢里的犯人们都惊异地睁开眼睛,望着春迟。关在这里那么久,这个瘦小女人身体里的血液还未流光,她忽然显现出惊人的力量。宛如一次重生。他们怀疑着,又不可遏抑地开始憧憬。
       次日中午,春迟作为俘虏,被翁格人押着,前往匈蓬人的营地进行谈判。尽管对于春迟的话,他们还有所怀疑,但由于军队已经处于极其不利的劣势,所有可能扭转局面的办法,他们都愿意一试。
       她如猎物般被拎到骆驼的面前。她终于与他见面。众目睽睽下的见面。她被狠狠地丢在地上,腰背上化脓的伤口首先被他看到。她坐起来,仰脸望着他。她从那一大堆混杂的记忆中,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哀怨或者也是有些的,但并不容易察觉。
       她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于她而言,他是一块明晃晃的光斑,充满咄咄逼人的亮。他是否一眼就认出了她。丑陋的伤口是否令这位高贵的首领蹙起了眉头。心痛还是厌恶,——他是否因为他们的重逢而感到一丝惊喜呢?
       他们用马来语交涉。她听着他的声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悠悠地倒下去。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知道,自己平安了。那声音强硬,洪亮,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7
       她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腰上的伤口还在疼,摸了摸,已经被包扎好。
       时间竟然是黄昏,她应当睡了很久。房间里有个大窗户(很难得),落日的余晖将铺在地面上的棕榈叶照得发亮。她只看到那边有一团亮,恍惚地以为满地都是她的贝壳。她很想走过去摸一摸,起身却感到背后的伤口撕裂般地疼痛,身体好像就要断开了。她只得又躺下。
       不久,骆驼来了,走到她的床边。她伸出手,从空中晃了两圈,终于抓住了他衣襟。她唤他:
       “骆驼。”
       “你想起从前的事没有?”他劈头就问出这个令她困窘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柄短刀上,这次他应很满意,因为短刀被她擦拭得很明亮。她摇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她连忙说: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正在用一个愚蠢但是很奏效的办法,去寻找……”
       “嗯,好吧,那么等你找回记忆,再来找我。”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听她说下去,仍是用这句话敷衍她。
       他的话令她一时无语。她揽过他的胳膊,手臂与手臂藤枝般缠绕在一起,——她终于如愿。然而那种满足只有片刻,她忽然被一种疼痛击落在地。霍地紧紧抓住他,急迫地说:
       “牢房里还关着几个犯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快去救他们……”
       他用力甩开她,生硬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为了你,我已经答应那些翁格人,放他们走,还划分了地盘,暂时不会再去进攻他们。”
       “是吗?”春迟一阵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立刻又想起关在囚牢里痛苦呻吟的孕妇,以及她柔软的肚子,她又继续哀求道:
       “求你了,快去救他们。那个孕妇,就要生产了,她很痛苦。”
       “闭嘴!”骆驼大吼一声。
       “求你去救他们,他们就要死了……”
       骆驼猛然甩过来一个耳光,打在春迟的脸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爱人。他如此粗心,甚至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瞎了,再也看不见他。
       骆驼没有再来看过春迟,她仿佛被关进了另一座囚牢。她昏沉地躺在那里,只有送饭人提醒着她时间的迁移,一日又要过去。春迟不敢去想,在翁格人的囚牢里关着的犯人们,现在怎么样了。孕妇是否已经临盆,老夫妻和少年是否也都平安。她应感谢他们,是他们激起了她求生的斗志,使她决心不顾一切地与他见面。她亦给了他们最后一线希望,——那种期待是什么滋味,她很清楚。然而现在却不能将他们救出来,他们一定很失望。
       原来她一直最怕的,是令别人失望。她曾答应淙淙,陪她一起去船上生活,不离不弃,可她食言了,并且不告而别,她令淙淙失望;骆驼一直希望她能够记起往事,虽然她从未放弃寻找,但至今毫无进展,她令骆驼失望;她答应苏迪亚,不会夜晚独自外出,可她还是自己走入毛茛丛林,并且再也没有回去,她令苏迪亚失望。现在她又令囚室里苦等的犯人们失望。失望就像一场暴风雨,熄灭的火种不可能再度点燃,那伤害将永远留在那里,无法弥补。
       他站在马六甲河畔,注视着对岸的漂亮建筑。它是有名的红屋。红砖墙,硬木门,门前是宽阔的石阶,荷兰人的建筑总是这样气派。
       钟声忽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有位嬷嬷走过来,把门关上。里面正在举行仪式。他的女儿、女婿以及小外孙都在。他们多次邀他来观礼,都被他拒绝。他只是怕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也许不会有几个峇峇人像他这样迷恋中国,他甚至觉得祖父曾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这是至高的荣耀。三十年前他在码头工作的时候,曾认识过中国轮船上的工人。他们有过一段书信来往,虽然他会写的汉字寥寥,但那些信件被他视为珍宝。后来信件中断了,跑船的工人再没有了消息。他就更思念,希望可以渡海到中国去看看,但家人都反对。直至最近,他的妻子死去,他才觉得事情又有了转机。
       他很想带小外孙一同去中国,让他到那里去住一段,却又一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他们要让他到英国去,过喝伯爵红茶、戴绅士礼帽的上层生活。他们说那才是文明,——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已经买好去中国的船票,临行前悄悄跟随他们到教堂,只是想多看看他们。
       他的行李不重,除却旅途中必要的干粮和生活用品,还有一双祖父留下的筷子,不过他不太会用。
       8
       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五日,窗外又响起了炮火声,硝烟的气味在八月晴朗的黄昏里弥散得很远。除却送饭,没有人来探望过春迟。
       三天后,欢呼声响彻她栖身的军营。匈蓬人胜了。她扶着墙,走到门口。门外一片静悄悄的,看守她的士兵已不在那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去欢庆了。军营空了。户外的空气里,野草花枝的淡香混杂着血腥,春迟竞很喜欢闻这种气味。她记得,这是埋藏在骆驼头发和胡须里的气味,温情而暗藏杀机。
       出了营地,她沿着海岸线缓缓地走,中午的太阳像军队一样凶悍,她闻到皮肤散发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即便是海啸发生的时候,那场景也决不会比现在更可怕。海啸是一场柔软的,毫无生息的战争,人们的痛苦只是一瞬,没有流血,没有破裂。而现在她踩着连成河流的血泊,跨过一具具尸体,慢慢走回翁格人的营地。她越走越灰心,这场灾难,正是她的爱人赐予班达岛的。他是一个部落的首领,是横行霸道的海盗,是一个嗜血为生的征服者。
       春迟在岛上居住已久,沿着海岸走了半日,她果然找到了翁格人的营地。这里已经血流成河,她步步靠近囚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腐臭的气息越来越重,她感到一阵恐惧,不由抱住肩膀。牢门是打开的,也许有人进来过。很安静,只有苍蝇嗡嗡地乱飞。她摸着走进去,想唤他们,却说不出话来。触碰。冰冷的身体,是那个少年,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截石灰笔,不知死前是否还在墙壁上给他的小恋人留话。老夫妻就在他的旁边,互相依偎着死去,身体已经冰冷,只有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还是有一些温热。最后,她摸到了那个孕妇。她的额头上有脓血,也许是自己结束生命的。春迟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嘴还张着,她碰到牙齿以及从嘴里涌出来的蚂蚁。这女人已经像一座腐朽的建筑,很快就会坍塌。她将手放在女人隆起的肚皮上。高耸而冰冷,像一座凄凉的小山坡。而她的小宝贝就永远地葬在这座山下了。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都已经死去(大概是饿死的),带着对她的失望死去了。她来得太晚了。她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她从牢房出来,炽烈的太阳仍未罢休,又追赶她到了这里。她感到一阵眩晕,她不能原谅自己,甚至不想看到自己,只想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苏迪亚和她的海边小屋。她首先想到的是那里。她忽然很害怕骆驼,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现一摊血迹,那些死去的囚犯的脸庞一一闪过。
       她盲目地奔跑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发疯一样地奔跑,“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她大叫了一声,像只绝望的小兽。
       “你要跑到哪里去?”是骆驼的声音。她惊恐却又盼望。她倒在他的怀里,却又感到了更具体的危险。她挣扎着,眼泪掉下来:
       “他们都死了,你知道吗?那些囚犯。”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死去的人到处都是。”他冷冷地说。
       “你为什么还不认错?你杀了那么多的人!”
       “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
       “翁格人押我去和你谈判的时候,你不是答应了他们,与他们划定界限,不再进攻他们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春迟仿佛看到了那样的一幕:当她捧着找回的记忆去找他时,他却再次食言。
       “我为什么要对他们信守承诺?我反悔了他们又能奈我如何?”
       春迟气得说不出话。她拿起颈上挂着的短刀,对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划下去。他疼痛难耐,把她摔在地上。她迅速站起身来,快步奔跑。他没有起身来追,她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远,竟然有些失望。
       9
       她跑到天黑,终于接近了他们的小屋。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缅栀树林。那些花心蛋黄色的白花挂满树枝,远远看去像一片晕着霞光的云海。夜愈黑,它愈明亮。她就是奔着这片亮跑了过来。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内心忽然觉得平安。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苏迪亚。
       少年拥抱了他的女神。那是非常温馨而丰盈的拥抱,比他此前无数次幻想过的都要好。不唐突,不生硬。
       他们置身于明媚的缅栀花林中。这属于热带的绚烂,将少年紧紧包裹住,使他格外纵情。他用炙烫的双手捂住她背后的伤口,那伤口于是不再痛了。
       苏迪亚拉着春迟的手回家。他这样满足,自春迟失踪后,他到处寻找,躲避凶狠的士兵,残酷的炸药,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他祈求佛祖将他的女孩还给他。作为一个命运坎坷的孤儿,他内心平静,素来没有向佛祖要求过什么。现在他想用今世全部的业力去要她。
       佛当真应许了他,把她还给了他。
       他们回到那间光线晦暗的小屋。苏迪亚将一只木箱从床下拉出来,给春迟看。满满的贝壳。每一颗都打磨得像牙齿一样光洁。春迟跪下来,用手一颗颗去摸。她粲然一笑,宛如找到食物的野兽。
       “我从未停止寻找贝壳。”苏迪亚轻轻说。
       “嗯。”春迟点点头,她向来不言感激。
       春迟将她的手放在贝壳上,便觉得周围忽然变得寂静。寻找记忆,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可以平复所有的伤痛,可以暂时令脑海中骆驼的形影与她隔绝。
       白昼与黑夜再无分别。记忆像层层纱帐,将她笼罩起来。她重新变得圣洁而专注。
       她安详地坐在她的密室里,苏迪亚忽然觉得她非常强大。他不再为春迟担忧,他的确已经习惯她专注于贝壳。这样的生活充实而安洋,是他所希望的。
       但是,苏迪亚还来不及感恩,那飓风般凶猛的首领,已经撞开了他家的门。
       春迟正探入一段记忆的深处,忽然被什么力量拉了回来。他来了。气息和声音都来了。他一脚踢倒了屏风,捏住了他的鹦鹉小鸟儿:
       “难怪你千方百计地逃出来。原来是要到这儿来。——你一直和他住在这儿?”
       她蜷缩在他暴力的手心里,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方式。她不说话。
       “我在问你,你一直和他住在这儿吗?”他大吼一声,令人心惊。
       “是。”她回答他。他很愤怒,用满手的力气捏住她。她身上那个脆硬的伤口崩裂开。
       她应该感到一丝欣慰吗,他在意着她,无法忍受她与别人在一起。但这也许只是他惯有的霸道。他要怎样处置她呢?她异常平静地等待着。
       他拎起她向外走,苏迪亚拦住了他。遗憾的是春迟看不到少年无畏的表情,不然她也许能在顷刻间了悟,少年有多么地爱她。
       “放下她。”少年用马来语对骆驼说。
       静默,僵持的片刻。春迟已经感到了可怕的乌云慢慢压下来。多年后她将一直后悔此刻自己的沉默。她非常了解骆驼,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为什么没有劝阻苏迪亚不要管,躲闪开。
       她会拦住他的,她正要这么做。只在一迟疑间,她的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苏迪亚?”她颤声唤他。
       他用重重跌在地上的声音,回应了她。
       她伸出手去,就摸到骆驼手中的凶器。手指触到那温热的血液,精敏的触觉使她感觉到苏迪亚的
       心跳。越来越微弱。
       “你杀死了他,是吗?”她紧紧抓住骆驼,手指嵌入他的皮肉里。
       骆驼没有回答她,他用脚踢开门,将她搭在背上,走了出去。古旧的门在身后来回摇摆,嘎嘎作响。
       再见,苏迪亚。
       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带着她穿过那片缅栀花林。
       这是苏迪亚最喜欢的地方。缅栀花是苏迪亚最喜欢的花。他常说,这花是有佛缘的,他幼年时曾寄住在寺庙中,寺庙的院落里便种满了缅栀树。他负责打扫寺院,这缅栀花很是脆弱,软风一吹,花朵就落了一地。待他扫完,再回头看去,花朵又落满了。然而他却并不沮丧,因这花总令他看着欢喜。
       须到傍晚时看这花树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树上地下,到处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仿佛是从殿宇和佛祖那里撷了几丝神采。
       二三月份的时候,花开败了,叶片也尽数落下,只剩得光秃秃的树枝,那形态倒似鹿角,所以人们又叫它鹿角树。她的眼睛虽看不见那些浸染着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苏迪亚曾带她去摸鹿角状的树枝。
       现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许在一座最高最遥远的寺庙里,少年正缓缓扫起满地的缅栀花。正是黄昏,金色如故。他不时地停顿下来,微微俯身,看一眼那个还在人间受苦的女孩。
       在春迟旁枝丛生的记忆里,苏迪亚也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影子,一闪而过,淡如一抹陈年血迹。可是那个影子,它总是笔直地站在春迟身后,不躲闪,不游移。
       苏迪亚不会知道,若干年后,一个少年就如他当年那样,痴狂地站在春迟身后(她不再年轻,双目已盲,脾气也更加古怪),体内的潮汐推着他向前移动。他感到很无助,也很难堪,因为女人完全沉溺在她的幻觉中,对他的倾情毫无察觉。
       情欲涨满身体,找不到逃出去的洞口,那样的感觉,少年也曾深深经受,甚至因此而生病。那时春迟已经坐船离开,她又出海远游去了,再见遥遥无期。病榻上的少年害了相思,一连做了许多怪梦。梦中与他亲近的人,却不是朝思暮想的春迟,而是苏迪亚。他跋山涉水从班达岛来探望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缅栀花的香气。黝黑,赤脚,白灿灿的牙齿,因为路上遇到大雨,他那头漂亮的陶土发卷全部融化了,沿着肩膀流下来。他站在少年的床前,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平复他颤抖的身体。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都懂。
       少年感到无限欣慰,因他觉得自己要比苏迪亚幸福许多,在他受伤的时候,至少还有苏迪亚前来探望,抚慰。
       “你可以比我走得更远。”苏迪亚俯身在少年的耳边说。
       10
       春迟被骆驼带回营地。仍旧是那间屋子,大窗户,傍晚射进来的阳光照亮满地的棕榈叶。
       骆驼抱着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温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觉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顺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窝,——他紧闭着双眼。他的皮肤是块松软的土地,皱纹犹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处,无声地疯长……衰老的过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墙壁,坍塌的烟尘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吮所有尘末,仿佛这些就是他沧桑的过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寻找她丢失的记忆。
       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需要这段记忆。苏迪亚的死,已经拦住了她奔向骆驼的路。她与骆驼不会再有将来。他们只能在往事里相聚。所幸的是,他们拥有丰沛的往事,她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越来越相信,那段丢失的记忆,一定繁盛而华美,不会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体的下面,他那沉实的身体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挡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们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于是她忘却了苏迪亚的死,尽情地与他欢愉。
       但是骆驼永远是个野蛮的闯入者。他刺破了她的茧,将她掘出。他用混浊嘶哑的声音问她:
       “我是不是比那小子好?我是不是比他做得好……”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旷阔的空地上,暴露无疑。她看到少年一点点被拖出来,从阴冷晦暗的角落里。他冰冷的双脚张开着,灰青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几分死亡突然降临的惊愕。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气息。他们是有过一个拥抱的,带着缅栀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他们都感到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顶飞溅下来,流进最隐秘的溶洞里。她听见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圆厚而悠长,宛如经历了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
       她愣了一下。
       也许早在那时,春迟就已经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底层休眠的火山苏醒过来,骇人的声音一层层涌出表面,干燥的皮肤变得湿润。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体分开。体内的仇怨已被奔腾的瀑布冲走,现在那里一片空旷。没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种子,正缓缓地游向它的彼岸。
       11
       春迟在某一个清晨离开骆驼的营地。这里已经是一派崭新的气象。军队正在造新房子,并且掠夺、集敛了岛上有钱人的各种珍稀宝贝。人们渐渐习惯了匈蓬人的统治,这对他们而言,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员都平安地活着,能够吃饱,不再流血。
       她走出营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骆驼并不担心她会离开,或者应当说,骆驼不认为她会离开(素来只有他抛弃她,决没有她抛弃他的可能)。骆驼以为,先前她的离开是因为惦记着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那小子,现在他已经替她了断了这份牵挂,她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重新回到海边小屋,小屋里已经空空如也,苏迪亚应当已经被人埋葬。他待人友善,不计得失,人们都喜欢他。她一个人跑去小屋背后的树林,逐一抚摸那里的坟包。小的是他的小动物们,那只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了。她采回一些缅栀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没有哭,因为靠在那座坟墓旁边的时候,她觉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一向是安静的,不会吵她。
       三日后,她离开这里。临走前从床下面拖出那只木箱,满满一箱贝壳,这是苏迪亚最后赠与她的礼物。只有他了解她,知道她需要什么。
       春迟带着那箱贝壳离开。在海边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岛的船。她要找一个不属于骆驼的小岛,逃出他掌控的领地。
       然而骆驼的士兵忽然出现,将她抓住。她又被带到了骆驼的面前。她蜷缩成一团,手中紧紧抱着耶只木箱。他一定是愤怒的,她听到他咻咻的喘息声。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
       “我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阴险的女人。”他说。
       她疑惑地看着他。她的离开给他带来什么伤害了吗?她不明白。
       “你居然偷了一箱珠宝,打算逃跑!”他用手捏住她的脸。她试图在他野蛮的动作里寻找一丝往昔的温存。然而这似乎是徒劳。爱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觉,此刻,被他这样误会着,如何能再沉浸于被击碎的幻觉当中呢。
       她冷笑起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见钱眼开
       的女子。
       “把她手中的木箱夺下来。”他命令身边的士兵?
       他们走上前去抢她的木箱。她紧紧抱住,抵抗着这对她来说,巨大的侮辱。他们都很吃惊,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然而这也使他们更加断定,她手中的木箱里定然是珠宝。
       春迟明知,若是打开让他们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骆驼该是多么难堪。然而她却宁可他继续误解她,也不想让他们打开木箱。因这是侮辱,对于虔心的爱,对于可贵的记忆,对于苏迪亚。
       木箱还是被夺走了,倒扣在地上。贝壳滚落了一地。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赤烈的日光下,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耻。
       她挣脱惊愕的士兵,扑倒在地上,摸索着拾捡那些贝壳。它们都死去了。这些记忆永远不会复活。春迟一片片捡着,将它们重新放回木箱。
       骆驼和他的士兵怔在那里。没有人会懂得这个疯癫的女人,她视如珍宝的木箱中,不过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贝壳。她贪恋的不是金钱,那么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恋。骆驼俯下身去,试图安抚她。碰到她时,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喃喃祈求道:
       “让我走吧……”
       她带着她的木箱离开,没有人阻拦。那个瘦小的背影歪歪斜斜地提着她的木箱,消失在船舱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骆驼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记她的样子。她跪在地上,绝望的样子。他疲惫地对他的士兵说: “走吧,我们回去。” 女孩坐在船舱里,离她的爱人越来越远。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回头。那颗小小的胚芽终于动了起来,第一次。它像一个风筝轴,不动声色地放线,然后轻轻对女孩说:
       “不要怕,现在你不再是毫无凭借的。”
       女孩接过梭形线轴,看见挂念和爱恋一圈圈缠在上面,都没有丢。她所有付出的,都在这里了。
       磨镜记
       上阕
       1
       双目失明后,春迟的眼前常常出现淙淙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叶编的简陋凉鞋,佩戴庞大的扁月形铜饰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项链,站在高大的扶桑树下,嘴里咀嚼着一颗槟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满口赤红。淙淙的美令人讶异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美丽又暗藏着杀机,仿佛她被放置在巅峰之上,随时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们初识,正是淙淙最美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她最美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巅峰。
       这种美也许曾让春迟感到不安。也许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比如妒嫉。因为妒嫉,她才开始想要躲闪。这种感觉,就像春迟第一次走入曼陀罗花丛,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绵绵不绝,生机勃勃,可这是多么垂丧的艳丽。在淙淙面前,她赞美了这些花朵,淙淙便以为她十分喜欢它们,却不知道那赞美也隐藏着深深的敬畏。这注定她无法将自己融入那片花丛。
       2
       记忆带我们回到了滟涟岛上的收容所。这是春迟记忆的起点。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庙,由于绝好的地势,又或者还有神明的保佑,这里纵使在海啸来袭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海啸之后,当地的穆斯林教徒们欣然同意将它改建为收容所,而他们大都迁徙到邻近的一个岛屿,那里是很原始的马来人部落,有寺庙和安全的住处。
       在这里,春迟闻到墓穴的气味,好像一切都死过一次了。她亦如此,并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彻底一些,从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场海啸,带走了春迟的记忆,将她像一个清洁的婴儿一样带回世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梦里。不过做梦的感觉,的确很好,不费一丝力气,很轻很轻,像是有个陌生人走近,轻轻地挠她的头皮。春迟醒来便看到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她醒来,在热带的暴雨中,原来有人在拚命地摇晃她。春迟看见眼前的女孩脸上满是鲜血,月光下像一个幽怨的女鬼。而周围一片湿热,腥味汹涌而至。那女孩用一团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迟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春迟朦朦地坐在床上,透过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见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里簇拥着白烟,奋力地举高一只手臂。
       女孩对春迟说:
       “你不能再睡了,否则你的血要流干了。”
       “可是一点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举高一点。”
       原来是又流鼻血了。
       在睡梦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轻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它像一条红色蚯蚓一般潜入春迟的梦。它很小,尾巴带个小钩,像英国绅士的雨伞柄。然后它开始变长,——喔,原来是个能伸缩的魔术棒——它长得很长很长,最终捅破了春迟的梦。
       梦是好像子宫一样的袋囊。被捅破之后,它就开始流血,像一个生命的夭折。然而却并不会为此难过,反倒会有喝彩。还以为是魔术表演结束时,从黑手杖里变出的一大捧鲜花。鲜花上原本落着许多心形的小蝴蝶,这时便都飞了起来。蝴蝶落在春迟的脸上,挠得她的两颊发痒。她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来。随即,她就被人摇醒了,鼻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枕头。
       春迟惶惶地坐起来。午夜的树影在窗外摇摆,偌大的房间里,全都是床,床上睡着年龄不同,肤色迥异的女人,她们这样恐慌义贪婪地睡着,充满哀求与渴望的梦呓絮絮不止,有时发出喑哑的叫声,犹如被石头压住的狸猫那般惨烈。
       摇她醒的女孩将她的被褥拿出点清洗。女孩对春迟说过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迟却不记得了。
       沿着月光铺设的甬道,春迟跨出门,走进了种满凤凰树和椰树的院子。她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张张担架。在这个有风并即将下雨的午夜,这些担架仿佛是一叶叶扁舟,在水中缓缓地摇着;半空中又横竖扯起几条粗绳,那女孩正将洗干净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儿,许多条白色床单一字晾开,犹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风的时候它们便也上路了。
       耶足春迟最初认识的淙淙,站在摇曳的白色床单中间,好像被云朵轻轻托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迟。她从海滩上捡到春迟的时候,春迟的鼻息已经无法感觉到。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块火山灰烬般灼烫。如此的热,以至于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来。同时,她惊讶地发现,春迟的双脚是血红的,殷红的血迹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浅,直至脚踝处才完全消失。这双赤红的脚也在发烫,淙淙蹲下来,试图找到脚上的伤口。可是没有,脚并没有在流血。她又试着揩拭血迹,可是那血迹似乎不是涂染上去的,而是由肌肤里面渗透出来的,无论多么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红脚女孩。
       那个黄昏,淙淙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然后慢慢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着她向回走。她的背被她压着,也开始发烫。落日把最后一丝光热传到她们身上之后,就跳进了大海,她们是黯淡的天地之间最亮的一簇火焰。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3
       那个时候,春迟的全部所有,是一张在收容所阴
       潮幽暗房间里的床铺,一条山茶花图案的墨绿色毛毯,以及一件从别国送来的援救物资中拣出来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这条裙子,浅紫色,胸前有淡红色的石榴渍,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来像个暗藏杀机的伤口。
       春迟本是不屑去争抢那些宛如随随便便抛给乞丐的衣物的,每次分发衣物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看着难民们冲上去拚命地争夺和厮打,仿佛是为了证明她们得到重生后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过来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里帮春迟止血,她也许是睡在春迟旁边的床位上,但春迟对此毫无印象,每次睡醒时,偌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女人们更喜欢聚在院子里聊天,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回到这拥挤黑暗的房间里睡觉。
       有时春迟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墙根下晾那些替换下来的沾满血迹和痰渍的床单。她常帮这里的看护做事,甚讨她们欢欣。
       春迟迎面走过去,看到淙淙伸长手臂,踮着脚尖晾衣服。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瘦小,栗色皮肤,很难分辨她是不是华裔。只是觉得她有一种生野的美,紧紧抓住人。她晾衣服时,柔软的身体被拉展开,宛若开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树。蓬勃的生命力犹如花粉般从她的身上散落下来。春迟只是这么安静地走过去,偶尔几次,她隐隐感到淙淙在对着她笑,然而她却记不起来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个下午,她们两个都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女人们争抢从远方运送来的旧衣服。她们是仅剩的没有加入那场拚抢的女子,彼此对看了一眼,向对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迟等她一下,就向着那群厮扯的女人们走去。春迟疑惑地看着她,炎热的下午,烧烫的地面上浮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她那双细瘦的脚踝仿佛悬在白雾缭绕的半空中,轻渺的背影像个腾云驾雾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凶悍的妇人当中,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和三两个手中紧紧攥着抢来的衣服的女人争夺起来。春迟惊愕地看着刚才还端好站在她身边的温婉少女,顷刻间已变身为野蛮专横的泼妇。她揪着其中一个妇女的头发,犹如压一口水井般将她的脖颈向下压,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抠住那妇人攥紧的双手,将她抓着不放的裙子一点点扯出来。
       女孩在这一刻呈现出的令人惊异的力气,与此前宛若行在云端的脚步迥异。
       她们当然也打她,拧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划她的脸,可是她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缩,甚至没有流露一丝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里拥来一群为淙淙助阵的女人。这些平日里神情漠然,看不出与淙淙有什么交情的女人,竟然都兴奋得好似被抽动的陀螺。是的,淙淙就是一根有号召力的鞭子,她能让这世界围着她团团转起来。
       那几个和淙淙争夺的女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抢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将裙子递给她。淙淙很从容地接过,自始至终,她没有擦过一下脸颊上流下来的血。
       女人们四下散去,淙淙亦无需向她们道谢,仿佛这是发生过许多次的事,人人都习以为常。淙淙迎面走来时,还向春迟扬了扬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艳,女孩笑中的眉眼,脸颊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这场景应当发生在少年时,春迟想,她是否也有过如这女孩一般的灵气,雀跃的,轻快的,——她是否也曾如她一样,无所畏惧。
       女孩在春迟的面前站住,未等气息平顺,就说:
       “给你。”
       “给我?”
       “嗯,给你的。紫色很适合你。”
       裙子落在春迟的手上,轻得好像一只小鸟,她用力抓紧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会飞起来。
       春迟非常惊讶。她很快变得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指,帮淙淙擦拭脸上的血。有几处伤口,抓破的表皮已经脱落,裸露的皮肤不断涌出血来。春迟看着鲜血犹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乱,只是徒劳地不断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记忆后,淙淙是第一个对春迟好的人。但这种感觉,并不像春迟想象的那样美妙。南于对过去一无所知,春迟时常会感到无助。那时她多么盼望有人能够走近她,疼爱他。可是淙淙脸上的伤口,那样灼目,令春迟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无法还给她什么。
       4
       淙淙是个野姑娘。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住在滟潋岛上。有时在岛上的教堂里寄住,有时到难民营里混些日子,谁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踪,一定有许多人想知道。因为她是一只太美丽的动物,令整个森林里的鸟兽都黯然失色。春迟也许应当感到幸福,因为这只最美丽的小兽栖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与她为伴,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确很依赖春迟,夜晚睡觉的时候,她总是偷偷爬到春迟的床上来,抱着春迟:
       “睡吧。”说完,淙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热带的夜晚,虽然有海风,仍是使人觉得燥热。淙淙睡着了也很不老实,仿佛在被子里游泳似的,四肢摆动,呼吸很深,嘴巴也张开协助呼吸。有时她又会紧紧地抓住春迟,讲含糊不清的梦话。在那些深夜里,春迟惊醒,她看见女孩如攀援的小野兽般钩住她,神色餍足。
       春迟轻抚她的脸颊。此刻她睡得很熟,不会醒,像一个属于她的娃娃。她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这种糟糕的情绪,但当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试图与她靠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远离,躲避。虽然她明知淙淙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出众,她也不会知道春迟的难过。春迟义看了淙淙一会儿,轻轻地用被子蒙上她的头。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这个光芒四射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这样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树木,屋舍中的瓷器摆设一样静谧,那样也不会令春迟不安。
       清早醒来时,春迟看见淙淙已经坐在床边。正抱着她的双脚出神地看。她抚摸着春迟脚上的血迹,说:
       “真可惜你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这双红色的脚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们还烫吗?”春迟轻轻问。她很少去碰这双脚,她总觉得,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她。
       “还烫。你全身都很烫。所以才会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吗?那你不怕我喷涌吗?”
       “不怕。我喜欢你的烫,红孩儿。”淙淙这样叫她。
       然而淙淙并非对谁都这样温柔,春迟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淙淙瘦小单薄的身体里充满了惊人的破坏欲。虽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对于基督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憎恶。当春迟对淙淙说,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祷,祈祷能将那些遗落的记忆找回来时,淙淙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将它烧毁。”
       淙淙露出轻蔑的微笑。春迟一阵凛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间掠过,附着几缕残存的槟榔果肉,犹如一颗绞缠着血丝的兽齿。
       在难民营里,淙淙喜欢和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让她们教她唱歌。她的声音低沉,略带
       沙哑,唱起歌来别有一番韵味。那些妓女们开始撺掇她与她们一起到船上卖唱,说她这么美,肯定能成为最红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热闹,再也不会感到烦闷,而且还能赚到许多钱。对于别人的赞美,淙淙毫不经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钱并不令她心动,然而那种新鲜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向往。
       “我们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说好吗?”深夜,淙淙碰碰春迟,小声说。
       “我不想去。虽然说不上什么缘由,但我并不喜欢她们。”
       “每大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么不好呢?”
       “我希望可以过安定一点的生活,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里种些花草,离海也不远,傍晚时走到沙滩上吹吹海风。”
       “嗯,我记住了。”淙淙说。
       “你记住什么了?”春迟疑惑地问道。
       “我记住你想要过的生活了,总有一日,我会为你实现它的。”
       春迟很感动,却又生几分诧异。这样的话,似乎应当由一个男人来说,现在从淙淙口中说出,多少有些古怪。春迟虽然知道,淙淙决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终究也是女子,应当被人娇宠呵护着,又怎么能肩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
       巴里安的街头,坍塌的瓷器店,满街滚落的水果,仓惶奔跑的妇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来势汹汹的红毛番鬼……
       巴里安。据说在西班牙语里,它的意思是流浪汉区。这个位于巴石河畔的小城顺着历史的大河漂流下来,落到那些红毛仔手里的时候,早已支离破碎。他们从当地人中选出首领,管理和压制其他人。是欲望支撑起了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领”,而权力则令他们生出与侵略者一般无异的脸孔。于是奴役和杀戮化作他们手中的长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们的双脚。
       密谋已久的起义,终于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爆发。西班牙人在撤离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领”的手中:
       “好好干吧,这里需要一场大清洗。”
       起义者远比他们想象得强大。是的,有多么愤怒,就有多么强大。带头的人被抓住,“首领”将他绑在火刑柱上,脚下便是熊熊烈火。火从脚踝处缠住了他,一寸肌秩一寸肌肤地舔上去。围观的人群发出尖叫,一些软弱的开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宝剑。可是那些追随他、响应他的百姓们,分明已经屈服。他们跪在他的尸体下求饶。
       人们以为这便是起义的结尾了。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到那团火,烧尽了火刑柱上的人,却仍不罢休。它仿佛是领受了神意,嗖地一下窜下来,沿着巴里安杂草丛生的街市、荒凉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们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有不够洁净的人,都来洗吧。
       大火烧了七日。雨水也浇不灭。巴里安城被毁,只有鹰隼盘旋在废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衔去一块焦糊的肉。殖民者对于这场灾难的悲伤并没有停留几日,他们又在巴里安的下游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领,新的律法,新的子民,惟有“巴里安”这个名字,依旧保留了下来。
       5
       不久之后,春迟便逃跑了。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已有多么轻视淙淙的诺言。
       那一天并非毫无预兆。前一日淙淙接连做了许多噩梦。醒来时看到外面天气阴霾。暴雨将至。春迟又抛下她,独自去散步了。她最近有些古怪,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到了晚饭时间才回来。并且神色凝重,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但淙淙只当春迟是因为失忆的事难过。
       晚饭吃了一半,春迟就起身回房去了。淙淙永远都将后悔,为什么那时她没有跟春迟一起回去呢?她在听一个歌妓讲从前在船上的事,——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听歌妓们讲她们千奇百怪的经历,是唯一的消遣。
       等淙淙再回到房间去时,春迟已经不见了。在那只她们共用过许多个夜晚的枕头上,淙淙找到一片尚有余温的泪迹。
       她冲出去,到院子里找她。在同廊的尽头,她似乎看到了春迟的背影,瘦瘦狭长,像一片从地面升腾起来的水汽,向着躲在屋檐后面的云彩聚过去。她大声呼唤春迟,但那水汽兀自飘飞,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她就这样离她而去。
       春迟身上还穿着淙淙为她抢来的连衣裙,耳边还回荡着淙淙对她的许诺,她就这样拉着男人的手欢快地逃走了。她一定听到了淙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撕心裂肺,再磅礴的雨水也遮挡不住。她怎么忍心背对着那么凄楚的声音疾跑而去,头也不回。三月的小岛,突如其来的暴雨,到处充满背叛的气息。
       有人曾看到春迟拉着一个男人冲出了难民营的大门。妓女们的议论沸沸扬扬:想不到那个最不起眼的姑娘却这么有心机,很快就骗到一个男人将她带走。目击的人详细描摹男人的样子:深铜的皮肤,宽阔的肩膀,浓密的胡子……
       “啧啧,还怪不错呢!”女人们酸溜溜地赞叹道。没有人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淙淙脸色有多么难看。内心的屈辱折磨着她,令她如坐针毡。她恨春迟,却又一直在寻找她,从未放弃。并且她一直记得对春迟的应许。
       四月,海啸之后的第一艘轮船从中国抵达南洋。难民营中的妓女奔走相告,她们终于又可以回到船上去了。她们热情地劝说淙淙到船上玩几天。淙淙本来不想去,可是她很想赚钱。妓女们说,船上赚钱很容易。
       总有一种直觉牵引着她,令她相信,当她把春迟的梦想实现了,春迟一定会再回到她的身边。
       6
       她在船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外国使臣、太监、传教士……与他们周旋,使她成长飞快。她的美貌令他们为之倾倒,她身上那种半驯服的野性使所有男人提起手中的猎枪,甚至连她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也被他们大为推崇……她的美高高在上,与一般歌女不同,她甚至能使男人感到敬畏,难能可贵。当她站在台上唱歌时,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听着,没有人想起她是在卖艺;与客人们一起喝酒,她也总被关照,几乎从未被轻薄和灌醉。
       虽然船上的生活萎靡而混乱,但淙淙从未放弃她的坚守。船上的客人都知道,这位惊世的美人也矜持得很,素来卖艺不卖身,不管客人有多么显赫的身份,出多么昂贵的价格。这一点的确令船上的歌妓们钦佩。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种坚守并不是出于道德,而是身体,完全是身体。淙淙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男人。每当她想象男人的身体像钟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点空气给她,她被压在低处沉痛地呼吸……那是多么可怕,不管是多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温柔有加,一旦化作一只盛满欲望的钟罩,对她而言就再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淙淙天性厌恶男人,但是他们如此迷恋她。每天活在赞美和宠爱里,那种感受的确不坏。
       短短几个月,淙淙已经成了船上的头牌姑娘。妓女们都说,淙淙仿佛天生便是做这个的,唱歌弹琴,喝酒陪笑,样样都学得很快。淙淙也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每每饮酒,必喝到醉,喝醉了就能顺利摆脱思念的纠缠。一宿都会睡得很好,春迟被关在梦的外面。
       春迟。难道淙淙真的忘记了她吗?人们常说,在船上呆久了,过惯了这种风月生活,人就会变得越
       来越冷漠,慢慢不再有什么真感情。可是为何淙淙觉得,对于春迟的感情却愈加深楚,怎么也无法驱散。她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才将她隔绝身外。稍有疏忽,春迟便会飘进她的梦里。她逃跑的背影,匕首般在淙淙的心上一道道划下。大胡子的男人站在落雨的屋檐下微笑,对着春迟招了招手,春迟便像驯服的小羊般朝他奔跑过去。
       只有多饮两杯酒。在喝醉之前,淙淙总是对自己说,春迟会回来的。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攒足钱,实现春迟的愿望。
       从前,她身上从不佩带什么女红饰物,但现在她有了一只锦缎缝制的小口袋,每天客人的打赏,除却上交给老鸨的,其余都小心翼翼地投入这只口袋。清晨的时候从枕头下面摸出这只口袋,摇几下,里面的钱币叮叮作响,将淙淙内心的空洞填补起来,于是她感到很满足。而新的一天,就这样又开始了。
       滟潋岛的东岸没有受过海啸的摧毁,植被茂盛,海滩也很干净。淙淙想,若是把家安在这里,应当不错。从那以后,每次轮船回来,停靠滟潋岛,淙淙都会到东岸来建造她和春迟的家园。淙淙看中一艘废弃的木船,两层高,窗户上雕着莲花和鲤鱼,非常好看。许多水手都愿意为淙淙献殷勤,七手八脚就把木船改建成一幢船屋。每次出海,淙淙从船上带回各种小玩意和小摆设,中国的瓷器,波斯的地毯,印度的纱丽……这些女孩儿喜欢的东西。
       船屋前三丈见方的小院子,也被她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一次出海,她从一个遥远的海岛上找到梦寐以求的曼陀罗花种,将它们种在院子里。因为土地湿润,花枝很快就长到两尺高。在一次漫长的旅途结束之后,淙淙再次回到船屋,发现院子里氤氲着一片红光。她推开木门,看见漏斗形的花朵,宛如一只只灯笼般倒垂下来。还未来得及将它们看清,扑面而来的香气已经将她迷倒。
       她在院子的中央躺下,闭上眼睛,就感到周围的花朵慢慢向她靠拢过来。它们很温柔,使淙淙想起了她。春迟,这个名字像一只鸟儿,从她拧紧的喉咙里飞出来。她忽然开口说:
       “这是你喜欢的曼陀罗花,都在这里了。你应当回来了。”
       7
       但春迟却一直没有回来。
       船屋变成淙淙最害怕的地方。每次回去,独自躺在曼陀罗花的中间,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春迟朝她走过来。她经过的每一朵花都摇摆起来.停不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直到春迟再度消失,才慢慢平静。
       淙淙宁可呆在船上,喝酒狂欢,在众人的簇拥里挥霍时光。至少这样不会太冷。
       她开始酗酒,棕榈酒、糯米酒、椰子酒……她最喜欢的是椰子酒,船上的歌妓们都会自己酿制,而她酿造的格外醇甜:用采集来的椰子树花蕾熬制,蒸发,直至表面溢满白色的泡沫,煮沸后,便是澄清的椰子酒。她不过略施小技,在发酵的时候,滴了几滴提炼的曼陀罗花香精,酿造出的椰子酒就大不相同。船上总有些客人痴迷于她的酒,在旅途结束的时候,不舍得离开。
       钟师傅便是这样留在船上的。谁也说不清最初使他留下的,究竟是淙淙的人还是淙淙的酒。他们认识的时候,钟师傅还很年轻,他的名字是钟潜。他混在船上日日把酒言欢,纵情忘形的人群中,一段又一段的旅途,直到有一日,淙淙终于觉得这张脸眼熟。她冲他笑了一下,那时她站在台上,他被淹没在围观的外层人群中,是一个杂役的打扮。
       钟潜原本是并不酗酒的,然而喝起淙淙酿的酒,却永远也不够。那个夜晚,他们二人在甲板上秉烛夜谈,多少次桌上的烛火灭了又被点燃,钟潜那张向净的脸,一层层变红。他是个羞涩的男子,不喝酒的时候基本无话;喝醉了以后,话虽多了,却又开始结巴。但淙淙十分喜欢他那副羞赧的样子。在船上见过这么多客人,淙淙还没有见过一个清洁如钟潜的男子。他皮肤像女人一样洁白光滑。手指纤长,几番拨弄烛火的时候,小手指微微翘起,动作轻柔而优雅、他总穿一件粗布长衫,却一点也不令人觉得寒碜。衣服被他洗得很干净。还带一点草藻的清香,使人很想接近。
       有一日,他喝醉了。他喝醉的样子也很美,虽然有些神志不清,言语频密,然而却也不算失态。他伏在桌子上,昏睡过去,淙淙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与自己非常相像,贪杯只图一醉。也许他也是孤儿,也许他也失去了爱人。她想着,喝光了他剩下的半杯酒。
       淙淙扶他回去休息,他站起来走路时,步伐仍旧轻缓而从容,也没有大声吵闹,一点都不像她过去见到的那些喝醉的男人。
       次日他来向她道歉,为了昨日的失态。他羞怯而彬彬有礼地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她看着心中觉得好笑,佯装认真说道:
       “以后再也不给你酒喝了。”
       “千万不要,若是如此,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
       “原来你也是个酒鬼。”淙淙嫣然一笑。
       从那之后,他们就常常一起喝酒。与钟潜在一起,淙淙不用赔笑,无需迁就,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觉得安全,才能毫无顾忌地畅饮。哪怕喝得烂醉,他亦不会趁势轻薄。钟潜渐渐成为淙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将淙淙奉为公主,对她关怀备至。此后,人们只要看到淙淙,便总能看到他。他像她身后无声的影子,又像一只脉脉含情的小动物。
       船上那些喜欢淙淙的客人们开始妒嫉他。他生得细皮嫩肉,很得姑娘们的喜欢。他性格又随和温顺,身边总是簇拥着姑娘。尤其是最美的淙淙姑娘,与他甚是亲密。他总是那么“碍事”,当他们与淙淙一道喝酒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见她为难时便替她饮酒,帮她解围。他那么担心她,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生怕她喝醉了被别人占了什么便宜。
       他们把钟潜叫做淙淙的“影子”。客人们在甲板上喝酒,若看到淙淙经过,便喊她,要她过来一起喝酒。每每这时,淙淙就笑着说:
       “你们去问问我的影子吧。他若同意,我便坐下喝。”
       那些客人们于是起哄说:
       “什么事都要问他,难道那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是呀,等赚够了钱,我便嫁给他,我们一起去岸上过日子。”淙淙笑着回应。钟潜知道,淙淙只是随口说的,可是每次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头压得很低很低。
       8
       钟潜的秘密是一个客人首先发现的。他去小解的时候,从那扇没有关好的门外看进去,看到钟潜在里面。而钟师傅的秘密,也从这扇虚掩的门里泄露出来。后来便有人趁钟潜洗澡的时候,偷走了他的裤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待到钟潜再次坐在淙淙旁边,替她喝酒的时候,那人就故意问淙淙:
       “这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淙淙说是。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道:
       “大家来看看呐,钟潜是个太监!淙淙要嫁给一个太监!”
       “闭嘴!你不要胡说!”淙淙大声喝止.竭力维护着钟潜。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裤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钟潜的身上:钟潜浑身都在发抖,他恐惧地将双手护在裤裆前。
       那人身后,还有几人帮腔。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这时他将一只手高举,大声嚷道:
       
       “看看这个是什么吧,这是从小太监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黄色的烫漆,雕着喜鹊梅花的图案,很是精细。这便是盛放太监的“宝贝儿”的小盒子了。那人挥着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伤口。
       众人一片哗然。在船上,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太监,他们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讲究,说话语调奇怪,很难与人亲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没有人见过如钟潜隐藏得这般好的太监。他的声线虽细,语调却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杂役.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年轻男孩。想来,为了掩饰身份,他一定费尽心机。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人们来不及笑,也许更多的感情是惋惜。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子,看起来无可挑剔。可他竟然是个太监。
       淙淙愣在那里。
       钟潜又羞愧又气恼,脸涨得通红。他倏地从淙淙身边站起来,顺着楼梯,钻到最底层的船舱里。他知道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见不到光。他用手撩开层层蜘蛛网,走进那个角落,将自己塞了进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从那人手中夺来木盒。那理应沉何甸的东西,掂在手中,竟是这样轻。那人捏过的地方,留下两个灰蒙蒙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擦拭干净。清漆依旧很亮,但木盒已经缺角,露在外面的小块木纹上,已经聚满朽毁的气息。
       半夜时分,钟潜睡得昏昏沉沉,只听到淙淙低声唤他:
       “钟潜,钟潜。”
       他不应她,将头压得更低。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她穿过蜘蛛网,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过了,这才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说: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
       “因为隐瞒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说。”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你,——他们都会借此羞辱你。”
       “噢,这并没有关系,”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是吗?”钟潜小声质疑,她这样说,令他有些难过。
       “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船上的姑娘们,有哪个不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钟潜不解地问。
       “也许吧。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是的,你和她们不一样。”钟潜看着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说。
       淙淙拉着钟潜,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荡荡的甲板上。走在后面的钟潜,忽然低声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也想过要嫁给我。”
       淙淙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的脸又涨红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钟潜,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为什么呢?”他不走了,怔在那里。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并不都是这样。”钟潜公平地说。
       “也许吧,但我懒得去_一一分辨。我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
       “你——你喜欢女孩?”钟潜大吃一惊。
       “是,我喜欢一个女孩。”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作伴了。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
       “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以前那样。”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塞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9
       但淙淙从未放弃对春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滟潋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轮船停靠,歌女们稍得空闲,她便上岸来找。周围的岛屿也并不是没有去过,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日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讲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滟潋岛的码头重逢。这重逢并不偶然,也算不得幸运。相对寻找的辛苦、想念的痛楚来说,这场重逢未免来得太迟了。
       春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轮船上的海员在岸边嬉闹。轮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春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春迟。春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吗,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春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春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呢?”
       海边的码头是多么令人酸楚的伤心地,她们在这里重逢,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
       她的太阳穴上。
       春迟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什么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眩晕。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搅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然而直至今日,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黏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房间里点着几炷曼陀罗花的薰香,神圣而邪恶。香味慢慢爬上人的骨头,从脚踝,到肩膀,整个人仿佛都被打通了。倏忽间,香气将血液点燃了,它们顶着平整的皮肤,沸腾起来。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占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笑道。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逼人,将人毫不留情地逼到角落里。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不依不饶。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春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同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春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10
       春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春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春迟真的出现,他非常吃惊,并且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缎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床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滟潋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孑L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潮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春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春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春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亲密无
       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春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情,春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春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所身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焦灼,躲闪,掩藏,恐惧……春迟将所有这些情绪都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之下,钟潜不动声色地看着,对她充满了好奇。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吹着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春迟,她站在水塘旁边,窸窸窣窣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春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虱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令他险些叫出声来。
       孕妇终于艰难地摸到了水,双手捧起,洒在身上。她仔细地清洗着脖颈,乳房,手臂,腿和脚踝……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在在肚子上。也许因为水太冷,又或者是太久没有碰过肚子,水滴落在那块寂寞的皮肤上时,她发出“嘤”的一声。
       可能是太专注,连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浑然不知。他屏息看着,很想走过去帮她将衣服拣上来。可是要惊动她,他多么于心不忍。
       他不断犹豫着,是否要走上前去。当然并不仅仅为了要帮她拣起衣服。他知道,倘若这时候走上前去,虽然有可能惊吓到她,但是也有可能,他们可以走近一大步。他不再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旁人。这样想来,他就更想走过去与她交谈。可是这时,她已经洗完,又将手扶在树上,慢慢起身。他看见她颤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稳了,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半浸湿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虽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来,却也有条不紊。她用了很长很结实的麻布,将自己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来,一圈圈紧紧缠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双手拚命地拉着,他甚至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样用力,她会有多么疼。想来她是担心自己本就是个盲女,又怀有身孕,定然会给人欺负,所以才极力地将孩子掩藏起来。她甚至也隐瞒了淙淙。她所隐瞒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事实上二,她隐瞒的是一段往事。这所有的,都被她一罔圈缠裹起来。惟有让她的孩子活在这只几乎窒息的茧里,她才觉得安全。这种苦难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庇佑,她认为。
       春迟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衣服系好,肚子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勒平了。她又幽幽地飘回房间去,带上了门。钟潜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去的时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迟怀有身孕,又会如何呢?他非常了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许会与春迟决裂
       11
       秘密将他们拉到了一起,从那次之后,钟潜再见到春迟,总觉得很亲切。然而这个秘密是迟早要败露的,钟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春迟,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很快,他看出春迟是想逃走的。傍晚时她要钟潜带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条路,从船屋到码头.路途中她总是一言不发,用心记着路径。她甚至偷偷地将一些小摆设和小玩意儿都收在她的木箱里,——南于眼睛看不见,她无法分辨价值,将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也统统敛了进来。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财富”,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倘若她不是,她一定可以活得傲慢许多。
       钟潜每每看到她这样做,心中都会一阵难过那么他应该将她放走吗?这时他已发现,自已不可能再与淙淙过从前那种单纯的生活,春迟决不是一颗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轻飘飘激起三两个水花。她耶么尖利,沉重,谁又能轻易将她从眼前挥去呢。他希望她留下来,尽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有直觉,总有一日,春迟会很重视他,也许要远比淙淙重视他还多。
       为了留下春迟,他选择了向淙淙告密。
       他将这件事情悄悄告诉淙淙之前,心中不断地宽慰自己,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结束春迟施与自己的刑罚。但无论如何,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无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长。
       淙淙先前单以为春迟是受了惊,才会变成这样,也没有多想。直到后来钟潜告诉了她那个有关春迟的秘密。她大吃一惊。可是再仔细观察春迟,果然见她走路时,一只手总是不知不觉地扶在了小腹上。她又见春迟食量很小,精神恹恹,再回想起她那副处处警惕,事事小心的样子,更觉得钟潜所说的是真的。她既已知道,再看春迟每个动作,就都觉得虚伪,努力克制心中的怒火。虽然对她无限失望,却仍是不愿意相信。
       看似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春迟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掩饰下去,终于到了非得逃走的时刻。
       深夜,她提着木箱,沿着已经熟悉了的小路穿过花园。她的步伐是那样坚定,没有一丝游移,也不曾回过头。她摸索着寻找院子的大门。摸到灯笼、花格子墙,以及几片缠着热风的芭蕉叶。门就在旁边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触到的不是木头,却是一块柔软而温热的肌肤。她心中凛然,手慌忙缩了回来。
       春迟知道,此刻淙淙就站在她的面前,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春迟忽然感到淙淙的手猛然伸过来,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着,她柔软的声音扑面而来:
       “小东西,你妈妈这是要带着你,往哪里去呢?”
       12
       春迟终于不必再隐瞒,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慢慢松开一层层缠裹,将肚子露出来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身体里那个小家伙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疲倦至极的她,忽然又有了气力。她决心坦然面对淙淙,她应当令淙淙知道,母亲的身份令她感到骄傲。
       淙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春迟的肚子。她终于看到了它。丑陋的妊娠纹像蛆虫般匍匐在上面,缓缓蠕动。它像一只势不可当的锣鼓,向着她撞过来。上面爬满了男人蛆虫般脏兮兮的手指,男人苍紫色烂疮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凶狠地推开春迟。春迟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恶的肚子浸在水中,却仍是那么脏,再也洗不干净了。
       春迟伏在地上,脸边贴着几朵压扁的曼陀罗花。这罪恶的不祥之花,此刻与她十分般配。她们应当一起去死。可是春迟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强。她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因为又听到了他散漫而茁壮的呼吸,她顿时觉得很安心。
       春迟的坦然反倒令淙淙感到无所适从。她忽然不知道如何和春迟相处。现在她面对的,已经不是
       那个沉静、安详的春迟,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现在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了,邋遢,不顾自尊。
       她如何能够这样骄傲?在这只隆起的肚子背后,一定有一份强大的爱情。她在爱着,内心充满盼望。几丝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从她的脸上掠过。她的内心并没有屈从于淙淙,回到淙淙的身边也并非她本意。可是她瞎了眼睛,腹中又怀有胎儿,她很需要帮助。淙淙是她紧紧抓住的一根绳索。所有乖顺不过是一个母亲本能的伪饰。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春迟的身上,网一般。春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春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他们之间神秘的爱情故事宛如一根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它的全貌,以至于她无法用耐心一些的方式让春迟说出她的故事。
       她又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找到春迟之前,她独自呆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曼陀罗花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蛹。曼陀罗花泡至这种程度,就会变成一种迷药。饮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飘到了天上,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为春迟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眩晕。
       淙淙忽然对春迟说:
       “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迟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显得格外快活,忽然听到淙淙的话,大为震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终究是一个母亲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想着要保护她的孩子。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这个孩子。”淙淙一阵乱笑,这时的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像一个生活在船上的歌女。
       春迟倏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然而身体太轻,双脚好像不能着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挣扎起来,淙淙一把按住她:
       “把有关你腹中这个胎儿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解酒的药,帮你保住他。”
       曼陀罗花扰人心性,使这样荒诞的要挟在此刻格外奏效。后来。春迟便开始讲述从难民营逃离后的故事。两年的遭遇。春迟并没有隐瞒什么,她说得十分坦白。也许她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出现,逼迫她。她就可以不计后果地将所有倾倒出来。这些事漾在她的心里,几乎要沸腾了。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情的见证者。
       淙淙正合适。因为她将是天底下最关心这段爱情的人。
       在春迟讲述的时候,淙淙一直望着她,春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递过来的。当春迟简略地说到她与骆驼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脑际闪过男人臃肿而粗陋的脸。她看见他们交欢,他捧起她的饱满,探入她的炽热,吸吮她的潮湿。咬合的身体犹如岸边濒死挣扎的鲤鱼,汗水像河流一样流淌,冲开了她的泪腺。
       事实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几日的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与淙淙相同的是,她也一直在寻找。寻找的艰辛淙淙是知道的,然而在春迟的口中,为何却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
       在贝壳里寻找往事,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打捞那片属于自己的记忆,——她是应当赞叹春迟惊人的毅力,还是嘲弄她几近癫狂的痴情?
       诉说。盲女不知天色渐暗,乌云滚过天边,坐在她对面的姑娘,有多么哀怨。
       淙淙始终没有打断春迟,她只是奇怪为何春迟可以这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一种圣母的安详。仿佛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她也许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未了,春迟说:
       “就是这样丫。”
       淙淙的心被轻轻撩动了一下。“就是这样了。”淙淙记起这句话是从前春迟最常说的,在一段讲述或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总是会用这句话作为结尾。沿气坦然,却又带着一点无奈。淙淙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样子,仿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在手上,呈于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惹人生怜。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她把这样一个不堪的自己呈于淙淙的面前,无可奈何地说。
       夜晚到来时,下起一阵急雨。春迟忽然微笑起求,她记起了,滟潋岛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临,雨水便赶来了,那种默契令人感到温馨,——当然,也或者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对而的春迟冷得发抖,然而那张长满红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微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废墟般的现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小快乐。
       雨停之后,空气里充满一股从占老树木的根系中散发出的味道,昏聩,充满腐朽的气息。太阳陷落,没有星星和月亮,这一日的天空显得格外旷阔,令人想要大声地叫喊。
       喝了太多烈酒,春迟变得瘫软,故事说完,身体被掏空,她疲惫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移不开的巨大岩石,横亘在她们中间。淙淙被巨石压着,几乎就要发狂。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落在春迟的身上,只要看着她,她就会看到耶个男人。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压住了她。他足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点点剥开她,咀嚼着她的鲜嫩。
       淙淙却分明地看见,春迟干涸的眼窝里竟然溢满感恩的鲜血。她已无药可救。
       13
       最后一次,淙淙为春迟洗澡,像从前在难民营时那样。彼时,她们躲进深深的森林里,在浑浊的小河旁,很快地为彼此擦身。无数次幻想以后能有一只足够大的木桶,足够多的热水,最好还能有些花瓣,关起房门,不和担心有人会看到,然后慢慢将身体一点点洗干净。
       淙淙川小桶装满热水和曼陀罗花瓣。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水,不禁感慨,现在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可是人却已经脏了,再也洗不干净。
       淙淙轻轻地唤春迟来洗澡:
       “到这儿来,春迟。”
       春迟有些疑惑,淙淙总是这样,阴晴难辨,令人不知所措。但曼陀罗花的香气令人无法抗拒。何况她无需再掩饰肚子,对于过往也已坦陈,再没有什么是令她畏惧的。
       她循着淙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这样费力。在陌生的地方,她显得格外无助。她那么小,像个学步的婴儿。可是多么好,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淙淙。她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欢住在船上,尽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赚很多钱,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淙淙一边给春迟梳头,一边说,声音轻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种催眠。春迟点点头。此刻,她很依恋淙淙的怀抱,慢慢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热。曼陀罗花仿佛开在陡峭的山崖上,令人苦苦攀援,挥汗如雨,口干舌燥,仿佛就要被烧着了。淙淙将春迟揽在怀里。她们在险峻的山顶拥抱,在火焰里
       拥抱,很快又将被投入水中,如此这般,仿佛得到了重生。淙淙抱起春迟,让她踩着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温可好?”淙淙关切地问。
       “好。”春迟将身子一点点沉入水里。奇妙的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肚子。她忽然觉得快活极了。自做了母亲之后,每每享受到美好的事物,她总是会很感恩。此刻,这样被温暖的水包围着,对淙淙,她就充满了感激。
       淙淙撩起水,洒在春迟的肩膀上。生满红疹的皮肤火辣辣的,春迟感到一阵剧痛,身子颤了两下。淙淙连忙拿起药膏,帮她敷上:
       “如果早就为它们敷药,现在已经好了。”淙淙责备道。
       春迟温顺地点点头。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受伤,我一直要为你敷药。这难道是命定的吗?”淙淙又说。
       “对不起。”春迟说。
       “我对你这样好,可你还要离开我……”淙淙的声音哽咽了。
       “我是担心你无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么重要吗?比我们之间的情谊还重要吗?”
       春迟不知如何回答,终于缄口。
       敷完药,淙淙又继续撩起水,洗她的乳房。乳房是春迟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它们霸道地向四面扩张,胀得那么大。乳头颜色深郁,也不再那么敏感,水溅在上面,它们还是恹恹地耷拉着,没有丝毫变化。淙淙厌恶地看着,它们是多么丑陋,令春迟看起来像一个行动迟缓的中年妇人。
       淙淙终于无法忍受。她停下来,想了想,终于说:
       “我问过一个有经验的土著妇女,她有办法可以将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经很大了……”
       春迟怔住了。她其实早该知道,淙淙不会轻易死心的。可是她多么希望淙淙可以让她好好地洗一个澡。然而,始终是这样的,淙淙从未给过她片刻的安宁。她愤怒不已,用力推开淙淙:
       “我会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着她,她黯淡的脸颊已经涨红了,果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神情。淙淙知道,春迟一定做得出来。
       她心灰意冷,丢下春迟,夺门而去。
       14
       次日,淙淙不告而别。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平静地走掉。
       钟潜努力回想她走之前的那个夜晚的情形。淙淙走到院子里,挥着斧头,砍倒了所有曼陀罗花。整个院子里都是红色的花在挣扎,像是一片翻腾的火海。钟潜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没有察觉。那时候,钟潜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次日清早,就发现淙淙的床榻空着,也没有半丝余热,想来是凌晨时分就上路了。似乎没有带走什么,一切都还在,但船屋却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废墟了。
       钟潜心中很难过。最令他难过的是,淙淙离开之前,没有留给他一句话。她是一点也不留恋他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岛上各处寻找,向船上的歌妓们打听,都没有收获。钟潜也明白,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的。钟潜终于体会到了那种绝望,想必当年淙淙寻找春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寻找其实只是一个探知自己的过程,在长途跋涉、疲惫与艰险的考验下,令自己知道,对于要寻找的人,到底有多么在意。
       他找得筋疲力尽,想起春迟,又折回船屋。
       曼陀罗花酒令春迟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再醒来时,只觉得有一股植物腐烂的清香,从院子里传进来,——也许一场暴风雨刚刚结束。因为看不见,又不了解周围的地形,她几乎寸步难行。然而周围一片宁静,这很好,令她不愿意开口唤“淙淙”的名字。
       就这样,她久久地坐在床边,守着她那只在静默中悄悄生长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没有从外面走进来。她几乎可以确定,淙淙已经离开了这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结果,早在春迟的意料之中,因为淙淙素来喜欢苛求,热衷完美,她是无法容许春迟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但淙淙当真这样离她而去,春迟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春迟沿着墙根走到院子里。腐烂的气味更加强盛。想来应当是这里种的曼陀罗花被大雨毁坏了,早夭的花朵泡在雨水里,成了一片芬芳的泥潭。
       她听到服侍在春迟左右的那个男孩的声音,——她对钟潜最初的印象便是,他是淙淙的随从。有些卑微,有些小心翼翼。
       “你是要去找她吗?”钟潜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贝壳。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语气坚定而恳切,令他无法拒绝。他答应下来。
       可能因为太累了,他缓缓从门槛上坐下来,将头靠在墙上。她空灵地站在那儿,又没有穿鞋子。淙淙给她准备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红的双脚似乎故意暴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这显然太唐突了。他们还很生疏。他对她的熟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也是喜欢春迟的。
       在这么疲惫的时刻,什么也没有力气去做,去想,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春迟,而她也是这样静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春迟不似淙淙那样惊艳。她有中国女子的细眉凤眼,小尖下巴,浓密的头发。乍一看去,就像小时候钟潜在乡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迟更多几分坚硬,像一座若隐若现的山峦那样,她的强大也许只在响亮而连绵的回声中可见一斑。正如钟潜第一眼看到春迟时便感觉到的,她受过许多苦。尽管她极力掩饰,从不表露出来,然而这些苦还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令人不禁生了怜惜。
       不知怎的,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给过他些许母性的慈爱。年少时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观音像的脚下,祈求仙人用点着圣水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后来他便离开了乡下,来到城里,生活多了几分色泽,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尊塑像。直至今日,不合时宜,毫无缘由地,他从春迟的身上,看出那朵隐没在菩萨像里的湿漉漉的莲花。
       也许是因为她即将要做母亲(他还从未和一个孕妇一起生活过),但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她天生就富有母性,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槛上,一直望着她,直到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对她说:
       “你解开这些缠在身上的布吧,以后再也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春迟向后退了一步。这是第一次她与钟潜如此靠近地说话。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个阉人,所以对他十分警惕。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很是满足。从没有女人害怕过他。他还能带给女人任何威胁吗?也只有眼前这个盲女了。
       下阕
       1
       在一张潦草的原住民地图上,她终于找到了龙目岛。它看起来像一颗煮熟的鸡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岛上有三十八处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湿润的空气以及丰富的热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非常旺盛,几乎都会一直长到山顶。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庄稼,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鸟类和昆虫。
       岛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华。女子们
       全身上下穿金戴银,从手腕到手肘上,挂满了银饰,脖子或耳朵上戴着银币,一串十二个。她们衣着艳丽,繁复,但并不整洁,也不精细。那种简陋的华丽就像岛上粗暴的太阳光,汹涌地刺过来,令人无从闪躲。
       但她对于这种漏洞百出的华丽,却非常喜欢。完美并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绽反倒更充满诱惑。她总被那些极其不平衡的东西吸引,为短暂并且可疑的美所折服。
       所以第一次来到龙目岛时,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里。这一次造访似乎并不唐突。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极力掩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意图,只是像一个旅人那样,专心欣赏风景。直到她又在梦里看到了春迟。春迟的眼睛仿佛没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梦境里,那双明亮的瞳仁像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无情。春迟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说:
       “淙淙,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春迟莞尔一笑,悚然的微笑像漩涡一般,在梦境的潭水中打转,令人眩晕。她醒过来,并且终于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靠近她的FI标,一刻也未曾耽搁。两周后,她已经进入岛上的军营,等待部落首领的接见。
       她虽两手空空,却并不无助。美色便是她的凭借,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还从未失手过,——当然这只是对于男人而言。她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营地附近,慵懒的神情好似一头迷离的小鹿。士兵一旦看到她,便不会放过。
       金棕色头发,肌肤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猎物,能使藏裹于深处的欲望发酵,酿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图凌辱她。
       “把我献给你们的首领吧,他会给你们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那些要远比你们从我身上得到的多。”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女子似乎另有居心,可是她说得如此确定,使人不容置疑。他们看着她,她的头发在白日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曼妙的蛇腰动人心魄。当她启口说话时,嗓音略带沙哑,仿佛清晨时分森林中缭绕的烟霭,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黄皮肤,年轻的华族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在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草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菊花。这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拿它去换草药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小孩又多摸了两下豹子皮,点点头。他将缎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在腰里,然后上路了。
       小孩从没有跑得这样快。那些在街上巡逻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点儿奇怪,可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当地小孩,再没什么特别。
       小孩一边跑还一边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块缎子是否还在。因为跑得太快,那块缎子从腰间滑落出来,有一半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奔跑,飞舞起来。小孩并没有察觉,直到那些红毛粉脸的士兵将他拦住。
       他们朝小孩的腰间指了一下。
       小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的缎子掉出来了,他连忙捂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拉开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缎子。他将缎子拎在手中,放在阳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倭缎。你从哪儿来的倭缎?”
       他说罢,双手一拽,就将缎子撕成了两片。上好的缎子,碎得很齐,也没有落下一丝线末。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里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咙,鲜血就溅出来,他的哭声断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们仔细将撕成两半的缎子折叠,收好,要将它献给他们的首领。这块缎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它之后,整座马尼拉城里,再也无法找到中国制造的纺织品了。
       2
       淙淙被关进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里等待首领的召见。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草盖屋顶。夜晚一到来,就会格外凄冷。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屋顶跳来跳去,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她忽然想起在难民营住的那间房子,静谧的夜晚,她和春迟抵足相拥,小鸟和野猫从房顶踢踢踏踏地走过。她觉得她们都变得很小很小,像躲在一片落叶下面的两只蚂蚁,世界的旷阔和热闹于她们都是无关的。渺小令她们可以充分地靠近,心无杂念,了无牵挂。
       与春迟再度分别后,淙淙不断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时光。原来它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减损,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现时,她感到每个瞬间都是那样宝贵,一点也舍不得丢弃,纵然它们带给她那么多痛苦。 骆驼正与一位将军赌牌,喝酒,便遣人将这位绝色美人带过去。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糯米酒的气味,酒太烈了,使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专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后,仔细审视着他。他看起来昏聩而臃肿,脑后的脖颈上,堆了一圈圈的赘肉。他比她想象的要老,她以为首领总应当是魁梧的,可他的确不能算是。她有些失望,不知春迟看上他哪一点好。
       他们专注地赌酒,仿佛淙淙是不存在的。能这样忽略她的人,并不多见。为了引起骆驼的注意,她伸手拿起他的酒杯,说:
       “我想尝一口,可以吗?”
       骆驼回过身,看着她,点了点头。
       淙淙啜了一口,半含着酒,轻轻咬合。好的酒,是要用牙齿去嚼的,这是她从船上的西洋使者那里学来的。但这种酒,实在算不得好,浓烈有余,醇香不足。岛上有那么多的棕榈树和椰子树,难道他们不懂得酿制棕榈酒或者椰子酒吗?在她生活的船上,人们早已不用糯米酿酒。她撇了撇嘴,说:
       “我酿的酒要比这个好喝得多。”
       “是吗?”
       那位将军抬起头,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微笑着问。淙淙听到饵在水中颤动的声音,她的鱼儿要上钩了。可是骆驼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淙淙的脸上移开,对将军说:
       “我们继续吧。”
       骆驼的酒量非常好,输了牌就爽快地连喝三杯酒,三杯又三杯,然而脸色却一丝不改。坐在他对面的将军,酒量也不坏。喝了一两个时辰,二人才有了几分醉意。
       将军迷蒙的目光落在淙淙身上。她像一颗夜明
       珠,夜色愈深,她的光焰越盛。他们再去看她时,她已经明艳得令人惊叹。将军不由得沉醉了,说:
       “只赌酒未免太寡味,属下斗胆,想与大王赌一下您背后这位美人。”
       骆驼回身看了她一眼,说:
       “这女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不知道。也许她是我们的敌人派来的也说不定。”
       “如果我把她赢回去,一定格外当心。”将军微微一笑。
       “好吧。”骆驼点点头。
       淙淙感到一阵悲凉。这两个男人的嘴脸与她在船上接待的客人并无分别。她的命运注定是如此的,到哪里都如物品般被送来赠去。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对女人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真感情,春迟为了他受那么多苦,值得吗?
       他们掷色子,胜者计一分,谁先到五十分,便赢得美女。将军不时向淙淙那里望过去,每一次看她,便又多了几分力气。
       最终骆驼输了,将军向着淙淙走过来。淙淙一把抓住骆驼:
       “大王您真的忍心将妾身送给他吗?”
       “我既然输了,当然要遵守承诺。”
       她失望地看着骆驼。骆驼眼神与她相撞,迅速移开。就是在走的这一刻,淙淙可以感觉到,骆驼不再对她毫无感觉,他动了心。但在他的心里,她终究没有重过他的承诺。
       淙淙被将军带走时,最后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对他,有了几分依恋。那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因为曾听过春迟那一番深情的倾诉,竞好像已经认识骆驼很久了。
       淙淙存将军的府上住了一阵子。将军的府邸是新造的,整整齐齐一排木屋,厨子、随从、园丁……许多人围着这位将军团团转。而这位将军,也绝非寻常的人,他英武傈悍,却也不乏智慧。难得的是,他待淙淙格外地好,不仅一点也没有防备淙淙,还将她安置在最大的一座房子里面,不用与他的侍妾和子女碰面。他送给淙淙许多珠宝首饰,从其他岛上带回的珍稀的花草。倘足其他女子,被这样一个男人宠爱着,恐怕早就动了心。偏偏淙淙对珠宝首饰毫不感兴趣,移种花草的事情她从前只做过一次,曼陀罗花。为了春迟。那次失望之后,什么花草在她的眼中都是一样。
       淙淙一心只想快些回到骆驼那里。所有的逸乐都可以忽略,她的内心藏着强大的使命,不容许将军对她有丝毫的冒犯。起初,将军对她很尊重,表示愿意给她一些时间去适应,这大概是出于他的自信,他相信不用太久,淙淙就会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他等着。
       但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将军渐渐失去了耐心,淙淙知道,他那张看起来很和蔼的面目随时有可能阴沉下来,变得凶狠。她可以拖延的时日,已经不多。还好她在岛上找到了曼陀罗花丛,令她又看到了希望。
       淙淙说,她要专门为将军酿酒,将军听后很开心。这种酒将是他们爱情的结品,——是的,他认为她早已对自己萌生了爱意,是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使她还没能接受他。可是淙淙又说,最醇美的酒要用最虔诚的心去酿造,为了对酒表示尊敬,在酿酒的一个月中,必须禁欲,甚至不许将军前来探望。这令将军非常痛苦,但他已经等了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月。
       他的美人儿收集了许多椰果树的花瓣,将它们发酵,再加入新鲜的曼陀罗花,一同倒入罐子里,严严实实地封起来。将军每次从淙淙的窗前经过,闻着那令人迷醉的酒香,几乎都要晕了。他绝对相信,这是无与伦比的好酒。
       一个月过去了。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淙淙用曼陀罗花酒灌醉了将军。酒果真没有令将军失望,他一生也没有喝过这么多。他请侍卫同饮,所有的人都醉倒了。
       于是,淙淙成功地逃出他的宅院。离开之前,她带上了一罐醉人的好酒。摸黑赶路,她四处寻找骆驼的府邸。
       她找到的时候,已经被下了一夜的雨淋透了。侍卫前去向骆驼通报,她缩在屋檐下躲雨等待召见,怀里还紧紧搂着那罐曼陀罗花酒。
       这是她仅有的机会,如果失去了,便不可能再与他靠近。她仿佛看到春迟站在她的对面,对着她幽幽地笑,讥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要春迟好好地看着,她一定能行。
       骆驼看见她的时候,成串的水珠从她身上滴下来,她浑身都在发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骆驼派人点起几把篝火,待身子稍暖,淙淙才慢慢可以说话。她向骆驼坦白,自己是从将军府里逃出来的。骆驼听后勃然大怒,勒令她马上回到将军府去。
       淙淙虚弱地微笑:
       “我连夜逃出来,只是希望您可以尝一尝我酿的酒。”
       她跪在他的脚下,将酒塞打开,双手举过头顶,献于他。
       不知是因为窗外恰有闪电经过,还是这酒的确神奇,在酒塞打开的瞬间,骆驼看到房间里划过一道白光,载着酒香,在屋子的上空氤氲开来。诱惑也一点点被勾引出来。
       外面雨声响亮,房间里一色黑暗。雨水从竹舍的罅隙里飘进来,淋湿了坚硬的目光。骆驼俯身,从她颤抖的双手间取下那罐酒。
       他举起瓷罐,仰头喝了一大口。他果然从未喝过这样好的酒。更令他惊奇的是,她一路淋着雨赶来,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可是酒却还是热的。他想起看到她时,她缩成一团紧紧抱住酒的样子,心中一动。
       “将军待你不薄,为何你一定要回到这里?”骆驼问。
       “我来龙目岛,本就是为了你,而不是什么将军。”
       “为什么?”
       “你带着你的军队攻占班达岛时,我曾在那儿见过你。我躲在一棵树后面,一直看着你,那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样貌和声音。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那时我就想跟你走。”
       骆驼沉默,缓缓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这女孩略含沙质的声音有一种摄人的魔力。
       “我自幼年时起,便想跟随一个强大的人走,我可以变得很微不足道,哪怕只是他腰间的一只配饰。这是我一直的梦想,——请你不要赶我走。”她跪着移到他的脚边,抬起她那张尖俏的小脸,仰望着他。
       多蹩脚和甜蜜的言语,不知道和多少个男人说过了。骆驼轻蔑地看着她。她是一个婊子,有一双绿色的眼仁,碧绿。骆驼直直地看着,不知不觉又端起酒罐,喝了两口。
       “将军也是很威武的人,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对朋友也非常豪爽。”骆驼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将手指插入淙淙满头金发之中,抚摸了两下。
       “我要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像你这样。”淙淙说着,将头枕在骆驼的腿上。骆驼的腿震颤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3
       骆驼留下了淙淙,这是他此生因为女人犯下的唯一错误。也许是将近晚年,他的头脑已经昏聩。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得罪将军。将军与他的友谊,三十年有余,远远超过了这个女孩的年龄。
       将军没有立刻与骆驼反目,他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暗地里,他却更加勤密地练兵。而骆驼正陷于缠绵的情爱中,他那件挂在墙上的盔甲,已经变冷。
       不久之后,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他率领军队攻下了骆驼的城池,将骆驼所有妃嫔和奴仆纳为己有,而骆驼亦成为任人凌辱的阶下囚徒,一生英名都被断送。直至那一刻,骆驼方知因为淙淙结下的
       嫌怨,有多么深重。不过,令将军遗憾的是,他将骆驼的军营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毕竟曾有过欢爱。
       他们第一次亲热,淙淙咬破了骆驼的嘴唇。可是却分明有一种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长长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此刻她占有了春迟的男人。这个男人令春迟疯狂,令春迟离开了她。她喜欢看男人沉溺的嘴脸,却又忽然觉得他无比丑恶。于是,狠狠咬下去。
       骆驼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目光凛然,没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这样做。她看见他碾碎着自己,也碾碎着春迟。他像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撕开了夜幕。
       然而漾满情欲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样。他有一种直觉,她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会带给他无穷的惊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处。
       这即便不是骆驼一生中唯一的爱情,那么至少也是他的最后一份爱情。
       每个清晨醒来,骆驼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刚从院子里走回来,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睡莲。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这样年轻,年轻得令他一阵阵忧伤起来。他拥有过许多宝贝,从海上劫获的,派人去寻来的,却从未有一件宝贝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令他痴狂。他拥着她睡,噩梦连连,生怕醒来时她已经被人盗走。然而她还在,他摸着她柔软的手心,觉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将她放回蚕蛹里。能够拥有她,他满足却又绝望。她是一个深渊,暮年时他走入,只觉得景色盛好,然而他却不能享有多久。
       她转个身,醒过来。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鲜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脸,恍惚起来,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伤心地说。
       次日做爱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胸。伤势严重,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春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欲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大都很年轻,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干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事事都很简单。没有纷争和不平,每个人都很享受他(她)的生活,并且找到了属于他(她)的幸福。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春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求,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情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柄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最是喜欢孔雀。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一点也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作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春迟时一样。她见她懵懂无助,绝望地躺在沙滩上,睁开贝蚌一样生动的眼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然而却又好像什么都无法真正伤害到她。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她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欲望与力量。她知道,这个女孩身上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春迟的生命力的确旺盛,这并非一种错觉,然而春迟却自始至终,从未将热情给她。
       她是她发现的,没有别人看见。她慢慢扶她坐起来。命运走到这一程,终于峰回路转,将一个惊喜捧到她的面前。周围一片寂空,她们仿佛被盛放在一只深口瓶里,海浪撞击着容器壁,声音可怖,台风和海啸随时来袭。也许她们必须相依,才能敌过这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可是,落难时走到一起的人,纵使曾那么地惺惺相惜,风雨过后,也终究难以摆脱各奔东西的命运。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春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强、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会否带着孩子来找骆驼?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春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但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春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一生去寻找。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
       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兽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欲望。
       可是骆驼却不允许。他一刻见不到淙淙,内心就无法得到安宁。他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吗,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竟然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园只有矮草,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稚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4
       将军与骆驼决战的时候,淙淙悄悄离开了骆驼的营地。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似乎已经有了预感。
       她飞快地穿过茂密的丛林,向着森林深处跑去。她知道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纤长的枝条垂下来,无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里,变成一段根须。几十米的空间里,榕树垂下的树干一道道矗立在那里,围成一圈,宛若一间圆形的房子。她曾在这里看到绮艳的孔雀,孔雀被骆驼派来的人捉走后,这里就空置下来。
       她再度造访,这唯一可以得到安宁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处静静等待着,内心掠过一丝得意: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了不起的男人正在进行一场决斗。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他们有多么爱她,这场战争就有多么激烈。她听着远处的炮火声,觉得很满足。这样的杀戮,她少年时也曾遇到过一次,那时是多么恐慌和无助。现在却再也不会了。在隐匿的内心深处,她甚至怀有几分对杀戮的渴望。因为她,这个岛屿将血流成河,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献于她的祭品,以此来证明她无上的高贵。
       她的人生终于抵达了高潮。臻于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人生也再无遗憾了。
       此后,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场迅即的衰弱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无法遏制的事。因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洋洋洒洒,用那么多人的血去歌颂。太美的风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险的,它们必将惊动周遭,令人不安,最终上天只得将它们从人间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时,发现自己正一点点变丑。她抚摸自已的身体,发现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战争很漫长,人人都在受着煎熬。榕树洞穴里的淙淙也许是最幸运的,她远离厮杀.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她的心中有一个怀疑,这个怀疑实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个又一个征兆步步紧逼,将她逼入绝境,无法不去面对。她的脸上生出和春迟相似的红疹,小腹肿胀,因为没有食欲,采来的野果一直放着,直到全部腐烂掉。
       一个月后,周期性的流血没有来找她。她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命运再一次戏弄了她,将她放在了最可怕的一个角色上。她竟然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战争在不久后结束。龙目岛上血流成河。骆驼的府邸已经被夷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几个孩子的尸体。她认得他们。他们是骆驼的子女。她本是对他们毫无感情的,可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看着那些细瘦的手脚交叠在血泊里,她异常难受,小腹收缩,并开始呕吐。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听生活在周围的百姓说,骆驼和他的几个妻妾作为俘虏,被将军擒拿。百姓们神情漠然,生死无常,谁又会关心他们的首领是谁。
       只有她在关心。她终于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与他连在了一起,无法割断。
       没有人知道淙淙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边的一抹残阳,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说在关押骆驼的囚牢里看到过她,那是在骆驼被处以极刑的前夕。
       她为他做了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为男人做饭。她想为他酿酒,但已经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绸缎衣服问农户换了一壶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里面,稍稍缓和了酒的辛辣。
       都准备好了。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酒和小菜前往关着骆驼的囚牢。没有人认出她。她绕着那座严严实实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办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后的尝试。她敲开牢门,与守犯人的侍卫搭讪。很快,他们谈成了一笔交易:她应允下来,侍卫就将酒菜带给里面关押的犯人。
       那个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领,此刻病恹恹地躺在铁栏旁边,手脚没有一点力气。他抚摸着脑后黏腻的褶痕,真切地感觉到,生命一如这松垮的皮肤,充满了腐朽的气息。他知道天上有许多孩子和女人等着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巴巴地看着(可惜他无法看到),——他有些盼望快些上路。
       骆驼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面的草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男人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女人细微的呻吟,像层层迭起的海浪,溅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奋力地挪动身子,将脸贴在铁栏杆上,仔细辨听。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中充满了忧虑。而里面的困兽,正在浑身发抖。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细的声音,犹如密匝匝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渴。他张大嘴,希望能够接到一点水。他顶起身体,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声音,将自己推了进去。这声音柔软而温暖,将他轻轻地含住。他扶着栏杆摇摆起来,滚落下来的汗珠滑进他的嘴里,缓解了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复安静,草不再响,女人不再呻吟。侍卫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一只手还忙着系上衣的纽扣。他惊异地发现,犯人靠在门边,满脸大汗。犯人有些羞耻,本能地用手遮掩自己的下身。但他摸到的是柔软而平静的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缓缓地将手松开。
       侍卫多看了他两眼,然后打开牢门,将酒菜放到他脚边。哐啷,牢门又合上了。
       骆驼非常疲乏,他捧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牙齿咬在一朵曼陀罗花苞上,熟悉的气味将他黏稠的血液冲开了。他平躺在地上,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口中细细咀嚼着花瓣。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纸鸢记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T·S·艾略特《荒原》
       上 阕
       1
       十四岁那年的某个夏日黄昏,在西北方向的天空中,西比尔看到r海市蜃楼。她在栗棕肤色的暹罗国士兵的怀里,停止了挣扎,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座剔透的琉璃宫。她缓缓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声祝祷。
       健壮的士兵咬断她的连衣裙肩带。湿淋淋的舌头沿着她颤抖的胸脯一路滑下去。他打碎了那扇门,沉睡的血就涌了出来。
       他在她的身体里乱窜时,她却忽然感到安宁,好像诺亚带着那些成双的动物们在波浪渐渐平息的大海中航行。天地重新开启,一切都如崭新。野蚂蚁爬上她静定的身体,啃噬着那微微颤抖的、被男人弄皱的皮肤。男人拣起她的裙子擦拭沾染在身上的血。可是她却好像已经被救离此地。疼痛也没有,羞辱也没有。那个傍晚的太阳很不寻常的,充满温脉的柔情,仿佛有一只仙人的手遥遥地伸过来,揩干了女孩脸上的泪水。
       那座天空中的宫殿,正如父亲曾描绘的那样,是透明的,晕着淡粉红色的光。仿佛还有几对自由的翅膀,上下拍打着,云游于天际。她终于相信了父亲的话。天堂是存在的,那么救赎也会有的。
       她喜极而泣。
       2
       若仁慈的天父看到他流落异乡的小女儿赤脚奔跑于潮湿的森林、陡峭的山谷,他会否感到心疼呢?迷路,和父亲走散,身上带着血迹和疼痛。眼看天就要黑了,而这条山路仿佛永无尽头,不见一点人烟,她跑了几个钟头,只在丛林里看到过一只从废弃的大炮上拆下来的炮筒,几只松鼠在里面安家,有大有小,咔嚓咔嚓地分吃着坚硬的松果,——这是西比尔很久以来,见到过的绝无仅有的温馨场景。
       西比尔不断地和自己说话,起先还是默默地在心里说,后来她哭了,堵塞在喉咙口的声音就再也阻挡不住。她开始大声和自己说话,密匝匝的红树林将一缕缕回音赠还于她。少女的绝望在这片树林里荡漾,如不能走出去的幽魂一般来回往复。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绝望,爸爸说,天父将与我们同在,他将牵着我们的手带我们走出危险和痛苦的泥沼。所以,我们所要做到的就是去相信,去领悟天父的旨意,满怀希望地走下去。她知道这是懂事的大女孩应该做到的,是长大必须经受的考验。然而天父会知道吗,她的双脚一直在流血,脚心的伤口在扩大,她疾跑时能感到泥土混入血液,尖利的木枝穿透她娇嫩的皮肤。可是她不能停,爸爸说夜晚的森林会有野兽出没。她要在天黑之前走出森林。天父会知道吗,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为了有力量继续走下去,她吃了一朵艳丽的蘑菇。是的,也许它是有毒的,但那时她已饿得寸步难行。与其困在一地等死,倒不如赌一下。她吞下了这朵樱桃般诱人色泽的蘑菇。这些折磨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她那颗在父亲训导下归顺于信仰的心,终于还是起了怀疑。
       3
       此刻西比尔特别想念父亲。这个将半生都用来侍奉神的男子,为了让世人得救,将神的话语传遍世界的各个角落,几乎从未停下过行走的脚步。
       那年,经过数十天的航行,父亲带她来到这个赤道上的岛国。
       海岛上终年如夏,西比尔脱下厚厚的棉褛和长袜,穿短裙,赤脚走在白色沙滩上。她喜欢那些栗子色的当地女孩儿,她们的头发又黑又直,和东方的绢丝一样迷人。她多么羡慕这样的头发,她的金发虽美,却天生卷曲,怎么也不可能像瀑布和山涧里的泉水般顺滑地垂在肩膀上。她必须承认,虽然她不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她的确喜欢热带的植物和沙滩。在她的国度,西比尔从未这样尽兴地晒过太阳。
       但战争却不会因为这片土地上绝好的太阳光而不爆发。那一年,暹罗国向邻国宣战,战火蔓延整个国家,到处是一片混乱。牧师对西比尔说:
       “这样的时候,会有更多的人需要帮助,我们就更应该留下来。”于是他们错过了最后一班遣送外国使者回国的船。
       牧师和西比尔奔走于大街小巷,帮助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直到五月,战争不断蔓延,几个邻国也先后卷进了战争。暹罗国的抵御式微,眼看邻国的军队就要攻城。
       那一天是邻国军队向暹罗城进攻的日子。难民四散逃亡,但城门已经关闭,没有人可以跑出去。牧师和西比尔,便是在奔逃的难民中走散的。他们曾相约,若是走散,就在城门口碰面。西比尔记得城门在西面,于是她一直向西奔跑。此后她便迷了路,迷失在一片雾霭浓密、没有尽头的森林里。
       4
       西比尔遇到那个在山坡上藏身的士兵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迅速地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她知道他一定是贪生怕死的逃兵,在战争面前畏缩了,躲藏在这里。暹罗士兵仿佛从这个外国女孩的眼神中找到了一丝轻蔑,他向着她走过来——他要使她屈服,使她因那不敬的眼神而得到惩罚。当然,眼前这个混血少女,犹如皎白的月亮般耀眼,他早已为之心旌荡漾。
       他扑向她,他要浇灭她。
       也许就是在西比尔心中生出死念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海市蜃楼。在西北方向的天空中,被粉红色的光晕包围着,就如剔透的琉璃宫。那大概就是神明的府邸,妈妈也应该住在那里。她寂灭的心忽而又燃起了希望。她看到了,就如她去到了一样。是的,她忽然得以跳脱出来。俯视自己的身体。她觉得那流血和受辱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是为了获得新生。好像一场新陈代谢中寻常的脱落。
       她看着士兵远止的身影,慢慢给自已穿上那件染满血渍的裙子。血的气味还在周围,她揉了揉鼻子,从草丛中爬起来。
       她的西北方。两比尔伸长脖子平仰着脸庞,用目光捧住那座神圣的空中殿宇,像一只等待着盛存雨水的圣水杯,——是的,她甚至还能听见自己身体里汩汩的流水声。
       她被重新注满力量,又可以奔跑。
       5
       耶个傍晚,西比尔竞真的感到了奇迹的降临。天黑之前,她跑出了森林,远远地看到高高的城墙,弥漫着硝烟的城门口。过了城门,就是码头,她和爸爸就是要存耶里坐船离开。而她很快在城墙下那些忙于照顾受伤士兵的医务人员中,找到了她的爸爸。牧师背对着她,正在给一个胸部中箭的士兵包扎伤口。她看到他消瘦的背影,一阵心酸。她大声呼喊他,可是城墙下躺满了伤兵,邻国士兵射来的箭仍不断从城墙的那一边飞过来。她看得胆战心惊,担心他若是听到女儿的呼喊,就会不顾一切向她跑过来,那将使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同一时刻,西比尔看到天边有几只白色的大鸟一字排开,正在城门上空飞翔。它们纯白的翅膀是耶样结实而有力。
       她再定睛一看,便看到那并不足什么大鸟,脆生生的翅膀下荫蔽的是壮年的男子。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英俊的男子正携着两片洁白的翅羽徐徐飞跃城墙。西比尔的目光落在那只头鸟的身上。也许只因他飞在前面,她才觉得他那么高大。她看到他冷杉色的衣袂飘飘,他的背是那么直,脆硬的翅膀在他身上那么契合。他太高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生着浓粗的眉毛,有一对明亮乌黑的瞳仁。
       她相信,那是天使。是的,她看到了天使。她在西方都没有看到的天使,终于在这儿,让她看到了。这是爸爸一直说的天使。人的样子,但架着一双白色翅膀,很美。信仰使他们如此强壮。
       那个傍晚果真不寻常,也许因为天使的降临,黄昏的日光迟迟没有退散,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好像融在一颗琥珀里,用和缓直至消停的速度慢慢运行
       着。
       倘若真有所谓一刹那间的爱情,西比尔相信,它一定就发生在此刻。陌生的男子,对他一无所知,可是就在初见他的一瞬,已将过去若干年里对天使的崇爱移至他的身上。他一定是来救她和爸爸的,他一定会向他们伸出手臂,他们就会随着他飞起来,将这场兵荒马乱远远地抛在身后。
       6
       她向着城墙下飞快地跑过去。她要在他落地的时候,站到他的面前。然而她还未跑到城墙下,他就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看清了她的天使,他那背在身上的溥竹片扎成的翅膀,被最后一点晖光映成半透明的。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五官,却只见他蓦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向着城墙下的人砍过去。当他的刀从背后深深剜进那人的身体里时,她悚然大惊,险些叫出声来,慌忙伸手捂住嘴。
       那个背影慢慢倒下,然后她就看清了爸爸仰脸朝天的面孔,冥冥圆睁的眼睛。他堕地的一瞬,她还看到单薄的圣经小册子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滑落,惨白的简陋封面在血泊里很快被染红,再也分辨不清。很快,她的爸爸也将无法分辨,因为“天使们”的杀戮从未停止。城墙下血流成河,尸体叠摞在一起。暹罗国士兵,平民百姓,外国使者……他们血肉卡相融,直至彼此再无分别。
       西比尔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看她的天使熟练地操刀杀人,看她爸爸贴着泥土的头发被凉风吹起来,像一小捧金色的草。但很快那簇金黄色就找不到了,它大概已被热带汹涌的墨绿色植被所吸纳,湮没。涨潮了,海风吹过来,那几只被着陆后的“天使”抛弃的纸翅膀被吹得翻来覆去,打着滚儿,在贴近地面的低空飞舞。
       她跪倒在地上,闭上眼睛,面前暹罗城沦陷的一片哗叫都已听不见。她烧灼的耳畔,只有那些纸鸟呼啦啦呼啦啦振翅起飞的声音,自由自在。
       下 阕
       1
       滟涟岛的教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这是一座石笋林立的哥特式建筑,每一个纤细的“石笋”又被覆盖上那么多优美的线条和绚丽的吊顶,华丽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经太旧了,在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里,那些石笋仿佛随时有可能被折断,从半空中砸下来,犹如嗜血的宝剑。
       若不是此地发生了一场海啸,真不知道教堂的光景要惨淡到几时。海啸过后,人们重又恢复了来教堂的习惯。他们在这里凭吊死去的亲人,重新获得活下去的力量。牧师说:
       “你们要学会遗忘,死者已经安息。”
       在某个周末做礼拜的时间,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犹如蝴蝶般飞进了教堂。她坐在最后一排,是唯一一个脸上找不到丝毫痛苦的人。她总穿一件绿色连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被晒成棕色,看起来很健康。她总是很快乐,与笼罩整座教堂的哀痛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领圣餐时,每个信徒都会分到一块象征着耶稣破碎身体的饼干,而那女孩每次总是要拿三四块,一块块夹在手指之间,不等牧师开始说祝祷词,就已将它们吃光。看得出,她很饿。不过每次唱诗的时候,她都会很卖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样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时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迎到人们纷纷投过来的目光,她似乎很开心。
       牧师很喜欢她,于是靠近她,询问她是不是教徒,她摇了摇头。
       “可是你唱诗的声音,比谁都大呢。”
       女孩莞尔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师怅然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阵风一样,无法抓住。
       2
       牧师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她并不是每周都来,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掩饰见到她那一刻的喜悦。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穿鞋子,小风一般从教堂的后门飘了进来。她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肤色雪白,像躲在她那旧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马蹄莲。他嗅到了她身上沾着的露水的气息。他在讲经的时候,多次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她。她很顽皮,悄悄从一个座位移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让他寻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时,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这个被灾难撕裂的春天,她犹如唤回生机的精灵,走进他的视线。
       而每次当他走近她的时候,她总是像狡黠的小昆虫,忽然振翅飞开了。花粉从她毛茸茸的小脚上掉落下来,在空气中扩散。
       他打了一个迷惘的喷嚏。
       在一次礼拜结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她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她讲话的准备,可是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他还是立时语塞。然而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想放她走掉,于是他十分费力地让自己开口,留住她: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他。她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末了,牧师说。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逗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到嘴边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虽然他与儿子素来亲密无间,在书信中也无话不谈,可是他在迅速地衰老着,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一颗这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一天天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幸好有周围一景一物的提醒,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他很满足,因他已很少落泪,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欢喜、失落,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
       原来,除却圣灵可以将人的内里充满之外,秘密也可以。
       3
       儿日后,牧师从海边经过,看到远处有艘大船正
       泊过来,他识得这是中国的“宝船舰队”。船体被漆成艳金色,雕梁坠彩,繁复无比。
       他才蓦地又想起她那日说的话:“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大船在岸边停下。船舱里走出几个穿黛青色锦缎袍子的男子,他们应当是中国来的使臣。接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船舱里追出来,个个裙带缱绻,腰肢细如炊烟。男人们被她们前前后后簇拥在中间,与她们依依惜别。然后,男人们下船去了。女人们在船上又逗留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站在中间,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女人们排成一队,走上岸来。
       牧师看着,他知道她们中的多数是从中国广州等流动妓院召募来的歌妓,专门侍奉船员和外国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啸之前,她们的生意曾一度到达鼎盛,那时歌妓们住在不知比现在奢华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络绎不绝,他们见过世面又出手阔绰,妓女们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那些离奇的航海故事。虽然彼此都知道,这只能是一段短暂的情谊,可是妓女们仍旧投以热情,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使它成为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女人们前前后后从他的身边经过,犹如一张炫目的蜘蛛网,向他罩过来。他被某种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阵屈辱。他侧过身,低下头,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们之中。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那群女人中传来,他蹙眉忍耐着。一直到这支香艳的队伍走远,他才抬起头去看。视野中,她们化作一串在风巾乱颤的罂粟花枝。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对她又怨又怜。她看起来那么纯真,一颦一笑间,流露出远离尘世的气息,每时每刻都那么引人入胜。他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却是徒劳。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她需要救赎,需要安全。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地,充满谅解和宽容地,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阴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暗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眩晕。他知道妓女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他想了想又问:
       “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吲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他必须承认,自己对她充满好奇。这女孩安静却不安分地坐在这里,像一颗闪烁着深奥光芒的火蛋白石。他多么想探入她内心深处,了解她每一个念头。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只是失神地望着她。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但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魂牵梦绕吗?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做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我情愿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似乎有意激怒
       他,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你父亲若是还活在世上,他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失望的。”牧师很生气,冷酷地看着她。
       “可我早已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了。”女孩怏怏地说。她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口吻中带着对世界的弃绝,缓缓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走后,就下雨了。牧师一个人继续坐在桫椤树下。雨水浇透了坏情绪,他心中一片泥泞。与她谈话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来,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她的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在她的面前,他丢失了计划,不再是先前那个事事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自己。
       被女孩咀嚼过的槟榔核像只暗红色的茧,在雨水中滚来滚去。他抬起一只脚,凑过去,靠在那颗躁动不安的槟榔核边,——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包得这样严实?
       在那之后,淙淙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海啸渐渐远了,伤痛慢慢变浅,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牧师曾开解他们说,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唯一的办法只有遗忘。看起来,他们康复得不坏,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遗忘,所以,他们也忘记了来教堂。
       每个周日,牧师仍旧带领大家做礼拜,在讲经的时候,他语速非常缓慢,并且开始走神。但没有人觉察,坚持来做礼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这种慢到几乎停滞的仪式,让她们内心真正得到了安宁。
       教堂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洒满丰盛的阳光,牧师站在讲台上,看向那个灿烂的角落时,总是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知道她很轻很轻,像羽毛、尘埃或者唇语,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那儿,和煦的阳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着了。牧师讲着讲着,恍惚觉得女孩就在那里睡着。上午时分的阳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然而却没有她,他只看见斑驳的阳光落在椅子上,像激烈挣扎过后,留下的一张残破的网。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萧索的教堂,以及荒凉的暮年。
       红裳因为生得太美,没有被荷兰人杀死。他们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烧了他们的房子。
       她站在河边目睹全家人的死。荷兰人用绳子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一圈圈在他们头顶缠上,中间隐约露着姐姐的一截红头绳,和她一样的红头绳。还有好多人,他们也被这样分成一组一组。荷兰人架着他们,像发射炮弹一般丢进水里。她看见全家人的头顶在水上窜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间仿佛还伴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直直地望着那片水,想等那根红头绳再冒出来。但是没有。她哭起来,悄悄摘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扔进了水里。
       一个荷兰人将她推进旁边的草丛里对她施暴。他将她藏到森林深处,绑在一棵桫椤树上。他日日都来,给她一点食物,在她的身上折腾一番。
       她后来被杀死,是因为那个荷兰人要回国了。他在码头边的树林里最后一次施暴,然后用绳子勒死了她——那时屠杀已经结束,他再也不想动刀子。她被吊在桫椤树上,下体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来几只豹子。它们围在树下,舔净地上的血,又意犹未尽地向树上望去。
       他再度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四月,滟潋岛迎来了它的旱季,这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时节。牧师已经不再为了礼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参差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灰蒙蒙的眼镜片——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牧师来不及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惭愧,他很快发现,女孩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将双脚拿上来,抱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她虽紧闭着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没有睡着,而是被某种激烈的情感控制着,心绪难宁。他讲经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将身体装在一件格外宽大的黑色斗篷裙里,一动不动。他还发现,她没有穿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沾满了泥沙,也许还有伤口,——他猜测着。
       祈祷完毕后,仪式结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没有动。他看到有几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来。他果然看到,她的双脚布满伤口,横七竖八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怀疑女孩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她有意将这种惨状推向极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迷恋于自我折磨、自我虐待的人。她身上透出的那种致命的诱惑力,似乎也正源于她的不稳定和不安分,她携带着一种摧毁性的杀伤力,只是摧毁她的美,就足够伤人了。
       牧师将目光从那双惨不忍睹的伤脚上移开,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声唱赞美诗。”牧师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回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是的,我很累。”淙淙虚弱地说。
       “那么就停留下来,在这里休养一段吧。我可以照顾你。”牧师终于说。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充满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这些日子以来,我试着按照你说的,上岸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跋山涉水,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与事之间暗藏关联,我无法抽丝剥茧,无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牵连。哦,你不会知道,我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永远也无法得救。”女孩似乎没有听到牧师郑重的要求,她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情绪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语。
       牧师有些难过,他猜测,这一年来,她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一定伤害了对方,使对方痛不欲生。可是她因为深深爱着,自己也受了伤。
       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牧师端详她,想,那个使她如此心动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他有些妒嫉,可是看着她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中生出的怜惜足以淹没一切消极的情绪。他又轻轻对她说:
       “不会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会原谅的。”
       “不可能。你不明白的,我闯了很大的祸,不可能得到原谅了。”她拚命地摇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他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你在这里,能得到最安宁的生活,能重新见到光亮,感到温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会再被它们纠缠。”
       “可我不想忘记它们……它们是那么美好。”淙淙喃喃说。
       牧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女孩已经深陷于这些感情,情愿受它折磨,也不愿将它淡忘。女孩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牧师,说:
       “你是说,只要我认错,上帝就可以原谅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这样吗?那么我想皈依基督,也许他可以使我的内心变得平静。”
       “当然。上帝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来。”
       女孩点点头。牧师充满喜悦地说:
       “我很高兴你能再回到神的身边。”
       女孩费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负责教会事务的简小姐。她会安排你的起居。这里的生活很简单,希望你还过得惯。”牧师说,他感到女孩只是因为暂时失去了方向,才会来这里寻找依靠。也许她随时都会改变
       主意,——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让她走失。“谢谢。”女孩用最后一丝力气说。
       7
       牧师几乎不能相信,女孩从此就生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园里看到睡眼惺忪的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她仍是赤着脚,尽管他为她准备了崭新的鞋子,但是她似乎坚持要受这种刑罚,放任那双脚踏过最尖利的石子,最浑浊的水洼。
       大多数傍晚,他们共进晚饭,她会说起许多在船上的生活,虽然那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但因为她的坦诚和天真,讲出来竟没有半点龌龊,他在一旁观察到,简小姐以及其他两个在教会做事的中年女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能将人控制在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
       但女孩并不快乐。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在这里停顿下来时已经不剩几分气力。她对于教堂的事务并不太尽心,唱歌也许本就是她喜欢做的事,所以才能够坚持参加唱诗班的活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宁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阅读圣经,或者发呆。他给女孩送去许多有关基督教的书,希望女孩可以从中得到坚实的精神力量。
       他不想强迫她很快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他有信心一点点感动她,牵引着她走出阴翳之地。每每出远门,他都会给她带回礼物,在盛产丝帛的暹罗,在藤条编织流行的印尼,他为她带回各种手工做的漂亮鞋子和裙衫。她每次接过这些礼物的时候,眼神中都带着疑惑,她略带羞涩地笑着说:
       “我是不习惯有人待我这样好了。”
       这些鞋子和衣服,她都收下,却从未穿过。牧师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身上永远穿着那件格外宽大的黑色连衣裙。它已经被洗得花嗒嗒的,像一只口袋般套住她,看不出腰身。
       牧师能感觉到,女孩在一天天变得平和,她似乎有所收敛,竭力改变着自己从前张扬散漫的性格。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妖冶的曼陀罗花的香气,她变得很清淡,像一个浅浅的影子。虽然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却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所表现出的沉静状态,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测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那人也许会忽然出现,将她带走。他想象着她跨上那人的船时的情景,她又变得像从前那样活泼,放肆,浑身散发出熟透果实的芬芳。那是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远都不与他关联的快乐。他在无边的臆想中变得愤怒。他几乎确定,她是在等待什么人,这里只是一个疗伤的驿站,待她完全康复,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现,她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些漫无边际的臆想弄疯了。
       8
       但仿佛有一种指引,令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事情似乎出现了新的契机。
       七月的时候,牧师忽然收到在欧洲各地旅行的儿子发来的信,在信上他说非常想念父亲,想来热带小岛探望他。
       牧师放下信,走到花园里散步。那把随意撒在草丛里的种子已经生出很高的枝叶,也开了花。时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这样地快。他记得大约就是在初见淙淙之后不久,教会的德勒撒嬷嬷不知从哪儿带回一把花种,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后花同的这块空地上。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浑身充满浪漫气质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牧师看见她时已是垂暮矣矣,属于她的韶华年月,不可想象。
       “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国度,连季节也是混乱的。没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这里,生命是一件那么随意的事,孩子的生养、丢弃、死亡都很寻常。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现出令人惊异的生命力,充满勃勃生机。”牧师记得,他曾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描述这里。是的,这里是所有植物纵欲的乐土。那些花很快就开了,蓝紫色的小花呈高脚碟状,散着
       点淡香,是非常安静的小花,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两三日后,他再经过这片草丛,就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蓝紫色的小花,竟然变成了浅浅的雪青色。有一些,还未完全变色,深深浅浅的小花簇在一起,使这里忽然热闹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他发现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颜色,变得洁白如雪。现在花丛已经有层层叠叠三种颜色,从蓝紫到雪白,宛然经历了一个生命蜕变的过程。他看着三色小花交叠怒放,一阵欣喜,连忙唤了德勒撒嬷嬷来,询问她这是什么花。德勒撒嬷嬷早已猜出他对这花的喜爱,她得意地一笑:
       “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们好像带领着我,重温了我的少女时代,我的黄金年华哪……一眨眼的工夫就过来啦!”
       此刻,牧师俯视着这片烂漫的三色花丛,念着它们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传。是的,这便是生命轮转的轨迹,这便是神的旨意。
       9
       翌日清晨,淙淙推开门,一只牛皮信封徐徐飘落。她捡起来,辨识出上面是牧师的字。
       “就是前天,在无人知晓的平淡中,我度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岁,就觉得好累……”
       淙淙缓缓在桌前坐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师那张幽怨无奈的脸孔。她竞从未想过他的年龄。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下个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礼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我想象着当那一天到来,我该是多么快乐,能够亲眼看着你获得新生,重新握住圣母的手……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说。再过一阵子,——也许就足下个月,我的儿子会来岛上看我。我记得曾对你说起过他,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吧,总之,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体魄。而且他没有我那么忧愁,是个很乐观的年轻人。我想等到他来了,你可以见见,若是你碰巧也不觉得他讨厌,或者你们以后可以在一起……我是说,一起生活,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幸福的。
       “至于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会代你向他隐瞒。这于他虽是不公平的,但那也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实属生活的无奈。我想倘若日后他知道了,也终会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那些不愉快的旧事而担忧。你冰雪聪明,我想他一见到你,便会爱上你的……我想象着你们的婚礼,你们这对漂亮的小人儿站在圣母面前盟誓,交换戒指,亲吻……我敢肯定,那将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他是独子,幼时我和他母亲对他都是极为宠溺的。长大后他多少有些自我,不会关心别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顾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顾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发出轻声叹息。她不得不为他的自信而感动。她从未真正与他走近,从未将他看作可以依靠的人,可是他竞能那么笃信,自己是懂得她的,并能将她照顾好。女孩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面前的信纸上弥散开来。那是一种可以品析出层次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童年的气息不知从哪个角落,慢慢升腾起来,将她包围。接着,她看到了现在的自己,然后是以后的自己……她犹如踏着空中的回旋楼梯,层层上升。
       
       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宛若黄粱一梦,她将她的一生都看尽了。醒来时,她手中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悲伤地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的凭借,它像是用以诠释某种存在的证据,——它至少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一生照顾她。
       同一时间,牧师也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那犹如蒲葵树般高大挺拔的儿子,翩翩向他走来。不过是几年不见,牧师几乎不识得他了,他是这样高贵,眉梢还带着逼人的英气,走路时衣褶摩挲,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好似一个王子。牧师百感交集,一时竞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轻轻地唤着他,艾伦。
       牧师颤抖地将淙淙的手,交到艾伦的手中。光焰在这对璧人的头顶绽放,欢笑与赞美声不绝于耳。此刻,他站在哪里?他站在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他曾预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他也的确在微笑,和众人一样。可是这场仪式为何这样漫长,他们的起誓,交换戒指,亲吻,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上演了无数遍,他口干舌燥地坐在教堂的前排观礼,观一场永无尽头的礼!他们忘情地长吻着,像两棵绞生绞缠的树。他孤单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彻底遗忘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们还在吻,哦,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色的信子盟誓。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一杯水!
       他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狂热的亲吻吸干,不留一点痕迹。他大声地呼喊,挣扎求救,直到从梦中惊醒,才逃离这场可怕的婚礼。
       10
       转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对于牧师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自从做过那个有关婚礼的梦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艾伦到来。他期盼艾伦忽然改变主意,掉转航线,去了别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竟然一个焦渴的梦,就使他如此畏惧。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梦中的痛苦有多么真切,多么深楚。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他以为艾伦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传,他视若珍宝的情感,将在艾伦身上得到延续。他以为爱之交替犹如花香弥合,自然融会,没有痕迹,——可是为何他还会有那么深的妒嫉。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那便是有人要将她从他的身边永远带走。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将儿子押上,让他娶她。可是到最后,他看到的一幕却是,他的儿子将她永远地带走了!他甚至怀疑这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也许淙淙与艾伦,早就认识。也许她要等的人,就是艾伦。
       他们将弃他而去,可怜的牧师被留在小岛上,孤单单地度过余生。(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当妻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岛上时,难道不是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
       尽管他已经悄悄度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日,对生命已有了几分疲倦;尽管他认为有种情感可以世代流传,默默传递;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对女孩和他,还有艾伦来说,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抓住什么。
       他为她施浸水礼。那是一次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淙淙写了许多张请帖,邀请了一些船上和难民营的姐妹来观礼。她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进过教堂。可是坐在那里,她们完全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包围,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剧表演中的一员,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将最由衷的祝福送给亲爱的小姐妹。
       还有一份特殊的请柬,淙淙专门请人捎给住在海边船屋里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寻常。
       结果来人是个盲女。凹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湿润的东西。何止眼睛,她整个人都没有一丝水分,干瘪得好像一株斩断了根须的树木。她被人搀扶着,向女孩慢慢走过来。随行的人是个英俊的青年,比起肓女来,他显得整洁而健康。他也是认识女孩的,先于盲女,他已经开口对女孩说话:
       “原来你来了这里。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
       他的语气亲昵,他们三人一定认识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记的?牧师猜测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为女孩一点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女孩点点头,从头到脚将盲女打量了一遍。看得出,她非常在意这个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虽然落魄,却带着几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女。
       “请先观礼,其他的稍后再说吧。”那个男子还要说什么,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们于是坐下观礼。
       女孩穿白色洗礼服,犹如天鹅般美。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在仪式之前,显得孤绝而高贵。
       牧师躲开她的光辉,闭上了眼睛,静等仪式开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杂念,只希望全神贯注地为她主持这场典礼,陪她一起经历这场重生。他最后能给她的,便是这场典礼。此后不久,艾伦便会抵达,他是如沐春风的王子,将带给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礼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约有三层楼高。淙淙站在洗礼池中,牧师念诵洗礼经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的汇聚,也许曾擦出几簇温暖的火芒,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待到他念完,牧师和助礼人一起,扶着女孩,让她向后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来时,女孩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绯红的脸庞,她看起来那样小,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朵他拣来的小野花,终于蓄满圣水,开出炫目的化朵。
       他对她说: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了。”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水滴从睫毛和眼角流淌下来。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观礼的人,又看着牧师,狡黠一笑。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洗礼台跳了下去。
       当她如一只鸟儿般飞起来的时候,牧师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脚。冰凉的,布满伤口的脚。从他的视线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双手只扑住一捧圣水。水花蒙在脸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时,女孩已经落地。白裙变得殷红,衬在她的身后,犹如孔雀开出了一扇屏。
       她那么笃定,曾目睹妈妈的死。相隔千里,她也知道,妈妈就是这样跳下去的。所以她也要如此这仿佛是她们的约定。
       众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一起拥向那只坠地的孔雀。没有人告诉盲女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听到顿然的坠地声,像闷雷滚过云头。等到血的腥气散开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牧师愣了很久,才从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时,攒动的人头已经将女孩遮蔽得严严实实。
       他将身体沉进洗礼池中,蜷缩起来,让圣水覆盖双耳,阻挡一切声音。然后他慢慢哭出来。
       贝壳记
       下 阕
       1
       我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掠过一颗艳丽的龙宫翁成螺。绯红色的螺,紧紧吸在我的手心里,飞快地旋转。我叩响这神秘的宝塔,打开它,将囚禁在里面的往事放出来。
       五岁的春迟,柔软的头发刚能在脑后挽成小髻,穿着红色的丝缎小袄,与父亲一道坐马车出远门。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她先前单是以为,天空是
       最美的,那么无边无际的蓝色,但现在她才知道,大海才是最美的,它是会流动的天空。父亲抱着她站在海边,她太喜欢海了,很想在大海中留下一点自己的印记。春迟伏在父亲的背上,悄悄蹬落自己的一只鞋子。紫红色的小鞋,落在水中,犹如船儿一般在起伏海浪里漂流,渐行渐远。父亲俯身想要抓住那只鞋子,却已经来不及。他转头再看怀里的小女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漂走的鞋子,神情甚欢喜。她一直望着,直到鞋子消失,再也看不见。大海收下了她的礼物,她心满意足地随父亲回家去了。
       九岁的春迟,已经坐在她的古琴边,撩拨琴弦,她闭上眼睛,聆听手指从琴弦上擦出的每一个音符。她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她沉迷于自己拨弄琴弦的姿势中,它那么轻,仿佛不是她在用力。是的,她相信有仙人站在她的身后,握着她的手臂在动。她不敢回头,担心仙人弃她而去。她不敢停下来,她珍惜这每一个空灵而充满的时刻。她不需要听众,也不需要赞美,那些在轻盈的灵魂舞蹈面前,都是繁赘而虚浮的东西。每次她从古琴旁离开的时候,虽然疲倦却甘之如饴。她却不知道,冥冥中已经注定,这一生她都必须忍受寂寞。
       十四岁,父亲又纳新妾。春迟好奇地看着新娘,她那么年轻,看上去只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她很美,脸颊那么红,是被她那红盖头映衬的缘故,还是因为害羞呢。若不是因为这美人令母亲痛苦,春迟大概会很喜欢她。她进门后,父亲就更少来母亲这里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对新娘的好显而易见,他给她夹菜,她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时,他微闭眼睛,面含微笑。这些令原本就吃得很少的母亲更加难以下咽。她斜睨着他们,脸上的痛苦再也掩饰不住。母亲的脆弱令春迟不安,父亲已有八个妻妾,那些早先进门的女人,除了母亲,对新人的到来早已麻木,她们各有自己的乐趣,打麻将,养猫,侍弄花草……心思早就不在丈夫的身上。惟有母亲,她几乎没有什么爱好,她只是喜欢呆呆地坐在窗边思念父亲,给父亲做件衣袍,纳双鞋子。她觉得能见到父亲就很可贵,倘若有时父亲…时兴起,和她聊几句天,温存一下,她就可以幸福得好几日睡不着觉。但若是见到父亲与别的女人亲昵,她就会躲起来哭泣。她的泪水很多,眼睛总是红肿。在那些母亲难过的时候,春迟总是乖巧地站在母亲旁边,安抚她。她狭窄的肩膀,颤抖的身体令春迟不知所措。母亲说,这是因为,惟有她和父亲之间,是真的感情,所以父亲才会牵动着她的悲喜。母亲暗地里盼望着家道中落,父亲失去现在的荣华,她说,到了那个时候,才真正能够看出人心。最终热闹归于沉寂,虚假的人们纷纷散去,惟有她仍旧陪在父亲的左右。母亲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渺远的愿望苦熬着。春迟冉看到父亲的新妾时,总有些不自在,再看她的一颦一笑都觉得虚假。
       十七岁的春迟站在船头。她为了母亲出海,去南洋投奔父亲。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去。她其实代表着一份爱情,从中国飘洋过海寄去南洋的爱情。但她满心欢喜,因为终于再一次亲近大海。前夜她还梦到了小时候踢到海里的那只鞋子,她梦见它变大了,变成一只船,载着她在海上前行。
       2
       我跟随春迟,在一段段记忆里穿梭。不,我就是她,与她一同思考,一同悲喜。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与一个人充分地接近,生活在她的身体里。一切都如此真实,以至于此前二十年与她的交往都变得很轻。
       最令我吃惊的是,在春迟丢失的记忆中,并没有她与骆驼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连骆驼的一个影子也没有。这样说束,骆驼欺骗了她。可怜她如此执著地去找,为此乔瞎眼睛,钳去指甲,付出二十年的时光,过着如清修苦炼一般的生活。我想到春迟将自己关在不见光不透风的房间里,枯守着满桌的贝壳,一脸茫然;我想到春迟站在船上卖唱,深夜,人们都睡了,她缩在角落里,悄悄从木箱里拿出一颗贝壳,小心地摩挲着……疼痛难肖,几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渗出来。
       天底下恐怕不会再有更残忍的欺骗了。这样的真相令我无措,不知道是甭应该告诉春迟。倘若告诉了她,她发现多年的努力都是徒劳,这样的打击她一定不能承受。可是如果不告诉她,她一定会继续找下去,穷尽一生,——我又怎么忍心。
       我卖掉了咖啡地、木屋以及日常用品,打算尽快坐船回去。可是临行时义开始犹豫不决,不知回去之后应该如何面对春迟。我在岛上又多逗留了几日,白天没精打采,夜晚无法入睡。
       等到后来我终于睡过去,就梦见了春迟。她生了重病,躺在榻上奄奄一息。没有一个人在她的床边。她大声唤我的名字:宵行,宵行……她唤我的声音耶么清晰,突突地撞击着我的胸膜。我惊醒,觉得自己也许已经迟了,赶不及见她了。
       我终于决定回去见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3
       我终于回到了我最熟悉的地方。这一条路,是从学堂回家的路。少年时的我曾踩着青石板一路飞奔过去。我唯一的盼望就是能见春迟一面。
       这一次下着小雨。我背着木箱走过长满青苔的石阶。但已经没有力气奔跑,我也终于明白,跑是于事无补的,跑得再快也抵不过命运的一个手势。幻想已经被耗尽,现在我是一个宿命的寻常男子。木箱很重,压得我直不起身子。我慢慢地走,慢慢地想起钟师傅来。想起他驮着木箱来到我家门口,他那直不起来的身子以及重重的咳嗽声。他面色和蔼,平静,期盼若说有,也是淡淡的。
       现在我终于和他很像了。来到门口,我将木箱卸下,缓缓直起腰。叩响门环,那叮叮的声音敲在我心上,令我感到一阵心酸。
       一个中年女子撑了油伞来开门。她应该就是婳婳离开之后请来照顾春迟的新佣人。我问她是不是娟姐,她点点头。并且猜出我就是宵行少爷。
       我走进厅堂,里面一片阴黑。每次下雨,房子里总是充满霉潮的气息,这是我所熟悉的。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坐下来,娟姐已经端着热茶进来。我啜了一口茶,对她说,我要进去看一看春迟。她这才对我说:
       “春迟小姐不在了。”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说不出话。春迟不在了,是她离开了还是她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娟姐说,春迟之前生过一场大病,险些死掉。但后来她又好了起来。等到痊愈后,她就又出海寻找贝壳了,拦也拦不住。
       我轻轻点点头。心中虽然非常难过,却也感到几分释然。她也许注定与这枚龙宫翁戎螺擦肩而过。
       我推开春迟的房门,看到房间里堆满了敞开的木箱。贝壳整齐地排在里面,它们都被打磨得很光亮,将房间映照得很亮。这是多年来春迟收集的所有贝壳,都在这里了。临走前,春迟应该是将它们重新整理了一遍。
       据娟姐回忆,春迟病重的时候,总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她的病非常奇怪,请了很多郎中来,都看不出她这是什么病,连药方也不敢开。但春迟又分明那么痛苦。她躁狂不安,从床上滚到地上,下雨的时候又冲到花园里淋雨。她说身体里的东西要将她撑破了。
       我知道,那是记忆。
       娟姐说,后来春迟让她用木桶装满水,又在桶底
       铺了一层贝壳,放在房间正中。春迟就整日泡在木桶里。她用铁针刺破手指,将红花宝螺放在上面。然后一同浸在水里。这样连着做了好几日,那些红花宝螺上颜色变深,斑点也明显了许多。娟姐不懂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但它果真奏效。后来春迟渐渐好起来,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默默点头。我想她是用贝壳吸走手指上的血,将一些纠缠着她的记忆带走,或者变淡。贝壳是大海里的玉石,这正如盘玉一般,贝壳与肌肤相蹭,被血液浸染,这样它吸走了肌肤里的一些热量,让被记忆烧灼的身体得到冷却。原来是这放血的办法,救了她的命。
       她释放了一些记忆,令自己略有解脱,就这样又上路寻找了。
       4
       我去看那木桶。娟姐已经将它搬到了院子里。水还在里面,上面漂了几朵闲散的浮萍。我拨开浮萍,看到下面沉着的贝壳。是春迟很喜欢的红花宝螺。灰蓝色的壳面生着褐色的斑点,安静地躺在水底,随着波动的水纹呼吸,犹如一些睡着的爬虫。我将它们捞上来。
       我阅读它们。但隐没在贝壳花纹里的记忆,非常轻浅。我一遍遍凝神去读,却很难将散落在其中的记忆收拣起来。我每日面对着它们,一次次叩门。但它们却像死了一般安静。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个夜晚,我抚摸贝壳,却没有收集到几丝记忆,最终疲惫地握着它们睡过去了。然而我在梦中又抚摸这些红花宝螺的时候,它们倏然在我的手中熔化,扩散,很快就像火焰一样升腾起来。在火光里慢慢展开的,是春迟安静的皮肤。它如骨瓷般在火堆中缓缓地烧,越来越洁白,光亮。我用额头抵住它,用鼻尖掠过它,然后轻轻地将嘴唇点在上面。我从梦里睁开眼睛,看见红花宝螺上褐色的斑点已经变得殷红,蠢蠢而动,如一触即发的血流。我等不及用它去喂养我那烧得吱吱作响的身体……
       红花宝螺在我的身体上擦过,我听见它汩汩流血的声音,每一根汗毛都被血润得发亮。我用探入贝壳最深处的身体,交换了这些沾满血迹的记忆。我在从未有过的快感中读尽了春迟的半生。我读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我读到我神奇的诞生……
       当我从贝壳带来的快感中抽身,立刻觉得自己虚弱无力。我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大哭起来。我哭得那么伤心,宛如刚刚降生的婴孩一样。不,这就是我出生时的那一场哭泣,它只是来迟了一些。
       春迟一直佩戴的那把刀鞘,她以为它是骆驼先前送与她的礼物,然而其实它是她的年轻爱人的。骆驼有一把大一些的刀鞘,他们的眉眼都有几分相像。
       骆驼看到春迟佩戴着的刀鞘,便知道春迟与他的兄弟是有关的,可惜春迟记不得往事。所以骆驼逼她去寻找。彼时他在滟潋岛的海滩上一次次辨认打捞上来的尸体,其实是在寻找他的兄弟。
       他们的故事终于被我像珠子一样穿起来了。它们首尾相连,成为一条美丽的项链。
       可是我却不知该将自己安放在哪里。
       我只是这条美丽的项链衍生出来的一颗珠子,用来记载这个故事。这便是我的使命。
       我将带回来的龙宫翁戎螺也拿出来。春迟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间屋子里了。我晨昏都与它们在一起,一遍遍阅读,直到它们与我的记忆融会成一体。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也许更久。我再走出房间的时候,不愿意看到光,觉得外面的天空都老了。
       5
       春迟没有再回来。我并不那样思念她,因为在拥有了她的所有记忆之后,我就和她在一起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并且知道她活得很好。倘若见到她,我反倒会仓惶无措,不知是否要将那枚龙宫翁戎螺给她。
       后来我再度下南洋,也并不是为了寻找她。我只是希望循着春迟的记忆故地重游一次。我在龙日岛上,找到了骆驼的墓。据说这是当年他被将军处死后,追随者悄悄为他立的。我在龙目岛又多逗留了一段时日,听到许多有关淙淙的传说。当地的人们对她都不甚喜欢,在许多个版本的故事里,她都是个美艳而妖惑的女子,带着毁灭的气息向骆驼和部落走来。他们还说,淙淙后来还和看守监狱的侍卫睡觉,生下私生子。
       我坐船离开龙目岛的时候,摆渡的壮年男子自称是落魄的贵族,大有一种前朝遗老遗少的感觉。他身材壮硕,却有一双非常忧伤的眼睛,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助。下船的时候,我多给了他几块钱币,他很高兴,说可以在码头等我,再载我去别处。我拍拍他的肩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告诉他我行程没有准儿,劝他还是先走。他又和我客套一番,才恋恋不舍地摇船而去。我站在岸上,看着我的兄弟一点点变小,最后没人地平线上的那群海鸥中。我闭上眼睛,用了好一会儿才将我兄弟忧郁的眼神忘掉。
       在滟潋岛的教堂里,我参加了一场礼拜,之后又与牧师艾伦共进午餐。老牧师死去后,他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教堂。他是一个高大的荷兰男子,拥有云絮状的胡髯和粗硬的声音。他与我回忆起当年的事,他说他曾参加过淙淙的葬礼,目睹那个明艳的女人一点点被雨后湿漉漉的泥土覆盖。他还说他父亲当时很想收养我,除了对我母亲的疼惜之外,还因为我有四分之一的荷兰血统。但我实在太不亲他了,一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为此,他的父亲曾很伤心。他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么多年来,给过我关爱的人,历历可数,牧师便是一个。他在生命的最初向我伸出过温暖的手。我不禁想到,倘若当日我跟了牧师,留在这里,那么如今我是什么样。我会像眼前的艾伦一样平庸但充满激情,还是会像我那摆渡的兄弟一样隐忍且无知?我只是知道那样日子可能会过得快一些,因为艾伦总是说时间像是飞起来了,他不止一次地看着我感叹道:
       “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6
       我一直在南洋的岛上游历,后来开始听到芙于春迟的传说:春迟到了南洋的某个岛上,不久之前那里刚发生过一场瘟疫,很多人死去。在当地的难民营里,她遇到一些正受疾病折磨的孩子。他们很想在睡眠中安静地死去,却痛得怎么也睡不着。春迟将一些装满愉快记忆的贝壳分给他们。她蒙上他们的眼睛,拿着他们的手指轻轻掠过贝壳。记忆就如清冽的泉水一般注入他们枯萎身体。孩子们睁开灼热的眼睛,看见星辰、灌木以及盲女那张流溢着神明之光的脸。又过了一日,病痛离开了他们。春迟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亲吻她鲜红的脚,称她为圣母。
       后来,在南洋最东边的岛屿上,曾短暂出现过以贝壳为货币的邦国。那里的人们不耕作,不打猎,只是采些野果勉强填饱肚子,其他时间都用来打捞贝壳。他们沉迷于贝壳中的记忆里,用吸纳别人的往事代替了自己的生活。富有的人就是拥有丰厚甜美记忆的人,而贫穷的人只能拥着一点关于杀戮和战争的记忆入梦。那是一个消沉和迷醉的王国,记忆是每个人的瘾,每个人的毒药。
       当我知道那个岛屿的时候,打算以贝壳商人的身份前去拜访。但路途中遇到暴风雨,船翻了,我被滞留在某个岛上。后来再凑齐装备,抵达那个岛屿的时候,贝壳王国已经毁灭。有人说曾在旧城的废墟瓦砾中,看到过一个眼瞎的女人。她像一只鸟儿一样掠过地上的死人,拾起散落在他们身边或握在他们手中的贝壳。攻进贝壳城邦的那些士兵们,都曾看到这个女人踮着她鲜红的脚掌在坍塌的木梁和死人的身上跳舞。
       他们没有杀死她。她被作为灭亡邦国的最后一抹血迹留存下来。
       在锋利如匕首的阳光下,士兵们看着盲女疯狂地拾拣贝壳,那副如获至宝的模样令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又怎么会懂得她呢,这个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