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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与阐释]《伊尔的美神》之“谜”的叙事构建
作者:田庆生

《国外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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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伊尔的美神》一直被视为法国短篇小说,尤其是奇幻小说史上的一篇经典作品。作者梅里美成功地使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秘现象表现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可信性。作者通过巧妙的叙事安排,营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环境,使用单一内聚焦的叙述技巧,使小说的神秘性一直保持到最后。种种迹象使读者趋向于接受超自然的解释,但我们又无法相信一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作者拒绝在理性的解释(一桩普通的凶杀案)和超自然现象的解释(神明的嫉妒和报复)之间做出选择,因此叙述者和读者一样不知道谜底。本文试从内涵结构和叙事技巧两个方面去揭示作者是如何构建和保持这个“谜境”的。
       关键词 神秘现象 现实情境 内涵构建 外延构建 视角
       梅里美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他写过历史剧《雅克团》,历史小说《查里第九时代轶事》,尤其是他的中短篇小说,脍炙人口,如表现吉普赛女郎独立不羁、视自由胜过生命的《卡门》,体现科西嘉岛人豪爽仗义、桀骜不驯的《马铁奥·法尔哥尼》和《高龙巴》,揭露殖民主义者贩卖黑人的《塔芒戈》、描写感情悲剧的《古花瓶》和《双重误会》等作品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183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伊尔的美神》,或许是因为它充满神秘色彩,不像作者的其他大部分作品那样更贴近现实的缘故,似乎没有引起我们太多的关注。
       然而,奇特的故事内容、真实与想象,或者说理性与非理性世界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简洁、细腻的文笔使这篇作品独具魅力。在作者本人的眼里,这是他的杰作。而且,《伊尔的美神》也一直被视为法国短篇小说尤其是奇幻小说史上的一篇经典作品。瓦莱里·拉尔波道出了它的成功之所在:“《伊尔的美神》是梅里美的杰作,因为在这篇作品中,他成功地使极具超自然色彩的现象表现出了最大程度上的真实性”。
       让我们首先对作品的故事情节做一简单回顾:巴黎的一位考古学家经朋友介绍,去法国东部一个叫伊尔的小城拜访一位同行。后者津津乐道地向他的客人透露,自己不久前刚从花园里挖出一个维纳斯铜像。客人到来时正赶上主人的儿子举行婚礼的日子。新郎在婚礼之前参加一场网球比赛时无意把准备送给新娘的结婚戒指套在了铜像的手指上。事后他无法从铜像上取回戒指,因为他发现铜像的手指似乎紧紧地弯曲着不让他取下。新郎私下把这件事告诉了巴黎来的客人,并请求他亲自去看一看。考古学家认为新郎在说醉话,未作理会。入睡之前和黎明前后,他听见楼梯上有沉重的脚步声上下。翌日清晨,人们发现新郎死在床上。神情恍惚的新娘在警方的询问下声称夜里有个高大的女人,来到新房,上床抱住了新郎,使其窒息而死。考古学家立刻想起了那尊既很美又面露凶相的雕像。不过更引起他怀疑的是与新郎在婚礼前比赛网球的那个西班牙人。因为后者在比赛失败后曾扬言要“回敬”新郎,但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新郎之死于是便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小说结尾时,叙述者告诉读者,新郎的母亲把铜像铸成了一口钟送给了当地的教堂。小说是这样结尾的:“厄运似乎总追随着拥有这块青铜的人。自从这口钟在伊尔敲响,葡萄已经被冻坏了两次”。
       在挖掘雕像的过程中,一个叫让·科尔的村民一条腿被雕像压断。这是个偶然事故还是一个凶兆?顽童用石头砸雕像时遭惩罚也是偶然吗?新郎无法从雕像手指上取下他的戒指又如何解释?新郎在新婚之夜的死亡使雕像的神秘性达到高潮。维纳斯铜像真有“灵性”吗?谁是杀死新郎的凶手?是雕像?还是西班牙人?抑或是其他人?对于这个问题,作者没有给出任何的明确答案。新娘的陈述被警方视为神经错乱之谈,西班牙人的证词、现场发现的脚印以及旅店老板的证明排除了他的可疑性。梅里美利用巧妙的叙事技巧,使读者面对超自然现象的态度逐渐动摇。这部作品给读者留下的是一种困惑的感觉,尽管读者不相信雕像会是凶手,但又不免因铜像所表现出的神秘性而犹豫,尤其是对当时的读者来说。读者面临着一种选择,但叙述者在这里似乎只关心说“谜”,而不负责解“谜”。叙述者和读者一样不知道谜底。本文试从内涵结构和叙事技巧两个方面去分析作者是如何建构和保持这个“谜境”的。
       一、“谜”的内涵构建
       如果说作品中的神秘现象本身是“谜”的“表象”,那么在表象的背后还存在一系列构成“谜”的内涵要素。
       罗兰·巴尔特在《叙事结构分析引论》中指出,在一部叙事作品中,每一个细节都有意义。“一切,在不同程度上,都具有意义”。他举了福楼拜的短篇小说《一颗淳朴的心》中的一个例子:小说中的叙述者一度似乎不经意地告诉读者,蓬莱韦克区区长的女儿有一只鹦鹉。而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其实构成了一个功能要素,或者说“叙述单元”,因为鹦鹉将在女主人公的生活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巴尔特所说的“叙述单元”可以是一组句子,一个句子,一个词,甚至是一个词中的某些要素,“其实,叙述单元在这里并非语言单元(词),而仅仅是它的内涵价值……;这就说明,某些功能单元可以小于句子,但仍然属于话语:它们超越的不是句子——因为它们事实上小于句子——而是表面意义……”
       根据巴尔特的理论,我们可以把梅里美作品中构成“谜”的内涵组成部分看成一系列的叙述功能或“叙述单元”。
       1.谜幕的展开
       谜幕包括书名、题记和首句三个叙述单元。
       标题。梅里美这篇作品主要有以下三个中译本:《伊尔的美神》、《伊尔的维纳斯铜像》、《伊勒的维纳斯像》。这三种书名的译法各有道理,都无可非议。后两种译法大同小异,偏正结构中的主体词都是雕像——一个具体的没有生命之物,而第一种译法中的主体词“美神”却给人一种神秘莫测、难以捕捉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一种译法更能体现整个作品的神韵。其实,“维纳斯”一词在法文中可以有三种意思:罗马神话中的美神和爱神,维纳斯女神的雕像,还可以引申为美女的意思。译文“美神”巧妙地涵盖了这三种意思,因此更加符合原文的多元含义。此外,“伊尔的美神”这一词组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矛盾、对立的组合,限定词“伊尔”是现实中存在的一个法国小镇,而被限定词“美神”却属于神话世界。这样一个让人难以捉摸的标题,无疑会激发读者的困惑或着说好奇感,促使他去阅读这篇作品。
       题记。书名下面紧接着就是一个题记,题记的形式从直观上造成一种迷惑人的效果,因为它是用希腊文写成的,出自古希腊讽刺和幽默作家吕西安之手,题记的内容也令人费解。在读者还沉浸在题目留给他的困惑之际,题记使其再一次陷入迷茫。这里我们不难想到梅里美的另一篇充满神秘色彩的作品《熊人洛奇》(1869)。这篇作品无论从结构和叙事方式上都与《伊尔的美神》如出一辙。书名“Lokis”和用立陶宛语写成的卷首题词都具有同样的叙述功能。
       
       首句。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预示了“谜”的主题。
       我走下加尼古山最后一个小坡,虽然太阳已
       经落山,但我仍然能分辨出平原上伊尔小城
       的房舍,此刻我正向这座小城走去。
       这句话中的三个主动词所表示的三个动作都与“谜”有一重隐喻关系。第一个动词“走下”是一个向下的动作,它意味着叙述者终于离开了代表现代进步的大都市巴黎,下到一个偏僻落后、神秘现象见怪不怪的外省小镇;第二个动词“分辨”表明叙述者终于看到了他的目的地,但笼罩在暮色之中的伊尔小镇仍然保持一定的未知色彩,要了解它的真面目,他还要接近它,“走向”它。如果说前两个动作都涉及一个具体的客体,第三个动作“向……走去”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动作,他正在走向小镇,走向神秘之所在。此外,这三个动词都是以字母“d”打头的,而我们知道,法语中与“谜”相关的几个词”也都是以字母“d开头的。其实,动词“猜测”(devlner)在整个作品中多次出现。例如,小说开始后不久,该词就在叙述者和他的向导之间简短的对话中反复出现:
       “咱们赌一只雪茄好不好,看我能不
       能猜出您去德·佩莱赫拉德家干什么?”
       “这个嘛,”我边回答边递给他一支雪
       茄,倒不十分难猜……”。
       “好吧,我打赌您到伊尔来是看那偶
       像对吗?看见您描画塞拉波纳的圣像我就
       猜出来了。”
       后来,当叙述者见到佩莱赫拉德先生时,他说:“我想我能够猜出您打算叫我大吃一惊的东西。”
       另外,美神雕像上刻的文字本身就神秘莫测,其中有希腊语、拉丁语、腓尼基语,叙述者和他的主人始终无法达成一个统一的解释。雕像座底上的那句话就像一个字谜,“Caveamantem”可以理解为“谨防爱你的男人”,但也可以解释为“如果她爱你,你可要小心”。
       2.色彩的象征意义
       黑色是整个作品的主导色彩,神秘现象与黑色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小说一开始,便把读者引入了黑夜。在向导和约翰·科尔刨挖橄榄树的时候,他们首先看到的是雕像的一只手,那是“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只伸出地面的死人的手一样”;他们挖出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雕像全身都覆盖着“黑绿色的铜锈”;佩莱赫拉德先生在拿雕像和他的儿媳妇相比时说,“罗马那个是黑的,卡塔卢尼亚那个是白的”;新娘声称她新婚之夜看到丈夫被“一个暗绿色的巨人”紧紧地搂着;神秘的事情都是在夜里发生的:叙述者目睹雕像惩罚对她使坏的顽童的事发生在晚上,阿尔封斯无法从雕像的手指上取回他戒指的时间接近午夜,新郎是在新婚之夜被“雕像窒息而死”的。
       3.雕像之谜
       雕像本身充满了神秘性。从雕像的整体而言,叙述者为她完美的形体和“国色天资”所倾倒。但她的神情却难以捕捉。“至于脸部,我怎么也表达不出其奇异的特征”。雕像的神情不但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而且也无法用画笔来表现:“从八点起,我便坐在维纳斯的雕像前面,手拿着铅笔,把雕像的头部反复画到二十次,始终抓不住她的表情。”面对雕像,如果说叙述者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他同时也是个失败的画家,他既无法用文笔勾勒出神秘雕像的特征,也无法用画笔描绘出她的面孔。超自然现象的载体是不可叙述的,也是不可描画的,因为她没有现实的参照物。神秘之物总是躲着他,从而永远是个谜,这也正是作者所要达到的目的。
       罗兰·巴尔特在《叙事结构分析引论》中区分了两种类型的信息:隐含信息(lesindice,)和直接信息(1es informants)。“隐含信息总是含有一些暗示性的信息意义(一个隐含信息可以是笼罩某个行动发生前的沉闷、令人不安的气氛);而直接信息则相反……它们是一些单纯的、立刻就产生明确意义的信息。隐含信息牵扯到一种辩读活动……,而直接信息则提供一种现成的知识……直接信息(比如一个人物的确切年龄)的作用是加强现实参照对象的真实性,使虚构根植于真实……”如果说我们前面论述的这几个方面(谜幕的展开、色彩的象征意义、雕像之谜)属于巴尔特所说的“隐含信息”,下面我们所要谈论的内容则属于“直接信息”的范畴。
       二、“谜”的外延构建
       1.信任的阅读契约
       叙述者从一开始便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把读者带入了故事情境。毫无疑问,和第三人称相比,第一人称的叙述者给读者的可信度更大。本维尼斯特在《普通语言学问题》中从阿拉伯语语法学家有关人称代词的定义(第一人称是“讲话者”,第二人称是“我们讲话的对象”,第三人称是“缺席者”)出发,指出了第一、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的根本区别。使用“我”的人称代词就必然意味着我在对某人讲话,这个人只能是“你。”“我”的出现必然意味着“你”的存在和回应,尽管这种存在和回应在文本中是潜在的。而第三人称表达的则是一种陈述结果,它排除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之间的那种特殊关系。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最大区别还在于,前者带有某种承诺和责任的属性,而后者则不然。叙述人称的选择在涉及奇幻作品时显得尤其重要,要让读者去相信一个不存在的现象或至少对其产生疑问,建立读者对叙述者的信任感是至关重要的。作者只有和读者建立一种信任的关系才有可能影响后者。热奈特把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同故事的”(homodiegetique)叙述者,他不属于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或见证人,另一种是“自身故事的”(autodiegetique)叙述者,他是故事的主人公。“自身故事”叙述者的视野限制要比“同故事的”叙述者的更大,因而也更为客观。《伊尔的美神》中的叙述者就属于“自身故事”叙述者。
       要取得读者的信任,叙述者还必须具有一个容易让人信赖的身份和真实感。这个“我”显得越真实,他的信誉也就越高。《伊尔的美神》中的叙述者就具有这些特点。首先是身份,他是来自巴黎的一位考古学家,也就是说他的身份是学者。考古学注重实证,考古学家和科学家一样,思维严谨,逻辑性强,重理性,出自他的见证自然是可信的。这里我们不难想到我们前面提到的梅里美的另一篇奇幻作品《熊人洛奇》。这篇小说中的叙述者也是一位学者,根据原文的注释,他的名字取自梅里美1836年结识的一位德国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名字。虽然梅里美作品中的叙述者没有刻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叙述者毕竟是虚构人物,不能与作者等同,但我们很容易觉得他就是作者梅里美本人。作品中的“我”是一位来自巴黎的考古学家,而梅里美本人当时担任着法国历史文物巡视员的职务,他经常去法国各地进行实地考察,他对艺术作品、古代文化和考古学具有浓厚的兴趣,去比利牛斯地区作考古巡查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了,《伊尔的美神》中的叙述者去伊尔小城的目的正是参观
       当地的古迹。此外,我们知道,梅里美在巴黎生活,是单身,还是小说家,而作品中的叙述者也来自巴黎,也是单身,也写小说。叙述者的单身情结多少也体现了作者对婚姻的成见:“不知怎地,我对婚礼总有一种凄然的感觉。”“人家办喜事而我这个单身汉却在这里扮演傻瓜的角色。”一方面他担心佩莱赫拉德儿子的婚事会妨碍他的参观计划,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会像一个不速之客坏了人家的喜事。而事实上新郎的悲剧也与婚事有直接关系,婚姻实际上成了他的坟墓。单身情结也体现了叙述者对女性的困惑态度。女人在这部作品中似乎没有什么地位。真正的女主人公是维纳斯雕像。她在叙述者的眼里美貌绝伦,但同时又有一种近乎凶恶的狡黠、轻蔑、嘲弄、放荡和残忍的神态。新娘长得既美丽又迷人,仪表自然得体,但她流露的狡黠使叙述者不由自主地想起维纳斯雕像母老虎般的表情。我们也可以从梅里美笔下的其他一些女主人公身上(比如卡门、高龙巴等)看到女人的这种双重性。
       2.真实的时空情境
       小说一开始便开门见山,让我们进入了一个真实的时空情境。
       首先是真实的地理环境。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伊尔——法国东比利牛斯省的一个小城。加尼古山脉以及后来出现的鲁西荣地区和东比利牛斯省的省会佩皮尼昂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地点,就连向导提到的塞拉博纳修道院也是真实存在的。
       故事开始的时间从表面上看并不明确,我们只知道是过去的某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然而,作品开始时向导说的一句话暗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七月王朝:“(雕像)比市政府里那尊路易—菲利浦的彩色石膏半身像更漂亮,做工更精细。”乍一看,叙事时间也不明确,尽管叙述者时常打断故事的叙述,回到叙事正在进行的时间。例如,叙述者不时从过去时(故事发生的叙事时态)回到现在时(叙事时间):“刚才我已经简单地描绘过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现在还应补上一句……”;“这顿晚饭和饭后的谈话在此就不提了……”;“我的内心独白远不止此,姑且略去不谈。”但在故事的尾声,我们看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叙事时间重合:“我走了以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新的消息澄清了这场神秘的祸事。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在儿子死后几个月也去世了。通过遗嘱他把手稿留给了我,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将这些手稿付梓。”至此为止,一直支配故事叙事时态的完成时态简单过去时被表示与现时发生关系的完成体复合过去时所代替,简单将来时(“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将这些手稿付梓”)的时态表明将要发生的动作。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小说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结尾的:“又及:我的朋友P先生刚(最近过去时)从佩皮尼昂写信告诉我,那雕像已经不存在了……”这是我们通常在信函结束并签完名之后想要补充什么内容时常常采用的方式。可以说,作者在此采用这种方式并非偶然,它不但进一步缩小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而且还使读者意识到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叙事时间之间的紧密关系:故事不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是发生在和读者息息相关的时期,即七月王朝时期,也是作品发表的时期一1837年,从而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
       3.“见证人”的叙述视角
       布特在《距离与视角》一文中写道:“既然小说家的选择实际上是无限的,那么做什么样的选择是有效的这个问题又让我们回到了亚里斯多德在他《诗学》中所使用的一种推论:希望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就应选择什么样的视角,其他选择都不合适。”《伊尔的美神》的作者选择了什么样的叙述视角,这种选择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
       我们可以看到,主导这篇作品的视角是一种严格的内聚焦,这种聚焦方式保证了“谜”的持续性。
       梅里美笔下的叙述者是故事惟一的见证人。读者只能看到、听到叙述者所看到或听到的,他和叙述者知道的一样多。整个故事是通过对话或叙述者的视角展开的。从表面上看,叙述者是一个真正参与了故事的人物,他受到了德·佩莱赫拉德先生的接待,看见了维纳斯雕像,目睹了新郎的网球比赛和婚礼的全过程。悲剧发生后,他还像侦探一样亲自调查案发现场,并向检查官提供可疑的线索。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叙述者只不过是个旁观者,正如托多洛夫所指出的那样,“叙述者在这篇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使我们有点想到柯南道尔小说中的华生,或其他与其类似的角色:他们更像是见证人,而不是演员……”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叙述者是如何“见证”一系列神秘事件的。
       首先是雕像砸断让·科尔腿的事件。这是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向导——转述给叙述者的,后者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幕。让·科尔被雕像砸断腿的事很奇怪,雕像似乎有意伤害了他,但另一方面,偶然性也是存在的,雕像倒地砸伤人的事完全可能是一次偶然的意外事故。雕像报复用石头砸她并侮辱她的顽童那一幕似乎是叙述者亲眼所见。他告诉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自己“亲眼见到”侮辱塑像的人是如何遭到报应的。叙述者入睡前打开一扇窗户,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气,他向窗外看去,视线落在了月光下矗立在院子里的塑像上,接着他听见了几个顽童用语言侮辱塑像的对话,并“目睹”了其中一个向塑像投掷石头并被反弹回来的石头打伤的过程。其实,叙述者与雕像相距四十多米,再说又是夜晚,他的见证不可能非常客观。一系列表态词的使用也证明了这一点:“从我当时所在的距离,很难看清雕像的姿势,只能判断出其高度有六尺上下。”“判断”这个词很重要,它为叙述者接下来的一些列观察行为的不确定性都定了调子。比如,顽童中的一个“看样子”是个锁匠学徒工,他弯下腰,“很可能”拾了块石头,他胳膊一扬,“扔出件什么东西”。至于石头弹回击中顽童头部遭到报应的事,叙述者只是根据顽童说出的话来断定的:就在学徒扔出石头的一瞬间,他用手捂着头,痛苦地大声嚷道:“她把石头给我扔回来了!”其实,石头反弹击中顽童的事到底是雕像的神力所使,是偶然还是顽童的主观臆断,我们都无法断言。作品中发生的第三起神秘事件是戒指事件。我们还记得,小说中的新郎在和西班牙人比赛网球之前曾把为新娘准备的戒指取下来随手套在了雕像手指上。当时坐在树下准备目睹比赛的叙述者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后来,当新郎告诉他因为那雕像“攥起了尹指”他无法从雕像手上拿下他的戒指这一奇特现象时,叙述者本来可以自己去验证一下事情的真相,但他却想到这可能是新郎酒后之言或是恶作剧,所以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因此错过了见证神秘事件的机会。神秘现象的高潮体现在雕像从无生命的静态过度到有生命的动态的变化上,但这个变化的直接见证人也不是叙述者,后者充其量只是听见了楼梯上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叙述者夜里听到的使木头楼梯嘎吱作响的沉重的脚步声使我们想到了那个粗鲁的、身高两米、和维纳斯雕像一样有着黝黑的橄榄色皮肤的西班牙巨人,但不在现场的证明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
       性。神秘悲剧的直接目击者是新娘,她的证词似乎印证了雕像行凶的可能性,新郎胸部被铁圈勒过的痕迹依然可见,但新娘说的话被认为是一个精神受到刺激后的人说的疯话,毫无参考价值。新郎之死于是成了一个无头案。
       从上面的分析看,叙述者实际上是一个视角非常局限的见证人,他对故事中的神秘现象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见证。作者正是通过巧妙的叙事安排,营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环境,使用单一内聚焦的叙述技巧,使小说的神秘性一直保持到最后,小说的结尾甚至具有侦探小说的色彩。
       梅里美这篇作品的最大特点在于将现实与幻想这两个截然对立的世界合理地揉合在了一起,使读者产生了最大程度上的好奇感。作品具有奇幻文学体裁的典型特征:“神秘事件突然闯入现实生活,”读者无法用自然法则去解释这样的事件,但又难以相信它,因而会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伊尔的美神》叙述的是一个使人担忧、惊讶甚至恐惧的神秘事件。谁是杀死新郎的凶手?是西班牙人?是雕像?还是其他什么人?种种迹象(床下发现的戒指、新郎被勒的痕迹等)使读者趋向于接受超自然的解释,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接受这样的解释,但又找不到理性的解释。作者拒绝在理性的解释(一桩普通的凶杀案)和超自然现象的解释(神明的嫉妒和报复)之间做出选择,他只满足于叙述现象本身,而不做任何的定论。从这个角度而言,《伊尔的美神》具有一定的现代性。
       梅里美本人是个严谨的理性主义者,他并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他所感兴趣的是尝试一种新的体裁,新的叙述技巧。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在小说之“谜”的背后隐藏着的象征意义。表面上充满神秘色彩的悲剧——新郎之死似乎是一种报应,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所遭到的报应。崇拜偶像是上帝所憎恶的事,这篇作品中的雕像就是一尊异教徒的偶像,所以是邪恶的东西。偶像一词在小说开始不久就出现了:“我打赌您到伊尔来是看那偶像对吗?”向导对巴黎来的考古学者说。佩莱赫拉德是亵渎神灵的典型代表。他选择星期五这个不吉利的日子给儿子办喜事,尽管叙述者提醒他巴黎人谁也不敢选这样的日子娶妻,但他执意如此,因为那是维纳斯女神的日子:“您瞧,我亲爱的同行,我心里只有我的维纳斯,以名誉保证,正是因为她我才选择了星期五”。佩莱赫拉德甚至还使偶像崇拜具体化,提出要在儿子的婚礼之前拿两只野鸽为维纳斯举行一个小小的祭祀活动。显然,他把雕像看得比儿子的婚事要重要的多,当叙述者问起他儿子的婚事时,他说那是小事一桩。雕像的邪恶性在作品中常常可见。她那张充满“邪气的脸”使叙述者绝望,新郎称她是“魔鬼”。佩莱赫拉德每次提到雕像时,总是忘不了加上主有形容词“我的”,如:“我的维纳斯”,“我的美神像”。他甚至不在乎被雕像砸断腿:“被维纳斯所伤,笨蛋才会抱怨。”他对雕像的爱恋举动,让我们想到了皮格马利翁爱恋雕像的情结。佩莱赫拉德亵渎上帝、崇拜偶像的行为最后得到了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