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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与阐释]超越女性话语,走向“无我”境界
作者:王雅华

《国外文学》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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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艾丽斯·默多克是当代英国具有非凡才智的女作家、哲学家。她的小说以其深邃的哲理、生动的故事情节、兼容并蓄的艺术风格而闻名于当今世界文坛,为我们展现了更加开放的、多维的艺术世界和现代西方社会的人生百态。本文试图从默多克的小说创作理念入手来评介她的小说叙事话语、美学主张,以及她小说的非女性主义写作特征,并以她的第一部小说《在网下》为例来阐释小说中的男性叙述角度,从而揭示默多克作为一个艺术家和哲学家,对“无我”境界的不懈追求,对人的存在问题、对生活和艺术本质等问题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 默多克 无我 男性叙述角度 角色 《在网下》
       一
       一谈起女性作家,人们自然而然会把她们同“女性主义”文学联系在一起。因此“女权主义”、“女性话语”、“女性声音”、“女性主义写作”等术语已经成了界定女作家及其作品的专有标签。所以在文学批评实践中,人们往往将作家性别和作品性别等同起来,认为女作家的作品即女性主义文学。其实这正是认识和评论女性作家及作品的误区。因为看一部作品是否属于女性主义文学,并不是由作者性别决定的,而是由作品的题材、主题、叙事话语和视角决定的。正因如此,一些男性作家(如D.H.Lawrence,Thomas Hardy等)由于他们作品题材涉及女性问题也被视为女性主义文学。诚然,一些现代英国著名女作家(如VirginiaWoolf,Doris Lessing,Margaret Drabble,MurielSpark等)的小说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女性主义”的色彩,至少具有较强的性别意识,因为她们的作品大都以女性的经验和女性问题为表现对象,并且她们都倾向于采用女性的叙事声音和视角叙述故事。她们的作品理所当然被归入女性主义文学。但是,并非所有女作家的作品都属于女性主义文学,也并非女性作家都持女性主义视角和话语。当代英国著名女作家、哲学家艾丽斯·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的小说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范例。在英国文学或英国现代小说史中,默多克的名字很少被列入“女性作家与女性题材小说”之列,更没有被冠以“女性主义”的标签;她的名字总是被归入“实验小说”或“讽刺寓言小说”的行列,并且总是同塞缪尔·贝克特、安东尼·伯吉斯、威廉·戈尔丁、约翰·福尔斯等一些颇具影响力的实验小说家相提并论。或许默多克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身为女性作家却不刻意从女性的视角、不用女性的声音去叙述故事,并且她小说的叙述者和主人公大都是男性。如果说女性主义作品主要关注的是女性问题,即女性的经验、女性的地位、女性的意识、女性的语言等等,那么,默多克的小说所关注的则是人的问题,即人的本质、人与世界的关系、语言与表述的关系,以及善和美的本质等问题。因此她的小说创作无论是在题材还是在叙事话语上都超越了女性性别的“小圈子”,真实地描写了那个人人都必须面对的“大世界”,即男性和女性共同拥有的世界。
       默多克的小说世界是多维的,可以从不同层面、不同的角度进行评论和研究。因此,她也被视为当代英国文坛最难以把握的作家,如迪尔达·D·斯彼尔所评论的:“她不是现代主义者,不是后现代主义者;她也不像她同时代许多女作家一样是个女性主义作家;但是,也没有一个细心的读者会把她归入传统作家之列,尽管她在小说创作中使用了很多维多利亚小说的技巧。她是一位思想家,一位有着自己创作理念的小说家,一个敢于通过自己的小说探讨哲学问题的哲学家;同时,她又是一个神话编撰家,一个编织故事的能手……”近年来,文学评论界对默多克小说中渗透的哲学思辨以及伦理道德思想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特别是对她成功刻画和处理男性人物的才能给予了肯定和赞扬。但是,对于她的小说也不无反面的批评意见。首先是来自女性主义的批评,认为默多克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却不努力去描写现代妇女所面临的问题。第二,评论界对她60年代初期的小说颇有争议,认为这一时期的作品视域不够宽广,只是局限于描写一小群中上层社会闲散放荡的男女,以及他们的婚姻、性爱,特别是三角恋爱等复杂的两性关系,因此这些作品也常被视为女性主义批评的素材。第三,还有女性主义批评观点认为默多克小说采用男性主人公叙事角度其实是解放性的策略,是女性对男性权力话语的颠覆。笔者认为第一种批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而后两种观点却是对默多克小说的误读。首先应该指出,尽管默多克的小说大都反映复杂的两性关系,但是,宣扬“女性主义”思想决不是她小说创作的初衷。默多克在她关于爱情、婚姻的小说中将弗洛伊德的学说和柏拉图关于性爱的思想糅合在一起,“试图证明性爱永远不能替代纯粹的精神恋爱,即柏拉图式的爱情(spirituallove)”。其实“柏拉图式的恋爱”对肉体吸引并非毫无兴趣,而是主张控制性欲以获得更大的更完整的善,所以性爱主要是基于“精神或思想的沟通与交流(intercourse)”。默多克的爱情小说恰好反映了她对性爱和道德的思考,也传达了她的“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即爱和艺术可以使人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她认为美好的爱情能够使人进入无我状态,并学会去关注、去珍惜、去尊重自我以外的事物。至于默多克为何采用男性叙事角度,这纯属叙事策略和作者的美学追求问题,并没有颠覆男性话语的意图,更没有通过男性叙述声音建构女性作者权威的目的。这正是本文所要着重探讨的问题。
       二
       至于女性作家是否应该持女性视角和话语,其实是一个值得关注并且存有悖论的话题。女权主义文论认为,女性在书写着自己的文学史,这是一部不同于以往主流文学的文学史,这是女作家的话语和女性意识所决定的。因此女性的作品往往具有“女性的气质”,带有“女性”特有的脆弱、过分敏感、柔和等风格。而著名的女性主义叙事学家苏珊·S·兰瑟在研究一些女性作品时,却并未提出任何“本真”的女性声音,也不认为女性写作就一定与男性写作不一样。默多克就是这类不操女性话语的女性作家。因而她的作品很少表现出“女性的气质”,反倒透露出一种不带性别偏见的冷俊、理性、明快、诙谐。她是想通过自己的小说表现人性的独特和神秘,以揭示生活和艺术的本质,而“生活以及艺术的基本问题既不具有男性特征也不具有女性气质,而仅仅是总体人类问题。”所以默多克的作品具有“普遍性”意义。按照传统女权主义文论的观点,“普遍性”就是男性的话语。苏珊·S·兰瑟也强调“女性作品中的叙述声音如果没有明确的女性标记,那么这些作品就可能载负着更为有效的公众权威”。这两种观点似乎都暗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即男性话语和叙述声音的确比女性话语和女性声音更具有普遍性。默多克本人也承认这一点。但是,应当指出的是默多克采用男性叙事视角并不意味着她完全持男
       性观点,也不表明她不关注女性问题,在接受一次采访时她曾这样表述自己的观点:
       关于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写作,这是一种本能。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更能同男性人物而不是女性人物取得一致。我通过自己的意识创作了那些故事,其中有不同的叙述者,所以我是既作为女性又作为男性写作的……我想要写的是关于总体上的事情,至于你是男性还是女性无关紧要,既然这样,你最好还是以男性的身份,因为男性代表的是普通意义上的人,遗憾的是眼下的情形就是这样,而女人总归还是女人!其实我对女性解放问题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女性教育问题。我是以一个公民和作家的身份关注这些问题的……
       不难看出,默多克并非有意漠视女性问题,只是她关注女性的角度和立场不同而已。她从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是以一个作家和哲学家的姿态去关注女性问题,并把女性视为普遍意义上的人。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马尔卡姆·布雷德博里指出:“默多克以哲学家的身份开始她的写作生涯,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她选择以同样的姿态结束自己的创作。但是她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哲学家,她是通过艺术幻想去探索和预见人类的情操和现实世界本质的哲学家。……她的小说表现的是对现代世界人的经历的复杂探索……”或许正是通过男性叙述话语,默多克才更加自由地、无拘无束地、不带任何性别倾向地表达了她对人、对世界以及对艺术本质的思考。
       默多克认为小说创作是一个探寻真理和建构逼真艺术世界的活动,因此小说中不应该有作者的自我出场。在同哲学家兼新闻工作者布雷安·玛吉的一次谈话中默多克阐述了这一观点:
       我们应该将鲜明的艺术风格同作者的亲自出场区别开来。莎士比亚作品有着突出的艺术风格但没有作者出场,而像劳伦斯这样的作家没有明显的艺术风格但作品中却有着浓重的作者出场。……优秀的文学大都不会使读者强烈感受到作者在作品中的存在。……我不介意拥有自己的艺术风格,但是我不想在作品中有明显的自我出现。
       默多克的这一创作思想同后结构主义文论倾向于将小说的作者与叙述者、作者与作品分离,让作者完全撤出文本的观点是一致的。但与后结构主义作家不同的是,默多克的小说创作始终如一地追寻一个终极目标,即达到一种“善的真实”(the reality 0f the good);而后者则认为任何文本都没有确定意义,因此无终极意义可寻。默多克认为善和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她小说创作的初衷就是探求善和美的本质,以达到“真”的境界。而若想达到“真”的境界,作家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消抹自我,进入“无我” (unselfing)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她的这一观点同弗吉尼亚·吴尔夫所追求的“消抹自我”和后现代主义作家所主张的在创作中消解自我均有着本质的区别。吴尔夫是想通过“非个性化”的叙述策略来消抹个体意识,以达到“雌雄同体”的境界,但结果是更加凸显了女性的意识,因为“一切似乎都没有合并,一切都各居其位。为了合并,流动与创造所付出的全部努力都取决于她”。而后现代作家所谓的消解自我,其目的是颠覆意义和作者权威,以达到对传统文学范式的彻底解构。然而,默多克追求的“无我”却是一种向着柏拉图主义“善”的理念的回归,也是理性的回归,或者它更接近于中国道家美学所强调的“无我”求“虚”的思想。对于她来说“唯我主义”是“精神负担”,而达到“无我”境界则是“道德义务”。所以默多克是最反对写自传体小说的小说家,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很难发现她自己的影子,更无法读到她个人的经历。其实,作为一个作家,即便是那些曾经宣布“作者的死亡”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如赛缪尔·贝克特)也很难在创作中达到像乔伊斯所说的“隐而不见,无声无形”境界;而作为女性作家,若想在创作中抹去(女性的)自我意识,就更是难上加难。但默多克的小说创作却逐渐进入了这种无我的境界,并以此走向“善”的彼岸。
       那么,默多克是怎样做到在创作中消抹自我的呢?对于一个女作家,若想实现这一目的,首先应该跳出女性话语的视野,采用非女性的叙事视角。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默多克小说大都使用第一人称男性主人公叙事角度的缘故。一些女性评论家认为,通过男性叙述角度,“默多克与她作品中的人物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样使她感觉更舒适,并能谨慎地把自我从作品中抹去。”可见男性叙事视角其实只是一种话语功能,或者说是一个角色面具,它代表的是普遍意义上的人,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也代表作者本人。因此有的评论家把默多克的这种叙事话语看作“非个性化的叙述”和“折衷的话语”。实际上默多克的小说也并不都是使用第一人称男性叙述角度。她早期的小说,即50年代创作的四部小说,只有第一部《在网下》(1954)采用了第一人称男性叙事角度。尔后创作的三部小说《飞离魔法》(1956)、《沙堡》(1957)、《钟》(1958)却使用了第三人称全知的叙述角度。直到1961年从她创作《被砍掉的头颅》开始,又使用了第一人称(男性)叙述视角,此后默多克的小说大都以第一人称男性叙事角度叙述的。值得关注的是,默多克笔下的男性主人公和叙述者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比较有才华的艺术家或文人,有着极强的操纵语言的能力,如《在网下》的主人公杰克和《黑王子》主人公布莱德雷均是小说家,《大海,大海》中的主人公查尔斯·埃罗彼是戏剧导演,《哲学家的学生》的主人公罗扎诺夫是个知名的哲学家,等等。这些男性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艺术和爱情。默多克用艺术家或文人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和主人公,其目的就是通过展示他们对自我、人生和外部世界的探索来揭示语言与世界、艺术与现实的关系。
       三
       默多克主张回归现实主义,但是她又不赞成传统小说简单直白的叙述方法,认为“它只是以生动的生活经验和事实取胜,但故事的人物却因落入俗套而显得苍白无力”。她主张给予小说人物最大程度的自由,使他们摆脱传统小说叙述框架和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和创作者的束缚,成为自由独立的个体。因此默多克小说将现实主义的传统与现代主义的种种新的创作技巧融为一体,形成了她自己独特的兼容并蓄的开放性艺术风格,可以被称作“自由开放的现实主义”。她的第一部小说《在网下》(1954)就充分体现了她独特的艺术风格,也确立了她以后小说的基本主题、审美特征和话语模式。若想走进默多克的小说世界,真正了解她的小说艺术和美学主张,还得从这部小说开始。
       《在网下》可以被看作默多克走向“无我”境界,达到“善”的真实的起点。它被视为英国50年代最有影响的小说之一,曾被一些文学批评家误认作“愤怒青年”的佳作。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生动地描绘了主人公杰克-唐纳格,一个闲散的、精神萎靡的现代文人在伦敦和巴黎漂泊游荡、试图寻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生活道路的经历。小说中充斥的喜剧性
       的三角恋爱和多角恋爱的情节与写实风格的确同“愤怒青年”的代表作家约翰·威恩和金斯利·艾米斯的作品颇为相似。但实际上它是一部集各种艺术技巧和风格于一身,并在很大程度上受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和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影响的哲理小说。在风格和技巧上,这部小说明显受到法国作家雷蒙·格诺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影响(默多克几乎同时结识了萨特和格诺,并很欣赏格诺的风格),同时它也受到了贝克特极大的影响,从主人公杰克身上不难发现贝克特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莫菲的影子。默多克本人也承认这一点(当她还是牛津大学的学生时就读了《莫菲》),因此小说具有贝克特式的荒诞、幽默的喜剧风格。但是作者却巧妙地揭示了滑稽幽默掩盖下的悲哀,正如主人公杰克·唐纳格所说,“我的快乐长着一副悲哀的面孔。”可见,《在网下》吸收和杂糅了各种艺术技巧和风格,将心理描写、黑色幽默和流浪传奇融为一体,可谓是一部具有深邃哲理、同时又带有荒诞色彩的诙谐喜剧小说。
       应当指出,默多克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哲学著作《萨特,一个浪漫的理性主义者》(1953),而《在网下》是紧随其后问世的,因此人们自然会把这部小说视为宣扬存在主义思想的小说。其实并非如此。默多克确实深受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她完全赞同和接受萨特的哲学思想。小说一再暗示,现实与人的自由选择是对立的,所以人的努力是徒劳而没有意义的。这一点似乎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是一致的。但是小说也明显反映了默多克对待自由、偶然性、他者等问题的态度是有悖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因此,《在网下》可以被看作是对存在主义的修正。
       首先,她与萨特之间最大的分歧就在于对待自由、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截然不同的立场。默多克认为,“萨特关注的焦点是个人的孤独意识而不是个人与他所生活的社会的融合。在萨特的世界里,理性的意识是同个人与社会结合程度成反比的。”萨特强调人的自由意志,认为人可以通过自由选择,自我设计来创造自身价值,但是他人和社会总是限制这种自由,因此人与人之间充满矛盾冲突。所以在萨特的世界里,个体永远是孤独的唯我主义者,外部世界是令人“恶心”的、不可知的、荒诞虚无的。开始读这部小说时,读者会感到主人公兼叙述者杰克是一个典型的存在主义式的人物,是一个极端的唯我主义者。他总是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总爱按自己的意志和主观设想判断事物,而他对事物的认识却总是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常误解他人,混淆幻觉与现实、现象与本质。杰克甚至搞不清楚谁爱谁。他本以为安娜一直在爱自己,而安娜的妹妹萨迪在追求他的朋友雨果。可是经历了一系列的认知失败后,杰克才明白原来安娜爱的人是雨果,而雨果爱的是萨迪,萨迪却一直爱着自己。所以他发出这样的哀叹:“我感到痛苦,当我把我的世界纳入一定的秩序,并使其正常运行时,秩序会突然被打破,我的世界又回复到原来支离破碎的状态。”(9页)但是读者会发现,在小说即将结束时,杰克对待世界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他终于悟出样一个道理,即他并不是社会的中心,社会也不会以他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他只不过是复杂的大干世界的一分子。杰克对生活的顿悟正是对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反讽。默多克在论文《反对枯燥》中阐明了她的创作意图,指出:“我们需要从真实的自我中心观念回到真理的他者中心观念……我们不是孤独的自由选择者,我们不是审视一切的君主,而是沉浸于现实中的愚昧无知的动物,并且总是被诱惑去用幻觉歪曲现实的本质。”这其实也是对存在主义理论的否定。默多克认为人不应该是孤独的唯我主义者,而应该是社会的一部分。她主张建立一种新的个人自由的理论,即“人既是自由独立的,同时又与纷繁复杂的世界保持密切的联系并从中学习许多知识”。为此人应当忘却自我而去关注他人和自我以外的现实世界。杰克的经历恰好演示了一个唯我主义者从自我中心的立场向他者中心的立场转变的过程。忘却自我,去关注他者,这本身就是向善的行为,这也是默多克小说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她认为好的艺术能产生某种道德的力量,能引导人进入暂时的忘我状态。可见默多克所试图达到的不仅仅是作家的“无我”境界,也是作品人物的“无我”境界,进而引领读者走进“善”的王国。
       第二,默多克对待偶然性的态度也与萨特不同。在萨特的世界里,偶然性是可怕的,是导致世界走向荒诞虚无的根源。而默多克却尊重偶然性,认为偶然性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世界是偶合的也是丰富多彩的。”承认偶然性就意味着承认世界是多元的、动态的、永恒变化的。默多克在论文《再访崇高与美》中指出:“人物的偶然性必须受到保护,因为它是人性的本质。”她的这一观点就是通过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杰克和雨果)的对比而揭示的。杰克和雨果对待世界和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自然对事物的本质有不同的理解。杰克说:“我讨厌偶然性。我希望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有充足的理由。”(24页)而雨果却对偶然性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理解。在与雨果的交谈中,杰克发现“对雨果来说,每一件事物都令人惊奇、使人愉悦、复杂而且神秘。在这些交谈中,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58页)杰克起初厌恶偶然性,但他的生活经验中却包含着诸多的偶然性,他本身就是偶然性的具体体现。杰克与雨果的相识,他最后在医院与雨果的意外重逢以及他同雨果的交谈中所了解的事实真相等等都是偶然发生的。可以说没有这些偶然事件,杰克永远不会了解复杂而真实世界,永远不会把握事物的本质。默多克就是要通过杰克这个人物提示读者偶然性不仅是人性的本质,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生活的美好、独特、神奇之处。文学作品中包含诸多的偶然事件,其实正是对复杂的真实世界的模仿。艺术就是要揭示生活的本质,“艺术正是通过探究人性最低劣的和最奇特的方面而使人着迷。”默多克对偶然性的独到见解在小说《偶然的人》(AnAccidental Man,1971)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四
       作为一个哲学家,默多克的小说往往被看作是传达她哲学思想的载体。但有意思的是她并不赞成写哲学性小说,因为她认为纯哲理小说不是好的艺术形式。这或许也反映了她的小说创作与她的美学主张之间的矛盾。默多克似乎意识到,哲学性小说会传达抽象的理论和概念,即便反映人的生存境遇的话,那也只是哲学家的生存境遇,而非普通人的遭遇,因此不具有普遍性。萨特的哲学性小说《恶心》即属于这类作品。在哲学论著《萨特,一个浪漫的理性主义者》中,她就指出了萨特式纯哲学小说的缺陷,并将萨特的《恶心》与卡夫卡的《城堡》加以比较。她认为“萨特小说的主人公洛根丁(Roquentin)的境况像是一个哲学家的境况,而卡夫卡(《城堡》)主人公K的境遇则是普通人的境遇……”毫无疑问,默多
       克的每一部小说都蕴涵着深刻哲理。但她却努力回避写萨特式的哲理小说;她试图在小说中反映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网下》的主人公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就是普通人的境遇,譬如,如何对待工作和爱情,如何获得经济独立,是否应该接受通过不名誉的手段赚得的巨额资金以满足经济需求等等。默多克主张小说家就应当描写“真实”的人物而不应该先入为主将“作者的意识”强加于人物。在论文《再访崇高与美》中她指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本质上是能够包容一切的,那就是表达一种真正的对各类人物的理解……”
       因此,既展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又揭示生活哲理是默多克小说创作的主旨。《在网下》就是通过不同人物的关系和情感纠葛揭示了自由、真理以及语言的本质。默多克首先成功地运用了象征的手法来表现主题。小说中一个突出意象就是“网”。虽然小说的名字源于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的“图象说”,但在这里“网”又被赋予了多重的含义。首先,从社会学层面看,网象征着社会和人的生存环境,暗示了个人的意志与社会意识形态之间的对立与冲突,表现了现代人既受到社会制度和习俗的束缚又渴望获得自由的矛盾心态以及他们企图摆脱这张无形之网的纠缠时的无能为力。其实,“网”从语义学上讲,也有“圈套”、“陷阱”的含义。社会就像一个由许多圈套组合而成的网络系统,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网的纠缠。第二,从心理学的层面看,网又象征人的意识结构,即意识之网、幻觉之网。主人公杰克总是生活在他自己用幻想编织的世界里,而他所理解的生活却与现实世界不相符,甚至是对现实的扭曲。所以即便他能摆脱社会之网的束缚,获得身体自由,他的精神仍然会受到幻觉的禁锢。只有当他从幻觉之网中挣脱出来,回到现实中去,他才会重新认识他自己同时也被他人理解,并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最后,从语言哲学的层面上看,“网”象征用语言建构的概念和思想,因此,它是文字之网、语言之网。这正是小说所要揭示的主题。默多克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受到了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的启发。维特根斯坦在其早期哲学著作《逻辑哲学论》中提出“图象论”,即“语言与世界在逻辑上同构”这一命题,其目的是揭示语言如何能够描述世界。《在网下》正是对语言能否真实客观地反映事物的本质提出了质疑,从而揭示了“真理”的本质。
       小说主要是通过对话的形式,即杰克和雨果的对话,探讨了语言与真理的关系。主人公杰克是一个作家,也是忠实的追求“真理”者。他只对理论和概念感兴趣、认为把握了理论和一般原理即是把握了真理。而雨果作为一个企业家、烟火制造商,他却对理论不屑一顾,而是更加尊重具体的经验和细节。但有趣的是,雨果总能看到事物的本质。他们之间的对话颇像柏拉图式的哲学对话。对话的主角并不是杰克而是雨果,杰克只是提问,不断地质疑。雨果的回答恰好传达了作者对语言与真理关系的思考。如,当杰克对语言表达问题感到。困惑时,雨果坦率地指出,任何用文字表述的东西都可能是谎言:
       语言确实不能让你呈现事物的真相……
       每当我同你讲话时,即便是现在,我也并非在说我真正想说的话,而是在说能够给你留下印象、并使你做出反应的话。我们之间即是如此——在那些存有较强欺骗动机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事实上,人们已经对这类事习以为常,几乎意识不到这一点了。整个语言就是制造虚假的机器……
       我自己知道,当我确实讲真话时,词语从我嘴里发出,毫无生机,而我从他人脸上看到的完全是空白。(59—60页)
       当杰克反问雨果“难道我们永远不能真正交流吗?”雨果的回答是:“我猜想行为不会说谎。”(60页)雨果的言行使杰克最终意识到语言表达的本质,并开始承认:“行为不会说谎,文字却总是说谎。”(228页)这也是默多克对语言本质的深刻洞见,即语言本身是不稳定的,它被视为圈套,因为“它既可以被用来揭示又可以被用来隐瞒事实;它本身就是戏剧性的;它在上演一出戏,这出戏可能表达也可能没有表达说话人的真实思想:它被听者以不同的方式根据各自不同的需要加以阐释。”所以,语言是人们认识真理的障碍、陷阱。
       默多克巧妙地通过小说与小说内的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将对话推向高潮,从而进一步揭示了语言与沉默的关系。杰克发表的题为《沉默者》的作品,其实写的就是他同朋友雨果的对话。书中有两个虚构的人物:泰莫勒斯和安南狄恩,他们分别扮演杰克和雨果的角色。小说的第六章特别描写了杰克在女友萨迪家偶然发现了自己作品时的情景,杰克阅读了部分片断,于是向读者展示了一段精彩的哲学对话。“网”这个意象就是雨果带着安南迪恩的面具揭示的:“我所讲的是当我们身历其境时做出的真实决定;在这里远离理论和一般原理的运动就是接近真理的运动,所有的理论建构都是逃避。我们必须根据情况行事,而这情况又是极其独特的。实际上它是我们永远无法接近的,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在这张网下爬行都无济于事。”(80—81页)在雨果看来“网”即是掩盖事物本质的语言;我们必须在这张网下挣扎去了解真实的情形,以获得真理。真理并非是由语言建构的概念和理论,真理存在于个别的事物和具体的情形中。“对几乎所有的人来说,真理如果真的能获得,那只是沉默。只有在沉默中,人的思想才能达到神圣境界。”(81页)在这里,默多克借助雨果这个人物道出了真理的本质,同时也对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做了精彩的诠释。依照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用语言)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值得注意的是,默多克似乎对维特根斯坦学说做了补充,即“沉默并不意味无意义”。语言所能描述的只是理性的,合乎逻辑的事情,但世界上有一些神奇现象(如人的潜意识活动等)是无法用语言逻辑去解释的,只能借助于非理性的体验、直觉等去洞察其奥秘,而这些无法用语言述说的事情往往是最真实最本质的。所以真理并不都是语言建构的,而是在沉默中产生。杰克和雨果的对话以沉默结束,并在沉默中达到相互理解。这恰好暗示了:只有保持沉默才能摆脱网的纠缠,逃离语言陷阱。其实,默多克不仅在揭示语言与沉默的关系而且也在拷问艺术的本质,即文学艺术能否真正揭示客观真理。这也是她以后的许多小说所探讨的基本主题。在她的代表作《黑王子》中,默多克通过小说的叙述者道出“所有艺术家都梦想走进沉默,正像一些生物要回归大海去产卵一样”。进而暗示了艺术与沉默的关系:沉默即是艺术家追求的理想境界,任何成功的艺术品都应该达到其终极目标,都会走向沉默。
       五
       通过对《在网下》的解读不难看出默多克以哲学家的理性、睿智和艺术家的情感和对人性的洞见进行艺术创作,因此她的小说不带有任何自我意识,它甚至不像是出自于女作家之手。其主要原因是她成功地运用了第一人称男
       性叙述视角。从叙事学的角度看,杰克是“不可靠的内部叙述者” (unreliable internal nar-rator);他既是主人公,又是叙述者,有时他又是旁观者。默多克的成功力作,如《黑王子》、《大海、大海》等,大都恰到好处地运用了这种叙事角度。采用不可靠的内部叙述视角,可以使叙述者的视点在不同人物之间来回变换,并起到从文本内部颠覆主人公的地位、凸显小说的内在张力的作用。譬如,在杰克和雨果的对话中,默多克有意避免使主人公杰克处于对话的中心地位,而是让雨果扮演主角,杰克只是提问者。雨果的角色恰似柏拉图哲学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他总是能得到最精彩的台词,并且担负传达真理的重任。由此看来,男性主人公叙述角度在默多克的作品里其实只是一种话语功能,是不断变换视点的叙事策略;他只代表一个角色面具或戏剧角色。
       谈到戏剧角色,就不能不提到默多克小说的主要审美特征——戏剧风格。她的小说创作吸收借鉴了一些舞台戏剧的创作技巧和元素,如伪装、面具、角色等。这主要是因为她的小说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生活中的独特、神奇的事件,也就是偶然性。其实偶然性本身就极具戏剧性,而戏剧的本质就是表现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这种戏剧性在她各个时期的小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正如迪尔达·D·斯彼尔所评论的,“她总是描写一些戏剧场景,在这场景中人物需要对彼此的行动做出回应。”默多克小说的戏剧风格同她崇拜莎士比亚并深受其影响是密不可分的。默多克同莎士比亚一样认为世界就像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她在《再访崇高与美》中指出:“一部小说好比一座适合不同人物自由生活的房子,它应该将形式与现实完美地结合,并尊重现实和它的各种奇异的偶合性方式,这才是最高层次的散文艺术。”她的小说向我们展示的正是浓缩的现代社会大舞台。《在网下》的主人公杰克与其说是小说人物和叙述者不如说是作家创造的一个戏剧角色或面具,小说中每个人物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代表一种人格面具,如杰克代表唯我主义者和探求真理者,雨果则是实干家,是“真”和“善”的化身;杰克所追求的女性安娜是个演员,她是艺术和美的象征等等。杰克的叙述不仅传达他自己的声音,其他人物的声音都是通过他的叙述而传达的,所以小说的男性叙事话语实际上是多种声音的汇合,当然也包括作者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narrator)这个词在戏剧里的含义不同于小说的叙述者,他只是戏剧幕间的旁白者或解说人,并不一定是戏剧角色。所以叙述者杰克的声音可以被看作是界于小说的叙述者和戏剧的旁白者之间的话语功能。通过这种话语和视角的不断变换,默多克巧妙地处理了作者与叙述者、叙述与角色以及主人公(叙述者)与作品中的不同人物的关系,使她既可以同作品中的人物保持舒适的距离,同时又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将自己对人生和艺术的思考以及道德哲学思想溶入自己的作品。
       总之,默多克的小说为我们展示的是多声合奏、多元共存的艺术世界,或许任何阐释都无法概括她作品“如此庞大厚重的内涵”。《在网下》只是她的第一部小说,她以后的许多小说无论是在题材、结构还是叙事方面都更加复杂、更加开放并且更加变换不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4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她小说创作的主旨和美学追求是始终如一的,并且她的小说创作始终贯穿着一个核心观点——“一个熔伦理哲学思想和文学艺术思想于一炉的观点”。《在网下》是最能体现默多克创作主旨的小说并且为她以后的小说做了重要的铺垫。综观默多克各个时期的小说,从早期的《钟》、60年代创作的《被砍掉的头颅》、70年代创作的《黑王子》,到她最后的一部小说《绿衣骑士》,无一不表现出她对女性话语的超越和对“无我”境界的追求,以及对善和美的本质、对艺术本质的思考。应当指出,当下正是后现代话语时行、强调“解构”、突出“自我”的时代,而默多克作为二战以后步入英国文坛的作家并没有一味迎合时代潮流,而是在小说实验的道路上独辟蹊径,从柏拉图善的理念出发建构了新的道德哲学和美学思想,为西方后现代文坛带来了一线理性的曙光。默多克坚信善和美将拯救世界。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外语学院)
       责任编辑:杨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