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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与阐释]略谈希罗多德的叙事笔法
作者:刘小枫

《国外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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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本文以古希腊史家希罗多德的《原史》为例探讨其叙事笔法。读希罗多德有两种方法:要么从现代的史学观念出发,追究其历史真实,要么循希罗多德的叙事笔法,去接近作者如此写作的用意。而对于《原史》这部大书,与其将它当作如今所谓的“历史书”来读,不如当作一部悲剧诗来读。
       关键词 历史 虚谎叙事 探究原委 悲剧样式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425)早在罗马共和时代就已经有了pater historiae(史家之父)的大名(西塞罗,《论法律》,卷一,1,5),但关于他的生平,后人所知极少:希罗多德可能在公元前484(或480)年出生於小亚细亚多里斯人的Halikamassos城(今土耳其境内的Bodum)中的一家名门,年轻时因跟随一位长辈发起推翻僭主Lygdamis的统治事败,被迫流亡Samos岛,在那里学会丁伊奥尼亚方言。后来,他游历好过多地方——马其顿、埃及、腓尼基、叙利亚、黑海沿岸等地(据说靠做生意旅行,体察各地民风),最后到了雅典,很快就与人民领袖伯里克勒斯、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等名流混得很熟(约公元前447-443年间)。
       当时的雅典有帝国气象,伯里克勒斯计划在意大利南部被毁的西巴里斯城旧址建一个新城图里奥(Thufioi,据说该城的“宪法”由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普罗塔戈拉起草),希罗多德积极参与这个殖民计划,444年迁居图里奥,成为那里的正式公民,一直居住到去世(估计当时伯罗奔半岛战争刚刚爆发)——在这座新城里,希罗多德写下了不朽的九卷书(据推算,大约公元前430—425年间发表)。从参与伯里克勒斯的殖民计划来看,希罗多德似乎相当钦佩雅典的民主政制——颂扬阿提卡式自由民主的言论,在九卷书中并不少见(参见卷五78节,97节,卷七135节,卷八1节、111节等)。
       这九卷书被冠以这个书名,源於(目击者或裁决法官),意思是法官询问见证人,以便形成自己的判决——这个含义仍见于卷二,99.1:
       以上所述出自我个人的所见、看法和探究,下面,再据我听到的记述一下埃及的历年事件,在这些事情上,我会再加一些自己看到的东西。(刘小枫译文)
       在这里,lotopin的含义就是“探究”,就词源义来说,首先指询问目击者,在希罗多德那里,含义首先指打听、探问——向那些据自己的生活习惯懂得不少事情的人们打听、探问他们所了解的事情,由此引申为“探询、考察”,以便找出、搞清楚发生事情的“原委”——修昔底德仍然避免用探究,因为在他那个时候,这个语词的含义还带有“见多识广”、“会讲故事”的含义。
       希罗多德的九卷书如今通常被译作“历史”,会产生严重误导,以为希罗多德写的是如今所谓“通史”一类——如今所谓“历史”,给人的印象是指客观发生的事情,“史学”则意味着把主观的看法转换为客观的知识,而希罗多德的lotopin与此都不相干。将lotopin径直写作historien不对,在占典语文学界已届常识,有入主张最好泽作Inquiries--汉语依样画葫芦,把historien译作《历史》,当然也不对。鉴于lotopin的“探究”含义,不妨译作《原史》(“原”者,穷究本源也,《吕氏春秋》有《原乱》、《淮南子》有《原道》、韩愈有《原毁》)。
       《原史》九卷的纪事起於特洛亚战争、止於公元前479年发生在米卡列(Mycale)的大战,但并非平铺直叙的“通史”——全书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卷一至卷五28节),以波斯帝国的兴起和对外扩张为主线,逐个述及吕底亚、美地亚、波斯、巴比伦、埃及等地的情况,内容极为庞杂,结构奇特,插入不少叮独立成章的故事;第二部分(从卷五29节到结束)则集中叙述希腊—波斯战争的经过(公元前449年伊奥尼亚人反抗波斯统治起到希腊人占领色雷斯的赛司托斯城),结构一贯,较少插笔。
       读希罗多德有两种方法:要么从现代的史学观念出发(于是会问,希罗多德记叙的是否历史真实,遇到前半部分万花筒式的叙述,就只好解释为作者的史书写作还不成熟,或者把希罗多德称为第一个“人志学”家,说他记叙了好多希腊以外的“夷人”生活),要么循希罗多德的叙事笔法,去接近作者如此写作的用意。
       固然,希罗多德显得非常强调“自己的所见”,以此为叙事的基础。但《原史》中记叙的事情大多并非希罗多德自己亲身经历的,“自己的所见”从何而来?希罗多德也多提到“依据所闻”看起来这像是他所依傍的所谓“史学原则”。但问题是,希罗多德并非“所见”必录、“所闻”必记。换言之,希罗多德并非要客观地记叙希波战争这一历史事件(如今的一些史学家喜欢如此来衡量希罗多德),而是要给为什么会发生希波战争一个解释——这就是所谓的“探原”: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第一部分无异于是在试图呈现希波战争的“起因”。
       实际上希罗多德的叙事笔法有三个来源:从荷马《史诗》那里,希罗多德学到叙事语言和编造情节的能力;从苏格拉底之前的自然哲人们那里,他承继了探究万事万物“起因”的癖好:从雅典民主时期的悲剧诗人们那里,他接受了对生命和人世的悲剧性理解。凡此便构成了希罗多德《原史》的三大要素:虚谎叙事、探究原委、悲剧样式(尤其统治者的人生悲剧性:放肆和惩罚)。
       说到底,对于《原史》这部大书,与其当作如今所谓“历史书”来读,不如当作一部悲剧诗来读——至少在18世纪时,仍然有心明眼亮的人懂得,希罗多德的《原史》是做诗,而非如今意义上的写史,卢梭在《爱弥尔》中援引希罗多德的《原史》时说道:
       古代的史家所描述的事实即便是假的,他
       们的许多见解仍然可供我们采纳。其实,
       我们大都不善于认真利用历史;人们注意
       的是那些引经据典的评论;似于要从一件
       事实中得出有益的教训,就一定要那件事
       情是真的。明理的人应当把历史作为一系
       列寓言,其寓意非常适合人的心理。
       在说到教小孩子读史书时,卢梭谈到什么叫“历史”,对我们理解希罗多德也很有帮助:
       更可笑的是,你叫孩子们学历史;在你的
       想像中,以为孩子们可以理解历史,因为
       历史收集的全是事实。但“事实”这个语
       词应当怎样理解呢?你认为决定历史事实
       的种种关系很容易理解,孩子们心中可以
       毫无困难地形成相应的观念么?你认为对
       事件的真正了解可以同对事件的原因和结
       果的了解分开,认为历史涉及道德的地方
       非常少,不懂道德的人也可以学会历史
       么?
       卢梭似乎懂得,希罗多德的《原史》有如悲剧作品(在《致达朗贝的信》中,卢梭说到希罗多德恐非偶然),通过悲剧式的写作来让人获得教益。《原史》在卷九嘎然而止,人们
       不清楚是缺佚抑或没来得及写完——然而,色诺芬的《希腊志》没有明确的开始,《原史》没有明确的结尾,都可能是作者的用意而已。
       《原史》在文学上的中心特征是叙事,然而,何谓“叙事”?希罗多德自己说:
       不过,我的义务是记叙人们讲述的一切,
       当然,我没义务什么都信;这个说法适用
       于我的这全部叙述。(卷七,152节,刘
       小枫译文)
       所有的“叙事”都是“说法”而已,叙事不在于所讲的事情是否真实,希罗多德要我们对他的整部《原史》的叙事也要抱持如此态度。
       《原史》开篇第一句说:
       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纳索斯
       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
       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
       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遗忘,
       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
       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
       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
       (王以铸译文)
       为了记住(回忆的旨趣)显得是首要的动机——这成为后世所有史书的基本动机;然而,记住什么?记住历史上的丰功伟绩——这似乎是传统史诗的旨趣;然而,《原史》记叙的是“丰功伟绩”?难道不是血腥的战争吗?最后一句恐怕才说的是实话:探究为什么会发生希波战争这样的事情,换言之,人类为什么会有异族之间的战争。
       《原史》中的主角是当时的历史要人:波斯君王们、希腊政治家和将军们,要事则是重大战役。但所有这些都是骨架而已,全书血肉是不同民族的生活方式(礼法),透过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希罗多德力图呈现人类生活的本来面目。
       希罗多德如何描述希波战争的起因?
       一开始,希罗多德讲述的是抢女人的事情:腓尼基人抢走伊奥(10)、克雷特(Kreter)人抢走欧罗葩、希腊人抢走美狄亚、帕黎抢走海伦——这些劫女事件一件紧扣一件,一报还一报,最后一次劫女导致希腊人捣毁特洛伊(卷一,1—5节)。这些都是传说,似乎希罗多德把希波战争的起因回溯到传说时代,难道希罗多德真的认为,战争起因是这些劫女事件?的确,这些劫女行为没有一件不是不义行为。但从希罗多德的叙述来看,似乎所有这些都是“说法”而已,真正的原因其实并不清楚(希罗多德兴许认为,史书作家并不掌握关于历史事件之开端的确切知识)。但这些劫女事件的环环相扣也清楚地透露出:欠债是真正的原因,尽管搞不清楚究竟谁欠谁——在这里,欠债与罪过的含义是相同的,把事件的起因追溯到“罪过”,乃是悲剧诗人的做法。
       同样清楚的是,在含混的起因中有一个明晰的成因:抢女人。希罗多德结束这些劫女事件的描述后笔锋一转:
       这两种说法中哪一种说法合乎事实,我不
       想去谈论。下面我却想指出据我本人所知
       是最初开始向希腊人闹事的那个人,然后
       再把我所叙述的事情继续下去,不管人间
       的城邦是大是小,我都同样要叙述。因为
       先前强大的城邦,现在有许多都已经变得
       来没没无闻了,而在我的时代雄强的城
       邦,在往昔却是弱小的。这两者我都要论
       述,因为我相信,人间幸福决不会长久停
       留在一个地方。(卷一,5.3—4,王以铸
       译文)
       这个“最初开始向希腊人闹事的”,
       就是僭主克洛伊索斯。
       克洛伊索斯是吕底亚人,阿律阿忒之
       子,哈率俄斯河以东诸族人的僭主。
       (卷一,6.1,刘小枫译文)
       一个简单句把名字、地方、来源、权力范同统统都交待了,在接下来的关系从句中,对此还有更细致的说明。我们指望希罗多德继续讲下去,说说克洛伊索斯如何行不义,他却笔锋一转,转向了的克洛伊索斯前身、僭主坎道列斯,从而转向了不义的起源(或原因)。看来,希罗多德真正要揭示的战争背景,首先是政治统治者这种类型的人,由此引出希腊人与波斯人的不同政治制度(生活方式)之间的对立(卷一6节:“直到克洛伊索斯君临的当时为止,所有希腊人都是自由的”;卷三80—83节出现了四种政制之争)——换言之,这场战争似乎是不同政制之间的战争。
       希罗多德讲了一个著名的巨吉斯故事来开始克洛伊索斯的前——过去的僭主史(《原史》卷一日—12节),这个故事在文学史上非常有名,表面看起来却是一大段离题话,从中可见希罗多德叙事手法之一斑。
       这个坎道列斯现在迷恋上自己的女人,迷
       恋得甚至于相信,他拥有的简直就是世上
       最漂亮的女人。于是,坎道列斯在如此以
       为的当儿,便把最重大的政务托付给巨吉
       斯——也就是达斯库洛斯的儿子巨吉斯,
       最受他宠信的贴身侍卫之一——大肆夸耀
       自己的女人的模样。(刘小枫译文)
       过后不久——坎道列斯注定要变坏——他对巨吉斯说了下面这番话:
       巨吉斯喂,我看啦,说说我女人的模样,
       你只怕是不会信我的——对人来说,耳闻
       恰好不如眼见——想个法子吧,去看看她
       的裸体!
       可是,巨吉斯大叫道:
       主人,你说的是什么话,有毛病吧,竟然
       吩咐我看我女主人的裸体?女人一脱掉内
       衣,不就把羞耻一起脱掉了么。(刘小枫
       译文)
       希罗多德在这里写的不是“史书”,而是戏剧情节,“情节”总是作者精心编造出来的。亚里士多德《论诗术》一开始就说,要做好诗,就得考虑(必须如何安排情节)——这里的“情节”一词,与“神话”是同一个词。我们不必追究故事的细节是否具有历史的真实,而是要思考作者为什么这样设计情节。
       巨吉斯不得已偷看到了王后的裸体,却被王后瞧见了。第二天一大早,王后把巨吉斯叫来,以令人胆寒的冷静声调逼巨吉斯作出受死抑或当僭主的选择:要么你杀了坎道列斯,娶我,然后取得吕底亚王权,要么,就得死在这里,以免你再受引诱,看你不该看的。
       巨吉斯选择了“活着但谋杀”。随后,巨吉斯成了僭主——僭主的历史就这样形成了(13—14节讲述巨吉斯当僭主,15—25节讲述巨吉斯的后继者,以及僭主的权力如何一步一步扩展,仍然并非一路采用编年记形式。直到26节,希罗多德才又重新回到克洛伊索斯),但他成为僭主,起因是坎道列斯变坏,变坏的原因是情欲和得意促使他鼓励不义的情欲,接下来是不义的报复。
       这段著名的故事被称之为“历史的闺房”,就这样,希罗多德进到历史的“深宫”,去探察一种政制之所以形成的究竟:作为僭政的爱欲或作为非法激情的爱欲。