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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与阐释]时间的线团
作者:易水寒

《国外文学》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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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时间性危机是西方文化中最深层的危机。本文由时间性角度切入《荒原狼》,从纵的方向剖析了《荒原狼》时间性危机的缘由,又从横的方向清理了“荒原狼”克服时间、出逃时间的诸种方式和方法,并对黑塞开出的以“幽默”来救治人的时间性危机的方法进行了评析。
       关键词 黑塞 《荒原狼》 时间 危机救治
       1941年,在《荒原狼》瑞士版后记中,黑塞写道:“荒原狼的故事虽然写的是疾病和危机,但是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治疗。”纵观《荒原狼》中的“荒原狼”,他不堪忍受时间的折磨,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时间的线团紧紧地缠绕着他,束缚着他,使他强烈地感受到时间死神的气息。换句话说,“荒原狼”哈里·哈勒尔所遭遇的疾病和危机正是时间的疾病和危机。但是,《荒原狼》中的时间性的疾病和危机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人的时间性危机
       在《荒原狼》中,时间使人困囿于时间的线团之中并使人承受和忍受时间的残酷与残忍。“荒原狼”哈里的一切疾病和危机均缘于时间。
       然而,时间缘何在《荒原狼》的时代孳生出致命的病菌而成为人的生命和生存的危机之源?
       在《荒原狼》中,黑塞借“荒原狼”哈里·哈勒尔之口告诉我们:“……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为苦难,成了地狱……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之感都丧失殆尽。”很显然,《荒原狼》的年代正处在两个时代、两种文化交替和转型的年代——理性主义兴盛的时代向理性主义疲软的时代的交替和转型。哈里·哈勒尔们也正是身处这两种不同的时代的狭缝中而遭遇到时间的撕裂和切割。换句话说,身处两个时代的感触必然是,“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之感都丧失殆尽”,而人类赖以立足的“真理”、“道德”等“丧失殆尽”的结局又必然是人失去了保护的屏障,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于是,“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人类意识中的时间性危机就渐次萌发、扩展、膨胀成为人类的生存性危机。
       我们首先从纵向上清理西方时间观念的演进和人们在时间感受和体验上的变异。
       基督教的时间观是一种线性时间观,在这种时间观中,时间有始有终:时间肇始于上帝创造世界之时,时间终结于上帝的末日审判。在漫长的人生中,由于人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的,因而人也分有了上帝的神圣;又由于人对末日审判时灵魂超升而步入永恒的期待,因而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充盈着获救的希望与意义。在这里,时间中贮满了神圣的意义。随着文艺复兴的推进和启蒙运动的展开,西方人的时间观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中世纪的时间观渐次蜕去了神圣的表皮而具有了世俗的色彩。这种时间观虽然依然是线性的时间观,但此时,上帝已然隐匿,人类自信地取代了上帝的位置。一时间,人类充满了乐观和自信:历史将随时间的前行而进化,社会将随着历史的进步而达到大同。
       然而,在黑塞和他的“荒原狼”时代,或者说在“荒原狼”们和黑塞眼里,世界的“发展”、“进步”是那样让人惊异和恐惧。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物质文明的“发展”,世界变了,但不是变得更加可亲可爱,而是变得可恶可憎;人在变化了的世界里不是感觉到更加安心和安适,而是感觉到更加难堪和难受。“在被破坏、被股份公司吸干的地球上,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那虚伪、卑鄙、喧闹、变幻交错的光彩中,像一个小丑似的向你狞笑。”在小说里的“魔幻剧场”中,黑塞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了这个狞笑的“文明世界”的本质:
       镜头一:公路上汽车(其中一部分是装甲汽车)在奔驰,在追逐行人,把他们碾为肉酱,把他们逼到房子的墙上压死——这是一场人与机器的搏斗……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死人,躺着被压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处都是撞坏的扭曲的烧毁的汽车,混乱的战场上空飞机在盘旋……猎枪和机关枪……射击……
       镜头二:“我”和中学时的同学古斯塔夫……他一枪把开车的人打下车……我对准司机的蓝帽扣了扳机……可是古斯塔夫已经开了枪,司机抽搐了一下,倒在车里……
       镜头三:人驯服狼,接着狼驯服人……
       在上面诸镜头中,镜头一直陈的是人与社会(文明)之间的关系,镜头二展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镜头三凸显的是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从这诸多作为现代文明世界景观的“镜头”中,人们看得到和寻觅得到的不仅是一个异化了的世界和在这个异化世界里蠕动着的扭曲的灵魂,更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和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盲动着的惶惑的人群。
       前景、背景、业已过去的、行将到来的,哪里是人的“故乡”?哪里是人的灵魂的栖息地?对于黑塞和他的“荒原狼”们来说,一度罩在人们头上的真理和理性的灵光渐次消褪,先前激动人心并使人为之奋斗的“巴比伦塔”式的理想或目的颓然倒塌。人开始直面赤裸裸的、原始的时间。时间不再完整和充盈,而裂为碎片,世界由杂乱的时间碎片所填满。人终于发现,自己向前行进的道路已被阻塞,更有人感觉到前面根本就没有路,所谓通向未来的光明的路只是一个幻影。
       往前走走不通,那么把目光移向中世纪的上帝,向后走行不行?然而,业已经过科学浸泡和理性“洗礼”的“文明”的现代人如何能放弃自己已开启了的本质力量而回到中世纪,再度匍匐于中世纪的上帝脚下!此时对于那个上帝的感觉和体验已然是“祭坛后面那可笑的知足常乐的庸俗的偶像”,人类回不到过去,过去的神灵也拯救不了现代人的灵魂和精神。
       后面的路无效,然而前行的路又不通,此种情况,犹如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中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旧的神祗纷纷离去、而新的上帝尚未露面的时代。这是一个需求的时代,因为它陷入双重的空乏,双重的困境:即神祗离去不再来,将来临的上帝还没有出现。”这样一来,时间本身除了偶然的、随意的连接,再也无力也不能将过去、现在、未来缀合成一个连续、同一的整体,现在也无力在形而上学的虚设中成为完满的可以向永恒转换的时间,时间变得散漫,漫无目的。世界的整体性没有了,确定性没有了,稳定性也没有了。于是,人的生存图景是:无数无聊的“现在”聚合成时间的碎片,虚无成为持续的在场,痛苦成为生活的常态,每一片虚无的时间断片都成为叮咬人类精神的病菌和病毒,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重量,生存或死亡成为问题。自然地,“人与周围世界的许多价值观念、与
       变成自我目的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人看到人的精神与灵魂随着现代文明发展而受到损害,他感到脚下是燃烧的地狱,灾难和战争向人们逼近。”于是,人生像漂浮的转蓬,“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漫无目的,没有追求,没有义务,生活有一种苦味,我觉得,许久以来厌世的感觉日益厉害,达到了顶峰,生活把我推开并抛弃了,我发疯地在灰色城市里乱跑,我觉得,什么东西都有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有一股坟墓的味道。”对于“荒原狼”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他的感官已经变异,他感觉到的只有绝望和空虚,而且“绝望凝视着空虚”,“荒原狼”哈里·哈勒尔蹈无望地嚎叫:“我已经滑到生活的边缘,再迈一步就会掉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逃离时间
       一如前述,在黑塞和他的“荒原狼”时代,世界和人都已碎裂,意义已然归隐,虚无恣意妄为,人生已变得没有价值。循着《荒原狼》的呼嚎与脚印,我们至少可以勾勒出下面八种逃离时间的方式:
       一、麻醉时间。人与赤裸裸的时间遭遇,时间的碎片有力而无情地切割、撕裂和噬咬着人。人不堪耳闻时间撕咬灵魂的“吱吱”声响,更不堪忍受时间切割和撕裂精神的痛楚,于是,对付和驱赶这种“声响”和“痛楚”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麻醉时间,或日麻醉人对时间的感受和体验,而最方便的麻醉剂当是烟、酒以及毒品。确实,烟灰、烟蒂和烟雾是荒原狼房间的必然组成部分,酒馆和酒精更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烟酒力度不够,没关系,“荒原狼”还随身带着鸦片。荒原狼就是在与烟酒和鸦片的化学反应中,那颗漂然的灵魂才能飘飘然起来,于是,时间没有了,有的只是麻木;痛苦没有了,有的只是轻松。
       然而,麻醉的时间是有时间性的,一俟“荒原狼”的感觉从麻醉中“复苏”过来,不仅时间啮人的痛楚会重新袭来,而且人对这种痛楚的感觉会加倍地强烈。荒原狼就陷于这种痛苦与麻木的恶性循环之中。
       二、转移时间。在人与时间的对峙中,转移时间是人的另一种应对方式。所谓转移时间,就是将人的精神专注于某(些)外在的“事件”,人的感觉全然专注于“事件”本身,“事件”紧紧地包裹着人的感觉,从而使时间渗透不进来,继而达至使时间转移、人体验不到时间流逝和侵扰的效果。
       在“荒原狼”哈里·哈勒尔与赫尔米娜的交往中,哈里·哈勒尔有这么一段感慨:“不管这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最简单的天真幼稚,谁能尽情享受瞬间的快乐,谁总是生活在现在,不瞻前顾后,谁懂得这样亲切谨慎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个小小的嬉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损害他一丝一毫。”赫尔米娜就是这样做的,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小的乐趣:她批评哈里不会享受吃饭的乐趣,而自己尽情地“认真地对待鸭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食物成为她评判的对象,成了谈话和幻想的题材。赫尔米娜也尽兴地享受买东西的乐趣,在一家又一家商店里挑选、比较、调试各种留声机,她不失时机地开导哈里道:“买东西也有乐趣,而使人快乐的事就该好好品味。”不用说,赫尔米娜能享受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小的“乐趣”,因为她只是沉浸于此时此刻。她没有“过去”和“将来”的“羁绊”,她生活在现在,也体验现在,享受现在。对她而言,瞬间即永恒。
       然而,执拗地追求永恒的“荒原狼”却无法像赫尔米娜那样立足于碎片并在对碎片的把玩中享受着碎片的欢乐。对于“荒原狼”而言,为了应付时间的重压,刺破被时间封闭的生活,他不时会萌生出制造“事件”的冲动——一种别一般的事件,一种破坏性、毁灭性的冲动“事件”。“不一会儿,我心里就燃起一股要求强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欲望……心里发狂似的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砸商店,砸教堂,甚至把自己打个脸肿鼻青。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当然,上述的诸种“破坏”都只是“荒原狼”内在的冲动,他并没有将其付诸行动。
       音乐是贯穿《荒原狼》全书的重要“事件”,莫扎特也一再出现在小说中,而且“荒原狼”也确实在音乐中发现了“圣灵的神灵”的踪迹。“荒原狼”哈里·哈勒尔对“圣灵的痕迹”有着清楚的描述:“那是一场音乐会,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乐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钢琴曲,奏到两个节拍之间时,我突然觉得通向天国的大门开了,我飞过天空,看见上帝正在工作,我感觉到一阵极乐的疼痛,尘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对什么事都倾心相爱。”“它像一条金黄色的、神圣的轨迹通过我的生活”,“留下金色的痕迹”。在金色的痕迹中,时间凝固化了或日空间化了,时间在此驻足,“荒原狼”感受到的时间是无时间性的时间,他窥见了永恒,听到了天空中飘荡着永恒的、神圣的欢笑。当然,永恒和永恒的欢笑,她仅存于那些才华横溢而心灵圣洁的作曲家的音符中,如巴赫、莫扎特,特别是莫扎特。同样地,与听音乐相类似,在阅读那些具有圣洁高雅的心灵如笛卡儿、帕斯卡尔等人的文字时,“荒原狼”也会有与“神灵的痕迹”邂逅的体会和体验。
       不过,“神灵的痕迹”终究只是“痕迹”而不是“神灵”自身,它最终是要消融和消失的。只有神灵是不朽的,只有上帝是永恒的。无可讳言,“神灵的痕迹”逝去后,“荒原狼”重又堕入时间的苦痛之中。
       三、阻断时间。所谓阻断时间,就是通过唤起人的内在的潜意识本能来阻断时间之流对人的侵蚀。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领域中的事件是没有时间性的,换言之,它们是没有时间顺序的,也不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潜意识领域与时间没有任何联系,与意识系统的运作也没有任何时间上的联系。”微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方迪更断言,人的潜意识领域是一个“没有理性、没有计算、没有逻辑、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黑暗领域,人通过升腾、扩充、膨胀其潜意识领域中的这种混沌和黑暗的本能冲动,让潜意识中的性本能注满人的全部感觉。这样,在人的潜意识本能的张扬中,人的时间性感觉就被阻断,时间“消逝”于人的潜意识的本能冲动中,人也就“逃离”了时间。
       “荒原狼”第一次在绝望中邂逅赫尔米娜时,赫尔米娜就对哈里·哈勒尔说:“你应该跟一个姑娘睡觉。”随后她又介绍玛利亚与“荒原狼”跳舞、睡觉,并亲自教“荒原狼”跳舞,带他去参加化妆舞会,不断唤起他潜意识领域内的情欲。在“荒原狼”和玛利亚相处的那个夜晚,先前使“荒原狼”觉得不可忍受的时间突然间变得“妙不可言”,感激、快乐取代了诅咒、悲哀,他不仅恢复了对世界的感受——回想起幸福的童年和慈爱的母亲,回想起朋友和爱人,回想起歌唱和友谊,而且也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喜欢上了跳舞。在狂欢的舞会上,他也像他人一样疯狂跳舞,俨然疯子
       一般。
       然而,这种潜意识中的本能冲动对时间的阻断也是不能长久的。肉欲的满足后是更为强烈的精神空虚,狂欢过后是更为厚重的虚无,片刻的欢心的后面是长久的无聊,更何况还有冲动过后的负罪感。
       四、遮蔽时间。人杀死了上帝,人因此摆脱了对上帝的依附而成为自己的主人,但“人的主体性太强,就反过来反对自己”。或者说,人在摆脱对上帝的依附的同时,也就失去了上帝的庇护;人成为自己的主人,人也就必然地要承担自由的苦役。于是,人与虚无不期而遇,人在虚无中承受着有与无的撕扯。人在对时间的虚无的失望、无望和绝望中,急切地希望上帝的再临以代人承担一切的黑暗与虚无,拯救人类自身。赫尔米娜就是这样闯入“荒原狼”的生活的,换一句话来说,赫尔米娜就是“荒原狼”的“准上帝”。
       “荒原狼”与赫尔米娜邂逅正是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家,因为回家意味着必定拿出“刮脸刀”自杀而亡。被死亡追逐得无路可逃的“荒原狼”在酒馆一碰到赫尔米娜,就把赫尔米娜当作“上帝”了:赫尔米娜的声音不仅悦耳,而且还充满关心和理解。于是,“荒原狼”极强的主体性开始消蚀,“服从”成为他新的天职。在“准上帝”赫尔米娜面前,“荒原狼”重又成为一个顺从的“孩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小孩”。赫尔米娜不仅成为哈里生活的导师,更成为哈里的生活的依托。一旦见不到赫尔米娜,哈里就烦躁;一想到赫尔米娜会失约,“荒原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刮脸刀”。在赫尔米娜的“庇护”下,哈里又如孩子般快乐起来。因为此时,时间的线团已对哈里不起作用,一切都有赫尔米娜在上顶着;时间的病菌也啮咬不到他,一切也都有赫尔米娜罩着。赫尔米娜作为一道屏障挡住了时间箭头,遮蔽住了时间的冷酷与无情。“荒原狼”哈里赖以苟活的只是服从。他在服从中失去了自由,但同自由一同失去的还有荒原狼不堪承受的时间的虚无以及缘自虚无时间的失望和绝望。
       然而,赫尔米娜终究不是上帝,她只是上帝的影子。更确切地说,她只是荒原狼哈里眼中的上帝的幻影。事实上,赫尔米娜只是哈里精神上的同病相怜者,她自己尚且不能自救,她如何能救人渡人?一俟荒原狼在“魔幻剧场”中发现赫尔米娜不是拯救自己的上帝(她赤裸裸地跟帕勃罗睡在一起),就毫不犹豫地用刀杀死了她,就像人类先前杀死中世纪的上帝一样。“荒原狼”哈里俨然再一次上演了人类杀死上帝的那一幕。
       五、凿穿时间。前面已经说过,“荒原狼”在时间中遭遇虚无,是因为他既没有“过去”可依,也没有“将来”可望,他拥有的只是瞬息之“现在”,或者说他仅生活于现在的瞬息之中。“如果时间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凿穿一度与“现在”隔绝开来的“过去”与“未来”,就成为人类摆脱时间线团缠绕的一条无奈而有效的途径。换言之,所谓凿穿时间,就是将时间中的“现在”向过去或未来扩展和延伸,在这种对“现在”的自由的扩展和延伸中,线性的时间链条被拆解了,时间被解构了,人对时间的焦虑消融了,人丧失了对时间的感受。
       时间向过去扩展和延伸的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回忆。确实,在某些时候,割断了与过去和将来一切联系的“荒原狼”也会被夜色和寒光驱赶到对过去的回忆中以乞得一丝光亮和温暖。“我又想起我那遗忘了的青年时代,当初我是多么热爱深秋和冬天的昏暗夜晚啊!那时,当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着风雨在充满敌意的、树木调零的自然中匆匆行走时,我是多么的孤独和伤感啊!我贪婪地、陶醉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尽管我感到孤独,但是伴随孤独的是享受和诗兴。于是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就着烛光把这些诗句写下来。”“荒原狼”有时还沉浸在对老酒馆的回忆中,沉浸在对粗笨的旧椅子的眷恋中,沉浸在对烟酒的香气、习惯、温暖、故乡似的气氛的回忆之中。在这里,回忆好似“荒原狼”生命中短暂而脆弱的一个支点,是他“通过回忆自救的企图”。
       在《荒原狼》中,向未来时间扩展和延伸的方式是梦。在梦中,一切时间的障壁都被凿穿了,一切的不可能都成为可能。“荒原狼”在梦中与歌德相会,他与歌德一起,研讨生命与生存,探寻意义与虚无,争论时间与永恒,辩驳严肃与幽默。在梦中,与“荒原狼”和歌德相伴的时间是没有时间性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已经凝固或日空间化了。“荒原狼”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他与歌德虽在谈论时间,但他们是驻立在永恒中讨论时间。
       更为重要的是,《荒原狼》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屋子。这个屋子实在“不起眼”,里面的天花板上亮着淡蓝色的光,房子里面东西不多,仅一张小圆桌,三把圈手椅。这个不起眼的小屋子可不是一间简单的小圆屋子,它是一间神奇的“没有时间的世界”,是一间在现实时间之流之外的“魔幻剧场”,它凿通了过去、现在与未来。
       在“魔幻剧场”中,现在、过去和将来早已没有了界限,人们可以任意穿梭往来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在魔幻剧场中,“荒原狼”时而目睹“现在”之人与机器的战斗,时而重温自己儿童时代的温馨、青年时代爱情的甜蜜,时而与莫扎特高谈阔论。在这里过的是一种彻底无时间感的生活,时间的所有维度都消失了,世界仿佛成为一个人们可以任意穿越的迷宫。“荒原狼”在时间的穿越中也经历了自己心灵的穿越。“荒原狼”在魔幻剧场中穿越了心灵和时间,他在步出魔幻剧场后能否继续穿越时间呢?《荒原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小说在此嘎然而止了。
       六、摧毁时间。所谓摧毁时间,就是首先摧毁自己,或者说用摧毁自己的方式来摧毁时间,即便自己不能战胜时间,也要与时间同归于尽,以此来摆脱时间。
       打开《荒原狼》,迎面赴过来的就是一股死亡的气息。“荒原狼”的信仰已没有空气可以呼吸,虚无的时间使人感到致命的窒息。对荒原狼而言,如果说肉体的痛苦他还能够忍受,那么精神的痛苦已将他逼近毁灭的边缘。“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在寂寞、孤独、冰冷、空荡荡的时间中,致命的时间病毒给“荒原狼”致命的一击——他一次次地拿起刮脸刀,意欲割断喉管以挣脱时间病毒的吞噬。“因为他们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们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熄灭生命,回归本原。”
       然而,“荒原狼”却将拿起来的刮脸刀又一次次地放下。哈里不仅对生惊恐万状,而且他对死也是恐惧万分。“一想到死,想到临死的最后一刹那,想到用凉飕飕的刀片切开自己的肉体,我心中便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之感。”荒原狼对生的恐惧是对虚无时间的恐惧,他为何对死也充满恐惧?对死的恐惧也是缘自对虚无的恐惧。荒原狼可以通过自杀摆脱虚无时间的纠缠,但他排抑不开虚无咬啮人的苦痛。因为自杀后并没有上帝和上帝的天堂在等待着他,死后的世界并不就是永恒。对荒原狼而言,自杀只是意味着他从虚无的时间走向虚
       无。他步出了时间,但无法步出虚无,死亡脚下的无底的虚无深渊使他迟迟不敢越过生与死的界限。
       七、否定时间(反思时间)。所谓否定时间或日反思时间,就是否定一切在时间中的虚假的志得意满或日时间中的浮肿的“饱满”与“充盈”,用《荒原狼》的话说就是,“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怀疑”可以分解为两个元素,一个是“否定”,另一个当然是否定之后的新的“肯定”。然而,“荒原狼”力求肯定的东西已长久缺席,也许将永远缺席,于是,否定人生,否定现实和现时的时间,就成为他的命运。可以说,荒原狼在否定和反思充斥于时间中的一切东西。
       他否定偶像,称偶像是祭坛后面“可笑的知足常乐的庸俗偶像”;他否定世俗的“真理”,认为“这一类所谓的真理只能使整个生活平庸愚蠢”;他反思技术,认为技术这个怪物只会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他否定咖啡馆的“爵士乐”,尖刻地形容“爵士乐”的声响“活像一种生肉蒸发的气味,令人感到又热又难闻”。他否定大众娱乐活动,否定美国式的实用主义生活方式,他甚至反思和否定宗教、祖国、家庭、国家、科学、行会、艺术等等。小说描写了房东的侄子对荒原狼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房东的侄子与哈里一起去听一个报告时哈里投向后者的一瞥,后者感受强烈的竟然是:“这短短的一瞥是对那些奉承话的批评,呵,这是不能忘却、非常可怕的一瞥,这一瞥的意义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这一瞥不光是批评了报告人,而且还以那虽然温和、但却致命的讽刺色彩置这位名人于死地……还同时讽刺了此时此刻的情景,嘲弄了观众……嘲弄了演讲的颇为傲慢的题目……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的不完美,毫无希望,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要害;这一瞥——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的尊严,对人类生活意义的怀疑,这眼光似乎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傻瓜!看,人就是这个样子!’顷刻之间,什么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成果、什么追求尊严、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等等,统统都崩溃倒塌了,变成了一场把戏!”
       荒原狼反思世界,否定虚假的时间。然而,他不仅反思外在时间的虚假价值,他更否定自己生活中时间价值的虚假。或者说,在无情地鞭笞、尖锐批评各种机构、各式人物的同时,他总是把箭头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是他自己。
       不妨看看他自己总结的他生命的中一个普通的一天:
       1.工作几个小时(翻阅几本旧书),
       2.吃药,
       3.洗热水澡,
       4.做思维的体操,
       5.运气练习,
       6.散步。
       这种不冷不热、平淡无奇的体面的市民生活方式,在一般人看来应该是心满意足、安逸恬适的生活。然而在哈里看来,这不是生活,这只是苟活。这里只有琐屑,没有意义;只有平庸,没有神圣;只有肉体,没有精神;只有世俗,没有优美。人长久地在这种散文化的时间中驻足,其结果不是死亡,就是疯狂。
       在《荒原狼》中,荒原狼既否定外在的时间碎片,又不断地反思和否定偎依于时间碎片中的自我,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所谓“人格”是一个心造的幻影,怀疑自己的认真是“过高地估计了时间的价值”。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说,《荒原狼》就是一部以否定和反思缀成的小说,否定和反思是荒原狼给人最直接的印象。
       如果说上面诸种克服时间或从时间中解脱出来的方式是荒原狼被动而无奈的举措,那么下面所要论及的嘲弄时间无疑是黑塞给困囿于时间线团的人们所开出的治疗的主要偏方:幽默。
       八、嘲弄时间。所谓嘲弄时间,就是通过大笑来缓解时间的沉重和压力,通过幽默来消解一切的紧张、对立和矛盾。这是小说中莫扎特、歌德给哈里开的药方,也是黑塞给“荒原狼”开出的最后一剂药方,同时在《荒原狼》的所有解脱时间的方式中,这是最令人感兴趣也最让人费解的一种。我以为黑塞所说的《荒原狼》立意在于“治疗”,主要就是指这一种克服时间的方式而言。
       在《荒原狼论》中,幽默被予以特别的关注。它被认为是人类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绩,是绝对的精神追求和灰暗的现实妥协的产物,是欲步入绝对之境而又缺乏必要的冲力的人如哈里等人的可能的生活方式,同时它也是市民社会特有的东西。在充满幽默的世界里,世界里的一切错综复杂、杂乱无章的理想均可“实现”,一切的不可能均可成为“可能”。现在我们循着《荒原狼论》提示给我们的哈里与“幽默”邂逅并学会幽默的生活和生存方式的三种情形——即“得到我们的一面小镜子”、“遇见永垂不朽的人”、“在我们的某个魔剧院找到他解救荒芜的灵魂所需要的东西”——来解读《荒原狼》通过幽默逃离时间的方式。情形一:得到一面我们的小镜子——在魔幻剧场中,帕勃罗给哈里一面镜子。立刻,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哈里,哈里的内部又有一只还未成形的荒原狼,镜子里的哈里与荒原狼在激烈地争斗……其后,再看镜子时,哈里狼在颤抖着,抽搐着,在“我”忍俊不禁地大笑后,荒原狼(的人格)消失了。……最后再看镜子时,镜子里先后出现无数个哈里,一个消失,另一个接着化出来,有年老的,有年青的,还有孩子似的荒原狼……
       解读:并没有一只真的荒原狼,哈里心中的荒原狼只是自己想像建构的产物。一旦人不再认真地对待这只狼,这只狼的也自然会消失。其实,人不要太认真地看待自己的所谓人格,因为,人所固守的“自己”也许并不是真的“自己”,人所固守的自己也许只是心造的一个幻影。人一旦不再固守所谓因有的人格而对它加以幽默的嘲讽,他就不致于因不堪承受时间的重压而毁灭。
       情形二:遇见永垂不朽的人——永垂不朽的人即是歌德。“我”批判歌德的不诚实,他本已看穿生活的无意义,却装模作样地赞美和歌颂生活的意义。歌德解释道:反对死亡的斗争,绝然地、执着地要活下去,这正是推动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歌德并劝慰“我”说,不要过高地估计时间的价值……永恒只不过是一瞬间。
       解读:人不要过于认真地对待时间以及时间中的事物。对于万事万物的看法,你的看法也不一定对,在遭遇到与你理想不一致或相悖的东西时,你不必太过认真,你尽可一笑了之,而且还可煞有介事地把玩这些事情。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活得下去。你所固守的美丽的东西,或许同时也就是一只毒蝎子。
       情形三:“在我们的某个魔剧院找到他解救荒芜的灵魂所需要的东西”——“我”在魔剧院中遇见了我最为景仰的莫扎特,在我杀死了赫尔米娜(赫尔米娜即象征着与精神背道而驰的世俗的东西,而且这种世俗的东西也在逐步侵蚀着哈里,后者要过纯粹的精神生活,就必须要杀死她)
       后,莫扎特给我听了收音机中的音乐,给我讲解了如收音机音乐一般的现实生活,并对我进行开导说:“整个的生活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们只能听之任之,如果我们不是病驴,就付之一笑。”“您应该活着,您应该学会笑。您应该学会听该死的生活的广播音乐,应该尊敬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解读:现实生活,如同收音机中的音乐一般,虽声音是破碎的,难受的,如黏液一般,但音乐中的固有精神却还在。我们对待现实生活,也要像对待这种音乐一样,对生活广播剧中的精神持尊敬的态度,而对于生活中的混乱可笑、不能容忍的东西,不要跟它太较真儿,要学会幽默,学会大笑。只有这种绞刑架上的幽默才能应对绞刑架般的世界。
       从上面对三种“幽默”的解读来看,黑塞原来是教导人们对生活不要太过于认真。怪不得《荒原狼论》中说,“一个万物皆空的观念足以使他们认识自己,闪电打中了?”原来“万物皆空”,闪电是这样打中的。世界没有什么“真”是绝对“真”的,你所认的“真”如真理、自我、永恒等等,也许只是你心造出来的幻觉,世界已没有什么“真”可以认了。
       黑塞认真地把“时间与永恒”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然后又异常认真地对追随在他身后的人说:请你们不要认真。
       人的一切痛苦都缘自时间,都缘自意义丧失之后人与时间的直接对峙和时间对人的切割和啮噬。要么逃离时间,要么毁灭,是明白地摆在眼前的两条路。于是,剪断时间的线团,挣脱时间的束缚,便成为黑塞和他的“荒原狼”无可抉择的抉择。“荒原狼”的种种剪断时间线团的努力,也都不过是用别一种填充物来填充被意义所抛弃了的时间。麻醉、转移、阻断时间,反显出时间线团的密度和力度,遮蔽、凿穿、反思以及摧毁时间,更反映了人在时间面前的无力和无奈。即便是黑塞为救世而倾力推出的幽默的药方,也并不能够把一个个被时间的线团缠绕得几欲窒息的生灵拯救出来。幽默和大笑确有其“治疗”的疗效,它是生活、生命和生存的润滑剂,可使人免于毁灭,但幽默和大笑也只是一种逃避,尽管是一种主动的逃避,它只能“在罩在他身上的时间和虚假的现实的网上撕破各种各样的窟窿”。黑塞也意识到这一点。幽默在一定程度上能使人免于窒息而死的命运,但要说幽默和大笑能使人撕破和剪断时间的线团,让人全然逃离时间,这恐怕也只能是一种幽默。
       人要逃离时间,拥抱上帝,回归母体,达到永恒,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遥遥无期的。人,作为一个有限的存在物,注定要过有限的生活;人,也命定要处于时间之流的裹挟之中。充满对生活、对现实、对意义的绝望,这或许是“文化人”的自然诉求。然而,逃离时间,最终只会被时间攫获并被时间的线团缠绕得更紧。只有直面时间,勇敢地接受时间的挑战和挑衅,坦然承受时间之轻的侵袭,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一样,人最终才能无视时间,从而战胜时间。“荒原狼”的痛苦就是人类的痛苦,“荒原狼”的追求也就是人类的追求,“荒原狼”的命运也就是人类命运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讲,黑塞的《荒原狼》是人类在痛苦中感受并在痛苦中挣扎的绝望者。“绝望,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黑塞如是说。
       行文至此,我们或许会想起小说中那篇长长的论文《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结尾的一段话:“现在我们告别哈里,让他独自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经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已经到达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会以怎样惊异的目光回顾他走过的曲折复杂、摇摆不定的生活途径,他会如何对这只荒原狼投以鼓励的、责备的、同情的、快乐的微笑!”
       (作者单位:广东汕头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