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综论与评述]乔治·爱略特的“情感”观念
作者:高晓玲

《国外文学》 2008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内容提要 爱略特的“情感”观念包括感受力、同情和直觉感受三个层面的内容,并与“知识”有着密切联系。这一观念是爱略特接受了浪漫主义和实证主义的部分内容、并吸收斯宾诺莎和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而形成的,代表了她对整个时代矛盾的思考与探索。
       关键词 乔治·爱略特情感知识浪漫主义 实证主义
       “情感”是乔治·爱略特小说中的一个核心词汇,也是理解其道德、宗教、科学观点的基础。批评界不乏对这一话题的研究,但很少有人把它与认识论联系起来进行讨论。实际上,爱略特把“情感”看作“知识获得”的必要条件。在早期小说《亚当·贝德》中,主人公贝德就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对“情感”和“知识”关系的理解:“在我看来,爱情与幸福也和悲哀一样——我们愈了解得多,就愈能体会到别人现在的生活和日后的生活。对别人也就会愈加体贴,愿意帮助他们。人的知识愈多,工作就做得愈好,情感也是一种知识。”如果仔细阅读爱略特的文本,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对“情感”的理解渗透在她的知识观念中,成为贯穿其思想体系的核心内容。本文将分析爱略特“情感”观念的不同层次及其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并结合其思想经历梳理这一观念的理论渊源。
       一
       对“情感”问题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关注,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中并不鲜见,但无论是狄更斯作品中女性如天使般完美的同情心,还是勃朗特姐妹作品中炽热而浪漫的激情,都与乔治·爱略特的“情感”观念有所不同。爱略特的“情感”观念不仅包含了“感受力”、“同情心”和“直觉感受”三个层面的内容,而且与“知识”相联系。这里所说的“知识”并不是指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或者说智性的知识,而是指通过情感而达到的更高层次的知识。
       在《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中,威尔的一段话明确表达了对“情感”和“知识”关系的看法:
       要成为一位诗人,必须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它可以随时洞察事物的幽微变化,而且迅速地感知一切,因为洞察力只是善于在情感的弦上弹出各种声调的一只训练有素的手,总之,在这颗心灵中,认识可以立刻转化为情感,情感又可以像一种新的认识器官一样爆发出反光。那种状态,一般人是只能偶然得到的。
       这是威尔在回答多萝西娅询问他是否会成为诗人时的一段话。多萝西娅总认为自己很“无知”,比如没有学过绘画、音乐、文学,根本不懂如何写诗,而威尔却认为多萝西娅本人就是诗歌。所引的他的这段话表明,他认为诗人的素质中不仅必须有智性的认识或知识(他用了“洞察力”一词),而且更重要的是“感觉”:诗人应能“迅速地感知一切”;与这种“感受力”相比,洞察力只是工具,是弹拨感情琴弦的手。诗人的最高境界是打通知与感的路径,使得认识和情感能畅通地互补,如闪电般融为一体。值得关注的是“认识器官”这个词。在原文中,作者用了“organ ofknowledge”。而organ在上下文中首先是指被弹拨的乐器——音色细腻、丰富并排列有序的乐器,如风琴、管风琴、竖琴等。但这个词又指司认识或感觉的器官,在19世纪、尤其是浪漫主义以来的语言中,思想、认知的部位在“心智” (mind),而司情感的则是“心”或“心灵”(heart,soul)。爱略特在此借用威尔的话提出,情感也是一种“认识器官”,事实上,这个基本看法贯穿在爱略特的作品总体中。
       爱略特所持有的与“知识”联系起来的“情感”观念包含有三个层面的内容,分别是“感受力”(sensibility)、“同情”(sympathy)和“直觉感受”(intuitive feeling)。“感受力”即心灵通过感官体验“随时捕捉、迅速感知”外部世界变化的直接体验。爱略特所提倡的“同情”主要指由共同经历或其他相通之处而产生的互相理解的感情体验,或对他人情感产生的共鸣等。“直觉感受”则是不依赖意识和理性思考而获得的认识。“情感”所包含的这三个层面都分别带给人们关于世界或自我的知识。
       “感受力”在爱略特作品中通常体现在主要人物、特别是女性人物身上。这样的人物情感比较丰富,对外界的细微变化和他人的行为和思想非常敏感,表现出细腻而敏锐的感受能力。爱略特也经常拿人类心灵和乐器做比较,例如海蒂在唐尼桑恩的注视下产生的反应:“这样一位绅士的光彩爱慕的眼光宛如温暖的光辉,使可怜的海蒂心弦颤动,反复弹奏它小小的愚傻曲调。”但海蒂是那种音域比较窄的乐器:“有一些称为人类心灵的制作精巧的乐器,音域很窄,在能使别的心灵充满震颤的狂喜或心栗的痛苦的抚拨下,却一丝儿也不起共鸣。”这样的类比源自浪漫主义诗歌中常见的“风奏琴” (Aeolian harp)意象:人好比是乐器,其心灵随外界变化而产生波动,如同风吹过时琴弦发出的乐音。“感受力”不仅使人物获得对外界和他人的知识,而且促使他们对外界作出反应。爱略特作品中的麦琪和多萝西娅就是具有很强“感受力”的人物。
       “同情”是爱略特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被看作是理解的基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所唤起的共同情感(common feeling),使得完全不同的人们能够互相理解”;共同的感受成为维系人际关系的纽带,因为“了解到他人有着和我一样的需求,使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密切关联”。另外,爱略特还赋予“同情”以深刻的道德含义:“我个人的经历和发展每天都在加深这一信念,即我们的道德进步取决于我们在何等程度上理解和感受个体的痛苦与欢乐。”(GEL,2,403)《米德尔马契》中多萝西娅的同情心促使她做出种种自我牺牲,帮助周围的人们减轻痛苦和负担。她最终通过同情在自私的罗莎蒙德心中唤起了比较高尚的情感反应,同时促成了她本人的幸福。
       “同情”也使人们对自我和他人获得比较完整的认识。英国浪漫主义认为,通过“同情”(指共同情感),能够使主体与被观察对象产生认同,认同带来的直接体验和感觉,能够抓住对象的本质特征。济慈所说的“消极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指通过主体自我的暂时缺席获得对客体的知识。琼·本尼特认为,爱略特的早期倾向很像济慈的“消极能力”,她“有一种艺术家和女性特有的冲动,使她能够在自己和所同情的对象之间产生认同”。芭芭拉·哈代在讨论爱略特关于想象力的观念时也用“消极能力”来分析《丹尼尔·狄隆达》中丹尼尔在感受自然时主客体合一的状态。
       在爱略特的小说中,“直觉感受”经常被用来展示人物对宇宙的一种神秘的感知体验。正如木工亚当所说:
       我知道,人的内心有很多活动,这是用T字规测量不到的,你不能说,“这么做就得出那个结论”,“那么做就会得出这个结果”。思想里有很多情况。有些时候,正像《圣经》里说的,感情就像一股劲风扫进来了,几乎把你的生命截成两半,你回
       顾起来就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亚当的父亲死时,亚当感觉到的柳条击门的声音(在当时被认为是凶兆)、海蒂对陌生水塘的熟悉感受、默底凯对事业继承者将要到来的感觉、多萝西娅的顿悟等,都是“直觉感受”的体现。直觉不仅帮助人物获得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人物通过内省获得扩展了的视界(enlarged vision)。库克认为,爱略特对直觉的重视与她早期阅读超验主义作品和肯彭的托马斯的著作有关,在这方面她表现出神秘主义倾向。但本文认为,爱略特对直觉的认识不完全是神秘主义,当时的遗传理论使爱略特相信,人的直觉源自世代相传的情感和习俗,潜藏在无意识中,支配着人的行为和思维。
       由“情感”带来的“知识”,也有别于自然科学领域中的具体知识。如果说,科学知识提供的是对现象世界的认识或者说分化的和片面的知识,那么爱略特所谈到的由情感获得的知识则是关于精神世界的知识,一种普遍的和整体的知识。浪漫派诗人柯尔律治曾将神学和伦理学等关于意识的知识划为“理性”(reason),而将物理、化学、生物等方面的知识划为低一层次的“知性” (understanding)。以逻辑推理为工具的“知性”提供给人类的只是关于现象的知识,是不完整的,而以想象力和情感为主要媒介的“理性”则提供感官经验之外的整体的知识。后来的英国小说家劳伦斯也有类似分法,把知识分为“总体的知识”和“分离的知识”。19世纪的人文教育与科学教育的论争也涉及对知识的不同认识。在爱略特看来,真正的知识应该是这种整体的知识。而非某个独立学科所关注的孤立的知识。她在给朋友的信中曾明确表达过对真理的看法:“思辨的真理就像个体思维的幻影,很难取得智性的共识,于是我们转向情感的真理(truthof feeling),把它作为唯一普遍的纽带。”(GEL,1,162)正是通过情感,爱略特作品中的人物获得了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对自然的新的认识,使之成为能动的知识,从而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整合力量。
       爱略特之所以把“情感”和“知识”联系起来,与她个人的经历密切相关。她在从事小说创作前曾翻译过德国高等批评学著作《耶稣传》、17世纪重要哲学家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以及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1851年至1854年,她还曾担任《威斯敏斯特评论》的编辑和撰稿人。这些早期的智性生活经历使她拥有了比同时期女性作家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严密的思辨能力。但同时,她个人痛苦波折的情感经历也使她逐渐意识到智性知识的片面性。早期因宗教信仰丧失而拒绝上教堂带来的与父亲关系的紧张,到后来与刘易斯结合招致的众叛亲离,使爱略特认识到宗教与道德的严苛教条对人类心灵的伤害,从而更加关注人类心灵世界。评论和翻译等对智性知识的探索已经无法满足爱略特传达这种更高层次知识的要求,因而在刘易斯的鼓励下转向小说写作。小说中虚拟的现实和全知叙事形式使她具有了无所不在的洞察力与智慧,能够随时潜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与人物产生认同体验;同时又可以超然物外,俯瞰众生,获得更高层次的认识。爱略特特有的智性思辨在小说中与细腻的情感展现互相作用,彼此融合,使她的作品既能够触动读者,又不同于庸俗的伤怀,既能引发思考,又比枯燥的理性思辨多了层人文关怀。爱略特的认识论融合了当时及传统中各种思潮的影响,不仅来自她钟爱的浪漫主义传统,也吸收了当时来自法国的实证主义的部分思想,并结合斯宾诺莎和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形成了她独特的以“情感”为基础的认识论。
       二
       浪漫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便是“情感”。浪漫派不仅以“情感”为主题和审美标准,而且也把情感看作认识世界最重要的途径。柯尔律治曾说过,“只有感觉到的,我们才能认识。”他的这句话已经成为浪漫主义的座右铭。纽顿也明确地把情感和知识联系起来理解浪漫派:“在早期浪漫派、特别是英国的浪漫派的作品中,人们会发现最根本的信仰便是:情感可以作为获得知识的直接途径。他们认为情感不仅仅辅助理智,而且高于理智。”爱略特与浪漫派诗人一样重视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和独特感受,竭力唤醒被物质生活麻木了的感受力与想象力,开启心智,使人能在平凡的事物中感悟到不寻常的生命真谛,在瞬间感受永恒,在一隅感受无限。
       在所有浪漫派诗人当中,对爱略特影响最大的是华兹华斯。爱略特曾经热切表达过对华兹华斯的认同,正如她的丈夫克罗斯所说。她对华兹华斯的热爱伴随其一生。“情感”是华兹华斯创作灵感的源泉,也是他艺术追求的终极目标。但他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强烈情感的自发涌出”,更多的是来自“平静中回忆起的情感”,即“理性的同情” (rationalsympathy)。爱略特所说的“情感智性”(emotional intellect)与此相似。他们所提倡的情感并非冲动的激情或廉价的伤怀,而是对平常生活的敏锐感受力,对平凡人们的同情心,从而获得对生活“本质因素”的了解和认识。
       华兹华斯的影响在爱略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仅题词就有九处直接引用华兹华斯的诗。《织工马南》以华兹华斯的诗《迈克尔》作为引言来点明主题:“一个孩子比其他任何恩赐都更能/让我们产生希望,带给我们向前看的/念头。”这部小说被称为典型的华兹华斯式小说,表达了儿童所代表的纯真人类情感的救赎作用。吉尔在研究华兹华斯与爱略特的联系时发现,“《亚当·贝德》和《抒情歌谣集》一样,强调情感是人与人之间、人类与环境之间、人类的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根本纽带”。而《弗洛斯河上的磨房》所表现的对乡土的深切怀恋、对童年的深刻情感、对自然的热爱、对传统和过去的依恋等主题,都与华兹华斯有密切联系。两位作家都认为,正是这些情感成为维系个体自我的完整性和社会群体的连续性的强大纽带。
       虽然在爱略特的文本中很少看到如华兹华斯那样明显的柯尔律治痕迹,但柯尔律治的思维方式却深深渗透在爱略特的创作中。在《米德尔马契》中,多萝西娅和罗莎蒙德的对比体现了柯尔律治所做的“想象”和“幻想”的区分,而卡苏朋则是柯尔律治所说的那种“有眼睛却看不到、有耳朵却听不到、有心灵却不去感受和理解”的人。他那书虫般的血液里只有“分号和括弧”,他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却以为人们“有关感情的说法完全是言过其实的”。柯尔律治的整体论和有机论,有关万物之间的互相依存、生命的连续性和整体性的观点,在爱略特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如《弗洛斯河上的磨房》中叙事者有一段话:科学不是曾经告诉我们,它最高的努力就是要探查出把最小的和最大的物质联系起来的一致性吗?在自然科学方面,我知道,对于那些能够洞察所有事物关系的人们来说,没有一桩事情是微不足道的,每一件简单的事物都能使他们联想起很多关
       系。观察人类的生活肯定也是这样。
       爱略特相信,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就如同“网”一样错综复杂,互相之间有着密切关联。多萝西娅也正是看到了清晨窗外的一幅生活画面,突然领悟到自己是“那不由自主的、汹涌向前的生活的一部分”,才决心摆脱个人的痛苦,开始积极的新生活,向周围需要帮助的人们伸出援手,也因此得到了个人幸福。
       爱略特和柯尔律治都很欣赏斯宾诺莎。他们都主张“主客体合一”,消除主体和客体的界限,寻求物质与精神的统一性。他们也都主张真正的知识必须要依靠“智性”和“情感”的共同作用:“只有拥有深刻的情感,才能拥有深邃的思想;所有真理都是一种启示。”(Willey,40)
       浪漫主义虽然为爱略特的“情感”观念提供了基础,但也存在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如同巴克利所说,“虽然大部分浪漫派具有批判意识,但他们保留了一种明显的个人声音,一种强烈的个体语调”。情感因其内在性造成了无法避免的个体特征,人与人的情感体验很难完全相同,因此,如何协调个体的情感与群体的情感,如何使情感成为可以分享的普遍的认知方式,是爱略特所要解决的问题。在与实证主义的对话中爱略特找到了问题的答案。爱略特通过斯宾塞和刘易斯接触了孔德的实证主义(positivism),与实证主义的密切关系成为研究她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无论是她同时期的朋友,还是后来的批评家们,都很少把她看作完全的实证主义者。爱略特认同孔德对情感的看法,但是她和刘易斯都认为孔德后来的社会构想是“乌托邦”,其宗教仪式化的行为“只是假想而非教义”。
       孔德的实证主义对爱略特的吸引力主要在于其后期对“情感”的关注。在《实证政治学》中,孔德赋予“情感”以独特的位置:“在真正宗教的道德精粹中,情感居首位……在构建完全的综合体时,爱当然是唯一的普遍性原则。”(Willey,207)同时孔德认为,人本性中的“社会性”部分包含了利他主义倾向,和其他道德倾向一起,改变着个体个性,协调着人类的社会生活。爱略特在作品中曾写道:“没有一种个体生活不受到更广阔的集体生活的影响。”人们在对他人的同情中,在对社会集体的意识中,在社会个体之间的相互联系中,找到了个体和群体相互协调的方式。《丹尼尔·狄隆达》就常被批评家作为范本来说明个体情感和种族情感的冲突与协调。
       总体上看,虽然爱略特对实证主义只是部分认同,但实证主义的社会学观点和历史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使她解决了情感的个体性问题。通过关注集体记忆,爱略特把个体情感扩展到群体和历史层面,个体的记忆转化为社会的历史,个体的习惯转化为社会的传统,个体的情感沉淀为民族的感情。这样,由情感而得出的知识就具有了普遍性和正当性,成为可以被分享的知识。
       实证主义对直觉不信任,对此爱略特是持保留态度的。本文认为,在这一点上爱略特吸收了达尔文的遗传理论,认为世代相传的行为方式积淀在个体或群体的记忆中,通过本能左右着人的行为方式。直觉正是来自于这种遗传积淀,带给人更深刻、更真实的知识。这种把直觉和知识联系起来的观点来自于爱略特对斯宾诺莎作品的翻译。爱略特作为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和《伦理学》的英文译者,受到他思想的深刻影响。爱略特曾在信中说,“英国欠缺的不是对斯宾诺莎作品的翻译,而是对他一生和他的体系的真正估价。”(GEL,1,321)斯宾诺莎在西方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不仅影响了黑格尔、费希特、谢林等德国哲学家,他对自然的泛神论阐释还对歌德、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琼·班尼特注意到,“斯宾诺莎是帮助玛丽安·埃文斯摆脱教条束缚的思想家中最为杰出的一个”。
       斯宾诺莎认为由直觉带来的知识才是最高层次的知识,爱略特对直觉知识也表示了明确的认同:“最为彻底的实验主义者也承认直觉的存在,也就是说,潜藏于一切考证之下的直接的印象或感知是思想的必要起点。”(GEL,6,167)在《亚当·贝德》中,也有类似的宣称:“我们不是都愿意把敏捷的思路、高尚的冲动称作灵感吗?在我们对心灵过程作了最细致的分析后,还是得像黛娜那样说,我们最高的思想、最好的行动都是神的启示。”在艺术创作问题上,柏拉图有灵感说和迷狂说,浪漫主义有把心灵喻为琴、把灵感喻为微风的“风奏琴”说,而爱略特的丈夫克罗斯在传记中谈到她的创作状态时写道,“她告诉我,在她写出最好的作品时,总处于一种‘非我’的状态控制之下,她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工具,这种精神通过她这个工具来做事。”(cross,724)爱略特相信,直觉是人们获得知识的一个可靠的途径,因为它来自于世代相传的经验积淀,成为潜伏于无意识中的知识来源。她曾在信中这样表达对“直觉”的信赖:“当头脑变得模糊迷茫的时候,当传达思想的符号,无论是有声的还是书面的,都让人感到倦怠时,另外一种不那么费劲的信息模式,一种近乎直觉的感知,是否会让人感觉更有吸引力?”(GEL,1,107)
       爱略特在翻译《基督教的本质》时对费尔巴哈的观点也产生过非常强烈的认同。费尔巴哈认为,外部世界作用于感官,激发感知(力),从而产生观念。感知(力)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和阐释,因而是所有知识的来源,也是宗教和哲学的来源。人类对上帝的热爱其实是对人类最美好品质的热爱,对上帝的信仰就是对人类自己的信仰,人类对“无限”的感受就是对人类自己情感的无限力量的感受和肯定。“基督教的本质实际上是人类情感的本质,唯一的神存在于人类本性的神性之中。”爱略特对费尔巴哈的结论完全赞同。在她的作品中出现的正面牧师形象也都体现了这种人性化的宗教精神,如欧文、肯斯、费厄布拉泽都不为宗教教义束缚,从不责难和轻视那些不完美的人们,而是以爱心宽容和理解他们。如牧师欧文所说,“这些人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应该承认他们是什么样子。你既不能拨正他们的鼻子,增添他们的智慧,也不能矫正他们的性格,而这些正是你得宽容、怜悯和热爱的人——你的一生就是在他们当中度过的。”
       爱略特试图使读者认识到,只有通过感受他人的情感,体会他人的渴望,我们才能对他人有所了解。人们对他人的真正知识不能通过统计数字、博物学、社会学或心理学研究获得,只能通过共同的情感、共同的经历、共同的热望才能获得。虽然客观事实有它的地位和价值,但我们关于人类的知识终究是主观的,依赖于同情(fellow-feeling)和爱:
       的确,对于我们同胞的唯一真实的知识是那种让我们得以与他们共同感受的知识——那种知识使我们能够听到在境遇和观点后面的心跳的声音。我们所做的最细微的学派划分也会让人看不到人生真相,只有借助于爱,才能使我们在各种各样的人类思想与工作中看到每个人所做的生死挣扎。
       因此,在达尔文的进化论引起巨大反响的时候,她表现得更为平静,这不仅因为她在此之前就已经从拉马克那里了解了这一假说的基本内容,而且她认为科学知识并不能穷尽一切真理:“对我来说,进化理论以及其他一切对事物发展进程的解释,与发展进程中所潜藏的不解之谜相比,都显得软弱无力。” (GEL,3,227)她认为以知识为终极目的的探索潜伏着危险,会导致人们丧失对丰富生活的体验,丧失对他人的同情,丧失爱的能力。卡苏朋就是这样的例子,他给妻子多萝西娅带来的只有痛苦:“也许,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已把它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在爱略特看来,卡苏朋丢弃了根本,偏执地追求知识,已经偏离了人类生活原本的目标。克罗斯曾这样总结爱略特对知识的看法:“她经常思考、也经常谈到的就是所有学问、所有科学、所有生活的唯一有价值的目的:人类应该更好地互相关爱。文化如果只将其本身作为目的,就会根茎枯腐,枝叶凋零。”(Cross,726)
       尽管很多批评家认为爱略特的道德关怀和哲思常常影响了其作品的艺术性,但她本人始终否认自己在进行价值判断或提供绝对真理。她说自己提供了另一种思维和认识方式,一种更能引向真理的认识方式。爱略特只是想通过文学展现“生活的极度复杂性”,唤醒人们对生活的感受力,使人们以多重视角认识世界,让人与人之间更好地互相理解和宽容。
       爱略特的“情感”观念成为理解她作品中道德观、宗教观和科学观的关键词。她的小说与其说是因其哲学思辨、道德观点或丰富知识而成为经典,还不如说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深沉情感和理性的同情。她的“情感”观念因其与知识的结合,超越了感情泛滥的感伤主义,其作品中的思辨也因其情感关照而避免走向枯燥的理性主义。正如威利所说,她在“对立面之间达到了一种调和,一种综合……维持着静态与动态原则、秩序与进步、传统与启蒙、心与脑之间的平衡”。(Willey,217)
       责任编辑:刘 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